文/張嘉佳

姐姐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媽媽削去了頭發,三年級的我彈起了琵琶,音準很差,兩個女人用1元錢打發,啊,快樂的少年郎,走著有人扶持的步伐。

曾經有種異軍突起的研究結果,人類的精神力量有各自固定的生物曲線,倘若畫得形神皆備的話,活生生一根正弦函數,有起有伏,峰回路轉。這個理論令我拍案而起,其荒謬程度猶如天狗咬月,假設這是個宗教學說,並且該宗教手握大權,那麼哥白尼和我,會被拆皮脫骨,一個做成醬油蹄膀,一個搓成麝香虎骨丸。因為我從事九年製義務教育以來,考試成績未曾波浪過一次,在及格線上舍棄徘徊,義無返顧平行到底。偶爾有一兩次顛簸,其核心力量也是由於作弊,以上實例使我清醒地認識到,地心引力就算子虛烏有,那麼零分引力是鐵一般的存在。

即便是鐵一般的存在,聽說硫酸也能腐蝕這眾志成城的金屬,姐姐就是濃度達到99%的H2SO4。這膚淺的化學知識更讓我銘心刻骨了一輩子,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堅硬外殼,也有屬於自己的硫酸,一不留神就毀了生活的容。

姐姐向我宣布她有辛迪克勞馥的美麗,可我發出幾聲尖厲的慘叫,並告訴她假如克勞馥睡著會磨牙的話,那麼她們兩人才算有了共同點,姐姐的面象立刻就很猙獰,我知道她十分想強迫我服下七步斷魂追命散,可惜她身邊居家必備的良藥隻是珍珠養顏丸和太太口服液。

我們姐弟這種接近可怕的抬杠每日都不失時機地爆發,令人黯然消魂。再比方,姐姐以比較師長的姿態替我惡補古文知識來應付聯考,她施施然講到古時女子往往無名字,嫁人後隨夫姓,若丈夫姓王,自己姓李,則稱之為“王李氏”,我異常嚴肅地指出她講座中的疑點和值得商榷之處,倘使丈夫姓竇, 自己姓牛,豈不人稱該女子為“鬥牛士”?更值得憂慮的是,丈夫姓西,自己姓洪,那被稱作“西紅柿”豈非頗為不雅?況且以此類推,“上海市”、“樂百氏”也會蜂湧而出了。

於是姐姐拂袖而去。我偶爾會承認她睫毛的確很長,或者她低頭時那一抹雪白的鼻梁沒準會秀氣一下,或者她一頭瀑布般的長發差強人意勉為其難地添了優雅的氣質,然而這一切都在她略略生氣時發生。我之所以這麼說,已經非常虛懷若穀,因為她誓死認為我的長發不比稻草多一些光澤,她更慘無人道地認為我的笑容隻有用“邪魔歪道”可以形容。

首先最毒婦人心,姐姐長長的睫毛在思考的時候會撲閃撲閃,那時我要警戒蛇蠍心腸層出不窮的劣質計劃,可惜這個世界充斥防不勝防的事件,強龍不管你是地頭蛇還是癟三蛇一律通壓。勝者為王敗者寇,落草為寇的我在題海中垂死掙紮,奄奄一息,高三的生涯堅苦卓絕,直叫人生死相許。於而姐姐的武力、體力其實在我之下,我萬般無奈俯首帖耳的原因,是她的靠山威震家內兮雲飛揚。一把菜刀、一根雞毛撣等等能計算作一個士兵的話,媽媽就是八十萬禁軍總教頭。“扣除零花錢亂舞”施展開來,等若日本暴力卡通中的終極奧義,整個世界頓時清淨了,一切在那兩個女人的談笑間灰飛煙滅,包括美麗的女孩收到禮物時的笑臉。

液晶日曆上的數字每天咬牙切齒地翻新,夢魘一般的聯考努力要迅速擁抱我,寫字桌上擺滿厚薄不一,價格卻都很威風的參考書。我也發現姐姐轉了好幾回Christion Dior專櫃,但她梳妝櫃上的香水瓶卻依舊空了許久,讓人毛骨悚然的是,她每次都無一例外地滿載而歸,然後我台燈下的指導用書會奮不顧身張牙舞爪地增加。姐姐不惜血本,她的錢包一癟千里,我在春風的尾聲里遨遊題海,夜半一二點感覺瞳孔跳起了華爾茲,一照鏡子,自己面無血色青面獠牙,逐漸我學會了一邊演算動量守恒雙曲線公式,一邊回味麥當娜的妖嬈,莎朗斯通的性感等諸如此類。

獨裁的統治聲囂日上,遭受壓迫的民眾怨聲載道,書桌上參考書汗牛充棟,出版社在遠方獰笑著得意洋洋。哦,農民起義,哦,相對的力,哦,等邊三角,被你們槍斃的腦細胞數目折算成人民幣,可以每天烹調拔絲金條清蒸鑽石來用膳。

一天我在深夜昏昏睡去,夢里一本心寬體龐的《數學題典》追著我窮追猛打,偶爾還發射血滴子,我欲哭無淚,無處藏身,被《每日一刻鍾——政治》絆了一交,我嘴里不干不淨地坐起來,頭頂一涼,《高考衝刺100天》自上方呼嘯而過。

我驀然驚醒,發現姐姐小心翼翼擦著我額頭的冷汗,她手指纖弱,我感覺到她的全神貫注和心無旁騖,耗費的精神力基本和她畫水粉時勢均力敵。她是彎著腰的,傾瀉的長發在台燈柔和光澤下,泛著隱約的淺紅。沉默的我安靜而詳和,窗外有小小的蟲高聲鳴唱,夜色在窗簾的罅隙里緩緩淌入,我聽見一朵花綻放的時候,有顆露珠滴落在草叢中。姐姐大功告成立起身的刹那,我“汪”的一聲咬住她的發梢,未習練過空手道的她左手穿過我腋下,反身曲體,右手撐地,一個大背摔,我感覺到一股小力傳來,為了引合她的意圖,我淩空騰身出去,在地板上連續翻騰幾周。

姐姐恨聲道:你再不爭氣,連守護神也幫不了你。

我說:什麼守護神,不就幾隻畜生麼。

姐姐抿嘴微笑,說:畜生也有靈魂,它們的王做著每個人的守護神,在姐姐也不知道的地方,高高的調配著眾人的喜怒哀樂,就像一群大廚。

蚊帳貼的酒井法子被姐姐撕落,換上了她手書的“南大,我所欲也;交大,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取南大而舍交大也。”憑借老媽的威信,“姐姐”這個名詞終於與“法西斯”之間劃上了等號。我象一頭待宰的羔羊,或象一名未拿聖經的猶太人,含淚在一份賣身契上按上自己的手印,甚至某個夜自修無比珍貴的中場休息時,得意洋洋的姐姐采取暴力手段強迫我背出了賣身契的最後幾句:

一個古老的國度,一個偉大的民族,一個輝煌的姓氏——我以諸神的名義,無懼惡魔的詛咒,面對光榮無畏的祖先起誓——南大自有黃金屋,南大自有顏如玉,不到浦口心不死,不見鼓樓不回頭。

我耿耿於懷南大中文系畢業的姐姐竟寫出這麼蹩腳的文字,令我在拗口中求生存。等我無意翻見姐姐筆記扉頁那首七絕,我猛驚覺她寄托於我期望的熾熱。

七絕

碧海青天雲作帆,去留煙雨鎖秦淮。

浦口明月清風里,家韻可曾踏歌來。

家韻是我的名字,介於動聽與惡心之間。令人不勝唏噓的是,姐姐常說“此名隻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我知道她這樣說的唯一的理由是我名字乃是她起的。而南大有無黃金屋,有無顏如玉,正如秦淮現今有無煙雨去鎖,尚待考證,可姐姐已做了很多工作讓我死心塌地相信,“家韻”真的要比劉德華的本名劉富榮好聽得多。

姐姐和我的房間比鄰相隔。有一天傍晚,窗外淅淅瀝瀝下著小雨,姐姐告訴我她和男友分手了。我很冷酷很冷漠地反問她:“怎麼,你的第九次初戀又失敗了?”

姐姐扭頭摔上門。我望見她白色的裙裾在變窄的門縫中驚鴻般一掠而過。當我頭頂的貓頭鷹用甜蜜純正的女聲普通話說:“北京時間,零點整”時,我的瞌睡醒了,一抬頭里,桌上多了杯依舊熱氣嫋然的咖啡。我可以猜想到姐姐端進咖啡時,我右手筆耷拉在筆記上,頭枕左手,面露傻笑地和按室奈美惠、鈴木保奈美、滕原紀香約會。這麼晚,她該睡了。她有睡前翻枕頭的習慣,那她就會發現枕頭下的紙條:

“世上還有楊過,你又何必為慕容複這種無情匪類傷心呢?女人一貫以自己的親友達到的水準來要求自己的男友。有我這樣的弟弟,所以也難怪你對男友失望,姐,象你弟弟同等出色的男孩畢竟稀少。姐,相信我,盡管如此,美麗程度僅次於我送出的那支玫瑰,最終會飛至你手中。”

果然,木版牆壁被輕輕敲了幾下。我從牆縫接過一張紙條:

“我,南大中文系名留千古的才女以自己弟弟孱弱的文筆為恥,你就不能寫些格調高的比方絕句律詩什麼的嗎?”

我抿了口咖啡,立刻狂噴不止,且精神大振。敲敲牆壁,我會了她一張紙條:

“我以巴西的名義,無懼姐姐的詛咒,面對25℃-35℃的咖啡起誓——世上絕無比這更難喝的液體。包括某種用作施肥的人造有機物。”

見過姐姐的男士都讚美她王菲一般的嗓音,但我聽見隔壁有女生吞了砒霜似的叫著詆毀我的文字。

姐姐喜歡無花果,因為她有一套關於無花果的哲學。她說過,那些隱藏在枝椏縫間的很小的花兒,卻可結出醒目的果子。人們可以看見、羨慕、嫉妒光芒四射的成功者,一向不會注意、想起、記得奮鬥時的辛酸與刻苦,以及汗水與努力。我告訴她,比如一個人吃得很飽以後,看到任何食物都會覺得和另一種用作施肥的人造固態有機物一樣惡心。這是相同的道理,所以你的“無花果哲學”不如改稱作“人造有機物哲學”。姐姐那天出奇地沒有憤怒抓狂,隻很幽幽地歎了口氣,然後用奇怪的眼光望著我說:“一個簡單的道理,人們卻不懂去明了它的深刻,我的無花果隻有花沒有果,我的無花果哲學也就隻有因,沒有果。”

兩個月後我體會到它的深刻,並且撕心裂肺。我接到錄取通知書那天,偷看到了媽媽藏好的姐姐的病曆卡。於是我面前豎著的綠色與希望全部崩潰。人隻有權痛苦,有權快樂,有權辛福,有權悲傷,去沒有權選擇。姐姐的面色越來越蒼白,眼睛越來越沒有神,長發越來越稀疏。我知道姐姐最愛的就是生命,她熱愛生命,這個道理也很簡單,我知道了十九年,可我不要它深刻,我永不承認它深刻,不然我的淚水會使我不再象個男子漢,這有背於姐姐常提起的“男人要有男人味”的見解,而男子漢是隻流血留汗不留淚,我願用三分之一的血液去換取姐姐能一直在我耳邊嘮叨她無花果哲學下去。之所以提到三分之一,是因為老師的生物課上曾教導我一個人留出的血液超過三分之一就會死亡。我剃了個光頭陪在姐姐身邊,白血病使她的發型與我相同,我笑著告訴她,從此我們姐弟已經一無是處,無法無天了。可她不說話也不動,眼睛閉著也許她不想看見我唯美的發型,以免笑壞肚子。然而我望見她眼角閃爍著晶瑩的液體,這也該算人造有機物之一,據說所有人造有機物的成分都相當近似,而我的面頰冰涼一片,嘴邊嘴角嘴里都有淡淡的鹹味,我覺得它並不好喝,味道至少不如姐姐那在25℃-35℃之間的咖啡。

之後我愛上了飆車。我甚至想從家以180km/h的速度飛馳到南大。但在高速公路上我越發寂寞。我雙手握了滿滿一把速度,腳下疾風席卷著飛退的回憶,可我知道再也追不到看不見姐姐的背影,無花果隻有花沒有果,無花果哲學隻有因沒有果,原來人生有時也一樣。

每年清明我去掃一座墓,一瓶汾酒濕了整層石的台階。一個努力讓自己成熟的人哭得像個孩子,他想第二次的懷抱,可是探手出去隻是撫摩到了冰涼。如果物理和生理學成立的話,眼淚能帶出軀干的體溫,那麼他會重新學習函數,計算假設每秒一滴淚都均勻的分布在這里,需要多久才可以讓這座石碑變成正常的三十七攝氏度。他違背著自己的誓言,就算被人拋棄得豬狗不如,猥瑣的生活在紅男綠女的鄙夷里,也不能在兩界裂開口子,因為畜生也有靈魂,它們的王做著每個人的守護神,在姐姐也不知道的地方,高高的調配著眾人的喜怒哀樂,就像一群大廚。

守護神在姐姐也不知道的地方,那現在的姐姐知道了麼?

四年以後,我從南大畢業,還是喜歡看莫名其妙的夜空,可是視力的缺損,導致星星們毫無光華,在淚如泉湧之中,夜幕模糊成一個微笑,微笑的姐姐小心翼翼擦著我額頭的冷汗,她手指纖弱,我感覺到她的全神貫注和心無旁騖,耗費的精神力基本和她畫水粉時勢均力敵。她是彎著腰的,傾瀉的長發在台燈柔和光澤下,泛著隱約的淺紅。沉默的我安靜而詳和,窗外有小小的蟲高聲鳴唱,夜色在窗簾的罅隙里緩緩淌入,我聽見一朵花綻放的時候,有顆露珠滴落在草叢中。

四年之中,每當看見熱氣騰騰的咖啡,我就忘記了時間,淚如雨下。

姐姐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媽媽削去了頭發,三年級的我彈起了琵琶,音準很差,兩個女人用1元錢打發,啊,快樂的少年郎,走著有人扶持的步伐。

——謹以此文,獻給所有你身邊每一個愛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