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再不是你的洋洋        

如果你問我這個世界上我最不想見到的人是誰?我想我會說出“姚青”這個名字。        

如果你問我哪裡是我最想回到又最怕回到的地方,我一定會脫口而出F市。        

再見姚青的時候她剛做完腎結石的手術,我站在探病的人群最後不願意露面,她還是看到了我,費力地抬起手示意我過去,姚青的老公看到後也望向我,說:“小涵,來,過來。”我怔在原地,掙扎了一會兒還是轉身離開了,身後響起一片責備:“這孩子咋這樣?真是不懂事!”        

一路上我腦中全是姚青看著我殷切的眼神和她慘白的臉,我猜想她乾裂的嘴唇喃喃的口型大概是“洋洋,過來”,洋洋是我的乳名。        

姚青年輕時候是有名的美人,鵝蛋臉,大眼睛,烏黑的長發,唇紅齒白,又有一副好嗓子,自然是追求者甚多。也許正是天生的好模樣和眾多的追求者把姚青慣出了說一不二的毛病,潑辣的她還有點喜歡佔小便宜。        

從我有記憶開始姚青就喜歡帶著我出去,每次別人問起她都說我是她閨女,總會迎來大家的誇讚,大多是說我長得和姚青一樣好看。在二十幾年前還不流行錐子臉,圓圓的臉龐配上滴溜溜的大眼睛的確是惹人喜愛。也許正是因為這張和姚青十分相像的臉,讓姚青對我十分寵愛,以至於很長一段時間姚青的兒子都視我為“仇敵”。        

姚青是我的姨媽,我是家裡的老么,從小備受寵愛,用現在的話是我是全家的“小公舉”,其中姚青最疼我。        

2.你我都清楚,這一生我都不會原諒你        

再次回到F市感覺既親切又傷感,4年來我不是沒有回過中國,每次都是出差,最忙的一天輾轉了4個城市,但是就是這樣巧妙地避開了F市。        

回到熟悉的高中,看著孩子們從那扇我曾經無數次走過的大門中魚貫而出,那一張張朝氣蓬勃的臉讓我深刻地感到歲月的流逝。        

恍惚中我看到一個姑娘,圓臉大眼睛兩條辮子隨著輕快的腳步擺動,她手裡拿著幾張紙,嘴裡喋喋不休地重複著主持稿。        

她歡樂地跟同伴道別,拿起手機給爸爸打電話。電話裡的男人輕聲細語地告訴她今天不要回家吃飯了,他有點事要出去,晚上準時去接她。        

姑娘愉快地掛掉電話,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向禮堂,今天是她主持的辯論會的總決賽,她在為最後的直播做準備。        

那一天不知道為什麼,她的主持非常不順利,漏洞百出,她腦子裡一直揮之不去早晨爸爸送她上學時在陽光下的笑臉,他承諾五一休假的時候帶她去新開的海洋館游泳。        

她覺得奇怪,一向不會在主持時候分神的她,為什麼頻繁想起自己的爸爸。        

好不容易捱到放學,校門口出現的並不是自己的爸爸,是姨媽和姨父。        

原來爸爸說的事情就是請在醫院工作的朋友吃飯,最近姨媽的身體不太好,可能要做個手術,爸爸托關係幫她安排。        

姑娘焦急地撥打爸爸的手機,電話里傳來微醉的聲音,她催促爸爸早點回來。        

她有點生氣地問為什麼姨父姨媽扔下爸爸自己回來,姨媽說:“難道你爸是三歲小孩嗎?”        

那一晚姑娘真的沒等回爸爸來,再見時就是棺材裡的那個沉睡的人了。        

我蹲在校門口嚎啕大哭,路人面面相覷,我恍惚間看到的姑娘就是18歲的自己,那一天我失去了老王。        

我想我對姚青的恨就是從那一天開始的。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2006年的4月27號那一天,那天早上我被老王送到學校,晚上老王沒有回家。我一次次撥打他的電話,午夜11點的時候我一個人在漆黑的街道上試圖找尋老王的身影。        

那一天是老王為了姚青做東請客吃飯,為了姚青請了一夥人去KTV唱歌,但是姚青和她老公扔下老王一個人提早離開了飯局。        

我再見到老王的時候是5月3號,在殯儀館。我人生第一次面對死亡,第一次來殯儀館,第一次手捧著遺照,第一次看到老王那麼陌生的樣子。5月份的F市已經春暖花開,我穿著羽絨服還是瑟瑟發抖。        

老王靜靜地躺在棺材裡,面容姣好,穿著藍色的中山裝,我不知道為什麼他們選了這套衣服,我覺得老王不喜歡。        

我試圖上前去摸摸他的臉,被旁邊的一個鄰居攔了下來,她抱著我大聲地哭,絮絮叨叨地說:“別摸,別摸!”我不知道為什麼不能摸,他是我爸爸呀。        

老王沒有姐姐,老規矩需要有人去擦眼睛,耳朵,說是在黃泉路上看得見聽得清。一個鄰居姑姑撲上去,嚎啕大哭,“三兒,姐姐沒照顧好你,姐姐來送你了。”陸陸續續,哭的人越來越多,我甚至不能上前。姚青拉著我,緊緊地拉著我,她的手冰涼,我知道她最怕這種場面。        

他們要推老王進去火化,我死死抓著棺材,不說話,不流淚,剛才的那個姑姑一根根扒開我的手指,鼻涕眼淚混在一起,抽泣著說:“洋洋,送爸爸走,讓爸爸安心!”        

後來老王就變成了一把骨灰,和電視裡的骨灰不一樣,並不是粉末狀。還是那個姑姑,讓我把老王親手裝進骨灰盒裡,她說:“你看呀,三兒的骨灰是白色的,說明沒有病,這是能活到高壽的身體呀,這怎麼就走了,他才43呀。”說著說著她又哭得不能自已了。        

我回頭看了一眼姚青,她站在不遠處,表情複雜,我想她不僅僅是對死亡的恐懼,更是對自己妹夫的愧疚吧。        

我回想起當晚我好幾次求著她和姨父回去看看老王,把他接回來,她覺得我小題大做,完全沒有理會,如果他們聽我的,老王絕不會遇到搶劫,更不會成為一把骨灰。        

從那一天起,姚青就知道我不會原諒她了。        

3.我已經失去了爸爸,我怎麼捨得讓你再難過!        

老王出事的時候,媽媽正在國外出差,從老王突然死亡到出殯,都是姚青和舅舅帶著我一手操辦,媽媽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結髮丈夫已經撒手人寰,姚青作為家裡唯一的女性長輩,帶著我的任務自然而然落在了她身上。        

我從學校回來,家里大變了樣子,老王的衣服被搬空,家裡的鍋碗瓢盆全被扔掉了,媽媽的包包被翻得底朝天的散落在家裡,不用問我都知道是誰。        

從我懂事起,每次姚青來家裡都會拿一個大袋子回去,家裡有什麼喜歡的直接拿走,爸媽從不會多說一句。他們總是說都是親戚,喜歡就拿走吧,做妹妹妹夫的能說什麼。        

但是這一次我的爸爸媽媽都不在,我一個走在空蕩蕩的房間裡,心裡感到很受傷。我知道姚青沒有什麼惡意,只不過是又看上了什麼而已,但是她全然沒有顧及到剛剛失去爸爸的我是怎樣的心情。        

那天要整理燒給老王的衣服,我跟姚青說:“能把我爸的那幾件羊絨衫給我嗎?他活著的時候最愛美,那件是今年新買的,他很喜歡,一直都捨不得穿。我想燒給他!”姚青抬起眼皮,看著我尖聲說:“你爸的衣服,你問我幹嗎,自己找去!我不知道!”        

那一天我沒有找到一件像樣的衣服,翻出來的都是老王十幾年前的衣服,我一邊燒給他一邊道歉說:“爸,等我將來賺錢了,我再給你買好的,對不起!”        

姚青看著我哭成那個樣子,跟身邊的人說:“這衣服怎麼不好了,從小就這樣,瞎講究!”        

我憤怒地站起來,轉頭問她:“我講究?那是他的衣服燒給他怎麼了,你到底把衣服拿去了哪裡你最清楚!”        

姚青馬上用高了八度聲音指著我開罵:“你個小兔崽子,我怎麼知道,我怎麼知道?你心裡只有你爸媽,你個養不熟的小白眼狼!”        

我死死地盯著姚青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衣服是不是你拿走的?”        

姚青眼神閃躲,但是還是大聲地回我:“你有病吧!”        

我轉臉看去舅媽,她連忙上前勸說,就在前一夜,舅媽跟舅舅的談話被我聽到,她說姚青帶著她掃蕩一般把老王的東西都分掉了,舅舅說他不要,都給姚青。        

之後大家都知道我跟著姚青,白事的禮金也有一部分給了姚青,白事辦好之後姚青拿著各種賬單來找我要錢,我提起一些阿姨的禮金,她搖搖手說: “丟了,找不到了!”        

姚青的老公臉色一沉,推了推姚青說:“你好好找找,怎麼能丟了,要么怎麼跟孩子交代?”姚青一下子跳起來說:“丟了就是丟了,找不到,怎麼辦?”        

她一筆筆算好該從我這拿走的錢,心滿意足地離開,姚青的老公尷尬地看看我,也低頭離開了。        

跟著姚青的日子不算苦,我掏錢她也算細心地照顧我,除了偶爾打麻將忘記給我做飯,除了我自己一邊洗衣服一邊哭她會大聲罵我之外,一切都好。        

其實我知道,姚青並不是個壞人,她總是喜歡罵人,上到婆家妯娌,下到自己兒子,幾乎一生氣就是問候人家的十八輩祖宗。但是當她輕描淡寫地說“不就是死了爸,哭什麼哭”的時候,我著實開始恨她。        

媽媽知道了爸爸的事情,立刻著手訂機票回來,電話裡我第一次清楚地告訴媽媽:“我恨姚青!”那邊沉默了很久之後,說:“以後不許你這麼說!”        

之後因為姚青我曾經多次跟媽媽有過激烈的爭吵,大多是姚青索要一些昂貴的禮物,我看不過去,我又一次說起我恨姚青的時候,媽媽生平第一次打了我,她緊緊地咬著嘴唇說:“那是我親姐姐!”我反擊道, “她害死了我爸!”        

媽媽沉默了,放聲大哭,我走上前抱著媽媽,說:“我錯了,我以後都不說了!”        

我已經失去了爸爸,我怎麼捨得讓你再難過!        

4.血濃於水的親情卻是溫柔的刀        

在媽媽的鼓勵下,我辦理了出國留學,在這期間我和姚青相處融洽,我不再提老王的事,媽媽的臉上開始有了笑容。        

終於我離開了F市,離開了姚青,雖然每次回國都少不了給姚青買昂貴的禮物,終於不需要面對她,我以為我可以慢慢忘記對她的怨恨。        

但是當我知道每年她都變著法子的從媽媽那里索要錢財的時候,當我知道她兒子都很久沒有回去看她的時候,當我聽說她逼著兒子和兒媳婦離婚的時候,我心情複雜。        

我們之間的親情像一把溫柔的刀凌遲著我的心。        

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姚青,我想起了小時候。那時候爸媽忙著照顧生病的奶奶,她帶著我去少年宮,我站在台上朗誦詩歌,她在下面幫我抄寫,臉上閃著驕傲的光芒。        

她帶我去學畫畫,她幫我背著很重的畫夾,有人說我漂亮的時候,她會驕傲地抬著頭說:“那可不,多像我?”我無法否認,姚青愛我。        

小時候姚青家裡養過一隻小狗,叫毛毛,我哥常常抱怨毛毛吃得比他好。姚青帶我出去,會在店裡買一隻大雞腿給我,一點雞肝給毛毛,毛毛看著我吃得津津有味,口水流到她的褲子上。她拍拍毛毛說:“饞兒子,吃你的肝,雞腿是姐姐的,姐姐長身體,變大美女!”然後她會幫我擦掉嘴上的油說:“快吃,趁熱,香吧?”我無法否認,姚青疼我。        

5.姚青,請你在遙遠的地方安好        

姚青,我知道你對我複雜的情緒,我知道你是自責的,畢竟你最疼愛的外甥女因為你的原因失去了爸爸。        

我知道你聽說我本科和研究生拿到獎學金的時候炫耀著跟別人說你外甥女聰明,我也知道你常常念叨我,說那個小兔崽子從小就犟,因為你了解我,所以你知道我恨你。        

你總是跟別人說,我疼我爸媽,你對我多好都沒用,我是養不熟的白眼狼,其實你心裡是害怕,你怕別人問為什麼你最疼的外甥女不理你了。        

我猜你在很多個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起老王,想起你43歲就守寡的妹妹,想起你最疼愛的我,一定萬分難過。但是你仍舊無法改變你的小貪婪,你的小自私,甚至死亡都無法喚起你的改變。        

我一直知道你不是個壞人,你愛我,愛媽媽,每當我回憶起小時候那些零星的片段,想起你寵愛的眼神的時候,我都能明白你之後的行為。        

你總是希望用蠻不講理來掩蓋你的罪惡感,你看到我就想起老王,想起你的過錯,我不願意見你,你又何曾敢面對我。        

姚青,我替老王告訴你,他不恨你,我也不恨你了,我長大了,看得清很多事。我曾經的怨恨和憎惡都隨著老王的離去慢慢埋藏了,我還是不能回到小時候和你親近的關係,但是我希望你在離我幾千公里的家鄉幸福安好。        

相同的重逢也許還是會因為種種原因無休止上演,我還是不會走向你,但是我希望你健康,快樂。        

姚青,請你在遙遠的地方安好,我曾深深地愛著你,恨著你,怨怪你,但是這次重逢後的將來,我對你只有祝福,請你安好!        

這片土地依舊美麗,這裡的人依然美好,也許我很久很久也不會再回來,那不是因為不愛,而是因為太愛,這裡承載了我最美好的時光,卻也承載著我最痛苦的回憶。        

就如姚青,我寧願遠遠地看著他們,然後彼此安穩,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