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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風華正茂的那個年代,城市裡稍微時髦一點的人,早已開始追求自由戀愛。鄉下傍晚吃晚飯,河畔、玉米林中、草垛子旁,也總有一對一對的青年男女頭湊在一起邊竊竊私語,邊注意旁邊有沒有人看到。但大部分的人還是習慣親朋介紹,媒人說親。

她年滿二十,上有哥哥下有弟弟,歲數相差都不大。父母不僅操心幫她找個好人家,更愁兩個兒子娶媳婦。哥哥年齡最大,人老實,父母託了很多人幫忙說親,最終都沒談成,說到底不過是嫌她們家窮。

哥哥姻緣不成,她卻勢頭正好。彼時她不過二十齣頭的年齡,長的高高壯壯,田裡地間是一把好手,地里忙完回到家,包包子搟麵條做蒸面樣樣都能做。夏天中午日頭高懸,地里幹活的男男女女回家午休,她也跟著回去,做完飯吃完飯別人睡覺,她拎著籃子去河裡洗一家人的衣服。她的力氣比很多男人都大,精力又極旺盛,只要醒著就在幹活。她幹活又快又漂亮,是個十足十的好勞力。人又極整潔清爽,就算下地幹活兒,除了黃土和泥巴之外,看不到衣服和頭髮上的一丁點污漬。

這樣的姑娘在農村,依然是家家戶戶求娶的對象。只可惜家裡地里活太多,她是個女孩,不比兒子,農村大家庭雜事繁多,處處指望著她,愣是沒送她念過一天書。很多條件稍微好點的家庭,不太看得上這個勤勞的姑娘。而父母也有私心,哥哥還未娶,妹妹怎好嫁?妹妹先嫁出去,豈不是顯得哥哥更沒人要?

蹉跎著蹉跎著,她就二十三歲了,村裡跟她同齡的女孩大都做了媽媽,她的婚事還未定。

哥哥好歹娶了房媳婦,彩禮錢不僅把這個貧寒的家庭掏空了,而且還欠了不少債。這時仍有幾個慧眼識珠的男人看上她,有一家男孩家庭條件不錯,人又魁梧帥氣,還做點小生意,跟她談得來,共同語言也多。最大的問題是男孩的母親比較硬氣,堅信自己的兒子不難娶到比她更好的姑娘,始終不肯出她媽媽提出來的三百塊彩禮錢;另一家比她們家還貧寒,兒子雖上過高中,人卻有些老實木訥,他們家願意出三百塊。

她父母做主把她嫁給了第二家。她含著眼淚嫁過去。第一家的男孩聽說她訂婚的消息,恨他們家太勢力,轉頭娶了其他女孩。

嫁過去之後才知道,夫家不僅僅窮,丈夫脾氣不僅僅壞,家裡還有一個雙目失明卻無比刁鑽的婆婆,和一個在外面念高中的小叔子。

那個年代,人均工資只有幾塊錢,三百塊幾乎是天文數字。錢雖給了她父母,婚後卻需要她跟著一起還。

她和丈夫沒日沒夜在地里幹活,丈夫人雖老實,卻勝在勤快,基本她怎麼安排他怎麼跟著做,做的不如意的地方,她嘮叨,他發脾氣,卻還是按她說的做。她對自己也不客氣,看著如山的債務,干起活來比在娘家還拚命。她們家附近有一個採石廠,是小鎮唯一招工的地方,夫妻倆相跟著去砸石頭。那年頭,採石廠不像現在半機械化勞作,基本全是人力用工具一點點敲下來。敲下來之後,再背到幾十米外放石頭的地方登記記工。大部分的石頭一百多斤,有些大一點的,兩三百斤,她和丈夫背在背上,走幾十米再放下。

那麼重的體力活,做一天,一個人不過也只能賺一兩塊錢。一兩塊也是錢啊,能賺些總是好的。要不然,巨大的債務怎麼才能還上?

采完一天石頭,還要回家給瞎婆婆做飯。婆婆年齡大了,只能吃綿軟的麵條,再累,回到家也要和面揉面搟麵條。家裡窮,沒什麼糧食,夫妻倆吃些沒油的紅薯土豆或青菜玉米磣,單獨給瞎婆婆煮一碗麵條。沒油沒鹽,她為了能儘量吃好點,花盡心思變著花樣在不多的食材上下工夫,倒也練就了一身的好廚藝。

後來她懷孕了,采不了石頭了,只做地里的和家裡的活。在家裡待的時間長了,才發現婆婆並不是好相與的人,她自己做不了卻極挑剔,腦子裡封建舊思想特別嚴重,總想讓她立規矩。她跟丈夫訴苦,丈夫卻極愚孝,不問青紅皂白先指責她。她一方面恨婆婆挑剔,一方面又同情她瞎眼,始終不肯在飲食上虧待她,總是好吃好喝伺候著。

1984年4月30日,她的兒子出生,那年她二十四歲,結婚一年多。陣痛中午到來,當天上午她還在地里幹活兒,肚子特別痛的時候,收拾好農具回家,趁這間隙,還做了一頓飯,掃了院子和屋子,燒了開水,把兩個方桌拼在一起,抱了捆稻草鋪上去,還順便去灶膛鏟了幾鏟子灰,去鄰居家敲門,說她就要生了,請幫忙叫下丈夫回來。才又回去躺在鋪了稻草的桌子上等待生產。

在自己家生孩子,助產婦是村裡唯一的接生婆,疼了兩天兩夜,生了個七八斤重的大胖小子。

頭胎是兒子,婆婆自然高興,卻也沒特別喜愛到哪裡去。家裡的好吃食若有兩份,孩子和老人一人一份,如果只有一份,得先盡著身體不好的老人吃。

據她自己說,生完孩子第七天,她挑著筐子下河,洗了兩筐衣服。沒辦法,丈夫活重,衣服髒的快,瞎婆婆整日不是躺就是坐在床上,洗不了衣服。眼看著丈夫沒有衣服換了,不得已只好月子裡自己下河洗。

孩子剛滿月,她把婆婆的床騰了個地兒,奶瓶里放著白開水,放在伸手就能夠著的地方,喂飽孩子,放婆婆手邊,跟她交代,尿了拉了摸著幫忙換下尿布,哭了就喂點水,她中午就回來。

之後,繼續在地里和採石廠忙著,只為讓一家人的日子更好過一點。

大兒子兩歲的時候,她又生了個姑娘,還是放婆婆床上,讓婆婆給「看」著。兒子正是調皮的時候,又好動又脆弱,瞎婆婆顯然看不住他。她想了個辦法,拿了根繩子,一頭綁在瞎婆婆的腰上,一頭栓在兒子的腰上,打了死結。在房間裡,兒子怎麼玩兒都可以,就是沒辦法出去。

女兒兩歲的時候,小叔子高中畢業有一段時間了,他也到了議親的年齡,婆婆怕窮家窮業拖累他,提出來分家。大兒子既然已經結婚且有了兩個孩子,再跟小叔子住一起不合適。那麼,房子歸小兒子所有,大兒子帶著一家人分出去。商量來商量去,大兒子家分得了一個有點破的簸箕和一百多塊錢,家裡其他所有東西都歸小兒子所有。當然,瞎婆婆得跟著大兒子,大兒子現在兒女雙全,兩口子都有勞動能力,小兒子什麼都沒有,為了能順利的娶上媳婦,瞎婆婆必須跟著大兒子,更何況,她吃慣了她搟的麵條,跟小兒子住怕吃不習慣。

她伺候了瞎婆婆十幾年,一直到兒子高中快畢業時,婆婆才去世,享年82歲。

她不服氣,丈夫卻心甘情願接受這個安排。她鬧,丈夫跟她發脾氣,揚言你不同意你一個人走,孩子給我留下,她捨不得走。

夫妻倆幾年來一點點置辦的家業全都沒有了,分到手的一百多塊錢,還是他們夫妻從牙縫裡省的,她哭了好幾次,卻只能打落牙齒往肚裡吞。

找村裡批了宅基地,他們僅著手裡的錢買了些磚和水泥,卻只夠蓋一間二十來平米的棚子。捨不得錢請工人,夫妻倆自己蓋,自己抹水泥,將容身之所蓋好了。其後很多年,兩人但凡手裡有些閒錢,就買磚買水泥,自己一點點蓋,幾年功夫,三間明亮的大瓦房也蓋起來了。在最初的那間棚子旁邊,又搭了一個差不多的棚子,一間做大廚房,辦事或客人多的時候用,一間做小廚房,平時自己家裡用。

1990年,她懷上了第三個孩子,夫妻倆合計著,已經兒女雙全了,計畫生育又抓的嚴,兩個人這些年一直為生計奔波,沒過過一天鬆快日子,不要這個孩子的話,日子會好過點。但又想著,前幾年日子那麼難過,兩個孩子都養了,現在稍微好過點,看著也有些奔頭,幹嘛不要呢!於是堅持生下來。

她的三個孩子,兒子念到研究生,兩個女兒讀到高中,雖說的確兒子一直以來學習都比女兒們好,但跟她重男輕女亦有一定的關係。

他們夫妻這幾十年,一直很辛勤的勞作著,打著各種零工,盡力把日子過的越來越好。就算現在三個孩子都結婚了,兒子和大女兒都有了孩子,他們仍然不肯休息。兒子心疼他們,讓他們儘量少做點,他們卻說,還沒到六十歲,還能再做幾年,六十歲之後再退休。又說,現在掙錢多容易,只要捨得力氣,總能掙到錢,不像以前,拚死拼活掙的錢還不夠三個孩子的學費。

她的身體越來越差,勝在煮一手好飯菜,遇到紅白喜事就去幫忙,掙些錢;他的身體也出現各種問題,卻還在工地上做著農民工,一日日的掙些錢。孩子怎樣勸,都不肯聽。他們盡力解決自己能解決的事情,不給孩子添任何麻煩,甚至在孩子困難的時候,還總是想著要幫孩子一把。

經過他們的努力,前兩年,在鎮上統一規划下,又住上了三層嶄新的樓房,他們花光了手裡所有的錢,把一樓和二樓裝的漂漂亮亮。兒子和女兒想給點錢或買些家具,他們不肯,總說孩子有自己的家庭,也不容易,不能要孩子的錢。

她還是一如既往的嘮叨,他的脾氣還是一樣差,兩人經常為各種事鬧彆扭,但很快又和好如初。幾十年相濡以沫,相互扶持,共同經歷風風雨雨,培養出來的默契,小夫妻們不能比。從旁觀者的角度看,他們恩愛極了。如果你當她們面稱讚他們感情好,他會微笑不說話,她卻說,多少年夫妻了,多不能容忍的地方都容忍了,還能差到哪裡去。

我知道,她從來是個聰明人,她一直明白,人生困苦的時候遠遠比幸福的時候多,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力做好本分,把困苦一點點朝幸福轉移。而對於他倆來說,把他們綁在一起,支撐他們走一輩子的,不是愛情,是婚姻。而婚姻對一個人思維最大的改變是,一旦結婚了,兩個人就綁在一起了,愛情是其次,也不奢望什麼更好的人,能陪她走一輩子的只是這個人。

他們是小鎮上普普通通的一對農民夫婦,他們是我的公公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