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 畫皮        


         


在山中時,有姝已將各種陣法演練過無數回,自是胸有成竹。他加大了血液和精神力的輸入,又佈陣一次,雙龍發威時不但毀了巨大的沙盤,連帳頂也一塊兒掀翻,諸位將領更是被風刃切割得傷痕累累,狼狽不堪。        


    此時再看少年,他們哪裡還敢流露出鄙夷之態,跪在地上磕了八~九個響頭才敢起身,無論少年交代什麼都一一答應,對待他竟比對待九皇子恭敬千萬倍。        


    有姝讓諸位將領選調十五支騎兵去探查他剛才佈陣之所,若地形與沙盤無有出入,他再親自去看,然後實地佈陣。諸將領命,魚貫而出。        


    帳簾內安靜下來,有姝抬頭看了看破敗頂棚,意氣風發的表情這才慢慢轉為膽怯與忐忑。        


    “你……”        


    九皇子剛開口就被他急急打斷,“你說過暫時不會問的。”        


    九皇子沉默,他也就越發忐忑,連聲音都變得顫抖起來,“你是不是覺得我的能力很可怕?若是哪天我要害你,是不是連抵擋之力都沒有?但我可以對天發誓,若我有害你之心,便讓我天打雷劈,不得好……”        


    “夠了!”九皇子厲聲喝止,“不要隨便發這種誓言。我相信你不會害我,我也沒覺得你很可怕。我們曾經互相保證過,要多給彼此一些信任,難道你忘了嗎?”        


    少年極度缺乏安全感的模樣令他倍覺憐惜,卻也氣憤不已。雖然他總是說願意相信自己,但內心深處卻還隱藏著許多遊疑不定。他或許會一直待在自己身邊,罵也不走,打也不逃,但他卻做不到全心全意的信任。        


    九皇子十分挫敗地揉了揉額頭,不知該怎樣做才能徹底打消他們之間的隔閡。        


    有姝噤若寒蟬,卻也見不得主子難受,踟躕片刻方慢慢湊過去,替他按摩太陽穴,憶起他很喜歡自己的親吻,就像小狗一樣“啵啵啵”地吻了很多下,直將他半邊臉都舔濕~了。        


    九皇子被他弄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推了幾下推不開,只得把人抱進懷裡綿綿密密地回吻。片刻後,他放開少年紅腫的唇~瓣,言道,“我並不想追問太過深入的問題,我會等你自己坦白。我只想知道,使用這些奇門遁甲之術,對你可有妨礙?你瞞得了別人卻瞞不了我,這個陣法在沙盤上演練或許只需幾滴血液,若用在真正的戰場上,便就不是這個數了。還有,困殺百萬生靈,這是多大的罪業?會否應在你自己身上?”自轉世以來,他對宿命論已深信不疑。        


    他捏住少年下顎,沉聲命令道,“我要聽你說實話!若佈陣的代價是失去你,那麼我寧願上陣搏命。我自有後手,實在不需你為我做出任何犧牲。”        


    有姝乃世外之人,不牽扯因果,所以完全可以任意妄為。他心裡感動萬分,眼睛也就濕漉漉的,篤定道,“主子不要擔心,布這個陣法,於我沒有任何妨礙,我說過這輩子要好好陪在你身邊,自然不會失言。”        


    九皇子定定看他半晌,終是信了。有姝向來不會撒謊,尤其是面對自己的時候,他心裡想些什麼立刻就會寫在臉上,叫人一眼就能看穿。心情略有緩和,九皇子這才放開他下顎,湊過去用力吻了一下。        


    有姝得到主子獎賞,頓時激動萬分,若身後有根尾巴,這會兒約莫已經搖斷了。他拿起兩套錐刺一一解釋說明,眉眼飛揚的模樣十分富有朝氣,“主子你看,”他舉起二尺長的大錐刺,“這套陣法所用的器具原本是這種尺寸,上面刻畫的銘文有彙聚天地靈氣,召喚風、土雙龍的效用。我說這套法陣威力不大的確不是謙虛,因為這套法陣之上還有三龍陣、四龍陣、五龍陣,若召喚出九龍,便能毀天滅地,碎裂時空。”        


    九皇子很少看見少年侃侃而談的模樣。大多數時候他都是沉默而又緊繃的,仿佛對這個世界充滿戒備。他甚至有一些自卑,不敢去爭取原本屬於自己的東西。然而現在,他顯得那樣開懷,驕傲,自信滿滿,仿佛整個人都在發光。        


    九皇子愛極了他現在的模樣,輕輕撫~弄他披散在腦後的髮絲,誘哄他繼續往下說,“既有那樣大的威力,催動時恐怕耗費不小吧?”        


    說到這個有姝更來勁了,解釋道,“的確如此。若按照正常的方式催動雙龍陣,單這套錐刺就需煉化七七四十九天,每天需獻祭九九八十一條人命,這才換得撕裂一方水土的力量。但是你看,我將這套錐刺上雕刻的符文修改了一下,將它的威力保留下來,卻簡化了催動程式。我這麼跟你說吧,這十五根錐刺原是十五個主程序,要想達到操控天地的能力必須同時注入能量並同時啟動,所耗費的靈力足以將張天師那樣的人物抽幹。但現在,我通過修改符文的方式把這十五個程式拆分成三十個環環相套的程式,其中大的十五根錐刺還是主程序,而這些小錐刺則變成了驅動程式,驅動程式中又有陣眼這枚錐刺作為主程式。如此,原本需要十五根一起催動的法器,我現在只需催動這一根,也只需煉化這一根,所耗費的鮮血不足半碗,時間不出七天。又因為大小錐刺之間通過符文進行聯通遙感,所以我也並不需要親臨戰場,只需守在陣眼處,用沙盤操控局勢就行。我這樣說,你明白了嗎?”        


    他眼巴巴地朝主子看去。        


    九皇子思忖片刻,坦白道,“大致明白。一,你化簡為繁,將十五法器增為三十;二,你化繁為簡,減少了催動法陣所需的能量;三,你以小博大,只需在沙盤上操控小錐刺,就能令大錐刺全然釋放出能量。是這個意思吧?”        


    有姝沖主子豎起大拇指,欽佩他這樣都能聽懂。他也想解釋得更清楚,但陣法符籙之道太過艱深,一般人難以理解。除了他最熟悉的電腦程式,他實在找不出與陣法符籙更為接近的知識體系。事實上,在山上時,他已根據自己的理解對各種陣法進行了更為簡單有效的改編,令老翁大感神奇,差點就攔著他不讓下來。        


    九皇子莞爾,將桌上的木雕一個個豎起來,隔一段距離擺放一枚,然後推倒最前方那一枚,令後面層層倒伏,說道,“經由你改動的陣法具備四兩撥千斤之力。只需一個指頭便能毀掉一方世界,是這樣嗎?”        


    “對對對,主子你太神了!”有姝大有找到知音的感覺,湊過去“啵啵啵”地一頓狂親。        


    被他吻了一臉口水的九皇子連忙將人摁住拍撫,心中滿是驕傲。別看有姝說得輕巧,但實際上,若要啟動這套法陣卻需三千多條人命以及犧牲一位元道家鼻祖的全部法力。這已經完全脫離了奇門遁甲的範疇,堪稱仙術,本不應該留存於世。但有姝只小小改動一下,竟將之化為普通凡人亦能操控的戰陣,他的悟性,他的智慧,已遠超世上所有人。        


    即便不跟隨自己,他也早晚有一天會成為世間最耀眼的存在。他甚至具備橫掃九州,乃至於天下的實力。但這個傻小子卻一點兒野心都沒有,被人連叫了半個多月的孌寵亦不生氣,只因顧及自己生命才堪堪顯露出一星半點的實力。        


    他想要的很少,卻願意為了那一點小小的祈願付出所有。這樣簡單純粹的有姝,九皇子怎會不愛?        


    他把人摟住,結結實實吻了一記,然後低聲詢問,“現在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你最近一直纏著我吸龍精,是不是為了增加法力?你是不是利用精氣修煉的妖精?嗯?”最後那個尾音拖得又長又纏~綿,聽著十分曖昧。        


    有姝臉頰爆紅,頭頂冒煙,支支吾吾道,“不,不是的,我不是妖精,我是人。”        


    “真的嗎?讓我摸~摸看。”九皇子一面去吻他濡~濕的大眼睛,一面朝下摸索。        


    有姝連連躲閃,急忙解釋,“我不用吸~精氣也能修煉,但吸了你的精氣的確能增強法力。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我不得不這樣幹,主子,你饒了我吧。”        


    “不行,不能饒你。你喜歡吸是嗎?那我就罰你吸到飽!”九皇子將人扔進榻裡,覆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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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經過七天煉化和半個月的地形勘察,有姝終於擇定一處開闊之地作為戰場,將兩套錐刺分別打入地底和沙盤,自己則守在十裡開外的陣眼中。九皇子派遣一列鐵騎負責保護他安全,自己掛帥親征。        


    夏啟將士的手臂上均系著一根鮮紅方巾,看著十分扎眼。他們與四國聯軍在龍隘口相遇,隔了三十裡開始叫陣。四國統帥要求九皇子自裁于大軍之前,拿到人頭,他們立刻退兵。        


    這一招離間之計並未成功,夏啟將士們神色堅定,目露戰意,在九皇子的指揮下衝殺過去。聯軍亦絲毫不怵,勇猛迎擊。雙方鏖戰片刻,就見夏啟軍士連打連退,慢慢將聯軍引入龍隘口腹地。        


    就在此時,四周忽然刮來一陣颶風,將地上沙塵揚至半空,遮天蔽日。聯軍已分辨不出東南西北,更不知哪個是敵哪個是友,除了掩住口鼻躲避風沙,竟寸步難行。夏啟軍士卻絲毫未受影響,只要遇上不戴紅巾的人就一刀斬殺,不過須臾就滅敵數萬。        


    “躲什麼躲?給我沖!”聯軍主帥聲嘶力竭地大吼,然後便是一陣咳嗽,原是風沙嗆入喉管裡去了。        


    眾將士正打算傾力一搏,卻又感到土地開始劇烈震動,仿佛要倒轉過來。        


    “龍,天上有兩條紫色巨龍!”不知誰高喊一句,大家紛紛抬頭去看,然後肝膽欲裂。        


    只見天空果然有兩條紫色巨龍,正張開血盆大嘴,沖聯軍方向噴灑龍息,每一口龍息伴隨一陣颶風,每一口龍息又有一陣地動,令聯軍死傷無數。反觀夏啟那頭卻風平浪靜,穩如磐石。他們猶在風沙中劈刺,前行,臉上染滿鮮血,卻也帶著勃勃戰意。        


    毫無疑問,這兩條巨龍的出現于聯軍而言是一場滅頂之災,于夏啟軍隊來說卻是天降祥瑞。莫非連老天爺都在襄助夏啟,襄助九皇子?四國聯軍不約而同地暗忖。        


    偏在此時,灰濛濛的天空破開一方雲洞,有一道清朗聲音隨天光一同降下,“天佑夏啟,帝星重臨。四國辱其妖星,實乃倒行逆施,理當承受天罰!風、土二龍入陣!”        


    聲音消失之後,兩條巨龍俯身疾沖,所去之處正是四國聯軍的陣營。不等巨龍真正發威,將士們就已徹底嚇破了膽,扔掉武器胡亂奔逃,喊也喊不聽。幾位主帥心中驚疑,卻也不敢臨陣脫逃,正欲反抗就已被風刃削掉腦袋,更有暴湧而起的沙土將他們的戰馬一一吞沒。        


    不出一刻鐘,所謂的百萬大軍就已消亡過半,又一刻鐘過後,竟只剩下三、四萬。        


    此時,空中的黑雲方漸漸散去,兩條巨龍也由實化虛,之前那道天音再次警示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唯余一線生機。今日我亦留你們一線生機,自去吧!”        


    話音剛落,原本還天昏地暗的龍隘口此時又是一天朗朗晴空,溫暖日光落在人身上,竟帶來一種恍如隔世之感。夏啟將士聽憑天音吩咐,沒再趕盡殺絕,而那僅存的幾萬聯軍則四下裡探看,臉上還帶著不敢置信的表情。        


    一陣踢踢踏踏的聲音在空中響起,眾人抬頭一看,竟又來兩支大軍,分別站在相隔幾十裡的崖壁上。待看清兩軍帥旗,夏啟將士悚然一驚,聯軍卻都紛紛回神,面露激動。        


    原來這兩支軍隊竟分別是鄭國戰神周毅率領的赤眉軍和秦國大將朱明玉率領的黑龍鐵騎。有了這二人的加入,戰局立刻就能扭轉。他們立在崖上,夏啟軍則分佈崖底,只需挽弓疾射,不出小半個時辰就能全殲。        


    “周將軍,朱將軍,快來助我!”唯一倖存下來的聯軍將帥揮手大喊,邊喊邊率領士兵後撤。        


    夏啟軍隊也有些自亂陣腳,卻見毫髮無傷的九皇子略一擺手,崖上二人竟略微點頭然後迅速離開。他們早在此處觀戰許久,亦是暗部隱匿在各國的領頭人物,對霸皇轉世忠心耿耿。        


    這次戰役,他們藉故推脫掉掛帥之責,卻各自率領私兵前來馳援,雖人數較少,但佔據地形之利,又趁人不備兩面夾擊,亦可取得大勝。然而他們萬萬沒想到主子身邊竟還隱藏著那等奇人,不費吹灰之力就困殺百萬大軍。        


    把這剩下的幾萬人馬放回去,讓他們宣揚宣揚這場匪夷所思的大戰,足夠把主子乃天命帝星的消息傳開。上天示警,神龍相助,誰還敢說主子是妖星?就不怕與聯軍一樣遭受天譴?        


    九皇子這一招後手沒有告訴任何人,故此,夏啟將士們比聯軍殘部更為震驚。他們看看端坐於馬背上的殿下,又看看天翻地覆的戰場,終於徹底臣服了。        


    “回去告訴你們主子,四年之內本王必定踏平四國,一統九州。”九皇子揚聲說道。        


    聯軍殘部被他威儀所攝,竟頗有跪拜的衝動,不得不用劍戟杵在地上才勉強站穩。倖存下來的將帥不好答話,只擺手命大家撤退,退到穀口卻仿佛撞上一面看不見的牆壁,無論如何亦不能寸進。        


    這是什麼情況?難道老天爺反悔了,不讓我們活著離開?正當他們幾近崩潰之時,透明牆壁卻忽然消失,令當先幾人重重撲倒。他們連忙爬起來奔逃,對天命帝星的傳說早已深信不疑,更對放出流言,將四國推向滅亡的國主暗恨不已。        


    慌亂中,他們並未發現崖頂出現一名白衣翻飛,容貌秀麗的少年。他略一揮袖,幾萬人就像泄~了閘的洪水,嘩啦啦地流走,竟連頭也不敢回一下。而夏啟的諸位將領卻都目光灼灼地盯著他,待敵軍退走便紛紛下馬,誠心跪拜,口稱仙師。        


    得到詐降指令的士兵們本對上頭的命令十分抵觸,現在才明白這背後竟有高人指點。他們也跟著跪下山呼千歲,音量幾能撼天動地。        


    在場諸人,除了有姝,唯一沒跪的就是九皇子。他遙望臉頰緋紅,似有羞赧之意的少年,慢慢張開雙臂,仿佛想隔著遠山與他擁抱。這就是他的愛人,天上地下最獨特的存在。        


    有姝領會他的意思,慢慢笑開了。即便親眼看見自己毀天滅地的威能,主子也沒有感覺到恐懼忌憚,他在為自己驕傲,他想與自己分享成功的喜悅。原來上輩子,自己竟錯過了如此美好的時刻。        


    有姝笑著笑著卻又掉出兩行眼淚,連忙捂著臉遁去身形。等候在不遠處的鐵騎立刻圍攏過去,將他護得密不透風。這位主兒現在可是夏啟國寶,連一根頭髮絲兒都傷不得。        


    龍隘口一戰之後,四國完全沉寂下去,便是周將軍和朱將軍分別率領私兵叛逃亦沒遭受追擊或暗殺。與之相反,原本在四國傳得沸沸揚揚的有關於妖星的傳說卻都變成了帝星重臨,鬧得百姓惶惶不可終日,且都對國主的倒行逆施暗恨不已。        


    大勝之後清點兵卒,夏啟國只傷亡寥寥幾千,而四國聯軍卻在百萬之數,又引起各方震動。以少勝多的戰役本就罕見,似夏啟這樣完勝的更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此役之後,誰還敢再掠夏啟鋒芒?誰又能再召集百萬大軍?        


    各種版本的傳說在四國流傳,然後漸漸統一口徑,那就是九皇子身邊跟隨了一名奇人,可上天入地,可呼風喚雨,可碎裂山河。得到此人就能得到天下。一時間,前來暗查奇人的探子數不勝數,卻都在營中胡亂轉圈,及至天亮被巡邏的侍衛輕而易舉抓獲。        


    久而久之,傳言並未消減,反倒越來越神奇荒誕,直把此人塑造成仙人降世。有仙人相助的九皇子,必定也是帝星下凡,天命在身,不可違逆。四國聯盟因這個傳言而土崩瓦解,有的國主主張歸順,有的國主試圖謀奪仙人,有的國主還在猶豫觀望。        


    而身臨其境的夏啟將士,對有姝的敬畏之情只會更深。以前他走哪兒被人恥笑到哪兒,現在走哪兒被人跪拜到哪兒,連他棄之不用的東西也會眨眼間被將士們爭搶一空,打算帶回去當傳家~寶供著。這可是仙人之物,帶著仙氣兒呢!        


    龍隘口大戰後三個月,一匹千里馬馱著一名將士疾馳入城。看見將士手裡握著的權杖,守城侍衛立刻驅散人群,讓他暢通無阻地過去。一刻鐘後,坐在金鑾殿上的仲康帝收到一封八百里加急戰報,尚未打開閱覽,下面群臣就已露出悲容。毫無疑問,他們連悼念先太子的祭文都已經寫好,就藏在袖子裡,隨時準備拿出來吟誦。        


    仲康帝早已與兒子取得聯繫,卻一直引而不發,所等待的就是這封戰報。他倒要看看底下這群人都戴著什麼樣的面具,又會演什麼戲。        


    他慢慢打開戰報,繼而睜大眼睛做出不敢置信的表情,指尖劇烈顫抖,仿佛難以自控。群臣像得了號令一般齊齊跪下,懇請他保住龍體,諸位皇子亦痛哭失聲,大喊太子。        


    這些人是真哭還是假哭,仲康帝如何看不出來?他銳利目光一一掃過諸位皇子,最終停留在表情最為悲慟地六皇子臉上。當六皇子被他審視地心慌意亂,幾欲失態時,卻聽下面傳來一陣嚎哭,竟似殺豬一般,“我的兒啊!爹說過不讓你去,你偏要去,現在白髮人送黑髮人,叫我跟你~娘日後可怎麼活啊?”        


    明明是在哭太子,這人怎麼一口一個“我兒”?膽子也太大了吧?仲康帝定睛一看,頓時頭疼欲裂。在下面捶胸頓足,滿地打滾的主兒可不就是有姝他爹嗎?那麼肥胖圓潤的身材,那麼粗俗的舉動,究竟是怎麼養出有姝那樣的仙人?        


    仲康帝哭笑不得,扶著額頭靜靜看趙侍郎作,一刻鐘後才把戰報遞給總管太監,言道,“這份戰報拿去給趙大人看看。叫他別嚎了,朕頭疼。”        


         


☆、第62 畫皮        


         


自己的兒子,趙侍郎如何不瞭解?有姝從小就死腦筋,認定什麼就是八頭牛也拉不回。他既然已對九皇子情根深種,那必定是生死相隨的,若九皇子死在戰場上,他一個人獨活的可能性很小。        


    為了保住兒子,趙侍郎連綁人藏匿的念頭都有,卻防不住九皇子那混蛋竟明目張膽地搶人。天知道他們走後他詛咒過九皇子多少回,卻又在妻子的喝令下不得不為對方祈福。因為他活著,兒子就能活著,他們如今是兩命一體。        


    每當夜深人靜無法安眠的時候,他只能一遍遍地告訴自己,也同樣告訴妻子:九皇子不會死,他可是太子,便是三十萬大軍全被殲滅,總有人會想法子將他送回來。咱們兒子跟著他理當是安全的。        


    然而他心中卻也知道,這三十萬大軍會不會聽憑九皇子號令還是個未知數。朝中這些老臣,皇子,甚至皇后,哪個不盼著九皇子快點去死,他們完全可以暗中使絆子,叫他有去無回。就連之前堅定站在九皇子這一邊的趙家各房也都紛紛轉投六皇子,反過來對大房排擠碾壓。        


    趙侍郎那個恨啊,每當朝堂上有人站出來敦促皇上降旨西北,命九皇子自裁,他便氣急敗壞地揪住這人謾駡,什麼粗野的話都敢亂噴,直把人噴地抬不起頭才甘休。正是源於他強大的戰鬥力,太子走後的幾月仲康帝才倍感舒心,對他也更多了許多縱容。否則,若是換個人在朝會上如此失態,他立馬便讓侍衛將之叉出去,仗責五十。        


    悲痛中的趙侍郎接過戰報,抽抽噎噎看完,然後愣住了。幾息過後,他捏著戰報又看一遍,然後一咕嚕爬起來,舉著雙手又笑又跳,像個瘋子一般。原來這封戰報乃九皇子親筆所書,不但報了大捷喜訊,還說自己與有姝都很平安,讓父皇、趙大人、趙夫人放心。又說自己絕不會違背當初諾言,便是自己戰死疆場,亦會把有姝安全送回上京。        


    沒死,竟然沒死,且還用三十萬大軍全殲百萬聯軍,這是怎樣的奇跡?雖然戰報中並未詳細說明這場戰役是如何取勝,但趙侍郎卻對此深信不疑。他瘋瘋癲癲地笑了足有一刻鐘才在仲康帝的咳嗽聲裡平靜下來,用帕子極為淡定地擦掉眼淚,擤去鼻涕,又扶正歪歪扭扭的官帽,仿佛之前什麼都沒發生。        


    仲康帝哭笑不得地擺手,“把戰報傳給眾位愛卿看看吧。”        


    看見趙侍郎的反應,堂下諸人早已好奇地撓心撓肺。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莫非得了捷報?但是不可能啊!三十萬大軍如何與百萬聯軍抗衡?且這三十萬大軍並非一心,各有圖謀,又哪裡會為九皇子效死?難道是援軍及時趕到救了他?也不可能啊,諸位皇子都已打過招呼,不許周圍駐軍擅動,除非傳來九皇子死訊。        


    種種佈局下來,九皇子便是有九條命也不可能在大戰中存活!這樣想著,很多人恢復淡定,一一傳閱戰報,然後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尤其是幾位皇子,竟不小心扭曲了面孔,看著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很是詭異。        


    等戰報傳閱完畢,仲康帝敲擊禦案,徐徐道,“此一役,太子已複我夏啟,揚我國威,亦令四國潰不成軍、聞風喪膽。眾位愛卿,如此大好消息,你們難道不覺得開懷嗎?”話落撫須而笑,表情暢快。        


    他從來就沒為兒子擔心過,若是沒能找到有姝,這一劫他或許越不過去,但有有姝在身邊,他無論如何也不會讓自己落敗。        


    “開懷,回去後定當痛痛快快喝它幾壇好酒,醉上三天三夜!”趙侍郎扭著圓胖身子上前獻媚。緊接著又有幾位鐵血派的老臣拊掌大笑,直說要與他一道痛飲。        


    再觀其餘眾人,就有些沉默尷尬。片刻後,一名言官拱手出列,質疑道,“陛下,三十戰百萬,此一役定然慘烈,然太子殿下卻在戰報中提及我方僅死傷數萬,著實令人難以置信。為防某些人假傳捷報,貪功冒領,還請陛下遣人去西北查探。”        


    仲康帝笑而不語。他每隔幾日就與兒子通信一回,又怎會不知道西北的真實情況?這封捷報上呈稟的三萬傷亡的確是虛假數字,卻不是報少了,而是報多了。若把真實情況告訴這些人,他們怕是會驚掉下巴。想來再過不久,“天譴之戰”的傳說就會鬧得眾人皆知,由不得他們不信。不過還得告誡兒子務必將有姝保護好,莫讓別國知曉他就是那位仙師。        


    思及此,仲康帝擺手罷朝,竟對言官的質疑不加理會。趙侍郎彎腰送走皇上,然後用圓胖的身子狠狠撞了那人一下,表情十分不善。        


    “你究竟有沒有腦子?若捷報是假,聯軍此時必然已經攻破龍隘口,抵達玉門關,玉門關一旦失守,百萬鐵騎就可暢通無阻地突入中原,直取半個夏啟。如此嚴重的後果,誰敢胡亂隱瞞?你當真以為太子殿下是你等小人,能為一己私利而枉顧社稷國祚?”把人撞倒不算,他還當著諸位皇子的面兒指桑駡槐,鬧得大家十分難堪。        


    六皇子雙拳緊握,越想越覺得假傳捷報這種蠢事,姬敏之應該幹不出來。但三十萬戰百萬,且還大獲全勝,這怎麼可能呢?且等著吧,再過幾月此事是真是假自然會見分曉。        


    這一等便是兩年,幾乎每隔幾月邊關就會傳來捷報,九皇子從龍隘口向東進發,一路直取鄭、秦兩國,現已打到晉國邊疆。而地處最偏遠,實力最弱小的楚國已不戰而降,將許多金銀珠寶、絕世佳人送入上京,以換取免除戰火的協議。        


    遞送降書的大使帶著幾百車財物入城時惹來許多百姓駐足觀望,口中莫不傳頌著九皇子的事蹟,譬如帝星重臨、一統九州、天命在身,又譬如神人相助、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總之,原本被人稱為妖星的九皇子現在則是真龍血脈,但凡違逆者必遭天譴。        


    他在外面征戰,夏啟百姓卻早已將他視為理所當然的下一任帝王,其他皇子想要上~位簡直是癡心妄想。        


    種種事蹟一樁樁一件件傳入上京,繼而傳遍九州,諸位皇子再無僥倖心理。他們知道,除非姬敏之忽然暴死在外面,否則夏啟的儲君絕不會有第二個。但天下間想要他命的人實在太多,誰又能真的傷到他一根毫毛?要知道,他身邊可有仙人相助。        


    幾位皇子極想把仙人拉攏過來,派了探子去軍中暗訪卻得不到半點消息,便是之前安插的眼線也都轉投到九皇子麾下,對仙人的真實身份三緘其口。查不到也就罷了,更令他們措手不及的是,原本對奪嫡之爭冷眼旁觀,甚至暗施推手的父皇,竟開始清算他們的罪行。首先被推出來的是大皇子,因謀逆之罪被判終身圈禁,接下來便是二皇子、三皇子……而九皇子一母同胞的兄弟六皇子,也因謀害儲君、貪墨軍餉、結黨營私等罪名被貶為庶人,永遠逐出皇宮。        


    雖然自由還在,卻失了高高在上的身份和作威作福的權柄,那難堪而又絕望的滋味可想而知。六皇子因此得了癔症,忽而大笑,忽而大哭,忽而說自己是天命帝星,將被單當做龍袍披在身上,讓路人磕頭跪拜。        


    明珠公主憐惜兄長,把他接到趙府照顧,末了入宮向皇后求助。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哪個不知道皇后已經失寵,便是她涕泗橫流地跪在養心殿前磕頭,皇上也沒多看她一眼,還命人將她押回鳳鸞宮,禁足半年。皇后無法,只得偷偷送了些財物去趙府,讓女兒代為照顧六皇子。        


    繼諸位皇子紛紛落馬之後,又有許多大臣受到牽連,站錯隊的一律被免職,更有人全家獲罪,株連九族。趙家也是其中之一,卻因大房乃□□的緣故,又因明珠公主嫁入二房,得以從輕發落。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原本依靠打壓太子追捧六皇子而獲得提拔的二老爺、三老爺、四老爺,相繼被剝奪功名,永不復用,還有五老爺因貪墨罪被全家流放。        


    反觀大房,趙侍郎如今已升至戶部尚書,聽說再過不久便能成為內閣大學士。而跟隨在九皇子身邊的五公子已官至三品將軍。三品武將或許不算什麼,但他今年才十七八歲而已,又深得九皇子愛重,待九皇子登基為帝,不難想像大房會何等榮光。        


    原以為是爛泥扶不上牆的大房,現在卻成了整個趙家的頂樑柱,莫說趙老太爺,就連明珠公主也要看他們臉色過活。        


    兩年來,除開朝堂上的風起雲湧,上京百姓之中也發生一件怪事。幾乎每隔兩天就有一人被發現死在家中,不但皮膚被剝,胸口還破開一個大洞,心臟全都不見蹤影。連續幾月之後,死者身份由平民百姓慢慢變成達官貴人,且地位越來越高,這才引起官府足夠的重視。        


    在仲康帝敦促之下,大理寺連續排查數月,又勒令侍衛十二時辰不間斷地巡邏,卻還抓不住兇手。        


    又過一年,晉國被滅,九皇子終於決定班師回朝。大軍抵達上京時受到百姓地夾道歡迎,諸位功臣亦面見聖上,分封爵位。幾位將帥皆被封為侯爵,賞金萬兩,這本無可厚非,然而一點軍功都沒掙到手的趙家五公子卻得了個超品安國公的爵位,這就叫人難以接受了。        


    有言官對此表示不滿,卻都被仲康帝擋了下來。又有人為各位將帥打抱不平,直言他們的血白流了,結果還比不上一名孌寵。如今誰人不知,這位五公子從未上過戰場,亦從未殺過敵軍,唯一的作用就是待在帳中侍寢。聽說他與九皇子連行軍途中都要苟且,當真不知廉恥。        


    若非九皇子威望日盛,又一力相護,他恐怕早已被同僚打壓下去了。        


    如今他因伺候好了九皇子,便越過所有功臣得到一個超品爵位,叫旁人怎麼想?難道將士們不會因此而寒心嗎?朝中大臣設想得十分周全,亦是為九皇子聲譽考慮,卻萬萬沒料到自己剛張口打抱不平,就被幾名將帥呵斥回去,然後頻頻偷覷五公子和九皇子神色,仿佛十分畏懼。        


    這是怎的?狐假虎威?幾位朝臣更是憤憤不平,還要再辯,卻直接被仲康帝叉出去。朝堂霎時安靜下來,然後就響起將帥們此起彼伏的鬆氣聲。連仙師都敢呵斥貶損,果然是不知者無畏。若是他們知道這位主兒就是困殺百萬聯軍,一夜造就十丈城防,瞬間凍結千里汨江的神人,也不知是什麼表情?不過一個超品安國公的位置,還委屈仙師了呢。        


    趙侍郎,不,現在是趙尚書,隱約猜到些什麼,卻沒多問。只要兒子平安回家就好,他從哪兒學來的一身本事並不重要。好不容易等到下朝,他立刻拽緊兒子往殿外拖。        


    九皇子連忙去追,卻被仲康帝喊住,“小九,幹什麼去?三年不見父皇,你也忍心即刻就走?俗話說有了媳婦忘了爹娘,這話果然沒錯啊。”話落歎息一聲,表情悵然。        


    九皇子哭笑不得,只得轉回去攙扶父皇。待父子兩慢悠悠退出正殿,才有朝臣面面相覷,目露驚駭。皇上說有了“媳婦忘了爹娘”,等於是認可了趙五公子的身份。也就是說,他明面上是國公,實際上卻是太子妃?        


    “嘶,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男人也可以當太子妃?”某位大臣自言自語。        


    他身邊恰好就有一位深諳刑律的同僚,篤定道,“自然可以。咱們夏啟乃姬氏正統,所有律令均沿用霸皇頒佈的《大明律》,其中就有一條,言男子可與男子成婚。”        


    “你的意思是,太子殿下很有可能會迎娶趙五公子?那皇嗣怎麼辦?”        


    “皇嗣的問題同樣參照《大明律》,從宗室中挑選,想來宗室會很歡迎這位男太子妃。”這位大臣擺手離去,徒留同僚站在廊下發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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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姝與趙尚書回到家時,老太爺和老夫人已率領眾人在正門口等候許久。他們已從回家報信的小廝那裡得知,有姝如今是安國公,可以另開一個國公府,帶趙尚書和王氏出去單過。        


    這怎麼可以?如今的趙家全靠大房支撐,他們一走,曾經的簪纓世族立刻就會淪落為蓬門蓽戶。娶了公主又如何?明珠公主因擅自挪用軍餉為自己添妝,已被皇上貶為郡主,若非念在她是九皇子一母同胞的妹妹,怕是連皇室身份都保不住。她現在已不是趙家的靠山,而是喪門星,若非她誘導二房站隊,其他各房不會也跟著站錯邊,從而惹來大禍。        


    曾經風光無限的幾位妯娌,現在已成了王氏的陪襯,看見馬車過來連忙擁著她上前,不停說討喜話。        


    有姝先跳下車,繼而去扶趙尚書,然後才跑到王氏跟前用力抱了抱她,對幾位叔叔嬸嬸、祖父祖母、堂兄堂弟卻態度冷淡,不過略一點頭就算了事。目光觸及身材臃腫,皮膚蠟黃的女子,他忍不住挑眉,覺得有些面熟。        


    “這是你堂~嫂,明珠郡主。”王氏語氣淡淡。當初六皇子得勢時,她沒少受這位郡主的氣,還曾被她帶入宮中讓皇后訓斥,著實吃了很多苦頭。        


    原來是明珠,主子的嫡親妹妹。有姝恍然,實在無法將眼前這個腫了三四圈,膚色也黑了好幾度的女子,與當初那個明媚囂張的公主扯在一塊兒。他略一頷首,敷衍道,“原來是明珠郡主,多年不見,竟有些認不出來了。”        


    “五公子,好久不見。”明珠咬牙強笑。        


    趙玉松瞪她一眼,然後快步上前說了很多好話,態度與三年前截然相反。自從改投六皇子後,有一段時間他的確過得風光無限,但如今卻分外淒慘,原本的“五年不許科舉”已改為“終生不得科舉”,之前獲得的功名也都被剝奪。換一句話說,他現在徹底沒了出頭之日,除非遇上哪個貴人拉一把。        


    九皇子橫掃四國,一統九州,雖還只是夏啟儲君,卻已經是實實在在的四國主宰。這次回來,他必定會選拔一批官員前往四國處理戰後事宜,想也知道,這是一個平步青雲的大好機會。為了得到這個機會,上京的勳貴們早已急紅了眼,卻苦無門路巴結。有姝是九皇子的枕邊人,沒有誰的話比他更得用,從他入手應當十拿九穩。        


    思及此,趙玉松表現得更為熱絡,拉著他不停敘舊,仿佛感情非常深厚。        


    王氏見兒子露出疲態,委婉道,“你們有話等晚上家宴的時候再聊,姝兒累了,先讓他回去休息休息吧。再者,郡主懷胎六月,耐不住久站,方才等了幾刻鐘,現在怕是吃不消了。”        


    明珠郡主這才擰著眉頭,露出委屈的神色。她張揚跋扈的脾氣已經改了很多,若在往昔,怕是連門都不會出。趙玉松見好就收,辭別過後扶著郡主回房,其餘諸人也都慰問幾句,紛紛散了。趙老太爺臨走時一再叮囑有姝要住在家中,別搬去國公府,否則不好照應。有姝沒點頭,也沒搖頭,只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唇角。        


    當他想表達諷刺之意時,不知不覺就會模仿主子,乍一看,表情竟與對方有八~九分相似,把趙尚書和王氏唬得一愣一愣的。都說近墨者黑,兒子果然被九皇子帶壞了。        


    有姝躺了小半個時辰就再也睡不著了。這些年他習慣與主子同榻而眠,身邊忽然少了一個體溫,一時間難以習慣,翻來覆去地折騰了一會兒才靸著鞋來到桌邊,撚糕點吃。        


    “你比我先回來半月,京中有沒有什麼新鮮事發生?”他用精神力詢問蹲在暗衛肩頭的小鬼。        


    小鬼跟他去了戰場,吸足了陰氣,現在已有兩百年道行,可瞬息去到千里之外,故而打聽消息十分方便。他想了想,稟告道,“確實有一件大事,仿佛與大人有幾分聯繫。”        


    “哦?與我有關?”有姝很驚訝,面上卻沒有任何表情。        


    “小的猜測此事應該與大人有關。您還記得被您殺死過三回的妖物嗎?它慣愛剝人皮,挖人心,您走後半年,上京連連~發生命案,都是被剝了皮,挖了心的屍體,至如今累積起來已有數百具,且先是平民遭殃,後來便只殺害世家大族的女子,出閣的,未出閣的,都有。”        


    “只殺害貴族女子?”有姝確認道,“有名單嗎?”他隱隱有種預感,這事的確與那只妖物有關。它很有可能沒死。但心臟都已剖成兩半,屍體也燒成灰燼,它究竟是怎麼活下來的?        


    他沉思片刻,腦中忽然劃過一道亮光,追問道,“當初我殺它第二回的時候,你在它房裡?”        


    “在。”小鬼用陰氣將死者名單刻入一張空白符籙。        


    “它身體爆開時散發的臭氣是否吸引了很多貓狗?其中一隻是否叼走了一顆心臟?”有姝伸手蓋住符籙,用意念讀取。        


    小鬼回憶半晌,遲疑道,“當初的確有很多貓狗,但我嚇壞了,沒注意它們叼走了什麼。屍體炸的血肉模糊,想來應該會被叼走很多內臟。”        


    有姝放下符籙,神色凝重。他的直覺告訴他,事情還沒完,那只妖物當年被他殺了三次,必定會回來報仇,更有可能殃及無辜。他心中一緊,連忙取出工具開始製作防禦符,不僅爹娘、主子、暗衛,連仲康帝都有一枚。        


    做到黃昏時分,便聽丫鬟在外稟報,說家宴快開始了,夫人命她前來請人。有姝走出去,一雙明亮黑眸死死盯著對方,又湊近了不著痕跡地嗅聞,以確保她不是妖物假扮。從現在開始,凡是出現在他面前的人,不管相不相熟都會成為他的懷疑物件。        


    丫鬟的氣味很正常,他這才放鬆緊繃的神經,朝正廳走,剛到垂花門就見主子站在廊下招手,表情十分殷切。趙老太爺等人誠惶誠恐地候在一旁,目中隱隱流露出懼怕的神色。        


    與三年前的九皇子相比,現在的他雖然常常帶笑,態度溫和,卻更令人敬畏。他與曾經的霸皇一樣,已是名副其實的九州之主。有姝卻一點壓力也感覺不到,噠噠噠地跑過去,圍著他轉了幾圈,像小狗一樣抽著鼻子嗅聞。        


    “這是做什麼?不認識我了?”九皇子朗聲而笑,將他拽入懷中輕輕拍了下屁~股。        


    是主子的味道。確認之後有姝立刻回抱主子,腦袋在他懷裡拱來拱去。        


    趙尚書看不下去了,連忙把兒子拽開,訓斥道,“有姝,你在幹什麼,見了太子殿下怎麼不行禮?”        


    “是啊,君是君,臣是臣,豈能君臣不分,亂了綱常。”能說出這番大道理,可見王氏果然在離間兒子和太子的問題上花了心思。        


    九皇子偏要拆他們台,畢恭畢敬地拱手道,“岳父岳母,我與姝兒早已不分彼此,不需謹守這些規矩。”        


    趙氏夫婦驚問:“你叫我們什麼?”        


    趙老太爺杵杵拐杖:“太子殿下,您什麼意思?”        


    明珠郡主上前拉扯:“皇兄,你要幹什麼?”        


    其餘人等沒資格說話,便也不敢開口,紛紛露出震驚難言的神色。反觀有姝,越發顯得沒心沒肺,早已離開主子身邊,在人群中轉悠,這裡聞一聞那裡嗅一嗅,試圖尋找妖物存在的痕跡。        


    九皇子也不管他,徑直去攙扶趙尚書,重申道,“孤與姝兒很快就要大婚,叫您們一聲岳父岳母也在情理當中。二老請進,咱們坐下慢慢聊。今日孤來,一是為了兌現當年的諾言,讓你們看看孤是否把有姝照顧得很好;二是為了提親。孤已帶了彩禮,此時就放在外面。”        


    他略一擺手,便有幾名侍衛匆匆跑出去,可見彩禮果然就在門外。        


    趙尚書和王氏已經懵了,有姝卻不明就裡,不著痕跡地查看過所有人,確定妖物不在此處,便顛顛兒跑到主子身旁,端起他茶杯牛飲。九皇子立即用左手捧住他下顎,免得唇角遺漏的茶水打濕他衣襟,神態間滿是深情寵溺。        


    這幅模樣顯然不是在開玩笑。老太爺和明珠郡主率先醒神,齊齊問道,“殿下(皇兄),您來提親,皇上他可曾同意?”        


    “父皇自然同意。難道你們不知道嗎,《大明律》有言,男子與男子可以成婚。”        


    “但是還需父母之命吧?太子殿下,我們不同意!”趙尚書和王氏堪堪回神,急忙表態。        


    九皇子還沒說話,有姝就先不情願了,擰眉問道,“為什麼不同意?我想與主子在一起。”邊說邊抱住主子勁瘦的腰,輕輕搖了兩下。已經留下一世遺憾,他更想要一世圓滿。        


    趙尚書和王氏擠眉弄眼,頻加暗示,九皇子反而哈哈笑了,恨不得把人抱起來轉幾圈。原來在極度高興的情況下,人果然會想轉圈,因為一轉圈就感覺能飄到天上去。        


    趙尚書和王氏愛子如命,哪裡捨得見兒子難過,卻也不好當著全家人的面向他解釋與太子成婚,他就得雌伏人下,於是勉強按捺,想著先把人敷衍過去再說。但太子完全不給他們緩和的機會,把彩禮塞進庫房,又要走有姝的生辰八字,說是拿回去給欽天監測算。        


    “給欽天監多誤事,不知要等多少天,還常常錯漏百出。我自己也能算,給我吧。”有姝接過兩張庚帖,掐指換算。        


    他如此沒羞沒躁,迫不及待,令趙家人看了好生尷尬,卻也令九皇子低笑連連,心懷大尉。餐桌上擺滿菜肴,卻沒誰有心情去吃,全盯著換算中的少年。        


    “怎麼樣,算出來了嗎?”等了片刻,九皇子柔聲詢問。        


    有姝忽然紅了臉,小聲道,“夫火妻木,天生一對兒,子孫孝順家業旺、六畜錢糧皆豐盈、一世富貴大吉昌。吉時就在來年正月初八。”        


    你們兩個男的,哪裡來的夫妻?哪裡來的子孫?這都算得什麼鬼東西?趙尚書和王氏恨不能拍案而起,九皇子卻忽然將少年抱入懷中,連連親了幾下,眉眼間隱露出狂喜的神色。現在已是年底,再過兩月就是正月初八,有姝這是挑選了最近的吉日,可見他對這段婚姻同樣充滿期待。他用夫妻來比喻他們的關係,正表明了他對自己將要面臨的一切都是心知肚明的,亦是心甘情願的。        


    他願意與自己共用一生,還有什麼比這更令人開懷?九皇子反復按捺才沒讓自己喜極而泣,用力捏了捏有姝掌心,啞聲道,“好,婚事就定在來年正月初八。”話落終是忍耐不住,拱手道,“各位,孤把有姝先帶走了,父皇很想看看他。”        


    仲康帝要見兒媳婦,誰敢去攔?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九皇子把人劫走。        


    晃動疾馳的馬車上,九皇子沉聲命令道,“別回宮,往城郊去,沒有孤的允許你們不准停下。”        


    車夫和侍衛齊齊應諾。被壓在褥子上的有姝卻還懵裡懵懂,“你要幹什麼?我們不回宮嗎?”        


    ……        


    ……        


    ……        


         


☆、第63 畫皮        


         


九皇子下聘趙家五公子的事很快在上京傳得沸沸揚揚。九皇子乃宗聖帝轉世的傳聞早已有之,他先是一統九州,如今更要與一位同樣叫做有姝的少年成婚,也就佐證了此言的真實性。百姓對此津津樂道,宗室亦無人反對,朝臣們翻看律令後確認男子與男子可以成婚,也就默認了。        


    但私底下,他們卻對趙五公子很是鄙夷。身為堂堂男兒,不自己上戰場殺敵,立軍功,反靠帳中侍寢得到爵位,也不嫌丟人,且還甘願嫁入皇室,雌伏人下,與一群女子爭寵,更是毫無廉恥之心。你說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男人?若是我兒子,寧願在他生下來的那天就給掐死!        


    這樣想的人不知凡幾,故而近些日子,趙尚書在朝堂上頗受了一番擠兌嘲諷,以至於見到太子殿下,都沒有一個好臉色。        


    趙家各房也反應不一。老太爺、老夫人覺得抬不起頭,其餘幾房卻又是鄙薄又是豔羨,轉念一想,這可是大好事啊!日後趙家就是太子妻族,重又躋身世家行列,兒孫也會跟著受益。有姝是男子,無法綿延子嗣,還可把趙家的女兒送入宮替他受~孕,說不得還能培養出下一任帝王,豈不妙哉?        


    然而,懷著同樣想法的世家大族亦不在少數,其中又以皇后母族最為迫切。他們原本站在太子一邊,妖星傳言出來之後受到皇后多番慫恿,便又傾盡全力去拱衛六皇子,連送了兩個女兒入六皇子府,一個當正妃,一個當侍妾,原以為榮華富貴指日可待,卻沒料六皇子會落得個貶為庶人的下場,比終身圈禁的大皇子還要淒慘無數倍。        


    若非看在皇后生了太子,而他們是太子舅家,仲康帝恐怕會治他們一個謀逆之罪,那可是要抄家滅族的!如今雖未滅族,有爵位的全給抹了,當官的全給罷了,反而連個三流世家都不如。        


    為了挽回局面,聞聽太子想娶趙五公子時,他們並不敢站出來反對,而是在嫡支中挑選適齡女子,準備送入太子府為太子妃孕育子嗣。他們不需要名分,只需跟太子連著一線血脈也就成了。再說,未發生的事誰能料想得到?別看太子殿下現在對趙五公子深情不悔,沒準兒過幾年就膩味了。男子畢竟是男子,皮糙肉厚,性情粗陋,哪裡及得上女子溫香~軟玉,嬌俏迷人?        


    這樣想著,他們連續數日帶自家女兒入宮求見皇后。        


    皇后現在過得著實淒慘,偌大一座鳳鸞宮竟只有寥寥數十人伺候,吃穿用度一日不如一日,派人去仲康帝那裡傳話亦從無回應,而太子更不肯前來探望。她現在就算悔青了腸子,又能找誰去寬恕?是以,她很快就接受了母族的提議,把幾個侄女留在宮中調~教,準備等太子大婚過後就送出去。        


    在各方的蠢~~~動中,有姝是最為淡定的,每天照常上下朝,跟在主子屁~股後面轉來轉去,幾乎到了形影不離的程度。這日下了朝會,主子被仲康帝叫去談話,一名小太監走到他跟前,說皇后請他前去鳳鸞宮一敘。        


    有姝仔細看他幾眼,又不著痕跡地嗅了嗅,這才點頭同意。鳳鸞宮中很是冷清,殿前殿后只守著幾名宮女,擺設亦十分簡單空曠,完全看不出是一國之母的寢居。有姝連走連看,目中滿是警惕,到得正殿,就聽裡面傳來一道慈和嗓音,“是趙五公子來了嗎?請他進來吧。”        


    小太監應諾,替五公子推開宮門,做了個“請”的手勢。有姝跨步而入,卻見裡面豎了六扇巨大的雕花鏤空屏風,將空曠殿堂分隔成內外兩間,外間站著七八名宮女,低眉順眼,表情恭敬;內間透過屏風的孔洞依稀可見,卻不分明,仿佛有一身穿紅衣的女子端坐在高位上。        


    有姝隔著屏風見禮,卻聽女子喚道,“都快嫁人了,不需忌諱,進來與本宮說話吧。”        


    有姝只得入內,剛繞過屏風就感覺到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古怪的能量,仿佛是障眼法。他立刻將藏在袖子裡的誅魔抖入掌心,抬頭朝主位看去,卻哪裡還有皇后的影子?        


    幾道尖銳的叫喊聲響起,隨即籠罩在內間的能量陡然消散,顯出真實場景。皇后不知何時已經死了,胸口插著一柄匕首,正躺在有姝腳邊,而殿內除了他和皇后,竟還有四五個宮女和兩名貴族打扮的少女。        


    她們一面尖叫著“殺人了”一面朝殿外跑去,顯然,方才那障眼法令她們看見了極其可怖的場景。有姝彎腰細看插在皇后胸前,刻著自己名字的匕首,頓時什麼都明白了。        


    這是一個局,就等著他往裡跳,有那麼多人親眼所見,就是長了一百張嘴也說不清。殺死一國之母,其罪當誅,更會牽連九族,即便主子是當朝太子,在國法孝道的掣肘下也未必保得住他。那妖物被他連殺三次,想來也是怕了,這才使出借刀殺人之計。        


    有姝直起腰,斂眉沉思,聞聽殿外傳來紛亂的腳步聲便回頭去看,果見宮女領著許多人進來,有主子、仲康帝、幾位大臣、一列侍衛。除了主子之外,其餘人等均是一臉駭色。        


    “怎麼回事?”即便在來的路上已經聽宮女述說了經過,九皇子卻一個字都不肯相信。他十分冷靜地查驗一遍屍體,然後看向容色蒼白的少年。        


    有姝不在乎別人的懷疑與懼怕,只在乎主子的感受。當主子朝他走過來時,他忍不住退後幾步,雙手攏在袖中掐得死緊。他不願放過主子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若是他透露出一星半點兒懷疑的神色,都會將他擊垮。他眼眶不知不覺沁出幾滴淚珠,卻倔強地掛在睫毛上不肯掉落,看上去狼狽而又可憐。        


    九皇子的心臟微微抽痛,但有旁人在場,卻只能勉強按捺。死的這個人終歸是他母親,所以他不能偏袒兇手。但是,即便有十幾個人證,且口徑一致,他也不認為有姝會是兇手。他相信他,毫無緣由。        


    “有姝,告訴我是怎麼回事。”眼見少年垂下頭,微微抖動肩膀,他立刻上前抬起他下巴,直勾勾地看過去。        


    本打算偷偷把眼角的淚珠擦掉的有姝不得不回視,一字一句道,“人不是我殺的。”若是主子對他存在一丁點懷疑,他真的不知道該如何維繫這段感情。因為他的存在,他的能力,都太過特殊,若是得不到全心全意的信任,最終迎來的只有毀滅。        


    即便在異能者橫行的末世,擁有讀心術的人都會被趕盡殺絕,可見在這裡,他是怎樣遭人忌諱的存在。他心中的恐懼一直存在,今天終於到了不得不面對的時候。仿佛下定了很大的決心,他指指偏殿說道,“我們單獨去談,我把什麼都告訴你。”        


    九皇子點頭,尾隨過去,雖面上不顯,心中卻頗為忐忑。        


    兩人走後,仲康帝命侍衛將皇后的屍體抬到榻上平放,然後把所有目擊者召集過來親自盤問。雖眾口一詞,言之鑿鑿,但這件事怎麼看都覺蹊蹺。有姝那樣的人,怎麼會因為皇后要給太子塞幾個側妃就憤而殺人呢?        


    -----        


    偏殿內,有姝正神經質地啃著一塊糕點,慢慢述說,“這事還要從六百年前說起。”        


    九皇子眸光微閃,做出側耳聆聽的架勢。        


    有姝快速塞了兩塊糕點,以緩解心中的緊張,這才繼續往下說,將自己如何被阿大趕走,遇見老翁,上山學藝,下山被拐,認了爹娘,來到上京與主子重逢,三殺妖物……話音落了許久,他表情還有些呆滯,仿佛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中不可自拔。當他終於回神抬眸去看時,卻見主子已經淚流滿面,用一種極其晦澀,極其複雜的眼神看著他。        


    他這才慌了,反射性地往後仰倒,然後便想跳下凳子跑出去。他一直在恐懼這一刻,因為他不想讓主子知道自己就是那個不告而別的有姝,那個令他死不瞑目的有姝,那個犯了許多錯誤卻再也不能挽回的有姝。他恐懼的不僅是主子的懷疑,還有他的恨意。        


    沉默中的九皇子卻猛然站起身將他拽進懷裡,大掌蓋住他後腦勺,把他的臉龐死死壓在胸膛。當嘴角嘗到一絲鹹味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竟然流淚了,所以他不想讓有姝看見自己脆弱的表情。        


    “主子,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當年我要是問你一聲就好了。”有姝也開始抽抽噎噎地哭起來,眼淚鼻涕全淌在主子錦袍上。        


    九皇子搖搖頭,又搖搖頭,卻沒法開腔。他流淚不是因為痛苦,更不是因為怨恨,而是釋然。當宗聖帝死時,他唯一的掛念便是:有姝究竟恨不恨自己?有姝為他付出了一切,甚至於連生命都不顧惜,最終卻像一件廢品一般被無情丟棄,所以他應該是恨的吧?否則不會等了一輩子都不肯回轉。        


    這種愧疚、悔恨、日日祈禱、夜夜追索的情緒深深刻入靈魂,留給了六百年後的自己。所以九皇子才會對優柔寡斷的宗聖帝產生厭棄的情緒,以至於連自己都厭棄。但現在,有姝卻告訴他,他之所以沒回來不是因為怨恨,而是不知不覺流逝的光陰。        


    忽然間,他就釋然了,輕鬆了,圓滿了。他控制不住眼淚,也抑制不住想把這個人狠狠揉入骨血的衝動。他緊了緊手臂,啞聲問道,“當初你離開的時候恨不恨宗聖帝?”        


    有姝現在又心虛又害怕,即便被抱得喘不過氣,也絲毫不敢反抗,討好道,“不恨,就算主子讓我去死,我也不恨。我就想離你遠遠的,讓你感到安心。”        


    “你在身邊,宗聖帝才會感到安心。他從未忌憚過你。”九皇子能夠體會上一世的自己究竟是什麼心情。頓了頓,他繼續追問,“若是你沒跟隨老人上山學藝,在外面漂泊久了,可會回去看他一眼?”        


    “會,當然會,若是看見皇榜,我立刻就回去。”有姝想也不想地點頭。        


    “好,甚好。”九皇子的眼淚已經風乾,一直埋藏在心底的悵然與遺憾也漸漸消散,瞥見有姝正歪著腦袋,偷偷摸~摸打量自己,臉上滿是忐忑不安的情緒,於是安慰道,“看什麼?我不會怪你。這件事我們兩個都有錯。我們不知道彼此需要什麼,也不知道彼此在恐懼什麼,我們自以為在為對方好,反倒犯了更多過錯,所以這一世我們才會重新開始,去改正上一世犯下的錯,這是老天爺給我們的機會。”        


    “那我們這回做對了嗎?”有姝小聲詢問,因流多了眼淚,眼角有些發紅。        


    九皇子溫柔地撫摸~他眼角,頷首道,“若是你一直隱瞞我這些事,你還是在犯錯,但現在你做對了,我們都做對了。愛一個人既要付出信任,亦要學會包容,還要懂得述說。”        


    有姝大鬆口氣,這才輕輕動了動肩膀,控訴道,“那你放開一點,我被你勒疼了。”        


    溫馨感人的氣氛瞬間破滅,九皇子哭笑不得,垂頭親了親他淚濕的臉龐,這才想起皇后被殺那件事。說老實話,他對母愛的憧憬早已被皇后一點一點磨滅,她是活著還是死了,於他而言沒有任何區別。但她的死牽扯到有姝,便不能令他輕忽。        


    “所以說,那些宮女們看見的場景只是幻象,而皇后早在你進入鳳鸞宮時就已經死了?”他確認道。        


    “對,被妖物殺死了。它對付不了我,就給我設了陷阱。按照律令,我會被淩遲吧?”可見那妖物記仇得很,當初有姝怎麼刮它,它就要有姝怎麼死。即便有姝身懷秘術,自己逃脫了,還有趙家幾百口人在後面墊背。這不僅是兇手伏誅的問題,還涉及抄家滅族的大罪。        


    “我不會讓你有事。”九皇子篤定道。        


    “我知道。”有姝已完全放鬆下來,仔細分析,“當年我以為它死了,其實不然。它不知怎的又復活了,披著人皮到處作案。它殺死的每一個人都被剝了皮,挖了心。據我猜測,它需要人皮偽裝自己,而心臟或許是它的食物。有了那些人皮,它能變成任何人。但是你看,它最開始屠戮的是平民百姓,到後來就專向貴族女子下手,現在竟連皇后都能謀害,這表明它最終選擇的人皮來自於勳貴階層,與受害者多有接觸。”        


    九皇子擰眉道,“你是說,它現在藏在某個勳貴家中?”        


    “不是某個勳貴,而是趙家。它十分記仇,定然會潛伏在我身邊伺機而動,且殺死皇后的兇器的確是我的物件,只有出入趙家才能拿到。它總在被我殺死的第二天重新出現在我周圍,可見性情十分急躁,必定等不到案件判決那日。它既然想讓我痛苦萬分,備受折磨地死去,便會拿我最在乎的人開刀,你這裡不好下手,遭殃的絕對是我爹娘。”有姝篤定道。        


    九皇子目中殺意凜冽,立即沖虛空擺手,增派暗衛去保護趙尚書與王氏,卻被有姝阻止,“不用去了。還記得我送給你的護身符嗎?有了那個,它奈何不了我爹娘,反會深受其害。它能設局害我,我當然也可以設局害它,端看誰技高一籌。”        


    現在的有姝已吸足了龍精,多的都沒地方存放,便摻合在精神力中用來製作符籙。這回他送給眾人的平安符可不簡單,內中還藏有五行之力,一旦被觸發就會釋放出來予以反擊。若是千年大妖,沒準兒還能抵擋一二,五六百年的妖精只能自求多福了。        


    九皇子知道有姝從不說虛話,這才放心,聞聽外面傳來父皇的怒斥聲,這才攜手出去。        


    不知何時,皇后的幾位兄長已經趕到,還帶了許多朝臣,直說要替妹妹伸冤。原來那兩名少女並未跑去養心殿通稟情況,而是趁亂出宮,將此事告知爹娘。她們感覺這是一個大好機會,若除掉趙五公子,太子妃的位置沒準兒會落在她們頭上。貴為承恩公府嫡女,竟屈居男妃之下,還要把自己生的孩子拱手讓人,她們如何能夠甘心?        


    承恩公擔心自己人微言輕,先去了一趟大理寺,又去了宗人府,徹底把事情鬧大了。現在,殿裡堵滿了朝臣,連瘋掉的六皇子也夾在其中,神情驚恐。        


    有姝原本十分淡定,卻見一名太監匆匆跑進來,大喊道,“陛下,不好了,方才趙府傳來口信,說王氏與郡主生了口角,一不小心把郡主殺死了。如今王氏已被看押起來,還請您親自定奪。”        


    殿內頓時大嘩,莫說朝臣們驚駭難言,就連仲康帝也亂了心神,隱隱還感到憤怒。終究是自己的妻女,即便有不對之處也罪不至死。趙家人接二連三謀害皇族,究竟有沒有把皇室放在眼裡?        


    有姝顧不得別人怎麼想,一把拽住太監衣領,追問道,“我娘殺了郡主?具體什麼情況?”        


    太監只是來傳個話,又沒細問,自然不知道具體情況,支吾半天說不清楚。有姝扔下他想回家看一看,卻被侍衛攔住,若非太子就在一旁,說不得連刀子都拔~出來了。        


    恰在此時,小鬼從地底下鑽出來,手裡捏著一張能破解皇宮大陣的符籙。看清殿內情況,他快速回稟,“大人,事情是這樣的。明珠郡主不知從哪兒得來您殺了皇后的消息,跑去找夫人算帳。她剛碰到夫人衣角就被五行防禦符轟擊出去,心臟從口中嘔出,被一隻野狗叼走了。您命我取的汙血和狗血就在這裡。”他使了個障眼法,將裝有血滴的兩個小瓷瓶遞過去。        


    有姝不動聲色地接過,然後退回主子身邊,朗聲開口,“諸位,皇后不是我殺的,但我知道兇手是誰。”        


    “那麼多人親眼所見,你還想抵賴?”承恩公怒目而視,仲康帝亦微微搖頭,臉色陰沉。他在思忖該如何處置此事。這麼多人佐證,又鬧得盡人皆知,他不可能為了兒子包庇有姝,不但國法不容,家法不容,孝道更不容。        


    “安靜,聽有姝說完。”九皇子冷聲命令。        


    眾人攝於他強大威壓,不得不做出傾聽的姿態,但心中卻滿是懷疑。        


    有姝悄悄握了握主子手腕,又飛快放開,似乎在積攢能量。他環視眾人,一字一句道,“殺死皇后的是明珠郡主,但在這之前,明珠郡主就已經死了。”        


    “你說什麼?”仲康帝定定看他,表情詭異,“如果朕沒理解錯誤的話,你是說明珠郡主是殺死皇后的兇手,但在動手的時候她卻是個死人?”        


    承恩公也回過味來,冷笑道,“好啊,一句話把自己和王氏的罪名全摘乾淨,你把我們當什麼?傻~子嗎?此等荒謬至極的言論若宣揚出去,你看看全天下有誰會信你?”        


    “孤信。”九皇子淡淡開口。        


    “微臣也信。”        


    “末將也信。”        


    “末將亦信。”        


    “吾等深信不疑!”        


    殿外忽然冒出許多聲音,原來是跟隨九皇子四處征戰的將領們聞訊趕來了。        


    “你們想造反嗎?你們……”承恩公先發制人,卻被有姝打斷,“感謝諸位支持。”話落環視一圈,言道,“好叫諸位知道,我想殺一個人,絕不會用如此粗劣的手段。”        


    他略一抬手,射~出五張爆裂符,分別在承恩公腳邊炸開,駭得對方連連後退驚叫不已,又一甩袖,祭出一張烈火符,將殿中擺放的落地花瓶瞬間燒成灰燼,最後雙手交錯掐了一個發訣,啟動一張傀儡符。        


    眾人被他種種手段嚇得說不出話,又見他竟憑空變出一個活生生的皇后,越發腦袋發暈,思緒紊亂。        


    有姝收了傀儡符,繼續道,“我若是要殺皇后,有千萬種方法毀屍滅跡,更有千萬種手段洗脫罪名,哪能讓你們當場抓~住?”        


    承恩公這才回神,不可置信地喊道,“你是傳說中輔佐帝星的那位仙師?”眾臣譁然,卻也不得不信。若非仙師,哪裡能施展這些匪夷所思的手段?如此,皇后必定不是他所殺。連四國都能蕩平的人又豈會因兩個無關緊要的女人動怒,且還被抓了現行。        


    直到此時他們才終於明白,為何太子殿下執意要迎娶趙五公子。這樣的人殺又殺不得,當然只能竭力籠絡住。連太子都不敢得罪的神仙,他們哪裡有那個膽子?        


    殿內霎時安靜下來,仲康帝也慢慢平息憤怒,找回理智。他之前只是聽過傳聞,未曾親見,所以很難想像有姝的能力神異到什麼地步,及至現在才明白兒子與眾位將領為何對有姝深信不疑。憑他神鬼莫測的手段,若是想弄死誰還用拿刀?看看地上冒著青煙的深坑,再看看燒成灰燼的瓷瓶,現在的場面就顯得十分可笑。        


         


☆、第64 畫皮(完結)        


         


有姝小露幾手把一干人等鎮住,然後走到榻邊,用白色手帕將皇后的面容蓋上。這個女人無論犯過什麼錯,她終究是主子的母親,她帶給主子生命,僅憑這兩點,有姝就對她感激不盡,亦會為她伸冤。        


    九皇子雖極力隱忍,卻也難免瀉出一絲鬱色,同樣走到榻邊,撫了撫皇后冰冷的手背。        


    仲康帝揮袖,意欲遣退眾人,好讓皇后得到片刻安寧。就在此時,一直未曾開腔的六皇子一字一句道,“我不相信!兇手明明是趙有姝,就因為他是老九的人,又耍了幾個街頭藝人慣常的把戲,就洗脫嫌疑了?就讓母后與皇妹白死了?我不信,我無論如何都不信!除非他拿出切實的證據,否則我會去敲登聞鼓,去宗人府門前磕頭喊冤,讓全上京的百姓為我做主。”        


    眾人齊齊轉頭,表情驚異,唯獨九皇子早有預料,淡聲道,“你不裝了?”        


    “親人全都死絕了,我還留著這條命有什麼用?”六皇子冷笑,言辭間已不把老九和仲康帝視為親人。        


    仲康帝勃然大怒,正欲訓斥,卻聽有姝言道,“你要的證據即刻就到。”話落看向主子,小聲要求,“能派人把明珠郡主的屍體送入宮中嗎?還有,讓他們趕緊把我娘放了,她是冤枉的。”        


    九皇子一一應諾,遣人去辦。眾臣聽聞還有一具屍體要運進來,心中都有些發怵,再要遁走卻也不能。皇宮是什麼地界?哪能讓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若非死的人是一國之母,而兇手卻是未來太子妃,事關國祚,他們也不敢這麼鬧。        


    不出半個時辰,明珠郡主臃腫的屍體就已擺放在鳳鸞宮裡。原本窗戶大敞,光線明亮的正殿,此時已掛了白幡,燃了香燭,煙霧繚繞下看著有些陰森可怖。朝臣們全都擠在角落不敢開腔,更不敢亂看,幾位皇族卻緩緩走過去,表情凝重。        


    六皇子瘋癲之時無人搭理,便是舅家也未曾給過一口飯食,一兩銀錢,反倒是平日張揚跋扈、驕縱任性的明珠郡主義無反顧地收留了他,為此頻頻與駙馬發生矛盾,還受了公婆許多責難。他本就與明珠郡主感情深厚,又有活命收容之恩,聞聽她與母后的死訊,如何還能裝得下去?他撲通一聲重重跪下,未語淚先流。        


    仲康帝也很是不忍,終歸是自己骨血,氣性過了哪能真的不去管她?尤其她死時還懷著孩子,還有大好的人生在後頭。父子兩並未哭出聲,只默默流淚,令群臣看了頗感心酸。        


    然而九皇子與趙五公子卻面色沉靜,未顯悲容。這也罷了,趙五公子竟還從袖袋裡取出一把匕首,在明珠郡主身上比劃,這是要幹什麼?        


    “你想幹什麼?”朝臣不敢過問,六皇子卻怒氣勃發,用力掐住有姝手腕,恨不能將之折斷。        


    九皇子正欲解圍,便見有姝以快得肉眼難辨的速度把匕首換到另一邊,抬起來迅速在明珠郡主臉龐中間劃了一道口子,一字一句警示,“你好生看看,這具屍體究竟是不是你妹妹?”邊說邊沿著刀口把兩邊的皮膚剝離。        


    這番舉動當真驚世駭俗,令六皇子猛然甩開他,倒退兩步,這一退,視線也就變得開闊,恰好看見剝離的皮膚下層竟又露出一層皮膚,這是怎麼回事兒?        


    仲康帝與九皇子也看見這一場景,連忙圍攏過去。有姝得了自由,便將明珠郡主的衣衫慢慢褪去,繼續剝皮。膽小的朝臣已背轉身縮在牆角,膽大的意識到不對,便小心謹慎地移了過去。承恩公膽子不大,卻因死的是自己外甥女,哪能不管不顧,只好硬著頭皮前行,到得近前一看,嚇得跌坐在地,“怎,怎麼這樣?郡主的皮囊之下怎會還有一副皮囊?”        


    嗯?什麼叫還有一副皮囊?意識到這句話中暗藏著令人恐懼的深意,不敢直視的朝臣們兩股戰戰、幾欲昏倒。        


    “這人仿佛是安樂侯府的二太太!”不知誰喊了一句,便有更多人將這副皮囊認了出來。好端端的郡主,怎會變成侯府二太太?這事竟越來越玄乎了!他們腦子不夠用,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已完全呆怔。        


    六皇子本還想阻攔有姝褻瀆皇妹屍體的行為,看見這一幕連站都站不住,連滾帶爬地後撤,然後篩糠一般抖起來。這具屍體究竟是誰?        


    膽大如仲康帝亦臉色鐵青地撇開頭去,不敢再看。        


    有姝卻還繼續動作。他在第二層皮膚中間劃了一刀,慢慢將之剝離,顯出第三層,招手道,“誰過來幫我認一認,這個又是誰?”        


    沒人敢動,唯獨九皇子俯身細看幾眼,猜測道,“時隔多年,記憶有些模糊,若是沒認錯的話,應是李大人的嫡長女,五年前宮宴時見過一面。”話落沖外間招手。        


    躲在牆角的李大人聞聽此言僵了僵,卻也不敢抗命,一步一挪,抖抖索索,好不容易走到近前快速瞥了一眼,然後砰地一聲砸在地上。侍衛上前探查脈搏,說是嚇暈了。        


    “看來的確是李小姐。”有姝頷首,繼續剝皮,表情始終雲淡風輕。        


    有朝臣已經遠遠跪下沖他磕頭,啞著嗓子嘶喊,“安國公大人,求您別剝了!此事便到此為止吧!”總覺得繼續剝下去會發生非常恐怖的事。        


    不等有姝回答,九皇子冷聲道,“你們不是想看證據嗎?那便讓你們好生看看。這具屍體究竟是誰,今兒一定要查驗清楚,否則有姝及趙夫人身上的髒水誰來洗清?”        


    本也打算阻止有姝的仲康帝咳了咳,然後退至外間,擺手道,“朕胸悶,去透個氣。老六,你不是想要證據嗎,過去看仔細了。”        


    六皇子欲哭無淚,恨不能一頭撞暈在殿裡。這樣的屍體,這樣的怪事,就算在最可怕的夢魘裡也從未見過,早知如此他就繼續裝瘋,總比真被嚇瘋要好。        


    人皮本就纖薄,又極富彈性,一件套一件,竟足足套了幾十件。一個時辰後,當有姝終於將它們盡數剝離,顯露出腐臭發黑的肌理和內臟,身旁已堆了滿滿一盆人皮,且每一張都辨識出身份,命侍衛記在紙上。        


    “你們仔細看看這份名單,能想到什麼?”有姝用刀尖撬開胸骨,把*不堪的內腔展示給眾人。        


    即便膽子再大,這會兒也終於承受不住,一群大臣爭先恐後地沖出大殿,趴在欄杆上嘔吐,把站在廊下透氣的仲康帝又熏出去老遠。看見眾人慘狀,他越發不敢進去,卻大義凜然地道,“吐完了就繼續查案。你們不是想要為皇后伸冤嗎?想把兇手繩之以法嗎?朕給你們這個機會。”        


    “謝皇上重用。”眾人有苦難言,卻還要跪下領旨,然後你推我,我推你,擠擠挨挨,戰戰兢兢地再次入殿,剛走幾步就見六皇子嚇癱在地上,衣襟粘了許多黃白殘渣,想來方才也吐過了。        


    “過來吧。”有姝已把胸腔打開,就等大夥兒來看,目光在人群中略略一掃,擰眉道,“六皇子怎的不來?這證據可是專門弄給他看的,否則我就把屍體燒掉,不費這許多事。”        


    您怎麼不早說啊?燒掉好哇,快點燒了吧!群臣心中呐喊,面上卻不敢表露,均眼觀鼻鼻觀心,沉默以待。他們不是不想開口,就怕一開口又吐了。有姝還想再問一遍,九皇子已抬手,命侍衛把六皇子架過來。        


    六皇子手腳發軟,像一根麵條一般掛在侍衛身上,腦袋偏轉了一百八十度,就是不肯去看屍體。九皇子掐著他下顎將他掰正,他立刻閉緊雙眼,反抗到底。        


    “老六,皇妹死的冤枉,你還是看看吧。”九皇子無法,只得開口勸說。        


    六皇子劇烈顫抖起來,直過了一刻鐘才終於平復,睜眼去看。只見那打開的胸腔裡有一團腐爛的內臟,黑漆漆、血糊糊,臭烘烘,根本分辨不清。這場景,這氣味,當真駭人至極,令剛鼓起勇氣的六皇子嘩啦一聲又吐了。所幸侍衛早有準備,立刻將手裡的銅盆接在他下方。        


    立在一旁的群臣紛紛以手掩面,不忍直視,心裡也把六皇子和承恩公給埋怨上了。這事兒仙師說什麼就是什麼,直接把皇后和郡主葬了,把趙夫人放了不就完了嗎?偏要鬧出這許多么蛾子!        


    有姝等六皇子吐完了便拿起匕首,用刀尖在內臟上指點,“你能看懂多少?”        


    六皇子連連擺手,連連嘔吐,很想給他跪下,求他放過自己。        


    有姝搖頭,對他的智商表示遺憾,轉臉沖跟隨承恩公過來查案的大理寺卿說道,“我記得你很擅長驗屍?”        


    平常膽大包天的大理寺卿猛然抖了抖,然後僵硬擺手,卻見九皇子袖子一揮,就有兩名侍衛同樣將他架過去,就差把他的腦袋杵拐在屍體上。不得已之下,他只能快速看了一眼。        


    “從內臟腐爛的程度來看,你能判斷出死亡時間嗎?”有姝淡聲詢問。        


    屍臭味兒太重,也不知趙五公子和九皇子如何忍得。上位之人果然強大啊!大理寺卿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快速道,“從內臟的腐爛程度判斷,此人至少已死了兩月。”        


    “然而它披掛了幾十層皮囊,多多少少會對內臟起到保護左右,所以死亡時間或許更長。”有姝補充道。正是因為這些環環相套的皮囊緊緊鎖住了內臟的腐臭味,他才沒能在第一時間辨認出妖物的身份。現在,剝了皮的妖物早已不復之前肥胖的模樣,已變成一具枯瘦骨架,腹中也不見胎兒。所謂的懷孕,不過是為了掩蓋急劇腫大變形的外表罷了。        


    有姝也是想了許久才大膽做出這個判斷,當然不一定準確,但內臟的異狀也足以作為證據。他繼續問道,“內臟已經*,你還能分辨出是那些嗎?你來看看這其中少了什麼?”        


    已經扭過臉的大理寺卿無法,只得繼續觀察,片刻後驚異道,“竟,竟少了心臟。”        


    “能確定?”        


    “自然能確定。”        


    “行,你退下吧。”        


    大理寺卿如逢大赦,連滾帶爬地跑到群臣中間尋找安全感,卻因身上沾了屍臭,被人推來推去十分嫌棄。想來,過了今天,他大約很長時間不會再想斷案了,尤其是查驗屍體。        


    有姝看向六皇子,徐徐問道,“試問,一個披了幾百層皮囊,內臟已腐爛三月,且還少了心臟的人,她還算是活著嗎?”        


    六皇子的腦袋已經徹底糊成一團,根本答不上來。大理寺卿為防再被叫出去,躲在某個大臣身後喊道,“怎麼能算活著?更甚者,她都不能算作是個人!趙夫人的謀害皇族罪本是子虛烏有!”        


    有姝對他的表現很滿意,頷首道,“總算有一個明白人。沒錯,躺在這裡這個東西不是人,而是妖物。這些皮囊是它覓食後搜刮的戰利品,用來掩藏自己的身份。它披著這些皮囊任意出入你們宅邸,大肆屠戮你們親人。而我的母親身上有一枚平安符,擋住了它的攻擊,它才會忽然倒地。據我判斷,皇后死了已有十二個時辰,想來昨日這個時候,明珠郡主應該求見過皇后吧?她那時就已經死了,你們看見的不過是幻象而已。”        


    躲在角落的幾名宮女聞聽此言紛紛暈了過去。        


    他不說還好,越說群臣越是感到恐慌,卻也對他口中的平安符十分嚮往。連如此可怕的妖物都能殺死,該是何等威能?莫不是仙師自己刻畫的吧?能不能要一張過來?        


    在生命安全嚴重受到威脅的情況下,這些人哪裡還有心思去探查真相,恨不得跪在有姝腳邊,哭著喊著求他賜一枚符籙。就連六皇子也目露崇敬渴望,顯然已被完全鎮住了。        


    有姝並不搭理他們,轉身走到盛放皮囊的銅盆前,丟了幾枚化業符進去,然後雙手併攏,指尖連動,掐了一組十分玄奧複雜的發訣。銅盆內忽然冒出一股紫色火焰,明滅光斑中隱隱浮現許多黑色剪影,若有相熟的人在,定然能認出她們身份。        


    她們先是變成青煙繚繞在大殿上空,發出啜泣一般的悲鳴,然後互相交匯盤旋,形成一個黑色漩渦慢慢消失。火焰照亮了每一個人驚恐萬狀的臉龐,卻也令他們渾身發寒。        


    當陽光重新照射進來,銅盆裡已經空空如也,沒有紫色火焰,沒有數百人皮,沒有燃盡的黑灰,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是一場幻覺。但是大家知道,這並非幻覺,而是真切發生的,因為那具掛滿腐肉的骨架還好端端地擺放在竹席上。        


    有姝超度完亡魂,這才把烈火符扔在骨架上,徐徐道,“最後,我還要告訴你們一件事,這妖物只要心臟不滅就能永遠不死。你們現在的任務是搜索全城,秘密把它找出來帶給我處置。”        


    眼看屍體燒成灰燼的朝臣們還來不及鬆口氣就聽聞如此噩耗,差點沒當場厥過去。尤其是負責京畿防衛的禁軍統領,臉色十分蒼白,顫聲道,“仙師,它是妖物,屬下怎麼抓得住?要不,您也給屬下一張護身符?”        


    假公濟私,無恥之尤!群臣心中激憤,膝蓋也跟著微微發癢,想給仙師跪上一跪,求上一求。        


    有姝略作考慮便給了他一張符籙,然後把兩滴血液傾倒在早已制好的上京微縮圖景上,指點道,“跟著血珠走你們就會碰見一隻渾身腐爛的狗,用這張網兜便能把它降服。記住,在帶來給我的途中萬萬不可鬆開繩索。”話落從袖袋裡取出一張金絲網,上面掛滿許多朱紅色的小鈴鐺。        


    禁軍統領不敢褻瀆寶物,連忙擦乾雙手去接,然後帶著屬下大步離開。        


    等在走廊外的仲康帝已聽見幾人對話,想起有姝前些日子送給他的平安符,立刻撒腿朝養心殿跑去,急得連禦攆都忘了傳喚。早知道那張平安符威力如此巨大,他說什麼也不會隨手扔在一旁,也不知現在有沒有被宮女收走。昨天那妖物還來求見過他,只因他在氣頭上,把人攆走了,這才改去求見皇后。若不是這一念之差,沒準兒胸口插刀的屍體就會換個人!        


    仲康帝越想越怕,從此再不敢把有姝送的平安符亂放,連洗澡都得拿個小琉璃瓶裝著掛在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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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有妖物橫行上京,時時刻刻威脅大家性命,反倒令人遺忘了皇后與明珠郡主的死亡。在抓住妖物之前,皇家不敢發喪,只得找來一口冰棺存放皇后的屍體。至於明珠郡主的屍體去了哪兒,恐怕只有妖物知道。        


    膽戰心驚地等待了一日夜,禁軍統領果然不負眾望,用金絲網兜著一隻半腐爛的狗進入皇宮。有姝並未立刻燒死妖物,而是將它關入鐵籠,四周布了結界,令它無法逃脫。        


    “仙師,您打算怎麼處置它?”禁軍統領低聲詢問,面上帶著連自己都不知道的狂熱崇拜。        


    其餘大臣被九皇子邀入東宮觀賞妖物,心中叫苦不迭。他們早已寫了帖子向仙師請罪,還有人親自去趙府磕頭跪拜,把仙師當祖宗一樣供著。日後仙師說什麼就是什麼,他們全都信,這還不成嗎?為何還要再嚇他們一次?直到此時,他們才理解當年的九皇子:原來晚上睡不著覺真的很痛苦,很容易魔怔。        


    有姝無意折騰大家,但他腦子向來一根筋,總認為既然攬下這事,就得給大家明明白白交代清楚,這才把知情人士全部召來。        


    他繞著籠子走了一圈,頷首道,“是它沒錯。我不知道它品種為何,卻知道它怎樣生存。只要它的心臟還剩下一片碎肉,無論被哪種動物叼走,都能迅速寄生在其體內,然後去獵殺人類。正所謂以形補形,所以人類或動物的心臟應該是它的食物,而它能通過炮製皮囊化成人形,在凡間遊走作惡。”        


    “仙師,您別說了,快把它處置了吧?”一位六十高齡的老親王揉著心臟喊道。他悔啊,當初就不該跟著承恩公進來大鬧,否則也不會攤上這種破事。        


    “不與你們解釋清楚,你們又說我裝神弄鬼怎麼辦?再者,方才那些話都是我的猜測,還沒有切實的證據,作為科研人員,必須積極求證,努力探索,怎麼能憑臆測行事?”        


    行,您說什麼都是對的,咱們接著就是了。眾位大臣紛紛扶額,露出生無可戀的表情。唯獨九皇子單手支腮,凝望愛人,目光深情款款,十分沉迷。所謂什麼鍋配什麼蓋,大約就是如此吧。        


    有姝正兒八經地駁回眾人要求,這才指尖微動,射出一張裂空符,將瘋狂吠叫的狗劈成兩半。一顆心臟掉落在地上,散發出濃郁的臭味。這臭味仿佛帶有魔力,強烈吸引著附近的動物。有姝早已備好十幾隻老鼠,關在旁邊的小籠子裡,現在全都躁動不堪,吵鬧不休。        


    有姝打開結界,把老鼠放進去,它們並不去啃噬腐肉,卻全都撲向心臟,你一口我一口地快速吃光。幾息後,它們眼珠開始發紅,然後互相殘殺,直至最強壯的那頭老鼠勝出才甘休。遵循著本能,它把同伴的屍體一一吃掉,不過片刻功夫就已長到野貓那般大,而且皮毛開始腐爛斑駁,與之前那條狗形容十分相似。        


    這一切都證明了有姝的猜測是正確的,在朝臣們呆滯目光的圍觀下,他這才拋出烈火符,將滿籠子亂竄的老鼠燒成灰燼。        


    “仙師千歲,千歲,千千歲!”殿內安靜了足有一刻鐘,才響起大家如釋重負的聲音。        


    從這一天開始,上京的大小官員,名流勳貴,再也不敢說趙五公子一句壞話。便是他與太子成婚後獲封國師,入住摘星樓,大家也都極力贊同,熱烈祝賀。但凡誰家出了怪事就會跑去趙府,纏著趙尚書或王氏,軟磨硬泡地要來一件仙師的物件,說是能驅邪。更有甚者,還按照五公子的模樣製成雕塑擺放在家中,日日供奉香燭。        


    有姝陪同自己四處征戰,造了許多殺業,雖然他說不會有報應,九皇子,不,現在應該稱為元帝,心中卻難免記掛。待兩人大婚後,他開始茹素,且在九州之內廣施仁政,令百姓安居,家家興業,重現宗聖帝時的繁榮盛景。        


    二人居於深宮,唯有彼此,凡事有商有量,未曾紅過一次臉。元帝至死也未納宮妃,臨到不惑之年才收養了幾名孩童悉心教養,然後禪位給能力最佳者,自己帶著國師四處周遊。        


    古稀之年,二人悄然回京,先後離世,據說屍體就葬在宗聖帝的皇陵內,那處有一個輪回陣法,可令他們永世不離。        


         


☆、第65 王者        


         


有姝記得自己死於心臟衰竭,明明應該是雞皮鶴髮的老人,現在卻還是十八~九歲的少年模樣,身上穿著與主子成婚時的大紅喜袍,站在一個黑漆漆的,看不見邊際的地方。他大聲呼喊主子名諱,卻沒能得到任何回應,只得擇定一個方向朝前走。        


    前方出現一道亮光,且越來越大,走到近前有姝才發現這是一扇門,不知用何種材質做成,看上去十分宏偉。他仔細觀察門上的花紋,發現雕刻著六道輪回、十八層地獄、黃泉路、望鄉台、奈何橋等場景。        


    難道這是地獄之門?他心中微驚,卻也無路可退,進入地府總比在無盡黑暗中徘徊要好,說不定主子正在奈何橋上等著自己。思及此,他立刻伸手去推,卻無論如何也難以撼動。忙活了大約幾刻鐘,他已累得氣喘吁吁,試著把精神力和龍氣逼於雙掌,再次去推。門上的花紋仿佛存在吸力,竟開始瘋狂吸收起他掌心的龍氣,卻自動將精神力摒除了。        


    刺眼的紫光沿著紋路遊走,緊閉的大門也一寸一寸打開,當有姝體內只剩下一絲龍氣時,大門終於開啟一條能容納一個人穿過的縫隙。有姝連忙鑽進去,便聽轟隆一聲巨響,門又關上了,前方還是一片漆黑,不同的是腳下多了一條泛著微光的道路。        


    有姝沿著道路走了不知多久,最終進入一座空曠殿宇,有青色鬼火在殿宇中飄蕩搖曳,將四周照耀得十分陰森可怖。忽然,前方傳來一陣淒厲的慘叫聲,令他心中發緊。他立刻往袖袋裡摸去,卻發現藏在裡面的符籙已全都不見了。        


    也對,我現在應該是鬼魂,怎麼可能把陽世的東西帶過來。思及此,他只能儘量隱匿身形,以防被人發現,快走到泛著幽光的走廊盡頭時,他停下略略一想,便蹬著牆上的浮雕快速爬上去,沿著房梁往裡挪動。        


    他挪得很慢,足足過了三刻鐘從才挪到大殿的一根房梁上,往下探看。        


    這應該是一個官衙,上首擺著一張桌案,插著許多刑簽,下首左右站著兩排衙役,手裡拿著木棍,中間的空地跪著幾個五花大綁的人,他們面前堆放著許多刑具。剛才的慘叫聲應該是中間那人發出的,他的雙手已經被砍斷,流下許多鮮血,腦袋低垂著,仿佛暈了過去,腳邊不知為何擺著兩隻虎爪。        


    “帶走!”一道打雷般的嗓音在殿內響起,有姝這才發現原來桌案後的陰影中還坐著一個人,只因他穿著一件純黑色官袍,臉上覆著一張黑底紅紋的詭異面具,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        


    他微微傾身,使自己曝露在燭火中,繼續道,“下面審問鳳台知縣錢進,把人帶上來。”        


    兩名衙役立刻解開左邊那人的繩索,押著他上前。戴面具的官員拿出一本名錄,勾出錢進的名字,身份確認無誤之後便開始細數他罪狀,無非是欺壓鄉民、貪贓枉法等等。        


    錢進早已嚇得魂不附體,所有罪名均供認不諱,官員便擺手說了一句剝皮。立刻又有兩名衙役將人架起來,一刀切開背後的皮膚,窸窸窣窣剝了一陣。有姝看得仔細,目中微顯驚疑,那人的皮囊之下竟還有一層長滿濃密黑~毛的皮囊,莫非是妖物?        


    卻聽一名衙役冷笑道,“原來是豺狼投胎,難怪如此貪婪。這輩子作惡不小,下輩子恐連豺狼都做不成了!”        


    “之前那人是餓虎投胎,比他還狠呢!”又有一名衙役搭腔。        


    “現在的貪官污吏,哪一個不是豺狼虎豹所化?這輩子作惡,下輩子就去當豬狗任人宰殺,也算因果輪回。”        


    底下議論紛紛,有姝頓時聽明白了,這裡應該是閻王殿之類的地方,專門審問那些惡鬼。堂上綁著的這幾個,今天怕是要遭報應。        


    果然,剝了皮之後那官員便擺手道,“把他帶去下油鍋。”        


    在一陣淒厲的狼嚎聲中,一行人拖拖拽拽地下去了,官員拍了一下驚堂木,喝令道,“把遂昌知縣趙有姝帶上來審問!”        


    有姝猛然喘了一口粗氣,萬萬沒料到自己躲在房梁上還會被發覺。但他很快就明白自己弄錯了,底下這人說的是遂昌知縣,而他從沒當過什麼遂昌知縣,且在夏啟版圖中亦無遂昌這個地方。雖然他飛快收斂,卻依舊被官員發現,尚來不及反應,肩膀就被一縷黑光洞穿。        


    魂體也會受傷流血,有姝一直知道。魂體死了就是真正的飛灰湮滅,從此再也無法與主子相見,而他很有可能在世界的某個角落等待自己。懷著這樣的希冀,有姝無論如何也不能死,他用平生最敏捷的動作跳上另一根房梁,然後沾了一些鮮血,又抽取一點龍氣,飛速在額頭中間畫了一道隱身符。        


    由實化虛不過半息,當官員派遣衙役上來查看時,房梁上已經沒有任何痕跡,連傷口的鮮血都被有姝用外袍死死堵住。        


    “大人,上面什麼都沒有,許是您聽錯了,哪裡有鬼敢擅闖律令地獄,況且外面戒備森嚴,他們也進不來啊。”一名衙役回稟道。        


    官員一想也是,便把之前的疑慮放下,繼續審問遂昌知縣趙有姝。有姝強忍疼痛趴伏在橫木上,往下探看,然後驚了驚。跪在右邊那人披頭散髮、垂著腦袋,看不見真容,現在身子往後仰倒,雙~腿使勁兒前蹬,便把臉完全暴露在有姝眼底,他不但與有姝名字相同,連長相也有七八分相似,乍一看竟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有姝腦子裡冒出種種猜測,卻都按捺下來,繼續旁觀。        


    官員確認犯人身份後照舊宣讀他種種罪狀,然後命衙役剝皮,剛劃開一道口子鮮血就流了下來,還伴隨著趙有姝殺豬一般的慘叫,“大人饒命啊,小的再也不敢了!只要您饒了小人這回,小人回去之後必定改過自新,為百姓鞠躬盡瘁!”        


    官員並不回應,而是快步走到刑架前,用手去剝他鮮血淋漓的皮肉,驚疑不定地道,“咦,他前世怎麼會是人?這些貪官污吏哪一個不是從畜生道逃過來的,今兒怎會混進來一個人呢?”邊說邊走回桌案,在一堆文書裡翻查。        


    有姝稍微探出去一點,就見他找出一本輪回之書,嘩啦啦翻了幾頁,恍然道,“原來是夏啟國師的後人,受國師與元帝萬世功德蔭庇,這才沒淪落畜生道,還能世世代代做官。”        


    “娘的,來頭竟然這樣大!”衙役啐了一口。        


    刑架上的趙有姝大鬆口氣,房梁上的有姝卻瞪圓了眼睛,暗暗忖道:夏啟國師,說的不正是我嗎?我哪裡來的後人?轉念一想才明白,這位趙有姝應該是他弟弟的後代。想當年為了延續大房香火,他為王氏治好了宮寒之症,後來誕下一個嫡次子。他死時弟弟已經兒孫繞膝,想來足以令趙家血脈留存至今。        


    話說回來,現在離夏啟又過了多少年?根據下面幾人迥然不同的服飾穿戴,想來年歲不會少。        


    有姝不是第一次碰見這種情況,很快就淡定了,然而下面的人卻不能淡定。這可是二十四地獄的第四獄——律令地獄,只講刑律公理,不講人情利益。但今日碰見的這名人犯卻是個大大的例外。        


    “大人,現在該怎麼辦?”一名衙役低聲詢問。        


    “待本尊想想。夏啟國師,據說在冥王的生死總薄裡也沒有記錄,應該是真正的仙人,元帝來頭更大。”他指了指頭頂,繼續道,“聽說是萬星宗主,萬王之王。他兩又是道侶,因一統九州,開創五百年太平盛世,雖有殺伐罪業卻活億萬百姓,功德金光足以福澤後世百代。而這趙有姝恰好在百代之內,若要辦他可就難了。”        


    “那放回去?”衙役又問。        


    “放回去本尊怎能甘心?”官員瞥了叫囂不已的趙有姝一眼,果斷道,“帶下去給我狠狠打,打滿一百板子就放了吧。”        


    “好嘞!”衙役愉快地應諾。        


    出了這種事,官員仿佛沒了興致,把名錄攝入官印,轉身離開。等殿內眾人盡皆退走,有姝才順著立柱滑下來,另找出路。他腦子裡還記掛著之前那事,總覺得不大舒服。弟弟的後代因有自己和主子庇護,竟已墮落到這等地步了嗎?世世作惡卻還能代代為官,這樣下去只會徹底腐壞。        


    他一路胡思亂想,竟不知不覺走到行刑之所,聽聞趙有姝的慘叫聲,立刻躲進角落。        


    只見兩名衙役高舉棍棒往下砸,邊砸邊謾駡羞辱,顯然對這種受祖先蔭庇的惡鬼十分痛恨。趙有姝起先還撂下許多狠話,說什麼去閻王爺跟前告狀,後面就漸漸消聲了。        


    打了足有兩刻鐘衙役還不停手,想來早已超出一百之數,忽聞前殿有人敲鼓喊冤,便只得把人丟下跑去查探。畢竟是趙家後人,怎麼也得看一眼,有姝立刻走過去,撩~開趙有姝腮邊的亂髮,卻見他眼睛圓睜,身體僵直,已經死了。        


    有的鬼死了會魂飛魄散,徹底消失;有的鬼死了會變成聻,去往地獄更深處。也不知趙有姝是運氣好還是不好,竟沒變成聻,而是化為黑煙散去。有姝呆愣了一會兒,聽聞外面傳來腳步聲,立即做出決定。        


    他抹掉額頭的隱身符,扔掉帶血的紅袍,蜷縮在趙有姝原本蜷縮的地方。方才他已經聽明白了,自己是世外之人,在生死薄上沒有記錄,也就不能轉世投胎。而主子是紫微帝星,死後必不會下地獄,而是回到天宮。若困守在地獄,他與主子將永世不得相見,若回到人間,說不定還有一線希望。凡間的帝王雖然不是個個都來歷不凡,但總會有一位萬世雄主出現,那人或許是主子,又或許不是。        


    但哪怕是最微小的希望,有姝也願意去嘗試。他挖開肩膀上的傷口,令它流出更多鮮血,然後塗抹在臀~部。剛做好偽裝,兩名衙役就回來,把人帶到高高的望鄉台,警示道,“回去以後好好為官,造福一方,若是再有百姓敲打鳴冤鼓來告你,便沒有今天的好運了。咱們閻王爺會親自去抓你!”        


    方才那名官員應該是二十四獄主之一,只需動動手指就能滅了自己,閻王爺又會厲害到何種程度?有姝對自己的能力很有信心,卻不會妄自尊大,連忙點頭應諾。        


    兩名衙役臉色稍緩,正想把他扔下去,卻又驚疑道,“他身上怎會有一絲紫微帝氣?”        


    “這有甚麼?忘了他先祖是誰?據說那夏啟國師的紫薇帝氣更濃郁,已到了馭使萬鬼的程度。這絲帝氣許是他傳給後人保命用的。”        


    “正是因為保護太過,才造就了這麼些禽獸不如的玩意兒。滾吧!回去以後好好當官,莫再殘害百姓!”話音剛落,二鬼齊齊鬆手,有姝尚且來不及反應就從萬丈高臺跌了下去,然後一個激靈醒過來,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雕花大床~上。        


    他撫了撫胸膛,又試了試脈搏,確定自己已重返人間,得了肉~身,才立刻咬破指尖,在白色帳簾上畫了許多驅鬼符,又布下一個簡單的結界,然後重重躺回去。他體內的龍氣已經消耗殆盡,便是道行不足二十年的厲鬼都能輕易將他殺死,更遑論妖物?所幸他跟隨老翁學了半年法術,否則現在就像會行走的人參果,早晚被啃個精光。        


    衙役的警告反復在腦海中回蕩,令他意識到,現在的主要任務不是尋找主子,而是收拾趙有姝留下的爛攤子。若是再讓哪個老百姓蒙冤而死,下到地府裡去告狀,擎等著閻王爺親自來抓人吧。        


    連一個小小獄主都抵擋不過,有姝哪裡會是閻王爺的對手?他搖頭暗歎,末了掀開帳簾下床,卻發現屁~股痛得厲害,像是著火了一般。        


    “怎麼回事兒?”他立刻掀開褲子查看,發現皮膚先是泛紅,然後腫~脹,最後沁出~血絲,仿佛被打了幾百板子。        


    但是被打板子的人不是趙有姝嗎?怎會輪到我受罪?他頗感困惑,轉念一想,這具身體是趙有姝的,受些活罪在所難免,這才鎮定下來。趙有姝的腦子裡留下許多記憶,方便了初來乍到的有姝,他先把那些齷齪事刨到一邊,然後翻出趙府下人的名單,高聲呼喚,“祥子,祥子,快進來!”        


    祥子是趙有姝的貼身小廝,就睡在隔壁耳房。他知道老爺晚上事兒多,並不敢睡得太死,這會兒已經跑到門口,“來了來了,小的來了,老爺您有何吩咐?”        


    “快去請大夫,我屁~股疼。”        


    “啊?好嘞,小的這就去!”        


    祥子不敢多問,連夜去請了大夫,略一查看,說是棍棒傷,開了幾瓶專治棒傷的藥。因遂昌縣是個小地方,並沒有什麼高明的大夫,有姝只得將就著抹了藥,在床~上趴了七八天。        


    這些天,他已把“趙有姝”的家世背景和生平經歷整理出來。他果然是趙家後人,族譜上還記著趙尚書等人的名字,想來把長得好看的子孫定名為“有姝”是趙家的優良傳統。        


    這位趙有姝幼時不但長得玉雪可愛,還聰明絕頂,小小年紀就考上童生,十八~九歲中了狀元。但此時已不是夏啟朝,而是六百年後的大庸朝,國主姓慕容,故而趙家人並未得到多少優待,很快就下放到地方當了個芝麻小官。        


    趙有姝從小父母雙亡,家產均被叔父謀奪,全靠村裡人接濟才活下來。大約從小吃夠了苦頭,他對錢財看得極重,來到遂昌縣之後凡有訴訟必要收取銀兩,誰給的銀子多就判誰贏。久而久之,遂昌的窮人受了冤屈,寧願上吊也不願告官,而那些富人則更加肆無忌憚,魚肉鄉里。        


    遂昌的風氣被他帶壞之後,他便又插手稅務,層層盤剝下來百姓越發沒有活路,賣兒賣女、落草為寇者不知凡幾。        


    去年他上山打獵,途中看上一名美貌女子,使人打聽才知是遂昌所轄村莊李家村某個潑皮無賴的妹妹,名叫李妮,乃十裡八鄉遠近聞名的一枝花。因她長得非常出眾,其兄李二狗便不肯隨便讓她嫁人,想著若是哪天被貴人看上,老李家就發達了。        


    一縣父母官,自然是李二狗眼中大大的貴人。趙有姝剛遣了媒婆去問,他就答應了,從此以縣太爺大舅子自居,在村裡作威作福。那李妮也不是個好東西,嫉妒心極強,看見誰長得比自己漂亮,或穿得比自己富貴,便會差遣老婆子去劃人臉龐,扒人衣裳。        


    至如今,被她荼毒的少女已有五六個,皆因沒臉見人,上吊自盡了。苦主找上門來鬧,李二狗就把人打出去,放話說要跟他們去縣衙打官司。這話一出,眾人唯有沉默,然後無奈而歸。        


    趙有姝之所以墮入律令地獄,正是被那幾個自盡的少女聯名給告了,當真是自作孽不可活。然而這樣的惡人,就因為姓“趙”而不用承擔任何罪業,可見地獄跟人間一樣,也不是人人平等的。        


    有姝暗自感歎,雖是同族,卻完全無法對“趙有姝”產生絲毫憐憫。等傷癒之後他必須好好治理遂昌縣,否則下回還得被抓去地府,若讓閻王爺認出他世外之人的身份,可能再也看不見凡世的太陽。        


    在日益嚴重的緊迫感中,他慢慢養好棒傷,是夜趁早躺下,準備明天去縣衙當差,剛睡沉,魂體就飛入地府,來到一座金碧輝煌的大殿。這座宮殿比之前的第四獄宏偉壯觀了無數倍,雖頭上看不見天光,卻有星星點點的紫色燈籠來回飄蕩,還有天馬、蟠龍、帝江在盤旋俯衝,嘶吼鳴叫。        


    看見如此巍峨奇景,有姝先是一愣,然後立刻咬破指尖,在腦門,掌心,手臂,腹部等處連畫了許多隱身符。毫無疑問,這裡正是幽冥之主閻羅王的宮殿,否則之前那位第四獄主不會連同其他二十三獄主跪在臺階下。        


    有姝小心翼翼地走過去,躲在一根巨大的立柱後面。        


    不多時,延伸向黑暗盡頭且開滿彼岸花的道路傳來轟隆隆的響聲,仿佛有許多車架正往這邊過來。有姝屏聲靜氣,引頸眺望,卻見幾隻九嬰拉著幾輛囚車,慢慢行至殿門口,囚車裡分別關押了一個中年男子,一位中年美婦,還有一名二十出頭的青年。        


    有姝細細一看,頓時悚然。那男子身上金光閃閃,分明穿的是一件龍袍;女子著裝華麗,戴著步搖,想來位份也是不低;而那青年頭戴紫金冠,身穿四爪蟒袍,一面掙扎一面自稱本王,應是前面兩人的兒子。        


    不是說人間帝王不在冥府管轄之內嗎?這宮殿裡的閻羅究竟什麼來頭,竟能把當朝帝后連同親王一塊兒綁來?至於這幾人緣何被綁,有姝卻並不覺得奇怪。之前“趙有姝”的所作所為,放大千萬倍後便是當朝聖上的作為。        


    他外寵佞臣,內寵奸妃,只知橫徵暴斂,尋歡作樂;不知治國安邦,造福百姓。遂昌縣的亂象並非個例,而是普遍如此,在昏君的統治下,似“趙有姝”那樣的貪官污吏還有很多很多,多到足以把律令地獄填平。        


    有姝在翻閱過縣誌、邸報,並召來幾個道行淺的小鬼詢問過後,已完全瞭解大庸國的現狀。這是一個剛建立一百多年就已日薄西山的腐朽王朝,若沒有殺伐果斷、英明神武的君主出現,不出幾十年就會分崩離析。然而現在,這場危及國祚的災難或許已經提前,若是閻王爺判國君死罪,而後繼之人卻缺乏足夠的魄力和手段,大庸國危矣。        


    胡思亂想間,宮殿大門已轟隆隆敞開,一名臉覆黑底紫紋面具,身穿玄色衣袍,身材高大健碩的男人端坐主位,用空曠而冰冷的聲音說道,“開審大庸國主慕容連、皇貴妃孫氏、禮親王慕容軒,各位獄主就座。”抬手之間已碾碎囚車,把三人憑空召入大殿。        


    眾位獄主齊齊應諾,幾隻九嬰亦飛上天空嘶吼,聲勢極其壯觀。便是有姝這樣見多識廣的人,也不免瞪圓眼睛,被那冥府之主的威儀深深震撼。        


         


☆、第66 王者        


         


眼看閻羅殿的大門快要關上,有姝連忙鑽了進去。        


    殿內景象比他預想的還要恢弘大氣,穹頂佈滿九天星圖,一顆一顆散發著光芒;周圍乃九州山河全景壁畫,流水瀑布淙淙作響,仿佛將一方乾坤攝入其中,而那高高的殿宇之上則擺放著一張巨大桌案,臉覆面具的閻羅王正端坐其後,打開一本名冊細看。        


    整個殿宇散發著微光,獨獨他那裡一片漆黑,除了面具上的紫色紋路,便只能看見一個極其高大威嚴的影子。二十四獄主也都戴著面具,屏聲靜氣地坐在下首等候,從他們僵硬的肢體語言來看,對這位上峰應該十分懼怕。        


    有姝越發小心謹慎,腳尖踩在刻滿彼岸花的黑石磚上,慢慢挪到一根立柱之後,探出半個腦袋查看。“趙有姝”參加瓊林宴那日曾見過大庸國主慕容連和禮親王慕容軒,對二人長相記憶猶新。有姝在腦海中略一翻查,已確定他們正是當今最有權勢的兩位主兒,而高堂上那位顯然也正在核對幾人身份。        


    “堂下可是大庸國主慕容連,禮親王慕容軒,皇貴妃孫氏?”閻羅王放下名冊,沉聲詢問,因隔著一張面具,本就冰冷無機質的嗓音越發顯得空洞怪異。        


    “知道是朕還不快快把朕放了?否則朕要抄你九族!”慕容連怒喝道。        


    “放肆!你可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豈容你高聲喧嘩,叫囂不已?”坐在左首第一位的獄主冷聲開口。又有一名獄主朝穹頂一指,便見其上懸掛著一面黑色匾額,鐫刻著三個狂草大字——幽冥殿。        


    慕容連三人這才意識到自己竟被抓入地獄,忍不住嚎哭掙扎起來。那閻羅王理也不理,只管拿出一本帳冊,一條一條細數三人罪狀,足足念了三千六百八十八條才打住,喝問道,“你們可認罪?”        


    “不認!朕是皇帝,朕是真龍天子,紫微帝星,就算要受罰,也該由玉皇大帝親自來審問,什麼時候輪到你一個小小閻王?”慕容連表情猙獰地質問。        


    對方似乎覺得這番話很可笑,發出短促而又古怪的輕嗤聲,然後右手一招,將他吸到近前,一字一句道,“不過一條鱗片都未長齊的偽龍,也敢在本王面前自稱紫微帝星,今日本王就扒了你的龍皮,斷了你的龍骨,待要看你如何。”話落指尖已插入慕容連脖根處,將他慘白的脊椎骨抽~出,然後剝掉皮囊扔到一旁。        


    本還保持著皇族威儀的慕容軒與孫氏這才齊齊尖叫起來,醒神後立即磕頭認罪。就算認罪了那人也未曾輕饒,命第一獄主與第二獄主將人帶下去挖眼割舌,鞭刑兩百。        


    行刑之所就在殿內一角,其慘烈景象頗為觸目驚心。所幸有姝見慣不怪,心緒倒也平靜,蹲在地上默默看了許久,還跟著數了數鞭刑數量。不知不覺耗了幾個時辰,三人都已審完,閻羅王才命獄主把人送回陽世。有姝立刻跟隨眾人出了幽冥殿,回頭再看,身後只餘一片黑暗……        


    翌日睜眼,他老半天回不過神,洗漱後慢吞吞地朝前廳走,一路都在分析那個夢境。有了“趙有姝”的前車之鑒,他絕不會天真的以為夢裡的一切都是假像,也就是說,昨晚慕容連、慕容軒和孫氏的確被投入地獄受審。“趙有姝”被打了一百大板,身體便會呈現出相應的傷勢,那被剝皮斷骨的慕容連和挖眼割舌,鞭刑二百的慕容軒和孫氏又會如何?        


    十有八~九活不長了吧?這樣想著,他不免露出深思的神色。        


    走到前廳,就見一名形容猥瑣的中年男子已坐在飯桌旁用膳,一雙筷子在碗碟裡翻來攪去,十分失禮。有姝略瞟一眼,已認出此人身份。        


    這人名叫王福,祖籍紹興,為人十分陰險狠毒,且比“趙有姝”更貪婪無數倍。二人常常因分贓不均發生衝突,但王福乃“趙有姝”直系上峰推薦過來的人選,與其連著姻親,不好得罪,只有忍了。時日一久,王福就覺得縣太爺年輕好欺負,越發蹬鼻子上臉,不分尊卑。        


    “喲,縣太爺您來了。您尊臀可好?”王福也不起身行禮,只瞥了有姝屁~股一眼,目中滿是惡意。這些天縣太爺不在,大事小事全是他一人包攬,可說是威風八面。如今縣太爺傷癒,奪了他權柄,他自然很不樂意。        


    有姝盯著杯盤狼藉的桌面,表情十分陰鬱。若是沒記錯的話,雖然王福寄住在縣衙,但伙食卻得自理。也就是說,他現在吃的東西應該屬於“趙有姝”,而自己就是趙有姝。        


    經歷兩世,有姝護食的毛病還沒改,但也克制很多。他撚了撚微微發~癢的指尖,又按了按額角的青筋,這才在桌邊坐下,端碗吃飯。        


    王福把僅剩的一根雞腿夾入自己碗中,壓低嗓音道,“縣太爺,王大人讓您上貢的銀兩您備齊沒有?備齊了小的這就親自送去州府。”        


    有姝略一思忖,已明白他說的是什麼。過些日子就是禮親王慕容軒的生辰,他雖沒被正式冊立為太子,卻因母親受寵早已入住東宮,乃板上釘釘的下任國主。他在朝中的擁躉很多,恰好“趙有姝”及其上峰就在其中。為了在禮親王跟前記個名,他們自然要絞盡腦汁地搜刮寶物遞上去。但民間哪裡有什麼寶物,還不都在皇商巨賈手中?        


    前些日子,趙有姝的上峰看中一座珊瑚樹,要價三十萬兩紋銀,他拿不出來就把銀子分攤給下面的幾個知縣,放言說誰孝敬的銀子多,來年就提拔誰。像趙有姝這樣的小人物連禮親王的邊都摸不著,唯一的晉升之路便是攀附上峰,聞聽此言自然十分重視。        


    他已與遂昌縣的各大富戶打了招呼,讓他們籌錢。這些人被縣太爺盤剝,自然就去盤剝手底下的佃農,正所謂一層剮一層,一層比一層瘦,直把平民百姓都剮成行屍走肉方肯甘休。        


    趙有姝早些時候就已籌到十八萬兩銀錢,卻沒讓王福知道,他也在防著王福從中刮油。若這幅皮囊沒換魂兒,指不定銀錢早就交上去了,但現在,有姝卻自有打算。他直言道,“我已籌到十八萬兩銀子,但這筆錢我另有用處,你讓王大人自己想辦法吧。”        


    王福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扔掉筷子後詰問道,“你方才說什麼?”        


    “銀子我有,但我不出。”有姝一字一句重複。        


    王福先是面容猙獰,複又緩和神色,細聲細氣地勸解,“縣太爺,您這是跟屬下鬧脾氣了?可也不能拿自己的仕途開玩笑啊!王大人手底下七八個知縣都已經去籌錢,誰動作快誰就在他心裡記上了號,來年說不定就能調入州府。您放著這樣大好的機會不要,究竟想幹什麼?難道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當一輩子的七品芝麻官?”        


    有姝的理想是位極人臣,這樣才好接觸到更高層次的權貴。沒準兒這些人裡就有主子呢?但他絕不會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一個無關緊要之人,於是淡淡道,“我想幹什麼輪不到你來過問。我自個兒樂意。”        


    “好好好,您樂意是嗎?我這就去州府向王大人稟明此事,看他如何處置!”王福猛然起身掀了桌子,然後甩袖而去,完全不把有姝這樣初出茅廬又毫無背景的黃毛小子看在眼裡。十八歲能高中狀元確實了不起,但若不會做人,便也只有一輩子給人當墊腳石的份兒。        


    有姝盯著灑了一地的食物,五官漸漸扭曲猙獰,若王福此時回頭看一眼,也許就不會一意孤行的往死路上走。        


    “從遂昌前往州府,乘車的話需得七日,步行的話需得十七八天。你待他車輛行駛到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就把車轅弄斷,他要走到下一個城鎮意欲租車,你就再弄斷,務必拖延一些時日。”他一面命人打掃地上的狼藉,一面用精神力吩咐剛收攏的一隻女鬼。        


    女鬼曾是縣衙的廚娘,生前命不好,丈夫為了一個粉~頭將她休棄,兒女也不肯相認,雖無執念卻沒有墳地落腳,成了無法投胎的孤魂野鬼。有姝答應替她超度,這才換得她傾力相助。        


    女鬼連連答應,追著王福去了,有姝便又吩咐下人莫再準備如此豐盛的早膳,一碗粥,幾個包子饅頭也就罷了。他現在吃的、穿的、用的,全都是百姓的血汗錢,若再奢侈浪費,當真會遭天譴。不但他自己要勤儉節約,下面那些人也都得照辦。        


    他一面考慮該如何重置縣衙的章程,一面走到公堂準備處理政務。正堂裡除了一個灑掃的小廝,竟沒看見半個人影、捕快、衙役、胥吏,全都不知跑到哪兒去了。        


    “人呢?”他看向小廝,小廝支支吾吾說不清楚。        


    恰在此時,早已為他所用的一隻餓死鬼從地下鑽出來,稟告道,“大人,那些人全是王福的班底,他臨走時吩咐他們莫要聽您使喚,故而全找藉口告假了。王福一日不曾回轉,他們就一日不上值,讓您當一個光杆縣令。”        


    這餓死鬼生前是一名乞丐,從來沒吃過一天飽飯,有姝一來就送給他一張陰陽元氣符,雖然吸收之後很快又會□□,但好歹讓他得到片刻舒坦。故而他死心塌地地跟在有姝身邊,趕也趕不走。乞丐的特長自然是打探消息,莫說一個小小的縣衙,就算是州府裡的瑣碎小事,他也都一清二楚。        


    正所謂“無幕不衙”,沒有師爺在旁輔佐,大多數縣令根本不知該如何處理政務。王福滿以為把自己的班子叫走就能給縣太爺一個下馬威,卻是打錯了主意。現在這個趙有姝可不是原來的趙有姝,腦子的運作方式異于常人。        


    他沒有一家家一戶戶地去找,而是把這些人的名字記下來,停了工錢。所幸“趙有姝”對銀錢看得極重,銀庫鑰匙一直在他自個兒手裡捏著,幾個帳房先生也是他的親信,自然可以實施經濟制裁。        


    “沒有人手,我自己掏錢雇傭。花錢請來的人反而比吃乾飯的衙役得用。遂昌縣哪處地方苦力最多?”有姝跨出縣衙,邊走邊問。“趙有姝”除了在銀錢上分得很清,其餘諸事都極其依賴王福,家裡那些僕人大多是王福請來的,並不知道自己真正的主子是誰,故而十分不可靠。        


    餓死鬼縮肩耷背地跟在後面,指引道,“前面第二個街口左拐,直行到第四個街口再左拐,穿過一條胡同就到了碼頭,那裡有很多苦力等著過往商船卸貨。”        


    “那就走吧。”有姝緩步而行,到得碼頭果然看見許多身體強壯,打著赤膊的苦力。他反復查看兩圈,挑選了二十名面容兇悍目光卻清正的男子。一月三兩銀子,只簽活契不簽死契,按時結算工錢,包吃住,還有公職頭銜,這個活兒傻~子才不接。        


    二十人很快簽了契約,各自領到一套衙役的服裝穿上,然後舉著棍棒浩浩蕩蕩跟隨在有姝身後。他們心中也有正義公理,但在飯都吃不飽的情況下,誰又能堅持正義公理?頂多縣太爺讓打人的時候下手輕點也就是了。        


    這樣想著,一行人穿街過巷,來到李家村。村民們早就習慣了縣太爺招搖過市的行為,立刻遠遠避開,目光裡滿是恐懼和仇恨。有姝循著記憶找到李家,卻見曾經破屋爛瓦的兩間矮房現已變成三進的青磚大院,院子裡種了許多花樹,正搖曳多姿的探出牆頭。        


    守門的小廝見來人是縣太爺,連忙躬身相迎。李二狗一早出去賭博,尚未回轉,李妮並不顧忌男女大防,得了信就拎著裙擺跑出來,撞上滿屋子的彪形大漢也不覺得害臊,腰~肢反倒扭得更歡。        


    看見端坐在主位,唇粉膚白、皮滑肉嫩、眼兒溜圓,比自己還要俏~麗無數倍的未婚夫,她目中飛快閃過一絲厭惡,詰問道,“怎麼不打一聲招呼就來了?前兒個我看上那支金釵你給我買了嗎?”        


    有姝定定看她一眼,心裡猛然竄出一股邪火。分明是這女人作惡被告到地府,怎麼她一點事兒都沒有,自己就要受那皮肉之苦?罷了,地府不懲治她,我親自動手也是一樣!        


    思及此,他才算是好受一些,從懷裡掏出一塊桂花糕,用門牙一點一點往下蹭。看見他小~嘴兒微動,腮肉輕鼓的吃相,李妮也火冒三丈。一個大男人,為何不能有點大男人的樣子?吃個東西而已,有必要弄得如此,如此……        


    李妮絕不承認自己私底下日日都在練習這種吃相,就為了顯得更為嬌俏可愛一點。她揉了揉胸口,待心火略微降下才道,“問你話呢,金釵買了沒有?”        


    有姝端起茶杯徐徐啜飲,對她聽而不聞視而不見。李妮正想發火,李二狗便匆匆跑進來,抱拳道,“妹~夫,讓你久等了!我這就吩咐廚房去備飯,隔壁村的王財主送來兩隻熊掌,正好給咱當下酒菜吃,來人啊……”        


    他話未說完就被有姝打斷,“不費事了,今天我有公務在身。聽說最近有人想找你打官司?都有哪幾家,報上名來。”        


    李二狗大喜,還當妹~夫意欲替自己撐腰,忙把人一一報上去。有姝迅速記在紙上,辭別李二狗時吩咐道,“我今天就把他們帶到縣衙,明天早上你來與他們當堂對質。”        


    李二狗連連答應,關上門之後露出一個萬分得意的表情。妹~夫親自來抓人,這是給了他多大的臉面?若是說出去,看誰還敢跟他對著幹!        


    有姝按照名單挨家挨戶去找,這些人一見是他,立刻跪下磕頭認錯,涕泗橫流的模樣十分淒慘。有姝讓他們寫狀子,他們不肯,讓他們去敲鳴冤鼓,他們不幹,無奈之下只得把人全抓了,用繩子一溜兒綁著牽回去。        


    “快看啊,趙狗官又在抓人了!”        


    “這回抓的都是得罪他大舅子的人,真他娘的畜生!”        


    “呸,死了該下十八層地獄!”        


    百姓等他走過去之後紛紛沖地上吐口水。        


    有姝耳目靈便,卻也只能裝聾作啞,把人帶到縣衙後分別關進小隔間,一一進去詢問。這些人一個勁兒的幫李二狗說好話,直言全是自己的錯,與李爺無關,回去之後必定磕頭賠罪云云。        


    有姝無法,只得喝令他們閉嘴,用筆尖點了點對方,言道,“這個是因為什麼?”        


    這話顯然是對餓死鬼說的,他立刻上前低語,“這個叫做李旺,因把自家田坎修得太高,李二狗家的牛走過去摔斷了腿,就被李二狗同樣打斷腿扔在山裡。要不是他家養了一只好狗,半夜帶人去尋,沒準兒就被虎狼叼走了。”        


    有姝奮筆疾書,很快寫完一張掞藻飛聲,有理有據的狀子,讓李旺按手印。這些人都是莊稼漢,從未讀過書,又哪裡看得懂他在寫什麼,以為他是在胡編亂造,栽贓陷害,於是哭爹喊娘地嚎起來,無論如何也不肯抬手。        


    有姝無法,只得讓新聘用的下屬將人抓~住,強壓了一個拇指印。下屬目中隱現憤怒,卻也無可奈何,現在世道這麼亂,自己尚且難以活命,又哪裡顧得上旁人?        


    他每走進一個房間就兀自寫一張狀子,弄得整個縣衙鬼哭狼嚎,吵鬧不堪。好不容易集齊罪狀,他安安心心躺下睡了,小隔間裡的低泣聲卻響了一夜。待到第二日,李二狗果然早早來到縣衙打官司,還把狐朋狗友們一塊叫來湊熱鬧。亦有心存良~知的百姓聞訊趕來,手裡提著菜籃子,裡面裝著石頭雞蛋等物,打算砸完狗官立馬就跑。        


    有姝也不廢話,甫一坐定就拍打驚堂木,讓下屬把原告帶上來。眾人哭了一夜,披頭散髮,眼睛紅腫,看上去十分狼狽。百姓們發出憤怒的噓聲,有姝卻容色淡定,拿起一份狀子開始念,剛念兩句堂下就傳來喊叫,“冤枉啊!這份狀子根本不是我們自己寫的,是縣太爺捏造了然後逼我們摁的手印!老天爺若是有眼就降一道神雷把這些惡人全劈死吧!”        


    “老天爺開眼,莫讓好人蒙受冤屈!求求您了老天爺!”        


    在絕望之下,這些人唯一能求助的竟只有上蒼。圍觀群眾感同身受卻又無能為力,只得垂下頭抹淚,咬緊的牙關咯咯作響,仿佛要把坐在上首的人生吞活剝。反觀李二狗則叉腰仰面,得意洋洋,李妮也坐在堂中掩嘴低笑。        


    有姝誰也不理,拿起驚堂木拍了拍,待下麵音量稍減就繼續往下念,念著念著,哭嚎的人慢慢停了下來,側耳聆聽,李二狗與李妮卻露出驚疑不定的表情。        


    “李旺,這份狀詞所言可曾句句屬實?”有姝淡聲詢問。        


    李旺不敢答應,一會兒看看堂上,一會兒看看隱在人群中的親人,眉頭幾能打結。        


    有姝並不需要他回答,拍打驚歎木斷言道,“今已查證,李旺所供諸事均屬實,本官判李二狗殺人罪名成立,秋後處斬。”話落又拿起一份狀子開始念,亦完全符合事實,同樣不等苦主點頭就判定李二狗有罪。        


    連審了十五六個人,不過花費了短短三刻鐘,數罪並罰之下李二狗被判斬刑。站在兩旁的衙役撲上去將他捆了個結結實實,還拿大刀架著脖頸,待縣太爺把公審文書遞給刑部並得到批復,就能拉去菜市口行刑。        


    李二狗幾欲瘋癲,一面掙扎一面喊著妹~夫。李妮為了掩蓋心中的恐懼與慌亂,站起身指著有姝的鼻子叫駡,說他如果再不放了兄長,這樁婚事就即刻作罷。        


    哪料有姝早有準備,從懷裡摸出一張婚書,當場撕成碎片,徐徐道,“本官正有此意。那麼,接下來就接著審李妮逼害人命之罪,苦主在哪兒,自己站出來。”話落略一擺手,就有兩個衙役把李妮壓跪在堂上,膝蓋撞擊地面的巨響令人聽了牙酸。        


    臨到此時,百姓們才意識到縣太爺是來真的,他竟真的打算大義滅親,為民除害。誰會把自己媳婦當場壓跪,開堂公審?還要不要臉面?誰會把自己大舅子五花大綁拿刀架著,令他嚇出兩泡尿?做戲根本做不到這等地步!        


    跪在堂下的幾人牙關一咬,立刻站了出來。        


         


☆、第67 王者        


         


幾位苦主敘述了李妮逼死自家女兒的經過,有姝便在狀子上蓋了官印,定下她逼害人命之罪。哪料李妮十分烈性,在最初的慌亂過後便指著有姝鼻子詰問道,“就憑幾張狀子,幾句片面之詞,縣太爺就定我兄妹二人死罪,我兄妹二人不服,必要請狀師去州府告狀,州府告不響就上京告禦狀,這輩子跟你沒完!”        


    有姝對待任何事都極為嚴謹認真,不經過反復查證絕不會輕易下定論。他看向早已把衙門圍的水泄不通的人群,說道,“她要證據,本官就給她證據。你們之中必定還有很多良心未泯之人,可否站出來為這些鄉鄰做個旁證。如今世道繚亂,人心不古,活著本就艱難,還需大家齊心合力、互幫互助,方有那麼一線希望。”        


    眾人見他言辭懇切,慢慢就有幾個膽大的站出來,指證李氏兄妹。因李家人仗著有縣太爺撐腰,行~事肆無忌憚,握在大家手裡的把柄多如牛毛,張口就能說出七八件。且昨天被帶走的大多是李家村村民,故而今日前來圍觀的也都是各路姻親,哪有不幫忙的道理。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補充指證,有姝就在上頭一一記錄,僅半個時辰就記了厚厚一遝供詞,分別注明誰人所言,年齡幾何,來自哪裡。        


    有姝將狀詞一一分發下去,讓識字的讀書人幫忙看看,若是沒有錯漏就摁上自己手印。百姓尚且沒察覺異狀,前來圍觀的讀書人卻都心驚不已。縣太爺只有一個腦袋,一雙手,堂下卻足有十七八張嘴同時說話,他不但能即刻記錄且還一字不差,這是怎樣的本領?他一個人就足以抵得上十七八個書記官同時動筆!        


    對有姝來說極為稀鬆平常之事,看在旁人眼中卻那樣驚世駭俗,原本私底對他各種誹謗謾駡的遂昌縣讀書人,從這天起均改了口風,變成欽佩與崇敬。當然,有姝從不在乎旁人的眼光,只管做好自己的事。他把厚厚一遝供詞扔在李妮面前,淡聲詢問,“這些證據可夠了?”        


    李妮抬頭看他,目中滿是恐懼。堂上這人根本不是她印象中的趙有姝,他盯著人看的時候,眼睛裡沒有一絲一毫感情,仿佛你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物件,而這個物件是否有存在的必要,全賴他一念之間。        


    她這才怕了,膝行上前去抱有姝雙~腿,卻被兩旁的衙役用棍棒壓在地上,無力掙扎。        


    有姝扔了兩支刑簽,先各打兄妹二人五十大板,又罰沒其家產,然後宣佈退堂。眾人對方才那場堂審頗為回味,邊走邊討論不休。自從這位年紀輕輕的縣太爺來到遂昌之後,已經很久沒有如此大快人心的案子了,當然他們也擔心這只是縣太爺一時抽瘋,沒準兒過幾天就故態萌發。        


    “應該不會,方才我聽人說縣太爺已經帶著人馬去抄李二狗的家了。這家都抄了,再反悔也不行了吧?”        


    “莫非他又看上哪家姑娘,便想辦法把李妮那毒婦解決了?”        


    “嗐,管他那麼多作甚?總之惡人自有惡人磨!走走走,去李家村看看。”        


    “對,我還從未見過抄家是什麼光景呢!”        


    剛散去不久的人群又慢慢聚攏,浩浩蕩蕩朝李家村走去,而李家村的人則跟隨在縣太爺身後,頗有些激動難耐。有姝辦事向來乾脆俐落,一去就砸了李家大門,把所有僕婦看管起來,然後開始抄檢東西,將金銀珠寶、糧食布匹、帳冊名錄等物一一堆放在門口,任由鄉親們圍觀。        


    外面日頭有些大,曬得人頭暈。有姝命人搬來一套桌椅,放置在樹蔭下納涼,直等李家再也搜不出一粒米方攤開那些帳冊名錄,迅速翻看。        


    “李二狗在鄉里橫行霸道、作惡多端,均是仗本官的勢,故而本官也有失察之責,在這裡向各位鄉親告罪了。”說到此處,有姝站起身沖圍觀鄉民們彎腰致歉。        


    若是那些善於收買人心的官員,必定還會付諸行動,或脫帽割發,或自罰俸祿,總之做戲要做全套。但有姝太實誠,心思也比較簡單,他暗忖我雖然沒挨那一百大板,但還魂後所有的痛苦都一一承受下來,也算得了報應,並不需要多做表示。        


    他不擺什麼套路是因為他想做更多的實事,但村民顯然無法理解,雖口中連說不敢,心裡卻恍然大悟:原來縣太爺之所以整垮李二狗,為的還是他的萬貫家財。都說“破家的縣令,滅門的府尹”,這話果然沒錯。貪財貪到先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把人殺了,再順理成章的沒收家產,縣太爺的手段又有長進,大夥兒的日子也就更難熬了。        


    村民們靜默,繼而流露出悲哀的神色,跟來看戲的百姓也都心有所感,紅了眼眶。他們心底壓抑著無盡絕望,更有許多難以宣洩的憤怒,然而除了忍耐,竟毫無應對之法。在這個世道,多活一天便是多積一點苦痛,直至痛不欲生,血盡而亡。        


    有姝對周圍的環境極其敏感,他直起腰,將精神力逼於雙眼抬頭望天。當眾人只能看見燦爛陽光時,他看見的卻是黑壓壓的雲層與亂流,偶爾還有幾條細瘦龍影在空中盤桓交錯。        


    那黑雲是民怨,龍影則是憑藉民怨而活的災厄。一旦它們吸飽了民怨就有翻天覆地之能,這也是為什麼天下民不聊生之時往往就會爆發大規模天災的原因。有姝只在書中看過類似的描述,竟不知現實中的場景比那更壓抑無數倍。天上不見光明,地上唯有疾苦,降下的雨露化為洪澇,蒸騰的熱氣又變作乾旱,再過不久,這大庸國該是何等人間煉獄?        


    憑自己一人又怎能驅散厚重陰雲,令朗朗乾坤再現?但什麼都不做顯然更不可行,不過盡力而為罷了。這樣想著,有姝揉了揉乾澀的眼睛,複又看向四周村民,徐徐道,“今日起,李二狗放下的利子錢全作廢,這是你們的欠條,各自拿回去吧。”        


    他開始一個一個喊人,而驚喜來得太快,村民還沒做出反應,喊了兩三遍才有一人踉蹌跑出去,用顫抖的雙手接過欠條。他原本家中有屋有田,日子過得十分富足,然而卻因得罪了李二狗,被對方給訛上了。李二狗設下種種圈套令他家敗,又逼他寫了這張一輩子都難以還清的欠條。前些天因沒能及時還利息,李二狗放話說要他拿年僅八歲的女兒去抵,一家人正合計著是不是上吊死了,一了百了,卻沒想幸福來得這樣突然。        


    “謝謝青天大老爺,謝謝青天大老爺!”那人確定欠條無誤後便跪下磕頭,直把額頭都磕出~血還不肯停下。這是救命之恩啊,還是救了他全家七口人的命!從今天開始,他再也不罵縣太爺了,就算他曾經幹過很多惡事,但只今天這一件,就足以抵消所有仇恨。        


    人就是這樣,當牽扯到自己的利益時,恨意來的很快,感激也同樣洶湧而至。        


    有姝命人把他扶起來,公事公辦地道,“不用給本官磕頭,拿到欠條就站在一邊,別耽誤後面人的時間。”李二狗這堆財物均有來歷,也不知能不能趕在天黑之前把它們處置妥當。        


    那人心中越發感激,連忙往邊上站去,排在後面的人則望眼欲穿,引頸眺望。李家村絕大多數人均被李二狗以各種各樣的方式逼借過利子錢,田地、房屋、兒女,全被他拿走抵債,卻仿佛一個無底洞,永遠沒有還完的一天。他們做夢都盼著老天爺開眼,派個神仙來救救自己,卻沒料活神仙竟會是縣太爺。        


    然而不管他曾經如何作為,現在能為百姓幹一些實事就算不錯。放眼大庸,估計再也找不出第二個這樣的好官。        


    在眾人的歡呼聲、道謝聲、喜極而泣聲中,有姝發放完欠條便開始處置田產。有餓死鬼在旁敘述,他不用派人去打聽就知道這些田產原屬於哪家哪戶,又是以何種方式落到李二狗手裡。只能說李二狗這個人就算死一百次也不冤枉,幾百頃良田中,八~九成是強取豪奪而來,把好好一個李家村弄得窮困不堪,烏煙瘴氣。        


    當然,有姝也得說一句實話,李家村的亂象最主要還是“趙有姝”放縱不理的原因。作為老祖宗,他來幫著還債也無可厚非。        


    “這十畝地原是李季民家的,李季民因走路不當心,撞了李二狗一下,李二狗便稱腿折了,讓他賠償二十兩銀子,要不就把人雙手打斷。李季民是讀書人,正要參加童生試,哪能弄斷雙手,於是給他寫了一張欠條。”餓死鬼見大人抽~出一張田契,立刻附耳過去解說。        


    “利滾利,還不清,最後只能拿田地抵債。”有姝頷首,將田契拍在桌上,喊道,“東頭水塘邊的十畝地是誰家的?自個兒拿回去。”田契早已寫了李二狗的名字,若不查看過戶文書,他理當不知道原主是誰,便只能讓大家自己來取。        


    村民們膽子漸漸大了,對縣太爺也多了很多信任,立刻就有一名白淨書生走出來拿走田契,然後跪下磕了三個響頭。        


    不但欠債一筆勾銷,連被奪走的田地都能還回來,天下間有這樣的好事?然而這樣的好事的的確確發生了,莫說拿回田契的村民哭得一塌糊塗,就連別村跑過來湊熱鬧的人也都淚濕眼睫,百感交集。        


    “縣太爺,您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啊!”        


    “小的給老爺磕頭,願老爺長命百歲!”        


    “謝謝縣太爺,小的甘願當牛做馬以報您大恩大德!”        


    李家大門外跪了黑壓壓一片人,啼哭聲、道謝聲連成一片,令有姝尷尬極了。上輩子他不怎麼喜歡上朝,沒事就躲在摘星樓裡研究玄學,雖貴為國師,卻不習慣受人跪拜。況且他並不認為自己有什麼好感謝的,村民之所以受罪,全是“趙有姝”造的孽,而趙有姝能當官,卻是受自己和主子蔭庇。他現在所做的一切實在不足為道,只是彌補錯誤而已。        


    他擺手讓大家起來,然後分發李二狗的糧食,李家村的人不分男女老幼各一袋,又把銀兩合計合計登記造冊,有孤寡老幼,生計艱難者就各自發放五兩,其餘的裝入箱子帶回縣衙。        


    “各位鄉親,餘下的錢本官要用來購買糧食以備不時之需,若是你們不放心,屆時本官自會張榜公示。好了,今日就到此處,大家各自散了吧。”有姝擺手。        


    “縣太爺,別忙著走,去咱家吃頓飯吧!”村長急忙大喊,然後引來一片附和聲。至於餘下的錢財究竟怎麼處置,他們並不關心。抄來的財物全被狗官侵吞早已是眾人皆知的秘密,莫說縣太爺把絕大部分錢糧留給了村民,便是他一口吞了,旁人也說不得什麼。        


    像小趙縣令這樣的人,在大庸國足以稱得上“清官”二字。        


    閻羅王在下邊盯著,有姝哪裡敢吃村民的糧食,連忙擺手推拒。見他要走,縮在角落的一撥人忍不住了,尖聲喊道,“縣太爺,您這就走了?您不管我等死活了?我等也被李二狗搶走田地錢糧,怎麼現在連一個子兒都沒看見。”        


    旁邊有村民欲言又止,卻礙於他們兇狠的目光,不敢開腔。        


    有姝等的就是此刻,指著打頭那人說道,“李貴,你的田地是你賭博輸了主動賣給李二狗的。從此你就與李二狗狼狽為奸,逼害鄉鄰。你是李二狗的頭號打手,攤上的人命不止一條。你既主動開口,本官這就賞你五十棍棒,然後帶回衙門候審。各位鄉親,若有因他而蒙冤受屈者,今夜請人寫好狀子,明天來敲登聞鼓,本官在公堂之上靜候。”話落略一擺手,就有兩名壯漢把大驚失色的李貴壓在地上,砰砰砰地打起來。        


    其餘幾個小羅羅連忙跪下磕頭認罪。有姝運轉精神力大略一掃就知道他們哪一個手裡還有人命,又點出三人施以杖刑,然後盡皆帶走。        


    如此雷霆手段,這般明察秋毫,令一干村民看得目瞪口呆。等人已消失在拐角許久,才有村民驚歎道,“好人啊!我們之前都看錯了,縣太爺他是大大的好人!”        


    之前那位名喚李季民的書生向來不愛管閒事,這回卻主動開口,“誰若是要寫狀子晚上便來我家,我自當效力。”        


    村民拍手叫好,感激不盡,然後你扶著我我扶著你,邊說邊笑地散去。這個原本死氣沉沉的小山村,似乎有什麼地方正悄然發生著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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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姝把幾個人犯投入大牢,草草吃了一頓晚飯就回房睡覺,臨到半夜忽然有人敲門,說李貴暴斃了。        


    “怎會暴斃?”有姝嚇得連外袍和鞋子都忘了穿便去開門。        


    “小的也不知道,得去問獄卒。”畢竟是新聘用的下僕,對衙門裡的道道還不是很清楚。        


    有姝抬頭朝藏在房梁上的餓死鬼看去。他立即飛出來,找大牢裡的冤死鬼打聽消息,片刻後回轉,稟告道,“大人,原來那獄卒與李貴是故交,二人又與王福過從甚密,說等到王福回來這事就能不了了之,還能讓您自個兒進去蹲牢房。他倆邊聊邊大吃大喝,李貴喝得爛醉如泥,仰面躺在地上,被自己嘔出來的醃臢東西給嗆死了。”        


    這種死法當真奇葩。有姝跑到牢房查驗,確定是意外而非謀殺,就命人找個地方暫且安置屍體,轉頭以瀆職罪把獄卒關進去,明日一塊兒開審。臨走時李二狗還在叫囂,說自己和妹妹很快就能出去,讓他別得意。        


    “你不知道吧?我妹妹早就跟王大人睡過了,你不過是個龜孫罷了,哈哈哈哈哈!”刺耳的笑聲在走廊裡回蕩,卻沒能令有姝皺一下眉頭。李妮跟誰睡過與他何干?左右只是個將死之人而已。        


    回到房裡,拉上帳簾,他頭一粘枕就睡著了,再一睜眼卻發現自己跪在一座空曠陰森的大殿中,雙手雙腳均戴了沉重的鐐銬,剛抬起來就丁零噹啷一陣亂響。他尚且來不及反應,便聽頭頂傳來一道空洞而又怪異的嗓音,“堂下可是遂昌知縣趙有姝?”        


    怎麼會是他?有姝立即抬頭,果然看見閻羅王正端坐于高堂之上,隱藏在面具後的銳利雙目似要將自己身體洞穿。那睥睨的眼神令人心生畏懼,只因他看著你的時候,你會覺得自己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隻輕易就會被碾成齏粉的螻蟻。        


    有姝勉強定了定神,答道,“正是在下。”心中卻飛快思考自己緣何被抓,十有八~九與剛死的李貴有關。        


    剛思及此,就見兩名鬼差押著李貴從陰影中走出,同樣跪在堂下,而之前見過的第四獄主則坐在左首旁聽。        


    “李貴,你狀告遂昌知縣趙有姝何罪?”閻羅王沉聲詢問。        


    李貴死於意外窒息,在洞曉世情的閻羅王面前自然不敢說謊,便告對方處事不公、濫用刑罰之罪,說他分發了李家錢糧卻獨獨不分發給自己及其幾個兄弟,又說自己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兒女,生活亦十分艱難,就算得不到接濟也該輕罰。若不是被杖刑五十又抓入牢房,自己就不會愁苦之下喝悶酒,不喝悶酒便不會嗆死。        


    總之一句話,自己之所以會死,都是趙有姝害的。        


    有姝聽得一愣一愣的,完全想不到世界上竟有人厚顏無恥到這種程度。他起初還十分緊張,複又覺得自己問心無愧,便慢慢放鬆下來,眨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圓眼去看閻羅王,務必讓他感受到自己的清白。        


    閻羅王仿佛沒料到有人膽敢直勾勾地盯著自己,也忍不住朝他看了幾眼,撞入他清澈見底的瞳仁,不免微微閃了一下神。恰在此時,李貴的陳述也到完結,正縮著脖子偷覷殿中諸人。那猥瑣的表情,渾濁而飽含惡念的雙眼,本該是早已司空見慣的神態,卻在對比之下極為惹人生厭。閻羅王撇開頭看向有姝,問道,“你可有話為自己辯解?”語氣竟微不可察的溫和了幾分。        


    有姝表面鎮定,對這位主兒卻多多少少心存畏懼,蓋因他的來歷不簡單,若被識穿說不定會被吃掉。他並不想扯一大堆理由來拖延時間,於是拱手道,“回大人,在下沒什麼話要說。人在做天在看,孰是孰非自會分曉。”        


    謔,好鎮定!比起那天不知添了幾多風範,倒也沒浪費這副乾淨剔透的皮囊。第四獄主暗忖道。        


    閻羅王深深看他一眼,沉聲下令,“把人帶去行刑。”        


    李貴還來不及高興就被兩名鬼差拖下去,接著便是一陣慘嚎傳來。閻羅王還不甘休,將他之前提到的幾個人證全部抓來地獄盤問,若有誣告者一律帶下去鞭笞。李二狗也在其中,因誹謗有姝被拔了舌頭,然後又有鬼差給他重新縫上,叫得比待宰的豬還慘。        


    看見他們不好,有姝也就放心了,愉悅暗忖:這閻羅王果然如我想的那般,處事極為公正,且對世間所發生的一切了若指掌。誰要是意圖在他面前撒謊,還得掂量掂量。日後再遇上他,必不能多說一句廢話。        


    一干人等挨個行刑完畢,陽壽盡了的打入十八層地獄,陽壽未盡的放回去,閻羅王站起身欲走,似想到什麼又問,“既知道下回再被人告就是本王親自審訊,你為何行~事那樣嚴苛?你若是對李貴等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便不會受這等無妄之災。”        


    曾經也有人做了惡被抓入地獄,又因祖上積德而放歸,還陽後莫不成了大善人,見人就幫,從不詢問緣由,而且極力避免與任何人發生衝突。但眼前這人卻恰恰相反,他身上的菱角沒被磨平,反而更為鋒銳,看著倒有幾分趣味。        


    有姝想也不想地道,“就因為害怕自己惹上麻煩而放過惡人,讓他們去殘害更多平民百姓,造下更多冤孽才是真正的罪過吧?在我看來:讓百姓老有所養,幼有所教,貧有所依,難有所助,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在絕望中有個盼頭,在冤屈中得到正義;能吃飽穿暖,平安喜樂地活著,才是真正的福祉。沉屙施以猛藥,亂世當用重典,對待惡人就該法不容情,對待好人便應寬厚仁慈。我自問沒做錯什麼,也相信大人您能明察秋毫。”        


    最後這句話無疑是個馬屁,但那閻羅王仿佛非常滿意,冷厲的目光竟微微融化了些許,然後低笑而去。        


    沒想到這小子挺會說話,竟把幽冥之主惹笑了,日後合該平步青雲啊!第四獄主晃了晃僵硬不堪的脖頸和肩膀,去給有姝打開鐐銬,雖然戴著面具看不見表情,目光裡的欽佩與豔羨之意卻極為明顯。        


         


☆、第68 王者        


         


翌日,因李家村的村民還在路上,有姝就先堂審那怠忽職守的獄卒。哪料許久沒來當差的衙役、胥吏、捕快們竟齊齊而至,斷言其中大有冤情,讓縣太爺重新調查。獄卒的妻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跪在門口喊冤,模樣倒也顯得非常可憐。        


    “趙有姝”頗多前科,雖昨日有姝略作彌補,卻並未惠及廣大百姓,所以百姓對他還是不太信任,目光裡隱隱流露出質疑的神色。但他們並未幫著女人張目,蓋因女人的夫君乃官差,平日裡沒少做欺壓鄉鄰的惡事,若被判刑也算因果報應。        


    大家均冷眼旁觀,等著堂上這兩撥人狗咬狗一嘴毛,可見對官吏的痛恨已深入骨髓,要想在閻王那裡確保無冤鬼狀告也就千難萬難。若是換個人,這會兒必定頭疼不已,但有姝只會拼命做好眼前該做的事,倒也沒怎麼多想。        


    他傳喚了獄卒同僚,令對方敘述事發經過,哪料昨晚還言之鑿鑿地說李貴是自己嗆死的人,今兒就改口了,說李貴先是疼得滿地打滾,然後暴斃,許是得了什麼急症。緊接著又有一名仵作站出來說他方才去看過屍體,已然察覺李貴死得十分蹊蹺,應當是被人虐打過。        


    有姝新聘用的二十名壯漢中就有幾名露出恐懼心虛的神色,額頭冷汗如瀑,臉色亦蒼白如紙。        


    臨到此時,有姝若還察覺不出端倪就白長了那麼個超級大腦。這些人一下子全走~光,又接二連三地冒出來,無疑是準備對付自己。自己這個縣太爺忽然行~事如此公正,已經礙了他們眼,擋了他們路,焉能不除?        


    如今的大庸國,吏治*已到沉屙難愈的地步。一方官員,貪腐者占絕大多數,以至於官官相護,越發墮落,而那些原本抱著極大熱情的,想為百姓真正做些實事的官員反倒難以立足。他們或被排擠打壓,或被栽贓陷害,甚至有些人還未上任就被殺死在路途中。        


    有姝明白,自己現在的處境已極其危險,但也並非全無依仗。瞥見餓死鬼匆匆走進來,他用精神力詢問道,“調查得怎樣?”        


    “大人,您料想的果然沒錯,他們的確準備聯手對付您。昨晚李貴剛死,就有人給王福的心腹報了信。今早天還未亮,他們就跑到擺放屍體的地方,把李貴的屍體來回打了幾百板子,骨頭全都打碎了,然後花費一百兩銀子買通您昨日新聘的幾名苦力,讓他們當堂指證是您命他們濫用私刑方把李貴折磨致死。等王福回來,他們就會拿著這把柄彈劾您。”        


    有姝指尖微動,射~出一枚陰陽元氣符,將餓死鬼打發了,然後面無表情地看著堂下諸人。都道“眾口鑠金,積毀銷骨”,這句話的真正含義他今天總算體會了。這麼多人眾口一詞,連自己的雇工也站出來指認,自己無論說什麼,在旁人聽來都是狡辯。        


    他飛快思考著對策,卻見四名衙役竟自作主張地把屍體抬到堂上,讓那仵作當著眾人的面查驗,李貴和獄卒的妻子更是哭得肝腸寸斷,幾欲暈厥。        


    有姝這回動了真怒,把昨晚剛做的幾張陰鬼符拿出來準備觸發,心道你們既然先行對我使用陰謀詭計,就不要怪我心黑手狠。        


    恰在此時,空氣忽然扭曲了一瞬,一名身披黑色斗篷,臉覆紫紋面具的高大男子出現在堂中,慢條斯理地踱了兩步。然而無論是圍觀百姓還是哭鬧不休的苦主,竟都對他視而不見,唯獨有姝身體微微僵硬。        


    這位主兒不是日理萬機嗎,怎會出現在此處?難道他是來監視我的?或者已經發現我世外之人的身份?有姝大氣都不敢喘,本已經捏在手裡的陰鬼符立刻藏入袖袋,然後拿起驚堂木準備狠拍幾下。        


    他不做這多餘的動作還好,一做差點露餡。只因他太過恐懼,掌心竟不知不覺冒出很多細汗,甫一握住光滑的驚堂木就摔了出去,吧嗒一聲掉在地上,半點官威沒有,反而顯得狼狽不堪。他連忙彎腰去撿,趁身子藏在桌布後方,立刻擦了擦掌心和額角的冷汗,這才故作鎮定地直起腰,繼續審問。        


    他原本想使用陰鬼符,造幾個死者顯靈的假像,嚇一嚇這撥人,然後令他們在驚駭之中口吐實言。但現在,閻王爺就在堂中,應該會比陰鬼符更好用吧?思及此,他重重拍打驚堂木,喝問道,“鄭仵作,你可敢向天發誓,你方才所言沒有一句假話?”        


    “小人對天發誓,方才所言句句為真。李貴的確死於虐打。”        


    有姝又看向已跪在下面,指認自己的三名苦力,“你們也敢對天發誓?要知道蒼天有眼,因果有報。你們若是故意栽贓陷害本官,必會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拔了舌頭。”        


    三名苦力遲疑片刻,紛紛舉手發誓。他們也是被逼無奈,若非家人均被王福的走狗控制,誰會幹這種喪盡天良之事?都說好人不長命,好官難善終,趙縣令想做個好官,這就是他最大的錯處。        


    有姝頷首,適時流露出悲哀的神色。正如他所料,一直冷眼旁觀的閻羅王終於有了動作。他首先走向仵作,掐住他脖頸,令他在窒息中吐出舌頭,然後並指削掉,複又走向三名苦力,如法炮製。但因這三人同樣也是受害者,他下手略輕,只將他們舌頭割成左右兩半,並未齊根而斷。        


    做完這一切,他盯著自己沾滿鮮血的手掌許久不動,也不知在想些什麼,足足愣了好一會兒才消失不見。        


    有姝吐出一口長氣,暗忖:這位閻羅王果然是個正義感極強的人,絲毫容不得冤屈之事在他眼皮子底下發生,這才會親自為我張目。他既連上一任國主都能審判,當然也能監察繼任者,大庸國在他的掌控下或許還有一線希望。他之所以頻頻審訊陽壽未盡的貪官,恐怕也是因為大庸吏治*,以至於投入地獄的冤鬼太多,令冥府倍感壓力的緣故吧?凡間的統治者若昏聵無道,陰間的閻羅王也會跟著受累,陰陽兩界原本就休戚相關,並非完全隔離,當人治已無法度時,便只能用鬼神震懾……        


    當有姝兀自猜測時,堂下已經亂成一鍋粥。試想,原本還信誓旦旦說自己並沒撒謊的幾人,下一刻就仰著脖子,吐出舌頭,憑空被人割得血肉橫飛,那是怎樣可怖的場景?再一聯想縣太爺的警告,好嘛,這分明是遭了現世報,被鬼差拔了舌頭!        


    這代表什麼已不言而喻。大庸國的百姓日子過得十分艱苦,為了活下去不得不找一些精神寄託。十之八~九的人信奉佛教,對因果輪回、地獄之說也就深信不疑。讓他們親眼看看神跡,比在他們面前辯解一百句還管用。他們立刻沸騰了,極力譴責這些人不敬鬼神的行為。        


    “剛發完誓舌頭就被割掉,可見老天爺就在上邊盯著呢!你們要想活命還是趕緊說實話吧!”        


    “縣太爺,不用審了,他們都是在誣告您,即刻拉出去砍頭!”        


    “惡有惡報,善有善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這回時辰到了,必定會被鬼差抓去拔舌地獄!”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議論,把堂上諸人嚇得魂飛魄散,尤其是深受其害的四人,雖疼痛難忍,卻還是沖有姝不要命地磕頭,期望能得到他原諒。        


    有姝用力拍打驚堂木,喝問道,“本官再問你們一次,那李貴是怎麼死的?”        


    仵作說不出話,沾了自己鮮血在地上飛快劃拉:啟稟大人,李貴是喝醉後平躺,被自己嘔吐之物嗆死。屍體之所以全身骨頭斷裂,乃孔老三幾個今早反復摔打所致,與大人無關!        


    三名苦力不會寫字,捂著鮮血淋漓的嘴含含糊糊地說話,叫旁人根本無法分辨。但即使半個字都沒聽懂,大家卻都明白,他們定然也是在承認罪行。        


    之前還不停喊冤的獄卒已被嚇得兩股戰戰,肝膽欲裂,無需縣太爺審問就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他們如何密謀陷害大人的事全交代清楚。其餘幾名衙役、胥吏也頂不住壓力,跪下認罪。        


    有姝並不廢話,直接扔出幾支刑簽,把人拖下去狠狠地打,打完各自寫好罪狀,然後畫押,按照罪名輕重分別判刑。處理完李貴之死,李家村的人也到了,他接著審問李二狗的幾個小羅羅。因有昨晚被抓入地獄施以極刑的夢境威懾,幾人均供認不諱,甘願受罰。        


    不過一個時辰,案件就已全部處理妥當,有姝在百姓的喝彩聲中施施然離開。從這天起,遂昌縣百姓對縣太爺的印象皆有所改變,有人對他推崇備至,有人對他感恩戴德,還有人靜靜觀望不置一詞。        


    ---------        


    有姝將官帽脫掉後捧在掌心,快速朝膳房走。忙了一早上,他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卻沒料剛繞過假山,就見正前方不足一丈處站著一名身披斗篷、臉覆面具的男子。        


    怎麼又來了?有姝腦海裡全被這句話填滿,因受驚過度,已完全忘了反應。就算他的大腦再發達,也無法抵禦住生存的本能。經過幾萬年的演化,人類的邊緣性大腦會把生存的三大基本技能一代一代保留下來,那就是:凍結、逃跑、反抗。        


    受到驚嚇時,人類首先會僵硬,也就是所謂的“凍結”,然後逃走,當無法逃脫時才會選擇反抗。即便有姝飛快調整過來,身體也不免僵硬了一瞬,然後才邁步前行,臉上保持著淡定自若的神態。他眼前只有一條路,也就是說如果他繼續走下去就會撞到男子。        


    男子負手而立,目光如電,似乎正在審視自己。有姝不知道他方才有沒有看出破綻,卻明白此時萬萬不能亂了陣腳。這人可是閻羅王,道行之深可能遠遠超出他的想像,但凡他稍微顯出異樣,就有可能被識穿,然後成為對方的補藥。        


    他步履未曾有片刻停頓,徑直朝對方撞去,對方卻在最後一刹避開。        


    有姝極想吐出一口氣,卻勉強按捺住了,繼續朝膳房走。那人試探過後也不離開,而是亦步亦趨地跟隨,仿佛對他的生活很感興趣,催膳的時候在一旁聽,吃飯的時候單手支腮默默觀看,竟不想走了。        


    有姝內心暗暗叫苦,表面卻絲毫不露,所幸他收攏的那些鬼怪因閻羅王漫天釋放的威壓,早就躲到地底去了,否則又是一個破綻。飯吃到一半,閻羅王系在腰間的權杖忽然發出光芒,他探手一摸,然後轉瞬消失。        


    終於走了!有姝立刻放下碗筷,伸出舌頭,趴在桌上大口喘氣,額頭、鬢角、脊背的冷汗爭先恐後地往外冒,心臟更是快從嗓子眼裡蹦出來。        


    “再來幾次我恐怕會得心臟~病。”他用衣袖胡亂抹掉汗珠,腮幫子鼓起來又憋下去,鼓起來又憋下去,反復吸氣吐氣,好讓自己抽痛不已的心臟迅速恢復正常。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現在的模樣像一隻極度缺水的青蛙,更不知道原本已經消失的人不過施了一道障眼法,實則就站在他身旁,用一雙幽深難測的眼眸靜靜凝視。        


    “果然能夠看見本王,那驚堂木便是被本王嚇掉的吧?”他徐徐開口,冰冷嗓音中似乎夾雜了丁點笑意。        


    有姝猶不自知,安撫好心臟後就端起碗,瘋狂往嘴裡刨飯。他受驚過後必須狠狠地吃,不停地吃,方能找到些許安全感,更何況這回比以往的每一次都要令他恐懼。因為他知道,這個人是他無法反抗的存在,對方或許不用動手,只需一縷神念就能把自己絞碎,從而徹底消失。        


    但他絕不能消失,因為在這世上,或許還有一個人在等待自己。他若是死了,那個人會怎樣?會否如第一世那般等待到絕望瘋狂,等待到連眼睛都閉不上?        


    有姝不敢多想,鼓著腮幫子努力嚼飯,然後被噎得直翻白眼。        


    男子反射性地去摸水杯,卻見對方早已拎起茶壺仰頭猛灌,在一連串響亮的咕嚕聲中好歹把東西咽了下去。男子萬萬沒料到私底下的趙有姝竟如此有趣,尤其是受驚之後的表現,既像落水的小狗又像缺水的青蛙,模樣十分滑稽,幾乎惹得他笑出聲來。        


    原打算試探出結果就走的人便又多留了幾刻鐘,津津有味地欣賞有姝豪放的吃相,然後跟隨他回到房間。瞥見帳簾和房梁上貼著的幾張驅鬼符,他並不感到奇怪。趙有姝的祖先是夏啟國師,那人對玄學頗有研究,自然會傳下一些秘技。        


    他覺得其中幾張似乎與印象中的不同,正準備湊近了看個仔細,腰間的權杖卻再次發出光芒,可見那邊有急事。他頗有些遺憾地搖頭,複又走到正趴在軟榻上吃葡萄的有姝身邊,默默看了一會兒,然後消失不見。        


    有姝對此一無所覺,吃飽喝足就洗漱睡覺了。        


    翌日,衙門裡依然沒什麼人前來當差,所幸他一個人能把所有內務包攬下來,倒也並不著急。至於抓捕人犯這些活,多聘幾個苦力也就成了,現代不還有正式工和臨時工的區別嗎?正式工大多吃乾飯不出力,真正做事的還是臨時工,撇開王福的班底,他的工作效率反而高出一大截。        


    打擊了街頭惡霸,穩定了社會治安,他就開始處理堆積如山的懸案,與此同時,每年三度的稅銀和稅糧交了上來,滿滿當當地堆在庫房內。稅收乃評定政績的直接參照物,也是地方官藉以斂財的重要手段。        


    “趙有姝”剛到遂昌一年,侵吞的稅銀就已達二三十萬兩之巨。然而這種稅收制度卻還存在更*的一面,不僅縣太爺可以直接伸手,負責徵稅的胥吏也同樣能夠層層克扣,又加上地主老財的剝削,最終分攤到百姓頭上的數目足以令一個小康之家轉眼一貧如洗。        


    誰家若是因此被逼死了,罪過豈不是要算到自己頭上?有姝對此深惡痛絕,命餓死鬼整天跟在胥吏身後,打探他們搜刮了多少,然後一一抓起來拷問,末了抄檢家財,又在統計出確切數目後將之發還鄉民,並勒令各鄉地主不得擅自增加田租。        


    他救民於水火,短短時間便建立起極高威望,卻也惹來同僚側目。在他們眼中,趙縣令的所作所為無異於倒行逆施,自尋死路。大家都這樣幹,偏偏你要標榜自己,你不貪污銀兩如何孝敬上峰?斷了上峰財路如何晉升?不晉升便早晚會被人取代,而這取代的方法有很多種,最普遍的一種就是羅織罪名栽贓陷害。        


    運氣好的話或可保住性命,運氣不好則會人頭落地!        


    當眾人全都等著看趙縣令的下場時,王福回來了,同時帶來一封王知府的親筆信,裡面對趙縣令大加貶斥,還道已把此事報予禮親王知曉,讓他耐心等候處置。有姝當場把信撕成碎片,然後命人把暴跳如雷的王福攆出衙門,徐徐道,“你是本官聘任的師爺,但你的作為令本官非常不滿,從今天起,你不用來了。”        


    “不來就不來,你當爺爺稀罕?爺爺倒要看看你最終會落得個什麼下場!”王福站在衙門外叫囂不已,惹得百姓怒目而視,然後紛紛拿石頭砸。        


    有姝敢如此硬氣是有依仗的,與王福同去的女鬼已經托鬼友打探到確切消息,當今聖上與皇貴妃同時暴亡,禮親王撐了三天也全身潰爛而死,如今繼位的是先皇第五子,這些年一直在外就藩,並不曾表露出任何特殊之處。        


    說來也怪,他的幾個兄弟全留在上京,唯獨他十四歲就去了藩地,年節也不回來,在朝中存在感極低。然而先帝暴斃那天早上卻勉強握筆寫了遺詔,明明白白讓第五子繼位,眾臣與諸位皇子自然不肯承認詔書的真實性,等五王爺領兵圍困了皇城才灰溜溜地跪下山呼萬歲。        


    從目前瞭解到的情況來看,這位元新帝應該是個極為厲害的人物,卻也不知性情如何,會不會太過殘忍暴戾?但他再厲害,也不可能拗得過底下那位主兒。他若是看你不順眼,立刻就能讓你魂歸西天,然後再換一個國主試試。        


    有姝對新帝並無信心,對閻羅王卻十分推崇。那人雖然有些可怕,在他心目中卻是正義的化身。他敢把遂昌的胥吏全得罪光,還敢與知府較勁兒,所依仗的不是別人,恰恰是這位。如今這個世道,鬼怪反而比人更為正直可靠,說出來真是諷刺。        


    有姝一面聆聽女鬼稟報,一面刻畫超度符,心中思緒紛紛。        


    “大人,新皇登基的文書已經下發各州縣,過幾日就能到您手裡。那王知府想要治您的罪怕是不能了。”女鬼幸災樂禍地道。        


    “他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趕緊找一個新靠山。要知道,政務出錯不可怕,可怕的是站錯隊,稍有不慎就會粉身碎骨。”有姝徐徐開口。        


    細數朝中各大派系,竟無一派站對位置,想來再過不久,大庸國必會有一番震盪。所幸“趙有姝”只是個七品芝麻官,連站隊的資格都沒有,於現在的有姝而言並無妨礙。        


    “這個你拿去,下輩子擦亮眼,嫁個好人。”將畫好的符籙折疊成三角形,有姝正兒八經地交代。        


    女鬼感激不盡,連磕了三個響頭才鑽入地底,投胎去了。有姝又鋪開一張宣紙,密密麻麻寫了一張公文,命人張貼出去。        


    百姓最近很喜歡誦讀趙縣令的公文,一看見官差往牆上刷米糊就全圍攏過去。        


    “今兒又是哪個惡霸被懲治了?”        


    “謔,竟是王福那個龜孫!縣太爺已免除他師爺的職位,日後他不過是個庶民。”        


    “真的嗎?念出來讓大夥兒聽聽!”        


    一名秀才立刻大聲誦讀,讀著讀著語氣就有些遲疑,“縣太爺還說,之前各鄉土財進貢的十八萬兩紋銀以及他全部身家,都拿來購買糧食,若遂昌附近的糧商有意,可速至縣衙面談。”        


    “啊?買那麼多糧食幹嘛?”        


    “把全部身家都拿出來,不會吧?”        


    “縣太爺瘋了不成?如今風調雨順的,買那麼多糧食作何,放著長黴嗎?”        


    百姓們眾說紛紜疑竇叢生,亦有同僚打上那十八萬兩銀子的主意。總之這張文書一出,有姝又惹了眾怒,更有許多陰謀詭計在後面等著。        


         


☆、第69 王者        


         


“趙有姝”是個財迷,把搜刮來的金銀全存在縣衙的庫房裡,打開所有箱子,白花花金燦燦一片,耀眼極了。有姝仔細清點一遍又登記造冊,然後拿去購買賑災物資,修繕加固堤壩等等。        


    短短大半月,他就已聲名遠播。唯獨他管轄下的遂昌縣不多收百姓錢糧,誰若受了冤屈只管去敲登聞鼓,並不需要賄賂衙役,也不需要花費大筆銀子去請狀師,因為縣太爺會親自為你寫狀子,那文采,那論據,當真是揚葩振藻,雲霞滿紙。漸漸的,遂昌的文人不再整天待在家中讀書,而是徘徊在縣衙門口,就為了聽一聽縣太爺的狀詞,然後一邊搖頭晃腦一邊沉醉不已的感歎,“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        


    有姝現在所做的一切,一是為了還債,二是為了自保,誰叫他倒楣,攤上那麼個後代呢。因他出的價格很合算,需求量也十分巨大,遂昌附近的糧商紛紛趕來與他洽談,從早到晚絡繹不絕。        


    這日,有姝好不容易談完一樁大買賣,已然餓得前胸貼後背,連忙命下僕擺膳。因百姓過的都是苦日子,他也不敢奢侈浪費,只讓廚子炒了一盤豬肝,一碟白菜外加一道涼拌木耳。他端起碗快速刨了幾口,正打算伸手去夾一塊豬肝,卻見自己對面的空位上忽然出現一道高大的身影。        


    那人依然戴著面具,目光晦暗莫測地盯著自己。        


    怎,怎麼又來了?有姝心裡的小人幾乎想哀嚎,面上的肌肉不免抖了抖,嘴裡含-著的飯粒在受驚之下自發往喉嚨裡咽,然後極其不幸地嗆入氣管。想咳嗽的*鋪天蓋地而來,有姝卻只能死死忍住,因為他知道一旦表現出異樣,對面的人就會立刻勾走自己的魂兒。        


    不能咳嗽,千萬不能咳。他拿筷子的手在發抖,小巧的喉結不停聳動,又大又圓的眼睛更是爭先恐後地沁出淚珠,模樣看上去可憐極了。站在一旁伺候的小廝嚇了一跳,連忙走過去詢問情況。        


    他胡亂抹掉眼淚,又揉了揉脖頸,艱難道,“我沒事,今兒廚子放了太多辣椒,我不習慣。”        


    “可是老爺,不是您說讓大廚多放點辣椒的嗎?昨兒個您還嫌他炒的菜太清淡,勒令他連水煮白菜也得放點幹辣椒呢。”        


    小廝立刻拆臺,令有姝又是懊惱又是慌亂。他用手掌捂著喉結,氣短道,“昨兒的確放少了,但今天又放太多,你回頭告訴他,讓他掂量著放,最好是不多不少。”話落垂頭,繼續啪嗒啪嗒掉眼淚。        


    被嗆到的人若是強忍著不咳出來,那滋味簡直一言難盡。有姝極想用腦袋撞牆,卻還得裝出一副被辣到了,其實沒什麼大事的模樣。小廝給他倒了一杯涼茶,然後跑去廚房帶話。他前腳剛走,男子後腳就消失,也不知看出什麼破綻沒有。        


    有姝顧不得去深想,立刻仰倒在椅子上不停捶打胸口,然後沒命的咳嗽,眼角、鼻頭均濕漉漉,紅彤彤,淚珠、鼻涕也沾了滿腮,模樣看上去既狼狽又有些可笑。當他終於把氣管裡的飯粒咳出來時,並不知道本已消失的男子,實則還在廳中。他不過隱去了身形,轉而坐在有姝身旁,偏著頭,支著下顎,一瞬不瞬地盯著對方。        


    眼見有姝終於緩過勁兒來,卻不敢去刨飯,而是讓小廝換了兩個大白饅頭,洩憤一般狂啃,他終是低低笑起來。        


    有姝只要嘴巴一咧或者微微一抿,兩腮的酒窩就會若隱若現。他張嘴去咬饅頭,忽然覺得酒窩處涼了涼,像是冬天的時候落了一粒雪籽兒進去,觸感十分真切。        


    什麼東西?他心生狐疑,探手一摸卻空無一物,於是繼續咬饅頭,咬了幾口又覺得酒窩微微發涼,再去摸卻並無異狀。反復幾次之後他終於察覺不對,用警惕的目光打量四周,還把全部精神力逼入眼球掃視。        


    屋子裡十分乾淨,連個鬼影都沒有。難道是我的錯覺?有時候人體的確會感覺到忽冷忽熱,這是內火太燥的緣故。這樣想著,他又放鬆下來,撕開一塊饅頭去蘸炒豬肝的汁。        


    坐在他身旁的男子堪堪收回戳酒窩的指尖,愉悅地低笑。欣賞完小趙縣令的吃相,他並不曾離開,而是跟著去往書房,想看看對方私底下都會幹些什麼。此時太陽已經落山,房裡點了一盞昏黃的油燈,燈芯似乎快燃盡了,正劈啪作響。        


    “老爺,奴婢幫您換一根燈芯,再添一點燈油,免得傷眼。”一名長相清秀的婢女細聲細氣地道。        


    “換一根燈芯可以,但不要添燈油,浪費。我一會兒就睡了。”有姝把全部家產拿去買糧食之後,手裡當真沒有一點余錢,現在越來越有葛朗台的風範。他拿出一本書慢慢閱覽,見婢女總是不走,還沖自己不停眨眼,於是懵裡懵懂地問,“怎麼,還有事?”        


    婢女揉了揉幾欲抽筋的眼睛,灰溜溜地下去了。這位縣太爺究竟是明白人還是裝糊塗?那麼明顯的訊號都接收不到?        


    有姝的確接收不到,高大男子卻深諳其意,不免冷哼一聲,複又盯著不解風情的小趙縣令,啞然失笑。若非親眼所見,他絕不相信現在這個心思單純的趙有姝會是之前那個大奸大惡之人。但生死薄上明明白白記著,定然不會有錯,除了知錯能改亡羊補牢,倒也沒有更合理的解釋。        


    改了就好,誰年少時沒幹過一兩件荒唐事呢?這樣想著,男子伸出手摸了摸小趙縣令的腦袋。        


    有姝忽然感覺頭頂涼颼颼的,立即把帽子戴上,看了幾頁書,又把抽屜裡的一罐知了拿出來搖一搖,聽一聽,這才美滋滋的去睡覺。瞥見他的“玩具”,男子不免又是一陣低笑,等他睡著了才漸漸消失。        


    男子憑空出現在十裡之外,身旁已跟隨了兩名同樣佩戴面具的獄主。他低聲詢問,“事情都辦妥了?”        


    “辦妥了,畜生道的裂縫已經堵住。敢問主子,那些已經托生的畜生該如何處置?”        


    “留待天譴之後一塊兒解決。”男子舉步欲走,似想起什麼又言,“既來了麗水府,便去看看麗水的官員都在幹些什麼吧。”        


    兩名獄主躬身應諾,先是到了王知府住處,發現他正摟著兩名美貌女子顛---鳳,畫面不堪入目,便又去了下屬各縣,眾位縣太爺要麼飲酒作樂,要麼密謀陷害他人,要麼躲在庫房裡點算錢財,均是一副貪婪而又陰毒的嘴臉。        


    三人一一看過,目光漸冷,唯獨閻羅王似想到什麼,漆黑瞳仁泛出幾縷笑意。有獄主提議去遂昌縣看一看,被他立即否定,“不用去了,本王剛從那兒過來,這麗水府,大約只有趙有姝一位官員堪稱民之表率。”        


    見主子對趙有姝評價如此之高,兩位獄主皆目露驚訝,卻不敢多問,往黑暗裡踏前一步就齊齊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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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日,有姝吃完早飯準備去衙門辦公。他習慣性地抬頭望天,發現空中的黑雲越來越厚重,仿佛伸手就能觸到,而在雲層中穿梭的細瘦龍影也由原本的幾十條增加到上百條,預示著一場天災很快就來。        


    更糟糕的是,除了龍影,地底還冒出一縷縷黑煙,直往過路行人的身體裡鑽。有姝知道那是瘟氣,乃四處飄蕩的冤鬼所化,在天災過後想來還有一場大規模的瘟疫會爆發。        


    所幸他腦子裡儲存了雜七雜八的知識體系,其中就包括中西醫,於是結合幾千年的中醫精髓,迅速組合出一張預防疫病且效果頗佳的方子。他謝絕了今日前來約談的糧商,即刻張榜出去求購藥材,沒過幾天便迎來大批藥商。        


    遂昌縣的百姓已經習慣了縣太爺偶爾抽瘋的行為,只在一旁看個熱鬧,議論兩句也就罷了。        


    這日,有姝約了幾名藥商驗貨,剛把一株草藥湊到鼻端嗅聞,就聽外面傳來一陣淩-亂的腳步聲,仿佛有很多人正試圖往裡沖。他走到窗邊一看,卻是王福領著一名官員打扮的男子闖進來,後面跟著許多帶刀侍衛,氣勢洶洶的表情昭示著他們來者不善。        


    王福一腳踹開房門,罵罵咧咧開口,“滾滾滾,全給爺爺我滾蛋!吳知縣有事要辦!”吳知縣乃南面龍泉縣的父母官,與王知府關係十分親厚,手段亦非常狠辣。他女兒如今是王知府的二姨太太,頗為受寵,他在麗水也很有臉面。        


    眾人聽說是他,立即告辭,心道幸好王福來得早,否則真把藥材運來遂昌,趙縣令卻又出了事,途中的花費算誰的?趙縣令得罪了王知府,仕途也算是走到頭了。        


    有姝並不邀請二人落座,端起茶杯灌了一口,態度十分悠閒。因為他剛從餓死鬼那裡得來消息,朝中三巨頭的訃告這會兒已經入了縣城,正在送來官衙的路上。然而他還是放心的太早了,只見身旁的空位扭曲一瞬,再恢復正常時就有一名高大男子坐在上面,目光如炬。        


    有姝手一抖,差點把茶水喂進鼻孔,所幸在最後一刻及時打住。他慢慢地喝了一口茶,再輕輕放下茶杯,自覺表現的很從容優雅,不失風範。然而他並不知道,這些日子,某人已對他私下裡的德行瞭若指掌。只有在茶水滾燙的時候他才會小口去抿,若溫度適中,素來是仰頭就灌,仿若牛嚼牡丹。        


    自己一來他就改灌為抿,表現的實在太過刻意,反而露了行跡。男子想笑,卻又勉強按捺住,手掌一翻就憑空變出一遝公文,用朱批勾勾畫畫,很是自在。        


    有姝不著痕跡地吐出一口氣,這才看向吳知縣,“吳大人,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吳知縣也不廢話,態度強硬地道,“趙大人,聽說你籌到十八萬兩銀子,日前準備用來購糧?我那裡有一批糧食正好要出售,賣予你如何?”        


    各縣糧庫裡哪有什麼糧食?要麼被這些地方官高價倒賣給糧商,要麼衙門裡的胥吏你拿一袋我拿一袋,剩下的少許才會交給朝廷,最後再上一封告罪的摺子,說縣裡受了災,糧食減產,自己無能為力云云。這都是官場上的潛規則,有姝已從“趙有姝”的記憶中得知,自然不會答應。他們明著說賣,實則是強搶,要走銀子便給你送幾袋沙子,讓你有苦難言。        


    “吳大人,聽說龍泉縣糧倉裡的老鼠都快餓死了,你拿什麼賣糧?”有姝一語揭破。        


    吳知縣冷笑,“本官說賣糧那是給你臉面,若是我想要,直接讓人把銀子拖走也就是了。趙有姝,勸你識相點兒,你已在王知府那裡記了名,往後若是有個什麼行差踏錯,再要後悔就來不及了。”        


    “你在威脅我?”有姝擰眉。        


    審批公文的男子也抬頭看去,目光冷厲。        


    吳知縣莫名覺得身體發寒,雙手抱了抱肩膀,強撐道,“本官是在告誡你,莫要擋了別人的路。須知那些擋路石唯一的下場就是被人搬走,隨意扔掉。這糧食你不買也可以,但十八萬兩銀子必須給我。你若識趣,我或許能在王大人面前替你美言幾句,留一條小命。常山縣的鄧大人你知道吧?他當年死的那叫一個慘!”        


    鄧知縣也是忠勇正直之人,因不肯與王知府同流合污,回老家省親時被山匪砍死在路旁,妻子女兒也被擄走,現在不知流落在何方。但想來,下場定然比活著更淒涼。        


    有姝本就知道地方官與山匪已經勾結在一起,自然就能猜到鄧大人真正的死因。他眼角餘光瞥見男子忽然站起,大步行至吳知縣跟前,垂眸盯視。他的目光極具穿透力,哪怕不顯身形,吳知縣也本能地察覺到寒冷與恐懼。        


    “你屋子裡究竟放了幾個冰盆?”他抱緊雙臂,抖抖索索開口。        


    有姝發現他手背與面龐已起了很多雞皮疙瘩,汗毛也根根倒豎,卻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被閻羅王給盯上了,不免在心裡替他默哀半息。你說你早不來晚不來,偏偏趕在閻羅王監視我的時候來,你不是找死嗎?        


    有姝心中爽快,面上卻絲毫不露,搖頭道,“一個冰盆也沒放。”與此同時,儘量避免與高大男子視線相觸。        


    吳知縣似是不信,伸長脖子在屋子裡看來看去,表情越加不安。王福見他扯著扯著竟偏題了,連忙低聲提醒,“吳大人,王大人還等著咱們的信兒呢,先把銀子帶走要緊。您想想,禮親王部眾甚廣,做一次壽得收多少禮物,您若是趕不上趟兒,機會豈不被別人拿去了?”        


    吳知縣點頭,搓了搓手臂便要再放狠話,卻聽外面有人喊道,“老爺,京城發來急信,您快看看。”        


    此時不像現代,交通十分閉塞,人口也少有流動,往往某個地方發生驚天動地的大事,別處卻得等到幾個月或大半年後才會知曉。倘若地方官有意隱瞞,甚至一輩子都無從得知。是故,皇帝、皇貴妃、禮親王相繼暴亡,五王爺登基,此事已過了大半月,消息才堪堪傳到麗水。有來往行商自然也知曉,卻不敢妄議朝政,尤其是帝王更替的朝政,也就一直守口如瓶。        


    有姝立刻打開信封快速閱覽,除了訃告,新皇還一再敦促各地做好防洪抗旱的準備,可見是個有遠見的。他將之遞給吳知縣,徐徐道,“別惦記我那十八萬兩銀子了。五王爺登基,禮親王暴斃,你們還是趕緊回去找個新靠山吧,免得屁-股底下的位置被人換掉。”        


    吳知縣起初不肯相信,接過公文一看,差點暈倒。一夕之間,皇帝、皇貴妃、禮親王全都死了,登基的是誰也不認識的五皇子。朝中這些老臣均不是他心腹,他哪裡敢用,當然要一一換上自己的班底。也就是說朝中必將迎來一場大變動,這變動會否波及小縣城尚不得而知,但及早應對總是沒錯的。        


    似吳知縣這樣的芝麻小官大可不必太過憂心,而王知府那樣的一方大員才該慎之又慎,他們往往是站了隊的。但壞就壞在吳知縣把自家女兒送給王知府做妾,與王知府已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王知府這回若是栽了,吳知縣也別想有好果子吃。        


    王福也是同樣的情況,故此兩人很快就意識到情況危急,火燒屁-股一般跑出去。高大男子緊跟其後,待馬車駛出遂昌縣城便並指一晃。        


    一縷黑光擊中駕車的馬屁-股,它們揚起前蹄左沖右突,把車裡兩人遠遠甩出去,待侍衛把人抬回來,發現一個摔斷了腿,一個摔斷了腰,傷勢均極為嚴重。        


    有姝猜測兩人恐怕要倒楣,心裡也就舒坦了,提筆將“先皇駕崩,新皇登基”的消息寫下來,命僕人張貼出去,又詳細列了一份表格,把防澇防瘟事宜佈置下去,責任分攤到各裡長頭上。        


    得知吳知縣去了遂昌,附近幾個縣城的官老爺均暗自扼腕,怪自己沒能及早下手,複又紛紛盼著趙縣令倒楣。然而趙縣令被貶的消息沒來,訃告卻先來了,他們的靠山有一個倒一個,上-位的竟是誰也不熟悉的五皇子。        


    這都是什麼事兒啊!官老爺們心中叫苦不迭,卻還是強打起精神佈置白幡、香燭等物,準備遙祭皇陵,至於防洪抗旱的政令,竟似沒看見一般。而有姝只在第一天做了做樣子,餘下幾天均忙著購買物資,鞏固堤壩,最後還剩十萬兩現銀備用。        


    不知不覺又是一月過去,回頭想想,那神出鬼沒的閻羅王竟已有十七八天沒來,難道是徹底打消了對我的懷疑?有姝還來不及高興,就聽餓死鬼說道,“大人,小的得出去避避風頭,這就向您辭別。您看天上的黑雲和地上的霧氣,已快連成一片,天災*就在眼前,屆時必要死很多人,而鬼差則會大行其道,鎖拿冤魂。為防被抓去,小的得趕緊走。”        


    “被抓去不正好投胎嗎?”有姝不解。        


    “小的上輩子沒積德,便是投胎也入不了人道,不如繼續留在凡世。小的去了,大人您保重。”他邊作揖邊隱入地底,其餘鬼僕也都紛紛告辭。        


    臨到此時,有姝哪還有心思去想別的,立刻前往庫房點算糧食、藥材、銀兩等救災物資。偏在他正忙碌的時候,王福那些跟班竟跑來縣衙鬧騰,說是想重新回來當差。告假一天就扣一天工錢,這本是朝廷的規定,他們連續告假數十日,也就少了許多花用,原以為等王福回來定然會重掌權柄,把大家的損失補上,哪料王福那倒楣鬼竟摔斷了腰,癱瘓在床了。        


    更令人不安的是:禮親王暴斃,新皇登基,王知府的靠山轟然倒塌,將來他還能不能繼續做官都是個未知數,又如何護持下面這些裙帶關係的小羅羅?直到此時,眾人才意識到什麼叫“流水的師爺、鐵打的縣令”。縣太爺看不慣王福,說踹就給他踹了;缺少人手,轉眼就能聘他幾十個壯漢。跟他叫板無異於雞蛋碰石頭,自尋死路呢。        


    他們悔不當初,跪在大門外不停磕頭告罪。有姝本就忙碌不堪,哪會再用這幫只知道吃閒飯的勢利小人,即刻寫瞭解聘書蓋了官印,分發下去,然後張榜公示。        


    現在的遂昌百姓已經習慣了每天去衙門外的公榜上看看,縣太爺但凡有事,無論大小都會一一通稟,且為這一做法起了個名號,叫政務透明。雖不知是否真的透明,但老百姓好歹能知道哪些政策對自己有利,那些又需要他們及時防範或執行。        


    不過兩月,遂昌縣的治安就已從混亂不堪到井井有條,而老百姓的精神面貌也為之一變。他們對趙縣令的愛戴已超出了對神佛的恭敬,誰若是敢說趙縣令一句不好,立刻就會被群起而攻之。        


    眼下,趙縣令又為民除了一大害,竟把曾經欺壓在他們頭上的捕快、衙役、胥吏一網打盡,這是何等大快人心?脫了那層官皮,這些人什麼都不是,誰還會怕他不成?在敲鑼打鼓聲中,大家蜂擁而至,砸石頭、吐口水、扔爛菜葉子,把一干人等整得哭爹喊娘,狼狽逃走。        


         


☆、第70 王者        


         


都說清水衙門清水衙門,別的衙門如何有姝並不瞭解,他只知道自己的遂昌縣衙已快清澈見底。“趙有姝”貪來的錢財全被他換了物資,餘下的現銀一部分拿去修繕加固各處堤壩,一部分用來給下僕發餉,僅剩的一點存起來以備不時之需。        


    眼看頭頂黑雲有如滔滔巨浪,翻滾不休,他神色一日比一日凝重,越發覺得手頭的物資不大夠用,於是眼珠一轉計上心來。如今他總算知道何謂“破家的縣令,滅門的府尹”,原來抄家這種事真的很爽快,沒錢用了抄一抄,沒糧吃了抄一抄,很快就能聚斂起大批財物。        


    他先是把王福等人欺壓過的鄉民找來,把事先寫好的狀子遞過去,讓他們去敲登聞鼓。因之前王福有王知府罩著,便是他再如何作惡,大家也只能忍氣吞聲,並不敢得罪他分毫。如今王知府頭頂的烏紗帽能戴多久都是個未知數,且王福還摔斷腰,癱瘓在床,徹底不頂用了。此時不告更待何時?        


    眾鄉民略一合計,便紛紛帶著狀子去鳴冤。有姝早已準備多時,立即發下捕票命衙役去抓人。此次受審的十之八-九是原來衙門裡的官差,連癱瘓在床的王福也被抬到公堂問罪。他們平日裡作惡多端,有人趁抓捕之便強-奸犯□□女,有人沿街收取商販銀兩,還有人私自釋放人犯等等,罪名不勝枚舉。        


    有姝將精神力逼於雙眼,就見這些人頭頂莫不黑霧繚繞,死氣森森,可見手裡均握有人命,於是也不等待查證,先拉出去打幾十板子再說,待打得半死不活,亦嚇破了膽,再來審問。此時,眾人哪裡還敢狡辯,紛紛在罪狀上按了手印,倒也省了許多麻煩。        


    有姝把人犯關押起來,等待朝廷裁決,然後便帶著一群壯漢浩浩蕩蕩去抄家,把抄撿的財物全部登記造冊,張貼在縣衙外的公榜之上,還直言這些錢財將會用來購買更多糧食、藥材、布匹等物。        


    百姓先是叫他青天大老爺,後又親切的喊他小趙縣令,現在給他起了個新的外號——抄家縣令。但這個綽號卻並不帶有絲毫畏懼或諷刺的色彩,蓋因他抄的全是罪大惡極之家,也算是為民除害,百姓自然不會懼怕非議,反而歡天喜地,奔相走告。        


    當然也有人對財物的去向表示懷疑,暗地裡猜測紛紜。但他購買任何物資走的都是光明正大的管道,有商人經常驅趕牛車來到縣衙交接貨物,幾位帳房先生也不懼怕百姓旁觀,直接在門口點算數目,合計銀兩,然後當面結帳,來往諸事皆公平、公正、透明。        


    漸漸的,附近的商人都愛與趙縣令打交道,但凡有好貨就先給他報個信。當然也有奸商對他深惡痛絕,只因他點算數量時還會當場查驗,有人運了幾百袋發黴的米麵過來,被他一刀劃破麻袋,放敞給所有路人觀看,然後拿出一個小本本,把那商人的名諱記上,說是再也不與他做任何買賣。        


    百姓對小趙縣令的一舉一動都甚為關心,自然也知道最近都有誰上了他的黑名單,然後便齊齊抵制該商人開設的鋪面,管保叫你不出幾天就關門大吉。        


    如是過了一月,某天夜晚,傾盆大雨忽然降臨麗水,更伴隨著震天動地的雷鳴和呼嘯肆虐的狂風,那浩蕩-聲勢、遍天紫光,帶給人極其不祥的預感。有姝披著一件單薄外袍站在門外的回廊上,抬頭望天。        


    本還在半空翻滾的黑雲此刻全化為雨水瓢潑而至,一道道黑色龍影竄入附近的江河湖海,似乎想要攪起更多風浪。直到此時,大庸國才算是真正變了天,也不知那位新帝該如何應對這場浩劫。        


    有姝沒再多想,立刻披著蓑衣跑去鄰水的鄉鎮查看堤壩是否牢固。所幸他親自參與了堤壩的改造工程,在洪水襲來之時,遂昌的堤壩都固若金湯,但也並不排除上游縣城失守,以至於連累遂昌的情況,而且這種情況發生的可能性非常大。        


    據有姝所知,朝廷每年分撥下來的修繕款也是地方官攬財的一大手段,旁人暫且不提,“趙有姝”只在遂昌當了一年縣令,就昧下了修築堤壩、糧倉、官道、驛站等款目,總計七八萬兩紋銀,一旦遂昌遭受洪澇,死的人何止千萬?屆時他就不是被打幾百鞭子那麼簡單了。        


    所幸有姝及時取代了他,才沒造成不可挽回的悲劇。他命下僕把各村村長叫醒,讓他們召集村民往高地躲避,同時別忘了帶上家裡重要的財物。        


    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覺,偏要淋著雨往山裡去,這不是自找罪受嗎?村民們原本滿腹怨言,聽說小趙縣令親自趕來提醒大夥兒,也就強打精神收拾東西。有姝一連跑了七八個臨水村寨,把能轉移的人全都轉移到安全的地方,這才回到縣城。        


    因翌日還有很多預防災害的政令要頒佈下去,當晚必須先做好規劃,他並不敢耽誤時間,匆匆洗了個熱水澡就從木桶裡跳出來,兩腳剛落地,就見雕花屏風忽然扭曲了一瞬,一道高大身影緩步而出,面面相覷。        


    什麼情況?兩人均是一愣,然後雙雙僵住。所幸有姝已經習慣了對方的神出鬼沒,立即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去拿澡巾。這個舉動對他而言意味著極大的挑戰,好巧不巧,澡巾就搭放在雕花屏風上,而男子高大的身軀就擋在屏風之前。        


    這意味著有姝要穿過男子的身體才能取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他固然可以繞道,但在眼前空無一物的情況下刻意繞一個圈,豈不擺明瞭告訴男子自己看得見他?有姝不知道男子時常來縣衙為的是什麼,他或許已經察覺異狀,或許沒有,但只要他一日沒有動作,有姝就不能先行露怯。        


    以他目前的實力,對付幾隻厲鬼都算勉強,更何況是地府的閻羅王?所以他只能忍耐,不能擅動。        


    他一面不著痕跡地調整呼吸,一面筆直朝男子走去,伸手去取掛在他背後的澡巾。男子戴著面具,看不清表情,但一雙銳利雙眸此刻卻顯得有些迷茫,甚至晦澀難辨。他反射性地退了兩步,令有姝大喜過望。        


    說老實話,有姝正盼著他像上次那樣主動躲避。就算這人只是一抹觸不到的虛影,但自己的眼睛畢竟能真真切切地看見,若真的撞上去,總歸有些忐忑,有些難以適應,就仿佛把這個人納入體內一般。        


    然而他還是高興得太早了。也不知男子怎麼想的,只退了兩小步就穩穩站住,雙目迅速從迷茫晦澀轉變為銳利如刀。他直勾勾地盯著越湊越近的有姝,甚至在他手臂探到自己耳邊的時候微微偏頭,做了個仿若嗅聞的動作。        


    有姝心裡的小人已經嚇得炸毛了,面上卻絲毫不顯,極其自然的取下澡巾,開始擦拭身體。“趙有姝”幼時受了很多苦,故而長得十分瘦小,雖當了縣令,卻整天想著怎樣搜刮銀兩,以至於精神損耗太過,越發孱弱。        


    有姝接手這具身體後每天都有好好吃飯,認真辦差,早睡早起,幾十天的功夫就養得白白-嫩嫩,再加上剛洗過澡,皮膚遍佈水珠,看著像一株玉竹,挺拔而蔥翠。本打算回避片刻的男子不知為何竟牢牢站住了,目光死死黏在他身上。        


    有姝故作淡定的背轉身,擦拭不停滴水的長髮。當澡巾披掛下來,擋住臉頰的片刻,他做了個呲牙咧嘴的表情,顯然受驚不小。他不敢擦的太快,也不敢擦得太慢,那會顯得太過刻意從而引起對方懷疑,於是只得盡力保持往日的狀態。        


    男子對他的不慌不忙很滿意,走到屏風旁的椅子坐定,支腮看他。當他彎下腰去擦拭雙-腿時,那白-嫩而又圓潤的屁-股就高高翹-起,正對著自己……男子眸光微暗,立即交疊起長-腿,換了個不那麼尷尬的坐姿。        


    他知道有姝現在極其緊張,雖然努力遮掩了,但肌肉卻會不自覺地緊繃,以防範來自於身後的危險。是故,他肉呼呼的臀-瓣現在一顫一顫的,顯得很有彈-性,更叫人不自覺的想要伸手去摸一摸。        


    男子看得津津有味,眼裡不時蕩出異彩,而更令他感到愉悅的是,當自己出現時,向來警惕性極高的有姝卻轉身,用背部對著自己,雖然這其中有遮掩身體的意圖,卻更多地暴露了他對自己的信任。        


    自己在他心裡是怎樣的存在呢?恐懼卻又信賴,聽上去似乎很矛盾。忽然之間,男子就產生了探究的*        


    有姝完全沒有胡思亂想的閒情逸致。他先是覺得如芒在背,寒氣滲人,複又覺得身體灼熱,幾欲被洞穿,想也知道都是身後的視線給鬧的。什麼叫冰火兩重天,他現在可說是深有體會,恨不能憑空變出一套衣服穿上。總算擦乾身體,套好褻-衣褻褲時,他臉頰已經滾燙發紅,像喝醉酒了一般。        


    他儘量不去看坐在椅子上的閻羅王,繞過屏風走到外間。男子也跟著走出來,與他並肩而行,且還時不時忽然湊近,用晦暗莫測的眼眸盯視。遇見這種詭異的情況,若是換個人早就嚇瘋了,好在有姝見多識廣,慢慢倒也習慣下來。        


    他徑直走到書桌邊,提起筆編撰賑災流程,幾乎不用思考就洋洋灑灑寫了滿紙。男子站得極近,微微偏頭就能嗅到他濕發上的水汽與香味,起初還有些分心,大略掃了兩眼就聚精會神的默讀起來,片刻後暗自叫好。        


    他隱去身形,摸了摸有姝濕漉漉的腦袋,動作緩慢而又透著難言的親昵,然後消失在漫天水幕中。        


    有姝一旦認真起來就會忽略周遭的事物。他沒發現男子的離去,只感到頭頂微微有些發涼,便把澡巾蓋在腦袋上,繼續撰寫政令,直到小廝端著一碗熱騰騰的姜湯和兩籠蒸餃來敲門才猛然回神。        


    “咦,人呢?”他只嘀咕了一句就去開門,撲面而來的水汽令他打了個巨大的噴嚏。        


    幸好姜湯放在食盒裡才沒被波及,反倒是小廝,被噴了滿臉唾沫。他胡亂用袖子擦了擦,笑道,“老爺,您要的姜湯熬好了,快趁熱喝了吧。”        


    “我沒讓你們熬姜湯啊。”有姝略感疑惑。        


    衙門裡的下僕多是男子,唯二的兩個丫鬟前些天也主動請辭了,說老爺能著呢,不需要她們伺候。男子畢竟與女子不同,心思沒那麼細膩,看見老爺大半夜淋著雨回來,竟沒一個人想著給他張羅一碗祛寒的藥物或準備些墊肚子的宵夜。        


    小廝很不解,問道,“不是老爺派人來廚房,吩咐咱們趕緊熬一碗姜湯送來嗎?且還說您肚子餓了,最好再做一點容易克化的吃食。您瞧,這是三鮮皮凍蒸餃,入口即化,吃了馬上睡覺都成。”        


    兩個丫鬟請辭之後,有姝的房間一直沒人伺候,幾個小廝要來守夜,均被他一一趕走。如今大半夜的,忽然有人送來姜湯和吃食,還說是自己吩咐的,怎麼可能呢?有姝思來想去,只猜到一種可能。        


    他低聲問道,“你還記得命你熬姜湯那人長什麼樣子嗎?”        


    小廝先是點頭,細細一想又搖頭,眼裡流露出疑惑的神色,不自覺嘀咕道,“奇了怪了,明明方才還記得,怎麼現在卻忘了?”        


    定是中了閻羅王的障眼法,看來他果然是個好人,不,好神。思及此,被監視的驚懼與惱怒瞬間消散,有姝對男子的觀感也就越發好起來。他端起姜湯一飲而盡,又拿起筷子吃蒸餃,含糊道,“我知道是誰了。這裡沒你的事兒,回去睡覺吧。”        


    “好嘞。小的就睡在隔壁耳房,老爺若是有事只管叫小的一聲。”小廝立刻告退,順手關緊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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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出有姝所料,傾盆大雨只下了一天一夜,上游縣城的堤壩就被沖毀,波及了遂昌七八個鄉鎮。所幸村民們及時撤離才沒造成傷亡,但廣袤良田卻全被濤濤洪水淹沒,同時也帶走了今年上半年所有的收成。        


    有姝早在城郊建了許多棚戶用來安置災民,且及時開倉放糧,並免費熬煮預防疫病的湯藥。雖然家園葬在水底,但受災民眾的日子倒也過得下去,每天有粥喝,有藥吃,有屋住,有衣穿,有被蓋,心情都十分平靜。        


    且縣太爺早就頒佈了政令,說是洪水退去之後,他要廣征徭役去修築毀掉的堤壩、路橋、驛站等公共設施,管吃管住還給一兩銀子月錢。普通的矮房只需幾兩銀子就能建起來,也就是說,做幾個月的工,村民們就能重建家園。不僅如此,縣太爺還取消了下半年的賦稅,並且免費向各村各寨分發糧種,好讓大家及時把收成補上。        


    條條政令頒佈下去,竟完全免除了大家的後顧之憂,叫大家如何不感激涕零?直到此時,遂昌百姓才明白,縣太爺前些日子大肆購買物資都是為了什麼。他早就預見天災將至,為了確保治下百姓都能活下來,把全部身家一一變賣了。        


    建造占地如此巨大的棚戶區,又日日米糧、湯藥、衣服的供著,所需銀兩數目,便是那些目不識丁的莊稼漢也能大略計算出來。縣太爺在公榜上張貼的那些財務報告,竟無一絲虛假。        


    青天大老爺啊!救苦救難的活菩薩!遂昌縣的百姓得積幾輩子德才能遇上這樣一個憂國憂民、死而後己的好官?大家一看見匆匆而過的小趙縣令就自動自發地圍攏過去,或大聲問好,或殷切叮囑。他們不敢跪拜,因為小趙縣令說許多人擠在一處本就危險,倘若跪下去,恐會發生踩踏事件。他寧願自己受傷,也不想看見大家平白喪命。讓治下的百姓安居樂業本就是他應盡的責任,無需任何人感激。        


    這些話看似簡單,卻實實在在說進大家心坎裡去。從此以後,百姓都把感激藏在心底,然後嚴格執行小趙縣令的政令。他讓大家注意個人衛生,大家就勤快洗澡;他讓大家多多照顧老弱婦孺,青年壯漢就主動肩負起照顧眾人的責任;他讓大家在屋內的邊邊角角撒上石灰,安置區到處都能看見白色的粉末;他讓略感不適的人單獨隔離出來,沒有任何人感到懼怕或猶疑,立刻就告別親人轉到別處……        


    他一個指令百姓一個動作,把災後事宜處理得井井有條、妥妥當當。洪水還在肆虐,大雨還在傾盆,遂昌卻太太平平,安安穩穩。        


    反觀周圍的幾個縣城,早就亂成了一鍋粥。許多鄉寨被洪水淹沒,死傷無數,而縣太爺卻拿不出糧食賑災,只能把倖存的鄉民擋在城門外,任由他們自生自滅。有人易子而食,有人落草為寇,有人跳河自殺,那景象堪稱人間煉獄。        


    聽說遂昌縣的情況後,大批災民蜂擁而至,令有姝壓力倍增。所幸他準備充足,倒也能勉強撐過去。七八天之後,雨勢稍有減緩,朝廷派送賑災物資的車隊總算到了,先是停留在州府,然後一個縣城一個縣城的分發下去。災民最多的遂昌反而最後一個領到錢糧,且數目最少。        


    看見慢吞吞駛入城門的二十輛板車,有姝的臉黑如鍋底,而那欽差卻還咧嘴燦笑,仿佛心情十分愉悅。他對擠在道路兩旁的瘦弱災民視而不見,拱手道,“趙大人,讓您久等了。庫房在哪兒,領我們過去吧?”        


    “不用去庫房了。這批錢糧大家已等待許久,直接分了吧。”有姝舉起匕首劃破頂上的幾個麻袋,又把裝銀兩的木箱子打開。        


    欽差再要阻止時已經晚了,麻袋裡流出的不是大米,而是細沙;木箱內裝的不是銀子,而是磚頭。這是怎麼回事兒?災民們先是錯愕,繼而怒問,“我們的糧食呢?銀子呢?都被你們弄到哪兒去了?”        


    被盤剝了許多年,這裡頭的彎彎繞繞他們哪能不清楚,無非是層層克扣,扣到小趙縣令這裡就什麼都沒了。上頭中飽私囊,養肥了自己,卻棄真正的災民于不顧?蒼天啊,這是什麼世道?        


    更為可恨的是,他們還打算用偷天換日的手段陷害小趙縣令。若小趙縣令沒有當場查驗物資,而是直接把它們運入庫房,門一關,再一開,下回分發錢糧的時候他怎麼說的清楚?        


    指不定上面還要告他一個貪墨災銀之罪,那可是要殺頭的!好狠毒的心思,好齷齪的手段!災民們怒髮衝冠,把欽差摁在地上好一頓打,最後還是有姝開口勸解,他們才堪堪停手。        


    有姝把人一個不漏的抓起來,又保存好二十車罪證,轉而繼續去安置災民。待洪災過後,他必定會把此事寫成摺子遞交給新皇,看他如何處置。        


    如是又過半月,洪水慢慢退去,災民們也開始重建家園,遂昌縣卻來了許多官兵,把有姝綁了帶往州府大牢關押。直到此時有姝才知道朝廷早已派了欽差來調查災銀被克扣一事。也不知王知府怎麼運作的,那欽差竟認為災銀不是被貪墨,而是被山匪劫走,有姝則莫名其妙成了匪首。        


    有姝讓欽差拿出證據,對方便蔑笑道,“山匪劫掠各縣,殺了許多官員,卻獨獨對遂昌秋毫不犯,這一點你怎麼解釋?”        


    “怎麼解釋?因為土匪也是受災的鄉民,他們仁義,不忍殘害城裡的數萬萬同胞,也不忍殺害我這個好官!”有姝的辯解只換來欽差一頓杖刑,末了強壓他在罪狀上摁了手印。有姝閱讀能力十分強悍,僅瞥了一眼就把狀詞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們竟打算把王知府的所作所為全推到有姝頭上,且找了人證,造了帳冊,條條款款皆有理有據,邏輯分明,可見早已籌謀許久。而那欽差必定已經被他們收買,一力配合此事。        


    有姝頭一次感到絕望,因為欽差竟帶有尚方寶劍,可先斬後奏。也就是說他無需把案宗帶入上京重審就能讓自己消聲滅跡,而潑在自己頭上的髒水永遠都洗不掉。        


    如今該怎麼辦?有姝思忖片刻,終是咬破指尖,在自己額頭畫了一道離魂符。瀕臨生死存亡之際,他唯一能求助的人竟是地府閻羅,說出來真是莫大的諷刺。        


         


☆、第71 王者        


         


有姝原以為離魂之後會像入夢那般,直接來到幽冥殿,卻萬萬沒料到竟出現在一條寬廣道路上。這條道路往後看不見來處,往前看不見去向,兩旁遍佈叢叢荊棘與朵朵彼岸花,還有騰騰黑霧在半空繚繞,顯得十分陰森壓抑。        


    許多人與他擦肩而過,臉上帶著或痛苦、或麻木的表情。他們全都骨瘦如柴,衣衫襤褸,有的孑然獨行,有的拖兒帶女,且行走的速度越來越快,仿佛前方有什麼東西吸引著他們。        


    這裡難道是黃泉路?這樣想著,有姝也順著人流朝前走。因冥府的時間流速與陽世同步,所以他必須趕在明早之前回去。他的身體如今還躺在大牢裡,若天亮尚未還魂,衙役會判定他已經死亡,然後隨便挖個坑埋了,更甚者,他們會將他額頭的離魂符抹掉,讓他永遠滯留在地府。        


    緊迫之下,有姝不得不擠開兩旁的鬼魂,悶頭往前沖,一不小心撞倒一位老嫗,連忙彎腰去扶。老嫗呻-吟著站起來,定定看他幾眼後驚叫道,“哎呀,這不是小趙縣令嗎?您,您怎麼也死了啊?那我兒子、媳婦、孫子、孫女可怎麼辦啊?”        


    老嫗說著說著竟嚎啕大哭起來,吸引了周圍鬼魂的注意。直到此時,他們才發現一隻生魂竟混了進來,且這生魂還是遂昌的父母官。冥府是凡間的倒影,也就是說凡間有多大,冥府就有多廣,這條黃泉路好巧不巧,正是麗水府鬼魂前往冥府的官道,而這些鬼魂全是在災害中死亡的百姓。        


    他們人數已達十幾萬,把偌大一條黃泉路擠得滿滿當當,還有人因魂體孱弱被擠到路旁的荊棘叢裡,紮得兩腿血肉模糊。但只要細細一看,就會發現他們絕大多數來自於其他縣城,遂昌的鬼魂少之又少,只因遂昌出了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好官,為護持百姓連全部身家都捐出去,養活了一方水土。        


    其他縣城的百姓覺得自己無福才遇不上那樣的好官,但並不妨礙他們對小趙縣令充滿敬仰與愛戴。在前往冥府的路上,只要遇見遂昌的鬼魂,他們必定會湊過去與之攀談,一定要讓他們反復敘述小趙縣令是如何救苦救難,幫扶百姓的,且都熱切盼望著投胎之後能降生在遂昌,那才算是一條真正的活路。        


    遂昌近段日子也死了不少人,但都不是餓死,而是染了瘟疫不治身亡。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像那老嫗就是得疫病死的。她被小趙縣令轉移到隔離區,每天都有飯吃,有藥喝,臨死那天小趙縣令還親自給她把了脈,施了一劑猛藥,然她年老體衰,還是沒能挺過去。看見大碗大碗的好藥浪費在自己這個行將就木之人身上,老嫗慚愧極了,曾一再要求小趙縣令停止給自己治療,小趙縣令卻告訴她:每一條生命都是寶貴的,不到最後一刻他不會放棄任何一人。        


    這句話令老嫗失聲痛哭,然後帶著心滿意足的微笑離開人世。因為她知道有小趙縣令在,她的兒子、兒媳、孫子、孫女,就一定能平平安安的活下去。這輩子生在遂昌,活在小趙縣令治下,真是值了。        


    故此,你可以想像當她在黃泉路上遇見小趙縣令時是何等的悲痛絕望。        


    有姝記憶力驚人,也很快認出老嫗,連忙拍打她脊背安撫,然後把事情經過簡單交代一遍。周圍的亡魂聽說這是大名鼎鼎的小趙縣令,全都豎著耳朵傾聽,此時不免群情激動,立刻似海水分流一般空出一條筆直的道路,揚聲喊道,“前面的死鬼快讓讓,這裡是小趙縣令!他蒙冤受屈,正值生死存亡之際,得去冥府大殿敲鳴冤鼓。讓讓啊,快讓讓!”        


    老嫗也推著有姝後背,催他趕緊走。        


    “真是小趙縣令嗎?”        


    “快快快,快讓到一邊去!別誤了小趙縣令的大事!”        


    “大庸難得出這麼一個好官,竟也容不得嗎?定然是王向才那個王八蛋幹的!他將來必定不得好死!”        


    “真是小趙縣令,他親自給我端過米粥!我認得他!快讓讓!”        


    亡魂們聞風而動,你點點我後背,我戳戳你後腰,把這個消息一直傳遞到最前方,然後奇跡般的,在這條望不見盡頭的黃泉路上竟迅速分開一條通道,讓有姝暢通無阻地過去。因為路變窄了,很多亡魂被擠到荊棘叢裡,弄得滿身是傷,卻都毫無怨言,還連連催促小趙縣令快走。        


    小趙縣令不僅是遂昌百姓的頭頂青天,亦是各縣鄉民的心中明鏡。這樣的好官絕不能死在那群畜生手裡。        


    見此情景,有姝百感交集,卻因時間緊迫,無法停下來與大家告別。他一面疾奔一面大聲說著“謝謝”,往隱藏在黑暗盡頭的冥府去了。        


    跑了不知多久,前方終於出現一座巍峨城樓,有鬼差拿著劍戟守在城門口,查問過往鬼魂。有姝還未跑到近前,就有許多鬼魂在向他招手,“小趙縣令,來這裡,我們幫您占好了位置!”        


    原來入城還要排隊,於是就有人總占著第一位,小趙縣令不來,他們就讓後面的鬼魂進去,小趙縣令一來,自然是他優先。        


    有姝連聲說著感謝的話,走到那鬼差跟前攤開雙臂,讓對方檢查。鬼差嗅了嗅,驚疑道,“你怎麼是生魂?按照規矩,生魂不得入城,除非……”他撚著拇指,表情貪婪。        


    此處是麗水府的黃泉路,擔任守城之責的鬼差自然也是麗水府籍的亡魂。侍衛長恰好來自於遂昌,聞聽此言疾步走過去,一巴掌把那侍衛的腦袋都快扇掉了,辱駡道,“我--你奶奶個腿-兒!連我們小趙縣令都敢刁難!告訴你,現在閻王爺早就換了,你若是還改不掉收受賄賂的惡習,老子就把你告上去,扒皮抽筋下油鍋,扔進餓鬼道!”        


    侍衛駭得瑟瑟發抖,連忙跪下請罪。侍衛長也不管他,拽住有姝就往城裡去,行至一處牌樓前,指點道,“大人,只管上去敲那鳴冤鼓,自然有鬼差帶您去幽冥殿。您別怕,在這麗水府地界,沒有鬼魂會傷您。”        


    有姝自己看不見,但鬼差卻頗有些道行,能夠隱隱感覺到他透體而出的功德金光。那是一種慈悲而又溫暖的感覺,一旦靠近,體內的戾氣都會被淨化,便是再厲害的冤鬼也不忍下殺手。更何況小趙縣令的清名早已傳遍地上地下,不知多少人家中供著他的長生牌,牌光照耀同樣也是一道護身之法。        


    有姝一再道謝,然後拿起木槌用力敲了幾下,果然有兩名鬼差匆匆趕來,將他帶往城中心。那侍衛長等他消失在道路盡頭才轉回去當差。        


    一行人走得很快,到達一處殿宇,其中一個鬼差似是在確認,“你是遂昌縣令趙有姝,生魂,攜有功德金光,且還是夏啟國師後人?”        


    有姝以為這是例行詢問,便點頭答是。兩鬼差互相對視,目中隱現喜色。他們不著痕跡的改了道,將有姝帶到一座陰森地宮前,有一鬼差離開一會兒,說進去通稟,片刻後匆匆跑來,將手中的一塊黑色權杖拍在有姝額頭。        


    一道黑光閃過,緊接著就是一陣眩暈,當有姝恢復清明時,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座空曠的大殿之內,大殿由八根立柱支撐,其上雕刻著玄奧符文,每根立柱都連著粗大的鎖鏈,最終綁縛在一隻青面獠牙的厲鬼身上。厲鬼盤坐於八柱中心,四周的地磚同樣繪有陣法圖形,時時閃爍幽光。        


    有姝仔細查看陣圖,竟無法在老翁的傳承中找到類似者,但由其中的幾句符文推斷這應該是一個封印法陣,驅動力來自於地府鬼氣。也就是說被封印的這只鬼若想重獲自由,除非等到地府再無一隻亡魂的那天,而亡魂但凡靠近法陣三尺之內,就會被自動吸附進去,成為供養大陣的養料。        


    地府無魂又怎能稱之為地府?由此可見,這厲鬼來頭頗大,而鎮壓他的人更是技高一籌。有姝心中疑竇叢生,已然明白自己被算計了。把他一個生魂帶到此處,以生氣腐蝕陣法中的死氣,又有功德金光加持,陣法許是會被破壞,若不幸毀壞的是陣眼,這厲鬼頃刻間就能掙脫束縛。        


    他立刻遠遠避開,靜靜觀望。        


    那厲鬼等了許久都不見有姝自投羅網,只得沖他招手,“你就是遂昌縣令趙有姝?聽說你有冤情要訴。”        


    想來之前那鬼差來過一趟,已把自己情況告訴他了。但他究竟什麼來頭,張口就問自己冤情?若非有姝見過真正的閻羅王,依這厲鬼的語氣,還真會把他當成幽冥之主。        


    “在下確是趙有姝,敢問閣下是誰?”有姝略一拱手。        


    “你來找本王鳴冤,卻還詢問本王是誰?”厲鬼站起來,抖了抖身上的玄色皇袍。        


    有姝指了指立柱,又指了指鎖鏈,無聲表達自己的疑惑。在未探明情況之前,他還是少說話為妙。        


    厲鬼雙目充-血,隱現怒意,卻又勉強按捺住,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說來話長,本王原是冥府之主,卻被聻之獄的魔頭篡了位,將本王封印在此處。你看看人間是否洪水肆虐,旱魃橫行,官吏**,國君無道,民不聊生?這都是魔頭篡位導致的天罰。若再不把本王放出去重整冥府,早晚人間會變成地獄,地獄會變成-人間。你是難得的好官,焉能棄百姓于不顧?你救了本王就是救了百姓,救了大庸,救了天下。”        


    他說那麼多,有姝卻只關注一點,“間之獄?那是什麼?”        


    “不是間,是聻,鬼死為聻。地獄有十八層,而聻之獄猶在地府之下,乃所有鬼怪妖邪無法踏足之地。如今端坐在幽冥殿中的閻羅王就是聻之獄的魔頭,也不知他用了什麼手段竟取本王而代之,還殺害了本王的二十四獄主與十殿閻羅,末了全換上他的心腹。正是因為他為禍地府,才導致人間哀鴻遍野,餓殍滿道。”話落,厲鬼再次長歎,卻因長得太過猙獰醜陋,看上去不顯慈悲,反而極為可怖。        


    有姝微微踏前一步,似乎被說動了。        


    厲鬼目中放射-出狂喜的光芒,又迅速掩去,焦慮不堪地等待著他的靠近。恰在此時,高大男子領著幾位獄主匆匆趕到,本打算把有姝拉出來,卻又猝然停步,然後略施法術將眾人身形隱去。        


    “主子,您想幹什麼?把人帶出來要緊!”一位獄主低聲說道。        


    “再看看。”男子擺手。        


    因男子道行高深,有姝竟絲毫未曾察覺他的到來,更別提早已被封印的厲鬼。他繞著法陣走了兩圈,徐徐開口,“這麼著,我給你分析分析,你看看我說的對不對?”        


    厲鬼心生不耐,催促道,“你先放本王出去,再述說你的冤屈不遲。你只需把雙手按在這枚字元之上就可以了,是不是輕而易舉?屆時本王不但會狠狠懲治你的仇家,還會賜你五百年陽壽外加享用不盡的榮華富貴。”這對普通人而言已是最大的誘-惑,即便當朝國主站在此處也未必能抗拒得了。        


    有姝定睛一看,那枚字元好巧不巧,正在陣眼之上。他不為所動,逕自道,“是這樣,我發現你的說辭有前後不一之處。旁的證據我拿不出來,我就說兩點:第一,我曾被抓去地府審問,第四獄主說凡間的貪官都是從畜生道逃過去的。當時我就想,畜生道的畜生怎麼可能越道投胎?難道閻羅王都不管的嗎?等他們禍害了無數百姓再來清算,是不是有些遲了?第二,我入城之時因是生魂,曾被索取過銀兩。侍衛長說‘現在閻王爺早就換了,你若是還改不掉收受賄賂的惡習,老子就把你告上去,扒皮抽筋下油鍋,扔進餓鬼道’。由此我推斷:一,你在位時,陰間吏治與凡間一樣**;二,六道輪回在你的管理之下早就亂套了,以至於人不人鬼不鬼。”        


    他慢慢停了下來,直視厲鬼,“凡間之所以洪水肆虐,旱魃橫行,所懲罰的不是現在的幽冥之主,而是被你放縱投胎的畜生們。你把人當畜生,把畜生當人,你活該被永世封印。”        


    他退後幾步,略一頷首,“抱歉,就請你繼續待在這兒吧,我該走了。天命靡常,惟德是輔,不管堂上那人是誰,只要有德就能居之。”話落朝殿外走去。        


    厲鬼萬萬沒料到此人竟如此敏銳而又正直,連忙喊道,“等等!你若是放本王出去,本王給你千年陽壽再加高官厚祿,甚至帝王之相也可以!”        


    有姝走得越發快速,“開口閉口就是以利相誘,你這樣的鬼,最好還是別當閻王了,否則你治下的官員都會變得跟你一樣。地府掌管生死,倘若給的錢多就讓投個好胎,不管他生前是畜生還是妖邪,那行善積德的亡魂該怎麼辦?難道來世同樣受苦?善無善報,惡無惡終,人間、地獄有何區別?放了你,我萬死難辭其咎!”        


    “娘的,老子果然最恨的就是你們這些清官,也不知腦子裡裝得都是些什麼!本王記住你了,若哪天能夠出去,定然讓你輪著去修羅道、餓鬼道、畜生道受折磨!”厲鬼氣急敗壞地叫囂。        


    有姝聽而不聞,快速朝殿門跑去,卻沒料迎頭撞上一名臉覆面具的高大男子。男子的胸膛十分冰冷僵硬,卻也極為寬厚健壯,他伸展雙臂摟住有姝纖細的腰,沉聲叮囑,“慢點,當心摔著。”        


    有姝抬頭一看,不禁大喜過望,“你來啦!”        


    男子見他緊緊拽著自己胳膊不放,且雙目明亮,唇角微揚,心中不免感到歡喜,卻沒表露出來。他扶著有姝站穩,頷首道,“本王來救你。”        


    “趙大人果然心如明鏡,沒被這罪魁蠱惑。”第四獄主上前拱手。        


    前冥主的舊部把人帶走之後,便有許多遂昌的百姓趕到幽冥殿,詢問小趙縣令打官司的情況,他們這才知道竟有一縷生魂入了地府,且還是主子極為推崇的清官,立刻前來救人。方才他們委實為小趙縣令捏了一把冷汗。若他被前冥主蠱惑,當真去解陣法,也不知會落得個什麼下場。所幸盛名之下無虛士,他果如傳言那般聰明絕頂、目達耳通、秉性清正,是人是鬼一眼就能分辨。        


    有姝正要答話,卻見閻羅王指著自己臀-部,冷聲詢問,“你被人用了刑?”        


    他回頭一看,才知囚衣上沾滿斑斑血跡,眼眶不免微紅。他一心一意安置災民,又哪裡能料到背後有人栽贓陷害?在大庸國當官太難了,當一個好官更難。想到這些天遭受的磨難,他神色越發委屈。        


    “無事,本王替你主持公道!”男子摸了摸有姝腦袋,然後拽著他手腕大步走出去。        


    這冷冰冰的溫度,緩慢而又親昵的觸感,令有姝莫名覺得熟悉。他腦子裡飛快閃過什麼,卻沒能抓-住,只得亦步亦趨跟上。到得幽冥殿,已有鬼差將涉案諸人帶到堂上,一一壓跪。        


    “坐這兒。”男子指了指自己左首鋪著厚厚軟墊的椅子。        


    有姝不敢推辭,慢慢坐了下去,感到疼痛難忍便扭了扭屁-股。男子將他拽到身邊,探手揉-捏,當他驚跳而起時又迅速放開,“好了,安心坐著吧。”        


    咦,竟真的好了!這位閻羅王果然是個好神!有姝心中大贊,漆黑雙瞳自然流露出崇敬之意。男子深深看他一眼,這才拍打驚堂木,喝道,“堂下何人,自動報上名來。”        


    羈押在殿內的足有數百人,有聯手誣告有姝的王知府、各縣官員、人證、欽差等,還有為了抹消證據被他們殺害的同黨。生魂與死鬼對質,又有殿內閻羅與二十四獄主震懾,幾乎不用怎麼審問,眾人就紛紛交代了罪行。        


    原來那欽差分明知道有姝是冤枉的,也知道銀子早被王知府等人瓜分,更知道真正的匪首實則是王知府的部下,他們官匪勾結,殘害百姓,得知新皇有意整肅吏治,這才把主意打到有姝頭上。誰讓有姝改過自新,要走正道呢?        


    欽差從王知府那裡得到半數災銀,統共五十萬兩之巨,便自個兒把良心吃掉了。他不但幫著偽造罪證,還打算動用特權來個先斬後奏,屆時就算上面派人複查,死無對證之下也難以翻案。        


    他供述到這裡時,有姝氣得差點咬碎一口銀牙,雙眼瞪得溜圓,極力表達著自己的憤怒。然而他一旦抿緊嘴唇,腮側的小酒窩就顯了出來,不但毫無威懾感,反而十分可憐可愛。        


    男子本還在側耳聆聽,瞥了他一眼之後就開始神思不屬,緩慢將頭偏過去,默默欣賞。        


    “主子,諸人罪名已經查實,請您發落。”審問完畢,一位獄主拱手稟報,見堂上久久沒有動靜便又重複一次。        


    有姝也疑惑不解地看過去。        


    男子這才回神,慢慢抬頭挺胸地坐直,從桌上翻出一本賬薄,邊勾畫邊道,“王向才,原陽壽六十八,今減為四十四,死後入石磨地獄,刑期一千年,刑滿後入修羅道;郝左思,原陽壽七十五,今減為四十六,死後入火山地獄,刑期八百年,刑滿後入餓鬼道……”        


    王知府今年正好四十四,欽差四十六,也就是說他們原本還有二十幾年可活,卻因作惡多端而削去了餘下壽數。非但如此,死後還要分別入修羅道與餓鬼道,受無盡輪回之苦。        


    二人這才怕了,在堂上哭爹喊娘,磕頭不止,其餘從犯亦大聲求饒,涕泗橫流。        


    看見害自己的人盡皆得到報應,有姝心裡總算舒坦了,轉過頭用崇拜而又熱切的目光朝閻羅王看去。這鬼雖然是從聻之獄爬出來的,卻比諸天神佛更明辨善惡,毫不誇張地說,如今他在有姝心中堪稱正義的化身,愛的使者。        


    男子很享受他的崇拜,眸光隱現暖色,但說出口的話卻更為殘酷,“帶下去,該剝皮的剝皮,該挖眼割舌的挖眼割捨,該鞭笞的鞭笞……下手留點神,別把他們弄死,陽世的審判也須再過一遍。”        


    二十四獄主齊聲應諾,把魂打散了就再縫起來,那痛苦的滋味,足夠他們永生永世回味。        


         


☆、第72 王者        


         


審問完一干人等,男子看著天色還早,便邀請有姝去後殿飲茶。畢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雖然害怕被他堪破來歷,有姝卻也硬著頭皮去了,接過對方親自遞來的茶水,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看見他故作斯文優雅的模樣,男子忍俊不禁,立刻端起茶杯垂頭啜飲,以掩飾微彎的眼眸。他已經許久沒遇見過比小趙縣令更妙趣無窮的人。        


    有姝直勾勾地看著他,好奇道,“您,您究竟是怎麼把茶喝下去的?”不是還隔著一層面具嗎?        


    實際上,男子並沒有佩戴任何面具,旁人眼中所見,不過是他施展的障眼法罷了。但有姝瞪圓黑亮的眼睛,左看看右瞅瞅的模樣實在可愛,惹的他根本不想解釋半句。他極為享受有姝將全部心神放在自己身上的感覺,尤其當他忽然出現,而有姝明明看得見卻要假作不知,然後用眼角餘光時時刻刻盯著自己,仿佛自己是他唯一的焦點時,男子只覺得快活極了,心中不斷升騰著隱秘而又綿延不絕的甜意。        


    此刻,口中的茶水已經完全變味,仿佛摻雜了蜂蜜或者甘草,在舌尖上慢慢化開。男子盯著有姝小抿一口,緊接著又抿一口,目光晦澀難辨,卻始終不發一言。        


    有姝被他看得心中發毛,便也開始坐立不安起來,忖道:難不成我的來歷被發現了?他想立刻告辭,又怕舉止太過唐突,只得耐著性子閑坐。        


    “深夜而至,未曾遠迎,一點粗茶淡飯,湊合著用吧。”男子仿佛看出他的窘境,抬手在桌上一拂就變出許多美味佳餚,濃郁的香氣瞬間在殿內蔓延。        


    糖醋排骨、醬豬肘子、龍井蝦仁……全是有姝愛吃的菜,更有幾道前所未見,應是地獄的特產,不但聞著香,看著更令人垂涎。自從當了遂昌縣令,有姝已經很久沒吃過大魚大-肉,便是偶爾想嘗點葷腥,也只讓廚子去買最便宜的豬下水、家禽內臟等食材。        


    現在,一桌滿漢全席就擺在眼前,他不禁抖了抖食指,然後暗暗吞咽掉口腔裡急速分泌,已快流出嘴角的唾液。        


    見他久久不動,男子沉聲問道,“趙大人,可是菜肴不合你口味?要不再換一桌?”他時常偷偷去探望小趙縣令,自然知道他平時過著怎樣清苦的生活。明明是個饞鬼,卻還強迫自己在吃食上節省,怪可憐的。        


    有姝手掌已按在筷子上,卻半天沒提起來,囁嚅道,“吃了地府的東西,我還能回陽間嗎?”聽說冥府的食物是吃不得的,珀耳塞福涅就是前車之鑒。        


    男子似乎沒料到他會這樣說,先是愣了愣,然後竟低笑起來,雖然隔著面具,嗓音有些改變,但渾厚的本質卻極為撩人,弄得有姝耳尖緋紅,極為尷尬。他慢慢意識到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但對方卻沒生氣,而是一笑而過,可見胸襟寬廣。        


    閻羅王果然是個好神啊!有姝對對方的好感已一升再升,眼看就要突破天際,滾-圓的眼睛適時流露出慚愧而又熱切崇拜的光彩。這就是末世人的本能,仰慕強者,嚮往仁者。        


    眼前的男子,毫無疑問二者兼備。        


    “無需顧慮,待會兒本王會親自送你回去。”被有姝灼熱的目光看得通體舒暢,男子舉起筷子往他碗裡夾菜。        


    有姝雖然懼怕被識破-身份,卻不會懷疑閻羅王的保證。對方是什麼樣的人,他現在已有所瞭解,公正、仁厚,卻也殺伐果斷、言出必行。他絕不會騙人。這樣一想,有姝就徹底放開了,立即端起碗大口刨飯,來不及吞咽太多食物的喉頭不免發出“嗷嗚”的聲響,惹得男子又是一陣低笑。        


    然而笑罷,看著他仿佛餓了八輩子的模樣,男子又一陣一陣地揪心。要想在已完全腐朽的大庸國當一個好官、清官,真的太難太難了。        


    他沒再搭話,而是默默幫有姝夾菜,然後沉聲叮囑他慢點吃,別噎著。有姝頻頻點頭,速度卻絲毫沒放緩,悶頭幹掉兩碗飯才略停了停,伸手去拿茶杯。吃得太快,果真被噎住了。        


    男子卻早已料到他會如此,已先行端起茶杯灌進他嘴裡,然後抬手把幾碟魚肉抹去。這副猴急的模樣,還是不要吃魚了吧,否則定會被魚刺卡喉。        


    二人配合默契,卻都忙著各自的事,並未發現異狀。有姝繼續吃,男子則單手支腮,默默欣賞。幾刻鐘後,有姝已吃飽了,卻還捨不得放下筷子,將一碟花生米挪到跟前,一粒一粒吃著玩。        


    男子忽然站起來,走到窗邊側耳聆聽,目中流露出暖意。        


    “怎麼了?”有姝不得不放下筷子詢問。        


    “過來看看。”男子沖他招手。        


    有姝不明所以,卻還是快步走過去,朝窗外探看,只見高達數丈的宮牆之下擠滿了黑壓壓地亡魂,齊聲喊道,“我們要見小趙縣令!他是冤枉的!”        


    那驅散重重陰氣的聲浪,那焦急的目光,那一道道悲憤的啼哭,正源自于麗水的災民。他們迫切想要得到小趙縣令的消息,擔心地府的官員與陽世一般,都是些善惡不分,是非不明的畜生。若連小趙縣令都蒙冤而死,人間哪還有天理人情?哪還有清風峻節、朗朗乾坤?        


    有姝看呆了,好半天不知該如何反應。他雖然經歷過許多大風大浪,但被如此真心實意地愛戴擁護卻還是頭一次,心裡不免忐忑,更有些受寵若驚。        


    男子握住他纖細的手腕,將他帶到宮殿外的露臺上,柔聲道,“讓你的子民們看看你是否平安。”        


    有姝被推到露臺邊緣,手腳都不知該往哪兒放,於是舉起臂膀,僵硬地揮了揮。        


    “是小趙縣令!還有閻羅王,他無事!”        


    “太好了,太好了!我的兒女們還在陽間,若小趙縣令都死了,我不知道他們該怎麼活。大庸哪裡還能找出比小趙縣令更好的父母官呀!”        


    這句話惹得許多亡魂潸然淚下,複又更為熱烈地喊著小趙縣令,然後齊齊跪拜。沒有哪一個官員能令他們打從心裡感恩戴德,崇敬仰慕,唯有露臺上那清風朗月一般的男子。為了養活百姓,他典賣了全部身家,不畏強權,堅持公理,試問誰有這等胸襟氣魄?誰有這等憂國憂民、死而後已的情懷?        


    若大庸的官吏都像小趙縣令這樣,陰間就不會有如此多的冤魂。        


    “快送小趙縣令回去吧!百姓還等著他呢!”不知誰高喊一句,大家立刻齊齊回應,聲勢震天。        


    被聲浪衝擊到的有姝不自覺退後兩步,表情雖然無措,腮側卻顯出一個小酒窩。        


    閻羅王適時上前,托住他後腰,不著痕跡地摩挲幾下才放開,問道,“受萬民叩拜的感覺如何?”        


    若是換個人站在此處,定然會被這壯觀的場景激得心潮澎湃,意氣風發,但有姝卻一再退後,也不與亡魂們暢談心中所感,而是同樣跪了下去,額頭深深垂下,抵住手背,過了足有半刻鐘才直起腰,又拜、再拜,三拜之後方站起來,乾澀道,“感覺很沉重。”        


    男子目光隱現疑惑。        


    有姝頓了頓,又道,“如果要用兩個詞來形容我此刻的心情,大約只能用敬畏與慈悲。”對生命的敬畏,對生靈的慈悲。那些上-位者若不真正靠近他們的子民,永遠不會知道他們蘊藏著怎樣巨大的力量。        


    這裡是古代,沒有能改變天象與地貌的機械設備,沒有遨遊太空的科技力量。但是他們有永不磨滅的精神,去惡向善的美好願景。憑藉著這份精神與祈願,他們能創造奇跡。他們可以令蒼天為之哭泣,大地為之傾覆;可以令鬼神退避,妖邪驅散;可以讓黃泉路變成直達正義的坦途。        


    是非自有曲直,公道自在人心。這是一個最壞的時代,卻也是最好的時代,因為人心沒變,善惡沒變。當亡魂叩伏的時候,向來不喜跪拜禮節的有姝自然而然就彎下了自己的膝蓋。他們之中的絕大多數,甚至未曾當過他的子民,卻為他做到如此地步。他來自于人心善惡極度扭曲的末世,也就越發體會到生命的沉重與可貴。        


    “看哪,小趙縣令在還禮,他也在叩拜咱們!”        


    “哪裡有父母官叩拜子民的道理!小趙縣令真是,真是……”餘下的話盡皆淹沒在亡魂們的哭泣聲中。他們從未見過這樣的好官,來生若是投到小趙縣令治下就好了,也就不用再擔心“活著不如死了”的問題。        


    閻羅王也被有姝的話深深震撼,靜默了半晌才緩緩摸上對方發頂,柔聲道,“你很好。”        


    “不,您更好!”有姝慌忙退後,再次跪拜下去。陽間之所以生靈塗炭,正是因為地府輪回錯亂的緣故,若非眼前這人大力整肅,也不知還有多少百姓會枉死。論起功德,他才是最大的,而自己不過盡一些綿薄之力罷了。        


    閻羅王哪裡肯受他一拜,手掌立刻托住他光潔的腦門,阻止了他俯身的動作,拇指置於他眉心,緩慢地摩挲。有姝覺得這種舉動有些太親昵了,正想退後幾步,卻聽對方沉聲道,“別動,本王這就送你回去。”        


    摸眉心就能回去?有姝正暗覺詫異,就見他指腹射-出一道黑光,隱入自己腦門,然後就是一陣熟悉的眩暈感襲來。        


    看著空蕩蕩的露臺,閻羅王撚著拇指,許久沒動,心裡卻慢慢回味著方才那滑膩而又溫軟的觸感。光明正大的撫摸小趙縣令,這還是第一次,感覺委實不賴。        


    “趙大人已經回到陽世,你們都散了吧。”聞聽下麵的熙攘聲,他這才揮袖驅散亡魂。        


    -------        


    有姝再睜眼時,發現自己正躺在冷冰冰的牢房裡,頭頂的一扇半尺見方的天窗照射-出朦朧微光,可見天快亮了。他立刻抹掉額頭的離魂符,靠著牆壁半坐起來。原本血肉模糊、劇痛不已的臀-部,現在已完好如初,唯餘囚衣上的斑斑血跡。他反復摸索了幾遍,這才彎了彎圓溜溜的眼睛。        


    與此同時,王知府、欽差、各縣官員與一干人證也都紛紛轉醒,有的渾身鞭痕,有的眼睛舌頭腫-脹,有的肚腹絞痛,與夢中所經歷的一切竟詭異的重合了。        


    王知府推開睡在懷裡的愛妾,一咕嚕爬起來,先是摸了摸自己脖子,然後才長長吐出一口氣,心中頗感後怕。好在只是一個夢,不是真的。        


    “老爺,您脖子上怎會有一道血線?像是被,像是被”割喉了!愛妾不敢往下說,攏著被子稍稍後退,見王知府抬手去摸脖子,又尖叫起來,“老爺,您手上怎麼也有?難道是得了什麼怪病?”        


    王知府看不見自己脖子,卻能看見手腕,立即掀開被子,撩起褲腿,去檢查腳踝。腳踝上同樣是兩根血線,呈現出扭曲縫合的痕跡,而且還隱隱作痛。夢中被斬去頭顱與四肢,然後再縫合的景象不受控制地反復重播,令他肝膽欲裂。        


    他顧不得披衣穿鞋,著急忙慌地跳下床往客院跑,那裡住著朝廷欽差郝左思,昨晚也同樣在冥府受審。        


    門哐當一聲被推開,郝左思正站在銅鏡前,撩-開褻-衣查看後背。他背部的皮膚已經潰爛,顯出一條條狀似鞭笞的痕跡,潔白衣料遍佈鮮血,可見十分疼痛。        


    “你怎麼也……”兩人互相觀察彼此,然後齊齊開腔,“昨晚那個夢……竟不是做夢嗎?”        


    他們心中已有猜測,卻還不肯承認,又把夢裡諸人一一叫來查看,均出現吻合的異狀。直到此時,再無人心存僥倖,他們果真被趙有姝告到閻王那裡,得了懲治。        


    “現在可該怎麼辦?我原本可以活到七十多歲,王向才,你害我不淺啊!”郝左思拍著桌子痛哭流涕。在這個年頭,活到五十多已經算是高夀,七十幾簡直堪稱壽星,本是福祿壽喜樣樣俱全的命,卻因一時貪念,什麼都沒了,死後亦要在火山地獄受八百年折磨,然後入餓鬼道。這樣一想,簡直生不如死,死不如生,恨不得魂飛魄散才好。        


    王知府也同樣恐懼難言,仰倒在椅子上,不知在想些什麼。        


    一名被傳喚過來的官員戰戰兢兢開口,“要不把趙縣令放了,給他磕頭認罪?”        


    “放你-娘的狗屁!是他跑到閻王那裡告狀,才害本官至此,本官就算是死也要拉他墊背!”王向才果然不負活閻羅之名,目眥欲裂地吼道,“來人,傳本官之命,即刻把趙有姝拉出去五馬分屍!老子要他也嘗嘗頭顱四肢俱斷的滋味!”        


    幾名小官已嚇得面色慘白,腿腳發軟,跪在堂下又哭又求也無法令他更改主意。幾名衙役無法,只得領著刑票去大牢傳令。        


    大牢內,有姝正面無表情地盯著頭頂天窗,等待王向才諸人做出反應。他相信閻羅王,對方既然說他回到陽間後定會安然無恙,那麼就絕不會出意外。雖然懼怕對方,他卻也深深相信對方,這感覺十分矛盾。        


    不多時,有人踩著沉重的步伐走進來,他抬頭一看,竟是一名身材彪壯的獄卒,手裡提著一個食盒。        


    “小趙縣令,該吃早膳了。”        


    “王向才不是說不準給我送飯嗎?”        


    “我自己要送,與王畜生無關。”獄卒將食盒打開,裡面放著一碗白飯,幾個小菜,雖無葷腥,看著卻爽脆可口。如今災情嚴重,米糧短缺,能吃上這樣的飯食已經很不錯了。        


    有姝用疑惑不解地目光看過去,半天沒有動作。        


    獄卒又從懷裡掏出一把鑰匙,徐徐道,“大人,王狗官欲置您於死地,小的人微言輕,做不了什麼,只能偷偷放您走。您不知道,小人原是龍泉縣人,撇下一家老小來州府當差,就是為了讓他們吃飽穿暖。但龍泉縣令不把他們當人看,連年徵收重稅不說,還貪墨了修繕堤壩的銀兩。洪水一來,我娘跟我爹都沒了,我那婆娘帶著一雙兒女好不容易趕到州府,卻全被王狗官擋在城門外,不給粥水,不給藥物,不給衣褲,把他們當牲畜,當螻蟻,當塵灰。”        


    說到此處,獄卒已語帶哽咽,狼狽地抹掉眼淚和鼻涕才繼續道,“小的想拜託守城的侍衛偷偷把他們放進來,侍衛卻向小的索要二百兩銀子。二百兩,我上哪兒去找?難道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餓死不成?正當小的絕望之際,我那婆娘卻擅自帶著兒女去了遂昌。你猜怎麼著?還未到城門,就有官差在路旁引領災民,他們有了棚屋安居,有了米粥飽腹,有了湯藥治病,有了衣服遮體。他們活下來了,活得好好的,有了希望,他們盼著小的去團聚,小的卻得看著他們的救命恩人被王狗官生生害死,小的不是畜生,小的做不到!”        


    他飛快打開銅鎖,磕頭道,“大人,您快走吧!您的大恩大德小的無以為報,來生再給您當牛做馬!”        


    有姝被他的舉動震撼了,久久說不出話來。愣了許久,他才慢慢跪坐,慎重叩拜回去,“我跑了,你又該如何?每個人的生命都同等珍貴,不該用來交換,更不該輕言放棄。”        


    旁的幾個牢房關押的全是蒙冤受屈的百姓,聞聽此言莫不痛哭失聲,對小趙縣令越發崇敬愛戴,對王向才等人也就越發憎恨。        


    獄卒苦勸無果,便要去背小趙縣令,卻見他死死扒在牢門上,不肯妥協。因他臀-部沾滿鮮血,可見受傷極重,獄卒不敢狠拉硬拽,一時間竟毫無辦法。正躊躇間,又有一名獄卒匆匆跑進來,急道,“快著點,聽府衙裡的人說,王狗官竟想把小趙縣令五馬分屍!”        


    獄卒這才下定決心,去掰小趙縣令雙手,還有一人去抬腿。        


    有姝怎麼能陷這二人於死地,立刻劇烈掙扎起來。忽然,外面響起一陣喧嘩,然後就是淩-亂的腳步聲。兩名獄卒怕被發現,只得把人重新抬回牢房,鎖了牢門,跑去查看。        


    外面不知何時已聚集了許多災民,手裡均拿著棍棒、鋤頭、柴刀等物,將牢房四周圍了個水泄不通,還有人抬著圓木撞擊大門,似乎想要衝進來。兩名獄卒略一打聽才知,這群災民竟是從遂昌趕來,早已衝破城門長---入,目的就是為了救小趙縣令出去。送刑票的幾個衙役早被他們摁住一頓好打,若非小趙縣令平時一再告誡他們莫要濫用私刑,莫要殘害人命,受了冤屈得去找他處理,幾人早就被打死了。        


    “好了好了,把人捆起來得了,小趙縣令若知道咱們殺了人,定然會不高興!撞門,繼續撞門,今兒一定要把小趙縣令救出去,就是天皇老子來了,咱們也不能停!”領頭那人高喊,眾人紛紛附和。        


    一牆之隔的有姝正側耳聆聽外面響動,不知不覺已淚流滿面。他之所以為民伸冤,之所以救助百姓,為得不過是保住自己性命罷了。他的出發點並不高尚,甚至可以說自私自利,但大家回報他的卻是全心全意的愛護。他何德何能?        


    生命的沉重與可貴,遠比他體悟到的更為深刻。之前的他總為了自己而活,現在卻明白了什麼叫做責任。回憶往昔,他才知道主子為何喜歡站在簌簌風中,巍巍城頭,俯視海清河晏、太平盛世,告訴他這就是大愛無疆,仁者無敵。        


    王者的胸襟理當如此。主子是,閻羅王亦是,而他,還遠遠不如。        


    當有姝恨不能穿牆而過,把所有災民都驅走,告訴他們不要為自己以身犯險時,外面卻又響起一陣駿馬嘶鳴,有人朗聲說道,“都給本官停下!此次破城之罪,本官不予追究,你們都散開,好教本官放了趙大人。”        


    “你是哪路神仙?”有人反問。        


    “本官乃當朝刑部尚書,奉命前來複查趙大人劫掠災銀一案。現有證據表明趙大人是被冤枉的,皇上已發下聖旨,命麗水知府即刻放人。”話落取出袖中聖旨,朗聲宣讀。        


    災民們這才露出欣喜若狂的神色,連忙退讓到大門兩旁。而有姝卻皺緊眉頭,忖道:這刑部尚書來得也太快了吧?等同于郝左思剛離京,他就帶著聖旨出發了,難道閻羅王給新皇托了夢?        


    得出這一結論的有姝對閻羅王的好感度頓時突破天際。        


         


☆、第73 王者        


         


聞聽刑部尚書親自前來麗水複查劫銀案,且還當場頒佈了釋放趙縣令的聖旨,王知府與郝左思嚇得魂不附體,呆坐半晌後才急忙穿好官袍趕去迎接。        


    二人坐在馬車內低聲商談。        


    “郝大人,你不覺得此事有些蹊蹺嗎?”        


    郝左思還未回魂,正捧著官帽瑟瑟發抖,被推了幾下才茫然地“啊”了一聲。        


    王知府恨鐵不成鋼地道,“現在可不是發呆的時候,趕緊想些對策才好!”        


    “什麼對策?在閻王爺那裡都記了名,陽壽也都盡了,還能力挽狂瀾不成?如果你是神仙,或許還有可能,但你是嗎?你王向才號稱麗水府的活閻羅,到得真正的閻羅王跟前連個屁都不是!若非你拖我下水,我焉能淪落到如此地步?”郝左思現在極想與王知府翻臉,當初他也曾猶豫過,也曾捫心自問過,若非這人使了美人計,還把一箱箱白銀堆放在他屋裡,令他晃花了眼,迷了心,現在也不會這樣。        


    王知府顧不得上下級之分,一巴掌甩過去,斥道,“狗-日的,你自己起了貪念,反倒怪在我頭上?若是趙有姝那樣的硬骨頭,你看他會不會動心!待我問你,你來了麗水幾日?在路上又耽擱了幾日?”        


    郝左思被打得眼冒金星,卻也沒功夫動怒,略一合計,答道,“來了四日,路上馬不停蹄,未曾耽擱。”        


    “剛來四日,且路上馬不停蹄未曾耽擱,怎的刑部尚書後腳就到,還帶了釋放趙有姝的聖旨?這動作也太快了點,難道衙門裡出了內鬼?也不對啊,消息送到京城也得半月時間,皇上難不成能未卜先知?”王向才越琢磨越覺得邪門,不禁抖了抖。        


    在此之前,他橫徵暴斂、殘害鄉民、逼良為娼,可說是百無禁忌,從未想過自己會遭報應。都說“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這句話被他奉為圭臬,要麼就做個實實在在的好人,窩囊一輩子;要麼就當個徹徹底底的惡人,風光無限。該怎麼選不是一目了然嗎?至於佛家所謂的輪回轉世,因果報應,全他娘的是扯談。        


    但現在可好,當他知道不是扯談的時候已經太晚了。他今早問了師爺才知道,所謂的石磨地獄竟然是把人扔進大磨盤裡磨成肉醬,重塑人身後繼續磨,磨了又磨,直至千年期滿。那是何等恐怖的景象,更何論此後還要入修羅道受苦。        


    王知府簡直不敢深想,故此,也就更為怕死。他拽住郝左思,不停詢問刑部尚書的喜好,想要通過賄賂手段對付過去。哪料郝左思連連搖頭,直說此人是個比趙有姝還硬的硬骨頭,既不喜歡美人,也不喜歡金銀,無父無母,無妻無子,無親無族,眼裡只有刑律法理,沒有人情世故,堪稱刀槍不入,心硬如鐵。        


    王向才徹底懵了,仰靠在車壁上好半天回不過神。        


    --------        


    與此同時,有姝已經在獄卒的攙扶下走出大牢,,因日光刺眼,忍不住用手遮了遮。        


    災民們見他渾身是血,臉色蒼白,不禁痛哭起來,哭著哭著竟成片跪倒,連連磕頭。小趙縣令被關押的一天一夜裡,他們像失了主心骨,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無助。若是小趙縣令被冤殺,遂昌會如何?災民會如何?淹沒的田地又如何?那哀鴻遍野、餓殍千里的慘狀還有誰能拯救?        


    老天爺不開眼,不讓好人得到好報,他們只能自己去尋求正義。小趙縣令救了麗水府數十萬災民,他們這幾萬個人為他豁出性命又如何?便是到了地府,被問起來的時候也挺得起腰,抬得起頭。因為他們不是畜生,他們還有良-知。        


    總算新皇英明,沒讓奸佞陷害忠良,看見小趙縣令安好,他們也就放心了。        


    有感於大家的深情厚誼,有姝推開兩名獄卒,慢慢跪了下去,與鄉民們對拜。他的舉動令大家受驚不小,連忙圍上去想把他拉起來,又見他褲子上沾滿血跡,不敢擅動。        


    “小趙縣令,您快快起來,您這樣不是折煞咱們嗎?”領頭破城的災民焦急勸阻。        


    大家紛紛附和,“是啊是啊,您快起來吧。受了您一拜,咱們都得折壽!”        


    有姝慎重三叩首後才直起腰,徐徐道,“該折壽的那個人是我才對。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各方官員本是君主的僕人,卻也是百姓的僕人,合該為百姓效力。僕受主拜,焉能安然受之?大家的情誼,有姝記下了。”        


    類似的話,有姝之前也曾說過,但那不過是些為官做人的套路罷了,其中有多少真心,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然而經歷過此次磨難,他才明白當一個為民請命的好官,所得到的回報是多麼巨大。你為民付出一分,他們會惦記十分,甚至為你效死,這絕對違反了有姝在末世裡學來的“等價交換”的原則。然而,也正是因為他們的無私奉獻,傾力回報,教會了有姝該如何做一個更好的人,更有血有肉有心的人。        


    末世前的政府機構總宣揚當官的是人民的公僕,但有多少人把自己當成公僕,這就不得而知。總之這句話早就成了一句笑話,不過聽聽罷了。但在古代,誰又曾聽過如此顛覆認知的言論,且說話者不但是這麼想的,還這麼做了。他親自為百姓施粥、熬藥、把脈、治病、巡查堤壩、修築棚屋,遂昌能有現在的穩定安寧,活人無數,全有賴於他的鞠躬盡瘁。        


    他願為百姓死而後已,現在反倒調過頭來感謝百姓,跪拜百姓,誰能受得了?大家嚎啕大哭,淚如雨下,想要說些感恩戴德的話,卻哽咽地難以為繼,恨不能把自己的心掏出來,送到小趙縣令手裡。        


    有姝見自己不說話還好,一說話竟又哭成一片,跪拜紛紛,頓時露出為難的神色。所幸刑部尚書看出了他的窘境,高聲說道,“好了,小趙縣令已經平安,大夥兒都散了吧。他身上還帶著傷,再跪下去許是會耽誤治療。”        


    百姓立刻爬起來,一再叮囑小趙縣令好好將養,又逮著欽差詢問這樁冤案該如何處理,聽聞皇上已經發話,說是要“嚴查到底,決不寬恕”,這才半信半疑地散了。        


    “趙大人,歐某來遲一步,讓你受苦了。”刑部尚書歐泰上前攙扶有姝。        


    有姝客氣拱手,“不晚,不晚。多謝歐大人寬恕鄉民破城之罪,多謝皇上體察之恩。”說老實話,這哪裡是不晚?分明是太快了!若非這裡面有閻羅王插手,他一定會以為皇上能未卜先知,待那郝欽差一離京,就知道麗水府會發生冤殺清官的慘案。        


    但鬼神之事大家心知肚明就好,嘴上卻不能亂說,故而兩人對視一眼,均沉默下去。歐泰把人帶到自己租住的院落,說是即刻去找大夫治傷,被有姝果斷拒絕,對方也沒多問,竟就這樣忽略了。        


    有姝暗覺奇怪,轉念一想:京城這些一二品的官員大多官威甚重,高高在上,能垂問一句已算屈尊降貴,哪能真的管你死活?他若真追著你查看傷口,那才不好解釋。        


    如此,有姝就安心在院子裡住下,等劫銀案水落石出再回遂昌處理政務。索性他把賑災流程都已製成表格發放到胥吏和災民手中,暫時不回去主持大局倒也無礙。        


    王知府和郝左思匆匆趕來,還未跨進門檻就已先行彎下膝蓋,納頭便拜。當是時,有姝與歐泰正在用膳,看見二人像吃了蒼蠅一般噁心。        


    有姝曾聽院子裡的僕役說過,歐泰原是安慶知府,因為官太過清正廉潔得罪了某位權貴,那權貴羅織罪名把他一家老小全部殺害,卻獨獨將他發配邊疆充軍,好叫他餘生都活在痛悔自責中。他發配之地正處於五皇子治下,二人偶然結識,一見如故,待到先帝駕崩,五皇子登基,原本有如喪家之犬的歐泰也就成了炙手可熱的人物,那權貴被他彈劾了九九八十一條罪狀,淩遲處死。        


    由此可見,這人是個硬骨頭,也是個狠角色,犯在他手裡定然沒有好下場。王、郝好人當即被扒了官袍,去了官帽,拉出去杖刑一百,然後關入大牢待審。有姝則被授予知府官印,代為掌管麗水府全境賑災事宜。        


    “這就完了?沒我什麼事了?”有姝捧著官印,頗有些傻眼。他還以為自己要與王知府等人當堂對質,少說也得耽誤七八天功夫,哪料歐泰這人比傳說中更雷厲風行,打一頓竟就完了。        


    “賑災要緊,這件案子本官早有成算,趙大人不必擔心。”        


    “既如此,屬下這就去了。”因麗水府受災範圍極廣,人數極多,僅遂昌一縣根本無法安置全部災民,故而有姝不敢耽誤,披了蓑衣就走。現在的他早已不是剛來時那個只想保住自己性命的有姝,既然當了父母官,就得盡到父母官的責任,他的百姓們絕不能冤死、枉死、餓死,受盡苦難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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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知小趙縣令掌管了麗水政務,各縣百姓莫不歡欣鼓舞,額手稱慶。又加之朝廷新派了欽差審查災銀被劫一案,不過拷問了兩名人犯就已得知銀子與糧食藏在何處,立刻派軍隊去找,然後分發下去。        


    有姝適時提出“以工代賑”的建議,讓各縣把災民召集起來,對損毀的堤壩、官道、橋樑、驛站、寺廟進行修繕,每日包吃包住,還有月錢可拿,盡最大限度地穩定了民心,且在短短一月之後,就把千瘡百孔、破敗不已的麗水府,建設得比往日還要欣欣向榮。        


    走在路上可以看見原本堆滿泥沙的田地被清理乾淨了,種下去的稻穀冒出點點綠芽;倒塌的房屋蓋起來了,主家正招呼鄉鄰前來飲宴;失去父母的孩童被寺廟、育嬰堂等處收容,不至於顛沛流離、居無定所。原本形如枯槁,麻木不仁的百姓,眼裡又有了希望與活力。        


    有姝沿著河堤一路暗訪,這裡走走,那裡看看,與很多人攀談,與很多人說笑。這在往昔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情況。他對陌生人的戒備依然沒有減少,卻也不再封閉自己的心,而是盡情讓雨露灑進去,讓微風拂過去,讓陽光照進去。        


    他對世界的認知不再停留於末世一般的灰暗,而是多姿多彩、馥鬱芬芳。更美好的是,這一切改變還源於他的執著與努力。他一路抿著嘴,翹著唇角,慢慢走回縣衙,坐下後才發現雙-腿酸痛得厲害。        


    小廝立即給他端來一盆熱水,想幫他洗腳。        


    “我自己來,你下去吧。”有姝脫掉髒汙不堪的靴子,朝下一倒,嘩啦啦掉出許多沙子。        


    小廝垂頭暗笑,卻也知道縣太爺十分親民,能自己做的事絕不假他人之手,便乖乖下去了。        


    有姝把兩隻靴子裡的泥沙都倒乾淨,又把黑乎乎的襪子脫掉,這才將雙足浸入熱水中。他舒服的吐出一口氣,左腳踩踩右腳,右腳踩踩左腳,兀自玩了一會兒,竟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片刻後,屋內憑空出現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輕輕走到他身邊,彎腰細看。        


    有姝已連續大半月沒睡過囫圇覺,已是精疲力盡。全府災民都已安置妥當,又親自暗訪查探一番,確定沒有陰奉陽違,瞞上欺下的情況發生,他這才放鬆下來,幾乎不到半息就睡得死沉,許是地龍翻身都不會醒。        


    男子在他身旁坐下,歪著頭,支著腮側,默默觀看,然後低聲笑了。小趙縣令睡死了竟然會流口水,且還咂摸著嘴,發出咀嚼食物的聲音,也不知在夢裡吃到什麼山珍海味。這副睡相當真有些憨傻,但也十分有趣。        


    不過倒也為難他了。這麼些天以來,他竟跟災民一樣,頓頓只吃稀粥加鹹菜,眼看著迅速消瘦下去。男子猶記得上一回見他,他還白白-嫩嫩,水水潤潤,像青松蒼竹一般挺拔俊秀,現在卻成了一顆發黃的豆芽菜,縮在椅子裡的模樣令人揪心。        


    男子慢慢皺緊眉頭,伸出手撫了撫小趙縣令蒼白的臉頰,又把他嘴角的唾液抹去。男子竟也不嫌髒,盯著濕漉漉的指尖,不知在想些什麼,好半天才掏出帕子擦拭,然後把小趙縣令的右手握在掌心,測量他手腕的粗細。        


    “又瘦了。”低沉的嗓音在屋內回蕩,透著些許無奈,又透著些許心疼。        


    他愛不釋手地把-玩著小趙縣令細細的五根手指,將它們扣在自己指間,又放在自己胸膛,然後置於唇邊緩緩摩挲,似在嗅聞,又似在親吻。片刻後,他才意識到小趙縣令的雙足還泡在水裡,連忙彎腰去試探溫度,察覺到水已經變涼,立即用三昧真火加熱。        


    水溫漸漸升高,白色的霧氣蒸騰而上,令小趙縣令蒼白的皮膚泛出粉色。男子垂頭看了幾眼,又站起來走了兩圈,才似下定決心一般挽起袖子,去給他搓腳。他仿佛很少做這種事,又擔心把人弄醒,頗有些慌亂無措。然而把小趙縣令秀美雙足放置在掌心把-玩的歡愉已超過了做賊心虛的緊張感,他洗著洗著竟從容起來,越發慢條斯理,不緊不慢。        


    把每一根圓潤的小腳趾都搓洗乾淨,又用銀針輕輕戳破腳底的幾個水泡,敷上藥,他這才把人抱到床-上,輕輕脫掉外袍,蓋好被子。看著呼呼大睡,且又流出許多口水的某人,他搖頭莞爾,心中又是酸麻脹痛,又是歡喜無限。        


    從書架上拿了一本書,斜倚在小趙縣令身邊翻看,待他踢被子了就蓋一蓋,魘住了就拍一拍,打鼾了捏捏鼻子,夢囈了揉揉唇珠,倒也樂趣無窮。男子越待下去越是難以抽身,竟連權杖亮了數次都不予理會,若非一隻傳訊符破窗而入,當真會直接住下。        


    男子消失以後,沒人替自己蓋被子的有姝立刻轉醒,先是在身邊摸索,然後才迷迷瞪瞪地半坐而起。        


    “我不是在洗腳嗎?”足過了一刻鐘,他才找回記憶,發現洗腳盆還放在屋裡,水已經涼了卻沒倒掉,可見不是小廝過來幫自己把腳洗乾淨,然後弄到床-上。他們辦事很周全,不會幹一半留一半。        


    “那是誰把我抱上來的?難道是我夢遊?”他腦中隱約冒出一個猜測,心裡頓時暖乎乎的,更為安然的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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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災情緩解過後,不僅僅是麗水一地,全國的受災地區都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盪。這震盪來自於朝廷、新皇,起因皆與災銀有關。先皇性好奢靡、揮霍無度,以至於國庫連年空虛。這次的賑災款項全是五皇子從藩地運來的私銀。以一藩之地供養全國災區本就是杯水車薪,卻沒料這些銀子十之八-九都沒落到災民頭上,反而被各地官員中飽私囊。        


    災民們活不下去自然就會奮起反抗,一月之間,相繼有五六個州府發生了大規模的民亂,若非五皇子的軍隊訓練有素,戰力強悍,大庸國早就分崩離析了。五皇子剛登上皇位就發生這樣的禍亂,他的震怒可想而知,立即派遣心腹去各州審查災銀去向。        


    麗水府也在審查之列,而且情況極為嚴重。上至知府,下至胥吏,都貪墨過賑災錢糧,連欽差大臣也被腐化,與之同流合污陷害忠良。案情查明之後,王知府被判淩遲,欽差被判斬首,余等從犯或流三千、或徙經年、或免職查辦,各得其咎。其他州府亦血流成河、人頭紛飛。        


    事畢,本還人滿為患的縣衙、府衙竟都清空大半,新皇立即寫下罪己詔,誠告天地;然後連續加開三年恩科,選拔有識之士;又免了百姓五年賦稅;並為先皇時期被迫害的許多忠臣、良臣、能臣平-反,命他們重新回朝廷效力。        


    連番動作之下,岌岌可危的江山社稷保住了,惶惶不可終日的民心穩定了,除了貪官污吏,所有人都松了口氣。        


    有姝如今已搬到府衙辦公,原以為王向才死後,自己或許會升任知府,哪料歐泰臨走時竟又給他帶來一張聖旨,說是讓他回京述職。按理來說地方官員最短三年述職一次,“趙有姝”才到遂昌一年半,且此時正是官衙缺人的時候,怎會把自己調走呢?        


    難道說皇上看重我的能力,想把我調到京城去?這位新皇對百姓兼愛無私,對官員賞罰分明,有仁者之風,亦有霸者之威,處事風格越看越像主子。這樣想著,有姝立刻接了聖旨,準備入京,轉而思及麗水的百姓,又猶豫了。        


    歐泰明白他的顧慮,連忙安撫道,“小趙縣令你放心,麗水府的繼任者乃曾經的河東同知,因堅守本心,為民請命,被上峰栽贓陷害,免官流放,現已平-反,也是一位難得的好官。他必然不會讓你的心血付諸流水,更不會讓你的百姓蒙冤受屈。你若是還不放心,可以隔段時間回來看看。”        


    有姝思忖片刻,終是決定前往京城。他不好對新來的官員指手畫腳,只能把自己的治理心得寫成小冊子,當禮物贈送。一應政務交接完畢,他慢騰騰地走回後院,準備收拾行李出發。        


    當初“趙有姝”貪墨的那些金銀財寶,現在全被他賣得一乾二淨,唯餘幾件衣服幾雙鞋襪,還有兩箱書籍。他在匣子裡掏了又掏才摸出幾兩碎銀,竟連上京的盤纏都不夠,這才遲鈍地意識到金錢的重要性。        


    “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沒錢我怎麼上路?”他坐在椅子上,眼神有些呆滯。        


    恰在此時,閻羅王忽然出現,先是在雜亂無章的屋子裡轉了幾圈,然後坐在他身邊,一面查看他打了許多補丁的衣服,一面柔聲詢問,“怎麼,沒盤纏上京?”        


    有姝本想點頭,所幸在最後一刻及時打住,這才意識到對方又在試探自己。好狡猾啊,差點就上當了!        


         


☆、第74 王者        


         


有姝的下巴雖然沒點下去,但腮側的肌肉-緊繃了一瞬又立刻放鬆,如此細微的表情照樣沒能逃過閻羅王的眼睛。他心裡暗笑,面上卻不顯,在屋內走來走去,四處查看,然後頻頻搖頭。        


    “廉潔勤政、愛民如子”本是為官之本,這人的確做得很好,但對待自己卻著實有些苛刻了。別的官員告老還鄉或上京述職時,僅金銀財寶就有十幾車,更別提一溜兒如花美眷。然而他卻只有一個小小的包裹和兩個半舊的箱籠,所有行李加起來竟不值二錢銀子。都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他把雪花銀全用在百姓身上,自己臨走卻連盤纏都湊不齊。        


    真不知該贊他才好還是罵他才好,不該拿的銀子沒拿,該拿的俸祿竟也捐出去,也不想想萬一自己要應急的時候當如何?閻羅王長歎一聲,似是十分無奈,卻也萬分疼惜。        


    他本想摸-摸小趙縣令柔軟的發頂,卻又及時收回手,見對方假作不知,拿起一本書心不在焉地翻看,且小身板繃得筆直,從表情到動作都十分僵硬,又忍不住發笑。罷了,他不為自己打算,總有人會念著他。        


    這樣一想,閻羅王曲指在他空空如也的錢匣上敲了敲,又招手喚來窗臺上徘徊的一隻花貓,令它將之拱落桌面。砰地一聲悶響,匣子摔成兩半,隱有金色光芒從裂縫中透出。        


    有姝狀似埋頭看書,眼角餘光卻一直盯著閻羅王,見此情景,哪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對方一定是看出了自己的窘境,想辦法接濟自己。他如此慷慨大方,解人憂難,活著的時候一定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有姝感動萬分,對於這份情誼也就安心接受了,忖道:來日攢夠銀錢便製作一些精巧的祭品,燒給對方當回禮。他撿起錢匣,從盒蓋的夾層裡翻出幾片金葉子,換算成白銀的話足有一百兩,當真是一筆橫財。        


    一百兩,是不是太多了點?有姝迅速把路上的花費合計出來:抵達京城,頂天也就耗銀十五兩,另有三十五兩用來找地方安置,還有五十兩結餘。一下給這麼多,他不得不懷疑閻羅王又在考驗自己的廉潔度,於是便把多出的金葉子刨到一邊,買了米麵、衣服、布匹、棉被、蔬果等物,分別送往麗水府的幾個育嬰堂。        


    見他如此行-事,閻羅王哭笑不得。多出的五十兩本是讓他拿去買點好吃的補補身體,他竟轉眼就捐出去,真是榆木腦袋。然而他越是木訥耿直,閻羅王就越是欣賞愛重,便也只能隨他去了。        


    ------        


    準備妥當之後,有姝雇了一名車夫送自己上京。他並沒大張旗鼓,而是喬裝改扮,默默離開,任誰也想不到這輛簡陋的牛車內坐著的竟是救活了麗水府數萬萬百姓的趙青天。        


    車輛晃晃悠悠行駛在官道上,兩旁是炊煙繚繞的村莊,有耕牛和農夫在田地裡勞作,還有小孩在田埂上嬉戲。有姝坐在車轅上,遙望這寧靜美好的一切。似想到什麼,他將精神力逼於雙眼,抬頭看去,只見原本怨氣重重、鬼影森森的天空,現如今已是黃旗紫蓋、風雨皆休,好一番乾坤朗朗的太平景象。        


    他手搭涼棚望了許久,然後站起來舉了舉手臂,像是在觸摸飄來蕩去的秋風,然後傻乎乎地笑了。本已出現在另一邊車轅上的閻羅王立即隱去身形,一瞬不瞬地盯著這抹鮮見的笑容。        


    他從不知,當小趙縣令真心實意笑起來的時候,竟會這樣俊朗明媚。粉面桃腮、雙瞳剪水,這些用來形容女子的詞語,放在他身上亦毫無違和之處,叫他忍不住看了又看,更捨不得忽然出現,以至於破壞了這靜謐而又美好的一幕。        


    直過了許久,他才走過去,輕輕撫了撫小趙縣令微揚的唇角。        


    有姝分明感覺到臉上涼了涼,卻以為是秋風所致,倒也沒怎麼在意。他舉著雙臂在車轅上站了許久,直等車夫和兩旁的行人向自己投來異樣的目光才悻悻然入內。這個時代的人沒看過泰坦尼克號,真是不解風情啊。        


    腦袋剛伸進車廂,他就僵住了,只見閻羅王正大馬金刀地坐在主位,雙目透出明滅亮光,神情十分莫測。他反射性地擺出從容姿態,在對方身邊坐定,然後拿出一本書慢慢翻看,以掩飾緊張的情緒。        


    閻羅王也不知打著什麼主意,坐了兩三刻鐘都不見走人,害得他腰酸背痛,腿肚子抽筋。好不容易捱到正午,車夫找了一塊臨水的空地,讓東家下來稍作休整,他這才得到解脫。        


    有姝如蒙大赦地跳下車,伸伸胳膊,蹬蹬腿-兒,在河邊來回走了兩圈,活蹦亂跳的模樣看上去不像父母官,倒像出門遠遊的學子。因他身上只有幾十兩盤纏,小廝、丫鬟、師爺等雜役均供不起,只得一個人上路,且那車夫還是在租牛車時一塊兒雇的,並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不過這樣也好,至少一路很清淨,不用聽旁人感恩戴德或諂媚討好的話。有姝雖然性格開朗很多,但本質還是喜靜。他拿出一塊乾糧,坐在河邊的大石頭上慢慢啃,閻羅王站在他身邊舉目遠眺,不知所想。        


    車夫取出旱煙,點燃了吧嗒吧嗒地抽,神情很是愜意,“小後生,你是上京趕考的秀才?”        


    “不,我去京城辦事。”“趙有姝”乃神童,十八稚齡就中了狀元,有姝接管身體大半年,現在也才二十歲不到,比絕大部分秀才還年輕,難怪車夫誤會。        


    “去辦事啊。你是遂昌本地人?”        


    有姝向來不會撒謊,能說的就說,不能說的隱去,“我不是本地人,在遂昌暫居。”        


    “那你看看咱們遂昌與外地有什麼不同?”聽說是外地人,車夫來勁兒了,得意洋洋地開口。        


    “似乎沒什麼不同?”有姝沒在大庸國生活過,哪能說出個一二三來?        


    車夫急了,指著不遠處的官道,“這你都看不出來?你瞅瞅咱這路,是不是特別平坦寬闊?告訴你,這次洪澇,南方絕大部分的州府都被沖毀,至如今還堆滿泥沙,一片狼藉,百姓要吃的沒吃的,要住的沒住的,過得可慘。唯獨咱們麗水,咱們遂昌,屁事沒有。洪水剛過,小趙縣令就親自帶領咱們重建家園,把屋子蓋好了,堤壩修繕了,道路填平了,良種播下去已經發芽了,哪兒哪兒都是欣欣向榮,生機無限啊!過了咱們遂昌的地界你再去看,那簡直是人間煉獄,旁的不提,官道簡直是千瘡百孔,溝壑難平,與遂昌大為不同!咱們遂昌的百姓就是有福,攤上小趙縣令這樣的好官,要我說,全大庸國的縣令加起來,也比不上咱們小趙縣令一根手指頭!”        


    有姝被車夫誇得面紅耳赤,又見閻羅王在一旁津津有味地聽著,還不時瞥自己一眼,越發感到羞恥,只得把臉埋進大餅裡悉悉索索地啃。        


    車夫是小趙縣令的忠實擁躉,把小趙縣令的豐功偉績來來回回說了無數遍,末了才歎息道,“聽說皇上很看重咱們小趙縣令,已經下旨召他回京。他是好人,理當得到好報,咱們自然希望他越走越遠,但真要說實話,咱們捨不得啊!他要是走了,咱們就像少了主心骨一樣,整天沒著沒落的,心裡怕得很。”        


    見車夫說著說著竟哭起來,有姝連忙把乾糧放到一邊,寬慰道,“別怕,聽說新任麗水府知府也是一位好官。以後的生活還會更好的。”        


    “嗐,我知道新任知府是誰,原來在河東府當過同知。”車夫擺手,“他的確是好官,清正廉潔,但他未必有咱們小趙縣令的能力。咱們小趙縣令那是走一步看百步,他的種種佈置你今兒看來覺得莫名其妙,明兒才知道他料事如神。他不但文章寫得花團錦簇,還精通算數、土木、天文、地理,斷案幾乎不用審,一眼就能看出誰是誰非……”        


    聽聞車夫又開始來回講述自己判案那些事,有姝臉頰通紅,尷尬不已。若是只有他們兩個,誇一誇也沒什麼,但閻羅王還在這裡,總覺得不大自在。他窘迫之下掉了半張大餅,順著岩石咕嚕咕嚕滾進河裡,引來許多魚兒啃食。他眼珠子一亮,提議到,“河裡有魚,不如咱們抓幾條烤來吃吧?”        


    車夫許久沒吃過葷腥,立刻被吸引過去,“成,秋天的魚兒正肥-美。我車上沒帶釣具,就用草藤現編一個網兜吧。”        


    有姝生存技能滿點,自然也會編織漁網,就扯了草藤與他分工合作,這才算消停下來。唯獨閻羅王覺得意猶未盡,默默歎了口氣。不知為什麼,他很喜歡聽旁人追捧小趙縣令,尤其喜歡看他被人擁戴時臉頰紅-潤,眸光璀璨,唇角含笑的模樣。任誰也不知道,真正的小趙縣令遠比他們口中描述的更優秀千萬倍。        


    不過,他認真做某一件事時,姿態也十分迷人,恰如此刻。閻羅王坐到小趙縣令身邊,一瞬不瞬地盯著他在藤蔓中來回穿梭的手指。        


    有姝與車夫飛快編完網兜,又在底部扔了些乾糧,然後放進水裡,等著魚兒自己往裡鑽。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打漁的人多了還是怎的,魚兒非常警醒,只在外面來回轉悠,並不上套。        


    有姝原本只是隨口一說,見魚兒膘肥體壯,肚子溜圓,看上去十分鮮美,饞蟲也就上來了,隔一會兒就去瞅瞅,隔一會兒就去瞅瞅,表情很是急迫。        


    “我說小後生,你別總是跑去看啊,會把魚兒都嚇走的。”車夫無奈勸阻。        


    有姝只得坐下乾等,不時揉揉肚子。閻羅王見他這副饞相,頓時暗笑不已,本打算略施法術把魚趕進網兜,轉念又改了主意。用法力固然省事,但也悄無聲息,小趙縣令如何能知道是自己幫了他?        


    做好人不留名顯然不是他的風格,他之所以護送小趙縣令上京,圖的不正是他的感激,他的喜愛,他的親近嗎?思及此,他挽起褲腿,下到河裡攆魚。        


    有姝本還想不明白閻羅王怎麼好端端地跳下去了,待他彎腰把魚兒趕過來才知,他竟是在幫自己張羅午飯,心裡霎時滿滿漲漲,感動不已。因為在他看來,對方是不知道自己能看見他的,也就是說,他默默幫助著自己,卻不圖回報。        


    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的好人呢?有姝傻乎乎地暗忖,然後彎了彎大眼睛,表情很是竊喜。        


    神明不是用眼睛來觀察四周,而是依靠神識。故而有姝自以為背對著閻羅王便可以展露真實情緒,實則一舉一動都在對方的監視之內。見他開懷,閻羅王也就越發賣力,很快把河裡最肥-美的魚一網打盡。        


    一刻鐘後,待那車夫去拉漁網,裡面已經滿得塞不下了,而且個頂個的活蹦亂跳,掉落在草叢裡時發出清脆響亮的劈啪聲,十分喜人。        


    “好傢伙,便是那些專門靠打漁吃飯的人,也沒咱們撈得多!”車夫喜滋滋地感歎。        


    “吃不完的放在車裡,到了下一個小鎮拿去賣,還能賺些回去的路費。”有姝挑出一條大魚,用匕首麻溜地刮魚鱗。他不能向真正的功臣道謝,心裡十分慚愧。        


    一無所知的車夫連忙擺手,“這魚是咱們兩個一塊兒抓的,要賣錢也得一塊兒分。小趙縣令要是知道咱們遂昌人出了遠門就愛佔便宜,該感到面上無光了。”        


    怎麼啥事都能扯到我身上去啊?有姝頗感無奈,只得點頭。閻羅王亦目中含笑。兩人一鬼湊在一塊兒烤魚,氣氛十分和樂。        


    恰在此時,不遠處駛來幾輛華麗的馬車,一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領著一名身材婀娜、長相嬌豔的女子,在丫鬟的攙扶下踉蹌走到岸邊,準備稍事休整。一群僕從浩浩蕩蕩跟隨,有的鋪墊子,有的生火,有的撐傘遮陽,還有的取出食盒一一擺放,看上去派頭十足。        


    車夫頻頻側目,顯然對那女子不避男女的行為頗有微詞。有姝卻視而不見,把自己的魚吃完了就挑了一條最肥-美的,架在火上慢慢烤制。他廚藝本就超凡,隨身還帶著各種調料,灑了一點孜然下去,河岸兩邊全是濃香撲鼻。        


    中年男子伸長脖子看了看,又聳著鼻頭聞了聞,大聲喊道,“哎,你那條魚烤好了就給本員外送過來,本員外給你一兩銀子!”        


    一兩銀子買一條魚,這無疑是天價,若是個普通人,早顛顛兒地答應了,有姝卻擺手拒絕,“不賣!”        


    “那你要多少銀子?”中年男子以為對方想訛詐,不免露出輕蔑的表情。女子也翻著白眼,嗤笑一聲。        


    “我之所以在天災中活下來,得虧閻羅王大恩大德放我一馬,這魚我是準備祭給閻羅王的,你吃不得。想吃你自己烤。”有姝不想惹事,讓車夫送了一條活魚過去。他不能明著感謝那位看不見的朋友,找個藉口給他送祭品還不行嗎?        


    是的,他已經單方面認定閻羅王是自己的朋友了。他從來沒交過朋友,生命中除了父母與主子,並沒有其他人留下過痕跡。友情是什麼滋味,他從不曾體驗過,所以有些新鮮,又有些期待。        


    中年男子聽說是燒給死人的,臉色立刻黑了,擺手道,“滾滾滾,活魚本員外也不要了!晦氣!”        


    女子嬌嗔,“老爺,咱們走遠一點兒吧,怪可怕的。”        


    一群僕役連忙上前收拾東西,搬到遠處去坐。周圍終於清靜了,車夫這才舉起大拇指,低聲道,“小後生,不愧是讀書人,腦子就是靈活,三言兩語就把那地主老財嚇走了!”        


    有姝也不辯解,繼續認真烤魚。        


    閻羅王心情大悅,極想把小趙縣令摁進懷裡好好揉搓一番,卻不得不暫時按捺。他原本想揭破他有陰陽眼的事實,但現在看來卻是不必。這種“你不知道我知道你能看見我”的遊戲實在是太新鮮有趣,令他漸漸上癮,樂此不疲。        


    有姝烤好魚,按照上古的祭奠之法進行參拜,然後投入火中。火焰舔-舐魚肉,發出吱吱聲響,不過半刻鐘就已燒成灰燼。        


    車夫看得目瞪口呆,呢喃道,“你還真的是獻給閻王爺的啊?火也不大啊,怎麼眨眼就燒沒了呢?難道閻王爺真能收到不成?”        


    收沒收到,用眼角餘光一瞥就知道了。有姝抿著嘴,一派閒適,心裡卻頗為歡喜。只見高大男子正舉著用木棍串好的烤魚,不知該從哪兒下嘴。他咬了一口魚腹,慢慢咀嚼吞咽,然後湊過去,低聲道,“多謝。”        


    渾厚嗓音在有姝耳蝸裡打旋,然後往每一個毛孔裡鑽,令他手腳發軟,心尖發顫。不能點頭,不能答應,不能翹嘴,不能彎眼!他一再告誡自己才沒露出破綻,末了不著痕跡地鬆口氣。        


    閻羅王直勾勾地盯著他,哪能發現不了他緋紅的耳尖和遍佈脖頸的雞皮疙瘩,還有他比平時更為璀璨濡-濕的眼眸。這幅模樣,明顯不是因為害怕,而是羞澀,逗弄小趙縣令果然妙趣無窮。        


    閻羅王邊吃邊暗笑不已,越發覺得這一趟來對了。        


    兩撥人休整完畢,因要趕到下一個小鎮過夜,便相繼出發。地主的馬車雖然速度比牛車快,但箱籠多,負擔重,反而漸漸落在有姝後面。有姝半靠在車壁上,正翻看一本遊記。閻羅王斜倚在他身邊,下巴磕在他肩頭,一起閱覽。        


    他可以由實化虛,又由虛化實,故而並沒有什麼重量,只是讓人略感森寒罷了。但有姝已經把他當作密友,很快也就坦然承受,心中還頗感新鮮有趣。他刻意放緩閱讀速度,生怕對方看不完,待要翻頁時就用指尖撩起下一頁,見他往後瞅就翻過去,往前看就再翻回來,然後悄悄擠一擠小酒窩。        


    閻羅王哪裡是在看書,根本是在看小趙縣令。對方自以為做得很隱蔽,實則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在他的神識監控之內。越是與小趙縣令相處,他就越是難以自持,幾乎每一個瞬間都能拿出來反復回味,暗生歡喜。        


    世上怎會有如此有趣的人呢?他時常這樣想,然後忍俊不禁。        


    當兩人自以為彼此不知道,卻又暗暗享受時,牛車駛入一片密林,再往前就出了麗水府地界。車夫露出緊張的神色,蓋因州府交界之地往往是盜匪橫行之所,兩邊的官府都不想管,推來推去也就養出許多匪窩。        


    正當車夫想提醒東家注意安全時,樹林裡傳來一陣腳步聲,緊接著樹上、草堆裡、路兩旁,忽然冒出許多拿著弓箭、砍刀的彪形大漢,喝道,“此樹是我栽,此路是我開,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下車下車,打劫來了!”        


    後面的土地老財也同樣被團團圍住,正探出腦袋求饒。        


    有姝早已把多餘的銀兩藏在挖空的車軲轆內,包裹裡除了幾兩碎銀,幾件衣裳,什麼都沒有。他見閻羅王站在車轅上盯視盜匪,指尖隱現黑光,這才明白他跟了自己一路,原是為了護送自己上京。        


    想來也是,雖然新皇開始整頓吏治,但以前那些落草為寇的鄉民還未招安,這一路若不雇傭鏢師,輕則財失人傷,重則魂斷黃泉,若無人護送,定然九死一生。有姝心中感激,眼睛就透出些許水光,看上去頗為可憐。        


    匪首上下打量,見他穿得普普通通,身體也乾癟瘦弱,就知他是個窮人,想把他放過去。        


    “頭兒,還是搜一搜吧。有些地主豪紳為了躲避打劫,也喜歡裝窮呢。”一位儒生打扮的土匪湊過去提醒。        


    “搜,一塊兒搜!”匪首覺得有理,命大家把車上所有東西卸下來檢查。        


    地主老財那邊自然堆滿金銀珠寶,綾羅綢緞,有姝這頭除了一個小包裹,兩箱舊書籍,再無他物。而閻羅王已站在他身旁,一隻手將他虛抱著,一隻手蓄著黑光,以防不測。        


    儒生打扮的土匪覺得有姝長相俊秀,氣質卓然,不似普通人家出身,所以親自檢查他的行李,卻翻出一卷公文,一張路引,一個官印,一件官袍。他定睛一看,頓時臉色大變,“快快快,快把人放了!咱們竟把小趙縣令給抓了,這是造得什麼孽啊!”        


         


☆、第75 王者        


         


落草為寇的一般是身體強壯的青年男子。他們跑了,父母兄弟、妻子兒女卻還留在山下,不能明目張膽地與之聯繫,只能等到半夜偷偷摸-摸跑回去,送些錢糧。若是官府追查得緊,或許三年五載也見不上面。        


    他們之所以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幹這些見不得天日的活兒,還不是為了自己的親人能過上好日子?然而他們再如何拼命,也架不住地方官的壓榨盤剝,天災一來,賑災銀子被他們中飽私囊,糧食被他們高價倒賣,百姓只有淹死或餓死這兩條路。        


    故此,才有了麗水府各縣官員被土匪滅了滿門的慘案,唯獨遂昌無一人來犯。因為土匪也曾經是良民,有親人、朋友,看見自己的親人朋友紛紛投奔遂昌,謀得一條活路,他們哪能不高興,不感激?        


    及至後來,遂昌縣令掌管麗水府全境賑災事宜,不過一月功夫就令顛沛流離的百姓有了居所,被淹沒的村寨得到重建。他們時常站在山頂眺望家鄉,看見下面耕牛緩緩、稻苗青青、炊煙嫋嫋,一派寧靜祥和的景象,心裡莫不百感交集。        


    他們很想放下武器,扛起鋤頭,回到家鄉與親人團聚,卻又害怕以往的經歷被官府查出來,牽連無辜,只得繼續留在山上。然而,他們熱愛親人的心死不了,嚮往美好生活的祈願滅不了,對小趙縣令的崇敬與愛戴也少不了。        


    那儒生打扮的土匪本是秀才,對讀書人大有好感,更何況祖籍還是麗水,父母妻兒在小趙縣令的幫助下安然存活,被王知府的家奴奪走的幾十畝良田也已經歸還,只需認真經營幾年,好日子便又來了。他對小趙縣令十分推崇,常常把他的事蹟宣揚給一眾兄弟們聽,叫他們又是嚮往又是感慨。        


    現在,傳說中菩薩下凡一樣的人物就在眼前,他們怎能不驚?頓時個個都圍了過去,好一番打量。        


    第一印象是瘦弱,但容貌氣度卻穆如清風,雨化萬物,不愧為養活一方水土的父母官;第二印象是年幼,看上去竟似個沒長大的黃毛小子,不愧為十八歲就高中狀元的鬼才;第三印象是簡樸,所有行李加起來竟不值幾錢銀子,傳說他捐出全部身家用來安置災民,看來並非虛言。        


    這些盜匪在山中橫行多年,什麼樣的人沒見過?不說富商,來往官員被他們打劫的也不在少數,搜出來的金銀財寶能堆成一座小山。但像小趙縣令這樣兩袖清風的官員卻還是頭一回見。        


    “百聞不如一見,百聞不如一見啊!”儒生將官印收好,沖有姝納頭就拜。他萬萬沒料到,這位風一吹就倒的年輕人竟是麗水百姓的頭頂青天,心中日月。不必查證,只需看看他本人,再看看他的行李,便會知道坊間那些傳言沒有一句是假話,沒有一句是言過其實的溢美之詞。他遠比他們想像中的更清正廉潔,大公無私。        


    “小趙縣令,您這點盤纏哪能走到京城啊?”拜完之後,他將包裹重新整理妥當,憂心忡忡地道。        


    “果真是小趙縣令!哎呀,這可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了!我這就代替兄弟們向您賠罪,請您莫怪!”匪首也認識幾個字,看完路引,立刻跪了下去。眾人也紛紛扔掉武器磕頭,臉上莫不帶著感激涕零的神色。他們大多數人祖籍麗水,妻兒老小全有賴於小趙縣令才能安然在洪水中存活。毫不誇張地說,隨便拉出一個麗水人,那都是小趙縣令的忠實擁躉,甘願為他赴湯蹈火。        


    有姝十分窘迫,一面擺手推拒一面往虛抱著自己的閻羅王懷裡鑽了鑽,惹得對方心情大悅。        


    匪首起身後連忙解釋,“小趙縣令,與官府勾結的土匪全被朝廷軍隊肅清了,咱們這些留下來的曾經是良民,朝廷欽差正準備招安咱們。咱們只搶劫,不殺人,而且只搶富商、官員,不傷害平民。搶來的東西留下一部分自用,其餘的全送給山下的貧苦人家。咱們這是劫富濟貧呢,您千萬不要誤會!”        


    “是啊是啊!”儒生打扮的土匪立即介面,“若不是您與後邊那地主老財走一塊兒,咱們也不會把您攔住!您這盤纏明顯不夠,我們再給您添一點兒吧!”        


    眼見這群兇神惡煞的土匪反過來要給自己銀子,還打算專門派幾個人送自己上京,有姝連忙推拒,到最後幾乎是被抬著出了這片山林。那地主老財托了他的福,也保住了十之五六的財產,否則一路上就得挖樹根吃。        


    車夫這才知道自己護送的竟然是小趙縣令,一邊抹淚一邊激動萬分地道,“哎呀,老漢我不知上輩子積了什麼德,竟然有幸送小趙縣令上京!待到來年孫兒長大了,我就告訴他,別看你-爺爺我只是個泥腿子,當年可是給小趙縣令趕過牛車呢,哈哈哈……”        


    閻羅王也跟著低笑,心中溢滿隱秘的驕傲之情。而有姝則漲紅了臉頰,顯得十分窘迫。        


    那地主老財得知自己怠慢的竟是小趙縣令,過了匪窩之後立即包了二百兩銀子送過去,理所當然地被退回來,這才算真正服氣了。他們這些富戶過得也不容易,尤其是家裡沒什麼背景的,上面若是看不順眼,一句話就能讓你家破人亡。前一陣兒,小趙縣令還曾派官差跟他要過幾萬兩銀子,說是禮親王過生辰湊的份子錢。        


    結果禮親王暴斃,份子錢沒退回來,他還以為被小趙縣令私吞了,哪料他竟拿去買了許多糧食用來賑災,後面貼了一張慈善榜,把所有湊錢的地主豪紳的名字全寫上去,讓百姓瞻仰。新皇有感于遂昌百姓不分貧富皆風雨同舟、共度難關的精神,特地寫了許多“仁善之家”的匾額,頒發給眾位豪紳以示表彰。        


    地主老財因家中無甚背景,故而從未見過縣太爺,只能與下麵的胥吏打交道,平日裡頗受盤剝,過得苦不堪言。為了與上頭搭上線,他湊的份子錢最多,得到的褒獎也就最大,自然在大庸商圈裡揚名立萬。這回新皇重整內務,把以前的皇商全辭了,準備換一批新的,他也就得了一張邀請函。        


    歸根結底,他能有今天的風光,全是托了小趙縣令的福,當初被勒索時多惱恨,現在就有多慚愧感激。知道小趙縣令是真廉潔,他再不敢送銀子,只每日做幾道好菜送過去。        


    說真的,能與小趙縣令同路,他真是上輩子積德,這輩子行善,才有了如此好運。從麗水到京城,路途曲折遙遠不說,還經過許多盜匪橫行之地,但只要那車夫站在車轅上,大喊一聲“前方的好漢可否行個方便,這裡是遂昌的小趙縣令上京述職”,盜匪們就會紛紛讓開,有的見他們輕車簡從,甚至會主動奉上銀兩。        


    由此可見,小趙縣令是何等的深入人心。        


    與他一路相處下來,地主老財越發認識到,真正的小趙縣令,遠比傳言更好上千萬倍。他從不以勢壓人,更不鋪張浪費,日子過得十分清苦。他上京述職的消息傳開之後,也不知麗水的百姓會哭成什麼樣子。        


    ----        


    這是入京前留宿的最後一個驛站,明天再趕兩個時辰的路就能抵達京城。有姝吃罷晚飯,回到房間,與以往一樣,脫了衣裳跳進木桶泡澡。閻羅王先是檢查了門窗,在其上布好防禦法陣,只許有姝進出,旁人沒有他口令不得入內,然後就坐在窗邊的椅子上,靜靜欣賞美人入-浴圖。        


    毫無疑問,這是他最大的福利,也是每天最盼望的時刻。        


    有姝臉皮薄,又重情重義,知道對方時時刻刻跟著自己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安全,便也沒什麼怨言,反而感激不盡。至於生活裡的些許不便,忍忍也就過去了。他不好意思當著閻羅王的面擦身,就背過去,用水瓢往頭頂澆淋。        


    白色的霧氣在房間裡蒸騰,將他映襯得霧濛濛,水潤潤,而那本就白淨如玉的肌膚,此時透出桃粉色澤,看上去鮮嫩而又可口。他並不知道,每當這個時候,原本威儀懾人的閻羅王就會露出隱忍的表情。        


    起初,他會用厚重的袍服擋住起了反應的身體,極力坐在原地不動。但是小趙縣令著實惱人,明知道屋內有旁觀者,他竟還這裡摸-摸,那裡撩撩,令他欲-火焚身,幾近崩潰。無需撫-慰就被小趙縣令勾得泄-了兩次之後,他竟慢慢開始放縱沉溺,樂在其中。        


    他先是拂袖,令窗戶發出微響,待小趙縣令回頭看過來的時候就用法術觸發腰間的權杖,使之泛出亮光,末了隱去身形,裝作地府有事需要自己回去處理的模樣。        


    近段日子有姝已摸出規律,每到這個時候閻羅王就會離開。想來也是,地府與陽世作息時間完全顛倒,他白天保護自己,晚上總有許多公務要處理。        


    “知道嗎,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也是最好的朋友。”有姝趴在浴桶邊緣喃喃自語,表情透出幾分落寞。他早已經習慣了對方的陪伴,若非對方時時刻刻保護,他有好幾次住進黑店,差點被做成-人肉包子。        


    這份友誼隨著時間的流逝越來越重,對方在他心裡的地位也越來越高,已經僅次於主子。他想,自己再也不會擁有第二個像閻羅王這樣強大而又寬和的朋友。        


    當他感慨萬千的時候,卻並不知道自己的“好朋友”正站在浴桶旁,用危險而又灼熱的目光盯視。        


    好友的定義,顯然並不是閻羅王想要的,但他卻被“唯一”兩個字取-悅了,不免低笑兩聲。他雙手支撐在浴桶邊緣,乍一看,竟似把小趙縣令擁抱在懷中,然後慢慢垂頭,嗅聞他夾雜著濡-濕水汽的體-香,沿著發頂嗅到耳際、腮側、最終久久停留在粉-嫩的唇-瓣上。        


    他嘴唇微微開合,想吻,卻又勉力按捺,只默默感受小趙縣令的體溫渲染到自己皮膚上的灼熱感,心尖也為之震顫。僅僅隔著空氣感覺就如此強烈,若是真正撬開他齒縫,與他滑膩的舌尖交纏,又該是何等驚心動魄的滋味?        


    他想得越深入,下-體也就越脹痛,不得不移向別處。他沿著他脖頸嗅聞到圓潤的肩頭,當頭髮上的水滴掉落到鎖骨裡的一刹那才抓-住一絲空隙,印下一個蝶翼翩飛般輕快的吻。        


    有姝覺得一股涼氣沿著發頂、腮側、脖頸,在身上緩緩遊走,不免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尤其是頭髮上的水滴落到肩膀時,竟似掉下一粒冰珠子,凍得他打了個哆嗦。他連忙舀了一瓢水兜頭澆下,這才好受一點。        


    閻羅王無聲笑了笑,親完他左肩又換到右肩,但凡頭髮上的水滴落到哪裡,就在哪裡烙下一個冰冷的痕跡。這是他最愛的遊戲,他享受著這一刻,隱秘而又愉悅。但他也不會讓小趙縣令凍著,待水溫快涼的時候就用法術加熱。        


    有姝感覺渾身涼颼颼的,只得一瓢接一瓢地澆水,然後又是一連串冰冷的水滴往皮膚上掉。所幸桶裡的水溫度適宜,很快就會把寒氣驅走,這才免除了傷風感冒的危險。他泡了大約三刻鐘,然後伸手去拿搭放在浴桶邊緣的澡巾,卻不小心將它碰落地面。        


    “怎麼又掉了?”他一面喃喃自語一面俯身去撿,浴桶很高,趴伏其上的時候不得不儘量踮起腳尖,撅起屁-股,把自己最隱秘的部位暴露無遺。        


    而真正把澡巾碰落的罪魁禍首卻站在他身後,用幽深難測的眼眸凝視他光滑的脊背和挺翹的臀-部,指尖虛懸在他圓潤的雙丘之上,緩緩勾勒那誘人的弧度,然後沿著脊柱線上移,直到頸窩處停頓。        


    閻羅王張開五指,似乎想掐住這人的後頸,把他拽入懷裡瘋狂親吻,但最終還是克制住了。他重又走回窗邊,等待火熱的身體和內心平復下來。當小趙縣令爬上床,準備入睡時才解除隱身術,自然而然地斜倚在他身側。        


    有姝已經習慣了閻羅王的神出鬼沒,發現身邊忽然多了一個人,竟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反而十分安心。他攏了攏被子,無聲道了句晚安,然後沒心沒肺地睡死過去。        


    閻羅王等了片刻才去親吻他光潔的額頭,也低低道了聲晚安。他不需要睡眠,可以整夜守著這人,看著這人,幫他掖被角,趕蚊子,心滿意足地守候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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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有姝與地主老財相約上路,恰好趕在正午時分到得京城。眼看城門就在前方十米處,閻羅王虛拍了拍小趙縣令柔軟的發頂,消失在空氣中。        


    “果然是專門來護送我的。”雖然早就猜到了,但在真正確認的這一刻,有姝還是覺得心裡熱乎乎的,說不出的溫暖感動。他爬到車轅上,手搭涼棚眺望巍峨城樓,對此行充滿了期待。        


    沒準兒主子就在裡面,很快就能見到了,前提是調任成可以上朝面聖的大官。這個機會有些渺茫,但也並非全無奢望。有姝握拳,神情堅定。        


    查驗路引和遞交入城費後,有姝一行被放了進去。地主老財誠心邀請小趙縣令去自己家暫住,又說京城的房租十分昂貴,最簡陋的小院一年也得花費七八十兩銀子。        


    有姝不打算勞煩任何人,擺手拒絕了。他要租到便宜的房子十分簡單,只需在京城走一圈,專門找那些鬧鬼鬧得特別厲害的地方也就是了,十兩銀子租一年綽綽有餘。        


    地主老財哪裡肯放他走,立刻上前拉扯。恰在此時,一名身體乾瘦,皮膚黝-黑的中年男人慢慢跑過來。他看上去很是焦急,但腿腳卻無論如何也抬不動,身形更是踉踉蹌蹌仿佛隨時會摔倒,不過十米遠的路程,跑到近前已氣喘如牛,汗流浹背,累得狠了。        


    “請,請留步!你可是趙有姝?”        


    “你是哪位?”有姝定定看他,覺得十分眼熟,立即在“趙有姝”的記憶中翻找,然後恍然大悟。這不是搶走“趙有姝”家產的那位二叔嗎?怎麼如今瘦成這副模樣?想當年“趙有姝”離京赴任時,他還膀大腰圓,十分健壯。現如今也才過了一年半,竟就形銷骨立,不成-人形了。        


    “我是你二叔啊!有姝,快快快,快跟二叔回去,家裡備著宴等你呢!”男人邊說邊去拽人,生怕對方跑了。        


    “二叔,好久不見。”有姝經歷了那麼多風雨,脾氣已溫和很多,略略拱手致意,對以往的恩怨也隻字不提。        


    地主老財見來人果真是小趙縣令的親族,只得遺憾地告辭。        


    有姝觀二叔形貌有異,將精神力逼於雙眼細細一看,不免大驚。對方脖子上戴了一副巨大的枷鎖,手腕、腳踝等處也扣著鐐銬,竟似囚徒一般。難怪他走幾步路就氣喘吁吁,十分疲憊。        


    這明顯是閻羅王用來對付作了惡的生魂的手段,難道他今日跑來接我,是受了閻羅王的指示?這樣一想,有姝也不擔心二叔對自己不利,施施然跟著去了。他回京述職之事並未告訴任何人,按理來說絕不會有人在城門口迎接,還設宴款待,可見早就得了消息。        


    至於這消息從何而來,大約是地府吧?反正去了以後就能知道。        


    二人走走停停,停停喘喘,終於到得一座三進的院落。這原本是“趙有姝”的家,爹娘死後便被二叔霸佔,還給他下了□□,汙他身染重疾,正大光明地送往鄉下老家將養,令他過足了苦日子。若非族人心地善良,不曾冷眼旁觀,他早就餓死了。        


    抬頭看看寫著“趙府”兩字的匾額,即便沒有親身體會過“趙有姝”快樂富足的童年,有姝也覺得一陣唏噓。他站在門口望了許久才在二叔的催促下往裡走,剛繞過二門,就見一名同樣乾瘦的中年婦人踉蹌迎了上來。        


    觀對方沉重的步伐,遍佈汗珠的痛苦表情,有姝不用精神力查探就知,她也戴了枷鎖,扣了鐐銬。        


    “侄兒,你終於回來了。快請進,屋裡備了酒席,就等你了。”婦人急切地道。        


    有姝頷首,緩步而入,就見一名比自己大了五六歲的年輕男子面色蒼白地坐在桌邊。此人正是二房唯一的嫡子,“趙有姝”的堂-哥趙有才。二房強佔大房家產也是為了給他捐一個官當。        


    “趙有姝”高中狀元之前,他已捐到從五品的吏部郎中,算是可捐官銜中的最高品級,所耗費的銀兩少說也在七八萬之巨。然而二房乃庶出,既無田地也無鋪面營生,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又哪來幾萬兩積蓄?想也知道定然是搜刮了大房的家產。        


    當時“趙有姝”雖然高中,卻只得了個七品縣令的差事,且沒有銀子與人脈,根本鬥不過官至五品的堂兄,只得忍辱負重地去上任。        


    曾經意氣風發的堂兄,現在卻像鬥敗的公雞,露出頹然而又憤慨的神色,教有姝如何不疑惑?他用精神力略一查看,就見對方所佩戴的枷鎖與鐐銬比之爹娘更為巨大沉重,粗略估算,至少得有一二百斤。難怪他耷-拉著腦袋和肩膀趴在桌上,原來不是故意給堂弟下馬威,而是根本走不動道。        


    看見如期而至的有姝,他目光微微閃爍,額頭的青筋也跳了跳,仿佛十分驚駭。        


    “你竟真的在今天入城。”這句話聲量很小,卻讓有姝聽了個正著。如此看來,果然有人把自己的行程告訴他們,而他們不得不前去迎接。        


    試想,在奪走旁人家產後,你可願意讓對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轉悠,定然恨不得除之而後快吧?但這一家人偏偏著急忙慌地來尋自己,這裡面沒有貓膩,有姝打死也不相信,又聯繫到他們身上的枷鎖和鐐銬,幕後之人是誰已不言而明。        


    有姝相信對方不會傷害自己,所以毫無防備地來了,坐定後拱手道,“堂兄,別來無恙。”        


    “回來就好,且把你的家產拿走,再給我寫一張和解書,這事就算了了,咱們老死不相往來。”趙有才開門見山地道。        


    有姝垂眸,心道果然。        


         


☆、第76 王者        


         


趙家大房究竟有多少財產,“趙有姝”的記憶裡竟然毫無所知。也對,管理中饋一般是當家主母的責任,兒子只需讀好書就成,待他長大成婚,還有媳婦來管,完全沒必要知道。是故,現在趙有才讓有姝拿走家產,他一時間也沒個頭緒。        


    “堂兄怎會忽然想要歸還家產?你和二叔可沒這個善心。”他試探道。        


    “讓你拿走就拿走,廢話那麼多作甚。爹,把銀子拿出來。”趙有才額冒青筋地趴在桌上,仿佛肩頭壓了幾座大山,眼看著就要垮掉了。        


    他絕不會告訴堂弟,在對方歸京前半月,他們一家三口同時做了個夢,夢中被抓到閻羅殿受審,罪名是強佔族親財產。閻羅王給他們戴上枷鎖和鐐銬後便把他們放回來,勒令他們立刻歸還家產,並得到原主的和解書,否則枷鎖與鐐銬會越來越沉重,直至把他們活活壓死。        


    起初他們還不太相信,哪料隨著時間推移,肩頭和四肢仿佛灌了鉛,稍微動彈一下就疼得鑽心。其中又以趙有才最為嚴重,莫說正常的行走,竟連躺在床-上也成了一種折磨,肩頭的重量幾乎快把他的脊樑骨壓斷了。        


    昨天晚上,又有鬼差前來催促,說是原主明天正午便到,讓他們趕緊把家產還了,然後把對方寫下的和解書燒掉,方能去除肩膀和四肢的刑具。這回他們不得不信,天還未亮就跑到城門口去守,遠遠見著有姝,立刻跑去相認。        


    有姝見二房一家態度惡劣,顯然並不是真心悔過,眉頭不禁蹙了蹙。他雖然性格溫和很多,卻也並非以德報怨的聖母,想用幾兩銀子就把他打發掉,哪兒那麼容易。反正刑具不是戴在自己身上,完全不用著急。        


    二老爺得了兒子指示,立刻從袖袋裡掏出五十張銀票,艱難地推過去,“侄兒,這是你的家產,快好生收著。”        


    “是啊,你也別嫌少。當初咱們過來的時候,你爹娘不善經營,家裡的田地、鋪面,賣的賣,虧的虧,欠了一屁-股債,還是咱們幫你給還上了,要不你哪能安安生生地待在鄉下讀書,還十八歲就中了狀元。”說到最後一句,二嬸的語氣酸溜溜的,可見“趙有姝”憑自己的本事當了官,一直是她心裡的一根刺。        


    有姝斂眉,不置一詞。這家人真夠無恥,分明占盡了便宜,反過來還說自己欠了他們。五千兩,合著把自己當成叫花子打發?        


    他略略翻查記憶,說道,“二叔、二嬸,你們別以為我年紀小就好糊弄。當初我爹娘死的時候,你們搬進來說要照顧我。我雖然不知道大房有多少家底兒,卻知道當年你們帶來多少東西,不過幾箱衣服,幾貫銅錢罷了,連雇馬車和挑夫的工錢,還是我的管家幫你們付的。沒有我的家產,你們吃的什麼山珍海味,住的什麼雕樑畫棟,穿的什麼綾羅綢緞,當的什麼朝廷命官?究竟是你們欠了我的,還是我欠了你們的,閻羅王那裡自有分曉。這事,咱們還是等到死的那天再論個分明吧。”        


    因二房一家早把大房的忠僕辭退,有姝也找不出人證來查明當年的是非恩怨。當然,即便找得到,他也懶得費那個力氣。這些家產二房若捨不得,儘管留著便是,他不著急。        


    思及此,他起身拱手,準備告辭。        


    二房一家這才急了,連忙去攔門。什麼叫等到死的那天再論?他們身上的枷鎖再不拿掉,不出半個月就會被壓死。趙有姝這小兔崽子也不知是不是歪打正著,竟拿閻羅王來說事兒,還真點到他們死穴上了。        


    “五千兩你嫌少,那就再給你添五千兩。趙有姝,做人別太貪得無厭!”趙有才強忍怒火。因在吏部當差,這些年他賣官賣爵,委實賺了不少,把趙府裡裡外外修整擴建,弄得極其富麗堂皇。聽趙有姝的口氣,竟是讓他們一家子怎麼來的怎麼回去,他好大的臉!        


    有姝搖頭,語氣頗為無奈,“五千、一萬,對我來說沒有任何差別,不過是個數字罷了。這些年我早就想明白了,這個家你們愛拿就拿,我憑自己的本事照樣能頂立門楣。二叔、二嬸、堂兄,你們安安心心住著吧,我告辭了。”話落大步流星地去了。        


    二房一家跑不動,只得讓僕役去攔,哪料那人看著走得慢,實則兩三步就跨了出去,繞過儀門再尋,哪還有半絲人影?        


    “現在怎麼辦?這家產他竟然不要了!他怎麼能不要呢?”二太太癱坐在椅子上,捶胸頓足地嚎哭起來。        


    “我就說五千兩會不會太少,偏你說夠了!現在怎麼辦?沒有和解書,咱們身上的枷鎖難道真要到死的那天才能解下來?”二老爺扯開衣襟,查看自己早已被壓成紫紅色的皮肉,越發感到恐懼絕望。過一天,枷鎖和鐐銬就增重一斤,很快他們就會被壓得粉身碎骨。        


    趙有才在吏部混了許久,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閉眼沉思片刻,篤定道,“他不是來京城述職嗎?且等著,我自然有辦法讓他主動來找咱們要銀子。”        


    “兒啊,你想幹什麼?”二老爺總覺得不安。        


    “衙門裡那些道道,說了你也不明白。”趙有才現在連開口說話都成了負擔,粗喘一會兒後便提起筆寫了一張帖子,命長隨送往吏部。        


    ------        


    有姝雇了一輛牛車在京城裡慢慢轉悠,一面尋找暫時的居所,一面觀察風土人情。大庸國的風俗與夏啟極為相近,服飾風格也相差無幾,但更為華麗。這也是先皇性好奢靡,以至於上行下效的緣故。抬頭望天,偶有黑雲和鬼影飄過,可見新皇的種種舉措還未見成效,民眾的怨念不小。        


    “東家,您準備找什麼樣的院子?貴一點的還是便宜一點的?”車把式朗聲詢問。        


    有姝收回視線,正兒八經地道,“有沒有鬧鬼的宅子?”        


    “鬧鬼的宅子?您不是開玩笑吧?”車把式掏掏耳朵,懷疑自己幻聽了。        


    “我手裡沒幾個錢,只租得起便宜宅子。”        


    “原來如此。鬧鬼的宅子我倒是聽說過一處,租金只需七八兩一年,地方也寬敞,但真的邪門,住進去的人要麼死了,要麼瘋了,沒一個有好下場。後生仔,我看你年紀輕輕,長得也眉清目秀,何必為了節省幾個錢,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車把式苦口婆心地勸阻。        


    有姝誠懇道謝,但就是不聽,執意要去鬼屋。無奈之下,車把式只得將他領到一個幽深小巷,指著一棟三進的大宅院說道,“就這兒了,對面住著牙郎,小的幫您問一問。”        


    車把式敲開對面的門,說明來意。牙郎正為宅子空置的問題發愁,聽聞有人想租,二話不說就答應了。有姝統共付了十二兩銀子,其中七兩是一年的租金,還有五兩押金,末了把行李和書箱搬進去。        


    牙郎和車把式躲在門外探頭探腦地看,見他招手相邀,連忙轉身跑了。這地方邪門的很,大夏天刮冷風,半夜又啼哭陣陣,鬼影重重,嚇死嚇瘋的人已有十七八個,連官差來查案也會無端中邪。這位小後生膽子太大了,竟怎麼都不聽勸。        


    二人跑出去一裡路才癱坐在地,後怕不已。        


    這座宅子建造得十分富麗堂皇,假山嶙峋、草木崢嶸、雲煙繚繞,乍一看似仙境一般,若非鬧鬼,恐怕出五百兩都未必租得到。有姝打開精神力四處查看,果然發現許多厲鬼在宅子裡來來去去,顯然已把這裡當成理想的聚居之所。        


    因得了道家傳承,有姝也懂得堪輿之術,在宅子裡轉了兩圈就明白問題出在縱貫各個院落的那條水源之上。水能聚財,但若引流不當,則會破財招災。也不知主人家是遭了算計還是真的不懂,竟在東西兩頭各建一個水池,又挖了一條溝渠連通,形成血盆照鏡之象,難怪日子久了,主人家兒孫早亡,人丁凋敝,且使陽宅化為陰宅,成了勾魂奪命之地。        


    有姝的護體龍氣早已耗盡,故而平時製作了很多驅鬼符,藏在包裹裡。若是鬼怪不來招惹,那就和諧相處,若是想害命,他只管接著就是。這樣一想,他越發淡定,施施然走進正院,撿了最寬敞的一間屋子居住。        


    用清潔符把裡外角落打掃一遍,又把行李歸置妥當,他立刻穿好官袍,帶著官印,前去吏部報導。他迫切地想要知道新皇究竟是不是自己主子。        


    “你就是遂昌縣令趙有姝?”負責接待他的官員用審視的目光上下打量,目中隱隱瀉-出幾絲惡意。        


    “正是在下。承蒙皇上召喚,特地入京述職。”有姝拱手。        


    “行,先把潤筆費、送搞費、排號費、催討費……交齊,統共一萬二千兩銀子。”官員一面拿起算盤劈裡啪啦撥-弄,一面報出許多收費專案。        


    有姝知道六部與衙門裡的六房一樣,巧立各種名目收受賄賂,但真的遇見這種事,還是頗感憤慨。他強忍怒氣問道,“若是皇上沒能及時看見趙某的述職報告,查問下來當如何?”        


    “嗤,你以為自己是誰?”官員眯著吊梢眼,神情輕蔑,“告訴你,這些費用你若是不交,就老老實實在京城等著,沒準兒過個百八十年,皇上能想起你來。當年平西王進京述職,仗著自己是皇親國戚就不把我等放在眼裡,說什麼也不肯交銀子。你猜怎麼著?他那述職報告愣是沒人替他寫,在京裡等了兩年才等到皇上召見。你先看看人家,再掂量掂量自己,你有平西王那分量嗎?”        


    “那是先皇時候的事了吧?”有姝一語揭破。        


    官員呼吸一窒,很快又恢復正常,冷嘲道,“新皇登基也是一樣。朝中六部,他動了兵部、工部、禮部、刑部,你且看看他敢不敢動戶部和吏部。戶部、吏部乃國之脊柱,輕微一動便是傷筋動骨。皇上他敢嗎?也不問問朝中這些老臣答不答應。”        


    有姝心裡發涼,卻還是堅持道,“述職報告我自己來寫也不成嗎?”        


    上交各部審核,尤其是遞到御前的公文,都有特定的格式和用詞,而這些知識,以科舉入仕的官員從未接觸過,一旦自己動筆叫上頭抓-住錯漏,其結果只有一個,那就是革職查辦。官員見他如此摳門,竟連潤筆費都不肯出,便也放任他往坑裡跳。        


    “行,你自己寫。但本官事先說好,不交送稿費、排號費、催討費,你寫好的公文什麼時候能讓尚書大人看見,那就是未知數了。平西王都等了兩年,你嘛,十七八年應該差不多了吧。本官且在這兒候著,你什麼時候想通了把錢交上,什麼時候就給你遞進去。”他有恃無恐地道。        


    有姝心裡怒氣橫生,面上卻絲毫不顯,提起筆,洋洋灑灑寫了幾萬字的述職報告,從各個方面介紹自己的政績,又總結了不足之處。類似的公文,他只需看一眼就能撰寫出最佳範本,且在遂昌和麗水時,為防胥吏專權,所有公務都是他親自處理,論起業務水準,比之六部任何一位官員都高,又豈會被區區一份述職報告難住。        


    寫好之後細細檢查兩遍,確認沒有錯漏,他才蓋了官印遞交上去。那官員看也不看,往卷宗堆裡一扔就算完事了,態度極其輕慢。        


    “最後勸你一句,趕緊把銀子湊齊,否則這份報告可就石沉大海了。”        


    “多謝提醒。”有姝略一拱手,大步離去。        


    大庸吏治之*已遠遠超出了他的想像。吏部買官賣官、刑部冤假錯案、戶部掏空國庫、禮部顛倒綱常、兵部懦弱無能、工部閑來無事,這是個什麼樣的國家?什麼樣的世道?思及此,他對新皇的身份反而不那麼感興趣了。連吏部和戶部都整治不了,其手段與主子一比,未免太過遜色。        


    因心情不好,他買了許多糕點帶回家,放下盒子時才想起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沒做,連忙跑到柴房,撿了一塊平直的木板,用匕首削成一塊牌位,其上鐫刻著“幽冥之主”四個字。        


    “謝謝你的救命之恩,護送之情,我買了很多好吃的東西,希望你能喜歡。”他把牌位擺在香案上,正兒八經地拜了拜,然後把買來的吃食整齊碼放在碗碟裡,當成祭品進獻。        


    在大庸國,他沒有主子,沒有爹娘,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總會被刻骨的孤獨侵襲。若非閻羅王一路陪伴、照料、風雨同舟、默默守護,他絕對活不到今天。他喜歡這個朋友,所以也就掏心挖肺、毫無保留,得了什麼好東西,總想與他一塊兒分享。        


    香案上的燭火猛然躥高半寸又迅速熄滅,徒留一室黑暗。        


    -----        


    皇城,乾清宮-內,一名高大男子正伏案批閱奏摺,身側立著一位面白無須,容貌陰柔的太監。        


    男子放下御筆,沉聲道,“有姝今日都幹了些什麼?”        


    “啟稟皇上,小趙縣令先是去了趙府,趙有才打算用一萬兩銀子和解,被他拒絕了。之後他租了東郊巷子的鬼宅,稍作休整後就去吏部報導。因湊不齊費用,述職報告如今還壓在成堆的公文下面,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遞到吏部尚書案前。”話落,太監遲疑道,“要不,奴才親自去吏部跑一趟,把述職報告要過來?”        


    “不忙,先放一放,否則朕怎好發作?”男子看向窗外,露出半張俊美無儔卻冷若冰雕的臉龐。        


    太監躬身應是。        


    過了片刻,男子又問,“吏部刻意刁難有姝,是不是趙有才從中作梗?”        


    “正是。他想逼-迫小趙縣令去趙府要銀子。”        


    “蠢貨。有姝那樣的倔脾氣,越逼他反而越強硬。對付他得順毛捋才成。”男子沉聲低笑,語含愛寵,顯然對小趙縣令的秉性了若指掌。        


    太監也不覺得奇怪,跟著輕笑兩聲。恰在此時,桌上忽然冒出一陣白光,光芒散去之後,堆滿卷宗的禦案上竟無端擺了三個盤子,一個裝桂花糕,一個裝核桃酥,還有一個裝的竟是一根紅豔豔的糖葫蘆。        


    “喲,這是哪個傻大膽,竟敢供奉閻羅王?嫌自己命長不成?”太監面露驚異。        


    “果真是個傻-子!”男子微微怔愣,拿起糖葫蘆看了看,這才忍俊不禁。除了小趙縣令那個傻大膽外加吃貨,還會有誰把閻羅王供奉在香案上?即便沒陪伴在他身邊,他也能時時刻刻想著自己,念著自己,有什麼好東西忙不迭地拿出來與自己分享,果真是有心了。        


    男子咬掉一顆糖葫蘆,細細咀嚼兩口,心滿意足地贊道,“嗯,很甜。”        


    太監瞥見他舒展的眉心和眼底的溫柔淺笑,總算猜到這祭品是誰供奉的,不免暗暗佩服這位小趙縣令。見了閻羅王還能保持鎮定,且與之一路相伴,真心相交,不愧為夏啟國師的後人,心性不凡啊。        


    只吃了一口,男子就捨不得再動,用法術把祭品封存,收入王印。        


    “你盯著點兒,朕去去就來。”他站起身,化為一道虛影消失,而禦案後方卻還坐著一名男子,身高長相均與他一般無二,正提起筆慢慢批閱奏摺。        


    太監躬身領命,拂塵一揚,在殿內又布了一道障眼法。守在門口的侍衛和宮人本就目光迷離,現在越發顯得晦澀。        


    ---------        


    閻羅王到時,有姝正在吃晚飯。因手上余錢不多,又不知道述職報告什麼時候能批復,便也不敢隨便花錢,買了一兜白菜一塊豆腐,隨便用清水煮煮也就成了,米飯是最便宜的糙米,五個銅板一大袋子,顏色黃中帶黑,十分難看。他早前買的幾盒糕點現在都擺在香案上,竟是把最好的東西留給別人,簡陋的留給自己。        


    怎麼這麼傻,這麼招人疼呢?閻羅王走到桌邊坐定,想曲指賞他兩個爆栗,卻又忍住了。        


    這麼久以來,有姝還是第一次單獨用飯,以往都有閻羅王在旁陪著,雖然不吃,卻會用溫柔的目光凝視,令他非常安心。乍然只剩自己一個,竟有些食不知味之感,正心不在焉地刨飯,卻見對方翩然而來,當真是又驚又喜。他眼珠子暴亮,飛快乜了對方兩下,然後端起碗擋住嘴,傻呵呵地笑。        


    然而他並不知道,腮側的兩個小酒窩已把他歡喜雀躍的心情出賣了,惹得閻羅王也低笑起來。越看越傻,但也越看越可愛。不過離開幾個時辰,竟就這麼想念了。他心中喟歎,目光亦溫柔如水。        


    有人陪自己吃飯,本還有些難以下嚥的糙米,現在竟變得香噴噴的。有姝夾了幾塊豆腐,和著飯粒往嘴裡塞,兩頰鼓鼓囊囊,眉眼俊逸飛揚,看上去討喜極了。男子單手支腮,靜靜凝視,心裡同樣湧動著歡喜無限。        


    偏在此時,門外傳來一陣鬼哭狼嚎。某個女鬼尖聲道,“老祖,咱們的屋子被人占了,是個年輕書生。”        


    “待老祖今夜吸幹-他血肉,捏碎他神魂。”一道粗噶嗓音傳來。        


    有姝聽得分明,但有小夥伴在,心裡一點兒也不慌。閻羅王亦不為所動,只略略彈指,揮出一道黑光。        


    “啊啊啊啊!竟是地獄業火!大家快跑吧,裡面的人不是閻王就是獄主!”自稱老祖的鬼怪嚎叫而去,眾多厲鬼也紛紛逃竄。        


    閻羅王本不打算為難他們,轉念一想又改了主意,傳音道,“給本王回來!”        


    天下間能驅使地獄業火,且還口稱“本王”的神仙能有幾個?眾鬼萬萬沒料到閻羅王竟會大駕光臨,即便嚇得魂兒都快飛了,卻還是堅強地從地底爬出來,整整齊齊站成兩排,聽候發落。        


    閻羅王指了指老祖,“你,今後就是趙府的管家,幫有姝打點家務。你的手下都擅長什麼?”明知小趙縣令看得見也聽得見,他還大張旗鼓的安排妥當,圖的正是對方的感激與愛重。總有一天,他要讓小趙縣令一時一刻也離不開自己。        


    有姝假作不知,腮側的小酒窩卻越發甜蜜。交到這樣仗義的朋友,這輩子值了。        


         


☆、第77 王者        


         


自稱老祖的厲鬼生前是大戶人家的主母,被小妾與丈夫聯手毒殺,至如今已死了三百餘年,算是京城鬼怪中道行較深,見識較廣的。入了正廳,看見端坐上首,臉覆面具的高大男子,她不禁腿腳發軟,兩股戰戰,後又飛快瞥了有姝一眼,見他周身金光閃爍,雲霧繚繞,竟有百年功德在身,不免更為驚駭。        


    若是把這樣的大善人弄死了,她這輩子也別指望修得肉-身靈台,成為地府鬼仙,擎等著下聻之獄吧。且有傳聞,如今的閻羅王正是從聻之獄爬上來的魔頭,一身修為高深莫測,堪稱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窮凶極惡。動了他護著的人,那下場……        


    老祖越想越怕,越怕越抖如篩糠,當即跪下,把一干小羅羅都擅長什麼一五一十說了。被她點到名的小鬼也連忙膝行上前推介自己,唯恐自己沒了用處會被閻羅王打入十八層地獄。        


    大廳裡鬼哭狼嚎,陰風陣陣,若是換個人,沒準兒早就嚇瘋了,有姝卻還優哉遊哉地喝著白菜湯,眼睛閃閃發亮,嘴角微微上揚,心情很是明朗。有小夥伴在,他一點兒也不慌。        


    閻羅王袖子一揮便布了一層結界,免得陰風凍著小趙縣令,末了眯眼審視這群厲鬼,徐徐道,“看在你們還有點作用的份上,本王可饒你們不死。今後你們就跟著有姝,替他管理家宅,料理瑣事,護衛安全。來日-你們若下了地府,只管報本王的名號,自然有人送你們去投胎。”        


    眾鬼連連點頭,感激涕零。唯獨老祖搓-著雙手,遲疑道,“大王,若是奴家不想投胎,欲在閻羅殿謀個差事呢?”        


    謔,好大的野心,竟然想當鬼仙!眾鬼齊齊朝她看去,目中滿是欽佩。        


    閻羅王略一沉思,頷首道,“若是功德薄上的功德足夠,自然可以。好了,都散了吧,莫要嚇著有姝。”        


    大王,他壓根沒嚇著好吧!門、窗、地磚,均被鬼氣凍了一層白霜,也沒見他皺一下眉頭。他定然不是尋常人!老祖心中腹誹,卻也不敢明說,帶著眾鬼就要離開,又被叫住,“慢著,不許把本王來訪之事告知有姝,就說你們與他有緣,特來當他的鬼僕。”        


    老祖看看兀自喝湯,仿若一無所覺的青年,只得點頭。        


    有姝借助手絹地遮掩飛快翹了翹唇角,然後才慢條斯理地把腮邊的湯汁擦掉,但他明亮的眼眸和微挑的眉梢卻洩露了內心的歡喜。“做好事從不留名”的閻羅王抬起手掌,虛撫了撫小趙縣令柔軟的發頂,心裡也同樣蕩著柔情與喜悅。        


    一人一鬼吃罷晚飯,在園子裡鬆散一會兒便回房就寢。因家中暫時還沒有僕役,柴火也不夠燒,有姝並未洗澡,假裝不經意地把身旁的位置空出來,這才安心睡了。雖是初來乍到,孑然一身,但他絲毫不覺得忐忑難安,因為他知道總有一個人會默默守著自己。        


    閻羅王像往常那樣在門窗各處布好防禦法陣,末了斜倚在小趙縣令身旁,拿出奏摺與公文批閱,時不時幫對方掖掖被角,拍拍臉頰,態度十分親昵自然。臨到子夜,老祖在外敲響房門,“大王,奴家托夢來了。”若是不在夢裡解釋清楚,白天一群妖魔鬼怪忽然現形,還不得把小趙縣令嚇死?這是她成為鬼仙的第一步,當然得考慮周全。        


    閻羅王除去門窗上的防禦法陣,把她放進來,低聲道,“莫要說太多廢話。”        


    “奴家遵命。”老祖把額頭對準小趙縣令額頭,意欲入夢,卻忽然被一縷黑光束縛魂體,遠遠拋飛出去,差點摔成碎片。她尚且來不及回神,就聽一道冰冷嗓音呵斥,“誰准你碰他?”        


    “奴家錯了,奴家再也不敢了!”老祖二話不說就跪下認錯,心裡漸漸領悟到一件秘事:這位主兒對小趙縣令莫非有什麼綺念?否則語氣咋這麼酸,獨佔欲咋這麼強呢?然而她還來不及深究便被攝取出一根魂絲,投入酣睡之人眉心,連接了夢境。        


    有姝正在吃飯,桌上擺滿大魚大-肉,各色糕點,剛準備添第二碗,就見一名老婦摔倒在自己腳邊,顧不得穩住身形就連連磕頭,口稱主人。        


    “你是誰?作甚叫我主人?”已經意識到對方來意,有姝卻還裝傻。        


    “奴家乃這座院落的鎮宅鬼仙,之所以趕跑一個又一個住戶,正是為了尋找有緣人。因大人前世曾救奴家一命,奴家若是不報了這份恩情,修為將再無寸進,故而特來給大人當牛做馬,還請大人給奴家一個機會。奴家姓李,大人可以喚奴家李媽媽。”老祖煞有介事地道。        


    “那你就留下吧。”有姝很快就接受了“鬼怪報恩”的設定。        


    老祖顯然沒料到他會如此爽利,不免愣了愣,恰在此時,一股冰冷而又沉重的威壓在頭頂蔓延,令她不敢耽擱,立刻從夢中抽身。        


    “他在夢裡幹什麼?”陰陽兩界都有成堆的公文要處理,閻羅王並非看上去那麼清閒。白天守著小趙縣令,待他沉睡便陪伴身側,慢慢處理政務,夢裡的相聚也就成了泡影。不過此時此刻,小趙縣令的人都在他懷中,倒也沒什麼好計較的。        


    “回大王,主人正在吃飯。”老祖據實以告。        


    閻羅王莞爾,顯然早已料到這個答案,又問,“都吃了什麼菜?”        


    所幸老祖是個心思細膩的鬼,已把所有景象記在腦海,否則這回兒定然會被難住。她一面回憶,一面掰著手指細數,心中忖道:大王問這些瑣碎小事究竟有什麼意義?趙大人吃了什麼真的很重要嗎……尚未腹誹完,又聽對方詢問,“添了幾碗飯?”        


    老祖嘴角抽-搐,“奴家去的時候正在添第二碗。”        


    閻羅王搖頭失笑,目中滿是柔情。這人在現實生活中過得清苦,便只能在夢裡找補找補,當真難為他了。待來日大庸國繁榮昌盛了,他想吃什麼就給他做,定要將他餵養得白白胖胖的。        


    “無事了,你下去吧。明早先給有姝示個警,切莫貿貿然出現,嚇著他。”即便知道那人並不懼怕鬼怪,閻羅王還是不厭其煩地告誡。        


    老祖越發體會到大王對小趙縣令的愛寵,忙不迭地答應了。        


    -----        


    翌日,有姝剛睜眼就見床頭擺放著一張紙條,上書:主人,奴家正是昨夜托夢的李媽媽,您若是想要洗漱,只管撫掌三下,熱水即刻就到。        


    有姝三撫掌,果然有一名老婦端著熱水盆進來,觀其長相,正是夢中那位李媽媽。她身後還跟著一連串鬼怪,年齡、性別、身形,各有不同,但臉色均一樣慘白,在晨曦地照耀下完全看不見拉長的影子。        


    老婦放下水盆後本想親自伺候主人洗漱,卻被拒絕了。她仔細看了看,發現主人並無驚懼排斥之色,只是純粹的不習慣,這才開始介紹眾鬼。幾十、上百年道行的厲鬼,生前會的,死後記著,生前不會的,慢慢也都學會了。他們有的擅長烹飪,有的擅長手工,有的能讀書識字、吟詩作畫,倒也多才多藝。        


    為了投個好胎,他們恨不能把有姝當菩薩一樣供著,本還鬼氣森森的宅子,不過一夜就模樣大改。柴房裡堆滿柴火,灶房裡冒出炊煙,積滿灰塵的亭臺樓閣又恢復了往日的整潔乾淨。        


    有姝在各處轉了轉,心裡十分滿意,尤其回到客廳,發現桌上已擺了熱氣騰騰的早膳,越發心情明媚。他吃了幾個蒸餃才意識到不對,招來老祖詢問,“李媽媽,我沒有多少積蓄,你這白麵和豬肉是從哪兒弄來的?”        


    自然是閻羅王給了家用啊!但老祖不敢明說,隨意編撰道,“主人您有所不知,這座宅子的主人連續換了五六個,個個都是富戶,為了以防不測便把金銀裝在罐子裡,埋在地下,日子久了竟連自己都不記得了,反倒便宜了咱們。”        


    “是嗎。”有姝半信半疑。        


    “是啊,您看,這就是奴家挖到的罐子。”老祖手掌一翻就變出一個沾滿泥土的瓦罐,裡面擺著幾錠銀子和幾片金葉子。        


    那金葉子脈絡分明,造型別致,顯然與上回閻羅王接濟自己的同屬一批。有姝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分明是小夥伴擔心自己生計,想要伸出援手,卻又怕遭到拒絕,這才輾轉送給老祖。        


    對方總是這樣默默相助,悄然離去,令有姝感動極了,也慚愧極了。他沒什麼好東西能回報,只得把桌上的早膳一樣挑了一份,擺放在香案上供奉。        


    乾清宮-內,初登大寶的玄光帝正端坐上首,閉目養神,一眾宮女想要布膳,被他一一揮袖遣退。太監總管疑惑道,“皇上,可是飯菜不合口味?奴才讓他們重新做一批?”        


    雖說是禦膳,但也並不豐盛,不過尋常幾樣糕點,幾道素菜,外加幾碟涼菜罷了。如今大庸國社稷初定,百廢待興,由新皇帶頭節儉,下面的官員紛紛回應。當然,新皇是實打實地開源節流,下面的人究竟怎麼對付,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他淡聲道,“不用再換,暫且等等。”        


    太監總管退至一旁,正尋思著主子究竟在等什麼,便見桌上白光連閃,竟莫名出現一盤蒸餃、兩個燒麥,卻是小趙縣令的供奉來了。新皇低笑幾聲,這才舉起筷子去夾蒸餃,心道:若是那人看見瓦罐裡的金葉子還毫無反應,今晚我就得托夢去問問他還有沒有良心,怎麼不懂得感恩?        


    於是,這就是所謂的“默默付出,不圖回報”的真-相。被蒙在鼓裡的有姝過得很歡暢,每天吃好喝好,還有鬼僕料理家務,他只需出門逛逛,去吏部催一催,一天時間就這樣過去了。        


    吏部還扣著他的述職報告,索要的賄賂從一萬叫到三萬,偏有姝是個倔脾氣,越是勒索威逼,越是不肯妥協,便就這麼耗著。他從人間煉獄一般的末世而來,比任何人都懂得平凡生活的美好,不給當官就算了,日子照過不誤。買了好吃的,好玩的,就捎給地府的小夥伴,跟他的牌位嘮嘮嗑。        


    新皇的禦桌上總會莫名其妙冒出一大堆東西,有香包、畫卷、花朵、竹蜻蜓,甚至還有孩童才喜歡玩的撥浪鼓。若非新皇時時刻刻在周身布了結界和障眼法,許是會把一干臣子嚇住。        


    這日早朝,他手裡忽然多了一隻銀紅色的金龜子,不免愣了愣,然後立刻拽入掌心,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待到下朝,回到寢殿,他攤開掌心細細打量,只見金龜子的脖頸處栓了一根絲線,也不知為何。        


    “魏琛,過來看看,它脖子上為何栓了一根線?”        


    太監總管湊近一看,當即笑了,“啟稟皇上,小趙縣令忒有童趣,這是讓您溜著金龜子玩呢!皇上您看著,奴才幫您溜一圈,奴才小時候經常這樣玩兒。”        


    他拽住絲線,把金龜子往空中拋去,只聽嗡嗡一陣微響,金龜子竟展開翅膀飛起來,卻因拴著脖子逃不掉,只能在殿內來回繞。太監總管跟著繞了兩圈,這才把它還回去,臉上帶著意猶未盡的神色。        


    新皇從未玩過這種遊戲,冷厲嚴肅的面龐似冰雪一般融化,繼而目中沁出點點笑意,看似責備,實則寵溺道,“不去吏部催一催述職報告,整天就知道淘氣。不行,朕得回去看看。”        


    他白天總會抽-出時間去探望小趙縣令,晚上也整宿陪著,儼然已把小趙縣令的家當成了自己的家,而這偌大宮殿不過是個擺設罷了。待他消失之後,太監總管揮揮拂塵,布下幾道障眼法。        


    閻羅王抵達鬼宅時,有姝正撅著屁-股,在後花園裡捉蛐蛐。幾隻小鬼鑽入地底,幫他查探哪裡有蛐蛐窩,好讓他拿著鋤頭去挖,剛挖開洞口,就有一隻方頭尖尾的強壯蛐蛐跳出來,一蹦兩蹦地逃遠了。        


    有姝“哎呀”叫了一聲,連忙爬起來去追,卻見閻羅王已一指頭點在蛐蛐腦袋上,令它動彈不得。        


    在普通人看來,蛐蛐似乎沒察覺到危險,正趴在葉片上小憩,只需放輕腳步就能捉到。有姝控制好驚喜的表情,躡手躡腳走過去,把蛐蛐罩入自己親手編好的竹籠內。他絕不肯承認,之所以供奉那麼多玩具,正是想把小夥伴引來陪自己玩耍。現在目的達到,他自然很是歡喜,小-嘴兒抿著,小酒窩擠著,黑白分明的眼眸閃閃發亮。        


    閻羅王哪能看不出他竊喜的表情,心裡酥-麻得厲害,面上卻不顯,待他把捉到的蛐蛐放入小陶罐,就坐在他身旁默默看他遊戲。        


    有姝拿著一根狗尾巴草,不停撥-弄兩隻蛐蛐,令它們鬥在一處,眼角眉梢俱是鮮活靈動。        


    被冷待了半月,不知前程如何,不知後路在哪兒,他卻能自始至終保持樂觀的心態,且把自己照顧地好好的,令閻羅王又是心疼,又是寬慰。他想摸--他柔軟的發頂,想把他攬入懷裡抱一抱,拍一拍,卻不得不按捺。若是揭破一切,以往能光明正大欣賞到的美景,日後都會化為泡影,總歸得不償失,還是算了吧……        


    -----        


    閻羅王不急於一時,有些人卻等不得了。二房一家本還成竹在胸,卻遲遲不見有姝回來討要銀兩,這才知道大事不好。如今他們肩頭和四肢的刑具已重達幾百斤,莫說走路,連床都下不了,皮肉被箍得青紫,骨頭被壓得變形,已到瀕死的邊緣。        


    趙有才已瘦脫了形,正躺在拔步床-上苟延殘喘,一名小廝給他接屎接尿,一名丫鬟給他餵飯,房間裡夾雜著排-泄物的臭味與飯菜香氣,令人作嘔。二老爺與二太太同樣癱瘓在床,大小-便失禁,弄得僕役怨聲載道。而趙有才的妻妾、兒女早就躲到鄉下去了,根本不敢與這幾個罪人同居一室,生怕被牽連。        


    “管家,管家,去把趙有姝找來!”趙有才預感自己大限將至,不得不服軟。他哪兒知道趙有姝竟那般倔強,述職報告扣著就扣著,偏不行賄,鬼宅住著就住著,偏不搬家,真真是脾氣硬,命格也硬,鬼神都拿他毫無辦法。        


    管家領命而去,到得鬼宅,雙-腿忍不住抖了抖。近段日子,他常常會跑來監視,哪能不知道這是個怎樣詭異的地方,而能在這種地方安然生活的小少爺又哪裡會是常人?跟他耗,早晚是個死字。        


    他剛抬起手,門就開了,一道陰測測的嗓音在耳畔響起,“找誰啊?”        


    管家嚇得瑟瑟發抖,沖看不見身形的門房說道,“勞,勞煩這位,兄弟,給小少爺帶個話,就,就說我家主人請他過府一敘。”        


    “你家主人是誰?”陰測測的嗓音又近了些許,順便帶來一股陰風。        


    管家雙膝一軟就跪下了,顫聲道,“我家主人乃趙府二老爺,您就說家產的事好商量,讓小少爺無論如何去一趟。”話落屁滾尿流地跑了。        


    門房嗤笑一聲,這才回去稟報。        


    有姝抵達趙府時已至黃昏,屋子裡十分陰暗,更縈繞著一種難以名狀的臭味。趙府的三位主子分別躺在一張涼席上,雙目凹陷,骨瘦如柴,奄奄一息。趙有才為官多年,一身惡習難改,雖處於弱勢,卻依然放不下架子,詰問道,“趙有姝,你待如何?你若是嫌棄一萬兩銀子少了,我可以再給你加兩萬。”        


    三萬兩銀子,正是吏部的要價,這裡面沒有趙有才的手筆,有姝無論如何也不相信。他越是使這些陰謀詭計,有姝就越不想成全,擺手道,“不拘一萬、兩萬、三萬,我都不要。我這就立個字據,把家產全送給你們,這總成了吧?”        


    “你可不能不要啊!”趙有才尚未開腔,二太太就尖叫起來,扭曲的臉龐活似見鬼了一般。        


    “趙有姝,別給臉不要臉!你那述職報告還扣在吏部,若是沒有我幫忙疏通,你得在京城裡等一輩子!你寒窗苦讀十餘載,難道就為了當一個芝麻小官?就為了虛耗光陰?你甘心嗎?”趙有才終於亮出底牌。        


    有姝垂眸斂目,老神在在。        


    與此同時,前往各地巡察的欽差大臣歐泰已回到京城,正站在金鑾殿上回話,文武百官分列兩旁,神情肅穆。歐泰拿出一遝卷宗,均為被他先斬後奏的貪官名錄,令眾臣脊背生寒,複又聽他話鋒一轉,對遂昌縣令趙有姝大誇特誇。        


    麗水府官員要麼被土匪殺死,要麼被革職查辦,這位趙縣令竟是碩果僅存的一位清官,如何不招眼?且他歸京時輕車簡從,喬裝改扮,當地百姓無一人知曉,待新任知府露面,大家才恍然,緊接著跑到城門口痛哭,又做了許多萬民傘,讓欽差大臣代為交付。        


    萬民傘一把接一把,足以遮天蔽日,目下已經撐開,擺放在金鑾殿外的空地上,遠遠看去錦繡一片,彩綢紛飛,壯觀極了。新皇對這位趙縣令讚不絕口,末了看向吏部尚書,問道,“趙縣令的述職報告你可曾批復?拿來讓朕看看。”        


    吏部尚書依稀聽說過趙縣令的名諱,卻不是因為對方耀眼奪目的政績,而是有下屬曾在他面前念叨,說底下來了個死摳門的芝麻官,連幾萬兩的敲門磚都不肯買。地方官員前來吏部報導,首先要交足銀兩,然後才給評定等級、安排職位,這本是常規,吏部尚書聽過也就罷了,還交代下屬千萬把他卡死,好叫他明白厲害。        


    他哪裡能料到欽差大臣歐泰竟對對方印象深刻,當著皇上的面就提了出來。現在皇上似乎想親自安排此人前程,該如何應對?難道告訴他人早就到了,卻被微臣扣下?這分明是嫌棄自己頭上的烏紗帽戴得不夠穩啊!        


    吏部尚書腦子急轉,終於記起一件事,拱手道,“啟稟皇上,您有所不知,那趙縣令來是來了,卻不聽勸,非要自己寫述職報告,因報告不符成規,微臣便將之按下不表,如今正命人重新撰寫。”        


    一位言官立刻落井下石,“啟稟皇上,律令有言,官員遞交的公文若是不符成規,應算瀆職,理當查辦。劉大人對他網開一面固然仁慈,卻有違國法,著實不妥。依微臣所見,無論趙縣令政績如何,錯了就是錯了,須得罷免官職,再來處置。”        


    “片面之詞不能盡信,先看過趙縣令的述職報告再說吧。”歐泰自是力挺小趙縣令。        


    新皇也不是偏聽偏信之人,立刻派遣太監總管去吏部索要述職報告,順便把趙縣令召入宮中。        


         


☆、第78 王者        


         


太監總管魏琛來得十分突然,浩浩蕩蕩一群人,竟無門子前來報信,害得吏部官員毫無準備,只得眼睜睜地看著他把積壓了許久的幾箱公文全部帶走。雖然早知道小趙縣令住在何處,魏琛卻還假模假式地找人來問了問。        


    按照規矩,但凡入京述職的官員,都要在吏部留下聯絡地址,以防差事派遣下來卻找不到人。以往趾高氣昂的大小官員,在魏琛面前什麼都不是,點頭哈腰的奉承了一堆好話,這才把位址交上去,又塞了一個沉甸甸的荷包,打聽朝上發生了什麼事。        


    魏琛接過地址甩袖就走,對那荷包看也不看,臉上一派冷肅。出了吏部衙門,他沒按照位址上的路徑走,反倒直接去了趙有才家,仿佛對小趙縣令的行蹤了若指掌。        


    當是時,趙有才正撂著狠話,字字句句皆無比誅心,“趙有姝,別以為考中狀元就一步登天了,信不信我立馬就能把你踩下去?不過一個七品的芝麻小官,也敢與我作對。我乃天官,手裡掌控著大庸國所有官員的前程。你若是不按我的意思來,就不止扣押述職報告那麼簡單。我要動了真格,評級之時給你定個丁等,外放到嶺南、蜀州、湘西等地,你且看看自己還能活多久。”        


    他口中的幾個州府乃大庸國流放人犯之地,環境惡劣、民風彪悍、路途艱險,莫說坐穩官位,能不能活著到任都是未知數。被派去這些地方的官員,要麼沒錢沒勢,要麼得罪了權貴,一去就是一輩子,甚少有人能活著回到京城。        


    有姝深知內情,卻也絲毫不懼。最要好的朋友(當然只是他單方面認定的)便是掌管地府的閻羅王,他怕什麼都不可能怕死。放下早已涼透的茶水,他正欲回絕此事,卻聽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緊接著趙府的大管家跑了進來,顫聲道,“老爺,太太,大少爺,外面來了一位公公,說是奉皇上旨意前來召小少爺入宮覲見。”        


    “你說什麼?”趙有才陰狠而又得意的表情變成了不敢置信。不過一個七品芝麻官,竟引得皇上親自召見,所為何事?        


    有姝也同樣驚訝,走到廊下一看,果見一名面白無須、相貌陰柔、氣度不凡的太監匆匆走來,揚聲道,“前面可是遂昌縣令趙有姝?”        


    “正是在下。”有姝走下臺階拱手。        


    “大內總管魏琛見過趙大人。皇上有旨,急召趙大人入宮,請趙大人隨奴才走一趟。”魏琛立刻還禮,態度十分恭敬。他統轄宮中內務,雖說只是四品官銜,卻因得了皇上重用,地位比之一品大員也不差。六部尚書見了他還得點頭哈腰,奉承不斷,偏到了小趙縣令跟前,卻把姿態放得極低,一言一行也甚為小心。        


    有姝絲毫未覺,趙有才卻是個人精,很快就嗅出異樣。趙有姝這次入宮,恐怕不是壞事,而是得了皇上青眼。皇上若看重他,押在吏部的述職報告也就毫無作用了,自己的威脅亦成了徹頭徹尾的笑話。如此,自己一家老小的性命該怎麼辦?難道果真把所有家產還給他?        


    當趙有才極度不甘,五內俱焚時,有姝已經隨著魏琛走了。二老爺、二夫人急得滿頭是汗,連連埋怨兒子做事不乾脆。無法可想之下,他們只能等待,看看趙有姝從宮裡回來是個什麼光景。若他得了皇上重用,家產的事更不好解決,得了訓斥,或許還能運作一番。        


    魏琛親自去請小趙縣令,卻把幾箱公文託付給徒弟,讓他帶去金鑾殿。幾個身強體壯的太監扛著箱子入內,行禮過後整齊擺放在大殿中央,好叫文武百官以及皇上看個清楚明白。        


    吏部尚書定睛一看,頓時汗流如瀑。只見幾口箱子上分別貼著封條,封條上寫著注釋。其中一條注釋是這樣的:銀兩已經結清,可送予劉大人批復;又有一條寫道:款項交付過半,還須再審;最後一條用了醒目的朱批:拒不交付款項,無限期押後!        


    眾位大臣無不在吏部辦理過述職報告,評定過等級,見此情景自然明白是怎麼回事兒。不僅吏部是這個規矩,其他各部也都如此,給銀子好辦事,不給銀子便只有一個字——耗。看誰把誰先耗死。        


    然而這種規矩與律法相悖,於國法不容,大家心裡明白就成,卻絕不能宣之於口,否則就是貪贓枉法,危害社稷,罪名重大。他們原以為吏部那些官員自有辦法應對上頭檢查,先皇在時不就什麼事兒都沒有嗎?卻沒料魏琛一去竟就翻出鐵證,然後明晃晃地擺放在金鑾殿上。不愧為大內第一總管,不愧為皇上最倚重的心腹,果然有兩把刷子!        


    他們若是知道魏琛並非凡人,且進入吏部官衙的時候使了障眼法,令胥吏措手不及,也就不會如此驚異了。        


    新皇離開御座,緩步而下,先是繞著箱子走了兩圈,然後才在最後一口箱子前站定,本就冷峻的臉龐越發高深莫測。他輕輕揭掉封條,篤定道,“無限期押後,看來趙縣令的述職報告就在裡面吧?”        


    別開,千萬別開!吏部尚書以手遮面,暗暗呐喊。封條倒沒什麼,幾句話就能搪塞過去,壞就壞在每一口箱子裡還擺放著賬薄,詳細紀錄了那些前來述職的官員都交了多少銀子,送了多少珍寶,不肯交銀子的分別什麼背景來歷,好讓尚書大人一目了然,繼而按照銀兩的輕重批復等級、安排差事。據不肯交銀子的拖上一年半載;還不交,那些沒什麼背景來歷的官員就會像犯人一般,被發配到苦寒之地受罪。        


    正因為掌控了各地官員的晉升之道,吏部官員才得了個威風凜凜地綽號——天官。        


    吏部尚書的意念顯然無法阻止新皇。他已經打開箱蓋,取出一本帳冊翻看,臉上毫無表情,眸光也晦暗莫測。眾位官員紛紛垂頭,頗為心悸地忖道:連賬薄都擺在裡面,是嫌自己死得不夠快啊?劉大人的屬下是幹什麼吃的?怎能讓魏琛搜出如此要命的東西?        


    還是那句話:人鬥不過鬼。所謂的鬼怕惡人,也得看看那鬼究竟是什麼等級。        


    在一連串粗重的呼吸聲中,新皇翻完賬薄,低聲評價道,“有趣。朕萬萬沒料到,吏部評級竟然是以銀錢多寡與背景輕重為依據。錢多就給甲等,錢少就給丁等,沒錢就扣留在京,等候發落。你們把各地官員當成什麼?待宰的肥羊?把朕當成什麼?可以肆意欺瞞糊弄的傻-子?有能者被你們迫害,無能者反而大行其道,以至於各地官員文婪武嬉、衣冠沐猴,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皆為尸位素餐之輩。長此以往,我大庸百姓如何不反?我大庸國祚如何不亡?”        


    他越說越怒不可遏,抬手把賬薄砸在吏部尚書臉上。只聞“啪”的一聲脆響,吏部尚書額頭多了一塊紅印,更有一條鼻血蜿蜒而下,可見新皇用了多大的力道。他立刻跪下磕頭請罪,渾身打顫、冷汗淋漓的模樣看上去狼狽極了。        


    一名太監飛快把賬薄撿起來,輕輕拍乾淨,在皇上的示意下遞給百官傳看。        


    新皇也不需要旁人幫忙,彎下腰仔細翻找,好不容易在箱子最底部找出趙縣令的述職報告,打開來閱覽。        


    “劉大人,你之前說過什麼還記得嗎?”片刻後,他慢條斯理地開口。        


    “敢,敢問皇上,您指的是哪句?”吏部尚書已經快嚇癱了。新皇一上-位就斬殺了幾百名官員,除了吏部與戶部,朝內朝外皆整肅一清,得了個活閻王的稱號。他冷著臉、皺著眉的時候已經足夠駭人,如今唇角微微含笑,怎麼就更為可怖了呢?        


    “你說你緣何扣押趙縣令的述職報告?”        


    “微臣說,微臣說趙縣令的述職報告不符成規,須得打回重寫。”吏部尚書邊說邊擦冷汗,心裡七上八下,驚惶不定。今天這事都是趙縣令的述職報告引出來的,早知如此,給他評個甲等,即刻批復也就罷了,何必扣著不放?說到底,還得怪趙有才那蠢貨!他們自己家裡的恩恩怨怨自己解決就好,為何把別人當槍使?        


    思及此,吏部尚書對趙有才恨入骨髓,卻也悔之晚矣,只能祈禱趙有姝的述職報告果然不符成規,自己的罪狀能少一條。        


    然而事與願違,觀皇上震怒之中卻還流露出欣賞之意,眾位大臣已經猜到,這位趙縣令的述職報告不但符合成規,且還極其精彩。果然,新皇閱過之後又把厚厚一遝卷宗遞給百官傳看,自己則走回御座,不發一言。        


    本還半信半疑的官員們看完卷宗全都沉默了,眼裡隱約流露出驚歎的神采。不愧為十八歲稚齡就高中狀元的鬼才,這位趙縣令文采斐然、口吐珠璣,從民生、商業、農業、治安、水利等各個方面闡述了自己的政績,並總結了優點和不足。他用詞嚴謹、邏輯分明,敘述客觀又不乏優美動人,堪稱述職報告中的典範。        


    便是把吏部最精於業務的胥吏找來,也寫不出比之更全面、更規範、更優秀的報告。而劉大人說他的報告“不符成規”,現在聽來簡直是個天大的笑話。沒收到錢就明說,何必栽贓陷害,毀人仕途呢?        


    太監收回這份報告,欲交給皇上,卻見對方揮揮袖子,沉聲道,“讓劉大人也好生看一看。他所謂的‘不符成規’的述職報告究竟是什麼樣子。”        


    吏部尚書接過報告細看,極力想找到一處錯漏,終是事與願違,心裡明白自己完了,當真是半點藉口也沒了。        


    新皇命人把其餘幾口箱子打開,取出賬薄傳閱,悠悠道,“庶民者,國之本,固國之本須愛國之民。為官者憂國憂民,不忘初心,方得始終。好,說得好!我大庸國總算還有一位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好官。”        


    這是趙縣令述職報告的結語,皇上拿來反復吟誦,可見十分欣賞,觀其政績,更是令絕大部分官員汗顏。大家紛紛垂頭,表情羞愧。        


    新皇俯視堂下,繼續道,“王國富民,霸國富士;僅存之國,富大夫;亡道之國,富倉府;是謂上溢而下漏。縱觀歷史,自省己身,你們說說,我大庸究竟是王國、霸國、僅存之國,還是亡道之國?”        


    這句話誰人敢答?然而想想餓死、淹死、旱死、冤死的百姓,再看看富得流油的官員與士大夫,答案已不言而明。        


    新皇敲擊桌面,正欲開口,就聽殿外傳來一道清朗的聲音,“啟稟皇上,若是再不大力整頓吏治,我大庸必將成為亡道之國!”        


    嘶,究竟是哪個不要命的愣頭青,竟敢說這種話?百官紛紛回望,就見一名身穿七品官袍的青年,不,或許是少年?大步走了進來。他面如冠玉,色若春花,雪膚紅唇配上晶亮貓瞳,看著全不似朝廷命官,反而像哪家的嬌貴公子偷穿了大人的衣裳跑出來。所幸他氣度幹練,凝重沉穩,倒還鎮得住場面。        


    大家先是皺眉,後又暗暗點頭,已然猜到來者身份。原來趙縣令竟長成這樣?難怪能寫出那般才藻富贍的文章,難怪敢回答那要命的問題,難怪不肯賄賂吏部,固守清名。年輕人什麼都不怕,自有一股“敢為人先”的血性。        


    當大家以為趙縣令性格耿直,脾氣木訥時,卻見他抬頭朝御座上的新皇看去,不卑不亢的表情瞬間變成驚訝、迷茫、狂喜,忘了去看腳下的路,被厚重地毯絆了一跤,摔了個四仰八叉。        


    什麼氣度幹練,凝重沉穩,原來都是錯覺!眾位官員以手遮面,不忍直視。        


    有姝在京裡等了半個多月也不見皇上整頓吏治,還以為他怕了那些狗官。這樣的心胸,手段,顯然不可能是自己主子,便也慢慢死了心。然而眼下,他盼了又盼,想了又想的人,竟然真的坐在堂上,叫他又驚又喜,手足無措。        


    他胡亂撲騰了幾下,卻因太過急切,又被自個兒右腳絆了一跤,再次摔倒。所幸緊跟其後的魏琛快步上來攙扶,才拯救了尷尬中的小趙縣令。        


    有姝一面急急整理官帽與衣擺,一面抬頭仰視,就見曾經熟悉無比的人,此刻正用極其陌生的目光審視自己。他還是那樣俊美無儔,氣質卻冰冷嚴肅,眉峰之間鐫刻著幾道深深溝痕,乃常年皺眉所致。        


    這是主子,卻又不是主子,幾乎在一瞬間,有姝就得出了結論。主子不會用冰冷的目光審視自己,主子不會在自己摔倒的時候無動於衷,除非他已忘了曾經的一切。        


    思及此,有姝像遭了雷劈一樣,眼睛一眨,嘴巴一癟,就留下兩行豆大的淚珠。然而轉念一想,他又釋然了。主子畢竟不是自己,來歷特殊,可以不經由投胎,直接附體重生。他的每一世都是嶄新的,獨立的,喝了孟婆湯、忘川水,自然沒有前幾世的記憶。        


    沒關係,還可以重新來過,還可以再創造無數美好的回憶,還可以把他追回來!有姝不斷給自己打氣,這才止住眼淚,但眼眶和鼻頭卻還紅彤彤的,看上去十分可憐。        


    在朝上大哭大鬧的官員有之,大喊大叫的有之,但都是在受了冤屈指責,或與別人當堂辯論的情況下,像趙縣令這般莫名其妙哭起來的人卻少之又少?哦不,他現在竟然又笑了,腦子真的沒毛病?官員們齊齊側目。        


    新皇也頗感疑惑,沉聲詢問,“來人可是遂昌縣令趙有姝?見了朕緣何又哭又笑?”話落,眉宇間的溝痕越發深刻。        


    有姝連忙用袖子擦臉,然後飛快撫穩官帽,抹平衣擺,半跪行禮,“啟稟皇上,微臣正是遂昌縣令趙有姝。微臣對皇上仰慕許久,一朝得見天顏,自是激動難耐,欣喜若狂,還請皇上恕臣無狀。都說百聞不如一見,皇上果然英明神武、雄才大略,一身浩然之氣撼地搖天,令乾坤初定、社稷初穩、萬民歸心,實乃我大庸之福,社稷之福,百姓之福!微臣收回之前的妄言,有皇上坐鎮中天,我大庸怎會是亡道之國,不出三五年,必然國富民強,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他一張口就是一番天花亂墜的讚美之詞,不僅把新皇誇得耳尖發燙,文武百官也都張口結舌,歎為觀止。原以為這是個性格木訥耿直的清官,卻沒料不過轉瞬,竟變得如此諂媚,三兩句就把之前那番不要命的話給圓回去了。        


    高,實在是高啊!即便朝中最善於溜鬚拍馬的奸佞,也不得不給趙縣令豎一根大拇指。        


    新皇皺著眉頭,心中十分糾結。他知道小趙縣令並非那種媚上欺下之人,但他今天的表現實在是太過反常,簡直像變了一個人。擔心有妖魔鬼怪侵佔了小趙縣令的身體,新皇擰眉細看,卻又更為困惑,沒錯,這人的確是他認識的那個,如假包換。        


    他雖然滿口的溜鬚拍馬,但表情卻極為真摯,目中也閃爍著喜悅的光芒,仿佛對自己很是仰慕。但真是見鬼了,朕在藩地默默無聞地待了那麼些年,除了幾個心腹,誰知道朕是誰?難道有姝能看穿朕的障眼法,認出朕是閻羅王?新皇一腦袋疑惑,卻又不好詢問,只得擺手道,“地上涼,起來回話吧。”        


    略停頓片刻,他又從袖子裡取出一條明黃絲帕,遞給魏琛,“讓趙縣令擦擦眼淚。”        


    注意了,是“讓”而不是“替”,這表示自己不能碰著小趙縣令一根手指頭。魏琛心下明瞭,接了帕子走到堂下,小心翼翼地遞過去,“趙大人,快擦擦吧。”        


    有姝胡亂擦了兩下,自然而然把絲帕揣進兜裡,竟不打算歸還了。        


    魏琛欲言又止,表情糾結,眾臣也都不約而同地暗忖:皇上的東西,若是不說一個“賞”字兒,你敢私自昧下?這膽子可真夠大的啊!那述職報告真是你寫的嗎?在報告裡咱們看見的分明是一個大大的忠臣、良臣、清官,怎麼來了殿上就變成了奸臣、佞臣、貪官了呢?莫非哪裡搞錯了?        


    新皇以拳抵唇,遮掩自己哭笑不得的表情。有姝一來,他這張冷酷的面具就戴不住了,果然是命中剋星。        


    有姝絲毫沒發覺自己哪裡做錯了,正暗暗揣度主子的想法。畢竟跟了主子兩輩子,對對方的行-事手段頗為瞭解,他知道主子不發作則已,一發作必是雷霆萬鈞。之前放著吏部不管是因為時機沒到,現在把自己召來定是準備下手了。        


    思及此,有姝立刻把寫好的摺子取出來,揚聲道,“皇上,微臣想彈劾吏部尚書劉大人七七四十九條罪狀,其罪一,貪贓枉法;其罪二,買官賣官……”話落又奉上許多證物。        


    魏琛立刻把奏摺與證物送到御前,均是這些天小趙縣令親自查訪所獲。他給吏部官員下了套,裝作被逼無奈的模樣說會去籌錢,卻又言及自己記性不好,請各位大人把所收款項一一羅列。吏部官員自詡天官,行-事倡狂,竟毫不猶豫地把各種名目的款項寫在紙上交給他,且還做了極其詳細的說明。        


    這種東西到了御前就是鐵證如山,無可辯駁。吏部尚書的臉白了青,青了紫,恨不能厥過去。文武百官亦面露惶恐,冷汗如瀑。        


    新皇看似雷霆震怒,心裡卻不著邊際地想到:對了,這才是朕認識的小趙縣令,公正廉潔,不畏強權,敢說敢做。        


    有姝為了主子甘願赴湯蹈火,萬死不辭,又豈會害怕區區幾個權貴?他把吏部十之七八的官員都彈劾了一遍,這才跪下為自己喊冤。        


    新皇差點就走下去,親自扶他起來,忍了又忍方把腿腳壓住,沉聲道,“趙縣令快快請起。吏部貪腐之事朕定然徹查到底。來人啊,把劉大人的烏紗帽摘了,押入天牢候審!”        


    眾位大臣或多或少與吏部尚書有過牽扯,想為他求情,一時間又找不到合適的說辭,只得沉默。掌控國家的關鍵在於吏治,吏治*則亡國亡種,它涉及到國本,涉及到江山,並非可大可小之事。若劉大人買官賣官、貪贓枉法的罪名落實,淩遲處死都算輕的,更甚者還會株連九族。        


    九族盡滅這樣的事,誰敢胡亂摻合?自是躲得越遠越好。        


         


☆、第79 王者        


         


七品縣令彈劾吏部天官,縱觀大庸國史前後百年,尚屬首列,且還一告就響,越發令群臣難以置信。在此之前,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曾經風光無限的劉大人會被一個芝麻小官絆倒。        


    由此可見,新皇一直沒動吏部和戶部並非懼于百官施壓,而是在尋找契機。待到證據確鑿,誰敢為劉大人辯護一句?皇上已經說了,吏治乃控國之本,吏治*則國之將亡,為劉大人說情的人便是亡國推手,千古罪人。這頂大帽子往下一扣,莫說文武百官,便是皇親國戚也都望而怯步。        


    青史留名誰不願?遺臭萬年誰又敢?且讓劉大人自個兒想想辦法吧。        


    勇於直陳國弊的趙縣令這會兒正忐忑不安又歡喜無限地坐在乾清宮正殿內。因為他彈劾吏部尚書的舉動正中新皇下懷,故此,罷朝之後受到新皇邀請,留下用膳。        


    曾經金碧輝煌的宮殿,現在已經撤了奢華的紗幔珠簾與古董擺設,看著頗為空蕩簡陋,卻另有一股大氣凜然之風。新皇端坐主位,伸手邀請,“歐泰,趙縣令,請入座。”        


    一個直呼其名,一個卻喚官職,誰疏誰親、誰遠誰近,一目了然。有姝心裡十分難過,腮側的小酒窩便淡了下去,拘謹地入了席位,盯著手邊的一隻玉盞默默無言。新皇也不與他搭話,把歐泰叫到身邊,詳細詢問他此次巡察的情況。        


    待到宮人擺膳時,已不知不覺過了三刻鐘。魏琛似乎看出了小趙縣令的窘境,輕笑道,“如今大庸百廢待興,皇上力主節儉,每日膳食不過兩葷三素一湯罷了。知道趙大人在任上過得十分清苦,這是皇上特地吩咐禦膳房加的菜,您看看合不合口味?”        


    桌上擺了十幾盤菜,雞鴨魚肉樣樣不缺,且全都是有姝喜歡的。他暗淡的眼眸微微發亮,看著活泛了很多。明裡與歐泰敘話,實則一直用眼角餘光注視他的新皇這才暗鬆口氣。        


    歐泰調侃道,“微臣今天沾了趙縣令的光,否則皇上只需兩盤青菜豆腐就能把微臣打發掉。”        


    眼裡本還蕩著笑意的有姝僵了僵,心情頃刻間跌落穀底。若是歐泰不說,他竟毫無察覺,皇上為了招待自己才刻意加了幾道菜,看似十分禮遇,卻源於關係不夠親密罷了。若是到了不分彼此的程度,哪裡還需要款待?他吃什麼自己吃什麼,恰似歐泰那般,兩盤青菜豆腐也就對付過去。        


    即便知道主子換了身份,不能與上輩子那個人等同而論,有姝依然覺得難過,不知怎的,竟想起了一路陪伴自己的閻羅王。他現在很需要一個虛無卻安全無比的懷抱,好叫自己疲憊的時候能喘口氣,迷茫的時候能安下心。不知不覺間,對方似乎已經成了他的主心骨,一沒看見,心裡就沒著沒落的。        


    新皇察覺到小趙縣令情緒低落,剛放下的心又高高提了起來,絞盡腦汁地思考自己究竟哪點做錯。        


    “趙縣令,可是飯菜不合口味?”他沉聲詢問。        


    有姝飛快瞥了新皇一眼,微微搖頭。這一世的主子應該是個非常冷酷的人,早在麗水的時候他就曾聽說過,這位主兒在藩地有一個綽號——活閻羅,殺盡外敵,亦對貪官污吏毫不留情,及至登基,更是抄家滅族,整頓朝政,絕不手軟,令文武百官畏之如虎。        


    有姝自然很想快點把主子追回來,卻也需要把握好一個度。若是太過急切,難免招惹他誤解,繼而冷待,輕則發配到外地,重則還會罷免官職,永不錄用。倘若變成庶民,再要接觸這高高在上的人怕是此生無望了。        


    有姝並不覺得與主子在一起兩世,主子就理所當然成了自己的囊中之物。要知道,每一個輪回都是一次全新的開始,主子不是傀儡,他有自己的思想與理念,也有選擇的權利與餘地,他可以愛上任何人,並不一定非要自己不可。        


    思及此,他心臟狠狠抽痛了一下,卻也戰意勃發。        


    看見佝僂著脊背的小趙縣令像彎曲到極致的翠竹,猛然反彈、拔高、挺直,精神煥發,新皇愈加疑惑不解,卻也稍微安下心來。他總覺得小趙縣令在面對陽世的自己時,仿佛變了一個人,十分難以捉摸。以往他能猜到對方八-九分心思,現在卻如墜雲霧,懵然不知。        


    為了緩解氣氛,他只得招呼大家用膳,因為小趙縣令從不會把難過的事留到飯後。他感到傷心難過的時候會大吃一頓;憤怒恐懼的時候會大吃一頓;歡喜雀躍的時候也會大吃一頓,總之對他而言,沒有吃飯解決不了的問題。        


    有姝吃了一塊紅燒排骨,眯眼回味的片刻果然把之前那些煩惱都忘記了。他很想挪到主子身邊替他布菜,慢慢培養一點感情,但大家秉持著“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他也只能保持沉默。        


    倒是魏琛非常貼心,見他盯著遠處的菜,就會主動上前幫忙夾取,但也不說話,只微微一笑。大家早已適應這種沉悶的氛圍,可見新皇果然是個嚴肅刻板的人,極不好相處。        


    有姝一會兒沮喪,一會兒迷茫,一會兒鬥志昂揚,心情可說是大起大落,乍悲還喜。然而他並不知道,自己的臉龐早已把內心情感出賣得一乾二淨,眉頭忽皺忽松,嘴唇忽撅忽抿,雙頰忽鼓忽陷,看著滑稽至極。        


    歐泰只瞥了兩眼就有些憋不住,把臉埋在碗裡,無聲大笑。他很好奇小趙縣令究竟在想些什麼,為何表情如此精彩?        


    同樣好奇的還有玄光帝,然而他現在的人設是冷若冰霜、嚴肅刻板,沉默寡言的新皇,也就只能強忍。說實話,有姝在閻羅王跟前,和在新皇跟前,簡直判若兩人,也不知這異變究竟源於什麼。玄光帝一直知道,有姝並非那等心機深沉之輩,更不是兩面三刀、逢迎拍馬之徒,他反常的舉動一定是有原因的。        


    有姝並不知道自己被人當猴子看了,正鼓著腮幫子嚼飯,發現手邊的菜快吃完了,這才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吃完了飯,主子就該攆人了吧?相聚的時光就該結束了吧?會不會太過短暫?        


    他現在才是七品芝麻官,述職評級過後或被外放,或留在京城,但就算再得重用,也不可能直接升至四品,繼而擁有上朝面聖的資格。也就是說,今天與主子重逢過後,不知再過多久才能見面,算是看一眼少一眼,少一眼則揪心一分。        


    好胃口頓時沒了,有姝卻不能放下碗筷。他必須吃,慢慢吃,盡力把用膳的時間拖長一點。        


    玄光帝明顯感覺到小趙縣令投過來的垂涎的目光,仿佛自己是什麼山珍海味,足以佐餐。更露骨地說,那目光甚至有些含情脈脈,叫人難以招架。玄光帝面上不顯,心臟卻急速跳動,一再告訴自己那是錯覺,小趙縣令性格單純,莫說蓄意勾引,怕是連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都不知道,如此,總算把蠢---動的綺念壓了下去。        


    歐泰與魏琛也察覺到空氣有升溫的趨勢,卻都裝作一無所知。        


    有姝為了拖延時間,連雞爪、鴨爪都夾到碗裡,慢條斯理地啃,啃出一根光溜溜的骨架才算甘心。歐泰早已放下碗筷等待,玄光帝為了不讓小趙縣令尷尬,正端著酒杯緩緩啜飲。魏琛見他已吃光第四碗飯,連忙問道,“趙大人,可要再添一碗?”        


    有姝本想點頭,發覺飯菜已經頂到了嗓子眼,又連忙搖頭,這才意識到自己給主子留下了一個貪吃的印象,不禁臉頰爆紅,眼眶沁水,似乎快要急哭了。        


    玄光帝沉聲問道,“趙縣令,可是身體不適?”唯有親近之人才會發現,他刻板的臉上帶著幾分焦慮與擔憂。        


    有姝捂著肚子說道,“啟稟皇上,未免浪費食物,微臣一不小心吃多了。”所幸他十分機智,找到一個好藉口,這才沖淡了饞蟲的形象。        


    玄光帝放下高懸的心,頷首道,“原來如此。魏琛,去太醫院要一些促消化的藥丸來。如今大庸的百姓尚吃不飽飯,朕作為一國之主,更不該奢侈浪費。趙縣令能以身作則,實在是有心了。”話落看向歐泰,擺手道,“你若無事就先告退吧,趙縣令腸胃不適,暫且留下緩一緩。”        


    歐泰是個知情識趣的,連忙躬身告辭。        


    本還籠罩在一片陰雲中的有姝立刻雲收雨住,晴空萬里。萬萬沒想到吃撐了還有這等福利,能單獨留下與主子相處。這就是陰差陽錯,歪打正著啊。他心裡美滋滋的,腮側的小酒窩也跟著若隱若現。        


    玄光帝不確定地暗忖:這是開心了?怎麼吃撐了反而開心了呢?或許朕並不如自己想得那般瞭解小趙縣令?        


    親手把人扶到偏殿,安置在躺椅裡,他擺開促膝長談的架勢,“趙縣令祖籍何處?”        


    “回皇上,微臣乃京城人士。”        


    “此次調任,你想去哪兒?外放或留京?”        


    有姝自然想留在京城,又擔心主子另有安排,只得悶聲道,“但憑皇上調遣。皇上讓微臣幹什麼,微臣就幹什麼,想派微臣去哪兒,微臣就去哪兒。為了皇上,微臣甘願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他字字句句都發自肺腑、情真意切,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看過來,竟讓玄光帝產生了自己是他的整個世界的錯覺。然而錯覺終歸是錯覺,玄光帝比任何人都瞭解有姝,他是典型的外熱內冷,看著乖巧溫順,實則戒心極強,需得耗費許多精力才能稍稍撬開一絲心防。        


    這也就更突顯了此情此景的詭異。照有姝不卑不亢、耿直木訥的性格,實在幹不出溜鬚拍馬、逢迎討好之事。那麼問題來了,他現在究竟在想些什麼?難道真的很仰慕朕?玄光帝頗感困惑,也就更難以招架熱情如火、口甜如蜜的有姝,於是不得不僵硬地轉變話題。        


    “在京裡等了半個多月,你平日都怎麼打發時間?”        


    有姝從不在主子面前撒謊。他仔細回憶了一下,臉頰慢慢漲紅,囁嚅道,“就是吃飯、睡覺、玩耍,倒也沒幹什麼。”若是時光能夠倒回,他一定每天認真讀書,好叫主子刮目相看。        


    這就對了,這才是朕認識的有姝,不欺不瞞,有事說事。玄光帝暗暗點頭,繼續追問,“都玩了什麼?”        


    若是換個人,必定把這話圓過去,然後標榜自己如何勤奮不輟。但有姝太實誠了,明知不妥卻還是硬著頭皮道,“啟稟皇上,微臣愛玩蟲子,就抓抓金龜子,鬥鬥蟋蟀什麼的。”        


    果然不懂得撒謊,連這點小嗜好也敢當著皇帝的面往外說。玄光帝心裡暗笑,恨不得把小趙縣令拉過來,狠狠揉兩下。        


    有姝懊悔不迭,若早知道主子會打聽自己這些天的動向,就不該留下來消食,然而對主子撒謊更不應該,便只能問什麼答什麼,有什麼說什麼。半個時辰後,他抹著額頭的冷汗出了乾清宮,回家呆坐在窗邊,忽而呵呵傻樂,忽而抓耳撓腮,表情十分糾結。        


    閻羅王恰在此時出現,沉聲問道,“怎麼了這是?”        


    有姝早已習慣了對方猝不及防的試探,假裝自己毫無所覺。他現在得想辦法留在京城,這樣才有機會見到主子,若是外放出去,至少三五年別想回來。三五年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誰能保證不會發生變故?對了,主子今年二十五六了吧?有沒有立後封妃?思及此,他像吃了一整顆檸檬,臉都皺成了一團,心裡更是酸澀得厲害。        


    閻羅王見他不肯搭理自己,並未像往日那般一笑而過,反倒伸出手,用力捏了捏他臉頰,“想什麼呢?臉都皺成了小老頭。”在現實中見過一面之後,他發現自己越來越猜不透小趙縣令的心思,這種感覺糟糕至極,必須得找補找補。        


    有姝略養肥了一點的腮肉被扯得變形,淚珠掛在睫毛微微顫動,卻還強裝無事。        


    閻羅王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另一隻手也覆了上去,將他兩邊腮肉一同揪住,“別裝傻,本王一直知道你有陰陽眼。”        


    果然知道!有姝說不清是緊張恐懼多一點,還是如釋重負多一些,連忙拍打他手背,含糊道,“放開,我不裝了還不成嗎?”        


    “今天你入宮了?”閻羅王意猶未盡地捏了捏他軟乎乎的腮肉,這才放手。二人一路跋涉,早已培養出許多默契,即便剛戳破能看見彼此的事實,相處起來也十分輕鬆隨意。        


    有姝不答反問,“皇上有沒有立後納妃?”對於一名七品芝麻官而言,皇帝的後宮之事就像神話傳說那般遙遠,此前他也就沒刻意去打聽,旁人更不會隨意談論。        


    “你問這個作甚?你今天見到玄光帝了?感覺如何?”閻羅王眸光微閃,不經意間泄-出一絲緊張。        


    有姝卻因存著心事,沒能察覺,執拗地追問,“皇上到底成婚沒有?”        


    “他成不成婚與你有何干係?”        


    有姝低下頭,一層豔-麗紅暈緩緩從耳際蔓延到脖頸,雙手下意識地揪住腰間玉佩,反復拉拽其下的絲絛。這幅小女兒作態十分反常,令閻羅王瞬間領悟,不敢置信地道,“你莫非……對玄光帝有什麼綺念不成?”        


    所以說,這就是他今天頻頻失態的原因?現在想來,他的種種表現恰似急於討好心上人的少年,透著幾分窘迫與熱切。然而他只與玄光帝見過一面,自己卻陪著他走過萬水千山,就算喜歡,也該先喜歡上自己才對!        


    明知玄光帝與自己同屬一人,閻羅王卻終究意難平,詰問道,“你到底喜歡他哪點?權勢?地位?相貌?會不會太過膚淺?”當然,最令他感到驚訝的還是小趙縣令居然喜歡男人,害他白白擔心了許久。早知如此,他在遂昌縣時就該下手了。        


    有姝連忙辯解,“當然不是。喜歡就是喜歡,哪有什麼理由?”        


    “你們才見過一面吧?為何就喜歡上了?本王陪你跋山涉水,一路相陪,怎不見你喜歡本王?”閻羅王也不知自己在與誰置氣,總之心裡很不痛快。        


    “所謂的一眼萬年不正是如此嗎?”有姝糾結道,“謝謝你一路的保護與陪伴,我也很喜……”話未說完他就驚覺:原來此人在自己心裡的地位,竟然已快與主子持平了。即便與主子重逢之時,他也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對方,並且迫切渴望著對方的擁抱與安慰,哪怕那擁抱是虛幻的,安慰是無言的。        


    自己這是怎麼了?怎會朝秦暮楚、三心二意起來?有姝似被雷劈了一般,張張嘴,難以成言;眨眨眼,欲哭無淚,表情窘迫而又內疚。        


    閻羅王目光如炬,怎會發現不了他的異常,一語揭破,“難不成你也喜歡本王?”這下子,他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這小東西不但喜歡陽世的自己,還喜歡陰間的自己,該誇他有眼光,還是斥他貪心不足呢?但無論怎樣,他酸澀的心情已完全被沖淡,變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有姝絕不承認自己是個三心二意之人,漲紅著臉擺手,“我對你的喜歡是友情,是不同的。”話音剛落,他立刻被自己說服了,篤定點頭,“對,是友情。你是我第一個朋友,所以很重要。”        


    那你心虛什麼?閻羅王也不點破,順著他往下說,“原來如此。也就是說,你承認自己對玄光帝的喜歡是男女之情?”        


    有姝點點頭,一臉的生無可戀。他的腦子在這人和主子跟前似乎都不怎麼靈光,總是三言兩語就被套進籠子裡。        


    “你是臣,他是君,你喜歡他又能如何呢?”閻羅王繼續試探。        


    “我總可以慢慢追求他吧?萬一某一天我把他打動了呢?”有姝目光堅定。不到最後一刻,他絕不會放棄,即便主子這輩子成婚了,他也可以在心裡默默喜歡,遠遠看著,這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你要追求他?”閻羅王的語調略微上揚,若是除去障眼法,有姝會發現他現在的表情透出三分愉悅,三分惡趣,三分期待,還有一分濃濃笑意。一慣高高在上的他,還從未被誰熱烈追求過,想想就已經心-癢難耐了。        


    “嗯。”有姝兀自想著心事,呢喃道,“我目前得想辦法留在京城,這樣才有機會。”至於日後該怎麼辦,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順其自然吧。        


    “放心,你會如願以償的。”閻羅王揉-弄他滿頭青絲,補充道,“對了,忘了告訴你,玄光帝尚未成婚,亦無侍妾,你還有機會。”        


    心中巨石轟然落地,有姝這才露出後怕的表情,往椅背上一靠,連連拍打胸口。        


    閻羅王發覺自己快抑制不住滿心的愉悅,低沉的笑聲已在喉頭來回打了幾轉,又被硬生生咽了下去。若是繼續與小趙縣令對話,他絕對會當場失態。他從未遇見過這樣的人,看似聰明,實則單蠢,偶爾耿直,偶爾又有著小心機,一會兒一個模樣,卻又樣樣都惹人喜愛。如此,他越發想要逗弄他,看他究竟會怎麼追求自己。        


    以拳抵唇,壓了壓滿腔笑意,閻羅王啞聲道,“地府還有許多公務要處理,本王先行一步。”        


    有姝尚來不及挽留,男子高大的身影就消失在眼前。他倉皇無措地環顧四周,發現天已經黑了,屋子裡昏暗不堪,顯得十分清冷寂寥,於是連忙翻出抽屜裡的火摺子,點燃蠟燭。燭火被風吹得搖來晃去,光線也跟著忽明忽暗,一瞬間就令他慌亂起來。曾經整夜相伴的人,日後還會來嗎?會不會認為自己喜好龍陽,是個異類?會不會反感自己?        


    他想找一個燈罩把蠟燭圍住,剛起身,就聽老祖在外稟報,“主人,二房一家三口全來了,如今正躺在大門外,您要不要見一見?”        


    正想找點事幹,免得自己胡思亂想的有姝立刻招手,“讓他們進來。”        


         


☆、第80 王者        


         


趙有才本想過幾天再去找有姝,也好打聽清楚他受詔入宮究竟所為何事。但有姝前腳剛走,他後腳就暈死過去,再睜眼時發現自己躺在一條望不見盡頭的路上,兩旁滿是荊棘與彼岸花,周圍全是熙熙攘攘、行色匆匆的人群。        


    他試著站起來,卻發現自己脖頸和四肢戴著沉重的刑具,只能像瀕死的牲畜一般艱難地蹬腿。        


    有人發現他的異狀,小聲道,“喲,這人生前造了什麼孽?來了黃泉路竟還戴著枷鎖與鐐銬,這可怎麼走到鬼門關?”        


    “走不到就死在路上唄。”旁邊有人答話。        


    黃泉路、鬼門關?趙有才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死了,下了地府,不免焦急起來。他徒勞無功地掙扎兩下,試圖引起路人的注意,但大家都急著投胎,沒誰肯伸出援手,有幾個亡魂嫌他擋了道,還狠狠踹了兩腳。        


    人即便死了,靈魂也能感覺到疼痛,否則十八層地獄的種種酷刑也就毫無意義了。趙有才被踹中腹部後苦不堪言,斷斷續續地呻-吟起來。幾名鬼差押著一隻窮凶極惡的厲鬼路過,見了他不免大驚,“這人究竟犯了什麼罪?怎會佩戴閻羅王的鎮魂鎖?”        


    “鎮魂鎖是什麼?”同樣戴著刑具的厲鬼好奇詢問。        


    “鎮魂鎖,一日增重一斤,若是沒有鑰匙打開,即便成了亡魂,也一樣會被壓死。”鬼差解釋道。        


    死了還要受罪,這是趙有才萬萬沒想到的。他拼盡最後一絲力氣詢問,“鬼也會死?”        


    眾鬼嘻嘻哈哈笑了一陣,輕蔑道,“鬼自然也會死。鬼死則為聻,要去往聻之獄。十八層地獄固然可怕,但與聻之獄相比便也算不得什麼,在那裡,漫天遍地都是業火與血池,可沒什麼投胎轉世之說,更別想逃出去。你這副模樣,想來也到不了鬼門關,擎等著聻之獄的魔頭來收你吧,我們先行一步。”        


    眾鬼漸漸散了,走出去老遠還能聽見他們幸災樂禍的笑聲。原以為死了就能得到解脫的趙有才終於意識到:原來死亡才是真正的開始。若不想辦法除去鎮魂鎖,他永生永世都會在痛苦中煎熬。        


    不行,我要回去找趙有姝。我不能死,不能變成聻!趙有才不知跟哪兒來的力氣,一個挺身站了起來,然後腦袋發花,眼冒金星,不知怎的就回到陽世,發現自己依然躺在臭烘烘的涼席上,爹娘與一干僕役圍在身邊,哭得十分淒慘。        


    “去找趙有姝,快!”在鬼門關裡走了一趟,他終於想通了,覺得自己的命更值錢。再者,沒了家產還有官位,從來往述職的官吏身上搜刮一番,三五年也就把銀子賺回來了。屆時,他有的是辦法對付趙有姝。        


    “兒啊,你不是死了嗎?”二老爺與二太太驚駭難言,眾僕役更是四散逃開,大喊詐屍了。        


    “去鬼門關走了一趟,又回來了。知道咱們脖子上戴的是什麼玩意兒嗎?這是閻羅王的鎮魂鎖,死了也脫不掉,照樣每天增重一斤,把你活活壓死。鬼死為聻,永生永世受苦,連轉世投胎的機會都沒有!爹,娘,不除了這玩意兒,咱們連死都死不得了!”他面無人色,抖如篩糠。        


    兒子死了又活本就蹊蹺,更何況還無緣無故說出這番話,可見真有其事。早就被閻羅王嚇破膽的二老爺與二太太抱作一團,嚎啕大哭。趙有才懶得安慰他們,命管家帶上全部財產,前往趙有姝家,原以為會再次被拒,卻沒料只等了半刻鐘,就有一名身形佝僂的老頭前來引路。        


    趙有才躺在軟椅上,由四名僕役抬進去,剛跨過門檻,就被猛然晃了一下,差點跌落。他身上的枷鎖只針對神魂,於旁人而言乃無形之物,沒有重量,又加之他連連暴瘦,體輕如絮,本不該發生這種意外。        


    他按捺不住滿心怒火,喝罵道,“連個人都抬不動,要你們何用?平日裡幹什麼去了,吃-屎嗎?”        


    管家同樣踉蹌了一下,好不容易穩住身形,這才附耳過去低語,“不是啊大少爺,您看前面那老頭,他沒有腳後跟,也沒有影子,他是飄著的!”        


    趙有才定睛一看,差點魂飛魄散,只見那老頭一路緩行,鞋子的後半段空空如也,竟直接拖在地上,而在燈籠的照耀下,人人都有一條拉長的影子,唯獨他身後什麼都看不見。        


    這分明,這分明是一隻鬼啊!趙有才總算想起來了,此處乃大庸國遠近聞名的鬼宅,至如今已死了十七八個住戶。趙有姝真是邪了門了!不但有閻羅王親自幫他伸冤,還有鬼怪給他當僕人,他究竟什麼來路?        


    趙有才本就氣焰頹靡,這一下越發噤若寒蟬,攏了攏身上厚重的毛毯,不敢開腔了。而抬著他的僕役也腿腳發軟,兩股戰戰,恨不得直接把東家扔掉,奪路而逃。好不容易走到正院,看見燈火通明的前廳,眾人才大鬆口氣,頗有劫後餘生之感。        


    “主人就在裡面,你們自個兒進去吧。”老頭晃了晃手中的燈籠,緩緩飄走。        


    趙府管家一面點頭哈腰地送走對方,一面在心裡默念“阿彌陀佛”。一行人入了前廳,就見有姝端坐上首,正捧著一個半透明的琉璃罐子把-玩,裡面塞滿了各種顏色的甲蟲,看上去十分瘮人。幾名丫鬟來往上茶,幾個小廝擺放桌椅,腳後跟均未著地,更沒有斜影相隨。        


    鬼,一屋子全是鬼!趙家二房,連同他們帶來的僕役,現在已是膽裂魂飛,幾近崩潰。唯獨管家還保有幾分清明,仔細看了看小少爺的腿腳和身影,這才長出一口氣。然而很快,他的心又高高懸了起來。一個大活人住在滿是鬼怪的宅院裡,卻還毫髮無傷,輕鬆愜意,豈不代表對方比鬼怪更為可怖?看來家產一事,當真沒有迴旋的餘地。        


    這一點,不僅管家想到了,趙有才及其爹娘也想到了。他們放棄掙扎,直接把房契、地契拿出來,一一交代清楚,又說會儘快搬出老宅。        


    “賢侄你看,這家產咱們也還了,你是不是給咱們寫一份和解書?”二老爺表情急迫。        


    “和解書可以給你們寫,但必須用認罪書來換。把你們當年如何侵佔大房財產,如何迫害‘趙有姝’的經過一一詳述,若有不實之處,這些東西你們還是拿回去吧。你們也看見了,我現在過得很好,有沒有這些家產當真無所謂。”有姝淡淡擺手。        


    他現在是找到主子的人了,要想一直升官,需得格外注意名聲。若是寫了和解書,二房一家卻反咬一口,說自己謀害親族,掠奪家財,豈不冤枉?有了認罪書能省去很多後顧之憂,況且“趙有姝”之死是他自己作的,與二房沒有太大關係,有姝也沒必要把人趕盡殺絕。        


    聽見最後一句話,本已露出怒容的趙有才像泄-了氣的皮球,瞬間癱軟下去。有姝顧慮的沒錯,他的確準備在事後告到族老那裡,再把家產奪回來,還要連帶毀了有姝的名聲與仕途。然而一旦寫了認罪書,他所有的算計都會化為泡影。        


    咬牙考慮了片刻,他點頭道,“拿筆墨紙硯來,我寫。”留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有姝略一抬手,就有一名丫鬟飄飄蕩蕩進來了,把文房四寶一一擺放整齊。趙有才寫了認罪書,交給有姝檢查。有姝看過之後根據“趙有姝”的記憶,讓他修改了兩處略帶含混的地方,直把二房的惡形惡狀徹底揭露才算滿意,讓三人按下手印,又挑了三名僕役當見證。        


    諸事料理妥當,他接了家產和鑰匙,命老祖送客,第二天卻沒搬回去,而是花錢把鬼宅買下,繼續住著。無他,只因這裡足夠清淨。        


    二房一家拿到和解書後立刻燒掉,焦急等待了半刻鐘,就覺肩頭的重量在慢慢消失,不免喜極而泣。沒了生命危險,他們的氣性也上來了,準備賴著不走,哪料有姝竟派了幾十隻厲鬼來收房,宅子裡陰風陣陣,慘嚎聲聲,著實嚇人。        


    惡人自有厲鬼磨,他們無法,只得即刻收拾行李,灰溜溜地搬出去。二太太身上私藏了許多銀票,剛走出趙府大門,衣襟就莫名其妙被人拉開,腰帶也掉了,幾乎赤條條地站在大街上任人圍觀。她羞憤欲死,恨不能找一條地縫鑽進去,所幸丫鬟反應迅速,從包裹裡找出一件斗篷給她披上,這才緩解了窘境。        


    二老爺與趙有才簡直沒臉見人,把二太太拉上馬車,飛奔而去,絲毫未曾發覺他們偷拿出來的銀票早就掉落在地,隨著陰風飄飄蕩蕩回了趙府,自動掉落在錢匣裡。路上行人往來,摩肩接踵,竟無一人注意到這詭異的一幕。        


    二房一家尋到某處空置的豪宅,準備暫時租住下來,卻發現銀票沒了,僅剩的財產便是兩貫銅錢,幾箱衣服,與他們當年來到趙府時一般無二。房東見他們久久拿不出銀子,立刻把人攆走。無法之下,三人只得賣了兩個丫鬟,湊足了住客棧的錢。        


    “無事,沒了銀子我還有官職在身,不出一年就能賺七八萬兩。屆時咱們再買一棟宅子,比趙府更大,更富麗堂皇。”趙有才信誓旦旦地道。        


    然而很快,他就明白自己這輩子都沒有翻身的餘地,而罪魁禍首還是有姝。他竟告倒了劉大人,令皇上徹查吏部買官賣官一事,但凡通過買賣途徑獲得官職的人,全被召入刑部進行盤查。新皇並未罷免所有人,而是分別讓他們進行考核,內容均與職務相關。考核通過者寫下檢討書便能回去繼續當差,未通過者立刻革職查辦。        


    新皇不想斬盡殺絕的本意是好的,但捐買官職的人哪裡有那個能力?他們大多家境優渥,得了差事後便聘請幕僚胥吏協助,自己只管把買官的銀子賺回來。更有甚者,臨到交卷的時候連名字都不會寫,鬧出天大的笑話。        


    及至調查結束,被罷免者占了十之八-九,趙有才自然也在其中。不僅如此,新皇還宣佈從明年開始,各部官員均要定期進行考核,內容並非四書五經,而是政務相關,工部考工事、禮部考禮儀、吏部考吏治、兵部考兵法,以此類推。但凡不合格者立刻降職,三次不合格即刻罷免,絕無二話,且日後的科舉考試也會適當更改內容。        


    若非最近幾代的學子已研習八股取士多年,忽然換了考題對他們不公,新皇本打算立刻執行。        


    大庸國的官員只有往上升的,哪有往下降的,且還年年都有被免職的危險,這讓大家如何受得了?很快就有臣子聯合起來進行抗議,均被新皇駁回,憤怒之下遞了假條,不去當差,倒要看看皇上自己一人如何管理國家。        


    新皇立刻頒佈聖旨,命各部胥吏接管政務。一個部門裡,真正精通業務的其實是這些胥吏,他們等同于上峰的雇工,專門負責辦事。所謂的“上面動動嘴,下面跑斷腿”,正是如此。而胥吏乃賤籍,律法有言:胥吏之後不得參加科舉,不得出仕,但職位卻可以世襲。這相當於斬斷了他們的晉升之路,令許多有能之士頗感憤懣。        


    但現在好了,皇上大力整頓吏治的同時也提高了胥吏的地位,若在考核中拔得頭籌,他們甚至可以除去賤籍,走上仕途,這叫他們如何不歡欣鼓舞?自然辦起事來的時候也就更為賣力。等到各位吃乾飯的官員驚覺大事不好,匆匆銷了假跑回去當差時,卻發現自己的權利早已被架空,成了徹徹底底的擺設。他們懊悔不迭,立馬暗暗聘請了先生,教授自己政務,免得來年考核被取而代之。        


    新皇的雷霆手段非但沒造成朝廷動盪,反而令六部迅速轉動起來,幾乎所有政務在當天之內就能得到妥善解決,責任重大的才會呈報到金鑾殿上。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新皇巧妙地利用官員與胥吏之間爭權奪利的關係,令二者皆為自己所用,且用得越來越順手,越來越高效。        


    有姝從來就知道,大庸國的亂象難不住主子,在整治了吏部之後,他下一個要動刀的恐怕是戶部,若是能調去戶部,見到主子的機會將大大增加。正當他引頸盼望時,調令下來了,他入了刑部,成為都官司郎中,從六品,掌刑徙流放,吏員廢、置、增、減、出職等事。        


    雖有些不盡如人意,但好歹留在京城的願望算是實現了,有姝穿上嶄新的官袍,匆匆趕去刑部報導。當是時,歐泰已帶著幾名官員入宮去了,正巧與他擦身而過。        


    有姝略一打聽才知:皇上準備整頓戶部,欲從禮、吏、工、兵、刑部各支調幾人成立按察司,專門調查國庫虧空的情況以及追討欠銀。那些人正是被歐泰挑中的能吏。        


    因先皇總喜歡截取庫銀供自己揮霍,下面的官員也就紛紛效仿,向戶部肆意支借,從無歸還。更有看守銀庫的官吏監守自盜,中飽私囊,以至於好端端的大庸國被掏成一個空殼。上一次,若非新皇開了自己私庫用來賑災,枉死的百姓還會更多,而這大好河山恐怕也保不住了。        


    戶部已從皇上的錢簍子變成了錢漏子,再不整治,該如何改善民生、蓄養兵將、建造都城?經濟與吏治一樣,都是國之重本,不得輕忽。此次,皇上整頓戶部的決心非常堅定,即便幾個老臣在金鑾殿上撞柱抗議,也只換來他一聲冷笑而已。按他的話來說:死幾個人能換來國庫充盈,國力強盛,何樂而不為?有誰想死儘管撞,他已備好棺材,堂上諸君一人一口,誰也少不了。        


    新皇如此強硬,且又占著國法,百官除了妥協,似乎沒有別的選擇。但欠下的銀兩哪能說還就還?朝廷新貴入仕時間短,欠的少,倒沒什麼。那些世家巨族經過長年積累,莫不欠了戶部上百萬兩,一旦掏出來便是傷筋動骨,甚至於家破人亡,自然會頑抗到底。而這些人又都掌握著絕大部分權柄,堪稱盤根錯節,枝繁葉茂。若是在他們頭上動土,皇上沒什麼好怕的,底下辦事的人卻要遭殃了。        


    毫無疑問,這是一份苦差,即便刑部最有上進心的胥吏也都萌生退意,卻還是被歐泰抓了壯丁,強押入宮。        


    “趙大人來晚一步,沒攤上這種破事,當真好運氣。”一名同僚真心實意地感歎。其餘人等紛紛點頭附和。        


    有姝卻是一副如遭雷擊的表情,再三追問道,“你是說,這按察司由皇上親自組建,親自指揮,且在宮中辦差?”        


    若是入了按察司,自己豈不是能天天見到主子?思及此,有姝捶胸頓足,懊悔不迭,心道自己萬不該貪吃,在路上買了一個現做的肉夾饃,以至於耽擱了半刻鐘。若是提早一步,就能趕上這趟美差了!        


    他急切道,“若是我也想去,該當如何?”        


    眾位同僚用詭異的目光看他。一旦接了這份差事,相當於得罪了京城十之八-九的權貴。那些人手眼通天,為了阻止調查,什麼事都幹得出來。栽贓陷害都是小意思,更甚者還會惹來暗殺。被請去宮中那幾個官員莫不如喪考妣,怎麼趙大人反而自投羅網呢?        


    果然是鼠目寸光之輩,以為迎合了皇上就能平步青雲嗎?也不看看自己脖子夠不夠硬。眾人頗感不屑,但出於落井下石的心態,紛紛替他出主意,“你現在去追,約莫還能趕上歐大人車架。要是沒趕上,你就把來意告訴守門的侍衛,他們自會替你通傳。”        


    -------        


    乾清宮-內,幾位尚書大人各自領著四名能吏前來覲見。        


    玄光帝放下奏摺,抬頭打量。他先是朝歐泰那處看去,沒發現有姝的身影,眸光不免微微一暗,這才環顧四周。他需要的是能力出眾、不畏強權、敢作敢當的官員,但這些人顯然都不符合要求。他們或額冒冷汗,或形容倉皇,或神情驚懼,可見接下這份差事都不是心甘情願。        


    然而玄光帝也能理解他們的心情。徹查戶部可說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將要對抗的是整個朝廷的壓力。他能把生死置之度外是因為他知道,在這世上,沒人能殺得了自己,但旁人又豈有這份底氣?終究還是怕事,終究還是怕死。        


    玄光帝放下奏摺,喟然長歎。眾位大臣則齊齊垂頭,不敢吱聲。可以想見,在不久的將來,京城必定又是一番腥風血雨,能不被牽扯進去自是最好。        


    恰在此時,一名侍衛匆匆走進來,附在玄光帝耳邊低語。        


    “你說什麼?”他語調拔高,略顯驚異。        


    侍衛又說一遍,末了靜靜等待皇命。        


    玄光帝先是不敢置信地搖了搖頭,複又曲指敲擊禦案,似在沉思,本還晦暗莫測的雙眸越來越亮,越來越灼熱。憑有姝那聰明絕頂的腦袋瓜,怎會看不出其中兇險?然而他卻屁顛屁顛地跑來請命,可見之前說要追求自己那番話,並非玩笑。        


    毫無疑問,他是為了自己才踏入這龍潭虎穴,也是為了自己而把生死置之度外,這小混蛋,當真死心眼,且還花心得很!玄光帝暗暗腹誹有姝,目中卻流瀉-出濃濃地歡悅。        


    他命侍衛把人帶進來,末了看向歐泰,“你手底下倒是有一位傻大膽,竟自己跑來宮中請命。你可否猜到是誰?”        


    歐泰思忖片刻,遲疑道,“莫非是趙有姝趙郎中?”放眼大庸,最不怕死的人估計就是這位主兒,誰讓他有閻羅王當靠山呢?        


    玄光帝頷首歎道,“正是!若我大庸官員都像趙郎中這般憂國憂民、鞠躬盡瘁,何愁家國不興,盛世不再?”        


    有人主動前來替死,眾位大臣哪有不歡迎的道理,紛紛開口附和。說話間,有姝已快步入了大殿,先熱切地看主子一眼,然後半跪行禮,忖道:這次無論如何得把差事攬下,也好近水樓臺先得月。        


         


☆、第81 王者        


         


玄光帝阻止了幾乎快跪到地上的有姝,明知故問道,“趙郎中,此次覲見所為何事?”        


    有姝畢恭畢敬回話,“啟稟皇上,微臣聽說您欲成立按察司,調查戶部貪腐一案,特地前來請命。”        


    一名大臣聞言皺眉,“趙郎中,說話還請小心謹慎為好。戶部之事尚需調查,在你嘴裡怎麼就直接定了貪腐之罪?”        


    戶部上至尚書,下至衙役,已全被關進天牢,統共幾百號人無一倖免。若非證據確鑿,向來寬嚴有度的主子怎會趕盡殺絕?這些人卻還為罪犯開脫,究竟怎麼當的朝廷命官?他們效忠的究竟是世家大族還是主子?有姝心裡憤憤不平,對他的質問也就不加理會,只管拿黑亮的眼睛朝上首看去。        


    玄光帝被他看得耳熱,端起茶杯徐徐啜飲一口,借此緩解口乾舌燥之感,然後才沉聲道,“朕尚未開口,孫大人反倒率先教訓起人來,這裡究竟是孫大人的官衙,還是朕的乾清宮?”        


    那名大臣悚然一驚,連忙磕頭請罪,直說微臣僭越,罪該萬死云云。玄光帝既不叫起,也不搭理,招手把有姝喚到近前,溫聲道,“朕一直聽說趙郎中斷案如神,善於理政,卻從未聽說過你對賬務也很精通。要知道,徹查戶部貪腐一案,最主要的工作是理清帳目。故此,朕讓眾位大臣舉薦的官吏均是各部之中最善賬務者。”        


    說到這裡,他話鋒一轉,直白道,“接了這份差事,等於與朝中十之八-九的權貴作對,連朕亦要頂-住巨大的壓力,更何況下屬?進入按察司的人,或被恐嚇威脅,或被賄賂收買,或被栽贓陷害,甚至被暗殺,種種不測皆有可能。趙郎中,你需得考慮清楚三-點:第一,你有無參與此案的能力;第二,你有無參與此案的勇氣;第三,你可能承擔得起後果?若你尚且心存猶疑,朕建議你即刻出宮,考慮清楚了再做決定。”        


    雖說他有能力保護好有姝,卻也不想眼睜睜地看著他往火坑裡跳。再者,他也想看看,他對自己的感情到底有多深,又能做到哪一步。他從不相信所謂的“一見鍾情”,但放在有姝這頭倔驢身上,卻也說不準。他不是信口開河之人,更不會憑衝動行-事。        


    有姝想也不想地道,“啟稟皇上,微臣既然敢入宮請命,自然也敢承受其後果。皇上您不是為諸君備了許多棺材嗎?大可以給微臣也備一口,微臣願為皇上效死!”        


    謔,好硬的脾氣!歐泰等人不免側目,卻又見他上前一步,篤定道,“至於微臣有沒有那個能力,皇上只需檢驗一番也就是了。於精算一道,微臣在大庸屈居第二,定然無人敢稱第一。”對於自己的智商,有姝向來極其自信,甚至到了驕傲自負的地步。        


    謔,好大的口氣!眾臣越發驚異,更有幾個被舉薦的能吏露出不服之色。他們也都是各部好手,再複雜的帳目也能打理得井井有條,故而頗得重用。然而趙郎中這番話,卻是把他們所有人都踩了下去,叫他們如何甘願?        


    玄光帝以拳抵唇,免得自己笑出聲來。有姝還是那樣,不懂人際交往,更不懂為官之道,有什麼說什麼,完全不明白自己無形之中拉了多少仇恨。然而也正是因為如此,才顯出他的特別。而且,現在的他昂頭挺胸,鬥志滿滿,像極了遇見心儀物件的孔雀,盡力舒展著自己的羽毛,力圖把最美好、最優秀的一面展示出來。這副模樣極其罕見,卻也十分有趣。        


    勉力壓下幾欲湧上喉頭的笑意,玄光帝擺手道,“看來趙郎中對自己頗有信心,也罷,朕就出幾個題考考你。”        


    出題?是不是太顯不出自己水準了?有姝眉頭一皺,連忙道,“皇上不用出題,只需拿一袋米,一個銅盆進來就成。”        


    本打算與他一起做題,待率先得出答案後好把他氣焰壓下去的幾位能吏均露出疑惑的表情。玄光帝雖然也很好奇,卻並不多問,沖魏琛擺手。魏琛親自跑了一趟,不過須臾就把所需之物拿到殿上。        


    有姝沖主子討好一笑,這才走過去,隨意抓了一把米,嘩啦啦扔進銅盆,解釋道,“微臣天賦異稟,尤其在計數方面,只需掃一眼就能得出準確答案。這一捧米重八兩七錢,共三萬零七十六粒,你們若是不信,只管去數一數,稱一稱。”        


    這是他頭一次展示出自己精准到可怕的計算能力,希望主子能對自己刮目相看。這樣想著,他用熱切的目光朝上首之人看去,黑而明亮的眼睛裡寫滿六個字——求讚揚、求重用。        


    玄光帝微微偏頭,躲避這要命的目光。該死,他差一點就把手掌覆到有姝頭上去了。剛才還是開屏的孔雀,現在又變成了討好主人的小狗,他為何總是如此可愛?        


    在場諸人並不覺得趙郎中可愛,相反還覺得他十分作死。隨便抓一把米就能得出重量和數量,天下間豈有此等神人?驗!一定要驗清楚!若是差了毫釐,定然極盡奚落,令他無地自容!        


    眾位能吏蠢---動間,皇上已發下話來,命魏琛去驗。魏琛取來秤桿反復稱量,的確是八兩七錢,末了彎腰去數米粒,剛數到三百左右就頭暈腦脹,頻頻出錯。        


    古人視數術之道為偏門,少有研習,一般人能數到一百就算很了不得,再往上還須借助木棍、串珠等物作標記,能把算盤打得十分麻溜者堪稱宗師,能撇開計數工具,熟練運用心算者,足以傲視天下。        


    魏琛數到三百,已是極有能為,並不丟臉,卻依然露出羞愧的神色,拱手道,“皇上,奴才無能,還請恕罪。”        


    玄光帝擺手,“無事,你們把米分一分,各數一小捧,再把所得數字相加便成。”        


    這倒是一個好辦法。眾人連忙領命,各自抓了一把,擺放在碟子裡細數。本還寂靜的大殿,此時回蕩著嘈雜的計數聲:一、二、三、四、五、六、七……哎?不對,重新數,一、二、三、四……不能使用算盤,又沒有木棍、串珠等工具,大家苦不堪言,也就越發想讓趙郎中-出醜。        


    玄光帝從未見過眾臣如此狼狽的模樣,心中頗感有趣。他站起身,走到堂下來回查看,貌似認真嚴肅,實則暗暗關注有姝。有姝當慣了主子的小尾巴,一見他下來,立刻黏上去,卻又不敢造次,只得圍在他身旁不停打轉。他現在總算明白那些小貓小狗為何總喜歡貼著主人的雙-腿磨蹭,因為唯有如此,才能緩解一天不見的思念。        


    而他何止一天不見主子?想起來,竟似幾百年未曾見面一般。他眼睛瞪得溜圓,目光灼熱而又明亮,時不時偷覷主子側臉,待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別人身上時就小心翼翼地靠過去,裝作不經意間碰碰他胳膊,蹭蹭他大-腿,或者偷偷摸-摸拉扯他衣擺,然後飛快放開。        


    玄光帝神識強大,哪能不知道有姝在幹些什麼?說他像小狗,還真把那黏糊人的性子學了個十成十,偏又不敢挑明,反而兜兜轉轉、遮遮掩掩,這裡蹭一下,那裡摸一把,真當自己沒有感覺嗎?        


    見他偷偷伸出指尖,去撩自己龍佩上的明黃絲絛,那陶醉的模樣仿佛在觸摸自己皮膚一般,玄光帝差點悶笑出聲。他從不知道,素來風光霽月、耿直無私的小趙縣令,竟也有如此……一言難盡的一面。        


    如果玄光帝來自于現代,大約會把“一言難盡”四個字換成“癡-漢”。有姝智商爆表,情商為負,讓他去追求一個人,實在是難為他了。        


    二人一個繞著大殿查看,一個亦步亦趨緊跟,均樂在其中。兩刻鐘後,眾人紛紛數完米粒,然後找來算盤相加,卻得出三萬零七十八粒,比趙郎中的答案多出兩粒。        


    幾位能吏露出譏諷之色,有姝卻老神在在,指著其中一人說道,“你多數了兩粒。”        


    “魏琛,幫他再數一遍。”玄光帝自是相信有姝,其餘幾人也都圍攏過去心中默數,半刻鐘後得到答案,果然多了兩粒。        


    那人當即跪下請罪,諸人這才露出驚駭難言的神色。隨便抓一把大米丟人銅盆就能精確得出重量與數量,考校的何止是一個人的計算能力?還有目力、眼力、耳力、手-感。也就是說,趙郎中的綜合能力,早已遠遠超出常人能夠想像的範圍。        


    他說自己天賦異稟還真不是自誇啊!服了,徹底服了!        


    眼見眾人露出欽佩的表情,有姝這才直勾勾地朝主子看去,腮邊若隱若現的小酒窩述說著他內心的激動。這一下,主子該對自己刮目相看,繼而重用了吧?        


    玄光帝忍了又忍才沒讓自己露出嚴肅冷酷之外的表情。他走回上首坐定,贊道,“趙郎中果然大才。從今天起,朕任命你為按察司副使,與歐泰協同調查戶部貪腐一案。”        


    有姝歡喜無限,立刻躬身領命,活像得了什麼天大的美差一般。其餘幾名官吏也被留下,與他一起整理帳目。        


    因玄光帝早有整頓戶部的打算,故而在頒發聖命的當天就把戶部大小官員全抓入天牢,其雷霆手段竟讓諸人連修改帳冊,抹平罪證的時間都沒有。戶部保存的歷年來的賬薄,現如今全都堆放在乾清宮裡,足足佔用了五六個偏殿,外面更佈置了無數兵將,堪稱防衛森嚴、水潑不進。        


    有姝依依不捨地離開乾清宮,被帶往偏殿,領頭的歐泰小聲道,“從今天開始,你們就在乾清宮裡辦差。都把腰牌收好了,否則這些將士不但不會放你們進來,還有可能把你們就地格殺。”        


    “怎會如此嚴重?”某個官吏膽戰心驚地詢問。沒了腰牌把人攆走也就罷了,怎能隨意在宮中殺人?難道皇上也不管嗎?        


    “你們看仔細了。”歐泰沉聲警告,“這是來自於西北邊境的威虎軍,最是驍勇善戰,而且只懂得執行皇命,不懂得分辨是非錯對。皇上已經下令,無腰牌而隨意靠近偏殿者殺無赦,他們便只認牌,不認人。”        


    西北邊境正是皇上的藩地。原來是皇上親兵,難怪如此威儀懾人!眾人紛紛點頭表示明白,唯獨有姝明瞭,歐泰話中還有另一層含義。他曾翻閱過歷年邸報,記得十年前西北曾發生一件大事。因戶部許久沒發放軍餉與糧草,西北威虎軍在對敵時差點全軍覆沒,還發生過食用已死戰友屍體過活的慘劇。        


    十年的時間並不足以彌補傷痕,想來這些將士對戶部貪官的仇恨已深達骨髓。讓他們看守賬薄,被人收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更甚者,主子把他們調入京城,沒準兒早已做好了全滅戶部,震懾百官的準備。        


    有姝猜得沒錯,他們離開正殿之後,玄光帝就叫來幾名刑部官員,對律法進行修改,把“貪腐六百兩者斬首”八個字,改成了“貪腐六十兩者斬首”。換一句話說,戶部隨便拎出一個最低等的衙役,都已經達到斬首的標準。        


    可以想見,這條律法一經頒佈,將會引起何等動盪,而被挑中的官吏們也隱隱有了預感,走進偏殿后莫不手腳冰涼,頭皮發麻。殿內堆放的哪裡是一本本帳冊,而是一張張催命符,有可能要了別人的命,更有可能要了他們自己的命。        


    也因此,坐下足有幾刻鐘,他們還未見動靜,只是不停用袖子抹汗。歐泰也不催促,端著茶杯徐徐啜飲。他不懂查帳,只是來當個監工而已,順便好好觀察一下被主子格外看重的趙郎中。        


    事實已經證明主子的眼光一如既往得精准。趙郎中無論才能還是秉性,都遠超常人。他進入偏殿后立刻把所有帳目的擺放規律找出來,待記住了各個年份、各個地區、各個部門的帳冊分別擺放在哪裡之後才開始動作。        


    他把年代最久遠的一箱帳冊拖到自己桌邊,徐徐道,“以圓光二十年為基準,本官查此前的老賬,你們查此後的新賬。錢大人負責疆土類的帳目,孫大人負責田地類的帳目,李大人負責戶籍類的帳目,周大人負責賦稅類的帳目,王大人負責俸餉類的帳目。事不宜遲,現在就開始吧。”話落似想到什麼,又朝歐泰看去,“還有,現在戶部官員已全被羈押,若是碰見相關政務,難道都由皇上親自批復?皇上日理萬機,怎麼忙得過來,不若也交給我們一同處理?”        


    眾人這才回神,齊齊朝他看去,心道趙郎中果然野心頗大,竟是瞅准了戶部尚書這個位置來的。        


    歐泰點頭道,“皇上事先已有吩咐,戶部諸事,趙郎中皆可自行審批,有難以裁決之事再去御前稟報。”        


    有困難可以找主子?有姝略一琢磨,決定沒有困難也得製造幾個,但去得太過頻繁,難免給主子留下平庸無能的印象,所以還需注意技巧。他擰眉,對追人一事頗感棘手,太急切了不行,太緩慢了不行,太露骨了不行,太含蓄了也不行,簡直是千古難題!        


    所幸他智商爆表,即便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主子身上,也沒耽誤工作。旁人只見他拿著朱批在帳冊上勾畫,不過一刻鐘就已經看完十幾本,嘩啦啦一陣響,緊接著又是嘩啦啦一陣響,便算完了。        


    這種詭異而又超速的查帳方法,眾位同僚還是第一次見,心中不免生疑,但聯想到他舉世無雙的計數能力,又不敢貿然去問。歐泰沒什麼顧慮,施施然走過去,“趙郎中,這些帳本你都看完了?發現端倪沒有?”        


    “有問題的帳本我都單獨擺在一邊。目前來看,尚未發現沒有問題的。”有姝直白道。        


    歐泰頷首,正欲撿起一本翻閱,就見打扮成閻羅王的主子憑空出現在殿內。他連忙放下帳冊,走回原位,裝模作樣地端起茶杯啜飲,以遮掩自己惶恐的表情。        


    有姝呼吸微微一窒,然後才露出又驚又喜的表情。自從上次談話過後,這人就再也沒造訪過,令他著實慌亂了許久。        


    “你終於來了。”他用精神力傳音,語氣中透著連自己也意識不到的委屈。        


    “怎麼?想念本王了?”閻羅王在他身邊坐下,湊近了去看他手裡的帳冊。        


    有姝臉頰漲紅,表情糾結,卻又不會撒謊,直過了幾息才聲如蚊蚋地道,“有點。”不停翻動帳冊的雙手習慣性地緩下,好叫對方看清楚。        


    “有點什麼?”閻羅王惡趣味地逗弄。        


    有姝低頭查帳,不啃聲了,耳朵、腮側、脖頸,暈紅一大-片。閻羅王雙手探入他腋下,輕輕撓了撓,繼續追問,“有點什麼?”        


    有姝像扭股兒糖一般撲到桌上,牙齒死死咬住下唇,免得笑出聲,卻因實在怕癢,不免發出哼哼唧唧的響動。閻羅王見他臉頰緋紅、雙目沁水、吟語不斷,竟似被攝了魂一般,死死盯著不放,身體也迅速起了反應。他不但沒放開這人,反倒把他抱入懷中上下摸索撫-弄,咬著耳朵一聲接一聲地追問,“有點什麼?快說,否則本王今兒一整天都撓你。”        


    剛才還一臉嚴肅,公事公辦的趙郎中,現在卻在座位上翻滾呻-吟,眾人原以為他得了急症,細細一看又發覺他表情十分……十分蕩漾歡快,一時間全都懵了。        


    唯獨歐泰知道是怎麼回事兒,以袖遮面,不敢亂看。萬萬沒料到心堅如鐵、手段駭人的主子,在趙郎中跟前竟是這番作態。玩鬧就玩鬧吧,還公然發-情了,除了被他從身後抱住的趙郎中,大約只有自己能看見他下腹隆-起的巨大。這是以玩耍之名行登徒子之實啊?方才在正殿表現的那樣嚴肅刻板,轉眼就換了身份前來調戲,也不怕日後翻船。        


    歐泰暗暗為主子憂心,聽聞趙郎中越來越誘人的呻-吟,連忙逃了出去。        


    有姝憋笑憋得快斷氣了,連忙喊道,“別撓了,我,我承認我有點想你。”        


    “只是一點?”閻羅王脫掉他一隻長靴,輕撓雪白細嫩的腳底板。借助桌布的遮擋,無人能看見靴子自動脫落的一幕。        


    有姝認輸了,坦白道,“不是一點,是很多,這樣成了嗎?”話一出口,他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對這人的思念已經如此深刻。他依然喜歡主子,卻又對另一個人難以釋懷,仿佛自然而然就讓他走到了內心深處,難以戒斷,難以抹除。        


    難道自己真是三心二意的渣男?有姝揪住自己頭髮,表情迷茫而又懊惱。        


    閻羅王見他如此,連忙轉移話題,“罷了,今天暫且放過你。聽說玄光帝要整頓戶部,你這是中選了?知道外界把按察司喚作什麼嗎?”邊說邊替他撫平衣襟,梳理頭髮,置於桌下的手卻捨不得放開那纖細的腳踝與修長的玉-足。        


    因他動作細微,旁人只覺得趙郎中坐直之後,衣服和頭髮自動展平理順,倒也沒覺得奇怪,又見對方臉色紅-潤,不似有病,就歇了叫太醫的心思。外面那些威虎軍氣勢驚人,在他們盯視之下來回走動真的需要莫大勇氣。        


    有姝果然沒再思考自己是不是個渣男的問題,好奇詢問,“外界管按察司叫什麼?”        


    “鬼門關。入了此處,等於半隻腳踏進了棺材。知道外面那些勳貴,有多少人想弄死你們,再一把火燒掉這些帳冊?不是十之八-九,而是十成十。你們,還有玄光帝,已是全朝廷的敵人。”        


    有姝“哦”了一聲,表示自己知道了,臉上始終不顯懼色。        


    “為了玄光帝,你當真連死都不怕?”閻羅王語氣微酸。        


    歐泰等主子玩夠了才走進來,正巧把這句話聽進耳裡,掩面腹誹:玄光帝、閻羅王,不都是你一人嗎?你這是吃的哪門子醋?        


    有姝坦誠道,“我之所以不怕,首先是因為我願意為主子犧牲一切,其次是因為我相信你。你會保護我,我知道。”        


    “那你有沒有覺得對本王很不公平?你為了另一個人赴湯蹈火,卻要本王為你傾盡所有。世上哪有如此便宜的事?”        


    有姝愣了許久,然後抬起胳膊就想狠狠扇自己兩耳光,卻被哭笑不得的閻羅王抓-住手腕,無奈道,“本王逗你玩呢。你是本王的朋友,本王自然會護你周全,相信你的心情也是一樣。待到來日本王有求於你,你可不要推拒。”        


    有姝大鬆口氣,連忙說好,卻再也不敢去想自己是不是兩個都愛的問題。他情商不夠,感覺腦袋快炸了。        


    眾人見趙郎中一會兒扭動呻-吟,一會兒抬起手,對準自己臉頰要扇不扇,紛紛在心裡歎氣:難怪趙郎中不怕死地跑進宮請命,原來是個瘋的。唯獨歐泰暗笑到內傷,卻又擔心被主子滅口,只得坐得遠遠的。        


         


☆、第82 王者        


         


閻羅王仿佛得了空閒,一整天都陪在有姝身邊查帳,看著他用朱批迅速勾出存在問題的條目,並做好注釋。他不像其他幾個官吏,手邊均擺放著算盤,看一會就劈裡啪啦撥-弄一陣,看一會兒又撥-弄一陣,速度十分緩慢。他幾乎想都不用想,一眼望過去便是幾個紅叉,爽快的很,查完一箱緊接著又開一箱,半個時辰的工作量等同於別人忙碌幾天的成果。        


    閻羅王見他眼角微微發紅,心疼地勸慰,“慢點查,不急於一時,當心把眼睛熬壞了。”        


    有姝用精神力回道,“你不明白,主子已把戶部全員抓入天牢,這些人在朝中根深葉茂,定然有人為他們斡旋,更甚者還會抹除罪證,反咬一口。我們若是晚一點,他們就會快一步,許多內情就再也查不出來了,而主子將要承受更大的壓力。”        


    閻羅王定定看他半晌,喟歎道,“說來說去,還是在為玄光帝考慮。你且放心,他是真命天子,朝中那些權貴奈何不了他。”        


    “他再強大,終歸是一個人,我能幫他一點是一點。”有姝搖頭。        


    “他怎會是一個人?他是皇帝,全天下都是他的。”閻羅王語氣頗為不屑,眸光卻微微閃爍。        


    “怎會?帝王才是全天下最寂寞的職業,因為站得太高,所以離周圍的人也就越遠。我不敢說與他並肩作戰,但站在離他最近的地方守候卻是可以的。你也是皇帝,高處不勝寒的道理你應該懂。”有姝認真回望。        


    閻羅王沉默良久才猛然把人拽入懷中,狠狠揉了兩下。若非場合不對,他真想撬開他齒縫,好好嘗嘗他唇-舌的味道,看看是不是與他說的話一樣,又甜又暖。        


    歐泰坐在一旁看似發呆,實則側耳聆聽兩人的動靜,對趙郎中不知不覺討好人的本事佩服得五體投地。瞧主子感動的,眼淚都快出來了吧?        


    然而在普通人眼裡,情況卻是這樣的:趙郎中又發病了,好好查著賬就開始狂搖腦袋,把官帽搖歪,頭髮也搖散幾縷,看上去越發像個瘋子。一天三瘋,再這樣下去就該抽起來了吧?真的不需要看太醫?        


    這樣想著,便有一人試探道,“趙郎中,我觀你面色不好,是不是找個太醫來看一看?”        


    “我沒事。”有姝狠狠瞪閻羅王一眼,這才沖同僚擺手,然後拿起一本帳冊繼續翻閱。他一面勾畫一面與閻羅王吐槽戶部已爛到根兒裡的貪腐情況,順便把自家英明神武的主子誇得天花亂墜,直說他是人民的救星,正義的使者云云。        


    閻羅王忍笑道,“他再厲害,若是沒有本王對地府的整頓,同樣無法挽救大庸國祚。凡間之殤,究根結底還是源於六道輪回之亂。”        


    有姝也明白這個道理,認真點頭,“對,你也很厲害,你們兩個都厲害。”繼而腦中忽然冒出一個念頭:閻羅王整頓地府的手段,仿佛與主子整頓朝綱的手段如出一轍?        


    閻羅王見他面露狐疑之色,立刻轉移話題,“貪墨庫銀的手段極多,但有一條是最匪夷所思的,你想知道嗎?”        


    有姝一面查帳一面點頭,閻羅王這才繼續,“庫銀由庫兵看守,而這種職位往往是世襲的。庫兵若是得了子嗣,在其五六歲的時候就會把抹了麻油的雞蛋塞入他後-庭,以擴充容量,日日夜夜勤練不輟,待到成年,那處足以容納八十兩左右的銀錠。每到輪班的時候,庫兵們會各自拿取足量的庫銀塞入體內帶出去,年深日久之下,這早已成了不成文的規矩,大家都如此,也就毫不避諱,每到下職,往庫房裡一看,竟然全都是白花花的屁-股。每人每天拿八十兩,總共上千人的庫兵,積年累月下來會貪走多少兩?”        


    有姝略一估算,得出一個天文數字,不免露出駭然之色。        


    閻羅王摸--他腦袋,喟歎道,“千里之堤潰於蟻穴,所以說,能把一個國家蛀蝕一空的往往不是所謂的權貴,而是那些不起眼的小吏。玄光帝已修改律法,意欲將戶部上下斬盡殺絕,也是情有可原。”        


    他生怕有姝反感自己狠絕的做法,這才有現在這番話。        


    有姝哪裡會質疑主子的決定,自然連連說主子英明。一人一魂邊查帳邊聊天,不知不覺就到了傍晚,聞聽酉時的更鼓聲,歐泰拊掌道,“好了,該下值了,你們把查過的帳目匯總一下,交給趙郎中審核,若是沒有問題便各自散了吧。”        


    閻羅王留下一句地府有事,也跟著消失不見。有姝試圖挽留,卻只抓到一團虛無,心裡正空落落的,就見主子緩步入了偏殿,神色頗為冷沉。        


    “查了多少?”他徑直走到主位坐定。        


    有姝立刻忘了之前那點小空虛,拱手道,“啟稟皇上,查了兩箱。圓光二十年之前的老賬或可在三天內查完。”        


    其餘官吏面露愧色,低聲道,“啟稟皇上,吾等能力有限,只看了二十二本。”        


    這是正常人的速度,但與趙郎中一比,實在是不夠看。有姝忍不住挺了挺胸脯,露出驕傲的神色。他對自己的智商向來極有信心,不怕輸給任何人。兩相比較之下,主子定然會更看重自己。        


    玄光帝以拳抵唇,輕輕咳了咳,這才沖小公雞一樣的趙郎中招手,“把有問題的帳冊拿過來讓朕看看。”        


    有姝指著自己桌邊的兩口大箱子,“啟稟皇上,已審過的帳冊全都存在問題,而且極為嚴重。”        


    玄光帝並不感到意外,命魏琛把兩口箱子搬到自己寢殿去,然後看向另外幾人。諸人心領神會,立刻說這二十二本帳冊沒有問題。有姝卻對這些凡人的能力表示懷疑,當他們半跪回話時,已嘩啦啦翻了五六本,眉頭皺得死緊。        


    “怎會沒有問題?你們究竟是怎麼查的,如此大的紕漏都沒發現?”也不是為了表現自己,純粹是覺得他們辜負了主子的信任,有姝上前幾步,指著其中一本帳冊說道,“這是圓光二十一年的購糧賬薄,分明被戶部貪墨掉四十八萬兩,怎麼沒有標注出來?”        


    負責審查這本賬薄的官吏臉色慘白,接過看了又看都沒發現任何問題。        


    有姝恨鐵不成鋼,從書架上翻出圓光二十一年的各縣邸報,言道,“我曾閱讀過麗水府歷年來的邸報,所以印象深刻。圓光二十一年,麗水及其附近州府並未發生任何災害,但戶部卻支出一筆二十萬兩的賑災款,後又支出二十八萬兩的購糧款。而我曾代為掌管麗水政務,知道府庫並未接收過這兩筆銀子。換一句話說,這是戶部為了貪腐而假造的條目。你們再看看,這一年,全大庸三十四個州府,竟有二十一個報了天災,這其中又含有多少水分?會不會存在地方官與戶部勾結起來虛報災情,共同貪墨賑災款的情況?查帳不僅僅是查看帳面是否平衡,還得結合實際情況。”        


    他說得輕鬆,卻完全沒有想過,旁人哪裡具備與他一樣超常的記憶力,連某一年某一地發生了何事都還歷歷在目,且結合到帳目中去。他邊說邊把餘下的幾本帳冊看完,竟一連指出許多錯漏之處,尤其是餉俸類帳冊,簡直是胡編亂造、一塌糊塗。        


    “啟稟皇上,這本帳冊問題更大。微臣記得十年前威虎軍已死傷過半,然而戶部卻並未消除死亡將士的軍籍,而是照常給他們發放軍餉。威虎軍是您的親兵,這些軍餉您有無收到?若是沒收到,又入了誰的口袋?其中內情還需徹查。”        


    不過一刻鐘,他已連續指出幾樁足以顛覆戶部,撼動朝堂的特大貪腐案,叫一眾同僚冷汗淋漓,肝膽欲裂。趙郎中果然是個瘋子,嫌事兒還不夠大,非得把天給捅破嗎?        


    然而天塌了,自然有高個兒的給他頂著,尤其那人最愛的就是他這幅忠正耿直的模樣。玄光帝接了帳冊許久不言,正當大家以為他會雷霆震怒之時,他卻站起身,走到趙郎中跟前,用力呼擼對方腦袋,贊道,“好樣的,不愧為朕之賢臣,國之棟樑!”        


    我被主子表揚了?摸頭了?主子說我是他的賢臣?有姝被揉地東倒西歪,臉上卻露出傻乎乎的笑容。        


    玄光帝還想揉他兩把,又礙於旁人在場,只得罷手,“你們都跟趙郎中學著點,查帳之前先把相關資料搜集詳盡,免得被假賬糊弄過去。天色不早,各自還家吧。”        


    眾人面紅耳赤地領命,跨出殿門後遙望天邊的火燒雲,忽然感到一陣心悸。這是腥風將起,血雨將至的徵兆啊。        


    唯獨有姝心裡存著事,走了幾步又轉回去,沖臺階上的玄光帝拱手,“皇上,您是不是準備徹夜翻查我等審過的帳冊?您白天日理萬機,晚上通宵達旦,身體怎麼受得了?微臣查過的帳冊均已記在腦海,您若是信得過微臣,微臣回去之後把所有問題匯總編撰,呈給您查看,那樣能省去許多時間,也不會累著您。”        


    他言辭懇切,表情真摯,可見並非溜鬚拍馬,而是實打實地把皇上的健康問題放在第一位,叫人聽了無比舒心。玄光帝目中隱隱泛出笑意,面上卻沒什麼表情,不鹹不淡地應了一聲。        


    有姝只要盡到心就好,並不需要多少回報,熱切而又貪婪地偷覷主子一眼,這才躬身告退。是夜,他正奮筆疾書,卻發現燭光暗淡了很多,抬頭一看才知是摯友來了,連忙把桌上的一遝宣紙攏到臂彎裡,用手掌蓋住。        


    閻羅王已在一旁看了許久,語氣略顯怪異,“若是本王沒記錯的話,這些條目與你白天查過的那些帳冊有出入。你記憶力絕佳,定然不會犯這種錯誤,難道你是故意的?”        


    因毛筆扔得太快,有姝指尖、衣袖、前襟沾了許多墨點,看上去十分狼狽,且手忙腳亂、滿臉心虛的模樣越發顯得可疑。閻羅王繞著他走了兩圈,見他不自覺縮了縮脖子,於是篤定道,“你果然是故意把帳目弄混了,你就不怕玄光帝責難?要知道,他行-事極為小心謹慎,即便你做好總帳,他還是會親自把老賬翻看一遍,以作校對,屆時定然能發現問題。”        


    他把腦袋越埋越低的人扯進懷裡,附耳道,“有姝,你不是那種糊塗人,你想幹什麼?討罵?”有時候,他真的搞不明白這顆聰明絕頂又單純無比的腦袋瓜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有姝做賊心虛地四下看看,又把窗戶關嚴實,這才低語,“我告訴你,但你不能告訴別人。”        


    “除了你,本王還認識哪個大活人?”        


    “那就好。你說得沒錯,我是故意把帳目弄混弄亂,但我並沒有刪改,只要稍微整理一下就行了。”有姝抓抓滾燙的耳朵,神情極為羞赧。耍這種小手段,他還是第一次。        


    “然後呢?你就不怕玄光帝質疑你的能力?”閻羅王越發弄不懂有姝的想法。在心愛的人面前,不應該呈現出最好的一面嗎?怎麼他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有姝用袖子遮住半張臉,悶聲道,“有一個成語叫‘欲揚先抑’你知道嗎?你看,我先把弄混的帳目交上去,讓皇上注意到老式記帳法的不足之處,然後我再假裝苦惱、思索,繼而提出新的記帳方法。兩相一對比,前後一襯托,豈不顯得我舉一反三,能力不凡?你說皇上會不會對我印象深刻,會不會從此加以重用?唯有拉近彼此距離,我才能找到機會。否則像今天這樣,我在偏殿查帳,他在正殿辦公,時間到了各自散去,案件終結各歸各位,下回見面會是什麼時候?我只是個從六品的小官,連上朝的資格都沒有,若再不抓-住這次機遇,要等到何年何月?”        


    閻羅王盯視他良久,這才緩緩地,低低地笑開了。見鬼,為何連耍起小手段的有姝也會這樣可愛?欲揚先抑?虧他想得出來!        


    有姝另一隻袖子也捂到臉上,感覺羞恥極了。        


    “遮什麼遮,叫本王看看你這張抖機靈的小-臉。”閻羅王已是笑不可仰,把他雙手扯開,拉到近前細看,“瞧瞧,已經紅得發紫了,讓本王摸-摸看。”探手一摸,越發笑得大聲,“真燙,你且等著,本王去廚房找一枚雞蛋。”        


    “拿雞蛋做什麼?”有姝左躲右閃,眼淚汪汪。        


    “在你臉上燙熟了當宵夜吃。”閻羅王再也忍不住了,把人拉進懷裡又是掐臉又是捏鼻,更恨不得剝光了拆吃入腹。        


    因為把柄被人拿住,有姝絲毫不敢反抗,頭髮、衣襟均被揉得一團亂才小聲道,“這件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再沒有第三個人知道,成嗎?”        


    閻羅王又是一陣大笑,應承道,“行,本王絕不告訴旁人。你的新式記帳法總結好了嗎,拿來給本王看看。”        


    終於揭過這一頁,有姝長出口氣,連忙把早已撰寫好的一遝卷宗遞過去。閻羅王邊看邊點頭,不得不承認有姝的腦袋瓜的確聰明,就是手段太生嫩了一點兒。但這正是他的可愛之處,完全無需改進。        


    一人一魂討論到半夜,聞聽子時的更鼓聲才並排躺下,沉沉睡去。        


    ---        


    翌日,有姝帶著一遝卷宗去乾清宮覲見,因昨晚被抓包,難免有些緊張,跨進殿門的時候被門檻絆了一下,差點摔倒。也不知玄光帝站在何處,竟立刻迎上來將他抱了個滿懷,溫聲提醒,“小心腳下。”        


    熟悉的龍涎香充斥著鼻端,令有姝有些醺醺欲醉,他不著痕跡地深呼吸,想把主子的氣味裝進肺裡。        


    玄光帝睨視他微微抽-動的鼻頭,嘴角飛快翹了翹,等人站穩之後才克制有禮地收回手臂,問道,“趙郎中,帳目整理妥當了?”        


    “妥當了,皇上請看。”有姝抖著手呈上一遝卷宗,黑亮眼瞳這裡看看,那裡瞟瞟,就是不敢直視聖顏。        


    玄光帝一面輕咳一面接過卷宗細看,又命魏琛把昨天的老賬一併拿來核對。他此番行徑果如閻羅王所料,十分謹慎嚴格,若是哪裡出錯,絕對逃不過他的法眼。昨天還想入非非的有姝,現在卻懊悔不迭,額角不禁冒出一粒粒細汗。        


    玄光帝捧著帳冊查閱,時不時瞥他一眼,神情極為莫測。大約三刻鐘後,他扔掉卷宗,詰問趙侍郎為何做事如此馬虎,竟一連弄錯好些條目。        


    有姝噗通一聲跪下,用發抖的嗓音請求恕罪,然後力陳老式記帳法的種種弊端,辯解說自己被弄暈了才會頻頻出錯,又說從中吸取了教訓,總結出一種新式記帳法,懇請皇上仔細一觀,對比優劣。        


    玄光帝轉過身,走到窗邊眺望遠方,背影十分威嚴冷酷,叫有姝心驚膽戰,冷汗淋漓。然而他若是換一個角度從前面去看,就會發現玄光帝的臉龐已經扭曲變形,不是因為失望憤怒,而是極力憋笑。有趣,太有趣了!與有姝相處的每時每刻都能讓他樂不可支。        


    有姝結結巴巴說了一大堆,這才翻出用新式記帳法總結的帳目,懇請皇上再次查閱,趁皇上還未轉身的片刻,用袖子飛快擦乾額頭上的冷汗,然後揉了揉心悸不已的胸口。        


    玄光帝等猛烈的笑意盡皆消散才轉過身,先把有姝扶起來,然後接了帳冊查看,許久之後頷首道,“此法大善!魏琛,把各部尚書全都叫來,朕要讓他們看看這種新式記帳法,此後各部遞交的帳冊均要沿襲此法,並且載入律令!”        


    魏琛領命而去。        


    有姝悄悄吐出一口濁氣,感覺自己快虛脫了。別人耍個小心眼是信手拈來,他不明白自己怎麼就那麼艱難?在官場上攀爬果然是件技術活,一根筋的人很不好混。        


    玄光帝把人逗弄得差不多了,這才頒下早已備好的賞賜,不是金銀財寶,也不是加官進爵,而是許許多多蝴蝶標本,有的閃閃發光,有的通體雪白,有的色彩斑斕,一隻一隻釘在木板上,表面罩著透明的琉璃,晃得人眼睛發花。        


    這些賞賜簡直送進了有姝心坎裡。他盯著標本看了許久,待主子詢問他是否喜歡時才猛然回神,激動道,“喜歡,太喜歡了!謝皇上隆恩。”        


    玄光帝被他毫不掩飾的喜悅之情感染,也跟著揚起唇角。喜歡就好,這些蝴蝶全是他穿梭陽陰兩界,一隻只親手抓來。能看見有姝如此明媚燦爛的表情,也就不枉他尋尋覓覓、煞費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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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各部官員學會了新式記帳法,一天時間也過去了,有姝美滋滋的跨進家門,就見閻羅王正坐在客廳喝茶。        


    候在一旁的老祖連忙迎上來,“主人,您回來了,可要傳膳?”        


    “不用,今兒皇上留我用了禦宴。”        


    聽出他話中難以掩藏的得意,閻羅王忍笑道,“看來你那小機靈是抖出去了?玄光帝是不是先大怒,然後大喜,最後給你加官進爵了?”        


    有姝臉頰漲紅一瞬,老實搖頭,“沒有加官進爵,就是送給我許多禮物。”話落忍不住翹-起唇角,露出兩個小梨渦。        


    “什麼禮物?拿出來讓本王開開眼。”        


    “是一些蝴蝶標本,很漂亮,許多品種我見都沒見過。我只偶爾提過,說自己喜歡蟲子,皇上竟然就記在心裡去了,你說他是不是對我有些好感?即便沒有,也該印象深刻吧?”有姝眼巴巴地看過去。        


    幾名鬼僕已經把他帶回來的箱子打開,把一塊塊木板擺放在桌面上,供大王欣賞。        


    閻羅王咳了咳,故作酸澀道,“本王怎會知道他對你有無好感?不過是些凡物而已,竟叫你高興成這樣,你若是喜歡,本王有更好的禮物相送。”話落指尖一點便消去木板上的琉璃罩,令所有蝴蝶死而復生,翩翩飛舞。        


    有姝看得目瞪口呆,等所有蝴蝶飛入璀璨夕陽,化成點點鱗粉才張開嘴,短促地“啊”了一聲,語音中飽含驚喜與讚歎。        


    閻羅王揪住他腮側的嫩-肉,追問道,“本王和玄光帝的禮物,你更喜歡哪一個?”        


    有姝想了又想才道,“皇上送給我的是實實在在的擁有,而你送給我的是生命與希望。珍惜現有的一切,好好活在當下,但也不能對未來失去希望,二者都很重要,所以我都喜歡。”        


    閻羅王愣了許久才點著他鼻尖,寵溺道,“很好,本王就喜歡你一本正經胡說八道的樣子。”        


    有姝極力否認,轉過臉卻露出一個心虛的表情。被逗弄久了,他也變狡猾了。        


         


☆、第83 王者        


         


戶部官吏均是做假賬的老手,出項、進項一早就抹得平滑光整,莫說皇上找來十幾個能吏審核,就算找一百個也是無濟於事。各大世家也都老神在在地觀望,只等皇上查不出個一二三來就集體上奏對他進行彈劾,皇室宗親亦做好了發難的準備。        


    然而事與願違,不過查了三天賬,皇上竟已揪出五六個石破天驚的貪腐大案,有盜軍糧案、盜軍餉案、冒賑案、截庫銀案等等,貪腐金額總計達到了令人震驚的一萬萬兩,等同于大庸國十年賦稅收入的總和,更牽連大小官員幾百人。        


    先皇忌憚各大駐邊將領,力圖打壓,因此對戶部盜取軍餉、軍糧的罪行視而不見,以至於情況越演越烈,竟到了邊疆士兵每年凍死、餓死無數的慘況。也正因為如此,五皇子一說入京勤王,各地將士就群起響應,拱立他為新主。        


    他要整頓朝綱,肅清戶部,京城的權貴們不答應又能如何?他只需把邊疆的威虎軍、奔虎軍、龍騎軍等飽受饑寒之苦的將士們調入京城,往朝堂內外一放,刀光劍影、殺氣騰騰之下誰敢說一個“不”字?        


    戶部尚書首先被判淩遲處死,株連九族,其從屬更是一個不留,斬盡殺絕。不僅戶部,其他各部官員均有所牽連,一時間入獄者甚眾。這場血雨腥風來得實在是太過突然,叫大庸權貴們措手不及,也氣急敗壞。他們無法想像皇上是如何在三天之內把如此龐雜的帳目理清的,又是如何找到的鐵證?        


    當是時,被關押在天牢裡的戶部尚書還曾給他們帶過話,說帳目絕對沒有問題,讓他們只管去幫自己斡旋,然後反制皇上。現在再看,這叫沒問題?簡直是漏洞百出!於是便有人買通了按察司的幾名官吏打聽情況,這才知道所有的證據竟全是刑部借調過去的一名小小郎中找出來的,他查帳的本領堪稱舉世無雙。而他現在還只查了十分之一的帳目,若是繼續下去,被牽連的人還會更多。        


    若是趙郎中沒了,天下也就太平了!這個想法同時浮現在許多權貴腦海,隨即各自吩咐下去,欲用重金購買其人頭。        


    有姝的宅院最近很熱鬧,為了保護他的安全,閻羅王每晚都來,及至翌日把他安全送入乾清宮偏殿才離開。那些造訪趙府的殺手要麼瘋了,要麼昏迷不醒,要麼不知去向,一連半月,竟連趙郎中的邊都沒摸著。而那些出賣他的同僚卻被罷免官職,打入天牢,秋後待斬。        


    也怪他們眼界短淺,若是好好把這趟差事辦完,加官進爵指日可待。但他們偏偏以為皇上根基淺薄,終歸鬥不過滿朝文武,竟反過來當了內賊。殊不知,皇上在朝中的根基的確淺薄,手裡卻足足握有三百萬兵馬,且已調遣大半圍困京城,臣子不聽話斬了就是,再換一批新的,於他而言不過吃飯喝水一樣簡單。        


    他一不靠世家大族扶持,二不靠朝中群臣擁護,根本無需受任何人掣肘。但很可惜,想明白這個道理的人目前還很少。        


    戶部除了貪腐問題嚴重,還積壓了一大堆借條,不但先皇愛隨意支取國庫銀兩,各大官員也都有樣學樣,家中修建宅院向戶部借錢,辦婚宴向戶部借錢,甚至於日常用度也都從庫銀裡掏,中飽私囊的情況十分嚴重。有姝是保皇黨的中堅份子,迅速查完帳冊後又加入了歐泰的討債隊伍,力圖讓主子看見自己最能幹的一面。        


    敦促大家儘快還款的皇榜已經張貼出去,等了三天卻無人響應,這日,歐泰準備親自去欠款最多的禮親王家討債。禮親王是先皇的嫡親弟弟,也是玄光帝的皇叔,歷經兩朝而屹立不倒,在京中頗有威望。正所謂擒賊先擒王,大家你瞅著我,我瞅著你,都不肯先動,那就找一個點子最硬的下手。        


    歐泰領著許多禁衛軍氣勢洶洶而去,卻連門都沒進就被禮親王的私兵打了出來,一身官袍七零八落,好不狼狽。有姝也被推搡了兩下,跌倒在路旁,手掌不小心按到一塊權杖,拿起來一看,發覺十分眼熟。        


    這圖案仿佛在哪裡見過?他仔細一想,不免暗暗吃驚,這塊權杖的造型與閻羅王腰間那塊極其相似,而上面雕刻的花紋竟與第四獄主的面具一模一樣。世上怎會有如此巧合?這塊權杖又屬於誰?        


    他不著痕跡地觀察在場眾人,發現大家身後都拖著一條斜影,顯然都是大活人,一時間也有些迷惑。在他怔愣之時,禮親王已跨步而出,叫囂道,“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你們回去告訴皇上,他若是再派人來騷擾,本王就一頭撞死在皇陵,好去地府找閻羅王告他大逆不道之罪!”話落砰地一聲鎖了正門,謝絕見客。        


    歐泰一面扶正官帽,一面沖禮親王府的匾額啐了一口,轉過身,發現有姝手裡的權杖很眼熟,連忙奪過來系在腰間。        


    “這是你的權杖?”有姝略感驚訝。        


    “難不成還是你的?”歐泰奇怪地瞥他一眼。        


    權杖大多都是這種造型,偶然相似不足為奇。有姝見他反應平淡,也就消去滿心疑慮,互相攙扶著往刑部走。歐泰仿佛傷了腰,坐下之後哼哼唧唧,呻-吟不斷,又一連請了兩名太醫來診治。        


    太醫走後,他狀似無奈地道,“趙郎中,你也看見了,本官傷到腰椎,行動不便,但皇上已發下話來,定然要在三天之內擺平禮親王。要不,這個差事就交給你去辦?”        


    若是換個人,定然會對歐泰推卸責任的行為大感厭惡,然而有姝卻十分歡喜,連忙領命而去。歐泰等人走遠方抹了抹額頭的冷汗,心道好險,若是被趙郎中識破-身份,連同主子也要跟著翻船。所幸趙郎中聰明歸聰明,卻不大愛想事,也從不疑神疑鬼,這才蒙混過關。        


    權杖的小插曲有姝轉頭就忘了,滿心都裝著討債的事。他要借此機會讓主子刮目相看,自然要辦得妥妥當當、盡善盡美。禮親王是個油鹽不進的主兒,仗著自己輩分高,慣愛拿腔拿調,對付這樣的人,軟的不行,會被蹬鼻子上臉;硬的更不行,會激得他狗急跳牆,該怎麼辦呢?        


    有姝從來不走尋常路,眼珠子一轉就計上心頭。到了晚上,他領著一眾鬼僕,在障眼法的掩護下順利入了禮親王府,把熟睡中的禮親王拽起來,帶到正廳審問。而他的愛妾則被施展*術,徹底睡死過去,翌日陽光一照方能轉醒。        


    禮親王迷糊中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見堂上坐著一名臉覆面具的男子,兩旁站著牛頭馬面,不禁大吃一驚。男子自稱自己是閻羅王,喝令他儘快歸還庫銀,否則便要把他打入十八層地獄。        


    禮親王極口喊冤,頑抗到底,被牛頭馬面摁在地上一頓好打,又用地獄業火焚燒全身,令他打滾慘嚎,苦不堪言。被折磨了一個多時辰,當真生不如死、死不如生,他才磕頭道,“我明天就把銀子還了,閻羅王,求您大人大量,饒了我這一回吧。”        


    牛頭馬面把他押送回去,指著床-上的嬌-媚女子言道,“明日自然有人帶著信物前來討債,你若是不還,咱們地府裡再見。”        


    禮親王正要詢問是什麼信物,就見馬面伸出一隻蹄子,點了點女子,便有一陣陰風削去她滿頭青絲,然後盡數捲入一個小盒之內。待鬼影散去,禮親王這才嚇癱在床邊,極度後怕地忖道:鬼神的手段果然駭人。若是自己不肯聽從,下一回是不是就要把自己的腦袋削去?但死亡並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死後還要永生永世在地獄裡受罪。如此,倒不如趕緊把銀子還了,多做一些善事,爭取積足陰德,換一個投胎的機會。        


    禮親王如何懊悔暫且不提,這邊廂,有姝已捧著盒子回到鬼宅,準備泡個腳就上床睡覺。        


    “冒充本王私設公堂,趙有姝,你該當何罪?”一道低沉嗓音忽然在耳邊響起,害他一腳踩翻銅盆,弄得滿地都是水。        


    “我,我也是迫不得已。”有姝一臉心虛。        


    “這件事暫且不提,本王問你,你真是趙有姝?”閻羅王在他肩上輕輕一拍,二人就從鬼宅轉移到空曠冷寂的幽冥殿。        


    有姝越發緊張,囁嚅道,“我自是趙有姝,你緣何有此一問?”        


    閻羅王定定看他許久才拿起桌上的生死薄,提點道,“你自己翻到第六十四頁看看。”        


    有姝心有所感,顫著手翻開,只見第六十四頁第二、三、四、五排均為一片空白,旁邊卻都寫滿了字,記載著一個個人名以及生平、壽數、輪回次數、功德多少等等。他腦袋越埋越低,已不敢往下想。        


    閻羅王見他如此,篤定道,“本王早就發現,生死薄上有關於趙有姝的文字正慢慢變淡,及至今日竟完全消失,可見真正的趙有姝已經死了,你不是他。本王掐算許久也無法查明你的來歷,生死薄上更找不到記載,可見你並非此界中人。”        


    有姝猛然抬頭,質問道,“所以你一直跟著我,是在試探我,懷疑我嗎?”他心痛如絞,萬萬沒想到自己認定的第一個朋友,竟是為了這種目的來接近自己。那些一路相伴,秉燭夜談,全心信任,原來全都是笑話。        


    “你猜得沒錯,我是世外之人。你現在意欲對我如何?把我吃掉?”他語氣平淡,淚珠卻爭先恐後地往下掉,素來泛著紅暈的臉龐現在已是慘白一片。        


    閻羅王僵立許久才一步一步朝他逼近,將他按-壓在椅子裡,雙手搭住扶手,將他禁錮在懷中,一字一句道,“你說得沒錯,我的確想把你吃掉。”        


    有姝瞪圓眼睛,哽咽道,“我沒想到你竟然是這樣的閻羅王!你一直都在騙我!”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心都快碎了,除了主子之外,這是他最喜歡的人,喜歡到竟忘了他們的立場是對立的。        


    “哭什麼?”閻羅王湊近些許,啞聲道,“我說我要吃掉你可不是那種吃法。就你這小身板,只夠吃一頓的,有什麼意思?我要天天吃,頓頓吃。”        


    有姝開始瑟瑟發抖,顫聲道,“難道你打算把我養肥了,一天割一斤肉?”        


    閻羅王啞然失笑,一隻手勒住他纖細--肢,一隻手朝他挺翹的臀-部摸去,提點道,“方才說錯了,應該是你吃我,而不是我吃你,用這裡,明白嗎?”        


    感覺到股間的手指,有姝慘白的臉頰迅速漲紅,本就瞪圓的眼睛又大了很多,不敢置信道,“你,你你你……”        


    “你什麼你,我喜歡你那麼久,難道你感覺不出來嗎?我身為一界之主,”事實上是兩界,但現在還沒有說的必要,“本就已經足夠忙碌,卻為了護你周全日日夜夜陪伴,甚至不惜以權謀私,為你奪回家產,料理家宅瑣事。我為你付出那麼多,你轉頭卻愛上了玄光帝,叫我如何甘心?沒錯,我早就發現你是世外之人,若想害你早就下手了,何須等到現在?”        


    他揪住有姝左腮的嫩-肉,罵道,“沒良心的小混蛋,你自個兒算算你究竟欠我幾條命,又該拿什麼來還?”        


    對啊,他要害我不過是彈指間的事,哪用等到現在?相反,他還一直保護我,照顧我,堪稱無微不至。這樣一想,有姝心中的恐懼、悲憤,盡皆被內疚取代。他不敢掙扎,卻也止住了眼淚,細細一算,還真欠了這人好幾條性命,秉持著有恩報恩的原則,的確應該還清,但他要的卻是……卻是自己的後-庭花,這可怎麼辦?        


    有姝糾結了,覺得這人的懷抱像火爐一般滾燙,叫他坐立難安、滿心羞臊。他抬了抬屁-股,又蹬了蹬雙-腿,恨不得化身蚱蜢,一下蹦出去。        


    閻羅王掐住他下顎,令他直視自己,沉聲道,“看看你這張小-臉,除了羞臊、為難、猶豫,竟沒有痛恨與厭惡。這代表什麼你自己知道嗎?”        


    “這代表什麼?”有姝的腦袋已經燒糊塗了,完全沒辦法思考。        


    “這代表你也喜歡我,像喜歡玄光帝那般喜歡我,只是你不願承認罷了。”        


    “胡說!我喜歡的只有主子!我上上輩子,上輩子,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會喜歡他!我喜歡他永生永世!”有姝已經語無倫次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只感覺舌頭有些打結。        


    如此癡情不悔的宣言,閻羅王還是頭一次聽見,心裡又是感動又是好笑,還有些難以名狀的酸澀:小混蛋嘴裡說鍾情于玄光帝,卻又愛黏著自己,分明兩個都喜歡,偏不肯承認。所幸兩個同屬一人,否則真該把他吊起來打一頓。        


    壓了壓喉頭的笑意,他威脅道,“選我還是選玄光帝,我給你三天時間考慮。你得記住,這世上除了我,再也沒人能救你,若是這本生死薄讓別的鬼仙發現,你應該知道後果?”        


    有姝尚來不及反應就被送回鬼宅,老祖立刻端來一盆熱水讓他繼續泡腳。他哪裡有那個心情,直接擦乾腳上床,翻滾了一夜都沒睡著。但公歸公,私歸私,不能因私而忘公,翌日一早,他強打精神去禮親王府要債。        


    看見小盒子裡的頭髮,禮親王嚇壞了,連聲問他從哪兒得來的。有姝說晚上閻羅王托夢,讓他帶著東西前來要債,雖自己半信半疑,但勉力一試。禮親王徹底嚇破了膽,砸鍋賣鐵把欠款給還了,還寫了摺子向皇上告罪。朝臣們見禮親王都已經妥協,感覺再拖下去便是自尋死路,只得紛紛掏腰包。        


    本已耗空的國庫不出半月就豐盈起來,令玄光帝心情大悅,特地在乾清宮裡設宴款待趙郎中。此次徹查戶部與追討國債,他是當之無愧的大功臣。        


    因心裡存著事,向來滴酒不沾的有姝今天連喝了三杯烈酒,弄得粉面如霞、雙瞳剪水,十分動人。玄光帝一再勸酒,表情莫測。        


    恰在此時,一道高大身影憑空出現,緩步行至桌邊,從背後將趙郎中擁住,柔聲低語,“三天已過,你想好沒有?”        


    有姝瞬間轉醒,用精神力結結巴巴回復,“沒,沒有,再給我幾天時間可好?”        


    “一天又一天,你打算拖到何時?”閻羅王一面低笑一面探入他衣襟,緩緩撫摸--弄。他雙手可由虛化實,故而直接穿透布料,觸摸有姝細膩溫軟的皮膚。        


    有姝被那酥-麻的感覺弄得渾身癱軟,幾欲呻-吟,但主子就在一旁看著,他哪能露出醜態,不得不咬緊唇-瓣強忍。閻羅王趁此間隙將他摸了個遍,當按-揉到下腹時竟讓他猛然抖動一下,然後悶-哼一聲。        


    玄光帝露出擔心的表情,“趙郎中,你怎麼了?可是身體有恙,要不要叫太醫前來診治?”        


    “不,不要。”有姝趴在桌上喘著粗氣。        


    玄光帝連忙把他摟入懷中,一面解開他衣襟,一面附耳低語,“可是喝多了胸悶?待朕幫你揉一揉。”說著說著已緩緩動作起來。        


    兩隻手在自己身上遊移,且總是按到最敏感的地方,令有姝臉頰漲紅,幾近崩潰。正當他想反抗時,閻羅王已從後面掐住他下顎,將他臉龐扭轉過去,深深吻住。        


    隔著面具也能接吻?有姝先是怔愣,然後才去伸手去推,摸-到的卻不是冰冷面具,而是極富彈-性的肌理。這起伏的形狀,這高鼻、深眼、薄唇,怎麼越摸越熟悉呢?他臉上的慌亂之色慢慢退去,變成了驚疑不定。        


    見他如此,閻羅王與玄光帝齊齊停下動作,低笑起來。笑聲詭異地重合,令有姝左看右看,腦袋發暈。        


    “你們,你們長著一樣的臉?”這話連他自己都不信,電光火石之間終於想起歐泰那塊權杖,隱約了悟。        


    閻羅王解除障眼法,慢慢與玄光帝融為一體,笑道,“傻-瓜,玄光帝是我,閻羅王也是我,我們本就是同一人。”        


    有姝咬牙握拳,含淚控訴,“你騙我!”這些天,他一直在為自己同時喜歡上兩個人而痛苦糾結,卻原來這兩個人都是主子!難怪從一開始,他就無法對閻羅王提起防備,難怪他自然而然就接納他,信任他,並且毫無保留。那是因為他的潛意識早已習慣了對方靈魂的氣息,身體比大腦更早一步認定。        


    “你耍我!”想起三天前的威脅,有姝更為氣憤。        


    玄光帝一把將他扛起來,扔進明黃帳簾裡,一面親吻一面啞聲低語,“不管你選了誰,我都讓你吃。別鬧,吃飽就不生氣了。”        


    有姝奮力掙扎,卻被輕易按-壓下去。帳簾無風自落,遮住旖旎風光,卻擋不住滿室低吟,待到雲收雨住,他已經完全沒有力氣計較,軟趴趴地被主子抱在懷裡拍撫。        


    “所以說咱們至如今已是三世結緣?”玄光帝對有姝的話自是深信不疑,但腦子裡卻沒有記憶。他沉吟片刻,恍然道,“難怪星夜會出現紫微天墜之象。”        


    “什麼是紫微天墜?”        


    “紫微天墜就是紫微帝星隕落。”見有姝大駭,玄光帝連忙安撫道,“我還好好的在這裡,所以紫微帝星應當不是隕落,而是舍了星位。”至於為何捨棄星位,看看懷裡綿-軟無力的人,他已經明白答案。難怪他醒來後會在聻之獄,應當是墜落時出了差錯。        


    “舍了星位會怎樣?”有姝緊張起來,雙手死死箍-住主子脖頸。        


    “於我而言沒什麼影響,但天下則會出現群雄紛爭、諸侯鼎立的局面。紫微統轄下的破軍、貪狼、七殺等星宿會紛紛入世,奪星王之位。但現在紫微雖然天墜,星象卻還未顯現出來,唯獨我能看見,故而天下還有幾百年太平。”玄光帝被勒得喘不過氣,心裡卻十分高興。        


    “也就是說,世道將亂?”有姝雙眼發直。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這本是天下大勢。好了,別想了,即便紫微帝星不墜,七殺、破軍、貪狼等星宿照樣會入世,這是天道的安排,不是你我能夠更改。”玄光帝拍拍有姝光-裸的脊背。        


    有姝學過鬥數,自然也明白每到一定年限,諸天凶星會輪番入世,掃蕩凡塵。連星君都抵不過天道,他一個凡人還是洗洗睡了吧。這樣一想,他枕在主子臂彎裡,安心入夢。        


         


☆、第84 王者        


         


這日下值,趙大人辭別玄光帝回到鬼宅。旁人只見他孤身一人,卻不知本該住在宮中的玄光帝幾乎每日都會隱去身形隨他歸家,二人正用意念互相交流。        


    “我最近又沒做錯事,為什麼要受罰?”有姝語氣極為委屈。        


    “還沒做錯事?大臣上摺子催我立後選妃,你怎不站出來反對?”        


    “那你說我用什麼理由反對?”        


    “你就說皇上是你一個人的,只有你能吃,別人不可以。若是他們反對,你就畫幾枚陰鬼符,叫他們好好享受享受。”玄光帝嬉笑道。        


    難怪主人心眼越來越多,也越來越腹黑,都是大王教壞的。候在門邊的老祖聽不下去了,連忙上前迎接。        


    有姝被人打斷,也不好再爭執下去,漲紅著臉低語,“反正你說的懲罰我不同意!一條龍就已經那麼粗,兩條龍會死人的。”        


    “不會,我手上有靈藥……”大王沒羞沒臊的聲音漸漸消失在走廊盡頭,老祖這才抹了把額角的冷汗,表示自己完全聽不懂。        


    ……會分-身術的人真是了不得啊!        


    大約半個時辰後,房門開了,有姝一瘸一拐地走出來,玄光帝滿臉饜足地攙扶。二人在偏廳落座,看見餐桌上的大魚大-肉,異口同聲道,“把這些菜撤了,換兩碗蔬菜粥。”        


    老祖嘴角微微一抽,領命而去,剛跨過門檻,就見一隻小鬼匆匆跑來,說趙有才求見。        


    如今已是玄光十年,經過十年的改革,大庸已漸漸恢復往日的繁榮,而曾經被罷免官職的人也都擁有重新開始的機會。趙有才經過幾年苦讀,終於通過了吏部單獨召開的小考,成為負責整理文書的胥吏,雖然處於權利的最底層,但好歹擺脫了三餐不繼,無以為家的慘狀。        


    也不知是不是另有所圖,他開始慢慢接近有姝,即便每次都被老祖等鬼怪嚇得屁滾尿流,卻還是隔幾天就上門一次,送些山珍或土儀。禮物都不值錢,但勝在好吃,有姝順勢接下,倒想看看他背地裡謀劃什麼。        


    這次他送來一隻鹵豬頭,隔了老遠就能聞到那股濃郁的肉-香味兒。有姝的口水嘩啦啦下來了,伸長脖子不住眺望。玄光帝隱去身形,暗暗壓了壓他半抬的臀-部,笑道,“乖,這東西你現在吃不得。”        


    有姝齜牙咧嘴,露出痛色,“你不是說抹了靈藥馬上就好?”        


    “我說的馬上是明天早上。”見他愁眉苦臉,表情灰敗,玄光帝安慰道,“我幫你把豬頭凍起來,明晚親自熱好,再切成片喂進你嘴裡,這總成了吧?”        


    說話間,趙有才已經入了偏廳,見有姝正在用膳,桌上卻擺著兩碗粥,不免問道,“堂弟,你有客人?”        


    “沒,這兩碗都是我的。”有姝盯著他手裡的鹵豬頭。        


    趙有才心領神會,忙把豬頭遞過去,說一餐吃不完,讓他放在冰窖裡慢慢割著吃。老祖點頭答應,正待把豬頭拿去冰凍,卻見大王露出沉怒的表情,阻攔道,“慢著,這豬頭有問題。本王馬上就到,你們等會兒。”        


    有姝知道主子視物不僅僅靠雙眼,還靠神識,普通人難以察覺的異狀,他一掃便知。他說這豬頭有問題,那麼問題就大了。有姝照常與趙有才敘話,老祖拎著豬頭慢吞吞地走,而玄光帝已消失在偏廳,命歐泰即刻與他匯合。        


    歐泰好端端地吃著飯,就見權杖連閃白光,放下碗後把它一按,人已經出現在某個偏僻小巷裡,主子正穿著一套常服,站在巷口沖他招手。二人裝作微服私訪的模樣敲響趙府大門,被一隻老鬼畢恭畢敬引入偏廳。        


    當是時,趙有才正起身告辭,卻見皇上與刑部尚書先後行來,立馬誠惶誠恐地迎出去,這一下,便是鬼僕們連番驅趕他也不肯走了。有姝同樣迎出去,連連揮手讓下僕加菜。        


    “正好堂兄帶了一隻鹵豬頭,放在屜籠裡蒸一蒸就擺上來當主菜吧。”        


    他剛提出這個建議,趙有才的臉色就變了,顫聲道,“鹵豬頭口味重,觀之不雅,怎好讓皇上享用?不如讓大廚做幾道更精緻的菜肴吧?”        


    玄光帝擺手,“無妨。朕本就是白龍魚服,體驗民生,鹵豬頭這道菜正好。”歐泰也連聲附和。        


    好不容易得到面見聖顏的機會,趙有才卻心不在焉,汗流浹背,幾次想開口告辭,都被歐泰巧妙地擋回去。等到老祖與眾鬼僕端著菜肴上來,他才長舒口氣,鹵豬頭還是原模原樣,並未被動過。        


    然而他放心的太早了。歐泰竟拿起託盤裡的匕首慢慢把豬頭切開,說自己最喜歡吃腦髓,先挖一點嘗嘗鮮,卻發現腦髓與顱骨早被剔除乾淨,換成幾根金條擺放在裡面。        


    “這是怎麼回事?”歐泰尚來不及反應,玄光帝已沉聲詰問。        


    趙有才噗通一聲跪下,把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原來他早已被有姝的政敵收買,在豬頭裡塞了六根金條,換算成白銀足有六百兩。待到明日,自然有人會在朝中彈劾有姝收受賄賂,而按照律法,貪污六十兩就得斬首,這是玄光帝自己定的底線,不可能反口。        


    明線、暗線都已掩埋妥當,甚至連證據都已經備好,趙有才只需坐幾年牢,出來就能得到一個從四品的官職和十萬兩報酬。反觀百口莫辯的有姝,唯有淩遲處死。        


    由此可見,為了整垮有姝,他們花費了多少時間與精力。然而他們萬萬沒料到玄光帝會來的那般湊巧,竟恰恰與趙有才撞了個正著。他久居高位,氣勢驚人,趙有才怎麼抵擋得住,幾乎不用審問就竹筒倒豆子一般全說了。        


    玄光帝沉默良久,仿佛風雨欲來,當趙有才以為他會雷霆震怒之時,他卻一把將有姝抱-坐在腿上,捏著對方鼻尖笑道,“聽見了嗎?你差點就成了豬頭,被人一鍋燴了!”        


    有姝滿臉懊惱,不住歎息。        


    二人姿態親密,令趙有才心下大駭。早知道堂弟與皇上是這種關係,他作甚要聽那些人的話?只需把堂弟伺候好,還不要什麼有什麼?但後悔已經遲了,他被歐泰押著寫了供詞,按了手印,即刻入天牢受審。        


    一個豬頭竟鬧出一樁陷害忠良的驚天大案,牽連者達到二十八人,且大多是一二品大員,甚至還有幾個超品國公,均在認罪之後被判淩遲,株連九族。        


    玄光帝手段雖有些果決狠戾,卻也算寬嚴有度,若是能留下一線生機,總不會斬盡殺絕。他甚少做出株連九族的判決,這次竟一連誅滅二十八族,算是前所未有。朝臣們也終於認清:趙大人在皇上心中,約莫是逆鱗一般的存在,日後還是遠著他一點,免得被誤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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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八族盡滅的消息傳入遂昌時已過去一個多月,令百姓驚駭不已。某間茶館裡,茶客們正在談論此事,連臺上咿咿呀呀的小曲兒也不耐煩聽了。        


    “不都說皇上十分仁慈嗎?怎會一連殺了那麼多人?被陷害的這位莫非是皇親國戚,竟讓皇上震怒到如此地步。”        


    “你聽誰說的?皇上只殺了主犯,所謂的株連九族不過是把其親族貶為庶人,賣入教坊司罷了。”        


    “那也夠慘了!好好的鐘鳴鼎食之家,卻在一夕之間分崩離析;曾經高高在上的貴族,如今淪為最卑微的奴隸甚至官妓,想想就令人唏噓。大家都是人,難道皇親國戚就尤為不同些嗎?”某個儒生搖頭感歎。        


    一名行商冷笑道,“你知道他們害的是誰嗎?若是知道了再來憐惜不遲。”        


    “他們害的是誰?”這種驚天大案一般都被上頭壓著消息,民眾能知道的內情很少。        


    行商是京城人士,消息比較靈通,低聲道,“被陷害那人並非什麼皇親國戚,真要論起來,算是半個遂昌人吧。”        


    “莫非,莫非是小趙縣令?”不知誰顫聲問道。        


    “猜對了,正是你們的小趙縣令。因他一力主張廢除占田制,實行均田制,故而損害了絕大多數權貴的利益,這才招來這次橫禍。”行商露出憤懣之色,蓋因小趙縣令不僅僅考慮到了廣大農民的利益,還提高了商人的地位,令商人之後也能參加科舉,進入仕途,可說是百年難遇的賢臣。若是他被害死了,誰來替百姓請命?靠那些尸位素餐的權貴,閉耳塞聽的狗官?        


    方才還心存憐憫的人,現在只剩下怒火狂熾,拍桌罵道,“娘的,竟敢害到小趙縣令頭上!幸虧皇上明察秋毫,沒讓好人蒙冤!”        


    “殺得好!即便把九族全殺光,也沒有一個冤枉的!”        


    “竟害到咱們小趙縣令頭上去了!若是他有什麼不測,咱們再闖一次天牢也使得!”這人顯然是曾經破城撞牢,試圖救出小趙縣令的災民之一。與他同桌的全是當年那撥人,現在已組了鏢局,在各州府間行走,自然知道遂昌與其他縣城比起來有多麼不同。        


    因繼任的知府深覺小趙縣令治下手段不凡,竟絲毫不敢改動他曾頒佈的政令,待他半年內連升五級,成為戶部侍郎,緊接著入了內閣,便越發將他贈送的小冊子奉為圭臬,照辦不誤。是故,遂昌的橋比別的地方的橋宏偉些;路比別的地方的路平坦些;堤壩比別的地方的堤壩牢固些,洪水每年肆虐,竟無一次衝破桎梏。        


    但這些都沒什麼,更重要的是遂昌人的精神面貌。他們比任何人都明白生命的可貴,也比任何人都知道風雨同舟、守望相助的重要。無論貧賤,只要在外地相遇,大家都是朋友,也都重情重義、知恩圖報。        


    他們很團結,卻並不會排外,當然,如果外來者對小趙縣令有所非議則要另當別論。現在,有人竟存心置小趙縣令于死地,教他們如何忍得,莫不聚在一起痛斥兇手,然後相約去縣衙寫萬民請願書,要求皇上嚴懲不貸。        


    看見鬧哄哄的茶樓走了個一乾二淨,連掌櫃和店小二也都開始收拾桌椅,鎖好櫃檯,準備去請命,坐在角落的兩人才抬起頭,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即便戴了一層□□,有姝的臉頰依舊透出紅暈,赧然道,“承蒙遂昌老鄉們厚愛。”        


    “因為你值得他們愛戴。走吧,去縣衙看看,聽說這一屆的知縣有幾分能力。麗水知府曾在奏疏裡幾次推介,說他極具趙公當年‘斷案如神’之風範。”玄光帝並未喬裝改扮,他這張臉在遂昌這等偏遠之地,應該沒幾個人認識。        


    有姝也曾幾次聽遂昌老鄉提過此人,說是上任兩年,無一樁冤假錯案,心裡難免存了好感,於是點頭。二人走到縣衙時,今年才二十出頭的縣太爺已三言兩語把大家打發走,本還笑眯眯的臉,轉過身卻露出厭惡的表情,低不可聞地道,“又是小趙縣令!莫非我方德勝永遠都要被他壓一頭?他離開遂昌已是多少年前的事,竟還記得,死不死,又與你們這些升鬥小民有何干係?”        


    “大人,您小聲點,讓旁人聽見可就不得了了!”師爺連忙去扯他袖子,並不時看看四周,生怕被人聽見。要知道,遂昌縣衙裡的胥吏全都是小趙縣令的擁躉。雖然過了十年,換了幾撥,但只要是遂昌縣人,就改不了骨子裡對小趙縣令的狂熱。        


    “知道了。”縣太爺神色越發反感。        


    有姝精神力不能外放,只看見兩個背影,玄光帝卻把二人之間的對話以及神態動作看了個明明白白,搖頭道,“胸襟狹隘,難當大任,與你比起來還差了十萬八千里。”        


    “他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對你頗為不屑。”        


    “我不是金銀財寶,不能保證所有人都喜歡。”        


    “所以我說他心胸狹隘,難以與你相提並論。”玄光帝把人拉進懷裡,輕輕吻了吻發頂。        


    有姝正欲說話,就見許多鄉民拽著五花大綁的一男一女走過來,用力敲響登聞鼓。但憑他們斷斷續續的叱駡已能猜到,這是一樁妻子聯合姦夫毒殺親夫親子案。父子二人均已死亡,屍體也被親族抬到縣城,擺放在縣衙外博取路人同情。        


    因影響惡劣,縣太爺立刻升堂審案,為了彰顯自己斷案如神,也不再驅趕前來寫請願書的鄉民。有姝與主子擠到最前面,就見仵作已掀開白布查驗屍體,並且在紙上不停記錄可疑之處。        


    屍體的確是中毒死亡,眼耳口鼻均有不同程度的出-血,被死者族親抓-住的兩名兇手跪伏堂下,瑟瑟發抖。有姝仔細一看,發現二人在恐懼之餘竟露出悲痛之色,顯然有悖常理。        


    殺夫殺子,雙宿雙-飛不正是他們所求?現在卻又悲痛什麼?有姝上前半步,再要查驗,卻見那縣太爺竟直勾勾地朝站在一旁的死者亡魂看去。        


    死者曾是獵戶,被老虎咬斷一條腿,成了廢人,死後沒法把拐杖也一併帶走,只能讓年僅六歲的兒子的亡魂支撐自己。他本還在咒駡妻子與姦夫,見縣太爺朝自己看來,不禁愣了愣。        


    “有什麼冤情,說吧!”縣太爺盯著他,揚聲道。        


    但這句話顯然造成了誤會,妻子與姦夫也拼命喊起冤來,說自己定然不會那樣狠心,把父子二人一併殺掉。但□□的店家卻記得她,連忙站出來作證,又有鄉鄰控訴她虐-待丈夫的種種惡行。與此同時,死者亡魂也意識到縣太爺能看見鬼,立刻把自己和兒子如何被毒死的經過說了。        


    “原來他也有陰陽眼,難怪審理案件一審一個准。”玄光帝了然。        


    有姝看看屍體,又看看嫌犯,搖頭道,“亡魂曾經是人,所以也會撒謊。你看看他兒子的長相究竟隨了誰?且他把全身重量放置在兒子肩頭,絲毫不管他能不能承受,兒子無故被毒死也未有一句安慰,更連正眼也不看,這是一個父親的作為嗎?再者,他臉上有死了的解脫和痛快,卻並無遺憾、留戀,這可不是受害者該有的反應。”        


    “你不說,我竟未曾注意。他兒子的確與他不像,反倒與姦夫有五六分相似。”玄光帝眉頭緊鎖,若有所思。        


    “這就對了。謀殺親夫倒也罷了,為何連姦夫與自己所生的兒子也一併殺掉?這明顯不合常理。”        


    “但他們為何不敢說出內情?”        


    “你不知道嗎?大庸律令有言:與人通姦者杖五十,遊街示眾十日;通姦生子者徙三年。女子處以徙刑,大多不與男子關押在一起,而是由官媒代為看管。官媒為了牟利,往往會把她們當成妓-女一般使喚,有些人等不到刑期結束就自殺了,而絕大多數從此淪落風塵,生不如死。故此,她便是悲痛欲絕,恐也不會主動承認。”有姝能把大庸律令倒背如流,自然也理解女子的苦衷。        


    這樁案子極有可能是丈夫先毒死兒子,然後自殺,以栽贓陷害妻子和姦夫。反正他是個廢人,兒子也不是親生,等於下半輩子沒了指望,不如拉幾個墊背的。        


    然而方縣令卻已信了他的說辭,命人把姦夫淫-婦拖出去打,打到認罪為止。他的審案方法向來如此,從鬼魂那裡搜集到證據之後就把兇手抓來一頓毒打,完了寫認罪書,結案。兇手會百般狡辯,受害者總不至於包庇仇人吧?        


    眼看一樁冤假錯案就要發生,有姝連忙站出來阻止,方縣令正要斥責他擾亂公堂,就見他拿出一塊權杖晃了晃。        


    欽差大臣的巡查令,誰人不識?方縣令立刻宣佈退堂,把人帶到後院招待。有姝把自己的疑惑對他一一說明,讓他循著這條線索去查,說話間,外面又傳來一陣喧鬧,卻是一個小偷在僻靜處搶了一位老翁的錢袋,被一名見義勇為的後生追上,一路扭打到官府。但兩人身形相似、身高一致,連穿的衣服都是一個顏色一種款式,那老翁眼睛已經壞了,認不出罪犯,叫他作證時竟說不出個好歹來。當時也沒有路人在場,亦無從考證。        


    二人都辯解自己才是好人,對方才是小偷,令捕快大感頭疼,只得去請示縣太爺。        


    沒有死人也就沒有冤魂述說真凶,方縣令徹底懵了,又見兩位欽差坐在一旁等待,越發心急如焚。他很想展示自己“斷案如神”的能力,腦子卻一團亂,只得偷眼朝師爺看去。        


    師爺擺手,表示自己也無能為力。二者之間總有一個好人,不能把他們都拉出去毒打一頓吧?再說了,就算被打死,哪個又願意承認自己是小偷?        


    有姝想也不想地道,“小偷急著逃脫,理當竭盡全力,卻還是被那位義士追上,可見腳程遠遠不如對方。把他們帶出去賽跑,誰先跑到城門口誰就是好人。”        


    欽差大人不過三言兩語就解決了一樁懸案,令方縣令驚訝不已、自愧弗如,對他之前提出的疑點也就信了七八分,連忙遣人去查。有姝也不多留,待那女子承認兒子是姦夫的便離開了。        


    他們走了許久,才有一名年過五旬的門子徐徐開口,“方縣令,看見了吧?這才是咱們遂昌人的頭頂青天,心中日月呢!”所以你那些小手段就不要總是拿出來與小趙縣令攀比了,恁得叫人反感。        


    “你,你怎知道?趙縣令可不是長成那樣!”縣衙裡掛著一幅畫像,方縣令自然認得對方。        


    “老夫認不出面具,還能認不出小趙縣令的聲音?當年老夫得了疫病快死時,正是小趙縣令坐在旁邊,喊了老夫整整一夜,把老夫從鬼門關喊了回來。他身旁那人龍行虎步,視瞻不凡,恐也不為人下。”門子邊說邊搖頭晃腦地走出去,懷裡偷偷抱著小趙縣令用過的茶杯。        


    恐不為人下?方縣令怔愣許久才誠惶誠恐地磕頭,口稱萬歲。他終於想起來了,他當年中探花時曾在瓊林宴遠遠見過皇上一面,難怪方才覺得眼熟。若非小趙縣令提點,他今天定會冤殺二人,以至於丟了性命。要知道,誤判人命的官員也是要以命抵罪的。        


    原來真正的小趙縣令竟是這樣,難怪皇上常常贊他乃大庸脊樑。方縣令稽首喟歎,從此再也不敢與之相提並論。        


         


☆、第85 造畜        


         


有姝與玄光帝死在同一天,魂魄離體之後正準備攜手去往地府,天空卻忽然爆發異像。漫天繁星拖著細長的尾巴紛紛墜落,那景象有如銀河瀑布飛流直下,美得令人目眩,也令人恐慌。        


    “原來傳說中的天之將傾是這般景象。”玄光帝抬頭眺望,面色凝重。他把不明所以的愛人拉入懷中,叮囑道,“我也不知能不能把你安然送回異世,但留在此處必定只有死路一條。好好活著,莫要掛念我。”        


    有姝大駭,正想逃開他的禁錮,腦門卻被他死死按住,然後就有一股洶湧澎湃的力量灌入魂體,令他不斷凝實,繼而發出璀璨光芒。當整個世界都在崩塌陷落時,唯有這道光芒衝破層層暗流,滑向更浩瀚更廣闊的天際。        


    某座繁華城鎮的小巷裡忽然出現一團紫光,當光芒退去,一名長髮披散,衣衫淩-亂,臉頰還帶著晶亮淚痕的少年憑空出現。他環顧四周,神情倉惶,見此處仿佛是一條深巷,連忙朝人聲鼎沸之所跑去。        


    什麼是“天之將傾”?什麼是“回到異世”?什麼是“留在此處唯有死路一條”?他腦子裡反復回憶這幾句話,心裡隱隱浮現不祥的預感。        


    他飛快跑到巷子口,卻見路上的行人依然穿著古裝,蓄著長髮,沿街建築也都低矮而又別致,並非末世裡的高樓大廈與破敗廢墟。沒有回去!他神經猛然一松,差點暈倒,不得不扶著身旁的牆壁勉強支撐。        


    “小兄弟,你沒事吧?要不要進屋坐一會兒?”一名面容和藹的老婦走過來詢問。        


    有姝順著她指尖看去,發現她在路邊開了一間茶寮,連忙點頭。他必須儘快弄清楚這裡是什麼地方,又是何朝代,與大庸隔了幾百年光景,如此才好去尋主子。下意識的,他不敢去想把所有法力給了自己的主子究竟能不能安然存活。他是紫微帝星,應該會沒事的。        


    當他一遍又一遍安撫心裡的絕望與恐懼之時,老婦已把他帶到後院,打來一盆井水,勸說道,“小兄弟,瞧你這一身髒亂的,快洗洗乾淨吧。”        


    有姝茫然應諾,往盆裡看去,卻發現水面上映照出一張稚-嫩而又秀麗的臉龐,那是十六歲的他。為了保護他不被諸星墜落時的餘波震碎,玄光帝不由分說把所有能量渡了過去,助他凝結實體。        


    若是再也找不到主子了,要這具身體又有何用?不如飛灰湮滅來得痛快!他越想越悲痛欲絕,雙手撐住盆沿嗚嗚哭了起來,豆大的淚珠落入水面,蕩起一圈圈漣漪。        


    老婦看得鼻頭發酸,一面拍撫他一面低聲詢問,“小兄弟,你這是咋了?與家人走散了?”        


    “走散了,還在找。會找到的,一定會找到的。”有姝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目光卻越來越堅定。        


    老婦連聲附和,待他捯飭整齊才把他引到屋內,說是去準備飯菜。一個五六歲的小丫頭躲在窗臺下偷偷看他,目光裡透著好奇與一絲灼熱。她踩著小碎步挪進來,傻呵呵地道,“你長得真俊啊,像一幅畫兒似得!”        


    痛哭的場面竟被一個小孩看去了,有姝有些赧然,招手喚她過來,“沒你長得俊俏。到這兒來,叔叔有話問你。”因身上的衣服都是法力凝結而成,並無攜帶財物,他只得用竹籃裡的絲線編了一個中國結,送給小姑娘,順便套話。很快他就從對方嘴裡知道,這裡是大燕國都城,具體是哪一年,大燕之前又有些什麼朝代就一無所知。        


    有姝想找幾本史書來看,但苦於身上沒錢,只得暫且按捺,見老婦端了許多家常菜進來,連忙拱手道,“這位老人,方才多謝您好心收留,在下告辭了。”        


    “吃了飯再走吧?”老婦連忙阻攔。        


    “可是我沒帶銀子,怎好白吃。”有姝表情尷尬。        


    “嗐,一頓飯菜算什麼!來來來,別跟我客氣。”老婦伸手去拉,小姑娘也抱住他雙-腿極力挽留。        


    有姝拗不過,只得留下,心道日後賺了錢再把今天的恩情還上,哪料剛吃了幾口飯菜,就覺渾身發-癢,骨頭劇痛,繼而慢慢收縮,竟變成了一隻巴掌大的雪白小狗。他低頭看了看短小前爪,又看了看高不可攀的餐桌,滿心都是驚駭與不可置信。        


    比他更不可置信的還有祖孫兩。老婦把椅子裡的小狗撈起來,呢喃道,“怎會變成一隻狗?我造畜造了許多年,還從未造出過狗!”        


    “姥姥,快給我看看,快給我看看,他長得那樣俊,連變出來的畜生也與別個不同。”小姑娘蹦蹦跳跳地去摸小狗。        


    造畜?竟然是造畜?有姝終於明白自己遇見了什麼情況。所謂的造畜是一種妖術,可以把人變成牲畜,然後拉出去賣掉。自己千防萬防,竟沒防住老弱婦孺,歷經三世,他果然已經忘了末世裡的保命準則:千萬不要小看老人和小孩。        


    更糟糕的是,他只知道有這種妖術,並不懂得如何破解,也就是說他現在唯有束手待斃。若是變成牛、馬、羊之類的畜牲還可以撒開蹄子逃命,變成一隻巴掌大的小奶狗該怎麼辦?        


    被老婦捏住後頸的有姝一臉沮喪,下一瞬卻又怒火高漲,只聽老婦喟歎道,“一隻狗能頂什麼用?不如再把他變回來,賣去小倌館。”        


    “不嘛不嘛,留下讓我養著吧!”小姑娘扯著老婦裙擺撒嬌。        


    祖孫二人商討之時,外面傳來一陣喊叫,“孫婆子,孫婆子?給爺幾個上一壺龍井!”        


    老婦把有姝往孫女懷裡一扔,連忙迎出去。小姑娘如願以償,很是歡喜雀躍,把有姝摟在臂彎裡,蹦蹦跳跳地跑出去玩耍。可憐有姝被顛得頭暈腦脹,只能無力地蹬著小短腿-兒,連叫都叫不出來。        


    幾名身穿常服的年輕男子正坐在外面聊天,個個面白無須、嗓音嬌柔,顯然是宮裡的太監。此處距離宮門很近,辦完差事的太監宮女常常坐在這裡等待還未歸來的同伴。        


    老婦雖身懷妖術,卻也不敢招惹宮裡的人,忙前忙後地張羅茶水點心。小姑娘則蹲在角落,用木棍戳弄有姝的屁-股,嘴裡“狗兒狗兒”地喊個不停,一旦有姝想跑就會把他一巴掌摁住,狠狠揉幾下。嘗試了幾次之後,有姝終於放棄了,生無可戀地趴在地上,鼻頭發出嗚嗚悲鳴。        


    一個太監被叫聲吸引,走近了細看,當即變了臉色,“孫婆子,這狗不是你的吧?”        


    “鄰居家的狗生了崽,送我一隻。”        


    “你放屁!”那太監忽然爆喝一聲,把眾人嚇了一跳。        


    老婦連忙低頭,掩飾自己驚恐不安的表情。她只會造畜這一種妖術,並無自保之力,若招惹到宮人頭上,必定會被扒皮抽筋。        


    “怎麼了這是?”其餘幾人立刻圍攏過去,看見地上嗷嗷直叫的有姝,驚訝道,“這狗兒好生可愛,毛色也非常純淨,似乎,似乎……”        


    他們全在貓狗坊當差,大燕國所有名貴貓狗,看一眼就能分辨。領頭那人小心翼翼地把有姝抱起來,翻翻他眼耳口鼻,又揉揉他肚皮與小爪子,驚聲道,“這竟是一隻臧袖犬,且是毛色發生變異的稀有品種。一般的臧袖犬多為黑、褐二色交雜,它卻是通體雪白,無一絲瑕疵,當真世所罕見!”        


    確定了有姝的“高貴血統”,太監逼視老婦,詰問道,“孫婆子,這臧袖犬乃西藏貢品,宮中貴人想養都不可得,你一介庶民怎會有?說,你是從哪兒偷來的?”        


    眼見一頂“偷盜貢品”的帽子壓下來,若罪名落實,扒皮抽筋都算輕的,沒準兒還會被淩遲處死,偏老婦又不能把人給變回去,只得抱起孫女,擲出手裡的彈丸,消失在一陣黑煙中。        


    幾個太監愣了好一會兒才想起去報官,然後把這只純白的臧袖犬帶入宮中。有姝起初還覺得倒楣,得知自己“高貴不凡”的身份又暗暗慶倖。若非如此,他早晚有一天會被那小姑娘玩殘,甚或玩膩以後殺死。在那種妖婦手裡長大的孩子,耳濡目染之下根本不懂什麼叫人性、憐憫。        


    貓狗坊與人類社會一樣,也有貴賤之分,雖然都是市面上少有的名貴品種,但貢品與非貢品之間有著天淵之別,毛色與性情方面也存在天然的差距。有姝不但是貢品,且毛色純淨罕見,性情溫順乖巧,乃極品中的極品。        


    貓狗坊的太監總管迅速把此事報予皇上,免得各位嬪妃都看中這只臧袖犬,叫他難做人。        


    -----        


    有姝剛被關進籠子裡,還來不及適應環境就又被抱出來,稱了重量之後裝入一個更為小巧精緻的金絲籠帶了出去。負責護送他的兩名太監邊走邊低聲交談,“皇上果然還是最心疼七皇子,聽說得了一隻純白臧袖犬,立刻就讓咱們送去甘泉宮,別的貴人連看都沒能看一眼。”        


    “再怎麼說七皇子也是代皇上受過。當年若非他喝了本該呈給皇上的毒粥,也不會落得個半身不遂的下場。他人都廢了,給些好東西不值什麼。”        


    “倒也是。皇上如此寵愛慧妃和八皇子,也是托了七皇子的福。但七皇子性情乖僻,雖行動不便,卻極為反感活物近身,怕是不會養狗。”        


    “他若是不喜歡,皇上轉手就會送給八皇子。別宮貴人又該眼紅了。”        


    “噓,小聲點。”        


    二人左看右看,沉寂下去,並沒有注意到籠子裡的小狗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甘泉宮-內,大燕國主景帝正與慧妃閒聊,身旁坐著兩名十二三歲的少年,其中一個笑容燦爛、性情開朗,還有一個坐在輪椅裡,低垂著腦袋,不知在想些什麼。他只露出一張側臉,卻是劍眉入鬢、高鼻深眼,容貌極其俊美雍容。當有姝被帶入正殿時,開朗少年疾步走過來,圍著籠子驚呼,他卻只淡淡瞥了一眼,目中滿是冷色。        


    主、主子?有姝盯著忽然放大的一張俊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他也曾想過入宮會不會遇見主子,卻沒料如此之快。感謝上天眷顧!他從蔫噠噠的狀態立刻轉變為生龍活虎,邁開小短腿跑到籠子邊,沖少年哼哼唧唧直叫。        


    “父皇,它喜歡我!”開朗少年得意洋洋地宣示。        


    “這是送給你皇兄的,你若喜歡,朕讓人再尋一隻。”景帝柔聲道。        


    皇兄?有姝這才注意到角落裡還坐著一個人,長相竟與主子一模一樣,他們是雙胞胎?那麼問題來了,究竟哪一個才是?亦或者兩個都是?被糊弄了一輩子的有姝已徹底懵了,偏著頭左看右看,又抬起小爪子撓腦袋,動作十分憨傻可愛。        


    面如冰霜的少年見此情景,竟罕見地勾了勾唇角。一直關注他的景帝龍心大悅,招手道,“把小狗帶上來讓七皇子好生看看。”        


    八皇子還不死心,央求道,“父皇,兒臣也很喜歡這只小狗,不能送給兒臣嗎?”        


    “這樣吧,你們各自拿著東西去逗它,它若是跑向誰,誰就是它的主人,這樣可好?”慧妃笑嘻嘻地道。        


    此時,有姝已經確定,坐在輪椅上的少年才是自己的主子。主子絕不會一面覬覦別人的東西,一面裝作天真無邪;絕不會欺負一個不良於行的人,更何況對方還是他的兄弟。        


    明知同胞兄弟身體有疾,更需要呵護關愛,開朗少年卻依然去爭去搶,品行好壞一目了然。更可氣的是慧妃。身為母親,她不該更照顧弱勢一些的孩子嗎?怎還提出那種建議?有姝氣壞了,方才還沖開朗少年撒嬌,現在卻倒退幾步,汪汪吠叫。        


    可惜他憤怒的表情掩蓋在絨毛裡,誰也不看見,惹得八皇子低笑道,“母妃快看,它在叫我呢。”        


    “朕已經說了,這是送給老七的東西。”景帝無奈。        


    “讓他們一塊兒玩嘛。”慧妃打圓場。        


    七皇子終於開口了,“既然皇弟喜歡,那就給他吧,兒臣潔症嚴重,恐怕受不了貓狗的髒亂。”        


    說話間,太監已把籠子打開。有姝見主子想把自己送給別人,連忙邁著小短腿跑過去,人立而起,用兩隻肥肥短短的前爪不停抓撓主子衣擺,發出委屈至極的哼哼聲。        


    七皇子暗沉雙眸微微放出亮光,視線不知怎的,竟無論如何也無法從小狗身上移開。它雪白雪白的一團,跑起來像一顆滾動的球,極其可愛,比他曾經見過的所有造物都要可愛。它的表情還那樣靈動,仿佛有些委屈,又有些焦急,更有無數的歡喜與雀躍。看得出來,它很喜歡自己,比喜歡老八多得多。        


    七皇子心尖一顫,連忙彎腰把小狗抱起,輕輕托住它綿-軟的屁-股。想像中的噁心感並未出現,他還來不及鬆口氣,小狗已經撲到他臉上,拼命舔-舐他眼瞼、鼻頭、嘴唇等處,弄出一片濕漉漉的水光。        


    “哎呀!快把小狗抱過來,小七會受不了的!”慧妃驚叫。        


    景帝卻遣退宮人,露出欣慰的笑容。兒子很好,自從癱瘓之後,他從未這麼快活過。他正在低笑,輕輕撫摸小狗的腦袋和肚皮,試圖湊近了回吻它濡-濕的眼眸與鼻尖,臉上柔情滿溢。他終於又有了一絲少年人的朝氣。        


    八皇子攏在袖中的手用力握拳,故作輕快道,“看來小狗也很喜歡皇兄,那咱們一塊兒養吧?皇兄,把它放到桌子上來,咱們喂它一點東西。”        


    “它吃過了嗎?”七皇子看向貓狗坊的太監。        


    “啟稟七殿下,來之前吃了一碗肉糜粥,這會兒應該還能再吃一點。這是貓狗坊專門配置的糕餅,需得掰碎了餵食。剛出生的小狗腸胃十分嬌弱,牛乳、生雞蛋、太甜、太鹹、太硬的食物都吃不得,會生病。”太監大略解釋一番。        


    七皇子認真聆聽,末了吩咐道,“待會兒走的時候你把注意事項寫下來,越詳盡越好。”然後接過宮女遞來的糕餅,掰碎了慢慢喂。        


    小狗吃東西的時候完全靠舌尖一點一點卷走,剩下的殘渣也一併舔乾淨,那細小溫軟,帶著少許倒刺的舌苔滑過皮膚時留下一串酥-麻癢意,令七皇子心尖直顫。這感覺絕對不是噁心,而是享受與沉迷。        


    他喂了一小塊,緊接著又喂一小塊,對皇弟要求自己把小狗放到桌面上的話置若罔聞。桌面冰冷堅硬,會把它凍壞的,還是自己的懷抱最溫暖舒適。況且,他很不喜歡別人觸摸小狗,即便多看一眼也不行。        


    八皇子央求了好幾遍也沒得到皇兄回應,不免用委屈的眼神朝父皇、母妃看去。慧妃心疼地拍撫他腦袋,景帝卻擺手道,“你皇兄難得看上什麼東西,你還跟他爭?你怎如此不懂事?”        


    八皇子臉色微微一變,連忙說自己知錯了,是小狗太可愛,自己太過喜歡云云。慧妃也跟著責備小兒子,教導他要兄友弟恭。景帝這才滿意,略坐一會兒便匆匆離開。慧妃與八皇子站在廊下恭送聖駕,等人走得不見蹤影才慢慢回轉。        


    八皇子拿了一塊糕餅,湊到皇兄身邊逗弄小狗,卻被他冷著臉推開。        


    雖然容貌相同,有姝卻極為厭惡八皇子。他齜牙咧嘴地吠叫幾聲,背上的絨毛也根根倒豎,充分表現出自己的敵意,見八皇子把糕餅伸到自己鼻端引誘,連忙扭過屁-股,把腦袋往主子衣襟裡鑽,留下一截小尾巴輕輕甩動。        


    這副忠心耿耿又可憐可愛的模樣惹得七皇子破天荒地朗笑起來,立即捂住它露在外面的小屁-股,免得摔出去。        


    八皇子眼珠通紅,氣急敗壞,“母妃,我要這只小狗!你讓皇兄把它讓給我。”        


    慧妃自然而然地命令,“老七,把小狗給你皇弟。你行動不便,連自己都照顧不好,還養什麼寵物?”        


    已經習慣了母親的冷言冷語與前後不一,七皇子並未覺得失望亦或難過。他這輩子的確沒什麼盼頭,也的確是個廢人,所以怪不得別人輕視、疏忽。從父皇那裡得來的賞賜他可以全部讓給老八,唯獨這只小狗不行。它能讓他朗笑,讓他的心間充滿歡喜與柔情,讓他覺得原來活著是如此美好的一件事。        


    “不行,它是我的。”他斷然拒絕。        


    “你說什麼?”慧妃不敢置信地道,“你不聽母妃的話了?”        


    “父皇把它送給我,這是聖旨。你們若是把它奪走,我會去父皇那裡申訴。不想落得個抗旨不尊、欺淩殘障胞兄的惡名,你們還是消停些吧。”話落,七皇子擺手,命貼身宮女把輪椅推回自己宮殿。宮女快速看了慧妃一眼,這才動作。        


    慧妃氣得仰倒,卻礙於殿內還有許多宮人,不好大聲叱駡,只得捂著胸口坐下,直念孽障。八皇子從未見過老七如此強硬冷厲的一面,也有些驚住了,好半天無法回神。        


    有姝曾經猜測過,舍了星位又失了法力的主子定然過得艱難,卻沒料會艱難到這種地步。母親不愛,胞弟排擠,父皇雖然有心,卻因政務繁忙而略有疏忽,更糟糕的是,他竟然癱瘓了,餘生都要在輪椅上度過。        


    而這種種磨難全都是自己造成的。思及此,有姝又是心疼又是憤怒,爬到主子肩頭,沖甘泉宮吠叫了好一陣兒,然後才用肥短的前爪抱住主子側臉,湊近了舔-吻,鼻頭發出吚吚嗚嗚的安慰聲。        


    七皇子雙手插在它腋下,將它舉起來平視,深邃眼眸裡泛出許多笑意,“你是在心疼我?”        


    有姝本想點頭,礙于宮人在場,只好改成吠叫。        


    “原來真是在心疼我。”七皇子朗聲大笑,一會兒親-親它腦門,一會兒親-親它鼻頭,一會兒親-親它小-嘴、小爪、小肚子,低不可聞地安慰,“我沒事。不入我心者傷不到我分毫。雖然我不良於行,但照顧好你卻不成問題,所以不用在意旁人的風言風語。”        


    反過來被安慰的有姝越發內疚自責,用粉紅的肉墊碰了碰主子嘴唇,卻被他小心翼翼地握住,親了很多下。得到這只小狗,他現在的心情只能用“如獲至寶,欣喜若狂”八個字來形容。        


         


☆、第86 造畜        


         


有姝原本還在擔心該如何破解妖術,但遇見主子之後也就不著急了。只要能跟主子在一塊兒,就算變成一隻狗他也甘願,若是恢復人身,也許就沒有現在的邂逅,更不可能朝夕相處,再要進宮,或許只能去當太監。        


    七皇子與八皇子同住雙雪殿,因七皇子不良于行,平時需要很多宮人照顧,便住在最寬敞的正院,八皇子則居於偏殿。兄弟二人面上看著關係融洽,實則少有往來。        


    七皇子一回宮就要了盆溫水,準備親自給小狗洗澡,擔心手法不對,弄疼了它,特意從貓狗坊要了一個太監,今後專門負責打理小狗的一應瑣事。有姝仰躺在主子雙-腿之間,四隻小爪朝天舉著,露出綿-軟滾-圓的肚皮,一面扭動一面哼唧。        


    七皇子被它又濕又亮的圓瞳看得心慌意亂,顫聲道,“它,它怎麼了這是?不舒服嗎?”        


    小太監一面調和水溫一面笑道,“它這是吃飽了,讓您幫它揉揉肚子。腹部是小動物的要害,一般都會護得很嚴實,倘若它們朝天躺著向您露出肚皮,那代表它們已經全心全意接受了您,在向您表達依戀之情呢。殿下果然與這只臧袖犬有緣,這麼快就親近起來了。”        


    “是嗎。”七皇子面上不顯,耳根卻慢慢紅了,伸出手揉-弄小狗肚皮,被那毛茸茸、軟-綿綿的觸感迷住了,很快就樂在其中。        


    還是人的時候有姝就喜歡圍著主子打轉,更何況變成狗?他渴望主子的撫摸與擁抱,仿佛那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見他開始給自己揉肚子,嘴巴也跟著發-癢,用還未發育完全的小-乳牙輕輕研磨主子的指尖,發出吚吚嗚嗚的低哼。        


    七皇子的手背立刻冒出許多雞皮疙瘩,卻不是因為反感,而是歡喜激蕩,感覺自己冰冷的心已在小狗可愛的舉動中融化成一汪水。        


    “它現在還小,不會咬傷人,若是日後長大了該怎麼辦?會不會傷到殿下?你看看,它正在咬殿下手指。”一直保持沉默的大宮女忽然開口。        


    七皇子愉悅的表情瞬間收斂,小太監卻傻呵呵地笑起來,“這位姑姑,您多慮了。臧袖犬之所以叫臧袖犬,一是因為它來自于烏斯藏;二是因為它永遠不會長大,能被主人隨時隨地揣在袖子裡。這只臧袖犬長成以後頂天這麼長,哪裡能傷人?”他舉起雙手,比劃了一個長度。        


    “竟然只能長到巴掌大嗎?的確是奴婢多慮了。奴婢從沒見過臧袖犬,哪能知道這些,方才貿然開腔,還請殿下恕罪。”大宮女低聲解釋。        


    七皇子並不搭理,只管把小狗抱起來,柔聲道,“該洗澡了,你怕不怕水?”        


    有姝身上髒得厲害,早就想洗漱一番,連忙汪汪叫了兩聲。有外人在,他也不會表現的太過聰明,免得被人當成怪物。        


    “看來是不怕水。”七皇子竟然聽懂了,慢慢把小狗放進銅盆裡,一隻手托著它腹部,一隻手輕揉毛皮,擔心嗆著它,時不時用指腹刮掉它鼻端和眼瞼的水珠。        


    有姝從未被主子如此伺候過,感覺很新鮮有趣,一面汪汪叫一面用四隻爪子刨水。變小之後,視線裡的物體也與往常迥然相異,正如這個銅盆,看著沒多大,下去之後卻堪比游泳池,蝶泳、仰泳、自由泳,可以隨便發揮。        


    “它這麼小就會游泳了,真厲害。”七皇子慢慢把小狗放開,雙手卻始終懸空在它頭頂,以防發生意外。他著迷地看著小狗變化多端的泳姿,冰冷死寂的心慢慢變得溫熱,繼而湧上無數歡喜。        


    小太監奉承道,“狗都會游泳,這是與生俱來的。但這位小主兒才四個月大,卻能遊得這樣好,實在是不多見。”        


    “它很聰明,長得也圓頭圓腦十分可愛。你見過比它還可愛的小狗嗎?”七皇子臉上透著滿滿的驕傲之情,又隱約夾雜著一些冷厲,倘若對方答是,定會勃然大怒。他對待小狗的態度不像寵物,更像自己的孩子,護短得緊。        


    小太監十分知機,連忙搖頭說再沒見過比它還漂亮可愛的小狗,莫說在大燕,就算在全天下,也是世所罕見的極品。        


    七皇子這才滿意,見小狗搖著尾巴朝自己遊過來,連忙伸手去抱,又命宮女立刻拿毛毯、梳子等物,再升幾個火盆。有姝乖乖的任由主子擺-弄,讓抬頭就抬頭,讓抬爪就抬爪,還會覷著空隙咬主子幾口,力道很輕很輕,卻喜歡含-著他指尖不放。        


    “這是還沒斷奶嗎?”七皇子捨不得把指頭抽-出來,只能無奈低笑。        


    毛髮烘乾之後,有姝感覺自己變得極為蓬鬆,走起路來帶著風,仿佛能飄上天。在七皇子眼裡,他完全是一顆圓-滾滾的雪球,外加兩隻烏溜溜的眼珠和粉紅的鼻尖、小-嘴,看上去萌煞人,惹得七皇子心臟狂跳,耳朵發燙,連忙把小狗抱起來蒙在臉上,以掩飾自己太過熱烈的表情。        


    主子呼出的氣息不斷吹拂到肚臍眼,令有姝癢得難受,他一面輕哼一面抱住主子的大腦袋拍撫,感覺主子開始用鼻尖拱自己肚皮,連忙掙扎起來。        


    “小東西怕癢。”七皇子抬起臉,篤定道,眼角眉梢溢滿喜悅。        


    “這個奴才倒不知道,每只狗都有自己的個性,需得主人慢慢摸索。”小太監把此事暗暗記下,似想起什麼,急忙補充,“殿下,您若是擔心小狗髒亂,可以把它交給奴才調-教幾天,奴才能教會它自個兒用恭桶。”        


    “它有專門的恭桶?拿來給本宮看看。”七皇子目光閃亮,顯然很感興趣。        


    有姝這才想到變成小狗之後自己就沒了人權,不但洗澡要經由主子操辦,連大小-便也得靠他打理,那情景,想想就臊得慌!他抬起前爪捂住眼睛,簡直生無可戀。        


    七皇子把他粉-嫩小爪捏在手裡,朗笑道,“它聽得懂本宮在說什麼,真聰敏!”        


    小太監和一眾宮女連聲附和,實則卻認為這不過是七殿下的錯覺罷了,這麼複雜的話小狗哪能聽得懂,除非成精了。小太監很快拿來一個低矮的恭桶,上面墊著一層金絲網,下面鋪著細沙,造型很別致;另有一個細絨布和棉花做成的狗窩。        


    “狗窩不要了,它晚上與本宮一起睡,恭桶放在本宮的恭桶旁邊,本宮親自教它。這裡沒你事了,先下去吧。”七皇子淡淡擺手。        


    小太監原本準備大展拳腳,見七殿下竟親力親為,不免有些沮喪,蔫噠噠地下去了。大宮女卻不肯走,低聲提醒,“殿下,這個點兒是您慣常的讀書時間,要不讓小順子把小狗帶下去吧?”        


    “本宮的事無需你來過問。”七皇子不咸不淡地道。        


    宮女無法,只得領著眾人告退。有姝見他們竟不想著把主子推到書桌邊或安置到床-上去,頓時怒氣勃發,三兩下爬到主子肩頭,汪汪吠叫,試圖把人喚回來。        


    “別喊了,他們不會回來。”七皇子眼裡冷聲盡退,轉而露出融融暖意,偏過頭親吻它小-嘴,安撫道,“我不是你想像中的廢人,沒了奴僕伺候就什麼都幹不成。”話落雙手搭在輪子上,慢慢朝書桌移動。        


    輪椅是木頭做的,再如何設計精巧也難免有些笨重。主子今年才十二三歲吧?卻已能獨自推著輪椅行走,這是練習了多久的成果?那些照顧他的人究竟在幹什麼?有姝心疼極了,撲到主子臉上又親又舔,只恨自己體型嬌小,不能給他一個擁抱,更幫不到他什麼。        


    七皇子領受了他的好意,連忙將他抱住,免得從肩頭掉落,點著他鼻尖笑語,“別惱,不是他們不肯伺候我,是我不許他們近身。來,我講故事給你聽。”        


    他把輪椅轉到書桌前,挑了一本《論語》,覺得太嚴肅又換成《山海經》,開始講述上古神獸的故事,“蜪犬如犬,,食人從首始。意思是說,有一種動物叫蜪,長得像狗,渾身青色,吃人……”說到這裡他微微停頓,這才意識到此類故事不適合小狗聽,連忙捂了捂它耳朵,赧然道,“說錯了,咱們換一個。”        


    發覺主子把自己當成小嬰兒對待,有姝有些想笑,轉念又想他是太過寂寞才會如此,心臟難免抽痛起來。他含-住主子大拇指,輕-咬幾下以示安慰,然後小爪子點了點後面幾頁,讓他跳著念。        


    “你還想聽?那好吧。”七皇子一點兒也不覺得小狗聰明得太過詭異。當他抱起它的時候,就沒把它當成一隻寵物,而是自己的朋友、夥伴,自是希望它越聰明越好。他挑出幾個比較有趣的故事講述,還拿起毛筆畫圖,十分的盡心盡力。        


    講了五六個故事,他忽然瞥見旁邊的字典,興致勃勃地提議,“你還沒有名字,不如我幫你取一個吧?總不能小狗小狗地叫。”邊說邊抽-出字典,慢慢翻看。        


    想起那妖婦的孫女一口一個“狗兒”地喊自己,有姝就覺生氣,忙跳到桌面上,用前爪去刨書頁,表示想自己取名。七皇子心領神會,笑道,“好吧,我幫你翻頁,若是看見喜歡的字,你就用爪子按住可好?”這樣一來,他就能估量小狗究竟聰明到何種地步。        


    它能聽懂人言,還能讀書識字,莫非是個妖物?七皇子搖頭暗笑,心道就算是個妖物又如何呢?只要它能陪著自己就好。        


    一人一狗忙活了好半天才找出“有姝”二字,然後提筆寫在紙上。七皇子默默吟誦,心緒不定,呢喃道,“僅僅兩個字便讓我心潮澎湃,看來你合該叫這個名字,而且與我緣分不淺。”        


    是啊!咱們已經三世結緣了!有姝想說話,發出的卻是一串吠叫,只得低下頭,悻悻然地哼了兩聲。        


    七皇子莞爾,把它抱起來,嘴對嘴地親了親。恰在此時,大宮女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藥進來,溫聲道,“殿下,該喝藥了。”        


    有姝學過中西醫,本就敏銳的嗅覺在變成狗之後又增強百倍,瞬間就聞出這碗藥有些不對勁。開中藥時必須注意“十八反,十八畏”,通俗點說就是很多中藥材是相克的,必須避免出現在同一個藥方裡。有姝不知道大燕國的大夫懂不懂此類常識,但給主子開藥的這位太醫顯然犯了大忌,竟把好幾種相克的藥材混在一起,毒性雖輕,但若是常年服用,則會造成身體虛弱,臟器衰竭。        


    主子本就中了毒,也就越發難以察覺其中貓膩,等到最後衰竭而死,誰又會懷疑呢?有姝又氣又急,等宮女走到桌邊就猛撲過去,試圖把藥碗打翻。七皇子本就防著小狗被燙到,不等它撲實,已在半空中將它撈起來,緊緊抱入懷中,臉色嚇得慘白。        


    宮女也被嚇了一跳,當即摔了藥碗,驚叫後退。所幸藥汁並未濺到人,而是澆淋在地上。        


    “殿下,您燙著沒有?這小狗太頑皮了,您還是把它退回去吧。您身體本就不好,再被它折騰幾下又該病倒了。”大宮女躲開地上的藥汁,跪下勸說。        


    “本宮該如何做,用不著你來吩咐。立刻把這裡打掃乾淨,免得燙到有姝。”七皇子一面下令一面仔細檢查小狗的身體。        


    宮女欲言又止,卻被他銳利如刀的視線逼退,不得不出去喊人。見殿內沒有外人,有姝立刻掙脫主子懷抱,跳到地上,假裝舔-了舔藥汁,然後搖搖晃晃走了幾步,最後翻著肚皮和白眼,躺著不動了。        


    他動作十分滑稽,惹得七皇子低笑連連。        


    有姝無奈,只得爬起來再表演一次,這回走了點心,裝死之前發出幾聲悲鳴,還伸出半拉舌頭。        


    七皇子猛然收斂笑意,目中烏雲密佈。有姝知道他應該看懂了,連忙走過去用前爪扒拉他衣擺,發出吚吚嗚嗚的安慰聲。        


    “嚇著你了嗎?抱歉。”沉怒之色瞬間退去,變成柔情滿溢,他把小狗撈起來輕輕拍撫,低不可聞地道,“這碗藥有毒?”        


    有姝忙不迭地點頭。        


    七皇子不吭聲了,雙目漸漸放空,也不知在想些什麼。相信一隻小狗的判斷,常人定然會認為他已經瘋了。但問題是,有姝並非普通的小狗,它很聰明,七皇子甚至能夠斷言,它比絕大部分人都要聰明,它還對自己忠心耿耿、一心一意,不相信它,又能相信誰呢?        


    當主子沉默時,有姝並不敢亂動,怕打斷對方思路。他同樣也在思考下毒的人會是誰。按理來說主子已經殘廢,沒有資格繼承大統,向他下手有何意義?誰又能從中得利?        


    “是母妃。”當這三個輕飄飄的字眼落入有姝耳裡時,他著實愣了許久。        


    七皇子雙目幽深,已完全看不出半點情緒,附在有姝耳邊,一字一句緩緩道,“是母妃。倘若我死了,老八就有資格繼承大統。她和老八,大約是世界上最不希望我活著的人,況且這雙雪殿已完全在她掌控之內,她想讓我生,我就能生,她想讓我死,我就會在最合適的結點死去。”        


    雙生子不能繼位,這是一切罪惡的根源,甚至於當年所謂的“代父受過”,現在想來也處處都有母妃的影子。他中毒癱瘓,皇貴妃白綾賜死,其母家株連九族、大皇子貶為庶人、皇后禁足失寵,沒人落得好下場,唯獨從不顯山露水的母妃一躍封妃,及至現在依然聖寵不衰。        


    “難怪父皇許久不來,我就會大病一場,難怪……”七皇子音量越來越低,雙手越勒越緊。        


    有姝吃痛,卻捨不得掙扎,轉過頭輕輕--舐主子青筋暴突的手背,眼裡泛出淚花。主子所遭受的一切,都是因為他放棄了星王之位的緣故。他本該高高在上、法力無邊;本該是鬥數之主,萬王之王,現在卻淪落成陰毒婦人手中的工具與傀儡,而這婦人還是他的親生-母親。        


    他心中該如何悲痛,又如何憤怒?但他卻一絲半點也不能表露出來,因為雙雪殿裡的所有人都是慧妃的眼線,他們時時刻刻監視著他,讓他在適當的時間病倒,甚至死亡。        


    這哪裡是一座宮殿,而是一間死牢,主子莫說自保,竟連獨自走出去的能力都沒有!有姝心痛如絞,抱住主子的手掌嗚嗚哭起來,淚珠把臉上的絨毛打濕,看上去極為可憐。        


    在絕望悲憤之際,還有一個小生命能為自己痛哭,七皇子猶如鋼刀剮過的心立刻痊癒了。他把臉埋在有姝背上,低聲安慰,“乖,不哭了。我們會沒事的。”話雖這麼說,他一時間卻想不出擺脫困境的辦法,唯一的念頭便是:幸好有姝長得如此可愛,若是我死了,別人定然願意收養它。        


    子不言父過,換成母親也是一樣。身為兒子,卻懷疑母親向自己下毒,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告到父親那裡,父親會如何作想?尤其此處乃皇家,與普通家庭完全不同,可以沒有溫情、慈愛,卻少不了懷疑、猜忌。更何況慧妃既然敢下毒,定然已布好局,最終的結果未必會牽扯到她,反而很可能為她剷除一個敵人。        


    七皇子痛恨自己的無力,尤其當他想到:在未來的某一天,有姝會像依偎著自己這般,依偎在另一個人懷中,心臟就開始抽痛。他為什麼要把有姝送給別人撫養?為什麼不能好好活著,好好照顧它?        


    一股極其強烈的求生的*從心底升起,令七皇子迅速振作起來。他把有姝舉到唇邊親吻,堅定道,“別怕,我會保護好你的。”        


    “我也會保護你!”有姝嗚嗚回應,兩隻肥肥短短的前爪抱住主子俊美的臉龐,勉強算作一個擁抱。        


    恰在此時,大宮女領著兩個太監進來了,命令道,“把地上的藥汁擦乾淨,再燒一些香片熏一熏。”末了雙手呈上一碗藥,關切道,“殿下,奴婢重新熬了藥,您快趁熱喝了吧。”        


    有姝哪裡會讓她得逞,又想撲過去,卻被主子死死摁在懷裡,只能發出充滿敵意的吠叫。        


    “放那兒吧,本宮等會兒喝。”七皇子拿起《山海經》翻閱,臉上毫無異色。        


    殿下素來老成持重,從不抗拒喝藥,宮女不疑有他,放下碗出去了。兩個太監擦乾藥汁,又燒了香爐,也齊齊告退。七皇子這才端起碗,卻不知該往哪兒倒。窗外就是走廊,宮女太監來往不斷,發現地上水跡與濃濃藥味,立刻就會警醒。筆洗、落地花瓶、恭桶等物每日都有人打掃,發現藥汁定然上報,也就打草驚蛇了。        


    七皇子放下碗,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若是有一副強-健體魄,他何至於此?方才還說能照顧好有姝,現在看來全是笑話!他雙目赤紅,指尖發抖,表情看上去又憤怒,又頹然。        


    有姝也開始痛恨自己是只臧袖犬,若變成藏獒,早就跑去甘泉宮把慧妃咬死了。他急得團團亂轉,看見角落的衣箱,頓時有了主意。他沖主子吠叫,然後抬起爪子指了指箱子。        


    七皇子心有靈犀地道,“你想把藥倒進衣服裡?”        


    有姝點頭,正欲跳下主子膝頭,卻被撈了回去。七皇子轉動輪椅來到衣箱前,取出一件較厚實的黑色外袍。所幸他不喜宮人伺候,一應瑣事能自己做的絕不假他人之手,以至於雙雪殿內的傢俱都很低矮,令他伸手就能夠著,否則現在只能“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主寵兩個把藥汁倒進衣袍裡,乍一看,竟半點不覺異樣,只是味道有點奇怪。但七皇子常年受病痛折磨,殿裡本就處處飄著藥味,故而並不惹人注意。有姝抬起兩隻前爪一通亂舞,又張開嘴叼-住一片衣角,假裝朝門外走。        


    七皇子早就看明白了,卻故作懵懂,令他又表演幾遍,等到他腦袋打結,在地上滾來滾去,哼哼唧唧時才強忍笑意,“你是不是讓我把衣服團成一團,好讓你晚上叼出去扔掉?”        


    翻著肚皮的有姝一躍而起,瘋狂點頭。        


    七皇子以拳抵唇,輕咳兩聲,又問,“你打算扔哪兒?認識路嗎?”        


    有姝像烏龜一樣趴在地板上,四肢劃動,做了個游泳的動作。        


    “你想扔在雙雪殿后面的荷塘裡?但問題是你這麼小,這包衣服你叼得動嗎?”        


    有姝抬起一隻前爪拍打胸脯,表示自己很強壯。他腿變短了,跑動的速度大受影響,但一身力氣還在。七皇子被他可愛的動作頻頻逗笑,又不能當面笑出來傷害他的自尊心,只好把衣服團成一團,系牢,遞到他嘴邊嘗試。        


    一件外袍折好之後竟然比自己還高大,有姝叼得動,卻根本叼不起來,只能又拖又拽,費了老鼻子勁兒。七皇子暗笑不已,等他累得吐舌頭了才把衣服藏進床底板,笑道,“不麻煩你了,明日我把衣服收進書箱,一塊兒帶去上書房,再找機會扔進湖裡。”上書房附近有一個人工湖,比雙雪殿的荷塘大得多,衣服在水裡浸泡一會兒藥汁就散了,即便被人發現也沒什麼。        


    有姝這才大鬆口氣,洩憤一般咬住衣服,左右擺動腦袋撕扯,惹得七皇子低笑連連。86          


         


☆、第87 造畜        


         


七皇子雖然半身不遂,卻沒有變成廢人,日常瑣事全是自己打理,包括洗澡穿衣等等,也因此練就了一雙極為強-健的胳膊。有姝懷著複雜的心情看著他從浴桶裡爬出來,慢慢把自己毫無知覺的雙-腿擦乾淨,然後命令太監進來倒水。        


    “我這副模樣是不是很可怕?”他指著自己極為蒼白消瘦,已呈現出萎-縮跡象的雙-腿,故作輕鬆的詢問。        


    有姝蹲在屏風旁看他,聞聽此言連忙搖頭,發出極為沉悶的低哼。怎麼會覺得可怕呢?心疼還來不及。        


    “這是快哭鼻子了嗎?”七皇子把小狗撈進懷裡,用臉頰磨蹭它毛茸茸的腦袋,又用鼻尖頂了頂它濕漉漉的鼻尖,安慰道,“別難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有姝嗚嗚叫了兩聲,一隻前爪仿若不經意地搭放在主子手腕,偷偷探他脈搏。距離他中毒已經過去很多年,從脈相上看,他的身體很虛弱,一場風寒都有可能要命。但有姝卻不知道他究竟中的是什麼毒,也就沒有辦法配製出相應的解藥,而一般的解毒劑效果並不好,只能治標不能治本。更主要的問題是,一隻狗究竟該怎麼配藥、抓藥、熬藥?用這四隻肥肥短短的爪子?有姝張開狗爪,盯著那粉紅色的,肉嘟嘟的梅花墊,感覺生無可戀。        


    七皇子卻愛極了它的小腳爪,立刻揉-捏幾下,又放到唇邊吻了吻。        


    嚴肅點,在想事呢!有姝蹬著腿-兒踩他,換來的卻是一連串低笑。        


    “好久沒聽見皇兒笑得如此開心了。”慧妃緩步入殿,打破了主寵之間溫馨和樂的氛圍。        


    七皇子表情不變,眸色卻暗淡一瞬,感覺掌心的小傢伙變得僵硬,繼而炸了毛,連忙把它小-嘴捂住,又輕輕拍了拍它屁-股。有姝本就不會隱藏情緒,討厭誰臉上會立刻表現出來,變成狗之後越發愛恨分明,恨不能撲過去咬慧妃一口。但他知道主子在韜光養晦,也就背轉身,用屁-股對著對方,來個眼不見為淨。        


    慧妃並未發現主寵倆的暗潮洶湧,坐到兒子身邊,輕輕撫-弄他腦後的髮絲,歎息道,“方才母妃讓你把小狗讓給老八,並非因為母妃偏心,而是以為你不喜貓狗,又礙于你父皇一片拳拳愛子之心,不好拒絕,這才有此一說。但現在看來是母妃錯了,你與小狗很投緣,也變得開心許多,母妃也就放心了。你千萬不要多想,母妃最疼的還是你,今年入夏,母妃照舊去鎮國寺靜修一月,為你祈福,但願佛祖能夠顯靈,讓你重新站起來。”        


    慧妃就是這樣,打一棒子給一顆甜棗,既不想付出心力,又要別人記著她的好。其實她所謂的靜修哪裡是為自己祈福?不過是為了討好篤信佛教的太后罷了。正是因為她的一片“慈母心腸”和“虔誠信仰”,才令太后對她刮目相看,從而把掌宮之權交給她,皇后反倒成了擺設。一個關竅想通,七皇子也就全明白了,以前還會為慧妃的冷待感到傷心難過,現在卻哀莫大於心死。        


    他淺淺一笑,同樣演起戲來,“母妃說的哪裡話,兒臣怎會怪您。自從兒臣中毒之後,真是拖累了您,害得您替兒臣求醫問藥,東奔西走,苦不堪言……”        


    “你又是說的哪裡話?都是一家人,豈能用‘拖累’二字?只要你能好起來,母妃便是折壽十年也願意。”慧妃把兒子摟入懷裡,嗓音哀戚。旁邊幾個大宮女也都紅了眼眶,紛紛落淚。        


    七皇子感覺自己不是被母親抱住,而是身上纏了一條毒蛇,觸感冰冷粘膩,令人作嘔。好不容易送走對方,他立刻脫掉外面的衣袍,又用帕子擦拭臉頰、脖頸、雙手等處,顯然被噁心壞了。有姝站在他膝蓋上,沖慧妃離開的方向狂吠,然後十分人性化地啐了一口。        


    “這動作你從哪兒學來的?”七皇子立刻忘了難受的感覺,挑眉詢問。        


    跟歐泰啊,你的第四獄主。有姝汪汪叫了兩聲。        


    “雖然有些粗俗,但是很可愛。”七皇子被它逗笑了,轉眼就把那些糟心事忘到腦後。主寵兩個爬上床,互相玩鬧了一陣便抱在一起沉沉睡去。        


    翌日,七皇子把衣服藏在書箱最底層,準備帶去上書房。他的東西全是自己打點,太監宮女只需送送飯菜,倒倒熱水,工作十分輕鬆。有姝趴在桌上,腦袋埋在瓷碗裡,有一下沒一下地啃著味道奇怪的狗糧,一臉的生無可戀。他偷偷瞥了主子一眼,見他正埋頭喝粥,便伸出一隻前爪,朝小籠包摸去。        


    “說過多少次了,這東西你不能吃。”七皇子在他快要成功的最後一刻將他的小爪子捏住。        


    你一定是故意的!不能吃你把我放到一邊去啊,作甚要把我擺在餐桌上?我是人,我什麼都能吃!有姝沖主子汪汪叫喚,還用尖尖的小-乳牙去啃他指頭。七皇子心裡笑得打跌,面上卻絲毫不顯,撓了撓它肥短的下巴,安撫道,“乖,別鬧。”        


    給我吃一口吧?就一口?有姝偏著腦袋,用濕漉漉的黑眼珠凝視主子,表情極其可憐。被它激萌的眼神盯得受不了,七皇子不得不抬起一隻手擋臉,免得被誘-惑,耳尖卻慢慢紅了。        


    有姝見狀,眼睛越發濡-濕,他擋了左邊就繞到右邊,繼續盯視,擋了右邊又繞到左邊,總之是不肯甘休。七皇子兩隻手都抬了起來,捂住臉輕輕呻-吟。老天爺,養了一隻太會撒嬌的寵物實在是一種甜蜜的負擔。給它吧,擔心它生病,不給它吧,心裡又疼惜得厲害。        


    “小順子,小順子!”七皇子終於妥協了,把候在殿外的小太監叫進來,命令道,“有姝喜歡吃菜,今後你不用配製這些狗糧,直接給它做幾道適合它吃的菜,越豐盛越好,規制與本宮一樣。”        


    小太監大喜過望,連聲答是。等他退走之後,有姝歡快地叫了兩聲,然後撲到主子臉上塗口水,順便把他嘴角沾染的一點肉汁舔走。七皇子又好氣又好笑,更被它舔得渾身發燙,連忙把它摁進懷裡,輕輕打了兩下屁-股。        


    吃飽之後,主寵倆去隔間解決生理問題。七皇子能自己用恭桶和夜壺,並不需要旁人伺候,系好腰帶便盯著蹲坐在小恭桶上的有姝,眼裡滿是興味。有姝已經把屁-股撅起來了,卻久久等不到主子回避。        


    他吠了兩聲,見對方沒有反應,又抬起前爪做了個攆人的動作。        


    “你拉吧,我就在旁邊看著。”七皇子強忍笑意。        


    有姝臉頰臊得通紅,連連吠叫,連連擺爪子,感覺自己快憋不住了,只得跑進內室叼了一根手帕。        


    “你要幹嘛?”七皇子嗓音略有些怪異。        


    有姝並不搭理他,把帕子頂在腦袋上,形成一個小帳篷,借著帳篷的遮掩總算把生理問題解決了,然後又坐在帕子上蹭了蹭,算是擦屁-股。這玩意兒反正有宮女來洗,噁心也是噁心她們。        


    見有姝皺著鼻子飛奔而去,七皇子終於朗笑出聲。他無數次地感謝上天,在如此絕望艱難的時刻把有姝送到身邊。若沒有有姝的陪伴,他不知道現在的自己還能不能夠笑得出來,還能不能用平靜淡然的心態面對雙雪殿以及甘泉宮裡的所有人。或許他會放一把火,把一切罪惡燒乾淨。        


    有姝剛跑到臺階邊就停住了,左轉右轉就是不敢下去。臺階總共有五六米高,乍一看,竟似懸崖峭壁一般。他不得不蹲坐在地上,等待惡趣味絲毫沒有減少的主子。        


    恰在此時,一隻白鬍子老鬼飄然而過,驚詫道,“小後生,你怎麼中了造畜這等妖術?”        


    “你看得出來我是人?”有姝大喜過望。        


    “老夫死了五六百年,什麼妖魔鬼怪沒見過。小後生,你還待在宮裡幹什麼?趕緊出去找施法那人幫你破解吧。”本是隨便一問,哪料對方竟然能聽見,且還能與自己交流,老鬼同樣歡喜無限,好心地提醒。        


    “她既然擺明害我,又怎會願意替我破解?老人家,你知不知道破解之法?”        


    “很簡單,喝了施法之人鮮血就行。”老鬼好不容易碰見一個聊天物件,也就不打算再去別處,亦步亦趨地跟在有姝後面。他見有姝被七皇子珍而重之地抱進懷裡,這裡揉揉那裡親-親,於是恍然道,“甯為富家犬,莫作寒門子,難怪你不急著恢復人身,原來是貪圖宮中安逸。你也算幸運,中了造畜之術竟變成一隻臧袖犬,而非牲畜,否則現在早被賣到鄉下耕田犁地去了。那日子真叫一個慘,吃不飽、睡不好,天天挨鞭子,等到快累死的時候還會被宰了吃掉。”        


    有姝心裡後怕不已,卻不忘反駁,“我不是貪圖富貴。七皇子與我三世結緣,我本來就是要找他報恩還情的。對了,你知不知道大燕國之前都有些什麼朝代?”        


    老鬼在世間遊蕩幾百年,自然見多識廣,把經歷過的事當成故事一樣講出來,且越講越興致勃勃。有姝這才意識到,此處已經不是大庸國所在的世界,“天之將傾”的景象真切地發生了,而自己與主子僥倖衝破空間壁障來到異世存活。        


    原來三十三重天竟真的存在,那麼三千大世界,三千小世界定然也在周圍。有姝抬頭望天,仿佛在尋找同一空間維度中的平行世界,卻見一個巨大的巴掌蓋下來,把他眼耳口鼻蒙住。        


    “吃撐了?一個早上都在發呆。”七皇子很不習慣愛寵安靜的模樣。        


    有姝連忙舔-舐他掌心,鼻端發出吚吚嗚嗚的撒嬌-聲。七皇子滿意地笑了,老鬼卻出了一身雞皮疙瘩,試探道,“方才是我看錯了對吧?其實你本來就是一隻狗,而不是中了造畜之術?”否則哪裡有人裝狗裝得這樣像!        


    有姝骨子裡本就帶了些狗性,對主子忠心耿耿、黏黏糊糊,只不過現在被無限放大了而已。他扭過身,用屁-股對著老鬼,表示自己不想與他說話。老鬼連忙求饒,又說了許多宮闈秘事來吸引他的注意力。        


    “我告訴你啊,皇后得了暴食症,私下裡要吃許多食物,吃撐了就用指頭摳出來,噁心極了。老夫懷疑她的身體早晚會垮掉。對了,你主子的母妃可不是個善茬,皇后能有今天全拜她所賜,連你主子的腿也是她毒癱的,轉而嫁禍到皇貴妃頭上。皇太后明面上潛心修佛,實則最是淫-亂,竟與自己的嫡親-哥哥有染,每隔半月就要在佛堂裡廝混一次,佛龕上的菩薩全都看著呢……”        


    老鬼滔滔不絕,有姝卻只聽進去一句,連忙追問,“你知道當年我主子中毒的真-相?”        


    “老夫當然知道,這事就在老夫眼皮子底下發生的。”        


    “那你可知他中的是什麼毒?”有姝把脈的時候沒摸出來,可見這個世界的藥材自有其特異之處。        


    “明面上中的是狼極草之毒,實則卻是朱藤。那些太醫不似老夫醫術高絕,竟沒看出來,用了狼極草的解藥之後反與朱藤混合成新的毒素,最終把你主子毒癱了。對了,現在給你主子診脈的那個太醫已經被慧妃收買,你主子若是繼續喝他開的藥,早晚有一天會死於非命。”老鬼不愧為老鬼,什麼都知道。        


    有姝眼珠暴亮,急問,“你也懂醫術?”        


    “說出來怕嚇死你,老夫正是傳說中的神醫張濟民,曾經大周朝的第一國手!”老鬼得意洋洋地捋了捋鬍鬚。他是在研究一種新藥時勞損而亡,因對醫道十分癡迷,以至於生了執念,這才被困在宮中不得輪回。        


    有姝又驚又喜,連忙央求道,“張神醫,您有辦法治好主子嗎?只要主子能重新站起來,無論付出任何代價我都願意。”        


    看來還真是入宮報恩的。老鬼心有所感,卻無能為力,“小後生,實話告訴你,我執念越來越淡,身形也就越來越淺,很快就要消失了。”        


    “我會制符,我幫您制幾張陰陽元氣符補充能量如何?”        


    “執念與能量無關。老夫在醫道上已經觸到頂峰,再也沒什麼妄想了。”        


    “觸到頂峰?您會治腸癰、喘症、哮病、肺癆、消渴症嗎?您懂得開膛破肚,甚至於開顱之術嗎?您知不知道手腳斷了還能重新縫上去……”有姝劈裡啪啦報出一大堆現代化的醫學術語,雖然老鬼大部分都聽不懂,卻也能隱隱明白其中的含義。他沉默了,一路都在思索。        


    有姝知道,新世界的大門一旦推開,再要關上就難了。等老鬼反應過來,他還得在宮裡困個幾百年。屆時他想從自己這裡學到新的醫學知識,就必須給主子治病。        


    心情放鬆下來的有姝趴在主子臂彎裡美美睡了個回籠覺,睜眼時已經快到上書房。與他們隔了老遠的八皇子快步追上來,裝模作樣地道,“皇兄,我來幫你。”話落已不由分說地把輪椅推進去。        


    有姝渾身的毛都炸了,鼻頭微微聳動,發出充滿敵意的咆哮。七皇子把他抱起來,低不可聞地道,“別怕,他每天這個時候都要假裝兄友弟恭的樣子,不會做什麼別的手腳。”        


    有姝這才放鬆下來,抬眸一看,果見太傅正沖八皇子微笑,臉上滿是欣賞之意。        


    “唉,這八皇子還真是個偽君子。”一直未曾開腔的老鬼忽然飄上來,諂媚道,“有姝,你想不想治好你主子?想不想知道甘泉宮裡的動靜?想不想時時刻刻監視八皇子和其餘皇子?這些老夫都能幫你辦妥。”        


    有姝強忍著沒回應,尾巴卻不受控制地搖起來。        


    老鬼再接再厲,“你別不開腔啊!八皇子對當年的事也是知情的,他和慧妃都恨不得你主子早點死呢!若非你主子能幫慧妃固寵,還能引得皇上對他們母子倍加憐惜,早就只剩一副枯骨了!”        


    “好吧,這些事交給你去辦,辦妥一件我就教你一點。為了表示誠意,我先給你一個治療傷寒的秘方,你記一下。”有姝一鬆口,尾巴搖得更快了。        


    一魂一狗達成協議,這才陪著七皇子上課。有姝把四書五經一本一本從書箱裡叼出來,整齊擺放在桌上,又銜了一根-毛筆,偏著腦袋在硯臺裡戳一戳,然後獻寶一樣遞到主子跟前。        


    “有姝真乖。”七皇子笑若燦陽,其餘皇子卻都眼熱不已。他們早就聽說宮裡來了一隻十分珍貴的臧袖犬,被父皇送到甘泉宮去,今日一見,果如傳言一般可愛,而且十分聰明乖巧。瞧瞧七皇子那樣兒,嘴巴都快咧到耳朵根去了。        


    出於嫉妒之心,某位皇子舉手道,“太傅,上書房是講學的地方,豈能放畜生進來胡鬧?”        


    七皇子臉上的笑意迅速退去,正欲開口求情,太傅已經擺手道,“七殿下,把小狗帶出去吧。上書房有上書房的規矩,不能為了你而寬宥。”        


    “啟稟太傅,有姝性情極為乖巧,不會打擾到別人。”七皇子滿臉哀求,這是他首次在別人面前示弱。        


    太傅不為所動,直接命人把小狗抱出去。有姝不想讓主子為難,也不想被陌生人碰觸,小爪子勾著他衣擺,慢慢滑下去,跑到門口時汪汪叫了兩聲,意思是下學的時候我來接你。        


    七皇子竟然聽懂了,勉為其難地笑了笑,又沖小順子擺手,命他照看好有姝。轉回頭,與眾位兄弟幸災樂禍的目光對視,他心間忽然升起一股暴戾之氣。本不該是這樣的,他不該被人肆意擺佈玩弄,踐踏欺壓,連同有姝也跟著受苦。他應該變得更強大,更高高在上,甚至連父皇也不能壓制。那樣,就算他把有姝帶去上朝,誰又敢非議一字半句?        


    這個想法甫一冒出來就占滿了七皇子的全部心神,令他像著了魔一般難以釋懷。恍惚中,他聽見太傅佈置了一道隨堂作業,要求大家寫一篇策論,題目是“解龍城之困”。        


    大燕國與鄰近的鄭國是敵對關係,你來我往已打了上百年仗,互有輸贏。大燕國在六十年之前慘敗于鄭國,丟掉了包括龍城在內的十座城池。兩年前,虎威將軍大勝鄭國,奪回十城,但城裡的民眾卻已經被奴化,不肯承認自己是大燕子民,並且頻頻爆發起義。龍城乃十城之首,此處一亂,其餘九城也跟著□□,就算打贏此仗又有何意思,照樣得不償失。且有鄭國暗中做推手,意欲兵不刃血地策反十城,而且眼看就要成功了。        


    景帝為此煩擾許久,問遍朝臣也沒能得出一個好辦法。以武力鎮壓不行,只會讓十城民眾對大燕國更為反感,從而促發□□;求和也不行,會極大地損害大燕國利益,從而辱沒皇室尊嚴。文武不能之下才有了太傅今日一問,這道題明面上是隨堂作業,實則是景帝對諸位皇子的考校。        


    皇子們對朝政多有關注,自然也明白其中內情,寫起來的時候都極為認真。        


    七皇子已經半殘,為了安安穩穩地活著,也為了讓老八顯得更為耀眼,平時並不如何表現自己。他的功課素來不好不壞,太傅給他的評語也都是中庸之才,但現在,他決定改變這些現狀。他想展露出真正的自己以獲得父皇的關注。他往日的確活得低調,換來的卻不是安穩與愛護,而是無情的利用,甚至於謀殺。        


    若是沒有有姝,他或許會認命,但現在不行。七皇子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眸光鋒銳無匹,捨棄了慣常使用的簪花小楷,換成鐵畫銀鉤的行草,一字一句寫道,“解龍城之困,其策有三:下策,以暴制暴;中策,分化離間;上策,借力打力,分而治之。中、下二策事倍而功半,恕不贅言,此處只談上策……”        


    太傅本是隨便走走,瞥見七皇子的文章時不禁露出駭然之色,心裡連贊絕妙。        


         


☆、第88 造畜        


         


出了上書房,見小順子要來抱自己,有姝連忙跑進假山的孔洞裡假裝玩耍。小順子趴在地上看了許久,見它用爪子這裡刨一刨,那裡蹬一蹬,似乎很歡樂,也就不去管它,而是坐在不遠處等候。        


    老鬼身體能自由伸縮,也跟著鑽進去,央求道,“你再把剛才那些開膛破肚之術、開顱術之類的給我說說。我可不相信世界上有那樣的奇術!”        


    有姝捉到一隻蟋蟀,用小爪子摁住,淡淡開口,“激將法對我沒用,你若是不把主子的解藥制出來,我不會告訴你更多。你自個兒猜去吧。”        


    老鬼用古怪的目光看他把-玩蟋蟀,試探道,“你真的是人?而不是狗精?”哪裡有人愛玩小蟲子?還玩得如此津津有味。        


    有姝氣壞了,低低哼了兩聲就想鑽出去,卻被老鬼叫住,“別走啊,方才是我說錯話了,我道歉還不成嗎?既然你懂得那麼多奇術,怎麼連你主子的毒都解不了,還要拜託我幫忙。”        


    若是有姝有手有腳,早晚能把解藥制出來,哪裡需要求人?他繞回小-洞,一屁-股蹲坐在地上,舉起自己肥肥短短的兩隻前爪,問道,“你讓我用這個去配藥?”        


    噗嗤!老鬼終是沒忍住,竟噴笑出來,見他露出生無可戀的表情,連忙道歉,“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實在是你現在的模樣太滑稽了些。”        


    你不如不安慰的好。有姝扭過身,用滾-圓的屁-股對著老鬼,背影絲毫看不出淒涼,反而十分逗趣,小尾巴還不受控制的左右擺動。老鬼差點又噴笑,連忙用手堵住嘴巴,這才憋了回去,徐徐道,“實話告訴你,你主子中毒已深,需要四五年的調理才能徹底好轉,且還需要搭配我的獨門金針刺穴之法。但我現在身形已淡,並不能碰觸實物,莫說給你主子針灸,連配藥都成問題。想當年我執念甚深之時,連白天都能凝成肉-身在宮中行走。”        


    說到此處他頓了頓,試探道,“所以說,為了讓我儘早凝出實體,你還得先教我幾樣奇術,好讓我執念不斷加深。”        


    有姝這才扭過來,連連-發問,“你想不想知道人的心臟有幾個孔?心臟又是如何把血液輸向全身的?得了心疾的人該如何治療?你又想不想知道一個人全身上下總共有幾塊骨頭,是如何連接在一起來支撐人體活動的?”        


    “想想想,特別想!”老鬼迫不及待地點頭。        


    有姝擺擺前爪,“想的話就趕緊去配解藥吧,配多少我給你講多少。”        


    “小後生,你可不厚道啊!”老鬼急眼了。        


    有姝用爪子點了點他幾乎快顯出形跡的身體,反問道,“你不是說要加深執念嗎?你自個兒看看,現在執念夠不夠?”要加深一個人的執念,最好的辦法不是滿足他的要求,而是將他吊到半空,讓他看得見卻摸不著。被主子戲弄了幾輩子的有姝自然深諳其道。        


    老鬼看看自己雙手,又看看狀似嬌憨可愛,實則狡猾如狐的小狗,無奈道,“小後生,算你狠!我這就去太醫院配製解藥。不過先說好,短期內根本救不了你主子,他身體已經破敗不堪,需得每日服食解藥,並佐以針灸之術,連續治療兩年後毒素才能清除,之後還要進行艱苦地鍛煉。究竟什麼時候能夠重新站起來,就得看他自己了。再者,我的金針早已傳給徒弟,又在戰火中遺失,太醫院的金針與我的大為不同,對你主子的身體可不管用。”        


    “那我讓主子去打一套?”        


    “無需費事,你那狗爪可比金針好用多了。你體內有功德金光,又有紫薇帝氣,還有一股純白柔光,三者融合在一起,比任何靈藥都管用。你只需把體內能量逼於狗爪,按照老夫教導你的刺穴之法一一按-揉,不多時,你主子的雙-腿就能恢復知覺。當然,若是毒素一日不清,又會經由血液重新侵蝕經脈,光按-揉也是不管用的。”        


    有姝盯著自己的狗爪,雙眼放光。老鬼又有些想笑,怕惹惱他,連忙鑽了出去,輕飄飄地道,“制好解藥後老夫就給你送過來,你得自個兒想辦法讓你主子吃下去。”他對此並不樂觀,哪裡有人,尤其是一名皇子,願意吃自家寵物叼回來的藥丸,也不怕被毒死。        


    有姝汪汪叫了兩聲,算作回應,本打算跑出去,聽見洞裡還有蟋蟀在叫,爪子便不受控制的刨起地來。變成狗之後,他的很多天性都被放大,這樣一看,還真不怪老鬼懷疑他的來歷。他那性格與一般的小狗也沒什麼兩樣。        


    等到主子下學,他已經抓了兩隻蟋蟀,一隻甲蟲,一隻蝴蝶,全都揉搓至半死不活的狀態,擺放在臺階上。看見主子被人推出來,他連忙叼著甲蟲跑過去,小尾巴瘋狂擺動。        


    推輪椅的人是七、八皇子共同的伴讀,名叫歐陽洪成,也是慧妃的侄子,性格頗為冷傲,看清小狗嘴裡的東西,皺著眉頭嫌棄道,“老天,它竟然叼著一隻蟲子。都說臧袖犬是狗中貴族,舉止十分優雅,怎麼這只如此粗鄙!七殿下,您快讓它走開點,千萬別碰著我。”        


    七皇子對他的話聽而不聞,只管伸手去抱有姝,並不在意自己潔白的衣袍上多了許多烏漆墨黑的梅花印。有姝連忙把甲蟲擺放在他掌心,汪汪汪地直叫喚。歐陽洪成立刻放開輪椅,退後幾步,露出幾欲作嘔的表情。        


    小順子追了上來,傻呵呵地道,“殿下,小貓小狗若是極其喜歡主人,會把自己最心愛的東西當成禮物送出去。有姝很喜歡蟲子,這對它來說等同於寶物,卻能毫不吝嗇地送給您,可見愛您已愛到骨子裡去了。奴才從未見過這麼快就與主人親密起來的小狗,您與有姝果然投緣。”        


    七皇子被他幾句話說得心花怒放,抱住有姝就是一頓猛親,臉上洋溢著罕見的燦笑。歐陽洪成這才明白小狗叼來蟲子竟是源於“愛主天性”,雖然還有些害怕嫌棄,卻也免不了露出豔羨的表情。八皇子跟在兩人身後,目中飛快滑過一抹妒恨之意。        


    有姝本還興致高漲,現在卻有些糾結。把抓來的蟲子送給主子一直是他的習慣,即便前三世還是人的時候都是如此,怎麼到了小順子嘴裡反倒成了小貓小狗的習性?難道說他真的很適合當狗?        


    胡思亂想間,一名太監匆匆跑來,諂媚道,“七殿下,皇上請您趕緊去乾清宮一趟,奴才使人抬您過去。”        


    七皇子尚且來不及答應,就被幾個太監抬了起來,見有姝抓來的蟲子還擺在地上,連忙吩咐小順子用琉璃瓶裝好,一塊兒帶上。那可是有姝的寶物,千萬不能弄丟了。        


    “八殿下,您說皇上找七殿下會有什麼事?”歐陽洪成極為好奇。        


    “不就是問問他身體狀況嗎,能有什麼事。”八皇子低不可聞地道。        


    二人把此事拋到腦後,相攜去甘泉宮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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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清宮裡已聚集了許多大臣,正互相傳閱八皇子的策論,時而點頭暗贊,時而嘖嘖稱奇。景帝端坐主位,神情略顯激動。他萬萬沒料到困擾了自己許久的問題,竟如此輕巧地找到答案,且還是年僅十三歲的兒子提出來的。        


    他對老七算得上十分關心愛護,卻從不知道他竟優秀至此。若是沒有深厚的底蘊、奇巧的心思、敏銳的眼力、精准的政治嗅覺以及老辣的政治手腕,絕對寫不出這樣的文章。而他今年才十三歲,將來又會成長到何種地步?        


    “可惜了!實在是可惜了!”一名閣老喟然長歎,其餘人等也都從驚異讚歎中回神,露出惋惜之色。        


    景帝自然知道他們在惋歎什麼,表情也有些暗沉。把卷子遞交上來的太傅提點道,“皇上,七殿下他有意藏拙啊。他已經如此……實在是大可不必。”        


    “這孩子從小就這樣,不爭不搶,沉默寡言,朕也沒有辦法。”說到此處,景帝眸色冷沉一瞬,暗暗忖道:老七的雙-腿已經廢了,大可不必太過小心,誰也不會去針對他,因為得不償失。他忽然鋒芒畢露圖的是什麼?亦或者說誰刺激到他了?        


    在所有的皇子中,景帝對老七是最放心的,也是最關懷的,怕只怕他如此做是為了襄助老八上-位,這就踩了景帝的底線。不說二人是雙生子,沒有繼承大統的資格,但說他自己,也並不想太早冊立儲君。        


    思忖間,七皇子已被推入大殿拱手見禮,懷裡窩著一隻雪白小狗,袍服上沾滿梅花爪印,模樣十分天真無邪,令景帝稍微舒坦了一些。朝臣們就龍城之事與他展開辯論,從民生到軍事,從農耕到賦稅,簡直無所不包,他卻答得有理有據,邏輯分明,令人拜服,緊接著又延展到其他政務,也都千機善變、進退閒雅。        


    “龍城之事就交給老七去辦,今後老七就來內閣與你們論政。時辰不早,都散了吧。”景帝拍板道。既然兒子有這個能力,不妨多給他一些機會。        


    眾臣並不覺得把如此重大的國事交給年僅十三歲的七殿下有什麼問題。他方才的表現已經充分展示了他高超的政治手腕。還是那句老話,可惜了!        


    等所有人離開之後,景帝試探道,“老七,你幫父皇解決了一個大難題,想要什麼賞賜儘管開口,朕一定辦到。”        


    “父皇,兒臣有兩個不情之請,還望您能答應。”七皇子輕輕揉-捏懷裡的小狗,表情有些莫測。        


    景帝大方擺手,“你說。”        


    “懇請父皇准許兒臣時時刻刻帶著有姝,今日它被趕出上書房,兒臣心慌了一整天。還有,請父皇賜兒臣一個奴才,要聰明知機、眼明心亮,會審時度勢,會跑腿傳話,更要誠實可靠。賜下之後不要以乾清宮的名義過去當差,就說是貓狗坊的。”        


    景帝恍然,終於明白兒子為何突然間鋒芒畢露,竟是為了保護這只小狗嗎?他本有些想笑,略一思索,卻又笑不出來了。連一隻小狗都保護不了,可見他無助到何種地步。而且他討要奴才的舉動也大有深意,似乎是想讓自己在他身邊放一個探子照看著。他在忌憚誰?又在防備誰?        


    他住在雙雪殿,偏居甘泉宮,卻從乾清宮要了一個暗樁,所忌憚防備的,除了慧妃或八皇子,還能有誰?皇帝就是皇帝,想得越深,懷疑和猜忌也就越多。        


    七皇子明白,對於一個疑心甚重的人而言,直接訴苦沒有用,倒不如遮遮掩掩,有口難言,餘下的內情,他自然而然會替你補充完整。他本還想假裝病倒,讓父皇請太醫前來查驗自己的身體,卻又忽然想到,替父皇看病的太醫似乎與歐陽家連著姻親,當年替他解毒的時候,這位太醫也在其列,反倒越治越糟糕,終令他臥病不起。如此看來,慧妃的手伸得可真夠長的。        


    兒子所提出的兩個要求,一是為了保護小狗,二是為了保護自己,可見很缺乏安全感。景帝還未完全懷疑慧妃與老八,卻也暗自記在心裡,柔聲道,“給你一個奴才自是可以,但讓你的小狗跟去上書房就有些難辦了。它若是吵到別人讀書該當如何?”        


    七皇子急切道,“有姝很乖巧,絕不會吵到別人。兒臣說什麼它都能聽懂,它還能跟著兒臣一塊兒讀書習字。”話落捏住有姝兩隻前爪,作稽首狀,“有姝,快告訴父皇你很乖,不會在課堂上胡鬧。”        


    有姝連忙蹲坐而起,又是作揖又是點頭哈腰,微皺著鼻尖發出可憐的低哼。        


    主寵兩個均憨態可掬,惹得景帝哈哈大笑,拊掌道,“罷了罷了,你愛帶就帶著它吧,但醜話說在前頭,它要實在鬧騰得厲害,你就得把它關回雙雪殿。”老七也是可憐,身邊連個陪伴的人都沒有,所以才會把一隻小狗看得如此之重。老八呢,老八平時不是最照顧他皇兄嗎?        


    景帝眸色微暗,忽然提議道,“快到飯點了,走,朕陪你回甘泉宮用膳。”        


    一行人浩浩蕩蕩去了甘泉宮,當是時,慧妃與兒子、侄兒已經上桌用膳,聞聽響動歡天喜地地迎出去,又命膳房趕緊添菜。席間,景帝頻頻誇讚老七,且對老八多有鞭策。八皇子面上笑嘻嘻的,眼裡卻烏雲密佈,而慧妃則不著痕跡地打聽老七都幹了些什麼,惹得皇上如此高興。        


    母子兩一個嫉恨強笑,一個驚疑不定,雖表現得十分愛護七皇子,神情動作卻難免露了痕跡。景帝本就是有意試探,故而把諸人的反應一一看在眼裡,這才發現自己對老七的確是疏忽了,慧妃和老八似乎並不怎麼關心他。        


    久病床前無孝子,更何況母親、兄弟。思及此,景帝對慧妃和八皇子的觀感瞬間跌落,臨走時意有所指地道,“愛妃,你替朕生了個好兒子。老七有曠世之才,若非不良於行,朕定然會立他為儲君。只是可惜了……”        


    慧妃做夢也想讓皇上冊立兒子為儲君,卻沒料這句話竟落到老七頭上。老七是她的棄子,怎麼就忽然越過諸位皇子,在景帝心裡拔得頭籌呢?不應該啊!        


    當她糾結難安時,並未注意到小順子從貓狗坊領回一個身體瘦弱的太監,倒是雙雪殿的掌事姑姑把人叫過去盤問了一遍,得知是剛進宮的愣頭青,這才准許他進去伺候。        


    翌日,聖旨下來了,七皇子以十三歲稚齡獲得了上朝聽政的資格。也就是說,當他的兄弟們還要日日去上書房進學時,他已經上了金鑾殿,更甚者入了內閣,與一眾老臣爭長論短,把控朝政。這是何等殊榮?又是何等資歷?        


    慧妃聞聽消息差點暈倒,正想讓宮女去母家傳喚胞兄,胞兄卻已先行遞了牌子覲見。二人摒退左右,低聲交談。        


    歐陽濤乃驃騎將軍,也是歐陽家的家主。向來運籌帷幄的他,現在卻臉色黑沉,語氣頹敗,“當年我不是告訴過你嗎,定然要挑一個好苗子,剩下的犧牲掉。為何你偏偏挑中老八,舍了老七?你知不知道老七究竟神異到何種地步?”        


    “本,本宮怎會知道。當年他又呆又蠢,逗弄他半天也不見說一句話,到了三歲才學會喊父皇、母妃,哪裡及得上老八一半聰明。所以本宮才……”        


    歐陽濤氣急敗壞地打斷妹妹,“不說話就是蠢鈍?我看真正蠢鈍的人是你才對!七皇子那叫內秀!他不但聰明絕頂,性情也老成持重,如今我去上朝,誰碰見我都要歎一聲可惜,連幾位閣老也對他心悅誠服。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這代表若是我們提出立他為儲君,沒有人會反對!”        


    “那你要怎的?再去犧牲老八?本宮絕不同意!當年若不是你提出捨棄一個孩子,本宮哪裡會從小就疏遠老七,不敢對他付出一點關愛?現在好了,本宮把老八當命-根子一樣護著,你反過來又讓本宮舍了他,你是在要本宮的命啊!”慧妃傷心落淚,卻不敢哭出聲。        


    歐陽濤思來想去,擺手道,“七皇子的腿已經徹底廢了,還是舍了他吧。”事已至此,無可挽回。        


    “什麼時候下手?”慧妃連忙詢問,生怕晚了胞兄又改主意。        


    “等龍城之事解決了再說。他越優秀,皇上對你和八皇子的關注也就越多。你們現在還能沾著他的光便多沾一點吧,待他死了,他的那些功績就是八皇子最大的籌碼,他們倆畢竟是卵生兄弟,理當差不了多少。”        


    慧妃深以為然,卻並不知道八皇子因嫉妒心過重,竟向太傅告病,提前回來了,此時正在門外聽著。他眼珠赤紅,臉龐扭曲,顯然已對老七恨到極致。若是沒有這個人,就不會將他對比得如此不堪,也不會擋了他的路。他不屑沾老七的光,反倒希望對方快些死。        


    察覺到殿內聲量漸小,仿佛舅舅快出來了,他連忙跑遠。守門的宮女是慧妃心腹,知道此事被八殿下聽去並無大礙,也就沒有稟報。他不知不覺跑到貓狗坊,想起被老七時時刻刻抱在懷裡的小狗,一時間惡意上湧,向總管要了一隻重達七八十斤的鬼獒,用鐵籠子拖回去馴養。        


    馴了大約三四天,他終於按捺不住,見老七帶著小狗在雙雪殿的後花園裡玩耍,便命太監把鬼獒放了,“去,讓魔王把那只小崽子咬死。”        


    “啟稟殿下,鬼獒若是得了攻擊的命令就是不死不休,若小狗跑回七殿下-身邊,連同七殿下也有性命之憂。這事奴才可擔待不起!”專門馴養鬼獒的太監嚇得臉色發白。        


    “傷了老七有本宮擔著,你怕什麼!”這句話正中八皇子下懷,立刻奪過他手裡的鑰匙把鬼獒放了,指著小狗喊道,“魔王,上!”        


    鬼獒破開籠門朝殿外跑去,血盆大口不斷流出唾液。        


    有姝玩得正歡實,就聽一隻路過的吊死鬼忽然示警,“當心,有人要放狗咬你!”宮裡的鬼怪得了老鬼囑託,時不時會過來照看有姝。他畢竟是只巴掌大的小狗,沒準兒走在路上就被哪個不長眼的踩死了,可說是毫無自保之力。        


    有姝反射性地朝主子跑去,眼角餘光卻瞥見一個巨大的青影迅速逼近,竟然是只鬼獒。宮裡怎麼能養這種怪物?他心下大駭,未免傷到主子,立即調轉方向朝不遠處的假山疾奔。        


    七皇子也發覺異狀,聲嘶力竭地喊道,“有姝,回來!到我這兒來!”但無論他怎麼呼喚,小東西都不肯回頭,義無反顧地把危險帶離他身邊。        


    電光火石間,鬼獒已襲到近前,巨大的前爪狠狠在有姝背上撓了一下,令他皮開肉綻。幾隻鬼魂試圖幫他格擋,卻被鬼獒散發出來的煞氣彈飛,驚叫道,“不好,這只狗竟是吃人肉長大的!”        


    有姝聞聽此言頭皮發麻,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沖進假山的孔洞裡,緊緊蜷縮成一團。        


         


☆、第89 造畜        


         


鬼獒是藏獒的亞種,大多染有疾病,脾氣很不穩定,經常被人類馴養成鬥犬。大燕國的權貴對鬥犬情有獨鍾,常常聚集在一起觀賞,而宮中這些鬥犬更是用來在大型宮宴上進行表演的。為了讓場面更為激烈血腥,貓狗坊的太監常常會餓它們十幾天,然後把天牢裡的死囚放出來讓它們追逐撕咬,咬死之後的人肉自然成了狗糧。        


    八皇子這只鬼獒已有五歲,吃掉的人可說是不計其數,故而戾氣極重,竟連惡鬼見了都感到恐懼。有姝躲在洞-穴的最深處,心驚膽戰地看著鬼獒的利爪不斷朝自己襲來,卻每每差了半寸。他尚且來不及鬆口氣,就見這只狗竟開始刨地,試圖把洞-穴弄大一點,這可怎麼辦?        


    當他無助之時,七皇子已是目眥欲裂,不斷吼道,“老八,快把你的狗關起來!若是他傷了有姝,本宮與你沒完!”        


    八皇子站在廊下,用嘲諷而又陰毒的眼神盯著他。        


    七皇子只得看向其餘宮人,聲嘶力竭地命令,“你們快去把狗抓起來,快去啊!”        


    小順子與剛來的小太監正想動作,卻被兩名大宮女一左一右壓住肩膀,低聲警告,“在這雙雪殿內,沒有八殿下的命令誰敢亂動?你們不想活了嗎?”        


    新來的小太監年方十六,長得十分瘦弱,但雙目卻炯炯有神,下盤也非常穩健,應當是個練家子。他看了看神態倨傲冷酷的八皇子,又看了看倉皇無助的七皇子,目中流露出複雜的神色。難怪皇上會派他過來,難怪臨走時吩咐他要時時稟報雙雪殿和甘泉宮-內的情況,並且保護好七皇子,原來竟是如此。他試圖掙脫宮女的壓制,卻又被兩個太監扣住,只得低聲道,“可是七殿下也是主子啊!”        


    “死不了他。”大宮女的回答令人不寒而慄。        


    鬼獒還在刨坑,七皇子知道若是再耽擱下去,有姝唯有一死。在得不到宮人説明的情況下他竟支撐起身體,向前撲倒,然後兩手摳住草皮與石塊,一點一點向前爬。他雙目赤紅,牙關緊-咬,指尖被粗糲的地面磨出-血來,卻還是執拗地,堅定地挪動著。他從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無比痛恨無能的自己,寧願捨棄殘破的身軀,亦要化作厲鬼朝那只獒犬撲去。        


    他要救有姝,即便自己身死也要救有姝!這個信念令他頭腦異常清醒,猛然記起前些天聽見老八的院落裡時時傳來喊聲,仿佛是“魔王”之類。對,魔王,這只鬼獒應該叫做魔王。        


    他用傷痕累累的雙手拍打地面,大聲喊道,“魔王,過來,來咬我!”        


    “殿下!”小順子與新來的太監齊聲驚呼,卻又被死死壓了回去。慌亂之中,聞聽動靜的慧妃緩步從遊廊那頭走來,令二人大喜過望,立刻喊叫求助。但結果卻出人意料,慧妃竟對此視而不見,走到八皇子身邊站定,用晦暗莫測的目光遙望,半點也沒有上前阻攔的意思。        


    怎麼會這樣?小太監心下大駭,不由朝左側看去,果見那鬼獒捨棄了洞中的小狗,襲向七皇子。既然皇上命他保護好七殿下,即便暴露了身份也是義不容辭的,他正想把壓制自己的兩個宮女震開,卻見躲在洞裡的小狗竟然跑了出來,追在鬼獒後面咬它尾巴,將它的注意力吸引回去。        


    “有姝,你快跑,不要管我!”七皇子心都要碎了,髒汙不堪的臉頰被淚水沖出兩條痕跡,看上去又狼狽又無助。        


    有姝怎能扔下主子不管?咬了鬼獒之後便站在不遠處,沖它汪汪吠叫。鬼獒左看右看,最終還是屈服于擊殺死囚的本能,朝趴在地上的七皇子撲去。有姝連忙追趕,一口咬住它尾巴,即便被甩得五臟移位也不肯鬆開,終是令它改了方向,轉而追著自己尾巴撲殺。        


    七皇子恨之欲狂,連連拍打地面大喊,“來咬我,來啊!”        


    看見這一幕,八皇子露出暢快的笑容,而慧妃卻開口了,“夠了,別鬧了。”        


    冷眼旁觀的宮人仿佛解除了定身術,迅速動作起來,有的去牽狗,有的去扶七皇子,還有的把草坪上的血跡和殘破的指甲收拾乾淨。不過片刻,所有淩-亂的痕跡都消失了,仿佛之前風平浪靜,什麼都未曾發生。        


    對,就是這樣,你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去死,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慧妃如是告訴自己,表情也就越發冷淡。她指了指訓狗的太監,輕描淡寫地道,“這奴才怠忽職守,竟忘了鎖好鐵籠,令鬼獒跑出來傷到老七,實在是罪無可赦,即刻拉出去杖斃吧!今日之事,誰若是在外面亂嚼舌根,下場與他一樣。”        


    皇后金印在手,六宮也全在掌控之中,她說這是黑的,沒人敢說是白的,她說這是鹿,沒人敢說是馬,權利就是如此迷人。        


    臺階下的宮人齊齊叩拜,低聲應諾。新來的小太監也跟著趴伏在地,以掩飾震驚的表情。原來傳說中對七殿下關懷備至,甚至放出話來,願意為治好七殿下雙-腿而減壽十年的慧妃,竟懷著這樣的蛇蠍心腸。七殿下難道不是她的兒子嗎?        


    七皇子已經完全不在意慧妃對自己的無視,只管把踉蹌跑過來的有姝抱進懷裡,一面用顫抖的指尖輕撫它傷口周圍的毛皮,一面哽咽斥責,“蠢貨!我讓你跑,你就跑遠些,做什麼回來?”        


    我不回來,你怎麼辦呢?有姝並不嫌棄髒亂,用舌尖小心翼翼地舔-舐他帶血的指尖,眼睛一眨也跟著掉出許多淚珠。        


    主寵兩個抱在一起無聲痛哭,心中滿是驚悸後怕,卻更有仇深似海。七皇子解開衣襟,把小狗嚴嚴實實遮住,不停親吻它發頂,珍重的態度像對待失而復得的寶貝。感覺到小狗微微輕-顫的身體,他的心臟也跟著顫抖、抽-搐、劇痛不已。他用赤紅的眼珠朝八皇子看去,啞聲道,“姬永夜,本宮絕對不會放過你!”你我之間,終是不死不休!        


    八皇子從未見過老七狠絕的一面,不禁被他釋放出來的森冷氣場鎮住了。但是很快,他又不以為意地笑起來,“哦,是嗎?本宮等著你。”話落看了看他毫無知覺的雙-腿,目光滿是輕蔑與嘲弄。        


    七皇子沖小順子招手,“推本宮回去,”又指了指新來的小太監,“你,即刻去太醫院找太醫過來。”        


    二人齊齊領命,一個把人推回宮,一個喊了太醫之後藉口如廁,去了乾清宮。        


    專門替老七看病的太醫早就被慧妃收買,就連景帝的太醫也是歐陽家的人,故而她絲毫也不擔心對方多嘴多舌,只管把老八叫到殿內,狠狠教訓了一頓,卻並非因為他殘害胞兄,而是行為太過魯莽。        


    “這種事自然有人去辦,為何要弄髒自己的手?若老七果真死了,就算把罪名全推到訓狗的太監頭上,你也難逃失察之責,更會引起你父皇的懷疑。你怎麼不動動腦子?”慧妃連戳兒子額頭。        


    “母妃,兒臣不是一時衝動嘛。後來兒臣也想明白了,只打算嚇一嚇他。母妃,兒臣知錯了,還是母妃最好,什麼爛攤子都幫著兒臣收拾,若沒有母妃,兒臣可該怎麼辦呢。”八皇子立刻摟住她一隻胳膊,又是撒嬌又是裝乖賣傻。他知道,母妃最喜歡的就是自己對她的親近與依賴,這才是他勝過老七的真正原因。        


    雙雪殿內,七皇子的雙手已經包紮完畢,太醫正剪去有姝身上的毛髮,為他清理傷口。        


    “你輕點,別弄疼他!”七皇子輕輕-握著有姝前爪,一瞬不瞬地盯著太醫動作。        


    “本宮讓你輕點沒聽懂嗎?有姝在發抖,他疼!”他脾氣極為暴躁,有姝只要顫抖一下,他的神經就會斷裂一根,若非雙-腿殘疾,早把這庸醫踹出去了。        


    太醫連忙跪下告罪,辯解說自己只會幫人看病,不懂醫治貓狗。        


    七皇子用陰冷的目光盯視他,既不搭理,也不叫起,許久之後才小心翼翼地把有姝捧住,貼合在自己臉頰,另一隻手卻猛然捶打桌面,低聲怒吼,“滾!給本宮滾得遠遠的,再也不要出現在雙雪殿!”        


    主子,你受傷了!絨毛被剪得七零八落的有姝連忙掙扎起來,想撲下去看看他流血的拳頭。七皇子立刻把手藏進袖子裡,柔聲安撫,“我沒事,別擔心。”末了沖躍躍欲試的小順子下令,“你來替有姝治傷。你們應該有學過?”他無法信任太醫院或雙雪殿裡的任何人,現在只能依仗新來的這位。        


    “啟稟殿下,奴才最擅長為小貓小狗治病療傷。有姝看著狼狽,卻只是皮肉傷,抹了藥很快就好。”小順子邊說邊接過有姝,麻溜地處理傷口。        


    七皇子見他果然能幹,這才暗鬆口氣,面上柔情滿溢,心裡卻閃現無數血腥而又殘忍的念頭。他從未如此挫敗、無助、憤怒過,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連殺人的心都有了。待到來日大權在握,即便扒了姬永夜的皮,抽了他的筋,再將之挫骨揚灰也難消他今日之恨。        


    思忖間,大宮女端著一碗藥進來,仿若無事地道,“殿下,該喝藥了。”        


    七皇子淡淡開口,“先放那兒,把本宮的馬鞭拿過來。”        


    宮女放下-藥碗,疑惑道,“您要馬鞭幹什麼?”卻還是走進內室,取來馬鞭。        


    “跪下。”七皇子接過馬鞭,嗓音轉為冷沉。        


    大宮女心知他要秋後算帳,不禁露出怨憤的神色。        


    “你是本宮的奴才,本宮讓你跪,你就得跪,若是不樂意,本宮便去回了父皇,讓他幫你換個差事。”        


    大宮女悚然一驚,連忙跪下了,心道七殿下素來懦弱,脾氣也十分溫和,即便教訓人也不過抽幾鞭子,沒甚大礙。她差一點就忘了,慧妃雖然掌了金印,頭上卻還壓著景帝,景帝才是大燕國的主宰,也是七殿下的依仗。不過那又如何呢?他萬萬想不到再過不久,自己就會沒命吧?        


    思及此,素來不把七皇子看在眼裡的宮女這才找到一絲平衡,略微垂頭以掩飾不屑的表情。少頃,她聽見七皇子徐徐說道,“本宮不是殘暴之人,不會平白無故杖斃誰,今日賜你一鞭,好教你記住誰才是你真正的主子,誰又能操控你的生死。”        


    不過一鞭而已,果然是婦人之仁!宮女輕蔑地暗忖,心下也大鬆口氣,卻哪料七皇子竟抬起手,狠狠在她臉上抽了一鞭,帶著倒刺的鞭身將她額角、左眼、鼻樑、嘴唇,連同下顎的皮肉剮走一層,形成一道深可見骨、斜切面龐的傷口。眼瞼的皮膚本就最輕薄脆弱,此時已全被切開,露出一顆鮮血淋漓的眼珠,宮女捂著快脫眶的眼珠慘叫,心裡滿是不可置信與驚駭。        


    原來所謂的婦人之仁竟是如此。他這一鞭,直接毀掉了宮女的視力、容貌,以及前途。就算慧妃再倚重她,在對方知曉自己太多隱秘,又沒了利用價值的情況下,定會斬草除根。        


    七皇子哪裡懦弱?哪裡溫和?他也有暴戾狠毒的一面,更有殺人不見血的手段,只是未曾展露罷了。此時此刻,大宮女才堪堪意識到,自己太過看輕了七殿下,再要求饒已經晚了,只要被抬出雙雪殿,她唯有一死。        


    她開始痛哭、哀嚎、告罪,甚至想把慧妃的算計和盤托出,好叫殿下給自己指一條生路,卻被忽然走進來的兩名太監拉了出去。方才冷眼旁觀的一眾宮人陸陸續續跪下,顯然都被嚇壞了。        


    七皇子拂落桌上的藥碗,命令道,“要跪就跪到本宮面前來。”見有姝被碎裂聲嚇得一抖,連忙去輕揉他毛茸茸的腦袋。        


    有大宮女作為前車之鑒,眾人不敢抗命,一一挪到近前,忍痛跪在碎瓷片上。殿內響起接二連三的抽氣聲,藥味與鮮血融合,形成一種令人倍感昏沉壓抑的氛圍。        


    小順子已把有姝包紮好,小心翼翼地放入七殿下懷裡。一人一狗立刻抱在一起,你舔舔-我嘴唇,我親-親你鼻尖,眼裡全都噙著淚珠。這一幕令小順子百感交集,也令匆匆走入大殿的景帝紅了眼眶。        


    那探子果然很會辦事,已把方才的一切詳細稟報,連同諸人是什麼表情、動作都沒遺漏。景帝久居高位,自是見過許多鬼魅伎倆,很快就想明白慧妃與老八為何要如此對待老七,更對當年之事產生了懷疑。        


    本來怒火狂熾的他,在看見兒子和小狗的慘狀後忽然變得極為頹唐。枉費他自詡慈父,卻一直忽略了老七的處境。他哪裡是慧妃與老八的親人?而是他們的絆腳石。在這世界上,最想讓老七趕緊去死的非他們莫屬。        


    難怪老七把一隻狗當成命-根子一般愛護,那是因為他早就有所察覺了吧?胞弟不是胞弟,母妃不是母妃,他們都是他的仇人,明面上百般照顧,背地裡卻冷待甚至殺心暗起,除了小狗,他竟連一丁點溫暖慰藉都得不到。這些年,他是如何活過來的?又是如何的提心吊膽、如履薄冰?        


    而這些隱隱約約的恐懼,他甚至沒有地方傾訴,因為沒有人會相信他,包括這日之前的自己。景帝心痛如絞,快步走過去把兒子抱入懷中。        


    “父皇,別壓著有姝!”七皇子立即用手格擋。        


    “抱歉,父皇沒注意。”景帝連忙退開,想去按-揉小狗腦袋,又被兒子擋住,滿心的怒氣與擔憂都被哭笑不得取代。不過他能理解兒子強烈的保護欲。在所有人都對他的生死冷眼旁觀時,唯有這只小狗不顧危險地沖上去,它只是他的寵物,而跪在這裡的人卻是他的奴才。        


    臨到頭,這些奴才連只狗都不如,要來何用?景帝淡淡擺手,“不用跪了,全都拉出去杖斃!”        


    眾人聽了前半句,正準備露出欣喜的神色,下一瞬卻齊齊癱軟。恰在此時,慧妃與八皇子聞訊趕來,正想跪下解釋,卻被景帝沉聲打斷,“老七朕帶走了,他八字太弱,而你和老八又命格太硬,早晚會沖著他。”        


    這只是個冠冕堂皇的藉口而已,慧妃看見站在皇上身後的小太監,也就什麼都明白了。她臉色瞬間慘白,幾乎不敢去想皇上會如何看待此事。老八今天的所作所為,擺明是想弄死老七和那條狗。皇上也是從宮闈傾軋中走出來的勝利者,會猜不透其中內情?而自己的慈母作態,想必也被戳穿了吧?        


    慧妃這才意識到:即便得了皇后金印,她也不是什麼後宮之主,真正的主宰一直是皇上。在這世上,沒有他查不到的事,只有他不想甚至不屑知道的。        


    八皇子也慌了神,撲通一聲跪下,顫聲道,“父皇,一切都是誤會。是那該死的奴才沒看好狗,叫它跑了出來……”        


    景帝打斷他的話,“那只狗呢?”        


    站在兩旁的侍衛立刻去拿狗,並不曉得一隻老鬼與他們擦肩而過。        


    “小後生,你怎麼樣?”他飄到七皇子身邊,仔細查看被包成球狀的有姝。有姝窩在主子掌心,有一下沒一下地舔-他指腹,又用肥肥短短的前爪抱住他一根大拇指,以獲得安全感。        


    七皇子明白他尚且心有餘悸,把他捧起來置於唇邊親吻,低不可聞地道,“聽見了嗎有姝,我們今後再也不用擔驚受怕了。”然而為此付出的代價未免太大。他的確想激怒老八,令他做出不理智的事來,但絕不會拿有姝去冒險。若是可以,他恨不能把有姝的傷口全部轉移到自己身上,更無法原諒慧妃與老八的所作所為。從今往後,他們不再是他的親人,而是不死不休的仇敵。        


    有姝也恨之欲狂,一面哼哼唧唧地安慰主子,一面用意念與老鬼-交流,“我沒什麼大礙。你做好解藥了?”        


    “哪兒能呢。解藥所需的藥材,宮中的禦藥房並不齊全,我已經讓小鬼去京城裡找,目前已有眉目,不過還得等幾天。我本帶了藥粉來救你,沒想到遲了一步。”        


    “什麼藥粉?”        


    “能把鬼獒引開的藥粉,撒到八皇子身上保管叫他自作自受。”        


    “那就撒到景帝身上吧。”        


    老鬼沉默一瞬才道,“算你狠!”        


    不多時,就有侍衛把關在鐵籠裡的鬼獒帶上來。鬼獒見了八皇子和慧妃連連擺尾,看見上首的景帝卻忽然狂吠起來,前爪不斷撓門,尖牙啃咬銅鎖,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吱聲。銅鎖很快出現道道凹痕,不難想像這副爪牙落在景帝身上會是什麼境況。        


    景帝沉默良久才道,“老八,這條狗你馴得極好,除了你和慧妃,竟是誰都不認,連朕也想一口咬死。”        


    弑君之罪誰敢往頭上攬?八皇子和慧妃嚇得魂飛魄散,連連磕頭告罪。景帝卻已經不想再搭理二人,沖侍衛擺手道,“把它殺了。日後宮中不許再豢養鬥犬。”        


    侍衛領命,抽-出腰間佩刀砍掉狂吠不止的鬼獒的頭顱。被鮮血濺了滿身的慧妃和八皇子尖叫起來,目中除了驚恐,還有隱藏得極深的絕望。完了,皇上已經開始懷疑他們了,按照他多疑的秉性,定會對曾經的一切進行徹查。        


    證據,證據都抹乾淨了嗎?慧妃極力思索,卻又聽皇上說道,“皇后病體已愈,把鳳印還回去吧。”話落親自去推七皇子,溫聲道,“從今往後老七就住在廣陵宮,朕也好就近照顧。”        


    因沒有證據,又加之歐陽濤重兵在握,他暫時還不能處置慧妃與老八,只得當做尚未察覺,且看他們會不會自亂陣腳。從權力傾軋中一步步走來的景帝最能理解老七的彷徨與無助,他才華橫溢卻又命運多舛,在蒙昧之時就被母妃當成棄子犧牲,連選擇的權利都沒有。除了父皇和懷裡的小狗,他可說是無依無靠。        


    低頭看看像捧著易碎之物一般捧著小狗的兒子,景帝心裡滿是憐惜,不禁拍打他發頂,喟歎道,“長夜,父皇有愧於你啊。”        


    七皇子連忙搖頭,誠摯道,“父皇救兒臣于水火,並無一處對不起兒臣的地方。兒臣和有姝今後再也不用擔驚受怕了。”        


    景帝聞聽此言,心裡越發難受。而磕頭不止的慧妃這才猛然了悟:老七竟早就察覺到她的謀算,順勢在身邊放了一個乾清宮的暗樁。今天的一切全是他設計好的,沒準兒連老八的魯莽舉動也是受他撩-撥。不愧為姬家的種,城府果然夠深,早知如此,當年分娩的時候就該把他掐死!        


    慧妃悔之莫及,暗怪自己不夠心狠,卻並不知道,自己和老八的性命竟被一隻狗給盯上了。        


         


☆、第90 造畜        


         


廣陵宮沒雙雪殿規模龐大,擺設也非常簡單質樸,卻勝在位置極佳,只需繞過一條十丈回廊就能抵達乾清宮。景帝把兒子安頓好之後本想叫幾個太醫給他看看,似想起什麼又改了主意,對貼身太監吩咐道,“去酒井胡同把鄧朝山接進來,隱蔽點,莫讓旁人看見。”        


    鄧朝山是上一任太醫院院首,如今已經致仕,且不提他醫術如何高絕,僅忠心這一點就足以勝過景帝的專屬太醫。若非他年老體衰,精力不足,景帝本想讓他再幹十年。        


    鄧朝山來得很快,替七皇子診脈過後臉色凝重地搖頭,“晚了,治不好了。除了當年的狼極草之毒,他體內還積澱著許多毒素,應當是下在每日的飲食或藥湯當中,如今已深入骨髓,難以根除。”        


    “你個庸醫!都說了他中的不是狼極草之毒,是朱藤,朱藤,你們聽不懂人話嗎?就這樣的醫術,竟然也配稱為大燕第一國手!”老鬼拽著鄧朝山的山羊鬍子怒駡,只可惜情況跟當年一樣,沒人能聽見他的話。        


    有姝本來沒精打采地趴在主子掌心,見狀也一咕嚕爬起來,沖鄧朝山吠叫。七皇子連忙垂頭去吻他粉紅的鼻尖和小-嘴,柔聲安撫道,“噓,有姝別怕,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除了這句話,他竟再也沒有別的說辭。他已經放棄了重新站起來的希望,但在死之前,他會盡最大的能力安頓好有姝。        


    景帝心裡十分難受,卻也暗藏無盡憤怒,忍了又忍才沒露出扭曲的表情,“你的意思是說,這些年老七一直被人下毒?”        


    鄧朝山已經七十多歲,就算立時死了也是喜喪,所以沒什麼好遮遮掩掩的。他再次查探七皇子脈搏,篤定道,“沒錯,的確是中了慢性□□,微臣可以替七殿下調理,或可延長壽數,但若想重新站起來,除非菩薩顯靈……”        


    “什麼菩薩顯靈?你盡力治,不要說那些空話。”景帝想起慧妃願為兒子折壽的宣言,心裡就一陣膩味。        


    鄧朝山連連稱是,正準備寫下-藥方,又聽七皇子說道,“幫父皇也看看吧。”        


    景帝眸色暗沉了一瞬,卻也不反駁,伸出手讓鄧朝山把脈,少頃,對方微微搖頭,表示沒有問題。藥方很快開好,且有宮女立即拿去熬煮。景帝盯著兒子喝完藥,將之抱上床,命他早些安歇,這才匆匆離開。        


    妃色帳簾內,七皇子許久難以入眠。他還在為那驚險萬分的一幕感到恐懼,簡直難以想像若是鬼獒一口咬實,有姝會是什麼下場,而自己又會如何痛不欲生。他轉過臉,盯著趴伏在自己枕邊的小雪團,一字一句警告道,“有姝,我們來做一個約定。若是日後我遇見危險,你一定要遠遠跑開。”        


    有姝想起天幕垂落、銀河倒灌之時,自己被主子用力推開的情景,心裡止不住地冒出怨氣。他一咕嚕爬起來,跳到主子臉上又啃又踩,還用前爪不停拍打他側臉。七皇子被他的絨毛弄得極為瘙-癢,鼻尖更是顯出幾個小小的牙印,哪裡還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雙手插入有姝腋下,將他高高舉起來,慎重道,“有姝別鬧,我是為你好。”        


    有姝四隻爪子瘋狂亂-蹬,烏溜溜的眼珠淌著淚水,模樣委屈極了。七皇子看著看著已是心軟如泥,終是在喟然長歎中將他放下,緊緊貼合在胸口,不讓他看見自己壓抑而又痛苦的表情。有姝心有所感,發出委屈的哼哼聲。        


    主寵兩個抱了許久,這才臉貼著臉睡去。七皇子再如何驚才絕豔也只是十三歲的少年,白天受了驚嚇,晚上難免做些噩夢,不過片刻又驚醒過來,睜大眼睛在黑暗中尋找有姝的身影。有姝連忙伸出一隻小爪子去拍他臉頰,見他還不願入睡就會去--他眼瞼,鼻端發出極有韻律的低鳴。        


    七皇子慢慢恢復平靜,捏住他前爪,用滾燙的唇-瓣親吻他粉-嫩的肉墊,親了一隻又換一隻,把四隻爪子全都親遍才安心睡去。過了許久,見主子沒有做噩夢的跡象,有姝才躡手躡腳地爬起來,爪子勾住帳簾,一寸一寸挪到地下。        


    老鬼早已等候多時,打趣道,“你主子還真是寵愛你啊,難怪你不想變回人身。過來,我替你把傷口重新處理一下,小順子給你抹的藥沒有我的管用。”邊說邊解開紗布,清理傷口。        


    “謝謝。”        


    “你這傷口有些深,不知道癒合之後還能不能長出毛髮。若是長不出來了豈不很醜?”老鬼故意嚇唬他。        


    “沒事的,主子不會嫌棄我。”有姝篤定道,“多謝你趕來救我,我給你講講一種叫‘植皮術’的小手術吧……”        


    老鬼連忙豎起耳朵傾聽,臉上不時露出驚駭、嚮往、深思的表情。他也是精通醫術之人,自然明白有姝的話看似荒謬,卻極有操作性。也不知他腦袋究竟怎麼長的,竟能探索出如此驚世駭俗的手段,然而這樣的手段在他嘴裡也不過是個‘小手術’,那‘大手術’又會如何?        


    不知不覺間,老鬼身上的色彩一再加重,從一抹灰色殘影變成了一團濃黑霧氣。        


    有姝講解完植皮術,又道,“你們學醫的還需把人體的構造弄清楚,日後我給你畫一張人體構造圖,僅是那個就夠你研究好幾年。以此交換,你得教我一些中醫秘術。”        


    老鬼已經是個亡魂,哪裡還會在乎師門傳承,為了人體構造圖,立刻就點頭了。一人一鬼已成了莫逆之交,自是無話不談。有姝歎了一口氣,幽幽道,“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既然八皇子和慧妃想謀害主子,我就先把他們弄死!”        


    “你想讓我幫你?先說好,我不是厲鬼,不會殺人。”老鬼連忙擺手。        


    “我自己動手,不用你。”        


    “你?”老鬼上下打量雪團子,頗有些想笑。        


    有姝看看自己肥短的前爪,表情有些凝滯,沉默良久才嚴肅道,“想當年我也是個心狠手辣的主兒,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不知了結了多少妖魔鬼怪,扒皮抽筋,剜骨……”        


    噗……一聲噴笑脫口而出,老鬼連忙捂嘴,顫聲道,“抱歉,你繼續。”        


    有姝默默轉過身,用滾-圓的背影面對老鬼。        


    老鬼怕惹惱他,走上前好一陣誘哄,心裡卻笑得直打跌。就這狗性,還心狠手辣呢。然而很快,他就明白自己以貌取人了,只聽有姝囑託道,“改日我要把八皇子引到慈甯宮去,你替我施展一下障眼法就行了。”        


    老鬼心下悚然,這才明白他打的究竟是什麼主意。        


    與老鬼商議過後,有姝順著帳簾爬回床-上,在綿-軟的枕頭上踩了踩,這才挨著主子酣然入睡。        


    -----        


    甘泉宮一夕之間杖斃二十幾名宮人,緊接著慧妃失了鳳印,而久病不愈的皇后翌日就意氣風發的端坐在坤甯宮,接受眾妃叩拜。如此重大變故,也不知是如何引起的。眾嬪妃心裡好奇得貓抓一樣,紛紛派遣探子去打聽。        


    沒了鳳印和聖寵的慧妃對甘泉宮的掌控力大為減弱,很快就有流言傳出去,眾人這才明白原來是八皇子縱狗行兇,欲置七皇子于死地,反被皇上抓個正著。皇上雷霆震怒,不但帶走了七皇子,還沒收了慧妃權柄。他能把慧妃高高捧上去,自然也能狠狠踩下來,不過一念之間而已。        


    自從七皇子離開之後,曾經寵冠六宮的慧妃已有許久沒見過皇上,而八皇子幾次去乾清宮跪拜請罪,也都被攆走,竟是連一句解釋都不聽。與此同時,龍城也頻頻有消息傳回京城。        


    在七皇子的建議下,威虎將軍迅速在龍城北面修築了一座新的城池,命名為新龍城,說是能夠無條件接納顛沛流離、窮困潦倒的百姓,且五年不收賦稅,開墾出來的荒地也盡歸百姓所有,可自去官府辦理田契;商人能自由出入城門進行貿易,入城費、經製錢、總製錢、月樁錢、版帳錢等名目繁多的苛捐雜稅全部取消,只須繳納正稅即可。        


    消息一出,飽受戰亂之苦的流民蜂擁而至,不過一座小小縣城,轉眼就被他們擴建成足以與舊龍城相抗衡的巨大城池,且在地理位置上完全轄制住了其他九城。        


    景帝尚且來不及高興,又接到一份加急戰報,卻原來舊龍城的百姓豔羨新龍城的種種利民政策,紛紛想搬過去,卻被城主抓捕甚至殘殺,從而引起內亂。威虎將軍月前已出兵解救,內外夾攻之下終於生擒十城城主,現如今已押送回京,等待聖裁。        


    十城城主明面上是大燕人,實則早已被鄭國收買,成為鼓動民亂的推手。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想到,意欲利用民亂回歸鄭國的自己,竟反過來被百姓推翻。不過一座新龍城而已,竟引起如此大的變革,且在短短三月的時間裡收攏了民心,與鄭國六十年的奴化政策相比,當真極為諷刺。        


    景帝喟歎良久才把戰報交給朝臣們傳閱,而七皇子正坐在堂下,輕輕撫摸懷裡的小狗,臉上不見絲毫得色。        


    朝臣們自是對七殿下的運籌帷幄感到驚歎,聞聽皇上欲冊封他為端親王,竟無一人站出來反對,蓋因他雙-腿已廢,便是王爵再高,對旁人也沒有影響。        


    以十三歲稚齡獲封親王,這在大燕國尚算首例。慧妃聞聽消息後氣得吐血,八皇子也收到了其餘兄弟們看似真心,實則落井下石的道喜,氣怒之下砸碎一方硯臺,令太傅連連搖頭,失望不已。就這等心性,怕是連七殿下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        


    放棄了老七那樣的曠世奇才,反倒挑了老八這樣的歪瓜裂棗,慧妃當真有眼無珠!歐陽濤再次前來甘泉宮,將妹妹-痛駡一頓,恨不能把老八的雙-腿截了,安在老七身上。但他現在什麼都不敢做,只因老八魯莽的舉動已然招致景帝懷疑,歐陽家可能要蟄伏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尋求出路。        


    曾經熱鬧無比的雙雪殿現在門可羅雀,反倒是廣陵宮門庭若市,訪客不斷。諸位皇子看中老七的才智與聖眷,紛紛前來拉攏討好。這日,四皇子以探病的名義遞了拜帖,甫一跨進殿門就揚聲喊道,“皇弟,四哥看你來了。”        


    “皇兄請坐,我正準備用膳,你吃過了嗎?”七皇子一面說一面把特製的圍兜系在有姝脖子上,順便撓了撓他肥短的下巴。有姝仰起腦袋,發出舒爽的輕哼,小模樣十分逗趣。他傷勢已經痊癒,雪白絨毛也長了出來,反倒比以往更可愛。        


    四皇子哈哈大笑,“皇弟,你竟然還替它做了一副圍兜?當真是用心了。我尚未吃過,在你這兒蹭個飯吧。”        


    “皇兄無須客氣,小順子,去禦膳房叫他們添菜。”七皇子拿起手帕將有姝粉-嫩的小爪子一一擦乾淨,笑道,“有姝愛潔,吃飯的時候若把湯汁弄在身上,定然會哀求我幫他洗澡。現在天氣冷了,洗太多澡容易著涼。”話落捏住他一隻腳爪,用力親了幾口。        


    四皇子從未見過老七如此柔情款款的一面,不禁有些呆怔。        


    少頃,幾名宮女把添加的菜肴一一端來,又替四殿下盛好飯,然後魚貫退下。七皇子指著其中幾盤菜,提醒道,“皇兄,這幾道菜是我和有姝的,味道十分寡淡,你恐怕不習慣。”        


    “你與這只狗用同樣的菜?”四皇子又驚住了。        


    七皇子笑而不語,見有姝已扭著小屁-股走到一盤白水煮雞肉前,立即給他夾了一根雞腿。雞腿太粗-壯,擔心有姝咬不動,他就先用自己的牙齒把雞肉撕成條狀,再喂給他。哪料今天擺膳的時間有些遲,有姝已餓得狠了,立刻撲上去,用粉--舌尖把他咬進嘴裡的雞肉卷出來,末了把他嘴邊的湯汁一塊兒舔乾淨。        


    看見一人一寵嘴對著嘴互相搶食,本來潔症嚴重的老七竟一點兒也不嫌棄,反而張開嘴含-住小狗的舌頭,眼裡流露出歡喜而又溫柔的情緒,四皇子不免驚訝,繼而撇開視線,略覺尷尬。        


    “皇弟,你與它一嘴兒吃飯,會不會不乾淨啊?”他低聲提醒。        


    “有姝很愛乾淨。”七皇子不以為意,把有姝抱進懷裡,你一口我一口的餵飯,時不時垂頭親-親他鼻尖和小-嘴,臉上蕩出笑意。        


    主寵倆實在太過黏糊,令四皇子極其不適,他還從未見過誰把一隻狗照顧得如此周到。老七不像是在養寵物,倒是像在養兒子啊!他一面琢磨老七的喜好,一面心不在焉地吃飯,不知不覺便用了兩碗。        


    那邊廂,有姝也吃飽了,正仰躺在主子腿上,用小爪子不停拍打自己滾-圓的肚皮,要求給揉揉。七皇子低笑一聲,先拿帕子給他擦了擦油乎乎的小-嘴,又解開圍兜,這才緩慢地按-揉起來。        


    老七不良于行,平時定然很寂寞,難怪得了一隻寵物如此寶貝。四皇子終於確定了皇弟的喜好,等宮女把碗碟收走之後才輕輕拊掌,命等候在殿外的隨從入內。隨從搬來幾口大箱子,裡面均是名貴藥材,又有一人拎著一隻金絲籠子上前。        


    聽見響動,快睡著的有姝立刻睜眼看去,卻見籠子裡關著一隻半尺長的西施犬,毛髮極為順滑光亮,頭頂還用紅綢紮著一個小髻,品相十分出眾。他心裡一緊,立刻翻轉肚皮爬了起來,沖西施犬吠叫。主子身邊不能再出現小狗,尤其是比自己還可愛的小狗!        


    “跟一隻狗較勁兒,你丟不丟人?”老鬼從窗外飄進來。        


    有姝沒搭理他,繼續吠叫,身上的毛也跟著炸了起來,嚇得西施犬直往角落裡縮。        


    四皇子不解道,“皇弟,有姝這是怎麼了?是不是我帶來的這只狗氣味不對?”除了鬥犬,貓狗坊的小狗都經過嚴格地訓練,絕對不會發生互相撕咬甚至咬人的狀況。        


    他在吃醋。七皇子心裡門清,面上卻裝作一無所知,忍笑道,“別管他,他吃飽了就容易鬧騰。皇兄,你這只狗很可愛,叫什麼名字?”        


    四皇子暗喜,一面把小狗抱出來一面解釋,“這只西施犬是我托人從南邊帶回來的,血統很純淨,貓狗坊的總管也檢查過了,沒有疾病。聽說你喜歡小狗,這才想著送過來。對了,訓練它的隨從說它極其聰明,能懂人言,還會計數,要不讓它給你表演一個?”        


    這麼神異?有姝危機感大增,用意念問道,“老爺子,快看看它是不是也中了造畜之術。”        


    “沒,它就是一隻普通小狗。話說回來,你身攜紫微帝氣,本該成為一代雄主,怎會淪落到這等人不人狗不狗的地步?你這命格也太奇怪了些。”        


    有姝不好告訴他主子是紫微帝星的事,只能假裝沒聽見。二人交談間,小狗已被四皇子放置在桌上,面前擺了幾個木牌,分別寫著相應的數字。四皇子取出兩個數字,問道,“快告訴皇弟,二加二等於多少?”        


    小狗嗅了嗅餘下的木牌,很快叼出其中一塊,上面寫著“四”。四皇子大為得意,又問三加二等於多少,同樣得出正確答案。這種事古人見得少,自然感覺神異,有姝卻知道那不過是久經訓練之後的條件反射罷了。        


    然而主子卻仿佛被迷住了,竟然想去抱西施犬,口中還連連讚歎。這一下,有姝真的炸毛了,喉嚨裡發出呼嚕嚕的威脅聲,沿著主子膝蓋跳上桌面,把他不安分的手拍開。七皇子再次去抱西施犬,又被他一爪子拍開,如是再三,他竟動了真怒,叼-住七皇子衣袖左右撕扯,烏溜溜的眼珠冒出兩團火焰。        


    四皇子終於回過味兒來,驚歎道,“皇弟,有姝它莫非在吃醋?”        


    “應該是。”七皇子心裡暗笑至內傷,面上卻分毫不顯,再要伸手去抱西施犬,竟被有姝一口咬住拇指,四隻肥短的爪子全部攀到他手臂上,來個死纏爛打。        


    “皇兄你看,有姝這醋勁兒也太大了,竟不許我抱別的狗,若是留下這只西施犬,也不知他會氣成什麼樣兒。他曾救過我的命,我亦少不了他,這只西施犬皇兄還是自己抱回去養吧。”七皇子委婉拒絕。        


    有姝這才放開他手臂,伸出舌尖舔-了舔-他拇指上的牙印,鼻頭一聳一聳,發出委屈的哼哼聲。        


    四皇子方才還覺得自己這只西施犬靈氣逼人,再看表情動作都極其人性化的有姝,便也明白二者簡直是天差地別。任誰被另一個小生命當成全世界看待,心裡都難免動容,更何況老七這樣重情重義的人。他並不覺得傷了顏面,爽快地笑了笑,然後帶著西施犬拱手告辭。        


    危機解除之後,有姝顛顛兒跑到四皇子留下的一堆木牌前,不停用爪子拍打,也想展示一下高智商。與一隻狗攀比,他竟一點兒也不覺得丟人,只希望主子能更愛自己一些,更看重自己一點。        


    七皇子以拳抵唇,努力憋笑。躺在梁上的老鬼也跟著打趣,“我越來越懷疑你的來歷了。說實話吧,你根本沒中造畜之術,你就是一隻狗精對不對?瞧你那狗樣兒!”        


    有姝並不搭理他,吐出半截舌頭沖主子吠叫,卻被對方撈起來,綿綿密密一頓親吻,邊親邊低笑道,“乖有姝,不用表演了,我知道你是世界上最聰明的小狗。方才我逗你玩兒呢,壓根就沒想過收養西施犬。我有你已經足夠了,不需要任何人。”        


    有姝毛茸茸的尾巴瘋狂擺動起來,用小-乳牙磨了磨主子高-挺的鼻樑,以表達喜悅之情。        


    老鬼等主寵兩個黏糊夠了才不緊不慢地道,“我來是想告訴你兩個消息。第一,太后的胞兄靖國公已入宮了,這會兒他們應該在佛堂裡廝混。第二,你主子的解藥已經做好,服下後你替他揉揉腿,就照我教你的方法。”        


    有姝大喜過望,果斷道,“你施個法術,讓我主子先睡一覺,我好趁機離開。解藥你暫且收著,等我回來再喂他。走,去雙雪殿。”        


    老鬼應諾,指尖微微一點,七皇子就睡死過去。有姝沿著他袍角滑到地面,又讓老鬼給他蓋了一條厚厚的棉被,這才在障眼法的幫助下順利避開來往行人,出了廣陵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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