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將步入花甲之年的林青霞將在月底推出她的第二本散文集《雲去雲來》”,看到這則消息,一個恍惚。天吶,那個從竹林飛來,眉間夾帶英氣的“東方不敗”竟然60歲了!
下週一就是林青霞60歲的生日,得知她的新書將要出版,書評君趕忙從出版社那裡要來了獨家試讀章節。書的封面上,她一頭短髮,微微扭頭,眉眼間英氣不減當年,白色肌膚與黑色背景構成強烈對比,沿襲一貫的俠女風韻,獨一無二,迷倒眾生。
這幾年,林青霞的生活重心是寫作,這樣一個大美人,竟真真的把寫作做為下半輩子的事業來做了,而且確實寫得有風格。用白先勇的話說,這本《雲去雲來》最大的特質就是“真”與“善”,尤其是人物形象的刻畫,十分動人。張國榮當年的話猶在耳邊,被她寫進了新書:“青霞,不要再拍戲了,也不要打太多麻將……”
憶
文| 林青霞
我遲到了五分鐘。
金聖華已經坐定在文華酒店二樓ClipperLounge長廊邊的位置,自從張國榮走後,為了避免傷感,我總是避開這條我跟他曾經坐下來談心的長廊。
聖華是我婚後認識的朋友,我們的交往過程中經歷了SARS的歲月和雙方父母相繼離世的哀傷,一路在互相扶持中走過人生的困境。她跟我是忘年之交,我們的學問也很懸殊,她早年留學法國,拿了博士學位,曾經是翻譯學會會長,在中文大學執教多年,而我們竟然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她待我坐下,一派優雅婉約地跟我聊起近況,我極力地集中精神,腦子裡浮現的卻是國榮在這兒、在我對面跟我說的話:“青霞,不要再拍戲了,也不要打太多麻將……”不一會兒思緒飄到了淘大花園非典(SARS)傳染的前夕。當時我們分別與朋友在以前的麗晶酒店喝下午茶,我三缺一想找與他同桌的陳淑芬打牌。她沒空,我失望地轉身離去。“青霞!”身後有一個清脆的聲音叫住我,是國榮,他說:“我跟你打。”我愣了一愣,他怎麼會?—那是他跟我打的最後一場麻將,記得那天他“衝”了一把很大的牌,有五十五番,之後又連放了幾把炮。我們打的是小牌,輸贏不大,但是我知道他性格要強,事後很過意不去。
▲林青霞與張國榮
那一刻,我腦子裡有兩條軌道,一條憶著過去,一條機械化地回答聖華的問題。還好她沒看出來。好不容易雙軌變成單軌,專注地聽她問起我寫作的近況。迎面走來兩位穿著得體大方、有型有款的女子,一中一外,我一眼認出那位穿著墨綠呢子西裝外套的中國女人。她保養得宜,面孔和十幾、二十年前一樣。還是一身GiorgioArmani的型格,她們隔著一桌坐在我前面,我等她坐定,起身走到她身後環抱著她。我抱住的是過去那些迷失的歲月。她是見過世面的人,定了一定:“你係邊個?”我操著一口標準廣東話:“你永遠估唔到我係邊個?”她沒有動:“再講多一句!”我抱著她不放,輕笑說:“我再講多一句你就估中了!”她一回身:“啊呀!青霞!謝謝你的擁抱。”
聖華喜歡聽我說故事,經常我們聊完天,就是我下一篇文章的開始。我重新回到座位,這會兒才真正地回到當下,專注地跟她聊起我剛剛擁抱的往事。
認識Winnie是一九八五年,我拍《警察故事》、《刀馬旦》和《夢中人》那一年。在搬進新世界公寓之前,聽朋友說這間公寓住進去會不好,他們所謂的不好是搬進去的人都很孤單寂寞,我心想,這有什麼不好,我老早已經孤單寂寞了。Winnie住在我的樓上,她煮得一手好上海菜,我們住在那兒的單身女子經常到她家打牙祭。還記得她家一進門右邊小小的開放式廚房,正對著客廳和餐廳,我經常在廚房外欣賞她做菜的樣子,只見她輕輕鬆松,抓鹽、倒醬油、炒菜,在那個小方塊裡面就像在跳華爾茲。現在回想起來,她本事倒真大,一個人燒菜煮飯招呼十個八個客人,一點也不費力。
▲電影《刀馬旦》劇照
有一天不開工,我賴在床上不肯起,賴到下午三點,一邊摸著肚子,一邊自言自語:“好餓,好餓。”後來實在餓得受不了,起床戴上特大的太陽眼鏡到樓下新世界商場吃麵。當我正在挑起碗裡的麵條,張大嘴巴吃的時候,迎面來了一群人,前呼後擁的,走在前面的是鄧麗君,她見到我驚奇地問:“你一個人啊?”我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想他們見到我這樣的一個畫面,一定覺得很可笑。《警察故事》通常是天亮才收工,有一天收工早了,半夜三點,我一點睡意也沒有,茫茫然,走進公寓,打開房門,望著窗外的無敵海景,好美啊,這就是東方之珠—香港。心想我應該開心地欣賞這美麗的景色,可是,我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這樣璀璨的夜景,讓我感覺更是孤單。心裡一陣酸楚,突然之間嚎啕大哭起來,待我停住哭聲,撥了個電話給張叔平,叔平說:“你哭啦?”我一邊抽泣一邊說:“我好寂寞。”叔平說:“打電話給朋友啊。”
拍《刀馬旦》之前,徐克為了讓演員進入角色,提議大家一起圍讀劇本,正好我們三個女主角葉倩文和鍾楚紅都住在新世界大廈,我們先到前面兩個女主角家去讀劇本,最後到我家。一進門葉倩文就找吃的,打開冰箱,空空如也,廚房裡也沒有零食,她難以置信地問我:“你們家怎麼什麼吃的都沒有?”我倒是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一下子給問住了。過一會兒,不知道誰踢到地上的空罐頭,又是一陣驚訝:“這是乾什麼用的?”心想幹嘛那麼大驚小怪:“天花板漏水,接水用的。”
▲電影《東邪西毒》劇照
雖說香港是個華麗的城市,從一九八四年林嶺東請我到香港拍《君子好逑》到一九九四年拍《東邪西毒》,這十年我孤身在港工作,每天不是在公寓裡睡覺就是在片場裡編織他人的世界,有時候一覺醒來,彷彿一個人置身於孤島。時光飛逝,驀然回首,好像不見了十年。就在這個下午,我找回了迷失的十年。
婚後這十多年,每次出門,車子都會經過新世界公寓。記得愛林才幾歲大的時候,我常指著那個方向:“媽媽以前一個人住那兒,好孤單。”“你現在有我就不孤單了。”她心疼地說。
送聖華回家,車子經過新世界公寓的時候,我們兩人都不自覺地往那個方向望去。
二零一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印象鄧麗君
文| 林青霞
一九九四年我結婚當天,多想把手上捧著的香檳色花球拋給她,因為我認為她是最適當的人選,我想把這份喜氣交到她手上,可是我不知道她在哪裡。
婚後不久,我和朋友在君悅酒店茶敘,接到她打來的電話,“你在哪兒啊?我想把花球拋給你的……”我一連串說了一大堆,她只在電話那頭輕輕地笑,“我在清邁,我有一套紅寶石的首飾送給你。”那是我和她最後的對話。
一九八零年,她在洛杉磯,我在三藩市,她開車來看我,我們到UnionSquare逛百貨公司,其實兩人也並不真想買東西。臨出店門,她要我等一下,原來她跑去買一瓶香水送給我。我們喝了杯飲料,她晚飯都不吃就趕著開車回去。那是我們第一次相約見面,大家都不太熟悉,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但是我卻被她交我這個朋友所付出的誠意深深地打動。
和她的交往不算深。她很神秘,如果她不想被打擾,你是聯絡不到她的。我們互相欣賞。對她欣賞的程度是—男朋友移情別戀如果對像是她,我決不介意。跟她見面的次數並不多,一九九零年到巴黎旅遊,當時她住在巴黎,這段時間是我跟她相處最長的時段。因為身在巴黎,沒有名氣的包袱,我們都很自在地顯出自己的真性情。我會約她到香榭麗舍大道喝路邊咖啡,看往來的路人,享受巴黎的浪漫情懷。她也請我去法國餐廳LaTourd'Argent吃那裡的招牌鴨子餐。記得那晚我和她都精心地打扮,大家穿上白天shopping回來的新衣裳,我穿的是一件閃著亮光的黑色直身EmporioArmani吊帶短裙,頸上戴著一串串Chanel珠鍊。她穿的那件及膝小禮服,雖然是一身黑,但服裝款式和布料層次分明。下擺是蕾絲打褶裙,腰繫黑緞帶,特點是上身黑雪紡點綴著許多同色繡花小圓點,若隱若現的。最讓我驚訝的是,她信心十足地裡面竟然什麼都不穿,我則整晚都沒敢朝她胸前正面直望。我們走進餐廳,還沒坐定,就聽到背後盤子刀叉噹啷噹啷跌落一地的聲音,我想,這侍應一定為他的不小心而感到懊惱萬分。她卻忍不住竊笑,“你看,那小男生看到我們驚艷得碗盤都拿不穩了。”
▲林青霞與鄧麗君
有幾次在餐廳吃飯,聽到鋼琴師演奏美妙的音樂,她會親自送上一杯香檳酒,然後對他讚美幾句。她對所有服務她的人都彬彬有禮,口袋裡總是裝滿一兩百法郎紙鈔,隨時作小費用。我看她給的次數太多,換一些五十的給她,她堅決不收。有次在車上她拿出一盒卡帶(那時候還沒有碟片)放給我聽,裡面有她重新錄唱的三首成名曲,原來那段時間她在英國學聲樂,她很認真地跟我解釋如何運用舌頭、喉嚨和丹田的唱法令歌聲更圓潤。對於沒有音樂細胞的我,雖然聽不懂也分辨不出和之前的歌有什麼不同,但對她追求完美和精益求精的精神深感敬佩。有一天到她家吃午飯,車子停在大廈的地下室停車場,那裡空無一人,經過幾個迴廊,也冷冷清清。走出電梯進入那坐落於巴黎高尚住宅區的公寓,一進門,大廳中間一張圓木桌,地上彩色拼花大理石,天花好像有盞水晶燈。那天吃的是清淡的白色炒米粉,照顧她的是一名中國女傭。我一直以來的夢想就是在巴黎有個小公寓,她在巴黎這所公寓比我的夢想更加完美。可是我感受到的卻是孤寂。
那些日子,我們說了些什麼不太記得,只記得在巴黎消磨的快樂時光。
結束了愉快的巴黎之旅,我們一同回港,在機上我問她自己孤身在外,不感到寂寞嗎?她說算命的說她命中註定要離鄉別井,這樣對她比較好。
飛機緩緩地降落香港,我們的神經線也漸漸地開始繃緊,她提議我們分開來下機,我讓她先走。第二天全香港都以大篇幅的頭條,報導她回港的消息。
二零一三年來臨的前夕,我在南非度假,因為睡不著,打開窗簾,窗外滿天星斗,拱照著蒙上一層層薄霧的橘色月亮,詩意盎然,我想起了她,嘴裡輕哼著“月亮代表我的心”。她突然的離去,我悵然若失,總覺得我們之間的情誼不該就這樣結束了。
這些年她經常在我夢裡出現,夢裡的她和現實的她一樣—謎一樣的女人。奇妙的是,在夢裡,世人都以為她去了天國,唯獨我知道她還在人間。
二零一三年一月八日
《雲去雲來》
作者:林青霞
水深水淺,雲去雲來,聽林青霞的第一本有聲書。
林青霞說:宋代詞人蔣捷的《聽雨》,這何嘗不是我內心的寫照。“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那些年在台灣拍戲拍得火紅火綠的。“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而立之年,孤身在香港拍戲,一待就是十年,曾經試過,獨自守著窗兒,對著美麗絢爛的夜景,寂寞得哭泣。“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而今真是鬢已星星也,到了耳順之年,歷盡人生的甜酸苦辣、生離死別,接受了這些人生必經的過程,心境漸能平和,如今能夠看本好書,與朋友交換寫作心得,已然滿足。人生很難有兩個甲子,我唯一一個甲子的歲月出了第二本書《雲去雲來》,當是給自己的一份禮物,也好跟大家分享我這一甲子的人、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