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書名:大哥        


作者:priest        


==================        


         


         


☆、第一章        


         


  以笑的方式哭,在死亡的伴隨下活著——余華《活著》。        


  


  他夢見自己還很小,有五六歲的樣子,坐在床頭,一邊是熱烘烘的暖氣片,一邊靠著一個女人。        


  女人大著肚子,他不敢靠實在了,只把歪著的頭虛虛地貼在她的胳膊上,營造出一種親昵依賴的假像來。        


  


  那女人長得是真漂亮啊,和電視上那些大紅大紫的明星比起來不差什麼,鵝蛋臉,白淨,眉目齊整。        


  她手裡拿著一本破破爛爛的舊書,正在仔細地念著上面的故事。        


  


  女人似乎受教育水準不高,閱讀能力十分有限,用詞簡單的童話故事她也念得磕磕巴巴,時常出現讓人困惑的斷句,可她似乎頗為自得其樂,一手拿書,一手搭在自己的肚子上,音色甜而清冽,表情平靜美好。        


  


  “……孩子們一起走到山的那一頭,發現了一條小溪,溪水歡快地從東邊跑到西邊,嘩啦啦地說‘愚蠢的孩子啊,這裡有香噴噴的糕點、金燦燦的烤雞,數不清的糖果,五顏六色地掛在樹上,就像天上的星星,摘也摘不完,這裡還有吃人的妖怪,等著把你們養成圓滾滾的小羔羊,一口吞下肚’。”        


  “最開始的時候,孩子們都被嚇呆了,一步也不敢跨過去,他們生活在小溪的這一邊,以野蘑菇和野草莓為生,野蘑菇沒滋又沒味,野草莓又酸又青澀。終於有一天,最年長的男孩對自己說:‘我再也忍不下去了,如果我能吃到對岸的糕點和烤雞該有多好啊,還有數不清的糖果呢。’”        


  


  “他第一個跳過了小溪,在美麗的林子裡飽餐了一頓,晚上又跳回到溪水這一邊,對大家說,林子裡沒有吃人的妖怪。於是第二天,最年長的女孩也對自己說:‘如果我能吃到對岸的糕點和烤雞該有多好啊,還有數不清的糖果呢。’當天,她跟隨著第一個男孩一起跳過了溪水,到美麗的林子裡飽餐了一頓,晚上兩人結伴回來,聲稱他們仍然沒有碰到吃人的妖怪。”        


  


  “男孩和女孩們一個接一個地跳過了溪水,去享用對面的美餐,一天過去了,吃人的妖怪沒有出來,一個月過去了,吃人的妖怪依然沒有出來。他們大聲嘲笑奔湧不息的溪水,然後一起住在了溪水的那一側,每天自由自在地穿梭在美麗的林子裡,食用精美的食物和數不清的糖果。只有一個最年幼的男孩留在了原處,任他越長越胖的同伴們怎麼在對岸大喊大叫,他都堅持不肯走近一步。”        


  “度過了溪水的孩子們每天對著他們的小朋友喊:‘喂,你過來呀,溪水在撒謊,這裡沒有吃人的妖怪,這裡生活如同在天堂!’可是最小的男孩不為所動,他依然靠采蘑菇和野草莓為生。他記得出門時祖母囑咐過他的話,世界上沒有免費的午餐,無緣無故的安逸才是叢林裡最可怕的陷進。”        


  


  “突然有一天夜裡,最小的男孩聽見了尖銳的咆哮聲,他被嚇醒了,睜開眼,發現溪水暴漲,把大地劈開成了兩半,變成了一片汪洋。”        


  “汪洋在高歌:‘小羊小羊圓滾滾,嗷嗚一口吃下肚,一個也別跑!’最小的男孩揉揉眼,發現他的同伴們正在被一個山那麼大的怪物追逐,可是他們太胖了,根本跑不快,還沒有到水邊,就被一個一個地追上、吃掉了。他們全部掉進了最危險的陷阱裡,只有最小的男孩逃過一劫,把這個故事流傳了下來。”        


  


  泛黃的紙頁翻過去,沒頭沒尾的故事說完了,女人仿佛完成了一個大工程,籲了口氣,漫不經心地對靠在她身上的魏謙說:“所以說,人不能過得太舒服,等你腦滿腸肥、每天都吃飽混天黑的時候,就離嗝屁著涼不遠啦……”        


  


  她好聽而粗俗的話音被尖銳的鈴聲打斷,魏謙如同受到了驚嚇一般,猛地睜開了眼,從床上彈了起來。        


  


  清晨五點半,天還沒完全亮。        


  


  魏謙依然沉浸在方才的夢裡,那是美夢,也是夢魘。        


  他頂著一腦門睡眠不足的低氣壓,像條死狗一樣艱難地爬了起來,拎起拖鞋,拍死了一隻在他床頭上耀武揚威地爬過的蟑螂,然後單腿蹦到水管下,把鞋底沖乾淨,踩著“啪嗒”“啪嗒”的腳步聲洗手淘米,用變形的小鍋煮上粥。        


  然後他把頭探出窗外,看見樓下麻子家的早點攤已經支起來了,正在熱油鍋。        


  魏謙沖樓下吹了個長長的口哨,一點也不介意把鄰居吵醒,沖樓下嚷嚷:“麻子,給哥來三根油條!”        


  


  他剛叫喚完,樓上的窗戶也“嘎吱”一下打開了,一個含著牙刷的胖子含含糊糊地說:“哥要六根,給我挑又粗又大的!”        


  


  喊話的是樓上的三胖,這貨都已經胖成了一個球,依然不依不饒地以“飯桶”這個特質為榮,其思想高度簡直超凡脫俗。        


  


  魏謙覺得三根和六根比起來,相當沒有英雄氣概,於是仰頭沖三胖說:“豬,出欄出得真積極,有思想覺悟!”        


  三胖正滿嘴白沫,顧不上搭理他,只好於百忙之中伸出一隻豬爪,撥冗沖魏謙比了個中指。        


  


  麻子的爸早就死了,他是孤兒跟著寡母過,寡母以賣早點為生,麻子每天早晨要起床幫他媽炸油條,聽見他的朋友們一大早就狗咬狗,也十分習以為常。        


  他把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沒吭聲,笑嘻嘻地沖樓上那兩位大爺揮揮手,表示聽見了——哦,麻子是個結巴,一般他不在公共場合高談闊論。        


  


  早飯有了著落,魏謙打仗一樣地轉去廁所刷牙洗臉,開始了他忙碌又苦逼的一天。        


  


  他把煮好的粥放涼,同時拾掇好了自己,帶著零錢小跑著沖下樓拿油條,再回來叫醒妹妹小寶,盯著她吃完早飯,抱著她跑到樓上,把她交給三胖的媽照顧,臨走,他還打掉小寶又往嘴裡送的手。        


  而後魏謙蹬著他破舊的自行車趕往學校。        


  


  這一天,是魏謙參加中考的日子。        


  


  魏謙從來不知道自己老爸是誰,也不知道他長了幾個鼻子幾個眼,對此人唯一的概念,就是那傢伙是個人渣王八蛋——這源于魏謙他媽十年如一日地在他耳邊喋喋不休地重複。        


  傳說那老不要臉的現在還在號子裡蹲著,頂著個威風八面、十裡飄香的光榮頭銜,叫做“強/奸犯”,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給出來——當然,魏謙也都不盼著他出來,一個屁都不會的老勞改犯,出來也是社會的負擔。        


  魏謙想,最好那老貨能在刑滿釋放之前,被其他犯人打死在監獄裡。        


  


  老勞改犯製造的受害者之一,就是魏謙的媽……哦,對了,還有魏謙這個間接受害者。        


  他媽年輕的時候,腦子裡一坨漿糊,當年不學好,每天跟一幫小流氓混,喝得醉醺醺地大半夜地在外面亂晃,不幸被那老勞改犯盯上了,成了一個稀裡糊塗的受害者,後來更是稀裡糊塗地懷孕生下了魏謙。        


  


  因此理智上來說,魏謙理解為什麼從小他媽就不待見他,他覺得自己生下來的時候,她沒有直接把自己掐死,就已經是激素的作用了……激素才是人類生命的奇跡。        


  更不用說她還勉勉強強地把他拉扯大了。        


  


  可儘管這樣,魏謙依然打心眼裡恨她。        


  天天恨,打卡似的定時定點地恨,恨不得吃她的肉喝她的血。        


  然而……他又會打心眼裡期盼她能給自己一點溫情,偶爾她真的給了,魏謙就會感覺到莫大的幸福,因此他也恨自己,他認為自己基因不好,天生有那麼一根賤骨頭。        


  


  女人總是晝伏夜出,她賴以謀生的工作古老又傳統,在我們國家有著數千年見不得光的歷史。這是一份帶給魏謙無數“榮耀”的工作——他媽是只“雞”,用這個婊/子臭不要臉的話說,這份工作的好處就是白嫖了男人,還要男人給她錢。        


  


  魏謙那個強/奸犯的爸終結了她的整個少女時代,讓她從裡到外黑了個徹底,越發地不知羞恥起來。        


  而作為一顆“雞蛋”,魏謙的童年就是一場漫長的折磨。        


  


  他媽每天晚上都會罵罵咧咧地出門,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回來,會用長長的指甲把他從被子裡活生生地掐醒,如果她心情好,就爹娘三舅老爺的一起罵他一遍,如果她心情不好,還會順手打他兩個耳光,然後一身酒氣地指使還沒有鍋臺高的小魏謙去給她弄口吃的。        


  


  有那麼好幾次,魏謙把耗子藥都買好了,準備下在飯裡,跟她同歸於盡,不過最後還是沒下成,因為那女人偶爾試圖當個媽的時候,會用柔軟的胳膊抱著他看一會電視,高興了還會溫聲細語地在他耳邊跟他說幾句話。        


  


  如果夜裡收入不菲,她還會在早晨回家的路上給魏謙買兩套煎餅果子。        


  


  這種情況雖然彌足珍貴、可遇不可求,卻總能讓幼小的魏謙受寵若驚,每到這時候,他就不想殺這個女人了,因為他也會想起來,這女人是他親媽。        


  


  他的親媽比他一生中見過的任何女人都要漂亮,然而絲毫沒有給他帶來一點榮耀。        


  可全世界畢竟只有這麼一個人是他親媽,殺了,就沒了,他捨不得。        


  


  他們倆就這樣,彼此仇視又相依為命地活了下來。        


  


  魏謙五歲的時候,他媽又嫁了一回人,繼父是個老實人,賺錢不多,沒什麼本事,對這個便宜兒子也不算很熱絡,但是也從沒有虐待過。        


  後來大概是嫌他在家裡礙眼,等魏謙剛滿六周歲的時候,繼父主動把他送進了小學校,騎著大二八的自行車送他去學校報導。        


  


  魏謙管他叫叔。        


  


  叔來了以後,他媽一夜之間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再也不出去鬼混了,幾乎是立竿見影地洗淨了鉛華,高挽了長髮,沒再沾過一滴的酒,脾氣也好了很多。        


  她搖身一變,成了一個正常的女人和正常的母親。        


  


  當年冬天,她甚至動手給魏謙織了一件毛衣,那件毛衣他只穿了一冬天,由於個子長得太快,第二年就穿不下了,卻一直被魏謙珍而重之地收在櫃子裡,因為那幾乎是他童年收到的唯一一件禮物。        


  


  都說六七歲的孩子到處滾、狗都嫌,可魏謙六七歲的時候乖順得就像條狗一樣,他一句廢話也不多說,一個要求也不提,如果大人不主動給,他就絕不開口問大人討錢,學校裡有時候有點事讓交錢,魏謙都是先跟別人借了,再自己跑檯球廳遊戲廳去給人打雜幫忙,賺幾塊錢還上。        


  他在這個過程中結識了很多比他年紀大很多的小混混,老闆看著他小,跑來跑去地撿球端盤子挺有意思,再加上有眼力勁兒,非常會看人臉色,所以就把他留下了,當成個奇葩的吉祥物,閑來逗逗。        


  


  魏謙對此樂在其中,並不覺得痛苦,因為他在學校裡得知,自己也是祖國花骨朵中的一朵,這種生活,他過得心滿意足。        


  因此他總是唯恐他叔不痛快,唯恐叔和他媽離婚,讓他再過回那樣豬狗不如的日子。        


  


  魏謙七歲半,沒滿八歲的時候,他媽又生了個丫頭。        


  丫頭長得跟他叔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哦,也就是很醜的意思,可全家都寶貝得不行。        


  


  她是春天生的,父母嫌棄什麼“春”啊“柳”啊之類的名字太土,配不上他們寶貝姑娘,難為他媽和他叔,他們倆受過的教育加起來也沒有九年,湊在一起足足合計了一個多禮拜,最後絞盡腦汁地給丫頭起了個他們自以為有詩意的名字,叫“宋離離”。        


  跟他叔姓宋,“離離原上草”的那個“離離”,小名叫小寶。        


  


  不過魏謙幾乎不怎麼叫他妹這個倒楣的大名,一直到她成人,都喊她“小寶”。        


  


  不說聚,非得說“離”,沒聽說誰家給孩子起這種大名的,真是要多吉利有多吉利。        


  


  他的親媽和後爹倆文盲淨顧著“濕意”了,給孩子起這麼個名,純粹是沒事作死玩。        


  


  這不吉利的名字將和小丫頭相伴一生,似乎也預示著,生離和死別會從一而終地貫穿在她單薄的生命裡。        


                             


作者有話要說: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第二章        


         


  小寶十一個月,還是個穿開襠褲的小肉球,剛會紮著手下地走兩步的時候,她爸就沒了。        


  


  他的死法相當兇殘,車禍——當時他正黑燈瞎火地值完夜班往家走,途中他琢磨著趁著沒人,抄近道,就蹬著倆輪的自行車上了機動車道,剛上去就被一輛貨車撞了,直接甩出去好幾米。        


  連人再車,一起扁了,再沒能鼓回來。        


  


  魏謙他們家也再次到了孤兒寡母的境地。        


  這其實也沒什麼,全世界那麼多孤兒寡母的家庭——比如天天早晨賣油條的麻子他們家。        


  別人也都擦乾淨眼淚,直起腰杆,照樣活得人似的。        


  


  可是魏謙很快驚恐地發現,他那漂亮親切的“媽媽”,一夜間又變成了操蛋的惡婆娘。        


  


  她傷心之餘,似乎認定了自己這輩子比苦菜花還苦,已經不想活了,於是變本加厲地作起死來,她在這方面天賦異稟、並且經驗豐富,端是作得一手好死。        


  


  魏謙每天生活得杯弓蛇影——他自己要上學,要想方設法地弄來錢,要照顧連話也不會說的小妹妹,還要防著那個時刻會爆炸的女瘋子。        


  


  到了後來,魏謙甚至不敢把宋小寶一個人放在家裡。        


  每天他上學,就把小寶送到樓上三胖家或者開小飯店的麻子家,托三胖的媽或者麻子的媽給照顧一天,晚上放學再把小寶接回來。        


  


  魏謙活得心神俱疲,生活的重壓一下子把他壓得抬不起頭來,成年人尚且扛不住,別說他一個孩子。        


  


  有一段時間,魏謙偷偷藏了一把小刀,每天晚上睡覺的時候,他就一手握著小刀,一手抱著小寶,看見小刀,他就想沖出去把他媽宰了,看見小寶,他又只好收斂心神,躺回床上,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把哼哼唧唧要被驚醒的小傢伙重新哄睡著。        


  


  他還有個小妹妹,這是個活物,是個人,和他一樣命苦,生在這樣的家裡,他是大哥,好歹得把她養大。        


  


  哈姆萊特糾結了一個漫長的問題“To be or not to be”,魏謙也用他的童年糾結了一個更加漫長的問題——“宰了他媽,還是不宰”。        


  


  他像狗一樣活著,竟然還有心情糾結這麼哲學的問題,他將來或許註定是個人物。        


  


  這期間,三胖媽和麻子媽都幫了他不少忙。        


  


  三胖和麻子都是他的發小,三胖一家人都市儈又粗俗,麻子他們娘兒兩個都是三腳踹不出一個屁來的孬種——跟他們住鄰居的,沒有什麼社會高端人士——然而市儈又粗俗的鄰居卻是古道熱腸,懦弱的、沉默的小人物也是只要他開口,就肯幫他的忙。        


  


  三胖媽不像麻子媽那樣敢怒不敢言,她有時候看不下去,義憤填膺得簡直恨不得往魏謙他媽臉上吐唾沫,然而終究沒有成行。        


  


  這沒什麼,魏謙知道她不敢,因為三胖媽雖然窮橫,但畢竟是個良家婦女,良家婦女都不敢輕易招惹婊/子,就像正經人都不敢輕易招惹地痞流氓一樣。        


  


  再後來,魏謙他媽終於不負眾望地死了。        


  魏謙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他知道她其實早就不想活了。        


  


  魏謙他媽從自己一生中最幸福的生活中被一棒子打醒,心裡的苦悶是別人無法理解的,她怎麼也想不開、怎麼也適應不過來,於是理所當然地重新墮落了,重操舊業了,後來更是變本加厲——她去吸毒了。        


  她先是陪著客人吸白麵,吸完以後一起雲山霧繞地幹一炮,客人高興了會往她的胸罩和內褲裡塞小費,她也靠這片刻的光陰逃避無力反抗的現實。        


  


  後來,她的毒癮無法遏制地升級,開始哆哆嗦嗦地給自己肌肉注射。        


  


  那一段時間,魏謙家裡有過很多針頭,平時怕小寶看見往嘴裡塞,魏謙每天要把家裡打掃三四遍,看見針頭就收起來銷毀。        


  


  他媽死了以後,她的東西都讓魏謙一把火燒了——她最後死於愛滋病,被針頭傳染的。        


  


  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這是小混混們用來裝逼的箴言,也是那女人留給魏謙兄妹最後的話。        


  


  魏謙他媽臨死的時候,形象活像個怪物,整個人瘦成了一把骨頭,頭髮也差不多掉光了,臉部嚴重變形,一雙本來就比別人大一些的眼睛凸了出來,皮膚大片大片地潰爛,看不出一點年輕貌美的痕跡,簡直就是個又髒又臭的癩蛤蟆。        


  


  癩蛤蟆她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她用近乎溫情的眼睛看了自己的兩個孩子一眼,坦然地說:“唉,出來混,總是要還的,我早就知道有這麼一天了。”        


  


  魏謙嗤笑一聲,認為她是在放屁,她如果早知道有這麼一天,當年就不應該出來鬼混,不應該吸毒,更不應該為了幾塊錢和獵奇,就打扮成一個妖魔鬼怪去夜總會坐台。        


  她應該像無數仙鶴一樣的小妞一樣,穿著可能不那麼合身的校服,額頭前面弄一排傻乎乎的齊留海,正襟危坐地坐在教室裡聽老師講解析幾何,然後考上一個大學,工作,結婚或者剩著……不管怎麼樣,都像個正經人一樣地活著。        


  


  哪怕她格外笨,學什麼都不成,起碼她還能去給人家當保姆,打零工,賣早點……        


  


  那樣她說不定會一直活到九十歲,能看見她的孫子結婚生子。        


  


  可她偏不,她選擇當一個好逸惡勞的女瘋子,白長了那鮮花一般的模樣。        


  


  魏謙意識到自己終於擺脫這個女瘋子、終於再也不會見到她了,他心裡難以抑制地難過起來,仿佛看見了大把的生命和光陰在他面前風馳電掣地奔跑而過,而他竟然連一把尾氣都沒來得及聞,一切就都已經煙消雲散了。        


  


  可他不想露出任何感情,他認為自己合該憎恨這個女人,對她的一切感情都是軟弱而犯賤的,所以魏謙逼著自己這樣想——她這是活該。        


  


  魏謙命令自己回憶起他五年來地獄一樣的生活,用他最深的冷漠地問她:“婊/子,你幹嘛要把我們生出來呢?”        


  


  女人神色迷茫地思考了半天,回答說:“誰知道呢?”        


  魏謙就出離地憤怒了,如果沒有她這個“誰知道”,說不定他這輩已經投胎成了一個富二代或者官二代,現在說不定也能人模狗樣的了!        


  


  於是他在她的肩膀上輕輕推了一把,罵了一句:“去你媽的。”        


  


  真的只是輕輕推了一把——誰知道下一秒她就不行了。        


  她渾身抽搐,眼睛睜得像乒乓球一樣大,然後倒氣倒了足足五分鐘,喘氣成了一個乾癟的風箱,生生受了一回血罪,才終於成功地翹了辮子。        


  


  那年魏謙不到十三周歲,還是個青蔥少年,剛上初二,帶著個拖著兩行鼻涕的小妹妹——小寶五歲,狗屁也不懂,只會在一邊呆呆地看著大哥和媽媽。        


  魏謙愣是讓女人的屍體在家裡展覽了兩天,乃至於都發臭了,他也沒想好該怎麼處置。        


  


  死人睡得地方比活人還貴,賣了他們兄妹倆也買不起一塊墓地——更何況魏謙連送火葬場的錢都不打算出——他媽已經死了,死人怎麼著都能湊合,可他得活著,他得交學費,他還得養活妹妹。        


  最後,魏謙決定找個良辰吉日,湊合著拿破涼席把這屍體一卷,直接扔進垃圾堆裡,讓她自行降解回歸大自然去。        


  


  不過沒等實行,魏謙他媽的幾個小姐妹找到了他們家,用事實表明,就算是秦檜,也有仨瓜倆棗的朋友。        


  


  她們一起攤錢辦好了她的後事,算是把她送走了,一個女的告訴魏謙,她生得就不體面,總不該死得也這樣不體面。        


  


  操辦後事剩下的一點錢,她們留給了魏謙和他的妹妹小寶,魏謙又翻箱倒櫃地把女人留下的一些首飾賣了,這些東西原來是女人的命……不,比命還寶貴。        


  她的寶貝兒子早就看它們不順眼了,她一閉眼,立刻就給抖落出來賣了。        


  用這一點微薄的積蓄,魏謙過上了養著個小拖油瓶的日子,艱難地過了一年多,他初中畢業了。        


  


  中考三天結束,最後一天,魏謙交了卷子,騎車回家。        


  他讀書很像那麼一回事,打零工當混混,都沒能影響他的成績,因為學校是他和“未來”和“希望”,和“體面的生活”這些詞唯一的聯繫,他拼了命地都想抓住。        


  


  沿途魏謙買了幾個饅頭,把車停在一大片筒子樓建的簡陋的自行車棚裡,拎著東西往家走,就看見了那個小崽子。        


  


  小崽子細手細腳瘦骨嶙峋的,就顯得腦袋大,比小寶高一點,但是高不到哪去,也許和她差不多大。        


  他穿著一件大人的“二杆梁”背心,下面光著,鞋也沒有,背心上湯湯水水,什麼玩意都有,看上去是好一片祖國河山姹紫嫣紅,正在一個小胡同的垃圾堆旁邊掏垃圾吃。        


  


  這麼一個小東西,也不知道是怎麼活下來的,連野狗也欺負他,魏謙經過的時候,小崽子正跟一條狗在一個小胡同裡對峙——為了半罐別人扔了的牛肉罐頭。        


  


  野狗瘦巴巴的,個頭卻不小,眼冒紅光,不知道有沒有狂犬病,但是在城市打狗運動如火如荼的時候還能活下來,大概也是狗中豪傑。        


  


  本來魏謙是不打算理會的,像這種小崽子,個把月總是能見著一個,不小心被生下來了,不小心活了,還沒有父母雙全的命,過一陣子差不多也就死了,可就在魏謙往那邊瞟的時候,正在那人狗情未了的小崽子居然碰巧也抬頭看了他一眼。        


  


  就這麼片刻的機會,野狗抓住了,見它的對手一分神,立刻撲了過去,小崽子大概是被人圍追堵截得時間長了,反應十分敏捷,往旁邊一撲,就躲過去了,於是那條野狗好死不死地就撲到了魏謙少年的腳底下。        


  這畜生紅著眼,鼻翼裡發出呼哧呼哧的動靜,像是急紅了眼,敵我不分,對著一個打醬油的無辜群眾一通狂吠,呲出一嘴大黃牙。        


  


  魏謙正盤算著自己萬一考上高中,學費該怎麼解決的問題,沒打算理會它,抬腿要走,結果也不知這畜生是怎麼想的,居然一低頭沖著他的腳脖子來了一口。        


  魏謙忙一縮腳,沒咬著。        


  


  魏謙當時十三四歲,爹死娘死還帶著個只會流鼻涕的妹妹,儘管考試發揮得一流,可考上也不一定能上,處境淒慘。這樣長大的孩子,他的性情如果不憤世嫉俗,那是不大正常的——因為那意味著他太會表演,將來很可能會變成個高智商的反社會分子。        


  


  所以正滿腹煩心事的中二少年當場就急了,抬腿給了野狗一腳,他從小和混混們長大,慣常動手打架,這一腳分量不輕,直接把大狗踹到了牆上,野狗依然不依不饒,又一口咬在了魏謙的鞋上——幸好這雙鞋是撿來的塑膠鞋,雖然又硬又不透氣,但是好在結實,沒咬透。        


  


  魏謙甩了一下,見甩不開這條死狗,於是用腳大力踩住野狗的肚子,又從旁邊撿起一塊磚頭,下了狠手砸在了這狗中豪傑的腦袋上,砸了一下,豪傑就鬆口了,砸了兩下,豪傑就頭破血流了,徹底成了個鬼雄。        


  


  人,還有狗,在這個時候、這種地方,其實都是一樣的——好比有的人西裝革履好房好車,有的狗定期美容油光水滑。而還有一些人和狗,註定在這樣一條充滿了垃圾的小路上,為一些可笑又可悲的理由撕咬搏命,流血流汗。        


  


  同人不同命,同狗也不同命。        


                             


作者有話要說: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第三章        


         


  魏謙怕“狗鬼雄”死得不透活受罪,於是體貼地又用磚頭狠狠補了幾下,直到把狗頭砸了個稀巴爛,這才喘著粗氣扔下磚頭,在牆上抹了一把手上的狗血。        


  他這才有機會抬頭打量一下那害他橫生枝節的小崽子,可這小白眼狼居然已經趁著他打狗的時候把那桶罐頭搶走了,抱在懷裡,狼吞虎嚥起來。        


  


  大概魏謙的眼神太有殺氣了,小崽子明顯哆嗦了一下,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看了看魏謙,嘴角一排罐頭湯不小心流了下來,他立刻誠惶誠恐地伸手接住,把自己的手舔了個乾乾淨淨。        


  魏謙心裡的無名火更盛,恨不得把這小崽子的腦袋踩下來讓他舔自己的鞋,舔個夠。        


  


  小傢伙見他目光可怖,還以為他要搶自己的罐頭,頓時警惕起來,抱緊了罐頭,站起來背靠牆角,擺出一副誓死捍衛領土的英勇架勢來。        


  


  魏謙頓時又洩氣,心想自己跟這麼個小玩意較什麼勁呢?        


  他於是無趣地往地上啐了一口,轉身走了。        


  


  等成績這幾天,魏謙並沒有浪費寶貴的假期,他白天和麻子三胖一起去練攤,賣黃色錄影帶,晚上在檯球廳找了個活,每天賺十塊錢的看場子費。        


  


  他發現那天碰見的小崽子似乎在充滿了垃圾的胡同裡安了家,每次魏謙出門的時候,都能看見他在垃圾堆裡尋找自己的晚飯。        


  魏謙經過的時候,如果心情好,他偶爾會扔給那小鬼一個饅頭。        


  


  魏謙對親生父母一直都是仇視的,兒童最早都是從和父母的相處中領會怎麼樣接觸世界上其他的人,因此他很難不仇視社會,他的愛心比北方春天的雨水還要有限,之所以偶爾對那小傢伙另眼相看,也是他觀察過這孩子。        


  


  他發現那小男孩胳膊腿都齊全,身體沒有任何殘疾,智力不但沒問題,可能還比普通的孩子高,長相看不出來,但是一雙眼睛又黑又亮,應該是差不到哪去的,如果他真的是父母雙亡沒人照管,應該會被送到社會福利院裡,這樣的年紀和條件,絕對是會被人搶著領養的。        


  小男孩在外面流浪,魏謙猜測,要麼是有監護人,但是監護人虐待他,他自己跑出來的,要麼就是從小被拐賣,好不容易逃出來的。        


  


  無論哪一種都是逃,都是別人對他不好,實在活不下去了才逃的,那種感受魏謙都懂,他甚至會有些同病相憐。        


  


  當然,即使同病相憐,魏謙也是偶爾心情好才會覺得小東西可憐,大部分時候,他都很好地保持著自己冷漠而尖刻的心。        


  而就是他這樣零星的幾次善心,竟然還招來麻煩了。        


  


  那天,魏謙的中考成績下來了,他考得不錯,比全市最好的高中的錄取線還高出二十分,能排進全區前十名,放在別人身上,家長恐怕是要請客的,魏謙沒客好請,於是晚飯沒有買饅頭,買了一袋肉包子,也算慶祝。        


  


  魏謙認為自己應該高興,可是他沒有,他心裡像是給堵了兩塊大石頭,一塊石頭是上高中高額的花銷,一塊石頭是他再好再優秀也無人訴說的苦悶。        


  


  他努力想讓自己無視那些,於是整個人出於一種非常詭異的狀態裡——腦子是熱的,心口是涼的。        


  


  路過時,他順手丟了個肉包子給那垃圾堆旁邊的小男孩,自娛自樂地想:這就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誰知那小東西竟然沒有讓他的包子一去不回,他三兩口地把包子塞進了自己的肚子裡裝好,然後連人再包子,一起不依不饒地追了上來。        


  就像個小流浪貓,誰喂他一口香腸,他就認准了誰。        


  


  魏謙回頭一看驚詫了,心說大事不好,這還要買一送一!        


  


  他心裡本來就堵,又被跟得不耐煩,幾次三番地回頭惡狠狠地罵人,還推了小男孩一把,把小傢伙推了個屁股蹲,甚至作勢要打,可對方居然還是鍥而不捨地跟著,一直跟到了他們家。        


  


  魏謙家的房子原本屬於他的姥爺,也就是他死鬼老娘的爹,姥爺是被他媽活活氣死的,於是房子又歸了魏謙他媽,現在她也死了,才傳到他手裡,有一定年頭了。        


  


  老筒子樓,典型的城市棚戶區,樓下是個垃圾場,亂糟糟的,鄰居們的素質和經濟能力都普遍低於平均水準,很多住在這裡的人都不大友好。        


  仗義和自私,熱心腸和不友好,他們毫不矛盾地與這片居民區的貧窮和落後並存,詭異地和諧著。        


  


  比如住在對門的那個獨身老太婆,就比較不友好,她每次一看見魏謙,遠遠地就要開始翻白眼,然後像是看見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一樣甩上門,有時候還會故意把垃圾丟在他家門口。        


  


  一開始魏謙懶得跟她一般見識,他一個大孩子帶著小孩子,每天發愁還不夠愁的,懶得理會這些雞毛蒜皮。        


  


  再者說,窮人何必為難窮人呢?        


  


  後來魏謙明白了,窮人只能為難窮人,也只會為難窮人,不然還讓他們怎麼辦呢?        


  


  他媽是婊/子,他就是個婊/子養的,道理上,老太太罵的這句話其實也沒錯。        


  可今天不一樣。        


  


  他沒有做錯任何事,就算依照傳統的眼光看,他也比任何人都要優秀,為什麼唯有他活得這麼艱難?        


  他過於出色的中考成績把他的上半身拉到了另一個世界,而下半身還在漫無邊際的沼澤裡沉著,既讓他看到無邊無際的大千世界,又讓他怎麼也掙脫不了他固有的身份和階級。        


  


  哪怕他是像三胖和麻子一樣,純種的社會渣滓小流氓,他也不會這樣痛苦。        


  


  魏謙過熱的腦子和過冷的心終於把他逼到了一個臨界點,他垂下眼盯著自家門口臭氣熏天的垃圾,胳膊上爆出了一條一條的青筋,眉目像極了母親,卻遠沒有她那樣秀麗,那股終年籠罩的仇恨與陰鬱幾乎成了他的天然氣質,英俊得奪目,也陰鬱得逼人。        


  


  少年魏謙默默地蹲下來,一點一點地把家門口那些水果皮爛葉子撿起來扔掉。        


  跟回來的小男孩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在一邊看著。        


  


  魏謙沉默地拎著垃圾走了兩步,突然再也不想這麼做了,他猛地把手裡的垃圾扔在了對門的門口,轉頭沖男孩大聲咆哮:“你他媽看什麼看?!”        


  小男孩被嚇了一跳,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        


  


  魏謙惡狠狠地說:“小雜種!”        


  小雜種背靠著牆角,小心翼翼地睜著大眼睛看著他。        


  


  魏謙深吸了一口氣,他想努力地把心裡那股邪火壓下去,作為一個“大人”,他不想在小崽子面前失了態。        


  


  然而這一刻,他發現自己克制不住,連一雙眼皮都跳個不停……他畢竟不是真的大人。        


  


  魏謙毫無預兆地突然轉身,從地上撿起一塊大石頭,“咣當”一下砸在了對門老太婆的窗戶上,碎玻璃“嘩啦嘩啦”地落了一地,屋裡面傳來一聲尖叫。        


  


  魏謙:“老不死的你給我聽著,老子以前不跟你計較,是看你七老八十、沒幾年好活的份上,以後你再來觸我的黴頭,我他媽滅了你全家!”        


  


  屋裡傳來老太婆彪悍的叫駡,對方顯然是沒把他這個半大小子放在眼裡。        


  


  魏謙二話不說,轉身從家裡拎了一把菜刀出來,一腳踹在她家門上,直接把她家的門鎖踹壞了,只剩下一根金屬鏈搖搖欲墜地連著,少年拿著菜刀,使勁往那家的門上砍,臉色慘白,雙眼通紅,活像個神經病殺人狂,愣是把罵罵咧咧的老太婆給嚇哭了。        


  


  從那以後,老太婆就開始躲著魏謙走,四處散佈他是個殺人犯的謠言,不過老太婆再也沒敢當著魏謙的面罵人,也再沒往他們家門口扔過垃圾。        


  


  看來欺軟怕硬是天性。        


  


  可當時魏少爺當時那副惡鬼索命的模樣嚇哭了老太婆,卻沒能嚇哭那個小男孩,小男孩依然鍥而不捨地賴在他家門口。        


  


  魏謙完成了他的恐嚇,“咣當”一聲,在小男孩面前拍上了自家的門,把他給鎖在了門外,小男孩孤零零地在外面徘徊了一陣,最後,他彎下腰,把魏謙門口剩下的零星垃圾撿起來,收拾好了扔了。        


  他甚至還撿了幾根小樹枝,捆在一起,把地給掃了。        


  


  然後他就像條沒人要的小狗一樣,蜷縮在了門口,就這樣縮著睡了一宿。        


                             


作者有話要說: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第四章        


         


  第二天魏謙出門一看,小男孩竟然還在那,他腦袋大四肢細,縮成了一個圓滾滾的團子。        


  


  魏謙險些讓這衣衫襤褸的團子給絆個跟頭。        


  一宿過去了,他心裡的火已經消了大半,魏謙無可奈何地低頭看了看著成了一團的小東西,不知道這小崽到底是怎麼想的。        


  


  魏謙自覺自己渾身上下散發的都是報復社會的光芒,即沒有佛光普照,也沒有無量天尊,回憶起來,似乎也沒給過對方一個好臉色。        


  魏謙不明白,這仿佛時刻準備著要戰鬥的小東西是看上他哪了,竟然輕易地放下了戒備,居然還就賴上他了。        


  


  得虧是夏天,要是冬天,北方的冬天一宿露宿,能把小男孩給活活凍死。        


  


  一個那麼丁點大的小東西,站起來看著和小寶差不多,總不能真的回家拿出菜刀來幹掉他,魏謙伸出腳尖戳了戳腳底下的團子:“哎,哎哎,起來,別在這睡,聽見沒有?我們家還沒開張呢,瞎睡什麼?”        


  


  髒兮兮的煤球團子睡眼朦朧地抬起頭,一見魏謙,立馬精神了,滿臉期盼地看著他,就像一隻跌跌撞撞的花臉小奶貓,尾巴尖都在瑟瑟發著抖,依然努力地往人腳底下湊,努力表現出自己的乖巧和無害,請求領養。        


  


  任是誰看見了,都會不忍心,可惜了,他偏偏遇上了魏謙這麼個鐵石心腸的人。        


  


  魏謙毫無同情心,欺貓打狗無所不為,果斷地無視了他可憐兮兮的小眼神,並且懶得廢一句話,回手反鎖上家門,一彎腰,就拎起了男孩細瘦的胳膊,把他一路拎下了樓,然後往疏於打理的草地上一扔,乾脆俐落地說:“別給鼻子上臉,滾。”        


  


  男孩摔倒在野草叢中,眼巴巴地看著他就這樣惡棍一樣頭也不回地走了。        


  


  小男孩好半晌才爬了起來,仰頭望著對於他來說十分高大的破舊的筒子樓,片刻後,垂下了腦袋,赤/裸的小腳丫腳趾頭互相糾結在一起,他覺得失望極了。        


  


  這小傢伙確實是被人拐賣過的孩子——魏謙心狠眼毒,看得沒錯。        


  他被人偷走的時候太小,來龍去脈已經不是很記得了,人販子養了他幾個月,後來把他轉手賣到了一個十分偏遠的農民家裡。        


  


  這也沒什麼,給誰當兒子都是兒子,他還享受了兩年獨生子的生活。        


  誰知第三年,他那被村醫斷定了沒有生育能力的養母竟然奇跡一般地懷孕了,又過了一年,養母生下了一個健健康康的胖小子。        


  


  從那以後,男孩在養父母家裡就顯得多餘了,他的日子也跟著每況愈下了。        


  


  那天男孩在冰涼的井水裡洗碗的時候,因為手指被凍麻木了,不小心打碎了一個碗,觸怒了大醉而歸的養父。        


  養父扒光了他的衣服,寒冬臘月裡讓他在滴水成冰的院子中間罰站。        


  


  男孩覺得自己要給凍死了,終於,他做出了一個對他的年齡來說大膽得有些驚人的決定——他跑了。        


  


  小男孩偷了幾件大人的衣服,隨便套在身上,然後連夜借助梯子翻牆出去,他悄悄地躲進了往城裡拉冬儲大白菜的車裡,就這樣被拉到了一個城市裡。        


  


  從此,他成了個小流浪兒。        


  


  這樣一個沒人管的小男孩是很容易被盯上的,期間,男孩幾次三番險些再次被人拐賣,有些企圖賣了他,有些企圖把他弄去做小偷,還有兩個人商量著要賣了他的器官——男孩半夜尿尿的時候偷聽到了,連夜跑了。        


  


  他能活到這麼大,每次都成功地逃脫,運氣好得簡直就是奇跡,成了半個逃跑專家。        


  他偷偷蹭過火車,連續換過好幾個城市,見過了形形□的人,偶爾有人試圖和他說話,他都假裝啞巴不會說,並且飛快地想辦法逃走,當中或許有真的好心人,可惜男孩不敢放下警惕——被全套的批發賣了也就算了,他更怕那些還打算剖開他的肚子,把他身上的部件一樣一樣拿出來零售的。        


  


  可是風餐露宿、饑一頓飽一頓,他依然本能地羡慕那些有房子住、有家的人。        


  


  小傢伙已經很久不知道家是什麼滋味了,然而他不可能有家,因為他恐懼接觸任何人。        


  在小男孩眼裡,世界上似乎只有兩種人,一種人嫌他髒,老遠就繞著他走,還會用石頭丟他打他,一種人對他和顏悅色,可心裡實際上還是想賣了他。        


  


  直到他認識了這麼一個獨特的人。        


  


  他聽見過別人用富有當地特色的兒化音叫他“謙兒”,這個人幫他打跑了大野狗,給過他吃的,卻都是扔下就走,從不和他說一句話。        


  當然,更多的時候,這個人都會對他熟視無睹。        


  


  魏謙的熟視無睹和不交流都讓男孩覺得安全,而同時,他偶爾的施捨行為又讓男孩感覺到了一絲罕見的溫情。        


  


  小男孩其實一直換地方住,可是為了每天偷偷看這個人,他不知不覺中已經在這條小胡同裡住了好幾個月了。        


  


  在這幾個月裡,小男孩經過了謹慎的觀察和審慎的論證,用他因為老也吃不飽而營養不良的大腦得出了一個結論——這個大哥哥是個好人。        


  在他的流浪生涯中,這還是第一次心裡不由自主地生出接觸別人的渴望……可讓他失望的是,他伸出了觸角嘗試著去觸碰的時候,那個疑似“好人”的混蛋似乎並不想領養他。        


  


  男孩又失望又難過,在原地徘徊了一陣子,思考著要不要放棄。        


  他還沒思考出結果來,天就下雨了,男孩不得已,只好又躲回了樓道裡。        


  


  這場大雨到晚上都沒有停,三胖媽中午下樓來了一趟,幫小寶熱飯,見了蜷縮在樓道裡的小男孩,她吃了一驚,彎下腰仔細打量他:“喲,這是誰家的孩子啊?”        


  男孩立刻像炸了毛的小野獸,兇狠地抬起頭來,整個人都繃緊了,似乎隨時打算沖上來咬她,他兇悍的眼神把三胖媽驚得往後退了半步:“哎喲,這個小叫花子是瘋的!”        


  


  三胖媽怕惹上麻煩,警惕地看了小男孩一眼,快速地用魏謙留下的鑰匙打開門,三步並兩步地進屋去了。        


  


  晚上魏謙放學打零工回來,一低頭就看見了牆角裡的小團子,臉色頓時不大好看起來。        


  他大步走過去,想重新把這不是好歹的小崽子扔出去,小團子一見他過來,以為要挨打,連忙驚恐地往牆角褪去,擺出防禦的姿勢。        


  


  對於這小鬼也知道害怕這一點,讓魏謙心裡生出了詭異的滿足感,這位中二少年冷哼了一聲,抬頭掃了一眼窗外的雨,轉身進屋,竟然放過了小男孩。        


  


  夏天悶熱,魏謙一般只關上有一層紗窗的防盜門,並不關大門,以便室內通風。        


  


  小寶看見外面有個小朋友,就奶聲奶氣地問:“哥,外面那人是誰啊,真羞羞,也不穿褲子。”        


  魏謙說:“玩你的,少管。”        


  


  過了一會,小寶又說:“哥,他老往咱家裡看。”        


  魏謙就走過去,站在門口惡狠狠地沖著那男孩吼:“你給我滾遠點!”        


  


  男孩被他嚇了一跳,遲疑著退後了幾步。        


  


  可是等他端著菜從廚房裡出來,就看見小寶蹲在門口,張望著外面說:“哥,他還往咱家裡看呢,你讓他進來吧。”        


  


  這回魏謙連嚇唬也懶得嚇唬了,乾脆沒理她,把菜放在餐桌上,然後走過去,抬手把大門甩上,把那兩道豔羨的窺探視線徹底隔絕在了門外。        


  


  讓他進來?魏謙心說,他要是個百萬富翁,這樣的小崽子,他願意養個十頭八個的,每天早晨讓他們站成一排點名報數玩。        


  


  可他是嗎?        


  


  他只是個窮得出類拔萃的小混混,連自己開學要交的四百塊錢學費都不知道上哪個猴山上弄去呢!        


  


  可惜女生外向,宋小寶這個小丫頭片子簡直不是東西,尿布剛摘下來沒兩天,居然就已經學會胳膊肘往外拐了。        


  沒兩天,魏謙一進門,發現小寶已經把那小崽子放進了家裡。        


  


  魏謙怕外面的小野孩有傳染病和寄生蟲,會傳染給小寶,於是當即沖妹妹發了一通火,把小丫頭嚇得哇哇大哭。他伸手拎起小崽子身上的背心,像丟快抹布一樣,再次把他扔出去了。        


  


  小男孩就在他手裡掙扎,掙扎不過,就用那雙黑亮黑亮的眼睛盯著他看,那眼睛像是山裡剛被雨水洗過的黑石頭,在髒兮兮看不清五官的小臉上顯得分外扎眼,顯得那麼野性,又充滿著憤恨、失落和隱約的哀求。        


  “狗崽子。”魏謙罵他。        


  


  小寶她真是個記吃不記打的東西——主要是因為魏謙沒有真的打過她,他雖然不怎麼表達,實際上寶貝得連她一根頭髮絲都沒碰掉過,以至於挨駡的事,宋小寶同志撂爪就忘了。        


  過了沒有三天,她就又把那小崽兒給領回來了。        


  


  這還要陰魂不散了,這一回,她冷漠又壞脾氣的大哥終於被激怒了,魏謙伸手去抓男孩,男孩察覺到危險,忙躥起來躲開,讓魏謙這高高揚起來的一巴掌揮了個空。        


  


  魏謙氣急了,抬腿給了他一記窩心腳,男孩被結結實實地踹疼了,竟然也不叫喚,只是悶哼了一聲,順勢跪在了地上,伸出雙臂,抱住了魏謙的腿。        


  


  小寶這熊孩子總算是長了見識,她從沒想過朝夕相處的大哥居然會這麼暴力,嚇得“嗷”一嗓子大哭起來,嚎著說:“哥!”        


  


  那男孩也不知怎麼的,聽見了這話,心神仿佛被牽動了,他裝了一年多的啞巴,此時卻沒頭沒腦地對魏謙開了口,儘管他的聲音沙啞得不像個小孩,發音也奇怪得很,可魏謙還是聽清楚了他的話,他學著小寶說:“哥!”        


  


  魏謙抬起來準備狠狠踩下去的腳就突然動不了了。        


  


  自己在幹什麼?魏謙茫然地想,毆打這麼一個小崽子?這和他那賤/貨媽還有什麼區別?        


  


  末了,魏謙歎了口氣,緩緩地縮回了腳,一言不發地走進廚房,草草地下了一鍋清湯寡水的掛麵湯,端到小男孩面前:“吃吧。”        


  


  男孩不想表現得太沒出息,可惜這碗面對他而言如同久旱逢甘霖,他一聞到香味,“出息”倆字就歡快地把他拋棄、結伴私奔了。        


  他幾乎把臉埋進了碗裡,稀裡嘩啦一頓猛吃,秋風掃落葉一般,連幹了三碗,肚子都撐圓了。        


  


  魏謙平靜地坐在旁邊,等他吃完,就動手收拾了碗筷,然後對男孩說:“聽得懂人話吧?行了,我知道你聽得懂。”        


  


  魏謙甩甩手上的洗碗水,蹲下來,讓自己的視線和小東西齊平。        


  


  “我養不起你,”他幾乎調用了自己生平最大的耐心說,“你啊,找錯地方了。”        


  男孩嘴邊還有沒擦乾淨的菜湯,璨如星辰的眸子盯著面前的少年。        


  


  魏謙輕輕地在他的肩膀上推了一把:“行了,吃飽就走吧。”        


  


  一分鐘以後,男孩第一次直立行走出他的家,而不是被他暴力扔出去的。        


  


  有兩三天,魏謙都沒看見那個糾纏不休的小男孩,直到第四天黃昏,他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家,計算著自己還差多少錢學費的時候,他在家門口又看見了那個小男孩。        


  


  這回小寶沒敢開門,兩個孩子一個站在門裡,一個站在門外,聽見腳步聲,一起抬起頭,眼巴巴地望向他。        


  站在門口的男孩手裡拖著一個巨大的蛇皮袋子,裡面“叮叮咣咣”的,魏謙垂下眼掃了一眼,發現是一袋子的瓶子蓋和易開罐。        


  


  “這個能賣錢。”見他良久不言語,男孩才小聲地解釋說,他仿佛怕魏謙不相信,伸出髒兮兮的小手,手心裡汗涔涔地握著兩塊零五毛的紙幣,“真的,我賣過了。”        


  


  魏謙依然是沉默。        


  小寶適時地輕輕叫了一聲:“哥。”        


  


  魏謙一閉眼,心說:“這他媽的,都是什麼事!”        


                             


作者有話要說: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第五章        


         


  就這麼著,小男孩到底是死皮賴臉地留下了。        


  


  好多年以後,當男孩自己回憶起這件事的時候,他都幾乎覺得自己做成了一件不可能完成的壯舉。        


  


  他那混帳大哥在翅膀長硬了之後,越發把他的混帳特質發揮得舉世無雙,天生長了一副鐵石心腸,從來是說一不二,男孩有時候懷疑,這個世界上究竟有沒有能改變魏謙想法的東西。        


  


  可那一年,在觀察了數月,又軟磨硬泡了好幾個星期後,他竟然真的成功地打動了這個鐵石心腸的混蛋。        


  


  小男孩在魏謙家裡住下後,慢慢地恢復了他的說話功能,只是大多數時候依然很沉默,似乎擔心自己的存在感太強,會招來別人的討厭和虐待。        


  一開始,他連床和沙發都不敢上,到了晚上就往牆角一縮,像條小野狗一樣睡在地上。        


  似乎是只要有一個能避風遮雨的屋頂、幾口乾淨的飲食,他就已經滿足了。        


  


  魏謙觀察他的行為,難以抑制地想起自己像這小東西一樣大的時候,也曾這樣小心翼翼地討好過繼父,他瞭解那些行為的意義,不但沒覺得男孩古怪,反而暗暗生出了某種隱秘的感情聯繫來。        


  


  當然——他不會把這種感情表現出來,魏謙認為自己作為一個“當家人”,在家裡趾高氣揚一點是應該的。        


  他耐著性子把小傢伙給洗乾淨了,又怕他有蝨子,把小男孩的頭髮都給剃光了,還找了一件小寶的舊衣服給他穿。        


  


  光頭小小子穿著小女孩廉價的、掉了花邊的裙子,竟然也不顯得十分違和,可見小男孩底子是好。        


  魏謙看著他若有所思地打量半晌,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地做出了如下品評:“人模狗樣的。”        


  


  不過魏謙想,大概人小時候長得都挺好看,可能是因為小吧,心裡什麼也不愁,所以眼神也是乾乾淨淨的,能反光。        


  


  這個荒謬的看法被三胖一口否決了——三胖說美就是美,醜就是醜,都天生的,和年齡大小半毛錢關係也沒有。        


  三胖、魏謙和麻子是一起長大、從小穿一條褲子的交情,三胖比魏謙大三四歲,麻子跟魏謙一年出生,小時候一起玩泥巴,長大了一起當混混,儘管沒有在一起做過一件好事,但是交情甚篤。        


  


  到了青春期,魏謙往豎裡長,越來越瘦越來越高,三胖就往橫裡長,十七八歲,儼然已經成就了一副中年漢子發福的臭德行……至於麻子,他高矮胖瘦都不要緊,那一臉坑坑窪窪的閉合式粉刺讓他的腦袋像個凹凸不平的小行星,晚上乍一看見能嚇哭幾個人,以至於他其他的特質都被忽略了。        


  


  三胖這個死肥肥,自己就長得像豬八戒的二姨夫,偏偏臭不要臉地喜歡評判別人的美醜,他每次見了小寶都要唉聲歎氣一番,因為這個小丫頭長得實在是太寒磣了。        


  


  仗著交情,三胖對魏謙直言不諱——通常是魏謙不愛聽什麼,他非要說什麼。        


  每每到了魏謙家,三胖都要扼腕哀痛地把小寶抱過來打量一番,唱戲一般地大呼小叫地說:“妹妹啊,我苦命的妹妹啊,你這小臉怎麼能這麼黑呢,掉煤堆裡都找不著啊!”        


  


  魏謙一把搶回小寶:“滾你媽蛋,我們那叫黑裡俏。”        


  


  三胖繼續哭天搶地:“你哥睜眼說瞎話,有眼睛這麼小的黑裡俏嗎?”        


  


  魏謙振振有詞地說:“眼睛小怎麼了,我們臉也小,牛眼大不大?長你那餅鐺臉上照樣是一線天。”        


  三胖:“滾,你們家烙餅用得著像你三哥這麼威武英俊的餅鐺,你元首啊?哎,不是我說,眼大眼小還不是問題,你再看咱妹這鼻樑——這小塌鼻子,可愁死我了,跟讓門板拍過的似的,謙兒,你說咱妹咋就長得不像咱媽呢?不像咱媽像你也不發愁啊!”        


  


  魏謙:“放屁,她又不是我生的。”        


  


  說完,魏謙把小寶拎到和自己視線齊平的地方,仔細地打量了小丫頭酷似她親爹的面貌一番,即使是骨肉至親,他也不得不承認三胖是對的,小寶臉上那可憐兮兮的小塌鼻樑,真的活像沒有鼻樑骨似的。        


  魏謙憂慮地在心裡盤算,將來無論如何要讓她保護好眼睛,可不能近視,不然這小塌鼻樑恐怕真的連眼鏡也架不住。        


  


  但他還是不肯承認妹妹醜,於是強詞奪理地說:“塌鼻樑怎麼了,女的鼻樑高不好看,鼻樑高……鼻樑高的看起來不像好人。”        


  他這麼說,是因為他媽就有一副挺直秀氣的高鼻樑,鼻子是五官之王,顯得她精神得要命,讓人一眼就印象深刻。而魏謙總是仇視母親的一切特質——甭管是美的還是醜的。        


  


  在魏謙心裡,只要宋小寶長得不像他們的媽,哪怕她將來變成一個和麻子一樣滿臉花開的醜八怪,他也覺得可愛。        


  


  三胖知道他家的前因後果,難得地沒和他爭辯,從魏謙懷裡接過小寶,有一下沒一下地捏她的鼻樑——後來她長大以後鼻樑沒那麼塌了,多半是她胖子哥給人工捏起來的。三胖邊捏還邊念叨:“妹妹喲,我嫁不出去的妹妹喲……”        


  這時,麻子推門進來了,笑呵呵地說:“三、三哥,七七七昂……謙兒,小、小寶妹妹。”        


  


  三胖如臨大敵般地堵住了小寶的耳朵:“哎喲我的媽耶,您老人家可別當著孩子面說話,到時候跟你學成一口結巴,孩兒她哥能把您老剁成餃子餡!”        


  


  麻子受天賦所限,一輩子也牙尖嘴利不起來,只好走憨厚路線,聽了也不生氣,摸摸自己的頭,傻笑了起來,他在小寶和那撿回來的男孩頭上各摸了一把,掏出兩塊糖,一人給分了一塊。        


  


  麻子早就輟學了,倒不是因為沒錢上,個中原因實在一言難盡——直到小學五年級,麻子只能數到九十九,上了三位數他就不會了,老師氣得罰他把一百到兩百間的所有數按順序抄一百遍,他“吭哧吭哧”一遍不少地抄完了,工工整整、勤勤懇懇,沒有一點偷奸耍滑,結果抄完老師一看,好麼,串列了!        


  


  三胖辛酸地看著他這又笨又醜的兄弟,接著念叨說:“弟弟喲,我娶不著老婆的弟弟喲……”        


  


  三胖過早地表現出了對別人婚姻情況的憂慮,乃至於魏謙斷定,這死胖子天賦異稟,將來一定會變成個拉皮條的。        


  


  魏謙對自己的交友情況十分惆悵,麻子是傻逼,三胖是個大傻逼,他夾在其中,幾乎有種“舉世皆傻逼,唯我獨明白”的悲愴。        


  


  傻逼麻子開口問:“樂、樂哥讓、讓我來問問,你、你學費有……著落了嗎?”        


  這話筆直地戳中了魏謙的傷心事,他方才還頗為愉悅的心就像被塞了一塊冰坨,咕嘟一下就沉了下去。        


  


  魏謙心說,有個鬼的著落,但他不想在兩個傻逼發小面前示弱掉面子,於是裝作毫不在意的模樣,高深莫測地擺擺手說:“哦,不急。”        


  


  大傻逼三胖忙介面說:“哎喲寶貝,哥求求你了,都這時候了,你就別裝神了,這事不能不急啊!都快開學了!到底怎麼說,缺多少,你言語一聲,哥兒幾個幫你想辦法……你說我們這一夥人,一個個地都天生和學校有緣無分,就你一個出息的,一人搭把手,也要把你推上去啊!”        


  


  魏謙覺得自己的心裡就好像被一隻火熱的手捏了一下,有那麼一兩秒鐘,他詞窮了,嘴唇不易察覺地抖動了兩下,然而下一刻,他卻依然用最大的毅力克制住,保持住了他又臭又硬的內在和大尾巴狼的外表。        


  


  “行了吧,多大點事,”魏謙眼皮也不抬,漫不經心地說,“我心裡有數,用不著你們瞎操心,也替我告訴樂哥一聲,沒事。”        


  而後他飛快地轉移話題:“哎,對了,那小崽,我問他叫什麼,他告訴我他叫‘小子’,也不他媽什麼玩意兒家長給起了這麼個二逼名字,我這兩天正琢磨著給他弄一個大名呢。”        


  


  麻子心裡替他著急,吚吚嗚嗚地還想再說什麼,他越著急越說不清楚,末了還是被三胖打斷了。        


  三胖知道魏謙這人的尿性,知道他是個裡子都掉光了,也不願意沒了面子的孫子,顯然是不想在他們倆面前提這事,於是順著魏謙的意思心猿意馬地扯淡說:“行啊,你叫魏謙,那就讓他叫魏虛得了。”        


  


  魏謙笑駡:“去你媽的,‘胃虛’,還‘胃疼’呢。”        


  


  他們仨打鬧了一番,自帶乾糧飯菜地在魏謙家裡吃了一頓後各自散了。        


  


  魏謙琢磨了一下,既然樂哥問起他了,他就得親自去見一見,否則就比較不懂事了——魏謙為了零花錢,從小和一群社會渣滓混在一起,而樂哥就是他們一夥人的大哥,是遠近最牛逼的爺們兒,比他們都大,混了很多年,家裡很有背景,人也十分仗義,跟他們這群小兄弟也都是交心換命,不拿架子。        


  


  魏謙他媽死了以後,樂哥沒少照顧他們,有忙幫忙,有事扛事,魏謙一度曾經覺得他簡直是自己的親哥。        


  


  樂哥對他依然是和顏悅色的,先是和魏謙寒暄了幾句,又說:“你家的事,我也聽說了,這小東西來咱們這,也不知道走了多少的路,這麼大的小玩意兒,能活到現在也不容易,我看將來他沒准是個人物,能比我們這些人走得都遠,要不然就叫小遠得了。魏遠?唔……不大好聽,加個字,叫‘魏之遠’,好不好?”        


  


  樂哥給起名,魏謙自然樂意。        


  那時候魏謙還小,沒那麼多心眼,他雖然半隻腳踏進了三教九流裡,卻到底年齡見識所限,並不能很好地理解成年人社會的規則,也並不真正地知道樂哥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此時哪怕樂哥放個屁,十四歲的魏謙也會覺得他放得很有哲理。        


  


  樂哥又問:“那小東西有多大了?”        


  “他自己說有八歲了。”魏謙說,“我看不像,也就跟小寶差不多。”        


  


  樂哥“唔”了一聲,皺皺眉:“那你想過以後怎麼辦嗎?他沒有戶口,有大名也沒用。”        


  


  是的,魏謙心裡一動,魏之遠有了大名,可依然是個名副其實的“黑人”。        


  其實如果不是魏謙他媽的一個嫖客喝多了裝好心,現如今魏謙肯定也是個“黑人”。        


  


  魏謙皺皺眉,本地戶口不是那麼容易進的,對此,他確實無計可施。        


  樂哥故意停頓了一會,讓他好生苦惱了一番之後,才悠然開口說:“你要是信得過我,不如這事就先交給我吧,你看怎麼樣?”        


  魏謙當場就是一愣:“我……我這個……這個事這麼……”        


  


  他一時間幾乎說不出完整的話來,魏謙頗有些不好意思地低頭一笑,自嘲說:“完了,都快被麻子傳染成結巴了。”        


  


  樂哥親昵地摸了一把他的頭,好整以暇地等著他的答話。        


  


  樂哥雖然年輕,卻是個野心勃勃的人物,並且野心專走歪門邪道。        


  他頗有心計,多心多疑,知道將來要成事,必須要有自己的死忠,他在替自己鋪路的過程中,就看上了魏謙。首先魏謙年齡合適,十四五歲,正是一知半解的年紀,懂事,又不太懂,對他好一點,他就容易死心塌地。而那麼多的小兄弟,樂哥就看上了魏謙一個人,也是因為魏謙能混、能打、能豁得出去,有這樣三個特質已經罕見,何況他竟然還會讀書。        


  


  樂哥第一次聽說這個小子竟然能參加中考,還能考得那麼出息的時候,簡直都震驚了,即使樂哥已經算是個當地的人物,他依然是個從小流氓混上來的大流氓,從沒有和“讀書”這種事扯上絲毫的關係。        


  


  魏謙這個小崽,哪怕生在個窮一點的普通家庭,將來也必成大器,可偏偏命運這樣怠慢他,簡直再合樂哥的心意也沒有了,樂哥覺得自己就像出門逛花鳥市場買石頭,結果撿著個價值連城的古董的漏。        


  


  樂哥心裡盤算著,唯一的問題,就是魏謙這個人脾氣有點難擺佈,雖然難得對自己有幾分敬畏,卻是個絕對不願意求人的。        


  


  供一個半大小子念高中,也沒幾個錢——以樂哥當前的財力來說,哪怕是送個孩子出國念書都不值幾個錢——雪中送炭的情義,他不怕魏謙將來不肝腦塗地。        


  樂哥看得出來,這個孩子心重臉皮薄,這樣的人,忘恩負義的事恐怕幹不出來。        


  


  當時的戶口比後來寬鬆很多,只要有門路,花點錢,還是有些可操作性的,只是再有可操作性,也不是魏謙的能力範圍之內的,所以魏謙想了想,沒有不識好歹地拒絕,心裡暗暗給樂哥記下——這都是人情債,要還的。        


  


  樂哥又和他隨口說了幾句閒話,沒提學費的事,戶口無論如何都是魏謙辦不到的,這小鬼尚且能接受,可學費的問題,他卻不能說,說了反而容易傷了少年人的自尊。        


  但樂哥不著急,他看得出魏謙是真想讀書,不然成績也不可能那麼好,所以他等著,魏謙總有一天會主動來求自己,臨走,樂哥意味深長地對魏謙說:“跟哥客氣什麼?謙兒,你記著,以後碰見任何困難,都可以來找哥,聽到了吧?只要哥能力範圍之內,天塌下來也能給你扛起來,別自己憋著,誰讓咱們是好兄弟呢。”        


  


  他說完,用力地拍了拍魏謙的肩膀,看著手足無措的少年,自覺自己這事辦得真是草蛇灰線,伏脈千里,這樣的雄才大略,將來不成事簡直天理不容。        


  


                             


作者有話要說: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第六章        


         


  樂哥辦事麻利,魏之遠的戶口很快就下來了,落在了魏謙家的戶口本上,這下送他去上小學都沒問題了。        


  而養活魏之遠其實也不難,給他吃飽飯就行了,魏之遠給什麼都吃,不挑食,抓緊時間吸收一切他能吸收的營養,小半年的光景,他就躥了半個巴掌高的個子,完美無缺地解釋了什麼叫做“給點陽光就燦爛”。        


  


  小寶的衣服他是再也穿不了了,魏謙只好給他穿自己的舊衣服。        


  


  魏之遠依然不愛搭理人,除了魏謙兄妹和經常到家裡來的幾個兄弟,他都不跟人家說話,防人之心依然很重。        


  除此以外,魏之遠這個孩子幾乎沒別的毛病了,他極具察言觀色的能力,魏謙只要稍微一皺眉,他立刻就能收到信號,知道大哥不高興,三秒鐘之內就能把自己偽裝成牆上的壁畫,假裝不存在。        


  


  他在家裡簡直勤快極了,每天把屋子打掃得乾乾淨淨,自從魏之遠來了以後,暖壺裡的熱水從來都是滿滿當當的,垃圾從來沒在屋裡過過夜,誰換下來順手扔在哪的衣服被他看見了,他都會默默地拿去洗乾淨。        


  


  他戒備而諂媚,把自己定位成了一個附庸,又像是一條看家護院的狗,對於陌生人,他的眼神簡直讓人瘮得慌,眼珠像黑豆,看人的時候直勾勾的,是個不好惹的野狗崽子。        


  


  以上這些是三胖同志觀察到的,魏謙聽了也沒往心裡去,他心想狗崽子就狗崽子,反正這小孩也不麻煩,自己平時不在家,讓他給小寶作個伴也好。        


  


  ……直到緊接著發生了那麼一次事。        


  


  那天有一幫不長眼的,拔份兒拔到了樂哥的地盤上,把樂哥一個幹弟弟的腦袋給開瓢了,他們一幫兄弟當天就帶著傢伙去了,跟對方幹了一場,不巧,地點就在魏謙家附近的一條街上。        


  


  就在他們把對方的人腦袋幹成狗腦袋的時候,突然聽見後面街上有水管刮著地面的動靜。        


  


  魏謙還沒來得及回頭看,就聽見三胖在旁邊大呼小叫地說:“哎呀我操!”        


  魏謙一看,也嚇了一大跳——只見魏之遠那小崽子拎了一條比他人還長的水管,在地面上拖著,正以一種異常喜感的姿勢,支楞八叉地往這邊奔跑著。        


  


  魏謙正好看到了他的眼神,他發現三胖說得沒錯,小東西的眼神真就像條兇狠的野狗崽,雖然拖著那麼長的一條水管,連路也走不穩當,卻詭異得能從他身上看出他要把敵人都幹掉的決心。        


  說得神一點,他身上簡直有武俠小說裡描述的那種“殺意”。        


  


  三胖:“乖乖的,你撿了個什麼玩意回來?”        


  魏謙:“別提了,撿的時候沒帶放大鏡,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三胖歎為觀止,遠遠地沖魏之遠喊了一聲:“行了哎寶貝,咱哥兒幾個今天都收工啦,用不著你出場啦,咱們起駕回宮吧!”        


  魏之遠認識三胖,聽這話就站在了原地,眨著圓溜溜的大眼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魏謙,把水管扔下,抹了抹鼻子,擦乾淨鼻涕,說:“哦。”        


  


  結果魏謙當天晚上回家就做了個夢,夢見魏之遠變成個變態殺人狂,殺完人他也不知道跑,淡定地坐在一片血泊之間,面無表情地開口叫了他一聲“哥”。        


  魏謙當場就冷汗涔涔地醒了,他坐在床上,看見一邊的光著屁/股趴在床上睡的昏天黑地的小崽兒,忍不住抬手在他軟乎乎的頭髮上摸了一把。        


  而魏之遠就像個小豬似的,無意識地蹭了蹭他的掌心。        


  


  魏謙又捏了捏他的小胳膊腿兒,發現他哪都是軟乎乎的,跟小寶一樣軟,一點也不像個殺人犯,做著夢還砸吧嘴,也不知道夢見了什麼好吃的。        


  


  他坐在旁邊觀察了他一陣子,心想這崽子才這麼一點大,就這麼兇殘,將來還了得?        


  別的無所謂,別出去給他惹事去就是好的。        


  


  將來……唉,“將來”是多麼渺茫的一個詞。        


  


  魏謙睡不著了,他下了床,走到了陽臺上,把窗戶推開了一點,就著寒冬臘月裡的陣陣寒風,在一片夜深人靜裡思考他自己的那虛無縹緲的“將來”。        


  


  高中的學費比義務教育的時候貴那麼多,貴得魏謙砸鍋賣鐵,也就只勉勉強強地湊夠了一個學期的,他念高中的這小半年裡,從他那死鬼老娘那得到的積蓄快要花完了,眼下,隨著天氣一天涼似一天,魏謙幾乎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可這樣的重壓卻無處訴說,因為他是大哥。        


  魏謙做夢都想把高中念完,做夢都想要像這個城市裡的大多數人一樣,西裝革履、朝九晚五,體體面面地活著。        


  


  “體面”,那是他打斷骨頭連著筋一般的夢想,儘管它看起來是那麼的愚蠢、遙遠又虛無縹緲。        


  


  現實容不得他再這樣幻想虛無縹緲的未來了,高中繁重的課程佔用了他所有的時間,老師不會允許他在別人上晚自習的時候獨自一個人離開學校去哪打工。        


  而算起來小寶已經到了七歲,也是要上學的年紀了,因為他這個做大哥的自私,只顧著自己的學費和夢想,有意無意地錯過了小學報名時間,這一年就這麼讓她耽誤了,魏謙怎麼不敢再耽誤她下一年。        


  


  魏謙悄悄地走進廚房,米缸裡只剩下不到兩斤的陳米,廚房裡還有一顆大蔥和幾棵爛菜葉子,他兜裡還剩下十塊零五毛。        


  他要買吃的,要買日用品,要交水電費……        


  他需要那麼多的錢,才能維持起碼的生計。        


  這樣的生活就好像一個千瘡百孔的麻袋,四處都是窟窿眼,讓魏謙筋疲力盡弄來的錢輕易就嘩啦嘩啦地流出去了。        


  


  魏謙弄錢的方式依然是每個週末都去打零工,隨著家裡多了一口人,錢開始不夠花了。        


  魏謙每天早晨離開的時候,都炒一個菜,留下兩個饅頭給倆孩子,然後自己聲稱在學校吃。        


  


  不把午飯錢省下的話,就不夠花了。可他畢竟正是飯量大的年紀,餓不得,所以魏謙會趁中午午休時間翻牆遛出學校,到樂哥的檯球廳裡給人暖場,順便蹭頓午飯吃,一個學期下來,他自覺檯球都快成半個專業級別了。        


  


  每一天……每一天的柴米油鹽都是一條鞭子,從他一睜眼開始,就抽打著他不停地奔,不停地想辦法。        


  


  這讓魏謙心緒難平——重壓之下,任是誰都心緒難平。        


  他從兜裡摸到了半包煙,是下午打架的時候不知誰塞給他的,他突然想起別人噴雲吐霧時的模樣,於是魏謙坐在廚房,把煙點著了。        


  他就這樣一邊咳嗽,一邊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抽第一根煙,肺部缺氧讓他覺得頭暈目眩得,甚至有些噁心。        


  魏謙坐在地板上,靠住門板休息了片刻。        


  


  要不然……就不上學了。        


  他茫然地這樣想著。        


  


  “我實在沒有辦法。”魏謙對自己說,“我真的是山窮水盡,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他難過得快要哭出來了,像是眼睜睜地看著那扇通往另一個世界、另一種生活的大門在他面前緩緩地關上,他拼命地趕,可總是鞭長莫及。        


  


  就在這時,魏謙想起了樂哥的那句話——有任何困難都可以去找他。        


  


  魏謙睜大眼睛思量了片刻,忽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地猛地站了起來,他兩根手指間還笨拙地夾著香煙,整個人都為這突然出現在他面前的康莊大道而戰慄不已。        


  


  魏謙有些口乾舌燥,他恨不得現在就沖到樂哥面前。        


  


  對,樂哥肯定會借給他錢,等他上完學,甚至他可以上完大學,他會回來報答樂哥,以一個不同的身份。        


  只要樂哥肯供他,他就再也不用每天吃了上頓沒下頓地發愁,再也不用算計家裡的那一點錢算計得心尖都疼了,他可以踏踏實實地把這幾年念下來,他保證自己會成績一流……        


  


  滾燙的煙灰落在了魏謙的手上,燙得他一哆嗦。        


  


  他默默地低下頭,盯著劣質香煙散碎的煙蒂發了一會呆,把煙屁股撚滅了,丟在了垃圾桶裡。        


  


  魏謙滾燙的腦子冷卻下來,他發現自己做不到。        


  


  他總是記得那個過河的故事,記得格外深刻——靠在母親懷裡聽故事的經歷對他而言是絕無僅有的奢侈的記憶。        


  他記得女人說過的話,“人不能過得太舒服,等你腦滿腸肥、每天都吃飽混天黑的時候,就離嗝屁        


  著涼不遠了”。        


  


  樂哥能幫他一次,能一直幫他麼?        


  救急不救窮。        


  樂哥有什麼義務給他錢,讓他上學,讓他吃飽穿暖,讓他無憂無慮?        


  而那種無憂無慮日子不知道為什麼,魏謙想起來,就覺得既嚮往,又毛骨悚然,他仿佛恍然看見那安逸而軟弱的自己,就像是一頭被圈起來的豬。        


  


  世界上還有什麼比“軟弱”更讓他這樣的少年恐懼的嗎?        


  世界上還有什麼比“沒有希望”更讓他這樣的少年絕望的嗎?        


  


  如果魏謙不軟弱,他就只好退學,只好走上一條沒有希望的路——離開學校,去當混混、當打手、打零工,成為一個城市底層的渣滓,艱難地熬過這一生,這幾乎是一條一眼能看到底的路。        


  魏謙也不知道在廚房裡僵立了多久,感覺自己的手被凍得有些麻木了,這才吸了吸鼻子,回到客廳被簾子隔出來的小臥室裡,躺回床上。        


  


  魏謙家只有一室一廳,小寶三歲以後,他就覺得讓她和自己一起睡不大方便了,於是把臥室給了妹妹,他自己在客廳里拉出一條簾子,在角落裡放了一張床,算是隔出了一個臥室。        


  魏之遠一直是和他睡在一起。        


  


  魏謙躺回床上的時候,旁邊的小傢伙卻動了一下,不知是沒睡著,還是被吵醒了。        


  


  魏之遠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睛,打量了一下大哥的神色,就嗅到了他身上一股嗆人的煙味。魏之遠不是小寶,他從小沒被人那樣寵過,因此不敢像她一樣沒心沒肺。        


  


  小遠察言觀色,小心翼翼地輕輕叫了一聲:“哥。”        


  魏謙心緒煩亂,不想理會他。        


  


  小遠等了好久,沒等到他的回復,輕輕地拽了拽他的衣服,他問:“哥,是不是你沒錢,養不了我了?”        


  


  魏謙心道,虧你還知道——可這話他沒說出口,並不是為了不傷害小孩的心,而是他覺得“承認自己無能和沒錢”非常的傷面子,所以他沒好氣地甩開魏之遠的手:“廢什麼話,你還睡不睡了?閉嘴!”        


  


  魏之遠好半晌沒吭聲,魏謙以為他睡著了。        


  誰知過了一會,小傢伙竟然窸窸窣窣地湊了過來,鑽進了他的被子,碰到魏謙冰涼的手和腳——冬天屋裡是很冷的,當時暖氣並沒有普及到這種被人遺忘的舊棚戶區裡。家裡還有小孩子,魏謙不放心生爐子,於是用攢了大半年的錢買了二手的電暖氣,可那玩意畢竟費電,他們通常是能不開就不開。        


  


  魏謙冰冷的皮膚的溫度讓魏之遠本能地瑟縮了一下,然而下一刻,男孩卻又哆嗦著湊過來,雙手抱住魏謙的手,塞進懷裡,又努力伸直了腿,頭幾乎都要埋進被子裡,才勉強夠到魏謙的腳,輕輕地把自己的腳搭在了大哥冰涼的腳面上。        


  


  頃刻間,小遠就感覺到渾身的溫度在飛快地流走。        


  


  他做完這些事,帶著一點討好的意思,小聲說:“別不要我,行嗎?我能幹活,我還能去撿破爛,我也能賺錢。”        


  


  這輕輕的幾句話讓魏謙的心神幾乎一顫。        


  


  大概是他久不答話,魏之遠開始心慌了。        


  魏謙為他提供了一個安全而溫暖的住所,給了他一個讓他從前欣羡不已、不敢想像的家,也從未打過他,甚至連活也不怎麼指使他做。        


  


  甚至這個冬天,大哥還給他和小寶一人買了一件厚厚的棉衣裳。        


  


  魏之遠覺得這幾乎像是一場美夢,他生怕夢醒了,自己又是那個沒人要的流浪兒,徘徊在城市最陰冷的地方,以撿垃圾為生。        


  


  “求求你了。”魏之遠壓得低低的聲音有些顫抖,“別扔了我。”        


  兩秒鐘之後,他又補充了一句:“哥。”        


  


  魏謙心裡五味陳雜,要說他不想扔了這個崽子、給自己減輕一點負擔是不可能的,然而他終究只是扒拉了一下魏之遠的腦袋,簡單地命令說:“睡覺。”        


  


  就再沒有別的話了。        


  


  可是貓狗養了大半年,也該養出感情了,何況是個人。        


  


  更不用說這個小傢伙每天圍著自己轉,每天想盡辦法做事幹活,就只為了讓自己高興一點,能讓他留下來。        


  魏謙知道自己是心軟了,他認為自己不該心軟,可他沒辦法,他畢竟不是石頭。        


  


  算了吧,他這樣想著,聽著耳邊細小的呼吸,心說,這小崽子,可憐。        


  


                             


作者有話要說: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第七章        


         


  魏謙曾經幻想過,有一天,有一個記者會在這樣一個老舊的筒子樓裡發現他和他的弟弟妹妹這樣像狗一樣活著的人,然後記者就會拍幾張照片,大筆一揮,寫著“有志少年打工供弟妹上學、稚嫩肩膀扛起一個家”這樣催人淚下的噁心題目,就會有政府機構上門給錢,還會有各種各樣錢多得沒處花的大款往他們家捐,而他只要上個電視,跟他們一起舉著一張大支票合個影就可以了。        


  


  可是呢,電視上仍然天天播“窮困大學生”“窮困中學生”“窮困小學生”這樣的報導,但是沒有一個找上魏謙他們。        


  


  大概那年頭窮人太多,上電視也需要像後來買車一樣排隊搖號。        


  


  馬上就要期末了,天氣越發的冷,早晨出門的時候天還沒亮,魏謙騎著二手的自行車披星戴月地出了門。        


  他沒有手套,到學校的時候雙手凍得幾乎沒有了知覺,只好一邊低著頭往樓上跑,一邊飛快地搓著手。        


  


  這天,他上樓的時候正好碰見了他的班主任,班主任是一位中年的女老師,姓李,平時對他非常好——像魏謙這種讀書很認真,成績好而且態度低調不惹事的學生,如果他恰好長得也比較精神,老師又是女的,基本上就註定了他在學校是受老師格外寵愛的那一類人。        


  


  李老師叫住他:“哎,正好碰見個小夥子,快過來幫我搬點東西!”        


  魏謙幫她把學校新發的二十斤大米和兩桶油領了回來,一路扛到了她的辦公室,李老師笑呵呵地問他:“吃早飯了嗎?”        


  魏謙頓了頓,搖搖頭。        


  


  李老師從桌子底下掏出了一個麵包和一根火腿腸遞給他:“早晨賴床起晚了吧,拿去吃。”        


  魏謙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過來道了謝。        


  


  李老師並不知道他的家庭情況,那時候高中的孩子都穿校服,小夥子們除了有個別愛乾淨的,全都是一樣的邋邋遢遢不修邊幅,名牌包和地攤上買的包全都塞得滿滿當當看不出原來的形狀,和女生要個吃完的小薯片桶,涮吧涮吧往桌上一戳就是一個筆筒。        


  那時候人與人之間出乎意料地平等,表面一掃,也看不出哪個是市長的兒子,哪個是要靠打零工才能勉強度日的孤兒。        


  


  只在開學的時候有一張家庭情況調查表,有父母工作單位一欄,魏謙盯著那個空格看了很久,末了胡編亂造地寫了“個體”倆字……        


  反正沒人問他是活個體還是死個體。        


  


  李老師踮起腳拍拍他的肩膀,囑咐說:“快去吧,今天禮拜一,升旗講話準備好了吧,快回去再看兩遍,別一會忘詞。”        


  


  升旗講話由每班輪派學生上臺是學校的老傳統了,魏謙上主席臺之前情不自禁地挺了挺背——並不是他緊張,而是昨天晚上混戰的時候後背挨了一棍子,早晨起床一看,烏青了一片,怪疼的。        


  


  魏謙脫稿站在臺上,滾瓜爛熟行雲流水般地說完了他充滿了夢想和主旋律的演講稿,下面照例是全體哈欠連天的同學們敷衍禮貌的掌聲。        


  魏謙非常輕地笑了一下,然後退後兩步,把話筒讓給主持人。        


  


  在他將要下臺的時候,魏謙最後站在高高的主席臺上,掃視了一圈校園的全景——        


  一排黃葉快要落光的銀杏樹,四百米的標準運動場,紅磚的教學樓,那些穿著校服、少不更事的學生……還有教學樓前的幾棵大櫻花樹,據說那是南方的櫻花樹和本地種雜交出來的,每年春天的時候,飄下來的花瓣有厚厚的一層,能把人的腳面都埋住,可惜他秋天入學,還沒來得及看。        


  


  魏謙像是要把這一切都裝進眼睛裡,然後他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順著石階下了主席臺。        


  


  他在所有人沒有解散之前回了教室,快速收拾好了自己的一切東西,拿起提前寫好的退學申請,往教務處的方向走去。        


  


  教導主任並不瞭解學生情況,只是常規性地問了緣由,魏謙不想把自己弄得像貧困失學兒童一樣——說了也沒用,學校可能出於同情,經過艱難地周轉給他弄來助學金,然而他的主要問題不在助學金,他需要更多的錢,或者更多的時間來賺錢養家。        


  不能解決問題,何必把他脆弱自尊抬出來讓人圍觀?        


  


  於是犯了中二病的魏謙只是輕描淡寫地解釋說家要搬到外地,不能在這裡繼續讀了。        


  


  離開教務處,他經過籃球場,籃球體育特長生正在訓練,一個球飛向他,他敏捷地伸手接下來,吹了聲口哨又丟了回去,體育場上的男生沖他遠遠地揮了揮手:“謝了啊哥們兒!”        


  


  魏謙對他笑了一下,可隨即,他的笑容乾澀了起來,他不再停留,飛快地低頭走過。        


  


  魏謙把自己沉重的書包拎到不遠處的一個收破爛的大爺那裡,把包裡的書本紙張都倒了出來,賣了一塊二毛錢,魏謙又湊了八毛,用這兩塊錢買了一支康乃馨,趁李老師上課,溜進了她的辦公室,把花放在了她的辦公桌上,然後他背著空空如也的包,離開了學校。        


  


  他騎著自行車回家,賣早點的麻子娘兒兩個還沒有收攤,麻子見了魏謙,驚詫地問:“七——伊——謙兒,你、你怎麼回、回來了?忘、忘、忘什麼東……”        


  


  魏謙從車上下來,把空書包甩到身後,冷靜地打斷了他的話:“沒有,麻子,我不念了。”        


  麻子仿佛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他是什麼意思,呆呆地重複了一遍:“不、不不、不念了?”        


  


  魏謙:“嗯,我退學了。”        


  


  麻子的反應總是遲鈍,大概真是腦子有點問題,魏謙有時候懷疑,是不是扇他一個耳光,他都要一分鐘之後才知道疼。        


  腦子有問題的麻子愣愣地站在原地,足足有半分多鐘,他那大疙瘩摞著小疙瘩的臉紅成了一塊燒紅的鐵碳,胸口劇烈地起伏著,片刻後,眼睛裡突然充滿了眼淚。        


  


  隨後麻子向他撲過來,猛地照著魏謙的胸口推了一把,魏謙踉蹌了一下,自行車倒在地上,軲轆還在一圈一圈地轉。        


  麻子張開嘴,“啊啊嗚嗚”地嚷嚷一通,越是著急越是說不出來,憋了他一個臉紅脖子粗,最後他忍無可忍,扯著嗓子哭了出來,聲音淒厲,哭聲紮耳。        


  他雖然話說不利索,卻有一把嚎喪的好嗓子。        


  


  魏謙胸口堵得快要炸開。        


  也許在他漫長的一生裡,退學是件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可是對於一個一直用功讀書,期待著這能讓他改變命運的少年而言,退學,就仿佛是他一直勉力支撐的、搖搖欲墜的天塌下來了。        


  


  但是天塌了,魏謙也不想和麻子在大馬路上抱頭痛哭,難看死了。        


  


  所以魏謙只是彎下腰,借著扶車的動作掩去了臉上一閃而過的難過表情,然後他抬起頭,沖麻子擠出了一個滿不在乎、乃至於顯得輕蔑的笑容:“你哭什麼?傻逼,我還沒死呢。退學就退了,你們不都沒上嗎?多大點屁事,至於的麼?”        


  麻子哭得更凶了,聲嘶力竭,忘乎所以。        


  


  魏謙終於再說不出話來,他背著老舊的帆布包,垂著手站在麻子兩步遠的地方,看著他的傻兄弟用手抹了一把眼淚。        


  凜冽乾澀的寒風和帶著鹽分的眼淚衝開了麻子手上凍裂的口子,露出裡面年輕而鮮血淋漓的皮肉。        


  


  這個漫長的冬天,就從一個油條小弟狗熊一樣的嚎啕大哭聲中,開始了。        


  


  魏謙走上了他的職業流氓生涯,他成了樂哥手下的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打手。        


  


  十四五歲的半大孩子,個子剛剛挑起來,肉還沒跟上骨頭長,臉上也還帶著稚氣,他給樂哥看場子,每天沉默寡言,因為和那些三句話不離女人的大老爺們兒實在沒什麼話好說,打起來卻總是比別人要狠,他心裡似乎存著一股說不出的氣。        


  


  樂哥一開始對此非常失望,畢竟他對魏謙的期望很大,他原本想著把魏謙送到大學,讓他去念法律類或者財經類專業,樂哥盤算著,自己的買賣不能老見不得光,他要功成名就,明面上的事就要個有會鑽法律空子、會做假賬的人來打理好,這人得伶俐,還得完全信得過,非魏謙莫屬。        


  樂哥胸中原本已經排兵佈陣一般地勾勒出了他未來宏偉藍圖來,每個人什麼用處都是一一對號的,可他沒想到自己報以厚望的魏謙竟然這麼爛泥糊不上牆,高中就給他輟學不念了。        


  


  有一段時間,樂哥已經不再去關注魏謙了,因為沒用了。        


  可他沒想到,沉寂了一年以後,這個小子竟然打出名來了。        


  


  魏謙畢竟是個少年,體力和真正的成年人不大好比,所以幹打手這種“體力活”不大佔優勢,樂哥也沒有很看重他,一般都只是讓他白天值班——樂哥名下的娛樂場所,其實就是一家夜總會,雖然白天也開,不過就只是個普通的吃飯的地方,晚上才有重頭戲。        


  


  真有鬧事的,一般也都是晚上去,這是業內共識。        


  


  誰知偏偏三十六行,行行出流氓,而真正的流氓行當裡竟然也有不良從業人員,也有罔顧職業操守之輩——那幾個人隸屬於本城另一家娛樂城,老總財大氣粗,想挑了樂哥這個地頭蛇,可偏偏人不在本地,鞭長莫及,於是派了手下安排。        


  


  他的手下是個曠世奇人,湊齊了人慫氣短臭不要臉等幾大特色,一無是處得少見。        


  此人仔細尋思了一陣子,覺得晚上去可能幹不過人家,怕進得去出不來,但又不敢違抗老闆的命令,於是別出心裁地在光天化日之下跑去夜總會去鬧場。        


  


  對方帶了十幾個外強中乾的彪形大漢,雄糾糾氣昂昂地來到了人員蕭疏的夜總會踢館。        


  


  白天看場子的,要麼是通過正經管道雇傭來的保安,要麼是魏謙這樣被樂哥當花瓶擺著的半大孩子,裝裝樣子可以,動手可見不了真章。        


  踢館的這幾位一看就來者不善,闖進來壓根沒人敢攔。        


  


  那位領頭的,一屁股往大廳一坐,擺明瞭就是搗亂,大聲污言穢語,調戲端盤子的小姑娘,酒瓶子打碎了一地,本來就不多的吃飯的客人嚇得站起來要走。        


  大堂經理皺皺眉,低聲吩咐底下的小兄弟,讓他們給樂哥打電話。        


  


  結果小兄弟還沒來得及去,穿著娛樂城制服的魏謙就面無表情地走了過去,一個鬧事的人以為他是來制止的小保安,一把抓住他的衣領,絲毫不把他放在眼裡:“叫你們老闆來,聰明孩子別出來當炮……”        


  “炮灰”倆字沒說出來,他先陡然變了調子,那人一聲尖叫,慌忙放開魏謙,連著往後退了五六步,面露驚懼。        


  


  只見他胸口一道大血口子,血像噴泉一樣地噴了出來,人們這才發現,魏謙手裡拎著一把廚房剁骨頭用的大砍刀。        


  魏謙砍人毫不手軟,一刀下去,他連臉都沒抹擦,一手拎著砍刀,一手撿起一個碎了一半的酒瓶,招呼不打,連話也不說,直接就像是殺父仇人一樣地沖上去肉搏。        


  


  有道是“愣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這些人避開晚上人流高峰,挑白天清淨的時候過來鬧事,可見本來也不是什麼橫的。        


  於是十幾個人,當場就被一個不要命的全部幹翻了,以其驚世駭俗的金玉其表、熊包其中成全了這一段傳奇。        


  


  樂哥聽說這事帶人匆匆趕來的時候,戰局已經結束了,就見了現場一地的血和酒水。        


  半個身體鮮血淋漓的少年身上就剩了一件白背心,坐在沙發上,伸著胳膊讓聞訊趕來的三胖哆哆嗦嗦地給他清理胳膊上的碎玻璃碴子,手不自然地垂著,也不知是脫臼還是骨折。        


  然而他好像不知道疼一樣,一聲不吭,甚至連看都不看一眼,只是低著頭,全神貫注地抽著一根煙。        


                              


作者有話要說:  有妹紙反應十一點半更新不大方便        


  那咱們以後就改在定時十一點吧~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第八章        


         


  從退學到那場以一對多的架,一整年的時間,魏謙一直過著一種機械而日復一日的生活,這種生活就像是一塊粗糲的磨砂紙,把他身上一點年少跳脫氣像死皮一樣地磨下去了。        


  前途的大門在他面前緩緩關閉,時光推著他疲於奔命地走,魏謙原本以為這樣的日子會很痛苦,可是後來他發現,一旦人身處“痛苦的日子”中,反而對“痛苦”的感受不那麼敏感了,他依然能找到一些樂子,並且津津樂道很久,一年過得很快。        


  


  其中就有一場是魏之遠鬧出來的。        


  小遠不像小寶,魏謙說什麼他都會聽,一般不用和他多費口舌,可沒想到上學這事,這崽子竟然學會鬥爭了。        


  


  魏之遠死也不願意去上學,他的生活環境比較畸形,對一些生存相關的事知道得格外多,對正常小孩該有的常識卻欠缺得驚人。他對學校毫無概念,小寶和他說,上學就是坐在教室裡學認字和算數,魏之遠想了想,認為自己對認字和算數也毫無興趣。        


  小男孩固執地認為上學就是什麼都不幹,每天好吃懶做靠大哥養著。        


  


  這讓他恐懼去學校——儘管那年秋天,魏之遠已經被魏謙撿回來整整一年,跟小寶也混了個十成熟,甚至經常在一起掐吧著打架,他依然有一種隨時會被拋棄的恐懼。        


  魏之遠把為這個家做貢獻當做減緩這種恐懼的方式,做家務和撿瓶子賣零錢就是他貢獻的方式,當他被“剝奪”了做貢獻的機會時,魏之遠潛意識裡覺得,這是他被拋棄的前兆,於是開始了他激烈的反抗。        


  


  魏謙每天忙得像狗,當然不會體察少年兒童那點扭曲的小心思,他只是在開學那天早晨,簡單粗暴地把魏之遠和宋小寶從家裡拎出來,不顧魏之遠的撲騰回手反鎖上門,然後一路連拖再拽地把他們倆送到了學校。        


  


  其間,魏之遠表現得像個炸毛的貓,被魏謙連人再書包一起拎著,腳不著地,懸在半空中,以狗刨的姿勢連抓再咬無所不用其極,不時引起路人圍觀。        


  出門遇上三胖,三胖一看就樂了:“喲,謙兒,這是要幹嘛去?他掙吧得這麼厲害,是不是你終於決定要把他倆宰了吃肉啦?”        


  


  魏謙狠狠地在魏之遠屁股上扇了一巴掌:“聽見沒有,丟人現眼的東西,待宰的豬都比你視死如歸!”        


  


  魏之遠臉紅脖子粗地宣佈:“我不上學!”        


  宋小寶起哄架秧子,蹦蹦跳跳地跟在旁邊,歡快地在學舌說:“那我也不上學!”        


  


  魏謙剛要說話,身邊突然又炸開另一聲帶著哭腔的自由宣言,一個小男孩也是被他爸強行拎到了學校,一路哭得肝腸寸斷,傷心欲絕地說:“我不想上學!”        


  男孩媽邁著小碎步緊跟著,在旁邊絮絮叨叨地對那熊孩子進行思想教育,魏謙側耳聽了一陣,發現她從科學家說到了賺大錢,又從遠景未來說到了晚上給買醬肘子,天文地理、上下五千年,無所不包。        


  


  做大哥的少年沒法認同這種繁瑣教育方式,他走簡潔路線,當即冷笑一聲,轉過頭來高貴冷豔地掃了這倆熊孩子一眼,冷酷無情地說:“我問你們倆的意見了嗎?有你們倆說‘不’的份嗎?”        


  一句話出口,擲地有聲,魏之遠頓時不吭聲了,宋小寶本來就是純屬跟風,立刻也見好就收不搗亂了,連旁邊那一直哄不好的熊孩子都跟著抽噎一聲,莫名地不敢哭了。        


  


  魏謙在學校門口把魏之遠放下,沖著小學一揚下巴,用大赦天下一般的口氣說:“進去吧。”        


  宋小寶走了兩步,回頭看了一眼,發現魏之遠還在原地,又猶猶豫豫地站住了。        


  


  魏謙耐心徹底告罄,沉下臉看著小遠:“反了你了,你想幹嘛?”        


  魏之遠梗著脖子不吭聲,魏謙冷笑一聲:“愛去不去,誰還求你,有本事你滾啊。”        


  


  魏之遠本能地退了一步,他不怕大哥發火,就怕大哥這樣毫無人情味地冷嘲熱諷。        


  魏謙懶得慣著他毛病,轉身就走。        


  


  魏之遠心裡委屈極了,一直以來,他都努力地想要多親近這個人一點,想要多為這個人多做一點事,可好像無論他怎麼樣,對方都毫不領情,大哥就像是一個他永遠也討好不了的人,總是給他這麼一個轉身就走的背影,連笑容都是那麼的稀有。        


  


  魏之遠突然撲上來,照著魏謙的手腕咬了一口。        


  


  魏謙本能地縮手一別手腕,少年那突兀而堅硬的腕骨就磕到了男孩的門牙上,魏之遠突然松了口,魏謙低頭一看,就看見那小孩吐出了第一顆掉下來的小乳牙。        


  


  魏之遠當時的表情簡直愣住了,從來沒人跟他說過換牙的事,牙被磕掉打掉他都能理解,但是自己掉下來,他就怎麼也不能理解了。        


  在魏之遠的認知裡,胳膊腿都能被砍掉,砍了也不會死,可它們會無緣無故地自己掉下來嗎?        


  魏之遠蕭蕭瑟瑟地站在那,呆呆地盯著自己掉下來的門牙,臉上露出了一個震驚恐懼的表情,好像電視劇裡那些剛聽說自己得了絕症的人。        


  


  魏謙成功地被他詭異的表情娛樂了,陰沉的臉險些沒繃住,連忙轉過身去,笑著走了,甚至忘了計較那小狗咬了他一口的事。        


  


  魏之遠心煩意亂,偏偏還有唯恐天下不亂的,宋小寶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同志瞧見,在旁邊大驚小怪地嚷嚷:“哎喲,你的牙掉了,想必是中毒已深,時日無多了!”        


  魏謙花了五塊錢收購了一個別人扔了不要的舊電視,回家修好了,宋小寶這幾天正在看武俠片,學了滿嘴狗屁不通的臺詞。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魏之遠聽了她的話臉色煞白,本能地抬眼去找魏謙,卻發現人已經走了。一時間,巨大的淒涼湧上了魏之遠的心,他魂不附體,渾渾噩噩地被宋小寶拉進了學校,茫茫然地想:“我就要死了。”        


  


  魏之遠不再就上學的事和魏謙做鬥爭了——他就要死了,一切的鬥爭都沒有意義了。        


  


  那段時間魏之遠午夜夢回,經常會在一片黑暗裡坐起來,感受著自己越發活動的其他幾顆牙,自覺命不久矣,他內心遭受著生離死別的折磨和刺痛,近乎貪婪地看著魏謙平靜的睡顏,好像想把大哥印在腦子裡,帶到下一個世界去。        


  一個月以後,魏之遠的牙掉了三顆,說話都開始漏風,他就不再說話了,擺出一副沉默的等死架勢。        


  


  在此期間,別的小孩中文拼音還沒學利索,魏之遠已經以他超常的學習能力和異于常人的動力自學了課本後面的常見字——他的動力就是,要趁自己死之前,留下一封遺書。        


  為了這封遺書,魏之遠特意請教了老師如何使用字典,每天下課時間、玩的時間,他都在老師借給他的舊字典上拼命認字。        


  


  因此,魏之遠心無旁騖,認為快死的人沒有必要結交同學,所以對所有人都漠不關心,也就理所當然地沒注意到,班上有成群結隊的像他一樣說話漏風的小豁牙。        


  


  終於,到快要期中考試的時候,魏之遠以“人之將死”的毅力認識了上百個漢字,順帶語文考了滿分。        


  他“寵辱不驚”地絲毫沒有關心老師的表揚,搶在牙掉完之前完成了他的大作——遺書一封。        


  


  那天正好麻子和三胖都在魏謙家裡吃飯,魏之遠鄭重其事地把那封遺書交到了魏謙手上。        


  


  三胖不著四六地問:“喲,弟弟,剛上倆月的學就會給你大哥寫情書了啊?”        


  魏謙含著筷子接過來,三兩下拆開,饒有興趣地開始看,魏之遠掃了他一眼,心情沉痛地低下了頭:“是遺書。”        


  


  三胖沒聽清:“是什麼?”        


  魏之遠就像一個將要犧牲的戰士那樣平靜地說:“是遺書,我就快死了。”        


  


  所有人都以一種詭異的目光注視著他。        


  


  半晌,麻子問:“你……你、你怎、怎麼判斷出自、自己快要死了?”        


  魏之遠覺得喉嚨裡被堵住了,這使得他的聲音聽起來氣如遊絲:“我掉了好幾顆牙,還有好幾顆也活動了。”        


  


  三胖滿是橫肉的臉抽搐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問:“那你就……沒覺得掉了牙的地方還有新牙在往外長?”        


  魏之遠終於忍不住哽咽了:“那不是迴光返照嗎?”        


  


  眾人沉默了兩秒鐘,隨後三胖和魏謙互相看了一眼,同時爆發出一陣大笑,唯有麻子還算厚道,勉力抑制:“筆——耶別、別笑,你……們別——笑話他,他、他還還小呢……”        


  


  魏謙被自己的口水嗆住了,滾到了沙發上,不住地咳嗽,邊笑邊咳嗽,眼淚都出來了。        


  


  大哥在家裡老是端著,一副不苟言笑的家長派頭,還從沒在他們面前這樣肆無忌憚地大笑過,魏之遠幾乎呆住了,一時間連“生離死別”都忘了。        


  他沒想到,那任他怎麼討好都熟視無睹的大哥,就這樣被一封烏龍的遺書逗得前仰後合。        


  所以後來魏之遠不知出於什麼想法,自己偷偷地把那封“遺書”珍藏了起來。        


  


  後來魏謙在樂哥的夜總會裡一戰成名的時候,小寶和小遠都已經安安穩穩地升上了二年級。        


  據說那天有不少人當場就被魏謙給鎮住了,而當時正好在本地的一位南方來的大佬胡四爺還對他頗為賞識,偷偷叫人給他遞過名片,企圖挖角。可惜魏謙拖家帶口,走不開,只好拒絕了胡四爺的好意。        


  從此“小魏”,變成了“小魏哥”。        


  


  魏謙的胳膊確實是骨折,到醫院固定了一下,樂哥對他的態度再次三百六十度大轉彎,十分殷勤地親自開車把他送回家,又打電話叫來了麻子,讓麻子幫忙好好照顧一下,近期不用來上班了,工資照開。        


  麻子為了維持家用,也在樂哥手下做事——麻子負責每天清晨的時候打掃夜總會裡的衛生。        


  他打掃得兢兢業業,可惜沒什麼大出息,如果不是因為魏謙的緣故,樂哥都不一定記得住他。反倒是三胖,隨著年齡的增長,他開始和樂哥這幫人漸漸疏遠,縱然依然藕斷絲連,也只是念著哥們兒義氣,偶爾有事的時候能給幫個忙,支個手。        


  


  三胖似乎對殺豬賣肉這個家傳的手藝更有熱情。        


  


  魏謙拖著一條斷了的胳膊回到家休息的時候,兩個崽子放學回來了。        


  


  魏之遠包都沒放下就撲了過來:“哥!”        


  麻子忙一把攔住他:“可、可不……不能撲他,他……他的胳……膊……”        


  


  魏之遠皺緊了眉:“胳膊怎麼了?”        


  魏謙叼著煙,含含糊糊地說:“狗咬了一口。”        


  


  宋小寶沒心沒肺地說:“狗咬了一口怎麼包得跟個粽子似的?”        


  


  魏之遠小臉繃得緊緊的,還要追問,魏謙已經明顯不想說了,他擺出嚴肅的表情:“寫作業去,廢什麼話?大人的事你們少管。”        


  就這麼著不由分說地把倆孩子打發了。        


  


  麻子看了看心不甘情不願的魏之遠,又搓了搓手,轉頭對魏謙說:“晚、晚上絲——三哥給你做、做飯,我、我還是、還是得去——去……”        


  樂哥雖說大方地放了他的假,但麻子卻不敢當真。        


  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魏謙,磕磕巴巴地試圖和他解釋。麻子就是這麼一個實心眼的人,讓他偷奸耍滑他也不會,魏謙不是第一天認識他了,擺擺手:“行了,我知道,你去吧,你啊!”        


  


  麻子艱難地囑咐說:“筆——耶別碰水,小、小心……”        


  


  魏謙:“得得,您快行行好,少說兩句吧,您老人家省勁,我也能多活兩年。”        


  


  麻子走了,三胖在廚房做飯,魏謙百無聊賴,隨手拿起一本小寶他們的課外閱讀材料看了起來。        


  閱讀材料是學校發的,給二年級的孩子看的,一般是英雄人物之類的勵志故事,看完讓寫讀書報告,有時候還會讓家長監督,在作業上簽字。        


  


  魏謙看了幾篇,忽然就覺得自己挺熊包的,故事裡,人家要麼是小小年紀為祖國拋頭顱灑熱血了,要麼是身殘志堅,克服萬難依然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好像誰的困難都比他的大,可是人家照樣能成為榜樣。        


                             


作者有話要說: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第九章        


         


  魏謙小的時候也讀過好多這樣的勵志故事,可都忘了,大概是情感發育不是很跟得上平均水準,當時念了毫無感覺,直到現在才稍微有點觸動。        


  他隨口跟倆孩子說:“你們老師有點水準,選的課外閱讀不錯。”        


  


  做飯的三胖從廚房裡探出頭來,在一堆煎炒烹炸的聲音裡說:“講了啥?來大點聲給哥念念。”        


  魏謙就清了清嗓子,打算給三胖展示一下升旗講話的嗓音,結果他一個字都還沒來得及念出來,魏之遠那小崽就突然在旁邊煞風景地說:“哥,我不想上學了。”        


  


  他舊事重提,魏謙沒搭理他,也沒當回事,因為他作為一個稱職的封建家長,打算把獨/裁的光榮傳統進行到底,上不上學這種事,根本輪不著小崽子自己發表意見。        


  魏謙沖著廚房的三胖嚷嚷說:“讓你也受受教育,我看看從哪段開始……嗯,就這篇吧——理想……”        


  


  “哥。”魏之遠走過來,蹲在魏謙面前,直勾勾地看著他,又說了一遍,“我不想上學了。”        


  小寶慣於添亂,連忙顛顛地跑過來,脆生生地說:“哥,他不學好,打他。”        


  


  魏之遠皺皺眉,義正言辭地對她說:“你一邊去,哪兒都有你。”        


  “你才給我一邊去,”魏謙隨手拿課外閱讀材料在魏之遠腦袋上打了一下,順口溜出一句,“再說一句老子打斷你的腿。”        


  


  這句話是有出處的,魏謙小時候,他們班有一個同學,因為調皮搗蛋被老師找了家長,同學他爸就是這麼在那小子腦袋上打了一下,惡狠狠地說:“再翹課一次老子打斷你的腿。”        


  幼小的魏謙一直覺得這種說法很有家長范兒,那時候他還年少無知,就把這句話寫在了摘抄筆記上,結果讓老師打了個大叉……        


  


  總之,他一直渴望能套用這句話教訓別人一次。        


  


  魏之遠看著他吊起來的胳膊,神色複雜。        


  他第一次抗拒上學,是因為根本不知道上學是幹什麼的,但這一次,小男孩經過了深思熟慮,並且有理有據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我不想上學了,上學挺好的,可是要上好多年,花好多錢,我還是跟你出去掙錢吧,我會幹活,會打架,能養活自己,也能養活你。”        


  


  可惜魏謙是個沒法溝通的人,小遠的有理有據被當成了耳邊風。        


  魏謙低頭看了魏之遠一眼,覺得這個小崽子是不知天高地厚,他手癢,想揍這小崽一頓——魏謙想,自己每天披星戴月出去,隨著業內競爭壓力增大,他得時刻流血流汗地準備跟各路同行鬥智鬥勇,結果被小崽子一說,好像這麼有技術含量的事是個人就能幹似的,真他娘的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一點也不知道別人養著他的辛苦。        


  


  可是呢,魏謙一看他那認真而信誓旦旦說要養活自己的模樣,就沒下去手。        


  


  小東西……好歹有點良心。        


  


  於是魏謙敷衍地對他說:“那你好好念書,將來大學畢業不行,碩士博士也不行,你得博士後,博士後後後,叫別人是‘刀克特’魏,你爭取給咱弄一‘剪克特’魏,那才牛掰呢。”        


  魏之遠低下頭,他讀了點書,懂了點事,聽出大哥這是在逗他玩,這件事顯然是沒有商量的餘地的。        


  


  宋小寶這個熊孩子笑嘻嘻地湊過來,搖頭擺尾地討打說:“剪克特魏,嘿嘿嘿嘿。”        


  魏之遠:“一邊去,小丫頭片子。”        


  宋小寶不甘示弱:“我才不是‘片子’,我是‘鼓子’!你是個蘆柴棒頂著的羊糞球!”        


  魏之遠:“……醜丫頭片子。”        


  


  宋小寶憤怒地尖叫:“羊糞球!”        


  魏之遠冷靜地回復:“叫你自己呢。”        


  


  倆人於是掐到了一塊,魏謙在旁邊看著,沒有一點拉架的意思,巴不得他們倆掐得熱鬧點,看小孩打架也是他的娛樂項目之一,反正打不壞。        


  


  剛來的時候,魏之遠的眼神是非常野性難馴的,性格也總比同齡人沉悶些,每天和在家裡喋喋不休地發表自己毫無建樹的看法的小寶形成了鮮明對比,那時候,乍一看,魏之遠就像是把一個青春期的大孩子塞進了一個小傢伙的身體裡,總覺得人跟模樣不配套。        


  


  然而最近半年以來,他卻越來越“小”了,言行舉止也跟著幼稚了起來。        


  


  魏之遠一邊和小寶掐架,一邊餘光瞥著魏謙,發現吊著一條胳膊的大哥喜聞樂見地圍觀他們倆的戰鬥,這才有幾分表演性質地繼續搓宋小寶的火。        


  自從上次換牙鬧出笑話來之後,魏之遠無意中找到了一個討好大哥的方式——就是把智商拉到和宋小寶一樣的高度,時常和她一起做些讓人啼笑皆非的傻事。        


  他們倆表現得越幼稚、越缺心眼,大哥的態度就會越隨和一點,少裝腔作勢一點。        


  


  於是魏之遠越發地朝著這條路走了下去。        


  他的天生資質原本能讓他長成一個炫酷的人,然而他卻走上了一條二逼的道路,人生際遇,真是難以捉摸。        


  


  魏之遠對魏謙和這個家的感情是非常熾熱的。他和別的孩子不一樣,別的孩子天生就有家,魏之遠沒有,他把“家”當成了一種事業來經營。        


  


  只要能留下來,留在這個家裡,別說只是裝傻充愣,讓他拼命都可以。        


  


  小遠始終記得,有一天,他白天在學校裡被凍感冒了,總是冷,睡著了以後不自覺地鑽進了魏謙的懷裡,窩在那暖烘烘的懷裡,一直睡到了第二天。        


  清晨,男孩醒過來的時候,趴在那半天沒捨得動地方,他睜大了眼睛抬頭望著身邊熟睡的少年的臉,突然默默地在自己心裡叫了一聲“哥”。        


  


  大哥自然是聽不見,但魏之遠這樣在心裡叫過了。        


  


  小遠和小寶這場熱鬧紛呈的戰爭最終被三胖終結了,三胖一手一個,像拎小狗一樣把倆崽子扯開了:“哎喲小祖宗們,這是要大鬧天宮啊?咱先休戰啊,吃完飯提槍再戰,不著急!”        


  三胖把蛋炒飯從廚房裡端出來,盛在一個小盆裡,也沒拿碗,拎了四個勺子,一人一個,圍著一盆飯開吃。        


  


  三胖這貨好為人師,比唐僧還嘮叨,飯都堵不上他的香腸嘴,他邊吃邊教育孩子:“小朋友們要有理想,不能一天到晚跟大肚子蟈蟈似的,沒完沒了地掐,你們哥他就是個二百五,也不管管……”        


  魏謙無辜被波及,剛想收拾這胖子一頓,好讓他知道知道馬王爺有幾隻眼,可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倆崽子就同仇敵愾地沖三胖嚷嚷:“不許說我哥!”        


  


  三胖:“……”        


  魏謙一人給夾了一塊火腿腸:“幹得好,多吃點。”        


  


  三胖的大餅臉扭曲了一陣,仗著臉皮厚,勉強將方才的話題進行了下去:“行吧,不提你哥——你們看,在學校學了那麼多關於理想的課文,跟三哥念叨念叨,你們的理想都是什麼呀?”        


  


  小寶說:“我想當歌唱家。”        


  魏之遠樸實無華地說:“掙錢,養我哥。”        


  小寶看了他一眼,又補充了一句:“我當了歌唱家要掙大錢,養我哥。”        


  


  三胖就像個猥瑣的兒童誘拐犯……不,就像個偉大的教育家那樣,諄諄善誘地對魏之遠說:“你看,小寶這個理想比較有目標,那小遠你呢,你要養你哥,你該怎麼掙錢呢?”        


  


  魏之遠眼皮也不抬地說:“我可以看場子,賣碟,辦證,拔份兒……”        


  三胖頓時痛心疾首,轉過頭來對魏謙說:“謙兒啊,我看你這孩子沒救了。”        


  


  魏謙看向一本正經的魏之遠,目光落在了他鼓起來的腮幫子上,忽然挺想笑的,於是他就笑了,順便言簡意賅地給三胖指了一條明路:“滾!”        


  


  他一笑,魏之遠就覺得自己這一天晚上撒潑打滾也值了,於是不再吭聲,省下力氣來,兇狠地低頭扒飯。        


  魏之遠吃飯的模樣非常兇殘,好像要把每一顆飯粒都變成他的骨頭和肉。        


  


  其實魏謙也有理想,他原來的理想,是要當一個科學家,穿著白大褂在實驗室裡轉,記錄各種資料,寫寫論文,打打材料,研究點什麼,每天吃飯也研究,睡覺也研究,除了研究的東西,什麼也不往心裡去,衣食不愁。        


  當然,魏謙心裡明白,眼下這理想已經變成了幻想,於是也就沒和別人提過,假裝他一出生就是根社會上的老油條,從來沒傻逼過。        


  


  三胖做了飯,吃完飯還要負責刷碗,他一邊洗一邊發牢騷:“唉,你三哥是上輩子欠了你的錢啊,這輩子給你當童養媳……”        


  這話正好被經過的魏之遠聽見,魏之遠二話不說地擼袖子:“三哥,我洗。”        


  


  三胖哭笑不得地揮揮手:“還有搶著當童養媳的,你還是快跟小寶看動畫片去吧。”        


  魏之遠抬頭請示魏謙,魏謙對他以一釐米的上下浮動點了個頭:“去吧,別在這絆腳。”        


  


  打發走了孩子,三胖才開口對靠在廚房門框上的魏謙說:“你那胳膊疼不疼了?”        


  魏謙點了根煙:“還行,有點。”        


  


  三胖沒跟他貧嘴,沉默了片刻,三胖難得正經地問他:“你想怎麼著?一直這樣下去?”        


  魏謙早看出他是有話憋著,沒吭聲,等著他說。        


  


  三胖比他和麻子都大一些,已經快二十歲了,想得也比他的兩個小兄弟多一些:“我這麼說你別不愛聽,樂哥——樂曉東那人,不是什麼善茬,你跟著他混,能有什麼好下場?哪怕你去工地板磚,賣得是力氣,樂曉東給的那兩塊錢,是要讓你賣命。”        


  好一會,魏謙才反問:“我能幹什麼去?”        


  


  “幹什麼不能吃飯?”        


  


  魏謙靠在門框上,茫然地想了片刻,低頭看看自己被包得粽子一樣的手,感受著裡面透出來的絲絲的鑽心的疼,低聲說:“我什麼也不會。”        


  


  “你打工也好,做小買賣也好,”三胖頓了一下,說,“大不了你跟著三哥,咱倆開車拉熟食去,不也算個營生嗎?”        


  魏謙輕輕地笑了一下,沒吭聲。        


  


  “只要你點頭,回去我就跟我爸說……”三胖說到這,突然若有所感地回了下頭,他發現魏謙已經不在那了,就這樣非暴力不合作地走人不聽了。        


  


  三胖住了嘴,憤憤地甩了一把手上的水,怒氣衝衝地說:“孫子,早晚有你後悔那天!”        


  


  三胖跟他是打小的交情,總不會害他,魏謙心裡知道,他說得話都有道理。        


  他在娛樂城一年多,已經漸漸放下了對樂哥的盲目崇拜,他幹的是什麼營生,魏謙也多少知道一點。        


  魏謙有時候也會想,為什麼別人再苦再難,都能走一條正路,只有他自己這麼孬種呢?        


  


  是他願意當一個流氓嗎?        


  他雖然混,卻也知道好歹,他在學校當了那麼多年的好學生,可不是為了輟學當流氓的。        


  


  是為了錢嗎?        


  是,魏謙承認,樂哥給他的錢多,可三胖說得對,他賣的是命,錢再多一倍也划不來。        


  


  那是怕吃苦嗎?        


  大概也不是,是板磚手上磨出的大泡和曬爆的皮疼,還是被人一棒子活生生地砸斷胳膊疼,這不好比。        


  


  那是為了什麼呢?        


  魏謙無數次地這樣問自己,後來他發現,大概還是他那一點要了命的自尊心在作祟。        


  


  他從生在這個世界上、第一聲啼哭開始,就註定了低人一等,所以當他稍微長大了一點,稍微有了一點選擇的餘地時,他就死也不願意再低下頭——哪怕是像現在這樣兇狠地、讓所有人都畏懼憎惡也好。        


  


  讓別人都怕他,總比看不起他強。        


  


                             


作者有話要說: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第十章        


         


  樂哥讓魏謙先上著白天的班,等胳膊拆石膏了,就轉到晚上去。        


  夜總會的夜班待遇非常好,兩撥人倒班,一個班只有四個小時,錢卻是白天的三倍,這意味著他每天只上四個小時的班,就能讓自己一家人過上非常寬裕的日子——當然,拿高薪的是打手,不是麻子那種苦哈哈打掃衛生的小弟。        


  


  以魏謙的資歷,原本是不能上這個榮耀的夜班的,樂哥為了表示親近,親自和經理吩咐了,破格提拔。        


  麻子羡慕得不行,魏謙卻沒什麼喜色,煙抽得反而更凶了。        


  


  前途兇險而迷茫,即使魏謙是個錢串子,他也很難對那些多出來的收入表達喜色了。        


  


  這一天,宋小寶和魏之遠放學回家,魏謙把一個兩斤多的小西瓜一切兩半,讓他們倆一人一半拿勺子挖著吃,吃完寫作業去。        


  


  宋小寶盤腿坐在沙發上,吃得滿嘴都是西瓜湯,興致勃勃地邊吃邊說:“哥,妞妞姐死了。”        


  魏謙一愣:“誰?”        


  


  “妞妞姐,這麼高,臉上有兩個小窩窩,眼睛是這樣的,梳……這樣的頭髮,在前面小平房那邊住……”宋小寶描述眼睛就伸手撐開自己的眼睛,描述到頭髮就去揪自己的頭髮,一席話說得手舞足蹈,全是肢體語言,可見她一年級語文就不及格是有原因的。        


  


  魏謙往後一仰,躲她遠了點:“你給我坐好了,好好說話,噴我一臉——死了?怎麼死的?”        


  


  “這樣死的。”宋小寶說完,原地翻起白眼,抱著她的半個西瓜往旁邊一倒,一行西瓜汁應景地從她嘴角淌了出來。        


  


  魏謙:“……”        


  


  他的小妹妹儘管還年幼,可有一種透過現象刺穿本質的超凡脫俗的模仿能力。魏謙第一次覺得這丫頭長得不好看也挺可惜的,不然等她長大了,說不定能當個演員。        


  


  魏之遠在旁邊冷靜地補充說:“吃耗子藥死的。”        


  


  宋小寶從死亡狀態裡復蘇,忙問:“你怎麼知道的?”        


  魏之遠像個見過大世面的人那樣淡定地說:“她嘴裡吐白沫,臉是那個顏色的,肯定是吃耗子藥死的,我以前見過。”        


  


  宋小寶崇拜地說:“你怎麼什麼都見過?耗子藥好吃嗎?”        


  魏之遠被她這蠢得超出預期的問題問得眉尖一跳,三秒鐘以後,他決定配合這個腦供血不足的蠢貨,於是用一種嚴肅正經的口氣說:“還行吧,花花綠綠的,紅的是西瓜味的,綠的是蘋果味的,耗子都愛吃。”        


  


  宋小寶眼巴巴地:“脆麼?”        


  魏之遠:“脆。”        


  


  魏謙:“……”        


  


  魏之遠畢竟是個孩子,魏謙其實看得出,他有時候故意裝傻,不過魏謙一直以為小遠是在討好小寶,沒往自己身上想過。        


  ……畢竟,他一生中鮮少得到關懷,連自己都會忽略自己。        


  


  這件事原本魏謙聽過就算了,因為他到最後也沒能通過小寶的敘述想起“妞妞”是什麼人。可是這件被他忽略的事並沒有過去,傍晚,三胖和麻子一起買了菜,到他家來做飯,端菜的時候,三胖故意不滿地踹了魏謙一腳:“老子來伺候你當大爺的是吧?別坐那等吃,不是還有一隻手呢嗎?拿碗筷去!”        


  魏謙揚聲:“麻子!”        


  


  麻子俐落地答應一聲,就要替他去幹活,被三胖眼睛一瞪給嚇得縮了回去。        


  


  “麻子啊,”魏謙慢慢騰騰地站起來,中肯地評價說,“您老人家可真是慫得難受啊!”        


  麻子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美滋滋地說:“是呢!”        


  


  魏謙:“……”        


  


  魏謙晃蕩到廚房,腳尖挑開櫃櫥,懶洋洋地往小屋看了一眼,那倆小崽子終於消停了,一人占著一個桌角,對著寫作業。        


  魏謙心情忽然無法抑制地好起來,感覺屋子裡有這麼兩個會喘氣的小東西在,顯得像個家了。        


  


  “謙兒,”這時,三胖突然開口說,“這兩天看著點咱妹妹小寶,放學了別讓她出去瞎跑。”        


  魏謙隨口應了一聲:“怎麼了?”        


  


  三胖說:“你知道妞妞吧?”        


  魏謙:“嗯?”        


  “前邊住著,紮小辮的那個,比小寶大一歲。”三胖往倆小的屋裡看了一眼,壓低了聲音湊在魏謙耳邊說,“那丫頭今天下午沒了,自己吃耗子藥死的。”        


  


  魏謙懶得聽這些別人家的破事,他自己的破事都慮不過來呢,於是不耐煩地看了三胖一眼:“我看你是閑得蛋疼吧胖子,一天到晚不是說媒拉纖就是三隻耗子四隻眼的破事,你……”        


  


  三胖表情凝重地在他受傷胳膊上不輕不重地拍了一巴掌:“你他媽小點聲!”        


  


  “嘶……我操/你……”        


  


  三胖嚴肅地說:“你聽我說!那小丫頭是被人糟蹋了,孩子膽小,好幾天過去她都不敢告訴大人,這兩天天熱,聽說最後下面都化膿了,也不知道受多大罪,再不敢說,昨天一時沒想開,自己吃耗子藥自殺了——你對你妹妹上點心行不行?”        


  


  魏謙皺著眉看了他一眼:“扯淡……”        


  “誰跟你扯淡?有拿這事扯淡的麼,人都死啦!我有那麼缺德嗎?”三胖瞪了他一眼,“我他媽跟你說正經的呢,這兩天把咱妹妹看緊點,聽見沒有?”        


  


  魏謙難以理解地伸手在自己腰上比劃了一下:“那小屁孩細胳膊細腿的,往那一戳不就是根筷子嗎?有什麼好那個的?誰啊?有病嗎?”        


  “跟你丫個不開竅的孫子說不清楚,每天就認識錢,就知道打架,你還知道什麼?”三胖不耐煩地揮揮手,“有些人就是對著正常女人硬不起來,有喜歡那種沒長大的小孩的,還有喜歡男人的呢——妞妞她媽都快哭成神經病了,嚷嚷著要報警,現在被她奶奶給鎖在家裡了。”        


  


  聽見“男人”倆字,魏謙不適應地皺了皺眉,又問:“幹嘛不讓報警,她奶奶老得癡呆啦?”        


  “老太太腦子不轉彎,她覺得這事要是報了警傳出去,他們一家都抬不起頭來做人了。唉,總之……”三胖說到這,突然住了嘴,因為他一抬頭,正看見魏之遠不知什麼時候趴在了廚房門邊上,也不知道他聽見了多少。        


  


  三胖給嚇了一跳:“哎喲這倒楣孩子,怎麼走路都沒動靜,跟黃鼠狼似的!”        


  


  黃鼠狼魏之遠面色無異,好像沒聽見他們倆說話,挺胸抬頭地說:“我幫我哥端盤子。”        


  “嘿,這小黃鼠狼,還挺會孝順!”三胖蒲扇一樣的大巴掌糊在了魏之遠的後腦勺上,幾乎把他的小腦袋都給包進來了,匆忙地往他後背上一推,“快去吧。”        


  


  說完,他和魏謙對視一眼,兩人不約而同地停下了方才的話題。        


  


  之後好幾天,魏謙都是接送倆孩子上下學的。        


  敗家的小學校,早晨上學太晚,晚上放學又太早,魏謙配合他們的時間非常困難。        


  


  早晨還勉強能湊合,下午放學那點鐘尤其缺德,三點多,魏謙離下班還早,他得拖著一條打著石膏的胳膊兩頭跑,每天以最快的速度沖到小學校,急匆匆地把倆崽子弄回家,一人給買個五毛錢的“雙棒冰棒”,然後把他們倆反鎖在家裡,再趕投胎的一般風馳電掣地跑回去。        


  


  字面意思,他真是用腿跑的,魏謙因為要轉到夜班那邊,本來就有好多人暗中看他不順眼,他怕耽誤時間太長,給別人說三道四的機會,又不捨得那點車錢。        


  他就這樣活生生地練出了一雙趕超公車的飛毛腿。        


  


  宋小寶那個沒心沒肺的一點也不知道心疼她哥,對這樣的生活還挺滿意,因為每天有一根半的“雙棒”吃……多出來的半根來自于魏之遠,魏之遠一般會把雙棒掰開,自己先吃一半,剩下一半多數時候就便宜小寶了。        


  好吃懶做——他已經完全摸清了這個小妹妹的尿性,並十分擅長對付她了。        


  


  這麼驢拉磨似的來回跑了十幾天,等魏謙去醫院複查的時候,當場被醫生劈頭蓋臉地臭駡了一頓,提出嚴重警告:“你要再這樣,就等著長一條山路十八彎的胳膊吧!”        


  魏謙覺得頗有些沒面子,因為麻子就帶著倆小東西在外面等著,這一大兩小一水的沒見過世面,魏謙覺得在他們面前挨訓十分沒面子,自己大哥的權威都遭到了破壞。        


  


  魏之遠一聲沒吭,感覺心裡好像被磕了一下,酸疼酸疼的。        


  他心裡生出某種男子漢一樣的保護欲,而軀體依然是幼小稚拙的。        


  日益生長的渴望強大的心和兒童有限的生理條件之間的矛盾,構成了魏之遠青春期之前的主要心理矛盾。        


  


  當天半夜裡,魏謙就聽見廚房裡乒乓亂想,他伸手一摸,旁邊的那小子不知什麼時候起來了,魏謙揉著眼低罵了一句,走進廚房,抬手拉開廚房的燈,一邊抬手擋刺眼的燈光,一邊不耐煩地說:“大半夜不睡覺,你瞎折騰什麼?”        


  


  魏之遠正拖著一條長長的鋼管,無辜地抬頭看著他。        


  


  廚房連著陽臺的那一半平時是做飯用的,另外這一半就用於堆放各種雜物了,雜物裡不乏各種魏謙隨手丟在裡面的兇器。        


  魏之遠就是從這堆雜物裡拖出了一根廢舊鋼管,他這回特意挑了一根比較短的,趁他的手,不至於像上次一樣丟臉地拖拉在地上,手裡拿著武器的時候,他會覺得自己非常有力量。        


  


  魏謙愣了愣:“你拿它幹什麼?”        


  


  魏之遠看了一眼他換了新繃帶的胳膊,挺了挺胸說:“我帶著上學,明天你就不用來了,我帶小寶回來,到家我看著她不亂跑,會反鎖門。”        


  


  他說這話的時候帶著某種理所當然的態度,儼然是個能扛事的小大人。        


  


  魏謙覺得心裡怪窩得慌的,這撿來的小子不是個白眼狼,懂事,知道心疼人,可面上,魏謙卻依然不客氣地皺了皺眉,一隻手把魏之遠拎起來,打開水龍頭把他的小髒手沖了沖:“你還能耐了——把手洗乾淨,給我老實睡覺去,再折騰我揍你!”        


  


  魏之遠順從地沒爭辯,大哥表情雖然臭,話也不好聽,但是魏之遠不在意,反而很愛聽,他是受過真虐待的孩子,分辨得出那種是真正的惡意,哪種只是不同形式的關心。        


  


  不過魏之遠雖然當時是沒吭聲,第二天趁魏謙不注意的時候,他還是把那根水管塞進了自己的書包。        


  下午魏謙按著平時的時間跑來接人的時候,卻在半路上就看見了小遠正帶著小寶往家的方向走。        


  這倆崽子竟然沒等他,膽大包天地自己回家了。        


  


  因為在馬路對面,他們倆沒看見魏謙,魏謙也沒過去,只是遠遠地在後面跟著。        


  雖說是營養充足了、長開了點,那小男孩也不過只比小女孩高出兩個指頭,然而他就像一個有力的保護者一樣,表情嚴肅,一隻手拉著妹妹,另一隻手舉著一根髒兮兮的鋼管,把回家的這一小段路走得如同闖天門陣一樣義無反顧。        


  


  魏謙有些啼笑皆非,他一路目送著倆小孩到了家,魏之遠非常嚴肅地讓小寶先進屋,然後他就像地下工作者一樣舉著那可笑的鋼管,探出頭來在家附近仔細地偵查一番,沒能偵查到敵情,卻發現他哥正吊著胳膊,站在不遠處的牆根下看著他。        


  魏之遠愣了愣,隨即,他看見魏謙不但沒有對他擅作主張發火,反而對他微笑了一下。        


  


  魏謙抬起少年人那種特有的、極清瘦的下巴,沖魏之遠點了點,示意他鎖好門。        


  


  魏之遠乖乖地轉身進屋,把門反鎖,爬到床上,扒開窗簾,趴在了窗戶上,看著魏謙點了根煙,默默抽完,算是歇了歇腳,快步轉身走了。        


  


  “哥連口水都沒喝呢。”魏之遠這樣想。        


  當天晚上,魏謙回家的時候就驚訝地發現桌子上的搪瓷缸子裡,有人給他涼了一杯白開水,伸手一摸,不涼不熱,溫度正好。        


  


  之後一個禮拜,都是這樣過的,魏之遠獨自帶小寶放學,然後魏謙遠遠地綴著他們倆,看著他們到家鎖好了門,再離開。        


  


  終於,妞妞的事已經過了小一個月,附近沒再發生過別的不太平的事,而魏之遠又看起來非常靠譜,魏謙決定不再接送他們倆了,三個人又各自恢復了生活的正軌。        


  


  結果就真出事了。        


                              


作者有話要說: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第十一章        


         


  那天魏謙早晨起來晚了,他頭天晚上斷斷續續地做了一宿模糊不清的夢,夢的內容,他一睜眼就不記得了,但肯定是不怎麼愉快的,他直到起床,胸口都被壓得難受。        


  


  他在床邊坐了兩秒鐘,突然想起來倆崽子還要上學,早飯還沒著落,趕緊爬了起來,誰知他到廚房一看,發現魏之遠正在一臉嚴肅地用大勺子攪著開水鍋裡的速凍餃子。        


  


  魏謙靠在廚房門上,輕聲問:“怎麼不叫我一聲?”        


  魏之遠回過頭來沖他呲牙一笑,露出兩顆白得要命的小虎牙,討人喜歡極了。        


  


  魏謙在他的腦袋上摸了一把,轉身進了衛生間,他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眼皮不知道怎麼回事,一個勁地跳。        


  等他把臉洗完,魏謙才想起來,今天早晨原本是想讓麻子給炸幾根油條的。        


  


  魏之遠像做化學實驗一樣一絲不苟地煮完了一鍋餃子,三個人剛在餐桌旁邊坐下來,突然,樓下一聲巨響,好像是什麼東西倒了,緊接著是一聲尖銳得刮耳朵的慘叫,跟著就一片混亂。        


  魏謙端著碗推開窗戶往下看了一眼,隨後,他像是火燒了屁股一樣地跳了起來,飯也顧不上吃了,一把抓起錢包跑下了樓。        


  


  只來得及匆匆囑咐了一句:“你們倆自己上學,路上慢點。”        


  


  沒有幾分鐘,樓上三胖也跟著下來了,此時樓下已經圍了一圈人。        


  出事的是麻子他們家的早點攤。        


  


  麻子每天淩晨下班,幫他媽把早點攤支起來,炸油條賣豆漿,到九點半左右才收。        


  早點攤是露天的那種,幾張簡易桌椅,一個豆漿桶一個油鍋。        


  


  起因是一輛計程車開了過來,這條路平時不走車,因為太窄,一輛車進來幾乎能占了整條路,司機不知是迷路了還是怎麼的誤闖了進來,就在計程車小心翼翼地往前開的時候,路口那裡突然拐進來一輛電動三輪。        


  電動三輪車主在趕路,開得飛快,拐過來才發現前方有車,再要刹車已經來不及了。        


  


  電動三輪的車主本能地一扭車把,車子借著慣性沖上了路邊,毫無緩衝地撞上了撐著油鍋的小攤,麻子媽正好在油鍋後面炸油條,一鍋沸騰的熱油傾倒下來,整個潑在了她身上,連油鍋再人,被停不下來的三輪車拱出去一米多遠。        


  


  魏謙暴力撥開人群擠進去的時候,簡直連頭皮都炸起來了,因為是天熱,麻子媽只穿了非常薄的短袖和七分褲,大片□在外面的皮膚被熱油一燙,頃刻就不能看了。        


  


  有那麼一瞬間,魏謙覺得她都熟了。        


  空氣裡甚至散發出某種詭異的肉香。        


  


  麻子整個人都傻了,眼睛睜得快要脫開眼眶,直眉楞眼地在旁邊一動不動,仿佛成了一尊雕像。        


  魏謙照著他的臉扇了一巴掌,對著麻子的耳朵嚷嚷說:“你他媽還看什麼看!啊?你媽都熟了,還不去叫救護車!”        


  


  他轉過身對旁邊的人咆哮:“車!把那三輪車搬開!”        


  


  幾個路人忙站了出來,七手八腳地把肇事的三輪車搬走,三輪車主見勢不妙,本能地想溜,被魏謙一隻手拽了回來,一腳踹在了膝蓋窩上,狠狠地慣在地上。        


  


  三胖在後面喊:“謙兒!別管那孫子了,我報警了,交給警/察,這他媽鍋都黏在肉上了,怎麼辦?”        


  


  魏謙回頭沖他喊:“我怎麼知道!”        


  


  最後,是三胖的父母用大澡盆接了一盆的涼水抬過來,小心翼翼潑在了滾燙的油鍋上,也不知處理得對還是不對,然後救護車和警車都到了,把麻子媽拉走搶救去了。        


  


  魏謙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一發現出事了,本能的反應就是拎起錢包往下沖,大概此時此刻他已經有了成為一個錢串子的本能,潛意識裡就覺得只有帶著錢才有安全感。        


  不過也幸虧是這樣,麻子那傻逼渾身上下只有十二塊錢五,木呆呆傻乎乎,什麼也不知道,魏謙跟著過去,作為一個獨臂大俠,上上下下跑了個焦頭爛額。        


  


  快到中午的時候,三胖和一個警/察過來了,帶來了另外兩個事故當事人。        


  


  說來也是倒楣,這兩個人,一個是開出租的司機,一個是賣雜貨的小販,司機臉色灰敗如喪考妣,小販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魏謙一腳踹的,腿始終在哆嗦,站著不動都兩股戰戰、搖搖欲墜,活像一片風中飄零的樹葉。        


  


  交通事故,解決是要錢的,麻子媽要是死了尚且好辦,萬一她活下來了,這種重度燙傷,以後指不定是個什麼狀況,說不定還要負責一輩子。        


  而要命的是,這兩位偏偏都沒錢。        


  


  可在醫院的樓道裡,面對著幾雙沉默地、仿佛要把他們扒皮抽筋一般的眼睛,“希望正在搶救的人死了”這種話,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的。        


  巨大的恐懼和不知所措無從發洩,騎三輪車的小販突然“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大哭起來。        


  


  隨行警/察問三胖:“你是他們什麼人?”        


  三胖:“鄰居。”        


  


  警/察“哦”了一聲,又問:“小孩是她兒子吧?那女的他們家還有誰?她男人呢?”        


  三胖:“死了,就孤兒寡母。”        


  


  警/察頗為動容,但對此情此景,他既不知該發表什麼感慨,也不知該給什麼建議,好一會,才歎了口氣:“這不好辦,都沒錢,肇事方肯定無力承擔賠償金,你啊……唉,還是讓家屬做好心理準備吧。”        


  三胖抬起眼,茫然地問:“那……不賠錢怎麼辦?”        


  


  警/察想了想:“家屬可以起訴——不過我跟你說句實話,省省,起訴也沒用,這種事法院多半會判肇事方賠償,可判不判沒區別,賠不起照樣賠不起。”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話,跪在地上的小販突然用力地在地上磕起頭來,磕得地板都在震顫,完全是要一頭撞死的模樣,嘴裡含糊不清地喊著:“你們讓我給她償命吧……我家裡還有個病婆娘,孩子才五歲……我怎麼辦啊?我沒辦法,求求你們了,求求你們了……讓我給她償命吧!”        


  


  一直沉默的麻子突然沖上去,瘋了一樣地對著那人拳打腳踢,眾人趕緊上去把他攔了下來,魏謙吃力地用一條胳膊抱著他的腰:“行了行了,打死他有什麼用?”        


  


  麻子喉嚨裡爆發出一聲嘶啞的吼叫,像是一隻受傷的野獸,把全身的力氣都吼出去了。        


  而後他忽然全身脫力一樣踉蹌了幾步,背靠著牆滑了下來,捂住臉,肩膀劇烈地顫動了起來。        


  


  受害人依然在搶救,生死不明,肇事人和受害人家屬在外邊面對面地痛哭。        


  


  隨行的警/察大概是個剛上班沒多久的年輕人,臉上稚氣未脫,還沒能習慣人間無可奈何的生老病死,臨走的時候,他翻遍了全身,也沒能翻出什麼值錢的東西來,只好頗為自嘲地對三胖說:“我也是個窮人啊。”        


  然後他把證件和卡抽了出來,把錢包留下了,裡面總共有兩百塊零三十塊的紙幣,還有一把鋼鏰。        


  


  魏謙和三胖陪著麻子在醫院一整天,傍晚的時候,魏謙的眼皮莫名其妙地又開始狂跳。        


  他跟三胖打了個招呼,出去透了口氣,抽完一根煙,掐算著時間差不多,倆孩子已經到家了,於是用醫院門口的IC電話撥通了家裡的號。        


  


  那時候市面上已經有手機賣了,可不是他們這種人能用得起的,不過家用座機電話倒是隨著手機上市而走下了神壇,變得便宜起來。        


  儘管如此,魏謙家的電話號碼只有樂哥和幾個好兄弟知道,魏家長定的家規,電話嚴禁濫用——電話費是要收錢的。        


  


  電話通了,沒人接。        


  


  魏謙皺了皺眉,掛上電話,等了一會,又撥了一遍,還是沒人接。        


  第三遍電話沒人接的時候,魏謙的心已經狂跳了起來,身後有等著排隊打電話的人不耐煩地開口催他:“哎,小夥子,你電話打完沒有?這麼多人都等著呢!”        


  


  魏謙殺氣十足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對方頓時不敢吱聲了,罵罵咧咧地嘀咕了兩句,轉頭去找其他的公用電話。        


  


  魏謙不死心,又打了幾遍電話,一遍一遍地無人接聽,他手指尖涼得都麻木了。        


  


  “謙兒,怎麼了?”三胖見他許久沒回來,出來找了他一趟。        


  


  魏謙勉強鎮定,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強迫自己壓低了聲音,放慢了語速:“我……我不知道,家裡電話沒人接,那倆小崽子……”        


  


  他說不下去了,意識到自己再說下去,可能就要開始嚷嚷了。        


  


  三胖在他肩膀上推了一把:“你先回去,我在這盯著,我再給你找幾個人幫忙——倆崽子指不定今天沒人管跑哪玩去了,你別著急。”        


  


  魏謙撒腿就跑。        


  


  三胖愣了愣:“你他媽慢點,看車!”        


  


  三胖感覺自己已經算是出身貧寒,然而在他一生中見過的人裡,像魏謙和麻子一樣倒楣的孩子還真是絕無僅有,尤其魏謙,這小子活到這個歲數,好像就沒過過幾天舒心日子,不是在操心,就是在操心,三胖總是憂慮地想,遲早有一天,他得把自己活生生地操/死。        


  


  這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魏謙一路狂奔回家,直到老遠看見三胖的一個兄弟磊子正蹲在門口,大概是被三胖打電話叫來幫忙的。        


  


  看見磊子正蹲著跟宋小寶說話,魏謙才停了下來,此時,他的後心已經讓汗浸透了,他彎下腰,一隻手撐住膝蓋,大口地喘了一會氣,額頭上一滴汗水落下來,從濃密的睫毛縫裡滲透下去,沒落進眼,順著眼睫毛的邊緣流下去了,簡直像哭了一樣。        


  


  魏謙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這才沉著臉大步走過去。        


  


  他先和磊子打了招呼,道了謝,然後急迫地一隻手捉住宋小寶的肩膀,粗魯地把她扯到跟前,上下一掃,見她除了眼圈有點紅之外,連皮也沒擦破一塊,這才稍微放下點心,而他臉上卻依然兇神惡煞,像審犯人似的審問小寶:“怎麼回事?為什麼不接電話?為什麼不進家?小遠呢?”        


  


  小寶嘴一癟,可算是見到親人了,眨巴著眼睛就要哭。        


  


  還沒等她哭出來,就被魏謙一嗓子吼住:“不許哭!小遠呢?”        


  小寶硬生生地把眼淚給憋回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第十二章        


         


  宋小寶斷斷續續、詞不達意,好不容易才說明了事情的經過。        


  


  自從魏謙不再接他們倆放學以後,每天晚上一根“雙棒”的福利就沒有了,對此小寶非常的不高興,可是她不敢開口找魏謙要錢,魏之遠肯定不會要,指望他們大哥能自己能想起這點雞毛蒜皮的屁事,更是天方夜譚。        


  於是他們倆商量好,每天走小路沿途撿易開罐,撿回來以後偷偷藏在小寶床下,等著賣錢用。        


  


  這一天不知道為什麼,小遠照常走到一半,突然不讓她走小路了,兩人繞回到了大馬路上,宋小寶不明白是怎麼回事,照例是跟他吵嘴,結果這次魏之遠連招都沒接,不由分說地一路強行拽著她走了。        


  當時魏之遠表情太可怕,所以宋小寶最後毫無意義地順從了。        


  


  宋小寶這個同學,她是個非常典型的慫孩子,平時給鼻子上臉,別人聲色一厲,她一秒鐘就能變成一隻小鵪鶉。        


  幸虧是個丫頭,不然將來長大了沒准是個當公公的好材料。        


  


  魏之遠帶著她漫無目的地在大馬路上亂轉,先是到了十字路口處的百貨商場裡,七扭八歪地轉了一圈,出來以後他又非常警覺地往周圍看了看,帶著她走了從好幾家小店,都是從前門進後門出,足足在外面晃蕩了半個多小時。        


  之後,魏之遠才帶著小寶往家的方向走去,那時天都有點黑了。        


  


  回家要穿過一片小胡同,必經之路,沒法繞。        


  


  宋小寶看見當時小遠不把書包好好背著,而是拎在手裡,書包拉鍊拉開,他一隻手塞在包裡,也不知道是在找什麼,足足找了一路,手都沒拿出來。        


  然後她聽見腳步聲,魏之遠的神經好像一下就繃緊了,宋小寶就看見一個男人走過來。        


  


  具體多大年齡,長什麼樣,她哭哭啼啼地也說不清楚,只會說是個大人,像三胖的爸爸一樣大的一個陌生人。        


  


  魏之遠突然使勁推了她一把,讓她快跑。        


  


  直到這時,宋小寶依然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然而小遠的態度帶給了她莫大的恐懼,儘管小寶不知道她自己在怕什麼,可當時就是嚇得汗毛都立起來了。        


  她本能地遵從了他的話,跑到了小路盡頭,越跑越害怕,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發現小遠把手從書包裡伸出來了,原來他的書包裡藏了一根鋼管,男孩雙手握住了,側身貼在牆上,警惕地看著那個陌生人。        


  


  瞥見她回頭,魏之遠憤怒地沖她喊:“快跑!打電話找大哥!”        


  


  宋小寶再不敢停歇,一口氣地跑回家,可直到家門口,她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鑰匙——他家的鑰匙總共有三套,一套魏謙拿著,一套放著備用,還有一套以前是三胖媽拿著,現在給了魏之遠。        


  魏謙本意是想著反正這倆孩子總是同進同出,用一套鑰匙就夠了,小寶毛手毛腳的,給了她也怕被她弄丟了,可節骨眼上,倆孩子把這碼事給忘了。        


  


  如果不是碰見接到三胖電話匆匆趕來的磊子,小丫頭現在還主意全無地在門口哭呢。        


  


  魏之遠在外面流浪過,對各種惡意的人比小寶敏銳得多,恐怕是半路上就感覺到自己被人跟上了,所以才帶著小寶繞路,他的處理方法其實很正確,只是孩子畢竟還小,最後到底沒能甩掉對方,還是被堵住了。        


  


  這時,三胖也趕到了,三胖實在不放心,打完電話以後跟著就打了輛車回來。        


  


  一下車,他就上氣不接下氣地對魏謙說:“沒事,謙兒,你放心,樂哥也聽說了,他知道是你家的事以後,立刻派人去幫你找了,你……”        


  


  他的話音突然被打斷,因為魏謙面無表情地抬起手,一巴掌把小寶的臉打到了一邊。        


  


  磊子嚇了一跳,忙跳起來攔在魏謙和小寶中間:“謙兒,哎,謙兒!她還小呢,一個小屁孩子,她懂什麼?你跟她急什麼?”        


  


  三胖比較不客氣,三步並兩步地沖過來,沖著魏謙的耳朵咆哮:“媽逼你是活驢嗎?往哪打呢?小孩的臉不能打你知道不知道!魏謙你是不是瘋了?你個丫挺的玩意兒手那麼重,打聾了她怎麼辦?啊?”        


  


  小寶有生以來第一次挨打,她簡直是震驚的,開始沒反應過來,好一會,才感覺到臉上火辣辣的疼,她難以置信地伸手捂住臉,臉皮漲得通紅,眼眶裡開始蓄滿了淚珠。        


  被三胖扯到一邊的魏謙冷冷地看著她:“我看你敢哭!你還有臉哭?”        


  


  小寶果真就不敢哭了,竭力忍著,實在忍不住,她抽筋一樣地抽噎一聲,臉都憋得由紅變紫了。        


  


  魏謙把自己的胳膊抽出來,居高臨下地看著可憐兮兮的小丫頭:“你把他一個人丟哪了?”        


  小寶抽抽噎噎地說了一個胡同名:“我……我剛、剛才跟磊子哥說、說過了……”        


  


  磊子趕緊說:“對對,我剛才通知過了,現在有兄弟往那邊過去了,謙兒你別急啊。”        


  魏謙彎下腰,直視著宋小寶的眼睛:“明哲保身,臨陣脫逃,宋離離,我教過你這麼做人嗎?”        


  


  這句話裡有兩個詞小寶沒聽懂,可不妨礙她領會了精神。這比大哥抽她一耳光還疼,宋小寶的眼淚終於大顆大顆地掉了下來。        


  三胖看不下去,把小寶拉到身後:“你怎麼說話呢?你這是遷怒!非得把你親妹妹搭進去你才爽是吧?你有病啊!”        


  


  魏謙無視了他,從兜裡摸出鑰匙遞給磊子,客客氣氣地說:“謝謝兄弟,屋裡喝杯水去,我今天招待不了,得先看一眼去。”        


  


  說完,他看也不看宋小寶一眼,扭頭就走。        


  宋小寶哭得更凶了,三胖趕緊彎下腰把小寶抱了起來,笨拙地像個大熊一樣拍著她的後背,哄著說:“妹妹,咱不哭啊,你哥今年沒打疫苗,狂犬病犯了。沒事,三哥給你找條毛巾敷敷,一會就不疼了,不怕不怕,三哥在這,你哥不敢再打你了。”        


  


  小寶趴在他的肩上,哭了個死去活來。        


  


  在宋小寶的童年裡,她只記得一個人的懷抱,就是她的胖子哥。        


  胖子哥一到夏天身上就有股怎麼也洗不掉的汗味,再乾淨都顯得臭烘烘的,更別提有時候他身上還會沾上油煙味、菜味,嗆人得很……然而那幾乎是她能得到的唯一一點溫暖的撫慰。        


  


  她短命的媽死得太早太不體面,以至於她對那個女人沒有任何印象。        


  而哥哥……打她有清晰的記憶以來,大哥似乎就沒怎麼抱過她,最親昵的行為也頂多就是在她頭上摸幾把。        


  


  小寶有時候半夜裡踢被子,被凍醒了也不蓋上,都是故意的,她裝睡等著哥哥來給她蓋,哥哥會非常輕柔地拉上被子,掖一下被角,有時候還會順手把她臉上的頭髮撥到一邊。        


  那是他白天沒有的、難得一見的溫情。        


  


  她哥疼她,小寶知道,她要什麼大哥給什麼,小寶也知道,可是她依然畏懼他,很多時候主動開口要東西,也要得心驚膽戰,並不十分地理直氣壯,因為哥在家裡老是冷著一張臉,皺著眉來去匆匆,甚至沒耐心和她多說幾句話,陪她看一會電視。        


  小寶總覺著大哥雖然愛她,愛得卻非常有限,如果她太討人嫌,說不定大哥那一點愛就收回去,不再給她了。        


  


  小寶嚎啕大哭,並不是因為魏謙打了她,其實她更害怕大哥不喜歡她了。        


  可惜胖子哥是個糙人,安慰人總也安慰不到點子上。        


  


  魏謙是在半路上碰到小遠的,小遠跟著一個樂哥的小兄弟,那位兄弟叫小賀,跟魏謙雖然不是很熟,但也偶爾有些來往。        


  小賀走在前頭,不時回頭看一眼後面的孩子還跟沒跟著,魏之遠見過他一面,算是認識,卻拒絕讓小賀拉著抱著,只肯一言不發地拎著他的鋼管走在後面。        


  


  小東西走路的時候不抬頭,專心致志地看著腳下,從小賀的角度,只能看見他頭頂上小小的發旋。        


  


  小賀找到魏之遠的時候,沒能看見那個傳說中專挑小孩下手的變態,只有一個六十來歲的老阿姨手裡拿著個長把的掃帚守著小遠,不時問他兩句什麼。        


  那變態已經跑了,魏之遠外衣扣子崩掉了兩顆,臉腫起一半,頭上有一條大口子,明顯是有人按著小孩的頭往牆上撞的,鋼管底下的尖沾了一點血跡,牆上和地面上都有尖利的鋼管劃過的痕跡,可見是經過了一番戰鬥。        


  


  這個小戰士從頭到尾沒有放棄他的武器,直到幸運地驚動了一個剛好經過這邊的老阿姨。        


  


  小賀過去的時候,魏之遠正縮在牆角休息,感覺到有人靠近,肩膀明顯收緊聳動了一下,整個人緊繃起來,雖然沒有動作,但是小賀有種錯覺,仿佛自己再往前走一步,那小崽手上的鋼管就敢照著自己的腦袋削。        


  小賀停下腳步,試探著叫了一聲“小遠”,魏之遠費力地睜開腫了的眼睛,打量了他片刻,認出了小賀,身體才微微放鬆了下來。        


  


  老阿姨狐疑地看了看這個疑似混混的小青年,不放心地問:“孩子,你認識他嗎?”        


  魏之遠點點頭。        


  


  老阿姨這才放心,帶著她的長把掃帚走了,末了感歎了一句:“都什麼人啊?該槍斃,這世道太亂了。”        


  


  小賀檢查了一下,發現小孩身上的衣服還是完完整整的,好歹先松了口氣。        


  


  他在前面走,魏之遠就不遠不近地在他身後跟著,腳步有些踉蹌,但是態度非常強硬,他不讓人扶,也不正眼抬頭看人,小賀覺得這小子小小年紀,身上就有種亡命徒一般的氣質,好像不知道疼,也不知道害怕,本能地會和人拼命。        


  


  小賀也不再試圖和他交談,因為這小崽滿臉血一身傷,還殺氣騰騰的模樣讓他有點毛骨悚然。        


  


  直到魏謙沖過來一把抱起了魏之遠。        


  


  小男孩好像愣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抱著他的人是誰,他後知後覺地放鬆下來,手裡的鋼管“嗆啷”一下落到了地上彈了兩下,小賀看見那雙佈滿塵土和血的蒼白的小手緊緊地攥住了魏謙的衣服,接著,魏之遠整個人都哆嗦了起來,就好像這孩子天生反應比別人慢半拍,直到這會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直到這會才剛知道害怕。        


  


  他像小貓一樣叫了一聲:“哥……”        


  


  小賀看著小孩貓崽一樣小心翼翼地把頭埋進魏謙的頸窩裡,還以為他要哭,可是魏之遠到底沒哭,他只是在大哥懷裡瑟瑟發抖了片刻,過了一會,仿佛要確認什麼似的,又叫了一聲“哥。”        


  魏謙問:“疼不疼?”        


  


  魏之遠從不知道大哥也有這麼溫柔的時候,幾乎有些受寵若驚,先是本能地點點頭,而後反應過來,又用力地搖了搖頭。        


  沒想到他這一搖頭,兩行鼻血就流淌了下來,魏之遠立刻抬起袖子,囫圇地抹下去,偷偷地把沾了血跡的手背在身後,生怕大哥嫌棄。        


  


  可是這回,他那脾氣臭嘴毒的大哥沒有嫌棄,也沒有放下他,甚至允許他膩膩歪歪地伸出胳膊摟住自己的脖子,把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一路把魏之遠抱回了家。        


  


  魏謙還是個少年,個頭已經差不多了,肩膀卻沒有完全拉開,骨頭有些硌人,肌肉沒來得及長成型,硬邦邦的。        


  可是這硬邦邦的肩膀硌得他越疼,魏之遠就越覺得有安全感。        


  


  小男孩不知不覺中,竟然靠在了這麼一個硬邦邦、帶著些許藥味的懷裡睡著了。        


                             


作者有話要說: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第十三章        


         


  宋小寶和魏之遠這兩個崽子的相處模式,比每年妹子身上流行的衣服還要讓人費解。        


  通常是五分鐘之內能在“互掐”和“和好”之間無障礙切換好幾次。        


  


  ……比閃電還要迅捷無常,不是愚蠢的凡人們能跟得上的。        


  


  宋小寶在給魏之遠起外號上,極盡其稀有的語言天分,她最喜歡的幾個外號是“狗崽子”、“大眼燈”、“蘆柴棍頂的羊糞球”(簡稱“羊糞球”)、“小王八”“王八蛋”等等……魏之遠則比較簡潔,通常“醜丫頭”三個字就能眨眼間殺她個乾乾淨淨。        


  


  不過那天以後,宋小寶對魏之遠的稱呼忽然之間不再那麼千變萬化了,她從此將其精簡成了一個“二哥”。        


  宋小寶停止了單方面的挑釁,在魏之遠面前,她終於從一個討人嫌的熊孩子,變成了一個可人疼的小丫頭,魏之遠投桃報李,自然也把對她的稱呼精簡成了“小寶”,從此,兩個小崽子從宿敵關係進化成了正常的兄妹關係。        


  


  然而魏謙沒空對這些小孩子們的鬧騰與和好喜聞樂見,他們倆只要不動手,即使吵架了他也看不出來,和好了,他也同樣沒什麼感覺,魏謙天生能做到對自己不感興趣的事熟視無睹。        


  


  那天,魏謙給魏之遠的小臉上抹完消腫的藥,臉上不動聲色,也沒什麼表示,先彆彆扭扭地安撫了被他遷怒的小寶。        


  小寶淚眼朦朧地看著他,可憐巴巴的小眼神簡直讓人心碎:“哥,你還生我氣嗎?”        


  


  魏謙垂下眼,手指無意識地在身側撚了撚,他臉皮繃得嚴肅,心裡卻尷尬又懊惱,面對他的寶貝妹妹,魏謙既沒有辦法像正常人一樣挺胸抬頭地說“對不起哥不該打你”,也不能乾脆俐落地搖個頭說一句“不生你的氣了”。        


  倆人足足僵立了十多秒,魏謙才開腔說:“我……咳,我以後一個禮拜給你們倆十塊錢吧,你不是愛吃冰棒嗎?”        


  


  豎著耳朵旁聽的三胖聽了簡直要絕倒,服了這頭順毛眯眼逆毛炸的驢。        


  


  魏謙擦乾了小寶的眼淚,把她哄好,又把倆孩子趕去睡覺後,他這才走出家門,和三胖他們說:“找到這個人,我必須要廢了他。”        


  他說這話的時候,表情和語氣收斂得幾近於平淡,就好像隨便一句“我要去樓下買包煙”。        


  


  大概就是從那時候,少年魏謙開始學會了喜怒不形於色。        


  


  三胖覺得,出於哥們兒義氣,他應該附和,可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有一點隱隱地恐懼,當著其他人的面,他沒好意思說,說出來顯得自己很慫。魏謙眼下是樂哥那的紅人,小賀他們多少有點巴結的意思,一個個信誓旦旦地說一定幫他找到這個人,三胖在旁邊拍了少年瘦削的肩膀,一個字也沒說。        


  


  表面上,是別人把話都說盡了,三胖他一切盡在不言中,實際上,在三胖的內心世界裡,某種巨大的憂慮開始浮現出來。        


  打架,鬧事,甚至小偷小摸,這些都是混小子們的日常,儘管都不是好事,可捅不出大簍子,可魏謙只說了那麼一句話,就不再提這件事了,轉身去和小賀他們客套地道謝。        


  三胖瞭解他,知道他這是在憋著大事,他感覺到那種孤注一擲、無法無天的殺意,覺得魏謙這是要瘋的前奏。        


  


  那一瞬間,三胖衷心地希望那個變態躲遠一點,永遠不要被魏謙找到。        


  


  魏謙確實要瘋,第二天就拆了石膏,轉到了妖魔鬼怪的夜場,這樣,他就能在白天繼續接送倆孩子。        


  那時候搖頭丸之類的新型毒品還沒能流行起來,相關的監管也不嚴,夜總會裡什麼都有,有早期的性/工作者,也有病病歪歪的癮君子,有年輕人瘋狂的舞池,還有搖滾青年深夜狂歡的劇場。        


  通宵達旦,酒氣熏天。        


  兩碗黃湯上了頭,幾乎每天都有鬧事的。        


  


  魏謙對付得就是這一幫人。        


  


  他的胳膊剛長好,就開始了新一段密集的幹架生活,他幾乎每天都要帶人打一架,每天淩晨都是一身酒氣一身傷的回來,短短的兩個月,魏謙就以瘋狗一般的姿態,橫空出世,成了一個頗有名望的打手。        


  樂哥不虧待有本事的兄弟,那段時間讓他收入頗豐,而那個變態的消息,也一直有小兄弟在給他打聽。        


  可不知道是不是三胖少年的祈禱感動了上蒼,竟然真的一直沒找到。        


  


  魏謙的身體在一次又一次激烈的衝突中變得結實起來,也開始有人叫他小魏哥,他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染上了真正的打手的危險的氣場,和當年那個中午偷偷溜出學校跑到檯球廳蹭飯的少年判若兩人。        


  


  暴力,是一種非常危險的行為,在這種行為中,它能不斷地自我獎勵,自我加強,最後改變一個人的人格。        


  沒有接觸過的人,永遠也不會明白為什麼會有人沉迷於暴力。它就像一劑毒品,能在一瞬間點燃身體裡的腎上腺素,能用一種劍走偏鋒的方式建立起扭曲的自尊和自信、安全感、歸屬感、乃至於在小兄弟們畏懼的目光下,魏謙能在其中找到某種程度上的自我“價值”。        


  


  它能帶給人一種類似于“成功”的體驗,而就如同“成功”會在潛移默化中把一個人變成“成功者”思維,“暴力”也會在潛移默化中把人變成“暴力者”思維。        


  沉迷於其中的人,會不由自主地開始自我膨脹,規避正常人對“後果”的顧慮,規避其他的解決問題的思維方式。        


  畏懼與負罪感會在自我否認的情況下率先瓦解,而後自我控制力開始崩塌,直到最後,這個人所有的良心、道德感與溫情,都會一同在內心泯滅,終於落到一個“不可救藥”的地步。        


  


  有人說所謂“亡命徒”大多是為了錢連命都不要的人,其實並不準確,他們不要命換來的東西,遠比單純的“金錢”的價值複雜得多。        


  


  而魏謙,就步履清晰地走在這條康莊大道上。        


  


  他無知無覺,冷眼旁觀的三胖卻簡直心驚膽戰。        


  三胖終於忍不住,第二次私下裡和魏謙說:“你別幹這個了,還是去看網吧,那多輕鬆,白天還能休息一會,咱弟弟妹妹上下學我替你接送好不好?”        


  


  當時已經是深秋了,魏謙仗著年少火力壯,傻小子睡涼炕,絲毫不講究地把腦袋伸進水龍頭下面,用涼水沖洗,聽見這話的時候,正好抬起頭來。        


  他拎起一條毛巾把自己劈頭蓋臉地亂擦一通,然後用力左右甩了甩腦袋,回答說:“不用,你別多事。”        


  


  三胖只好再次閉了嘴。        


  三哥看著魏謙長大,瞭解這小子,說一遍可以,他知道是好意,也知道領情,說多了他那驢脾氣上來,真能六親不認地急。        


  


  三胖只好岔開話題:“哎,你說那麻子怎麼回事?神出鬼沒的。這街坊鄰里地住著,我還一天往醫院跑一趟去看他媽,可愣是半個月沒見過他了,怎麼回事?”        


  麻子他媽在重症監控室住了好長時間,高昂的住院費弄得這哥仨差點砸鍋賣鐵,最後麻子把他們家房子給抵押出去了,借了一筆錢,好歹讓他媽撿了一條命,可是她燒得不像人樣了,一條胳膊和一條腿徹底截肢,再也站不起來了,估計以後也要這麼不人不鬼地過一輩子。        


  


  以後他們再也沒地方吃她做的豆漿油條了。        


  


  魏謙一愣,他白天沒事的時候也會去醫院,看看賬上還有沒有錢,盡自己能力補上些,但他也有半個多月沒見過麻子了——他還和麻子在同一家夜總會工作呢。        


  


  三胖皺起眉:“你說那孫子二百五兮兮的,不會出什麼事吧?”        


  被他一提,魏謙上了心,有一天晚上他正好值後半夜的班,魏謙特意磨蹭了一會,在監控室裡等著,等到了三點多,魏謙已經快睡著了,他看見麻子打掃完第一批退了的包廂走出來,監控很不清晰,魏謙看到距離麻子不遠處還有另一個人,長什麼樣看不清楚,但是一直和麻子保持同樣的距離。        


  


  好像竭力不讓別人發現,他和麻子是一起的。        


  魏謙一激靈,他從監控室出去,留了個心眼,避開了攝像頭,小心地跟上了麻子。        


  


  他不敢跟太近,和麻子一起的那個人太警覺,幾次三番地往後看。        


  麻子和那人走進了一個避風的小胡同,天還沒亮,魏謙站得又太遠,只勉強能看見麻子掏出一疊錢給那個人,那人接過去以後點了點,然後抽出幾張遞給麻子,又給了他一小包東西。        


  


  兩人匆匆分手,魏謙被深秋清晨的風吹得頭疼。        


  


  確定那人走了以後,魏謙又小心翼翼地跟了麻子一段路,直到他覺得安全了,才走出來,叫了一聲:“麻子!”        


  他準備對方才的事好好審問麻子一番,誰知麻子回頭一看,活像只驚弓之鳥一樣,撒腿就跑。        


  


  魏謙立刻追上去。        


  麻子跑得像兔子一樣快,在小胡同裡東拐西拐,沒多長時間,魏謙就失去了他的蹤跡。        


  


  魏謙用力踢飛了一塊石子,低罵了一聲:“操!”        


  然後回家,在麻子家門口蹲點等著。        


  


  等得天都快亮了,自己家的燈都已經開了,小遠和小寶起床準備上學了,他也沒能堵住麻子。        


                             


作者有話要說: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第十四章        


         


  麻子好像知道魏謙會蹲在他家門口堵他,乾脆,家不回了。        


  他甚至連醫院也不去了,只有賬上快沒錢的時候才神龍見首不見尾地悄悄去交個錢,自從在夜總會裡被魏謙看見一次,他就鐵了心地開始躲著魏謙。        


  


  這天晚上,魏謙不當班,他和三胖不知道第多少次在麻子家門口轉悠,三胖從魏謙手裡搶了根煙,往地上一蹲,盯著地上的螞蟻窩說:“丫夠能藏的啊,哎謙兒,你說那小子當年念書那會兒,要是有這迂回的腦子,他能連個數也數不過來嗎?”        


  


  魏謙被他念叨得煩:“閉嘴,那麼多話,你嘴漏?”        


  三胖捂住胸口:“你們這群小兔崽子,都兒大不由娘了是吧?我一把屎一把尿……”        


  


  魏謙涼颼颼地掃了他一眼。        


  三胖的話音戛然而止,片刻後,他用一種半開玩笑的口氣意味深長地說:“你沒發現你最近戾氣越來越重?毛血旺吃多啦?”        


  


  魏謙沒理他,三樓的玻璃上,魏之遠趴在了窗戶上,指了指某一個方向,沖他們做著口型。        


  三胖:“那猴孩子趴窗戶上跟個壁虎似的,幹什麼呢?”        


  


  魏謙一把拉住三胖,拐進了麻子家後面的小胡同,悄聲對三胖說:“我讓他盯著遠處給我望風。”        


  


  三胖大奇:“因為這事,你還給他買了個望遠鏡?”        


  魏謙:“沒有,他不知道從哪弄來的塑膠的凹凸鏡,對好焦距自己拿硬紙卷糊的。”        


  


  三胖感慨萬千:“真棒,心靈手巧,科學家的好苗子……臥槽,這是什麼?”        


  魏謙從牆角拎起了一個麻袋和一卷麻繩,自己拎起麻袋,把繩子丟給三胖:“躲老子?綁了他。”        


  


  三胖低頭看著手上的一卷麻繩,更加感慨萬千:“真棒,殺人綁票,梁山好漢的好苗子!”        


  


  魏謙走了兩步,回過味來:“你罵我是土匪?”        


  三胖:“哎喲喂,寶貝,你可真有自知之明。”        


  


  魏謙:“……”        


  三胖看不慣他,所以三天兩頭地要拿話茬刺他兩下,魏謙心裡都知道,但他也不計較。        


  他走著自己選的路,生死不論,無怨無悔。        


  可如雨中孤身穿行,淒風苦雨,滿身泥濘,別人願意拿手心捂他一下,他只覺熨帖,並不反感。        


  


  麻子遠遠地窺探了一番,確定胖子和魏謙都不在,這才做賊一樣地回到自己家,麻子緊張得要命,一邊哆哆嗦嗦地掏鑰匙,一邊鬼頭鬼腦地四處尋摸,終於,他把鑰匙插/進了鑰匙孔,松了口氣。        


  然而這口氣沒松到底,突然,他眼前一黑,被人猛地推在了牆上,那人一膝蓋頂住他的身體,擰住他雙臂的手好像鐵打的,隨後,麻子的雙手就被綁住了。        


  


  麻子心裡一沉,一股難以抑制的尿意湧上來,他第一反應就是被警/察逮了,心裡就倆字——完了。        


  


  魏謙和三胖一邊一個架著麻子到了魏謙家裡。        


  


  宋小寶好奇地看著她那被五花大綁的麻子哥,跳出來大喝一聲:“綁票!繳槍不殺!”        


  三胖苦笑:“親妹妹,你可真是添得一手好亂。”        


  


  魏之遠連忙一把拉住她,推著她到小屋裡,學著大哥的口氣說:“你數學作業寫了嗎?我不給你抄。”        


  


  沒地方抄作業是天大的事,宋小寶撅起嘴,對綁票失去了興趣。        


  


  魏之遠把她推進屋,從門縫裡往外看了一眼,三胖看見了,連忙滿面堆笑,對他豎了個大拇指以茲鼓勵。魏之遠沖他笑了一下表示友好,卻依然等他大哥的反應。        


  


  魏謙從兜裡摸出一盒夜總會免費給客人備的那種薄荷糖,隔空扔了過去,這回魏之遠眉開眼笑,屁顛屁顛地伸手接住,心滿意足地關門走了。        


  三胖覺得此情此景分外眼熟,後來才想起來,此乃標準的馴狗動作——魏之遠就差張著嘴接了。        


  


  “你啊,”三胖搖頭晃腦地對魏謙說,“缺德得祖墳上都烤羊肉串了。”        


  


  然後他們倆一起把麻子腦袋上的麻袋解了下來。        


  


  他們倆都沒想到能把麻子嚇成這樣——麻子的眼神都是散亂的,直到看清了他們倆之後好半晌,呆滯的眼珠才轉了一圈,他倒氣似的深吸了一口,兩腿一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嘞個二舅姥爺,”三胖蹲下來,仔細打量他的臉色,“青春痘都嚇白了,你到底是做了多少虧心事啊弟弟?”        


  


  魏謙沒打算廢話,一把扒拉開三胖:“那天和你見面的人是誰?他給了你什麼東西?為什麼要給你錢?你幹嘛見了我就跑?”        


  三胖拉他:“慢點慢點,別把他腦子燒了。”        


  


  “燒了更好!”魏謙一把拎起麻子的領子,“你想自己說還是讓我搜你的身?”        


  


  麻子看著他近在咫尺的兄弟,舌頭像是打了結,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深深地看著魏謙,眼睛裡折射出某種驚心動魄的悲哀。        


  魏謙不管他悲不悲哀,說到做到,一言九鼎地開始動手搜他的身,很快,他就從麻子兜裡找到了幾個小紙包。        


  


  魏謙當然知道那是什麼,他死也不會忘了他媽臨終時是怎麼個鬼樣,然而他竟然一時間難以相信,愣了一下之後,他緩緩地拆開了其中一個紙包,裡面細白的粉末終於成了他無法逃避的現實。        


  


  “這是什麼?”魏謙問,隨後他的聲音陡然變了調子,“這是什麼?!”        


  


  一行眼淚從麻子的眼角流了下來,就像一隻在乾涸的河床邊垂死的烏龜。        


  


  魏謙突然跳起來,當胸給了他一腳,可惜沒踹實在,就被三胖一把抱住往後拖到了沙發上,魏謙奮力地想要掙開他:“反正他不要命了,不如我直接打死他,還能乾淨環保節能減排呢!”        


  


  三胖作為一個非戰鬥人員,兜不住他,連忙說:“孩子孩子,那倆孩子還在屋裡呢,你別在這喊打喊殺的。”        


  


  一句話,奇跡般地讓魏謙冷靜了下來,魏謙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小屋,發現小屋的門被推開了一條門縫,兩雙小眼睛一上一下鬼鬼祟祟地正往外面窺探,倆崽子一對上他的目光,頓時嚇了一跳,“咣當”一下,欲蓋彌彰地把門關上了。        


  魏謙心口一把怒氣,哭笑不得地散了大半。        


  


  而麻子卻再也壓抑不住,他像是胸中壓抑了整個世界的荒涼無望,往後一仰,側身躺倒在地上,雙手依然被綁著,蜷縮成了一個大蝦米,不住地以頭搶地,嚎啕大哭,仿佛非這樣不能發洩他胸中萬中之一的鬱結。        


  


  三胖放開魏謙,蹲下來,圓滾滾的手指沾了一下不小心灑在地上的粉末。        


  


  他靜靜地等著麻子哭了一會,直到他哭聲減弱,三胖才輕聲開口問:“這是‘白麵’吧?”        


  


  麻子只是“嗚嗚”地哭,說不出話來,三胖低了下頭,再抬起來的時候眼圈都紅了,他拼命地望向另一邊,企圖把眼淚憋回去,嘴唇不自覺地抿成了一條線。        


  


  “我知道這肯定不是你自己吸的,你幹不出這事,我也知道,是咱媽錢不夠用……”三胖聲音沙啞,至此,卻說不下去了,他深吸了好幾口氣,寬厚的後背就像一個起伏的風箱,才接上了話音,“可這是死路啊兄弟,哥不能看著你往死路上走啊!咱媽要是知道了,她今天晚上就能吊死在醫院的暖氣片上。你怎麼……你們怎麼都那麼不懂事呢!”        


  


  魏謙木著臉,默然不語,麻子的眼淚好像都流幹了,奄奄一息地躺在那,毫無反應。        


  


  三胖的手指在眼睛上抹了一下,不讓別人看出他哭了。        


  三個人在小小的客廳裡相對沉默了半晌,魏謙突然走到床頭櫃前,拉開,裡面有一小疊人民幣,都是他最近積攢的,他把錢塞進了麻子放毒/品的兜裡,一字一頓地說:“三哥還有父母,做不了他們家的主,我們家我當家,我說了算——你看我這房子,要是出手,能值多少錢?夠養咱媽多長時間?錢用完你就跟我說,有錢我給你錢,沒錢我把它賣了。”        


  


  麻子的目光緩緩地落在他們倆人身上,眼睛裡全是血絲。        


  


  魏謙不耐煩地說:“看什麼看,遇到點屁事就抱頭痛哭,你們倆出息呢?不就是錢嗎?不就是錢嗎?”        


  


  他說到這,接不上了。        


  是啊,錢有什麼了不起的?可他們就是沒錢啊!        


  


  魏謙站起來,一屁股坐在了破舊的沙發上,努力地平復著自己的心跳——他聽見了自己胸中困獸的聲音。        


  


  三胖歎了口氣,把麻子的繩子解開,扶起他,撿起幾包“白麵”,全都順著廁所沖了下去。        


  那天晚上,麻子接了魏謙和三胖給他的錢,一聲不吭地走了。        


  


  他走到樓前面——他和他媽原來炸油條的地方,突然停住了腳步,麻子仰起頭,沖著樓上喊了一聲:“啊!”        


  


  魏謙和三胖推開窗戶往下看。        


  


  麻子“噗通”一聲跪在了原地,彎下的脊樑團成了一個蝦,他給他的兄弟們赤誠的情義磕了個頭,然後伸手摸了一把額頭上的泥土和草屑,站起來走了。        


  他不善言辭,關鍵時候說不出話來,非如此不可。        


  


  天上一輪新月升起來了,再圓,就是中秋了。        


  


  那個專門欺負孩子的變態還是沒找到,大概是變態也沒想到,一樣米能養百樣人,香香軟軟好欺負的小孩子裡面,也有諸如魏之遠這樣打架不要命的壯士,那位變態估計讓魏之遠一管子戳得當場陽/痿了,後來一直也沒再出現過。        


  


  八月節頭一個禮拜,魏謙掛了一回大彩,有道是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他眼下是才混出個名頭,真想在這小小的江湖上揚名立萬,不挨個千百刀,熬不出頭來。        


  


  魏謙這是第一回挨了砍刀,他是被人抬回來的,雖說都是皮外傷,可滿身的血也嚇人得要命。        


  不過他雖然最後趴下了,可當時到底還是扛住了場子,樂哥非常感激他,也認為他是個可造之材,給了他好大一筆過節費,讓他回家養個把月再來,魏謙“帶薪”休假了。        


  


  錢能慰藉魏謙的心,卻慰藉不了小寶的心,小寶一輩子沒見過這麼多血,當時就活像被竹簽子炸了屁/股的耗子,對著他嚎了個驚天動地,宛如一陣陣炸雷在魏謙耳邊響,把他煩了個死去活來。        


  三胖徹底淪為他們家的保姆,拍著小寶的後背:“哎,不哭不哭,沒事啊,你哥皮糙肉厚,沒事呢。”        


  


  小寶哭得直打嗝。        


  “三、三哥……”她斷斷續續地說,“我哥,我哥……是不是要……要死啦?”        


  


  “……”三胖沉默了片刻,“去你的,倒楣孩子,胡說八道,你盼點好行不行?”        


  小寶哭得更加肝腸寸斷:“我、我看見他……翻白眼啦!”        


  


  三胖沉重地歎了口氣:“我的祖宗哎,那分明是讓你氣的啊!”        


  


  相比她的驚天動地,小遠的反應平淡得多,他低著頭,始終一聲不響地蹲在魏謙床邊,好像一個沒有存在感的背後靈,魏謙被小寶吵吵得腦袋疼,看她哭得那麼傷心,又不好一嗓子吼住她,只好試圖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魏謙伸出包著紗布的手,粗魯地摸上魏之遠的頭,掰著他的後腦勺讓他抬起臉來:“哎,低頭幹什麼,撿錢啊你……”        


  


  魏謙話音陡然中斷,他看見原本低著頭的魏之遠眼圈紅紅的,悄無聲息地“啪嗒啪嗒”掉著眼淚,緊緊地咬著牙,捏著他小小的拳頭,顯得又傷心、又憤恨。        


  魏之遠那年不滿十歲,個子長了一些,還沒來得及進入瘋狂發育的青春期,他心裡清晰而又難以忍受的傷心憤怒,認為是自己拖累了大哥,讓他為了一點錢這麼賣命。        


  


  只有蜜罐裡泡大的孩子才不想長大,魏之遠不是,那一刻,他歇斯底里地想要變得強壯,歇斯底里地想要變成一個真正的男人。        


  


  宋小寶的嚎啕大哭只讓魏謙覺得無奈,然而魏之遠卻讓他覺得動容,魏謙難得心軟,往旁邊挪了挪,給魏之遠騰出一個小小的空間來,伸手拍了拍:“上來。”        


  魏之遠乖順地爬到了床上,小心翼翼地窩進了他懷裡。        


  


  宋小寶眼巴巴地看著他:“哥,我也想和你一起睡。”        


  


  魏謙對她的眼神毫無辦法,只好妥協:“行啦,你也過來吧,我警告你啊宋小寶,這是最後一次,你是女的,老跟男的一起睡像什麼話?多大了,狗屁也不懂。”        


  


  三胖嘖嘖稱奇,小狼崽子魏之遠像個沒骨頭的貓似的拽著魏謙的衣服不撒手,黏糊得不行,另一邊宋小寶變成了個只會嘮叨一句話的八哥,來回來去那幾句:“哥咱不幹這個了,不許幹這個了。”        


  而魏謙這種耐心指數為負的人竟然沒跟他們倆急。        


  


  開始小寶說一句,魏謙就應一句,後來發現她這一句話說成了車軲轆,氣笑了:“你快睡覺吧,不許說話了!”        


  小寶:“哥你不許幹這個了。”        


  


  魏謙:“……”        


  他歎了口氣,勉強坐起來,拍著小寶哄她睡覺:“聽你的,你是我老闆,行了吧?”        


  


  三胖悄無聲息地幫他們鎖了門自己走了,他突然覺得也沒那麼嚴重,有著倆孩子的牽絆,魏謙怎麼也不至於落到六親不認的地步。        


                             


作者有話要說: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第十五章        


         


  八月十五那天下午,魏謙買了兩盒月餅,經過醫院的時候,他順便進去,給麻子媽放下一盒。        


  


  麻子推著他媽出來轉一圈,麻子媽卻不怎麼自在,她半張臉被熱油濺得坑坑窪窪的,基本是毀容了,對別人的目光格外的敏感——要是別人看她的臉,她就會驚慌失措地躲開,可是要是別人刻意不看她的臉,她又會覺得自己很嚇人,心裡難受。        


  


  她只有見到魏謙和三胖他們,還能放鬆些,他們倆比麻子來得還勤快,哪怕她的臉燒成了一塊黑炭,他倆也都看習慣了。        


  “姨,買了點月餅,我給你放下一盒,過節應個景,你多少嘗一塊。”魏謙說,他買的不是散裝月餅,是有包裝盒的。        


  


  麻子媽不跟他道謝,脫口就是:“買這個幹什麼?你又瞎花錢!”        


  魏謙從善如流地接著她的話茬:“誰說不是呢,這膩呼呼的東西也不知道有什麼好吃的,誰讓我那倆‘老闆’都愛吃呢?”        


  


  麻子媽笑了起來:“可不能這麼慣著,到時候慣得都沒樣了。”        


  


  她嘴上不說,心裡卻總覺得自己是個沉重的負擔,沒人有財力給她請專業護工,大部分時間,麻子媽都只好自己孤零零地一個人住在醫院,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對她而言,有個熟人來聊聊家常瑣碎的事,就是了不起的享受了。        


  


  更不用提她的兒子竟然抽出了一整個下午的時間推著她在外面溜達。        


  麻子媽已經很久沒這麼高興過了,這天,她的笑容即使醜,也醜得真心實意。        


  


  魏謙其實不習慣與人長篇大論地侃大山,他陪麻子媽坐了一會,險些把半個多月的笑容一次性花乾淨了,說得口乾舌燥,臉都有點僵了才走。        


  期間,麻子依然和往常一樣,默不作聲地在一邊聽著。        


  


  魏謙離開醫院的時候,有種卸下什麼一樣的輕鬆感,他和三胖已經把麻子撈回來了,以後對於麻子他媽,大不了大家輪流照顧,反正他自己也沒媽,多一個不算什麼。        


  


  魏謙回到家一推門,兩個原本坐在沙發上的小東西就和狐獴一樣,做了一個一模一樣地伸長了脖子回頭的動作,大有望眼欲穿的架勢,小寶剛想開口控訴,誰知先一步看到了魏謙手裡拎著的盒子,眼睛都直了,語無倫次地跳起來說:“月餅!電視壞了!”        


  


  “……”魏謙看著她說,“行,讓它給你修。”        


  宋小寶搖頭擺尾:“嘿嘿嘿嘿。”        


  


  魏謙下午說話太多,此時懶得再張嘴,就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廚房的方向,宋小寶呆呆地順著他的手望去:“廚房裡還有月餅?”        


  


  而魏之遠卻已經訓練有素地跳下沙發,鑽到廚房,把儲物盒下面的工具箱拿出來了。        


  這小狗腿已經修煉到能讀取腦電波的地步了,魏謙感到老懷甚慰,同時不滿地指責宋小寶:“走開,跟你簡直說不通。”        


  


  宋小寶委屈:“你根本什麼都沒說!”        


  


  他家的電視修過不止一次……他家什麼都不止修過一次。        


  魏謙早已經是熟練工,坐在地上,三下五除二就拆開了電視機的蓋。宋小寶垂涎三尺地對著月餅盒子拋媚眼,魏之遠卻趴在他的肩膀上看他檢查故障,乖乖的。        


  魏謙瞥了他一眼,覺得這小子比小丫頭還眉清目秀,也比小丫頭還像個貼心小棉襖。        


  


  魏之遠崇拜地看著他:“哥真厲害,我將來也要當個修電視的。”        


  


  魏謙:“……”        


  魏之遠瞪著一雙無知的大眼睛看著他。        


  魏謙說:“老子供你讀書,就是讓你當個修電視的?”        


  


  魏之遠猶猶豫豫地說:“那……我可以當個賣電視的!”        


  


  魏謙失笑——小崽子裝傻當可愛。        


  自從魏之遠開始正經八百地上學以後,成績單已經充分地體現出了這小子的天分,魏謙自己小時候已經是不同尋常地早熟早慧,回想起來,都不一定比他成績好。        


  


  晚上,魏謙修好了電視機,拿小刀分好了月餅,坐下來陪著他們一邊吃月餅,一邊看電視劇。        


  


  《射雕英雄傳》裡剛演到郭靖離開蒙古,跟著江南七怪回中原,他們家門突然被人敲響了。        


  敲門的人手不重,似乎有些不確定,敲幾下,猶豫幾下。        


  


  魏謙以為是哪個兄弟,也沒穿上衣,叼著根煙露著滿身的繃帶就去應門了。        


  


  一開門,他先愣了一下,只見面前站著一個陌生的老太太。        


  老太太頭髮花白,但精神矍鑠,個子不高,還沒到魏謙的肩膀,又黑又瘦,上身穿著一件舊式農村老人家出門時常見的對襟布褂,下面是一條不肥不瘦的九分褲,褲腿吊著,露出她細腳伶仃的乾瘦腳踝。        


  她背後背著一個灰撲撲的行囊,手裡提著一個裝滿了空易開罐和飲料瓶的塑膠袋,頭髮梳得整整齊齊,一絲不亂,衣服也很乾淨,約莫有六七十歲,但是腰不彎,背不駝。        


  這老太太大概是個撿破爛的,可卻是魏謙見過的最體面的撿破爛的。        


  


  同時,老太太有些驚懼地打量著面前這個明顯不是良民的小夥子,顯然沒料到開門的竟然是這麼個人,但她沒往後退,下意識地挺胸抬頭,底氣十足地開口問:“宋大偉是住這的嗎?”        


  她態度說不上好,隱隱還含著某種非常不友好的戒備,魏謙沒來得及計較,就是覺得“宋大偉”仨字忒耳熟,他一時沒想起這是誰。        


  


  老太太見他臉色茫然不答話,又說:“那宋離離是不是也住這?”        


  “宋離離?”魏謙皺眉反問,“你找她什麼事?”        


  


  小寶在屋裡聽見了,蹦蹦跳跳地跑出來:“哎!誰找我?”        


  


  她乍一蹦出來,那乾癟瘦小、儘量想表現出自己毫不怯場的老太太卻突然哆嗦了起來,她貪婪而專注地打量著宋小寶好奇得探過來的頭,顫抖得越來越厲害,突然,在魏謙沒來得及阻止的時候,一把摟住了小姑娘,隨後一點也不體面地大哭起來。        


  直到這時,魏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宋大偉”就是那曾經讓他過了幾年好日子的短命後爹,宋小寶的爸爸。        


  


  而非常戲劇性的,這老太太就是他後爹的親娘。        


  


  早些年,長途火車票對於偏遠地區的農村居民而言,價格是不菲的,民工流剛剛形成,還不成氣候,那時外出做事的人三五年不回家非常正常,村裡打電話不方便,親人之間主要靠書信和匯款聯繫。        


  後來宋大偉沒了消息,老太太本來非常著急地想來看看,可巧,那個節骨眼上,她的老伴中風了,那幾年她□無暇,托人給兒子寫的幾封信也都陸續石沉大海——魏謙他媽那時候根本沒想到聯繫宋大偉家裡人,她淨顧著毀滅性地嗑藥和作死了。        


  


  終於,這一年端午剛過,老太太的病病歪歪的老頭子追隨著先聖的腳步,徹底吹燈拔蠟踹鍋臺了。        


  宋老太太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孤老婆子,她大哭大鬧地發送了老頭,收拾起她不多的家當,勉強湊了點錢,一路靠撿破爛來到了這個在郵局匯款單上看到過的北方城市裡,來投奔她的兒子。        


  


  老太太在敲開門的時候還挺胸抬頭、橫眉立目,雖然手裡拎著一袋沒來得及賣出去的易開罐,可她在盡可能地試圖在這陌生的城市裡維護著她鄉下人的尊嚴。        


  而這尊嚴終於在她發現兒子也早早死了之後,碎成了一把渣。        


  


  中秋節,團圓節,全中國人民闔家團聚,誰也不知道在破舊的筒子樓裡,有個老太太驚慌失措地發現她的老伴兒子原來全沒了,這下沒人給她養老、也沒人給她送終了,她的前半輩子都活成了白活,落了個晚景淒涼。        


  她坐在地上哭得如同魔音穿耳,攪合得所有人連月餅都沒吃好。        


  


  魏謙看了看老太太隨身帶來的黑白舊照片,上面的傻小子依稀是他那短命繼父的模樣,又檢查了她帶來的匯款單,基本相信了她真是小寶的親奶奶。        


  畢竟是血親,魏謙雖然覺得這傻老娘們兒很煩,但是到底沒在八月節的當天晚上把她轟出去,暫時收留她和小寶住在一個屋裡。        


  


  可誰知這老娘們兒不識好歹,抹幹了眼淚,她一雙和魏謙的繼父宋大偉如出一轍的小眼睛裡盡是精明狡猾的光,打眼一掃就知道魏謙不是什麼好東西,旁敲側擊地問了他幾句,先還和顏悅色,後來得知他竟然是個夜總會裡看場子操刀的小混混,老太太終於難以忍受了。        


  


  那年代,農村老太太可不明白什麼是古惑仔、什麼是黑社會,在她眼裡,魏謙他就是個不學好的臭流氓。        


  ……當然,她的看法是有一定正確性的。        


  


  老太太當然不能讓寶貝孫女和一個臭流氓生活在一起,但她也看得出小寶對這個大哥十分依賴。        


  這個老東西一輩子經歷了完整的中國近代史,兩場戰爭、改朝換代、乃至於建國後的各種運動她全都趕了個齊全,與天鬥與人鬥其樂無窮,精明得仨猴都不換。        


  


  她知道什麼事都講究個策略,所以並沒有和魏謙當面急赤白臉,決定先按兵不動,好好琢磨琢磨怎麼把孫女從這個臭流氓手裡“救出來”。        


  


  但魏謙沒空去管她是怎麼想的,因為當天晚上就出事了。        


  


  淩晨三點半,魏謙家的大門被人用力砸響,魏謙一激靈爬了起來,很奇怪的,他睡得最沉的時候被人這樣粗暴地吵醒,他第一反應不是罵罵咧咧,而是先出了一層冷汗——好像他預感到出事了一樣。        


  


  魏之遠迷迷糊糊地裹著毯子爬起來,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腦子裡一團漿糊,本能地光腳跳下床,跟著魏謙去開門。        


  魏謙門還沒完全拉開,門縫裡塞的一個東西突然掉了出來,他撿起來一看,只見那是一個信封,信封裡一遝錢。        


  


  門口的三胖還光著膀子,只穿了拖鞋和大褲衩,露著一身白花花的肥肉,明顯剛從床上滾下來的,他手裡拿著一個一模一樣的信封,沒等魏謙反應,三胖就飛快地說:“是麻子!我半夜起來撒尿才看見的這信封的,肯定是麻子那孫子塞的!”        


  


  那一刻,魏謙的腦子出奇的冷靜,他低聲問:“他哪來那麼多錢?”        


  


  三胖:“不會又去給人賣……”        


  


  “不可能!”魏謙截口打斷他,“不可能,三哥你不瞭解那群人,他們想讓你長長久久的賣命,絕對會一點一點地吊著你,不可能一次性地給你這麼多錢。”        


  


  明白了魏謙在暗示,麻子可能幹了比販毒還要嚴重的事,三胖難得倉皇失措地看著他。        


  


  “今天下午我看見他……我早該看出來他不對勁,”魏謙心裡轉得飛快,他伸手拿起桌上的電話,按了一個號碼,打到了這天後半夜當班的一個兄弟那,好半晌,魏謙放下電話,臉色難看到了可怕的地步。        


  


  “怎麼……”三胖不自覺地屏住呼吸,壓低了聲音。        


  


  “那邊今天晚上出事了,聽說來了一大幫警/察,裡外搜查了一遍,還帶走了好多人,”魏謙飛快地套上外套穿鞋,“沒看見麻子,但願他和這事沒關係……”        


  


  三胖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他……他和這事能有什麼關係?”        


  魏謙壓低了聲音:“我怎麼知道?我過去看一眼,你去醫院問問值班的護士,看他晚上在不在那。”        


  


  魏之遠連忙小跑著跟上魏謙,魏謙一把捉住他的胳膊,把他拎回了屋裡:“你跟來幹什麼?回去睡覺,明天不上學了?”        


  


  魏之遠:“我幫你出去找麻子哥。”        


  


  “小崽子,”魏謙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你不給我添亂就是幫大忙了。”        


  


  魏之遠的腳步猛地一頓,亮晶晶的眼神立刻黯淡下去了。        


  他驟然感覺到了自己的矛盾——如果他表現出自己的早熟,就沒那麼容易得到大哥的注意,可他表現得和小寶一樣傻,雖然平時討好了大哥,但關鍵時候,他也會被當成和小寶一樣的毛孩子。        


  


  那兩個“大人們”此時已經慌了陣腳,誰也顧不上去揣測魏之遠那顆充滿矛盾的心。        


  


  “謙兒……”三胖沒動地方,手心全是冷汗,他聲音乾澀極了,“他要是被警/察抓住,會是怎麼個下場?”        


  


  魏謙在沒開燈的客廳裡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眼神如刀。        


  “你說呢?”他反問。        


  


  三胖的心沉下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第十六章        


         


  魏謙淩晨五點鐘的時候,回家了,順便給家裡人買了早飯。        


  


  他的頭髮都被露水打濕了一層,臉上的表情就像是個打算屠城的殺人魔。        


  宋老太在異地他鄉一覺醒來就看見了這樣一張經典的魔頭臉,險些給嚇出心梗來,大氣也不敢出。        


  魏謙買了豆漿油條——當然,是別家做的,他心裡想了好多,七上八下,全無頭緒。        


  


  魏謙心裡煩躁地想,如果最後麻子被證明哪也沒去,就在醫院陪他媽,他一定要把那個狗娘養的揍成一包豬頭肉,熟的。        


  


  可他恐怕沒有這個機會了。        


  


  三胖沒能在醫院找到麻子,他們倆想盡了所有的辦法,也沒找到麻子,直到幾天以後,一個語焉不詳、曖昧不明的消息才傳出來——據說麻子死了。        


  然而他究竟是怎麼死的、因為什麼死的,沒人能說清楚,人多嘴雜王八多亂爬,眾人都是瞎哄哄,誰也說不準。        


  似乎有人對這事諱莫如深,知情人都被封了口。        


  


  流言三千沒一條有用,那種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焦灼就像把人架在了火上烤,可是在魏謙和三胖心裡,他們總覺得麻子不可能就這麼無聲無息地死了,他們依然在尋找,但都不約而同地沒有提起樂哥,尤其是魏謙,他對樂哥生出了某種深深的芥蒂和戒備。        


  麻子媽不止一次問起麻子,魏謙和三胖要隨機應變地編各種瞎話,有時候沒統一口徑,誰說走嘴了,又要費盡心機地圓回來。        


  


  魏謙也是人,精力實在有限,他不可避免地忽略了自己的家。        


  


  對於宋老太而言,這簡直是天賜良機,宋老太開始著手她在魏謙家後院放火的大業,她每天變著法地和小寶套近乎——這很容易,對孩子來說,成年女性長輩在成長中有無法代替的感情聯繫,這種感情在母親、祖母或者外祖母身上都找得到,但再親近的父兄也取代不了。        


  更何況魏謙雖然疼小寶,卻不是普通人家那種嬌寵的疼法,他惦記在心裡,極少掛在嘴邊,甚至有時候不耐煩了、脾氣上來了,還會凶小丫頭幾句,在宋小寶不長的人生中,從未接觸過長輩女性細緻的疼愛和撫慰,倒戈簡直就是時間問題。        


  


  是甜言蜜語,每天變著法地給做各種美味的奶奶好,還是每天板著一張債主臉,飯夾生不夾生他根本吃不出來區別的哥哥好?        


  


  自從宋老太來了以後,倆孩子的生活幾乎舒服得有品質可言了。        


  當然,儘管這樣,宋老太依然收買不了魏之遠。        


  


  魏之遠就像一條養不熟的小白眼狼,對宋老太這個突然闖入他們家的“外人”,他儘管想表現得懂事一點,依然忍不住會流露出陣陣的敵意。        


  宋老太原本想收他做盟友,沒想到此君小小年紀,竟然“腚力”十足,無論怎麼投其所好,他的屁股總是堅定地和他那個臭流氓哥哥坐在一條板凳上。        


  


  久而久之,宋老太終究忍不住放棄了這條戰線,她看出來了,這小崽子話少心眼多,屬狗的,吃了就走。        


  宋老太於是開始專攻宋小寶。        


  


  她會時常地用開玩笑、逗孩子玩的口氣問小寶:“你最喜歡誰啊?奶奶好還是哥哥好?”        


  以此來測試她和平演變大計的進程。        


  


  不像傻乎乎的宋小寶,她第一次問出這話時,魏之遠就體察到了這老太婆的險惡用心,他當即採取了非暴力不合作的措施——不再和這祖孫倆一桌吃飯了,寧可餓到半夜,等大哥回來,一起隨便吃兩口剩的。        


  


  一開始,宋小寶還會模仿他,和他一起等,可沒兩天,這個立場不堅定的小叛徒就在誘人的食物中繳械投降了。        


  


  魏之遠早料到有這麼一天,她好吃懶做不是一天兩天了,在這方面敵軍實在太過強大了,他不是對手。        


  而且在魏之遠的內心深處,對於宋小寶的叛變,他並沒有太不高興,反而有種隱約的竊喜。        


  


  魏之遠知道自己不該這樣想,可他就是忍不住。        


  


  “沒有宋小寶,以後哥就是他一個人的”這種想法無時無刻不在誘惑著他,就像一顆在心裡生根發芽的種子,哪怕是用火燒也燒不盡,春風一吹,又再次萌生發芽。        


  


  最開始,宋小寶對宋老太那句幼稚的問話笑而不語,或者顧左右而言他,宋老太就知道,她的答案其實是“喜歡哥哥”,慢慢地,她開始松了口,改回答說“都喜歡”,宋老太相當志得意滿,認為自己只差臨門一腳,終於有一天,宋小寶的回答變成了“誰對我好最喜歡誰”。        


  


  宋老太就知道,是時候了。        


  


  小半年過去了,入了冬,荷塘上、結出淺淺的冰,魏謙他們終於能確定,麻子死了——這次是當地警方發佈的官方消息,稱他們近期打擊了一起販毒走私案,當場抓獲嫌疑人三人,抓捕途中,遭到犯罪嫌疑人負隅頑抗,一人被擊斃。        


  


  被擊斃的那個人就是麻子。        


  


  在那個秋老虎兇猛的中秋夜之前,有人給了麻子一大筆錢,一把手槍,一部手機和一公斤的海/洛因。        


  那時候,麻子就隱隱感覺到了什麼,他腦子不怎麼好,可不代表他真的傻得找不著北,他和他的兄弟們其實都不算混黑道,也不算走正道,他們只是夾縫中苟延殘喘的魚蝦,魚蝦生存不易,因此都知道潮水漲落和信風來襲,在這個黑吃黑的圈子裡,底層的人錢來得越容易,也就越危險。        


  


  可是那些人把他的家底查清了,知道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拒絕的。        


  麻子不想拖累他的三哥和謙兒,他們誰也不容易,都是從牙縫裡省出來的錢,給他和他媽,花著那些錢,他常常半夜都睡不著覺。        


  也許他能厚顏無恥一點,他就不會走上絕路。        


  


  中秋夜裡,他在醫院吃完了這輩子吃過的最貴的月餅,就轉身把錢分了三份,兩份還給魏謙和三胖,一份包好了埋在了他家住的小平房門口的槐樹下,算給他媽留下的養老送終錢。        


  


  然後他渾渾噩噩地帶著槍和毒品,跟著電話裡的指示走……        


  


  臨閉眼,他也不知道是給誰當了替罪羊,也不知道自己是死在了什麼地方。        


  他生得卑微,死得糊塗。        


  


  那天魏謙在一個臭烘烘的小酒館裡喝得酩酊大醉——即使是打手,他也做得兢兢業業,這是他第一次翹班。        


  


  麻子死得雖然糊塗,可魏謙心裡明鏡一樣。        


  


  夜總會是樂哥的產業,那人的控制欲幾近神經質,沒有他的攙和,魏謙不相信有人能在他的地盤上販毒,而這件事鬧得這麼大,從中央到地方風聲都緊得要命,□占滿了各大報紙頭條,樂哥……樂曉峰卻依然獨善其身巋然不動,到底是他無懈可擊,還是有人替他上了黃泉路?        


  少年時代如同神龕一樣供在心裡的人,“咣當”一下砸下來,斷送了他傻兄弟的一條命。        


  


  魏謙也不想回家,面對著那一群老老小小,他心裡有天大的委屈也只好憋著,憋得他都快到極限了。        


  三胖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給泡成了一個酒糟。        


  


  “三哥……”少年的眼神幾乎對不准焦距,空茫地看著小飯店泛黃發黑的牆角,聲音微弱得好像被什麼堵在喉嚨裡。        


  三胖一把搶過他的酒瓶:“沒了一個不算,還要喝死一個是不是?”        


  魏謙被他一帶,就軟綿綿地趴倒在桌子上,他趴在桌上,頭偏到一邊,輕輕地說:“三哥,你說他一個結巴,下去到那一邊,都說不明白自己的冤情可怎麼辦?”        


  


  說著,眼淚就無聲無息地順著他的內眼角留下來,淌過挺直的鼻樑,滑到了他嘴裡。        


  魏謙爛泥一樣地趴在桌上,豎起胳膊肘,擋住了自己的臉。        


  而後他咽下眼淚,嘶聲笑了起來。        


  


  有今生,做兄弟,沒來世,再想你。        


  


  那天是臘八,臘八下了雪,整條街都是雪化了以後的泥濘和冰碴子。        


  


  魏謙一身酒氣地推門進了家,屋裡魏之遠在角落裡的小桌上寫作業,宋老太正在教小寶做臘八蒜,一老一小本來說說笑笑,卻在他進門的一瞬間,奇跡一樣地一同沉默了。        


  魏謙本來不是個敏感的人,然而氣氛變化太明顯,有那麼一瞬間,他感覺自己像是闖進了別人家裡的歹徒,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隨著酒氣一陣陣地往上沖,沖得他直噁心。        


  


  幸好這時候魏之遠抬起頭,像往常一樣叫了他:“哥。”        


  魏謙的臉色一定難看得要命,魏之遠看了他一眼,立刻從椅子上跳下來,跑到他身邊:“哥,你怎麼了?”        


  


  魏謙一聲不吭地擺擺手,轉身走進了廁所,吐了個肝腸寸斷。        


  


  他感到自己忽然起伏的心緒來得莫名其妙,也想強行說服自己,推門進來時那一瞬間無法言說的難堪是小題大做。        


  他已經夠焦頭爛額的了,魏謙不願意沒事找事,他拼命地企圖安慰自己說自己想多了,然而不管用,他心裡就是難受。        


  


  魏之遠立刻倒了被水端給他,像個小大人一樣摟住他的腰,拍著他的後背,魏謙把酸水都快吐乾淨了,才勉強直起腰,接過水杯漱了口。        


  


  他頭疼欲裂,傷心欲絕,然而面對魏之遠,卻只是狀似隨口問:“作業都寫完了嗎?”        


  


  魏之遠點點頭,伸手想扶著他,卻被魏謙搖搖晃晃地拒絕了。        


  


  在魏謙慘白平靜的臉下,天翻地覆的心把他的內裡攪合成了一座隨時可能噴發的火山。        


  而等他聽見宋老太正在和他妹妹說什麼的時候,這危險的平衡點終於破了。        


  


  他聽見那混帳老娘們兒指桑駡槐地對宋小寶說:“我們離離啊,以後可要好好讀書,將來上大學,當科學家,可不能跟不三不四的人學壞,聽見沒有?”        


  她說還不算,非要意有所指地回頭看了一眼陰沉地站在那裡的魏謙,好像一點也不怕被他聽見,經過了這麼長時間的摸底和探訪,老太太早就看出來了,那姓魏的小子現在自詡是個“道上混的男人”,要命地要面子,絕對不會對她一個小老太太怎麼樣,頂多敢色厲內荏地裝兇狠嚇唬嚇唬她。        


  


  連魏之遠都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他抬頭看看小妹,又看看大哥,最後充滿仇恨地盯住了宋老太。        


  


  宋老太不依不饒地繼續說:“不好好上學,你就會變成社會上的渣滓,懂嗎?遊手好閒的那些人都不是好人,奶奶跟你說過,他們叫什麼?”        


  宋小寶這個小二百五缺心少肺地說:“流氓!”        


  


  老太太表情嚴肅地伸手刮了她的臉一下:“就是,臭流氓,咱們是女孩,不能老跟臭流氓在一起,要不然以後看誰敢要你,名聲都壞了。”        


  


  魏之遠沉下臉,一字一頓地說:“我大哥不是流氓!”        


  


  宋小寶愣住了,懵懂地看了看他,看了看大哥,又看了看奶奶,至此方才明白這是一場嚴重的家變。        


  魏之遠急了,把杯子扔在一邊,走上前去,指著老太太的鼻子說:“我大哥不是流氓!”        


  “行了,你閉嘴,屋裡寫作業去。”魏謙一巴掌把他鎮壓下去了,一手拎一個,把魏之遠和宋小寶丟進了臥室,        


  


  魏謙過自己日子多少有點粗枝大葉,家裡人的所作所為,偶爾讓他覺得彆扭一下,轉臉也就不當回事了,然而宋老太的話已經明裡暗裡地說到了這份上,他哪還能不明白她在想什麼?        


  魏謙大馬金刀地往宋老太面前一坐,面色不善地打量著她,毫不客氣地說:“老東西,你想怎麼樣?”        


  


  宋老太終於挺直了腰杆,整個人就像是一門準備發射的迫擊炮。        


  然後她對著魏謙宣了戰:“我要把離離帶走。”        


                             


作者有話要說:  基本虐到穀底了        


  以後劇情應該是往上走了        


  “有今生做兄弟沒來世在想你”——《兄弟》任賢齊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第十七章        


         


  魏謙連親媽都敢當面直接叫“□”,根本就不把這小老太婆放在眼裡,當場冷笑一聲,用上了他十分的尖酸刻薄,說:“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要滾蛋自己滾,少惦記我妹妹,別以為你個老不死的沒幾年好活了,我就不敢提前送你上路。”        


  


  他十分沒教養——當然了,以他的人生經歷來看,如果他在這種情況下還能有教養,那此人一定是穿越的。        


  


  老太太活了六七十年,還沒有遇到過這樣沒老沒少的混帳東西,虧得她多年勞作,身體健康,不然能當場給氣得厥過去。        


  


  人在面對混蛋的時候,總是忍不住變得更加混蛋,於是老太太拿出了老一輩農村婦女們撒潑打滾的絕活,毫不示弱地說:“行啊,沒問題,有本事你就打死我,你就是打死我,我變成鬼也得把我孫女帶走,我帶她去住雞窩豬窩,也不能讓她落在你這個流氓手裡!”        


  


  魏謙陰鷙地看著她,目光中的惡意仿如實質,少年幾乎已經長出了成年男人的體魄,寬肩窄腰,身上還帶著鬥毆留下的傷痕,更添了幾分說不出的戾氣,老太太本能地瑟縮了一下。        


  


  然後她回過神來,用更加強硬的態度勇瞪了回去,祭出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架勢,放了大招:“有本事你就弄死我!弄死我你也是個不要臉的臭流氓!你不就點本事嗎?你還能幹些啥?老娘反正沒幾年好活了,怕你?我呸!”        


  


  她的唾沫星子還沒來得及從嘴裡撲騰出來,就被魏謙蠻力推到了桌子上,魏謙終於不要面子了一次,把宋老太和木頭桌子一道掀翻,泡臘八蒜的醋灑了一地,酸味嗆人。        


  宋老太“哎喲”一聲,四仰八叉地坐在地上,頭上可笑地頂著兩瓣蒜,隨後她深吸一口氣,亮出她十裡八寸都能聽見的大嗓門,坐在地上嚷嚷:“殺人啦!殺人啦!臭流氓殺……”        


  


  她的喊聲戛然而止,因為魏謙一把揪住宋老太的衣領,佈滿青筋的手捏住了她皺紋叢生的脖子。        


  宋老太的脖子就像雞脖子一樣細,被他一隻手就給握過來,她的皮膚鬆弛,可憐巴巴的,魏謙死死地掐著她的脖子,活生生地把她從地面上給拎了起來。        


  


  這俊美的少年眼睛裡全是陰影,形容冷漠,手心卻很熱,他的手勁奇大,好像是鐵了心地想掐死這老太婆。        


  宋老太根本掙扎不開,她像條掉到岸上的魚一樣四肢亂撲騰,徒勞地用剪得凸凸指甲摳著魏謙胳膊上的肉,臉很快變成了青紫色。        


  


  魏謙覺得自己幾乎掐到了她的器官和脊樑骨——他退學之後,日子過得無法無天,心裡血氣一陣翻湧,輕易地就越過了殺人放火的思想障礙,那一刻,魏謙是真想把這死老娘們兒這麼活活掐死。        


  


  宋老太伸出舌頭,開始翻白眼了,就在這時,魏謙背後的臥室門口突然傳來一聲女孩的尖叫:“哥!”        


  


  小屋的門不知道什麼時候打開了,宋小寶和魏之遠站在那,魏之遠面色凝重,宋小寶的尖利的童音像是一把直刺他心尖的劍,魏謙腦子裡的那根筋被輕輕地撥動了一下。        


  


  他終於反應過來,自己竟然真的險些動手殺人,還是在自己的家裡,登時駭然鬆手,宋老太站不穩,他一鬆手,她就順著牆根滑坐在了地上,噎得不住倒氣。        


  


  魏謙一隻手擋住撲過來的小寶,蹲下來用力砸了幾下老太太的胸口,學著電視裡的樣子用力地按她的人中。        


  


  好一會,老太太才倒上了這口氣,先咳了個驚天動地,而後她把黑眼珠翻回來,聲音尚且嘶啞,戰鬥精神卻依然閃耀著光輝。        


  她不顧自己方才在鬼門關上走了一早,清醒過來第一句話,就是指著魏謙的鼻子森然說:“殺千刀的小畜生,你這個婊/子養的!”        


  


  魏謙還沒來得及對這句話勃然作色,小寶就一頭撲進了老太太懷裡:“奶奶!”        


  


  宋老太想到自己的晚景竟然淒涼成這樣,寡婦失業,千里迢迢地到城裡投奔兒子,被告知老年喪子,而後又讓一個小畜生給欺負成這樣……她頓時悲從中來,娘兒兩個抱頭痛哭起來。        


  


  魏謙的表情是麻木的,心裡也是麻木的,他手足無措地站在旁邊好一會,終於歎了口氣,試探地伸出手去摸小寶的頭髮,卻被宋老太兇悍地一巴掌狠狠地打開。        


  


  這個老太婆十分神奇,鬼哭狼嚎成這樣,竟然也不耽誤她罵人。        


  “別碰我孫女,你這個臭流氓、殺人犯!遲早有一天槍斃你!你不得好死!”        


  


  有那麼一瞬間,魏謙竟然認為她說得對。        


  他從巨大的打擊、悲傷和憤怒中回過神來,突然就覺得心灰意冷。        


  


  宋老太收拾了簡單的行囊,當著他的面把小寶領走了,魏謙靠在牆上眼睜睜地看著,沒有阻止,甚至沒有吭氣。        


  小寶一隻手被奶奶牽著,被動地跟著她往外走,不停地回頭看她的大哥。        


  


  大哥的眼睛裡有血絲,整個人顯得疲憊極了,一路目送著她離開。        


  小寶以為他會說點什麼,可是他什麼都沒說,那眼神卻印在了她小小的、懵懂的心裡,印了一輩子,永不磨滅。        


  


  大門“咣當”一下當著魏謙的面關上了,好一會,他才脫力了一樣地坐在了地上,點了根煙,靠在牆上,叼在了嘴裡,他心裡茫茫然一片,哭不出也笑不出,只想倒頭大睡一覺,可他知道,自己大概也是睡不著的。        


  


  麻子沒了,小寶走了……還睡個屁。        


  


  魏之遠默默地蹭過來,把煙灰缸放在了魏謙的手邊上,小心翼翼地往他旁邊靠了靠。        


  


  魏謙抬頭看了他一眼,魏之遠連忙停住自己的動作,謹慎地觀察大哥是不是煩了,發現沒有,他就試探著更小心地靠近,最後,魏之遠摟住了魏謙的一條胳膊。        


  他發現大哥沒有反對,又試探著把自己擠進了魏謙懷裡,把頭靠在了他身上,嗅著他身上有些刺鼻的煙草味。        


  


  “……麻子沒了。”魏謙忽然開口說。        


  魏之遠抬起頭,看見魏謙的目光沒有焦距地落在地板上,直覺他的話不是對自己說的——魏謙不管自己怎麼稱呼,從不對他和小寶直呼“麻子”,都是“你麻子哥”。        


  


  所以魏之遠識相地沒吭聲,靜靜地聽。        


  魏謙把他攬得緊了一點,男孩溫熱的體溫給了他難以形容的慰藉。        


  


  這一句話過後,魏謙就再沒聲音了,他傾訴不出。        


  苦難磨鈍了他的神經,他早就失去了真實地表達自己感受的能力。        


  


  等魏謙抽完了身上所有的煙,才想起魏之遠來,小孩已經像個無尾熊一樣抱著他的胳膊,靠在他懷裡睡著了。        


  魏之遠開始有一點抽條了,腳先長了起來,接近了大人的型號,但骨骼依然稚嫩,站起來不矮,縮起來卻依然是小小的一團。        


  


  長得真慢啊——魏謙垂下眼看著他喟歎。        


  而後他把煙掐滅了,彎下腰,小心地抱起小孩放在床上,像往常一樣,關了燈一起躺了上去。        


  


  突如其來的黑暗有種極強大的力量,幾乎是一瞬間就擊垮了他強撐的堅強和自以為的麻木。        


  


  魏謙睜著乾澀的眼睛想,他是個婊/子養的臭流氓,連一手養大的親妹妹都不願意和他在一起,他這樣的人活著,還活得這麼艱難,根本就連一點價值也沒有。        


  活什麼勁呢?        


  還不如死了算了。        


  


  魏謙生於冬天,臘月月底,此時日子還沒到,也就是說,他還沒滿十七周歲。        


  他沒活到大,卻先想到了死。        


  


  當然,儘管這麼想了,魏謙依然沒死。        


  死可不是一個念頭閃過、說去就去那麼容易的事,他就算不願意活,也萬萬不敢死。        


  


  他得苦惱麻子的媽以後怎麼辦。        


  還得去把麻子的屍體領回來,他洗不脫麻子身上的罪和苦難,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把他留在人間的這個念想打理乾淨,好好安葬。        


  


  背負得太多,他死不起。        


  


  魏謙依然陰沉麻木地過他的日子,每天去樂哥的夜總會裡當他的打手,拿著樂哥的錢,把自己心裡的日漸增長的憎恨諱而不言地藏起來,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個人睜著眼看著天花板,一遍一遍地提醒自己,他遲早有一天要樂曉東的命。        


  然後強打精神地去和三胖商量,怎麼辦麻子的後事,要不要告訴麻子媽,什麼時候去接她出院。        


  


  只有寒假放假在家的魏之遠安安靜靜地陪著他,好歹是個會喘氣的活物。        


  只有魏之遠才能讓魏謙感覺到一點生命力——他還那麼小,還什麼都不知道,還有前途,還要全心全意地依賴著自己。        


  


  魏謙養著魏之遠,也從小孩身上汲取微末的希望,他刻骨銘心地懂得了“相依為命”是什麼意思。        


  


  三胖來他家,開始還驚異地問小寶和宋老太怎麼不在,被魏謙發瘋似的發作了一通之後,立刻了然,不再提這事了。        


  那一陣子,沒有人敢在魏謙耳邊提宋小寶。        


  


  家裡的氣氛沉悶了好多天,魏謙連吃飯都開始敷衍,三胖生怕他活活餓死自己,於是每天受虐一樣地來他家裡,像個任勞任怨的鐘點工一樣哄孩子做飯,保證電視裡二十四小時播放娛樂幽默節目。        


  可惜效果不良,電視越娛樂,現實顯得就越冷。        


  


  電視裡面馬三立老先生正在說“逗你玩”,三胖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笑得前仰後合肥肉亂顫,魏之遠嘴角剛往上揚了一下,就想起了什麼時候扭頭去看魏謙,發現大哥表情木然,於是也跟著把那一點笑容壓了回去,同樣地擺出一副漠然的表情。        


  


  這兩兄弟一大一小,都在用上墳的表情聽相聲,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掃興。        


  三胖越笑越孤單,最後變成了乾笑,只好無奈地閉了嘴,再好玩的包袱也索然無味了。        


  


  魏謙沉默一會,就會點根煙轉身往窗戶邊上一站,他一身的煙味重得嗆人,三胖說他都快變成一根瘦高的煙筒了。        


  


  而宋小寶就是這個時候回來的。        


  


  魏謙真的以為自己一輩子也見不到小寶了,所以開門的時候看到她,足足有半分鐘沒反應過來。        


  他反應不過來的表現就是面無表情,弄得宋小寶越發惴惴不安,小姑娘活像是犯了誅九族的大罪一,怯生生地叫了一聲“哥”,背著她的小書包,用下巴點到胸口上的懺悔姿勢孤零零地站在門口。        


  


  魏謙的理智這才不為人知地緩緩回籠,他第一時間往外掃了一眼,發現那個老不死的傻老娘們兒竟然沒跟著,看來宋小寶是自己一個人偷偷跑回來的。        


  他心裡終於毫無顧忌地炸開了花。        


  


  魏謙緩緩地半蹲下來,目光與小寶齊平,伸出雙手,扶著她小小的、細瘦的肩膀,開口問:“你怎麼……咳,回來了?”        


  魏謙盡可能地不想反應那麼強烈,可是還是沒能一次性地說完這句話,中途就破音了,他不得不清了清嗓子,拖長了語音,這使得他這句話的語氣聽起來幾乎是溫柔的。        


  


  宋小寶:“我想大哥了……”        


  


  魏謙沉思狀低下頭,在她看不見的地方,輕輕地閉了閉眼,那麼一瞬間,小丫頭的一句話,就把他從沼澤裡生生地拉出來了,他發現那始終繚繞自己身邊的不想活的念頭奇跡般地煙消雲散了。        


  


  他不知道該怎麼表達這種大起大落的心情,也許是抱著小寶轉一圈?或者和她抱頭痛哭一通?魏謙覺得自己哪個也做不到,所以他只是默不作聲地站起來,輕描淡寫地說:“哦。”        


  除了這一個字,他好像想不出別的什麼了,他拉開門,讓小寶進屋,看見她一動不敢動,這才想起來,又補充了一句:“那進來吧。”        


  


  小寶知道自己是個叛徒,沒想到大哥還肯要她,整個人都受寵若驚了。        


  她戰戰兢兢地走進來,先如蒙大赦地松了口氣,同時,見了大哥似乎可有可無的態度,小寶心裡又湧起某種說不出的慶倖,以她那幼稚而不發達的邏輯,她慶倖自己回來得還算及時,說不定再晚兩天,大哥就真的決定不要她了。        


  


  小寶走近了魏謙,頓時從他身上聞到了一股濃重刺鼻的煙味,她向來非常不喜歡煙味,忍不住揉了揉鼻子,不過沒敢說,她怕大哥改變主意,不讓她進門了。        


  


  魏謙卻敏銳地看見了。        


  他彎下腰從櫃子裡拿出一套新衣服,對三胖說:“鍋裡還有炒米飯嗎?你給她盛一碗。”        


  三胖冷眼旁觀他們的互動,歎了口氣,沖宋小寶招招手,把她招呼到自己面前,慈祥地摸了摸她的頭髮,看了魏謙一眼,隨口問:“你幹嘛去?”        


  


  魏謙:“我洗個澡。”        


  


  三胖:“沒到睡覺的時候你洗什麼早?再說你燒水了嗎?”        


  魏謙:“沒有,我用涼水。”        


  


  三胖:“寒冬臘月天洗冷水澡,你有病啊?”        


  魏謙拎著衣服一把推開他,光速脫離了之前行屍走肉的狀態,恢復了他一貫的跋扈和混帳:“我樂意,你跟老母雞似的瞎叫喚什麼?要下蛋?”        


  


  三胖:“……是啊,怎麼樣?”        


  魏謙瞥了他一眼:“憋著,明兒再下。”        


  


  三胖:“……”        


  三哥發現以自己簡單的內心和平滑如蛋的大腦皮層,是真的跟不上魏大少爺的思想境界。        


  


  其實魏謙的想法並沒有多複雜,他就是怕身上的煙味熏到妹妹。        


  以及……他只是一時不敢相信,有點腦殘了而已。        


  


  小寶是他的親妹妹,這個世界上,統共只剩下了她身上那麼一點血脈和他相連,他從她沒有他一條胳膊長的時候就養著她,一直養到了這麼大。        


  有多深的感情,他連自己也說不清,她有時候不像他妹妹,更像他女兒。        


  


  小寶幾乎是他整個童年和少年時代的寄託,魏謙就算捨命也捨不得這個她。        


  ……哪怕宋小寶是個吃裡扒外的臭丫頭。        


  


  魏謙被涼水凍得一激靈,心裡想:我這是有多賤啊?        


  


  小寶期期艾艾地叫了魏之遠一聲:“二哥。”        


  魏之遠看她就煩,不想搭理,一方面心疼大哥,一方面……        


  


  他冷眼旁觀著大哥和小寶的互動,大哥表現隱晦而內斂,以至於小寶會錯意,三胖不明白,只有他一個人不知怎麼的心領神會,越發不高興起來。        


  突然之間,魏之遠無師自通地發現,爭寵才是他正確的人生路線。        


                             


作者有話要說: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第十八章        


         


  魏之遠整整兩天,堅決不和敵人宋小寶說一個字,只要魏謙在家,男孩就每天裡出外進地跟著他。        


  每次魏謙一轉身,他都在後面絆腳,魏謙實在被他跟煩了,但他也知道魏之遠為什麼這麼彆扭,所以不想對他發火。        


  


  於是魏謙難得輕描淡寫地和起了稀泥:“好好一起玩,別打架。”        


  


  這回是聖旨下來了,魏之遠無可奈何,只好謝主隆恩,滿心怨念地重新和宋小寶建交。        


  


  魏之遠爭起寵來,宋小寶真是拍馬也趕不上——沒辦法,她實在是在這方面天生少根筋。        


  


  比如魏謙一推門進來,就能發現小男孩一個人低頭掃地擦桌子,小寶眼睛長在臉上活像喘氣用的,熟視無睹地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她剛回來,魏謙也不想跟妹妹鬧彆扭,只是不鹹不淡地說了她兩句,但與此鮮明對比的,是他獎勵了魏之遠額外的十塊錢做零花。        


  


  第二天,眼紅的宋小寶一早晨爬起來就吭哧吭哧地在家裡做大掃除,中午之前就麻利地做完了,魏之遠冷眼旁觀,簡直想冷笑。果然——晚上魏謙回來,壓根就沒注意到屋裡變乾淨了。        


  


  再比如魏謙晚上沖完涼,四處找自己脫下來的髒襪子,打算順手洗洗,結果發現魏之遠正把洗乾淨的襪子往晾衣杆上掛。當天,魏之遠搖頭擺尾地享受了大哥有點不好意思的摸頭和表揚。        


  宋小寶羡慕嫉妒恨,於是企圖效仿,第二天,她把小爪子伸向了大哥換下來的內褲,被魏謙面紅耳赤地搶走了,以及……她得到了大哥一聲被踩了尾巴一樣的吼:“你瞎動什麼?”        


  


  可見人世間是多麼的不公平啊——魏之遠和宋小寶竟然真的屬於同一個物種!        


  


  宋老太一發現小寶不見了,就知道她回去了“小流氓”那裡。        


  距離魏謙他們住的這片棚戶區不遠的地方,有一個私人經營的集體宿舍,分男女,專供進城務工人員住宿,一天一人一塊錢——如果小寶和奶奶一起睡,那她們倆也只用交一個人的錢。        


  宋老太原本打算攢一點錢,帶小寶找個小平房租一間屋子,實在不行,她就帶著小寶一起回老家去。        


  


  沒想到“回老家”這個概念剛一拋出來,小寶就跑了,她到底是捨不得她住了將近十年的家。        


  


  自從她回家以後,宋老太每天都鬼鬼祟祟地到魏謙家附近轉一圈,以便趁魏謙出門的時候偷偷看一眼小寶。        


  年關將至,凜冬倡狂,女工寢室裡有一個年輕的姑娘不幸感染了傳染性的肺結核,眾人只好一邊一哄而散地集體搬家,一邊疑神疑鬼地感受著自己是不是有咳嗽和低燒的症狀。        


  


  宋老太也背著她的行李捲,搬了出來。        


  她走在這個過於紛擾的城市裡,在一個橋洞下看見一個快要凍死的流浪漢,她駐足一會,發現那個人一直也沒人理睬,都快凍僵了,直到下午的時候,一對正好經過的中年夫婦才停車下來查看,而後報了警。        


  警車很快開來,把這個人拉走,宋老太聽路人議論,知道這個人如果能活下來,可能會被送到流浪人口收容所去,也有可能會被遣送回原籍。        


  


  原籍……        


  宋老太抬頭看著這座北方城市裡蒼茫而陰沉的天空,心裡想:快過年了,我為什麼不回老家去呢?        


  


  然而一個孤老婆子獨自過年,還算年嗎?        


  宋老太低下頭,抹了一把凍出來的鼻涕,下定了決心,不要這張老臉了。        


  


  而宋小寶也終於不負眾望地又一次胳膊肘往外拐了。        


  那天是臘月二十三,小年,魏謙拎著剛買的糖瓜和包餃子的肉回家時,就看見家門口亂得一塌糊塗,裡面在進行一場無聲的戰爭。        


  


  宋小寶貪心,放不下從小把她帶大的大哥,也放不下血脈相連的奶奶,所以在奶奶抹著眼淚找上門來的時候,還是把她放了進來……縱然此前發生的一切事,已經足以讓她理解到奶奶和大哥之間的劍拔弩張。        


  


  大哥還沒回來,一直透明人一樣不吭不聲的魏之遠先不幹了。        


  


  自從小寶認了這個二哥、不再挑釁開始,魏之遠一直對她不錯,幾乎沒和她翻過臉,似乎一個稱呼就能讓小孩懂得謙讓和照顧——前兩天的冷戰不算,宋小寶自認理虧。        


  


  所以小寶沒想到魏之遠的反應會那麼大,他就像是被侵入了領地的惡犬一樣,氣勢洶洶地盯著門口的宋老太和小寶。        


  但凡她們有一點打算越界的反應,他就準備撲過去決一死戰。        


  宋老太一直看不慣魏謙,但是對魏之遠沒什麼意見——魏之遠只是個孩子,長得漂亮,性格也不招人煩,乍一看,比鬧哄哄的小寶討人喜歡。        


  


  宋老太先是站在門口試圖對他講道理,可惜魏之遠一句人話也不聽,那種兇狠乃至怨毒的眼神,從這麼大的一個小男孩身上射出來,顯得格外瘮人。        


  


  宋老太放棄了和他和平解決問題,往門裡邁了一步,把行李放了進來。        


  魏之遠一把搶過老太太的包袱,毫不留情地給扔了出去。他還嫌不夠,轉身開始扔宋小寶的書包,宋小寶放在桌子上的東西,把這些都天女散花了出去,他又轉身跑到臥室,把小寶床上的枕頭被子一股腦地丟了出來。        


  


  要是宋小寶不存在就好了,要是她們兩個都不存在就好了——魏之遠被憤怒沖昏了頭,心裡只剩下了這一句話。        


  


  宋小寶要去推他,被魏之遠反手推了個屁股蹲。        


  


  “叛徒!”他指著宋小寶的鼻子,虛偽地不表達自己的訴求,先給她定下一個冠冕堂皇的罪名,以本能地掩飾自己的心,“你就是個大叛徒!”        


  


  宋小寶一開始還試圖申辯:“我不是叛徒,那是我奶奶。”        


  魏之遠:“呸!她是個不要臉的老巫婆!”        


  


  宋小寶一聽這話,也不幹了,跳著腳說:“你罵我奶奶!你個小王八有什麼資格罵我奶奶?這是我家!我哥!我奶奶!你不是我家的!你走!”        


  


  魏之遠愣了兩秒,一下就沒詞了。        


  


  他從激烈的憤怒中冷卻下來,意識到宋小寶說的話一點問題也沒有。        


  魏之遠幾乎已經忘了,這的確不是他家,魏謙的確不是他親哥,他也的的確確沒有資格來決定,讓誰進門不讓誰進門這個問題。        


  


  男孩的氣勢洶洶一下子煙消雲散,啞然在原地,臉“刷”一下就紅了,分不出是憤怒還是羞恥。        


  一眨眼的工夫,他年幼的自尊心就被擊打得支離破碎。        


  


  宋小寶一句話脫口而出,立刻就後悔了,可她在人情世故這方面的笨拙天性再一次占了上風,即便後悔了,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只好保持著倔強任性的表情站在原地。        


  兩個小孩同時靜默了一分鐘,然後魏之遠一言不發地越過她,轉身往外走去。        


  


  宋小寶終於感覺到不對,小聲地叫了他一聲:“二哥。”        


  


  魏之遠連腳步也沒停。        


  


  他空著手,悶頭往外走,帶著幾乎是破釜沉舟的淒涼決心。        


  


  魏之遠咬著牙想:走就走,也沒什麼,最多接著去垃圾箱裡和野狗搶東西吃,無論如何,比以前肯定是強的,他已經長大了三歲,自覺是個男人了,別說野狗,就算那天碰到的不懷好意的大人,他都能用一根鋼管打敗……        


  


  然後他就風蕭蕭兮易水寒地悶頭撞到了一個人懷裡。        


  


  那人從攬住他的後背,熟悉的、劣質的煙味傳來,讓魏之遠的心情一瞬間發生了自己都難以理解的變化——他眨眼的工夫,就從一個勇往直前的男子漢變成了一個滿腔委屈的小男孩。        


  


  魏之遠把臉埋在魏謙懷裡,死死地扒住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不讓哥哥往裡走,也不肯抬頭,他拼命忍著不哭,兩隻手把魏謙的外衣攥出了一層一層的褶子。        


  


  魏謙一抬頭就看見樓道裡亂七八糟的行李和被褥,臉色從尷尬轉為防禦的宋老太……還有怯怯地看著他的小寶。        


  


  魏謙深吸一口氣,有心想把這老東西一巴掌拍死,可是小寶……他的寶貝丫頭好不容易才回來的。        


  他投鼠忌器。        


  


  魏謙明白,自己想留下小寶,大概就必須得向這個乾癟瘦小、身無長物的臭老娘們讓步……縱然他心裡的疙瘩有拳頭那麼大,恨不得衝破胸口呼號而出。        


  


  他自詡一生哪怕賤如爛泥,也絕不向人低頭……直到他妹妹用眼淚汪汪的眼神,強逼著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妥協。        


  


  僵持了好一會,魏謙終於伸手輕輕地推了一下魏之遠的肩膀,小孩彆扭著不肯動,魏謙於是微微用了點力氣,掰著他的下巴,抬起了魏之遠的頭。        


  少年歎了口氣,從紙包裡挑出了一顆最大的糖瓜,塞進了魏之遠嘴裡。        


  


  魏之遠懵懵懂懂地舔了一下,發現是甜的,他愛吃甜的,但是不愛糖瓜那種甜法,所以用舌頭把它推到了一邊,腮幫子上鼓起一塊,他用牙把糖瓜和舌頭隔離開,等著它慢慢融化。        


  


  緊接著,魏謙把手裡的塑膠袋和紙包都塞到他懷裡,然後雙手伸到他腋下,像拎起一隻小貓一樣把他拎了起來,抱進了屋裡。        


  


  “幫我洗菜去,晚上咱們吃餃子。”魏謙說著,刻意忽視了屋裡還有其他兩個人的事實,他態度幾近柔和地問魏之遠,“糖瓜好吃嗎?”        


  


  魏之遠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小男孩偷偷把隔離到了牙齒外面的糖瓜重新收回了嘴裡,舔了舔,覺得也還行,沒那麼難吃。        


  


  魏謙沒有理會宋老太,也沒有阻止小寶把她放進來,更沒有幫小寶撿東西。        


  ……不過宋老太期期艾艾地走進廚房,觀察了他的反應片刻,試探著動手剁餡擀面皮的時候,他也同樣沒說什麼。        


  


  魏之遠心意難平,宋小寶心懷惴惴,而剩下的一個成年人和一個幾乎可以當成年人的少年達成了詭異的默契——他們倆不約而同地保持了表面上的和平,誰也沒輸,誰也沒贏。        


  宋老太終於還是沒能把她的寶貝孫女從臭流氓身邊搶走,而魏謙也只好捏著鼻子容忍了自己本來就不大的家裡住進了這麼一個討人嫌的老不死。        


  


  他們倆儘管抬頭不見低頭見,互相都完美地把對方當成了空氣,誰也不搭理誰。        


  


  那天晚上,宋小寶訥訥地和魏之遠道了歉,魏之遠瞥了一眼魏謙的表情,勉為其難地表示不跟她計較。        


  這事算過去了,小寶依然是小妹,小遠依然是二哥,之後的日子,他們偶爾也會湊在一起對寒假作業上的答案。        


  


  以前他們都是在宋小寶的小屋裡一起做功課的,那裡有書桌和簡易的小書架,可是自從那天以後,魏之遠再也沒進過小屋。        


  他把自己的課本和習題冊都搬了出來,用兩塊硬紙板把客廳裡平時不大用的一張腿腳不一樣長的小桌墊好,從此在那裡落了戶。        


  


  魏謙心裡有數,就隨他去了。        


  後來小寶年紀大了一點,不再那麼沒心沒肺,開始有一些小算計的時候,曾經幾次三番借著各種名目,想讓小遠進去,可惜魏之遠完全不吃她那一套,直到他們搬家離開這個歷史悠久的棚戶區,魏之遠也沒有再踏足過小屋一步。        


  


                             


作者有話要說: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第十九章        


         


  那段時間魏謙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跟著樂哥有不少“應酬”。        


  以前這些事魏謙能推就推,但麻子死後,他生出了和樂哥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的心,當然要不動聲色地潛伏在樂哥身邊,賺取足夠的信任。        


  


  而且家裡的氣氛也確實詭異,魏謙實在是懶得回去。        


  


  這種詭異的氛圍一直綿延到了當年的三月份,魏之遠和小寶已經都開學了。        


  陽曆三月的某一天,正是舊曆的二月二,龍抬頭,這年的倒春寒冷得邪乎,眼看著快看春,居然又下了一場好大的雪,幾乎把整個城市埋了下去。        


  魏謙照例在外面陪樂哥,卻顯得有點心神不寧,不停地低頭去看樂哥新給他配的“小靈通”(注),酒喝到一半的時候,他的小靈通響了,魏謙一接,臉色一變。        


  


  樂哥偏頭看了他一眼:“怎麼了?”        


  


  魏謙壓低聲音說:“我妹妹病了,樂哥,小孩高燒容易落下毛病,我……我想回去看看。”        


  樂哥似乎有些不樂意,然而畢竟還是給他面子的,就隨口問:“我給你找幾個人?”        


  魏謙忙說:“不用,我回家看看就回來。”        


  


  魏謙說完,站了起來,先和眾人賠了不是,然後沒等別人有所反應,他就用桌子角搓開酒瓶子,當場吹了一整瓶啤酒,算是給足了樂哥面子。        


  在一眾大小混混的叫好中,魏謙恭恭敬敬地彎下腰,輕聲說:“司機和車我都給您叫來備好了,那輛‘盾牌’,叫司機給您開好了暖氣。”        


  


  樂哥喜笑顏開地揮揮手:“去吧。”        


  


  魏謙不辦事則已,但凡他接手,似乎總能搔到自己的癢處。樂哥心想,自己一直照顧他不是沒緣由的,這少年人有銳氣,能豁得出命,能撐得起場面,卻也不是一味只會往前沖的莽撞人,魏謙有自己的特有的油滑,知道怎麼保存自己的面子,也知道怎麼給別人面子。        


  


  魏謙應付完這些人,匆匆往家裡跑,還沒到家,就看見宋老太費力地背著小寶,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大雪裡,旁邊跟著魏之遠給他們打著傘,男孩自己半個身子都被雪打濕了。        


  


  宋老太畢竟年紀大了,又不知道怎麼打車,背都被小寶壓彎了,嘴裡呼出的白氣一下一下粗重地飄在滴水成冰的大雪天裡。        


  魏謙大步走過去,把宋小寶接過來,伸手一摸,額頭滾燙,他立刻把自己的外衣脫下來,裹在她身上,抱著她直奔醫院。        


  


  小寶最近老換地方住,弄得自己日理萬機,加上奶奶和大哥之間那種瞎子也能看出來的互相仇視,以及小遠對她的芥蒂難消,一時間,她的心理壓力前所未有地大。        


  小寶心裡從來沒藏過這麼多事,正好學校裡開始流行病毒性感冒,她就壯烈了。        


  


  外面漫天的大雪仿佛預示了這個冬天的無邊無際,醫院的鐵架病床透著怎麼也暖和不過來的寒涼,西北風“呼呼”地拍著窗戶,小寶滿臉通紅地輸上了液。        


  


  其他三個人都已經是一身狼狽。        


  


  宋老太沒有任何經驗,之前掛號,帶小丫頭檢查、驗血,辦住院手續等等的事,都是魏謙在跑,她插不上嘴,也不懂。一直以來,她在魏謙面前都表現得像個一點就著的二踢腳,幾乎可以代表廣大農村中老年婦女的最高戰鬥力,這時卻顯得無助又脆弱。        


  


  她有些渾濁的眼珠總是不由自主地隨著偶爾來往的醫生護士不安地轉,坐在樓道裡等候的長椅上,顧不得一身的雪水化得她渾身濕漉漉的,屁/股只敢挨著一點邊坐,每次有人不經意間靠近,她就會像犯了錯的小學生一樣,猛地站起來,手掌無意識地在濕漉漉的褲腿上磨蹭,露出她因為疏於保養而粗糲凍裂的手背。        


  


  魏謙安頓好了宋小寶,已經很晚了,他看了看跟來的那一老一小,披上外衣轉身離開了醫院,從不遠處一個快要打烊的小飯店裡買了兩碗熱湯麵,打好包拎上來,屈尊降貴地放在宋老太面前一碗,剩下的推給小遠,低聲說:“吃吧。”        


  


  魏之遠:“哥,你先吃。”        


  


  魏謙擺擺手,摸出煙盒,又塞了回去,轉身出去找醫生說話。        


  


  魏謙等他們倆吃完了東西,又看了看,見外面的雪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停了,把雨傘遞給魏之遠,想了想,又從兜裡摸出兩百塊錢,一起塞給他:“太晚了,你們倆回去吧,到樓底下叫個車,也嘗嘗‘打的’的滋味,剩下的這幾天家用,醫生說小寶得住幾天院。”        


  


  魏之遠:“你不回去?”        


  魏謙:“嗯,我在這陪陪她。”        


  


  魏之遠偷偷地撇撇嘴,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鞋尖,彆彆扭扭地說:“那我也不回去。”        


  魏謙好聲氣地說:“你在這能幹什麼,別回頭你也感冒了,聽話,回去吧。”        


  


  魏之遠固執地不吭聲。        


  他實在是不想和那老太婆單獨相處,不然也不會這麼擰巴,魏之遠其實知道,大哥的好聲氣最多兩句半,超過了,他就要不耐煩了。        


  果然,魏謙把臉一沉,直接呵斥說:“少廢話,滾回去,別在這給我添亂!”        


  


  呵斥完,魏謙抬手摸了他的頭髮一把,發現已經幹了,於是催促說:“快走吧,家裡有點板藍根,回去自己泡水喝。”        


  


  宋老太在一邊,破天荒地對他以一種示弱的姿態開了口:“那要麼我在這吧,我歲數大了,覺少……”        


  


  魏謙挑起眼角看了她一眼,毫不客氣地說:“你?你會幹什麼?”        


  宋老太:“……”        


  


  魏謙冷笑一聲,轉身拉開了病房的門,示意他們倆都“快滾”。        


  宋老太猶猶豫豫地走出去,忍不住又回頭對他說:“那……明天早晨你別在外面買吃的,我給你們做好了送過來……”        


  


  這回魏謙眼皮也沒抬,眉目冷淡,好像自動遮罩了她的話音。        


  魏之遠蔫蔫地跟著宋老太走了幾步。        


  


  “等等。”魏謙突然想起了什麼,開口叫住了他。        


  魏之遠立刻如蒙主召,顛顛地跑回來。        


  


  魏謙彎下腰,幾乎是貼著魏之遠的耳邊,低聲對他說:“回去別忘了跟老師給妹妹請個假,這幾天……你早晚出門看著點,儘量和別的同學一起走,如果有人攔住你,也不用慌,問你什麼,你就照實說,不要緊,告訴他們我一直陪著小寶住院,沒人會為難你……如果家裡有什麼事,就直接到醫院找我,不要打我電話,我不開機。”        


  


  魏之遠驚疑地抬頭看著他,魏謙的目光在採光不良的樓道裡顯得格外深沉,目光森冷而平靜,裡面似乎有幽暗的流光湧動。        


  


  “除此之外,你什麼都不知道,記住了嗎?”        


  


  魏之遠點點頭。        


  


  魏謙單薄的嘴角輕輕地挑起來,在背光的地方露出了一個似是而非的微笑。        


  “小寶不要緊,還沒來得及轉成肺炎,就是病毒性感冒,一個禮拜就好了。”魏謙說,“她這場病,病得可巧……”        


  


  後來魏之遠回憶,他哥就是從這天晚上開始和奶奶結束了鬥爭,緩和了關係,乃至於後來握手言和的……哦,後來他跟小寶一樣,叫宋老太奶奶了。        


  這一宿發生了太多的事,看起來似乎是他們所有人命運的轉彎,神奇得要命,可只魏謙那語焉不詳的幾句耳語,卻始終讓魏之遠相信,有時候那些看似奇跡的命運,要是刨根問題,竟然也會是人為的。        


  


  小寶的病果然如醫生所說,來得快去得也快,第二天清早,她就已經從高燒轉成低燒了,宋老太如約一大早趕來,帶著給小寶的雞蛋羹和給魏謙的茶雞蛋、瘦肉粥。        


  茶葉蛋大概是煮了一整宿,味道浸得足足的。        


  


  魏謙沒客氣,接過來大口吃了,發現這老不死的幹別的不行,做飯倒是挺有一手。        


  


  小寶吃了東西,強打精神和奶奶說了幾句話,又昏昏地睡著了,宋老太神色拘謹地坐在一邊,幾次三番試圖和魏謙搭話,但魏謙不領情,也懶得給她面子,一直愛答不理,拿著一本缺頁的舊雜誌翻來覆去地看。        


  宋老太有些惴惴,兩廂沉默了一會,她終於站起來,輕聲說:“她哥,那你……那你中午想吃點什麼,我回家做去。”        


  


  魏謙不識好歹地冷笑一聲:“管好你孫女就得了,我用不著你,怕你下耗子藥。”        


  宋老太眼眉一立,看起來又想破口大駡,可她嘴唇動了動,到底憋住了,一聲沒吭轉身走了,中午依然忍辱負重地帶了魏謙的飯。        


  


  一日三餐,她都給做好了送來,變著花樣的,帶著明顯的討好,基本是愛吃什麼給做什麼,到了第三天,魏謙終於有點吃人嘴軟了,雖然他照例是不大買帳,可好歹不陰陽怪氣了——他閉了嘴,好話歹話都不說了。        


  


  宋老太剛走,三胖就來了。        


  


  三胖給宋小寶帶了新鮮水果,心不在焉地逗了她兩句,然後一扯魏謙的衣服,低聲說:“謙兒,出來,三哥有話跟你說。”        


  


  三胖臉色凝重,眼睛下面帶著厚重的黑眼圈,大餅臉似乎幾乎都有些縮水了,險些奔著甩餅的形狀去。        


  


  魏謙囑咐了小寶幾句,跟三胖到了外面,找了個沒人的轉角,三胖一把拎住魏謙的領子:“你為什麼不開機?你知不知道外面出什麼事了?你……”        


  


  魏謙攥住他的手,把自己的衣領解救出來,不慌不忙地說:“天塌不下來。”        


  三胖:“臥槽這時候了還跟老子裝神,樂曉東出事了!”        


  


  魏謙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前天晚上,就是你送小寶上醫院的那天,樂曉東他們喝完酒,半路上就被人給截下了,他那凱迪拉克據說當場就被人懶腰給撞翻了……當時跟著他的兄弟們全都紅了眼,當街和對方幹起來了,正是鬧市區,他媽一幫沒譜的王八蛋,眨眼就驚動了警/察,前一段時間市里剛說要重點□,這就撞槍口上了,你說他們是不是缺心眼……”        


  


  三胖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堆,魏謙卻突然打斷他的話。        


  


  魏謙的聲音壓在喉嚨裡,低得就像悄悄話,他的少年音色已經褪盡,低沉如同某種沉鬱的琴音,好像帶著某種迴響。        


  魏謙問:“樂曉東死了嗎?”        


  


  三胖愣了兩秒,而後難以置信地看著魏謙,好一會,才呆呆地問:“不是,你……你早知道?”        


  


  魏謙露出了一個譏誚而尖刻地笑容,英俊得逼人。        


  


  三胖心裡把這事轉了轉,瞬間冷汗都下來了:“你在裡面扮演的什麼角色?你丫找死啊魏謙!樂曉東他們那些人,是我們這些蝦米小魚能動得了的嗎?你……”        


  


  魏謙豎起一根食指在自己的嘴唇上。        


  


  他走近三胖,從他的口袋裡掏走了一包煙,小聲說:“三哥,你說得對,我只是只蝦米小魚,什麼角色都不是。我當時飯都沒吃完就走了,既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走,也不知道他會走哪條路,你說樂哥每天晚上都換地方住,也能被人伏擊嗎?簡直太離奇了。”        


  


  三胖目瞪口呆的二缺表情如同剛被外星人綁架了。        


  


  “不過知道他死了,我就放心了。”魏謙一隻手托住自己的下巴,手指揉了揉自己微微冒出些胡茬的臉,拿著煙盒走出去,醫院不讓抽煙,這幾天快要憋死他了。        


  


  那起重大販毒案中,被捲進去的不單是麻子這樣的替罪羊,還有真正的大頭和老炮,樂哥獨善其身,連局外人都看得清怎麼回事,更別說牽扯其中的人。        


  樂曉東這個人,簡直就像當年的袁大頭一樣,嘰嘹嘰嘹地忙著落井下石,反咬段祺瑞一口,結果全國人民都統一意見地同意是他刺殺了宋教仁。        


  


  樂曉東也是一樣,作為一個短視的陰謀家,遇到事不想著怎麼坐鎮大局,先第一時間把自己摘出去,還摘得不甚高明。        


  


  魏謙知道,從那件事之後,就開始有無數雙眼睛在盯著樂曉東——因為有人曾經找過他,他作為樂曉東手下的當紅打手,還和死了的麻子私交甚篤,立場微妙。        


  不過魏謙當面沒答應,轉臉把對方賣給了樂曉東,表了一回衷心,也讓因為麻子而對他有些猶疑的樂曉東放心。        


  


  不是愚忠的傻小弟,誰來送他們樂哥上黃泉路呢?        


  


  樂曉東屬大龍,儘管全世界少說十二分之一的人都是這個屬相,但他就是認為自己的屬相獨一無二,有帝王氣。        


  他把每年把二月二龍抬頭當個節日過,必然要大宴賓客,魏謙臨走替樂哥準備好了他的愛車——樂曉東養了好幾輛名車,但是打心眼裡最喜歡那輛凱迪拉克,不為別的,就因為這車上過中央電視臺的某小品,全中國人民都認識,都知道它貴。        


  ……以及四個字顯得高端洋氣。        


  


  魏謙這“馬屁”拍得熨帖,樂哥當時心裡非常滿意。        


  


  樂曉東有好多住處,立志要狡兔三窟,誰也找不著他。每次都是坐到車上臨時決定去哪,他自以為別人不可能提前預知他的行程。        


  可惜,有一年他老婆去北歐掃貨,給他帶了一塊天價名表,樂曉東不管是不是剛初春,為了把表露出來,硬是穿了短袖的那一次,魏謙就明白了他今天晚上會走那條路。        


  


  樂曉東志得意滿地喝了酒,大宴賓客如同土皇帝,貼心的小弟給備好了土皇帝車,酒氣上頭,他如果不就近去市中心的廣場上轉一圈顯擺一下他的愛車,心裡該有多難受啊。        


  從廣場轉一圈,正好接上往北城的高架橋,樂曉東在北城有個九百多平的獨棟,是那一片別墅的樓王,裡面養著仨居然能和平共處的奇葩情婦,其中一個剛在“有心人”的點撥下,趁著樂曉東心情好打了電話給他“祝壽”,故意把“龍抬頭”說成是他的生日討好,把樂曉東祝得龍心大悅。都順路了,他要是不去看看他那“三宮”,心裡該有多難受啊。        


  


  哦,對了,樂曉東從不開車,從不坐副駕,他認為車的前面兩個位置掉了他的價。        


  所以只要衝著後面撞就好了。        


  


  太外露的人比較適合當個小人物,因為註定不可能走太遠,他們通常都會莫名其妙地冤死在半路上。        


                             


作者有話要說:  注:小靈通是一種簡易手機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第二十章        


         


  小寶在醫院整整住了一個禮拜。        


  她住院的那天大雪封城,出院的時候氣溫卻已經驟升了十幾度,春暖花開呼之欲出。        


  


  宋老太在家裡煮了一大鍋餃子。        


  小寶發現,曾經劍拔弩張的大哥和奶奶似乎奇跡般地緩和了關係,而她這樣病病歪歪的,小遠也不好再和她過不去,拿出了這幾天的筆記給她。        


  


  棚戶區的舊筒子樓三樓,一室一廳的破爛房子裡,恍然間有了點家的味道。        


  


  樂曉東死了,魏謙胸中一口凝滯不散的仇恨好像也隨之而去了,他的精氣神似乎變了不少……哪裡變了,三胖也說不好,只是覺得他沒有那麼深重的戾氣了。        


  


  不管怎麼樣,都是好事。        


  


  臨去接麻子媽出院的時候,三胖帶著小鋤頭和魏謙來到了麻子家門口。        


  三胖往手心吐了兩口吐沫,在樹下一陣刨:“麻子那小子,屬土撥鼠的,什麼都往地底下埋,肯定留了東西——哎,謙爺,您能別在一邊紮著手看著嗎?能移駕過來,動動您尊貴的爪子幫幫俺老豬嗎?”        


  


  魏謙把鞋上蹭得泥磕掉,頭也不抬地說:“二師弟,師父給你機會讓你減肥,你就別他娘的廢話了,甩開肥膘挖吧。”        


  


  他說完,摸出一根煙,塞進嘴裡點了,然後倒著插到了大槐樹下,拍了拍樹幹:“好長時間沒嘗過了吧?不是好煙,你湊合著用。”        


  


  大槐樹靜靜地站在一邊,微風中,和著微微歪斜的煙,簌簌有聲。        


  真就有點像麻子一樣,總是不聲不響地站在那,誰看他一眼,他就沖誰傻笑一下,不問就不吱聲。        


  


  三胖很快挖出了麻子埋在地下的錢,塑膠袋封起來的信封裡還夾著一張紙條,說他就要遠走他鄉,只好厚著臉皮地把他媽託付給兩位兄弟……“託付”的“托”還寫錯了。        


  這炸油條的文盲,老大不小的,遺書寫得還不如當年剛上倆月學的小遠。        


  


  魏謙和三胖合計了一下,決定把麻子已經死了的這件事瞞下來,只把錢和字條交給了麻子媽,對麻子媽統一了口徑,說麻子為了給她攢錢治病,跟著一幫做生意的人走了,上柬埔寨倒賣咖啡豆去了……“去柬埔寨”這個說辭是三胖想的,算遠走異鄉,對得上字條上的話。        


  


  麻子媽截了一條胳膊一條腿,已經算是殘疾人,按規定,她可以申請五保戶,可惜全部辦下來沒那麼容易,需要漫長的開各種證明和跑手續的過程——不然當年魏謙也可以以未成年人的名義申請,只是當時太耗時間,他沒這個心力,跑不起。        


  現在他和三胖都有心有力,這事卻依然辦不成,因為過不去麻子媽自己那關。        


  


  魏謙嘗試著提起這事時,麻子媽堅定地認為自己已經有了個將近成年、並且有勞動能力的兒子,現在兒子雖然不在眼前,但是去國外做生意的,有經濟來源,她不該蓄意欺騙政府那點補助金。        


  


  她覺悟高得簡直讓魏謙腦仁疼,於是回去以後,他狠狠地捶了三胖一頓。        


  都是這死肥肥出的餿主意,編的餿瞎話,得,搬起石頭砸自己腳了。        


  


  魏謙沒有再回夜總會,他甚至沒有再關心過樂曉東死了以後,財產都由誰打理了。        


  


  “小魏哥”已經隨著死了的樂哥一起銷聲匿跡,金盆洗手了,他做打手做得本分極了,誰都知道他只是樂哥養得一條咬人的狗,牙口再厲,也沒人關注他,他們有的是別的事來互相打破頭。        


  


  魏謙托三胖爸找到了一個工廠點貨員的工作——哦,說白了就是搬東西的。        


  臨時工,按件計費,純體力活,中午管飯,一人倆饅頭,魏謙沒幹多長時間,就滿手都是大泡,整天都是髒兮兮的,一天到晚要看人臉色。        


  打手“小魏哥”的日子,彈指就成了鏡花水月。        


  


  魏謙開始幹這個活的第三天,蹲在路邊拿針挑手上的血泡的時候,心裡平靜得自己都覺得詫異。他曾經認為,這樣的日子會把自己年輕的脊樑給壓彎,會一想到自己這幅德行和“出人頭地”四個字之間十萬光年般的距離,就覺得心如刀絞。        


  


  然而並沒有。        


  


  如今他想要“出人頭地”的那種心緒依然沒有半點改變,他依然是個做夢都想賺大錢的錢串子,依然需要錢,需要養家糊口,可大概是他已經目睹過了足夠的浮華,經歷過了刻骨的生死,他的心已經不知不覺間就沉下去了很多。        


  


  對此更加喜聞樂見的是宋老太。        


  


  即使魏謙每天被人吆五喝六,孫子一樣地幹活,她也欣慰地為他終於“走上正途”松了口氣。她是莊稼人出身,不覺得體力活有什麼不好,憑力氣吃飯,吃得天經地義。做小工,哪怕吃糠咽菜,也比出入夜總會的穿金戴銀強。        


  宋老太在主觀地認為魏謙前途一片光明的時候,也終於發現,這個大男孩,還不到十八歲,已經確確實實是在撐起一個家了,於是對他好了一些。        


  


  她不知從哪弄來了跌打損傷的藥膏,偷偷放在魏謙的床頭櫃上,又為了幫魏謙補貼家用,每天早晨三點多起來,煮上一鍋茶葉蛋和玉米,踩著人們上班的時間出去賣,下午再去收硬紙盒子、包紙和瓶子去賣。        


  


  乃至於魏謙也不得不承認,這個神經兮兮的老娘們兒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她就這麼起五更爬半夜,竟然還能兼顧家裡孩子們的一日三餐,還能精神矍鑠地和鄰居那個惡老太每天大戰三百回合,相互問候生殖器地罵戰一通。        


  惡老太被魏謙小時候拿著菜刀嚇唬過,不敢出門硬碰硬,兩家各自上著門上的鎖鏈,留出一個門縫以供聲音暢通無阻,開戰。        


  


  這兩個老貨掐出了風格掐出了水準,嘴裡蹦出來的髒話讓魏謙這個職業流氓都聽不下去。        


  


  三胖不出門進貨的時候,就坐在樓道裡,抓一把瓜子,一邊嗑,一邊津津有味地聽一段,等戰鬥結束,他拍拍瓜子皮,扯著嗓子鼓掌叫好,他聲音洪亮,一個人能打造出“滿堂彩”的效果。        


  


  這時宋老太和惡老太就會一致對外。        


  宋老太罵:“小/逼孩子!”        


  惡老太罵:“大逼胖子!”        


  


  三胖湊齊了一個“二逼”,心滿意足地扭著走了。        


  


  後來魏謙過去,一腳把惡老太家的門閂踹壞了,又和宋老太在家裡大吵一架,讓這倆混帳老太婆把嘴都放乾淨點,別把好好的孩子都教壞了。        


  


  ……事實證明,倆潑婦鬥不過他一個人,於是她們倆自覺將切磋時間轉移到了午後,少年兒童們上學的時候,週末及法定節假日休戰。        


  


  魏謙把煙戒了,抽煙太貴。        


  魏之遠感覺童年讓他印象深刻的有兩種味道,一種是廉價的煙草氣味,一種是後來跌打損傷膏的藥味。        


  那段時間,每天他做完功課抬頭看的時候,大哥都一定已經累得躺在床上睡死過去了,天漸漸熱了,魏謙就穿個“二杆梁”背心和大褲衩,把薄毯往腰間一搭,留給魏之遠一個背影。        


  


  打手生涯和繁重的體力勞動把魏謙磨礪得腰間沒有一絲贅肉,修長緊實的肌肉緊緊地貼著,後腰永遠是窄窄的凹下去,突兀的一對肩胛骨就像一雙展開的翅膀,好像只要藏在下面,就永遠也不會受到傷害。        


  


  魏之遠看他一眼,又低頭寫了兩行字,正抄到一個課文課後詞,那個詞是“長兄如父”。        


  男孩按著老師的要求工工整整地寫了五遍,然後合上書本,關上燈,循著空氣中已經習慣了的藥味爬上床,爬過魏謙,熟練地鑽到了他懷裡,魏謙半夢半醒間下意識地抬手拍了拍小孩的後背,帶著鼻音低聲說:“快睡。”        


  


  魏之遠從這兩個字中分辨出了濃稠得恰到好處的寵愛意味,心滿意足地合上眼,享受著一天最舒服的時刻。        


  此後每每提及“幸福”,魏之遠都會想起自己年幼的時候窩在大哥懷裡、蹭著他的胸口,閉上眼睛等待沉沉睡去的一刻……即使他已經長大到大哥的懷裡再也裝不下了。        


  


  匆匆又過了半年。        


  這一天小寶和小遠期末考試,考完試就意味著要放暑假了。        


  


  夏日如火,魏謙騎著一輛二十塊錢買來的二手自行車,來到了冷飲批發市場,小商小販們都從這裡進貨,魏謙也打算批發一箱冰淇淋回家給倆崽子解饞。        


  


  很多家裡有小孩、冷飲消耗大的人家都會從這裡直接買一箱冰淇淋回去,平均零售一兩塊錢的冰淇淋,批發價只有四五毛,能省好多。        


  魏謙正在看產品名錄的時候,突然,一個人有點猶豫地叫住了他。        


  


  “魏謙?你……是不是魏謙?”        


  


  魏謙回頭一看,只見對方是一個有些眼熟的中年婦女,他先是愣了一下,隨即仔細地打量了她一番,才恍然大悟地想起來:“你……您是李老師?”        


  


  李老師踩著高跟鞋快步走過來,一迭聲地問:“真是你!你是怎麼回事?連聲招呼也不打就退學,我還找過你好長時間,一直沒消息,你到底幹什麼去了?有什麼天大的事?為什麼不把學上完?”        


  


  三年了,驟然見了她,魏謙竟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學校?那好像……都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然而面對舊班主任,魏謙卻忍不住低下頭,這一刻,他既不像暴虐凶戾的夜店打手,也不像沉默寡言的年輕小工。        


  他忽然變得像個正常的、在老師面前有些拘謹中學生。        


  


  魏謙苦笑了一下:“老師,這說來可就話長了。”        


  


  魏謙帶著一箱冰淇淋和一個陌生的中年婦女回家的事,讓所有家庭成員都非常的意外——因為印象裡,大哥就沒對誰這麼客氣過。        


  


  這位客人衣著整潔,帶著眼鏡,說話客客氣氣的,非常有禮貌,舉手投足間一看就知道是個知識份子,和周遭環境格格不入。        


  等奶奶弄明白了李老師的身份之後,她驚得連話都說不利索了——她老家的行政區域是這樣的,先是省,省下面是市,每個市管轄著下屬十幾個縣,構成一個行政地區,一個縣下面又有七八個鄉,鄉下面才是數不清的小村落。        


  


  宋老太老家相對偏遠落後,村裡孩子上小學要去鄉里,初中要遠走縣城,上高中則要坐上七八個小時的車,去市里,她們村裡好多年都沒有能考上高中的。        


  更不用說高中老師了,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一個活的高中老師。        


  


  宋老太幾乎把李老師當成了國家領導人來接待,拿出了渾身解數,做了一桌最高規格的菜,死活要留下她吃飯。        


  李老師實在盛情難卻,只好在飯桌前坐了下來,看著這個家,李老師多少明白了魏謙退學的原因,她在應付著熱情洋溢、不停地給她夾菜的宋老太之餘,試探地說:“魏謙,我記得你那時候成績挺好的,說真的,就這麼不上學了,真的挺可惜的。”        


  


  魏謙沒應聲,拿起一邊小碗:“老師我給您盛碗湯。”        


  


  李老師接過來,接著說:“你知道,我在咱們學校裡也工作二十多年了,作為老教師,在校領導那多少有點面子,而且你叔叔……哦,就是我丈夫,他在市教育局工作,你要是願意,我可以讓他想辦法幫你把學籍弄回來,就插在我現在帶的班裡。”        


  


  這話音一落,飯桌上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停下了動作。        


                             


作者有話要說: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大哥》BY priest(金榜季榜强推,超高積分高收藏正文完结)B

《大哥》BY priest(金榜季榜强推,超高積分高收藏正文完结)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