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陳阿婆今年七十有五了,獨居,老伴三年前去世。育有四個女兒,最小的女兒都四十幾了。

有四個外孫,大外孫女去年結婚,今年曾孫子也出生了,讓人羨慕的四世同堂。

這麼多的子女,為什麼陳阿婆會獨居呢?不是女兒不孝順,而是阿婆自己不願意與女兒住在一起。

老伴去世前重病纏身,在床上癱了三年才熬到了生命的最後一秒。

家裡的四個女兒都精疲力盡,大女兒甚至直接搬來同住,24小時照顧他。

陳阿婆知道四個女兒都孝順,正是因為如此,她心疼自己的孩子,不願意拖累她們。所以無論她們怎麼勸,她都堅持自己住。

她不想成為女兒的負擔。

今年開春之後,陳阿婆就感覺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弱。

她的胃口越來越差,她精神越來越不好,卻每天只能睡著兩三個小時,經常還夢見去世了的老伴和朋友。

她隱隱有種感覺,自己似乎再活不過一年了。

人到了這個年紀,其實生死早就看淡了。陳阿婆沒有什麼遺憾的,四個女兒都步入中年了,最小的一個外孫女也在讀大學了。

自己的存款有幾萬塊,是用來治病和辦理後事的,唯一能留給他們的便是現在住的這套房子。

這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修的,那時候成都正在進行城市規劃改造。

陳阿婆和老伴本身就是成都市紡織廠的職工,一直住在紡織廠的家屬樓裡。那還是一幢青磚房,廁所廚房都是公用的。

陳阿婆一家在這裡住了三十年,突然有一天街道來開會,說這裡要進行拆遷,大家都是原址還建。

依照政策,陳阿婆本來能分得四十平米的一居室,她咬咬牙,硬是補了十平米的差價,要來了五十平米的兩居室,就是她現在住的這套房。

光陰如梭,她在這裡也住了二十幾年了。

這房子雖然小,房齡也是二十幾年,沒有電梯,戶型結構也遠遠趕不上現在的商品房。

可是,它的位置卻極佳,位於錦江區人民北路三段,周邊配套成熟,醫院、超市、大型購物街、酒店應有盡有,極其繁華。

更重要的是,這還是一套學區房,從幼兒園到中學,全都是重點學校。可以說是黃金地段的最中心都不為過。

就是這樣一套五十平米的兩居室,按照今年的房價來算,恐怕也值一百二三十萬了。

這房子雖好,可是它是一個整體啊,它不能被一分為四啊。

這實在讓陳阿婆為了難,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能虧待了誰。

以前老伴病重的時候,四個女兒出錢出力,從不推諉,不該讓她們受委屈。陳阿婆每天想的最多就是如何分配這套房子。

要說她真的有什麼私心,她還是有的。

她希望把這套房留給二女兒。二女兒嫁得不好,老公是個賭棍,年輕的時候把家底都輸光了,然後就跑了,那時候大外孫女也才剛讀小學。

二女兒在三女兒的幫助下支了個書攤艱難度日,辛苦了一輩子現在還住在那套不只三十平米的小房子裡,陰暗潮濕,她的風濕就是這麼來的。

陳阿婆想自己走了之後,二女兒就搬過來住,曾孫子還能在這裡讀書,這樣的安排最好不過了。

可是這樣子的話,其他三個會有意見吧。

大女兒為這個家最辛苦,小時候幫忙帶妹妹,工作後還每個月堅持寄錢回來。

三女兒工作找得好,是個小局長了,她對這個家裡經濟付出最多,老伴的醫藥費一大半是她墊的,對另外三個姐妹的幫襯也很多。

四女兒是老么兒,最受寵,家裡什麼好的都先想到她,老伴生前也最喜歡她,她嫁得最好,老公是工程師,又顧家。

四個姑娘都是親生的,陳阿婆願意虧了誰呀,只恨自己沒有多掙幾套房子。

2

今天是例行的四姐妹一起來看陳阿婆的日子,其實平時幾個女兒也會過來,只是不會像每月的1號這樣齊聚在一起。

這樣做的目的主要也是為了有什麼事大家在一起也好商量。

大女兒和二女兒早已退休,三女兒再過兩年也退休了,四女兒前幾年因為下崗乾脆就在家賦閒照顧自己的家庭。

四個女兒照例陪老母親看電視聊天,聊自己的孩子,聊最近的天氣。

每個人還會在今天給母親一點錢作為生活費,金額看個人心意,三女兒給得最多,每次都是一千塊,其他三個就兩三百的給。

其實陳阿婆有自己的退休金,她並不需要這筆錢,但是考慮到自己老了需要有點存款,所以就接受了,自己的退休金就乾脆全部存了起來。

大女兒問了句:“媽,今天中午想吃啥?我給您煮麵吧。下午我去殺隻雞,給您燉鍋湯,平時可以用它下面或煮湯飯。”

陳阿婆說:“別忙了,中午外面吃,今天我請你們。老大你也別去燉啥湯了,我吃不下。”

四女兒說:“吃不下還不是要吃,您就是吃不得,身體才不好。我前天帶的酸奶喝沒?”

“喝了,喝了。冰箱裡還有,莫再買。過期了好浪費。”陳阿婆若有所思的看著四個女兒,她不曉得怎麼跟她們談這個事。

還是三女兒精明,看出了母親今天有心事,她試探的問著:“媽,是不是要有什麼事跟我們說啊?”

陳阿婆見話都遞過來了,“今天,我想跟你們談談這個房子。

“你們也知道老媽我沒啥錢,一輩子就是這套房,它又不可能分成四份。我這段時間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四個女兒怎麼也想不到陳阿婆會跟她們談這個。二女兒說:“您這麼早說這些幹什麼?”

四女兒也說:“一天想這麼多,難怪睡眠不好。”

陳阿婆一輩子潑辣慣了,見幾個女兒把話題扯遠了,立馬嗓門大了起來,​​“哎呀,聽我說完嘛。”

大家都安靜了,直直地看著陳阿婆,阿婆順了順氣,喝了水,慢慢地又說:“哪裡早嘛?你們就是迴避,我這個年齡說這個正常得很,有啥子嘛?

“我看隔壁那些為了爭房子兄弟姊妹上法院的,就是老的之前沒安排好。我是肯定不願意看到你們以後為了這個東西去那個官門的。”

陳阿婆捋了捋思路,“你們對我和老頭都好,都是盡到了責任的,我是很欣慰的。

“媽的,以前那些人就欺負我沒兒子,笑話我,我看他們哪個現在敢跟我比。我對你們是一樣的,手心手背都是肉。這點不要懷疑。

今天,我想說說我的想法,老二生活最艱難,你們都曉得,她現在風濕那麼重,就是因為她住在那個陰暗的房子裡。

“一輩子沒享到福,找了那個賭鬼,現在死了活了都搞不清楚。

“我……想這個房子留給老二,但是不是白給,老二給你們三個一家十萬。這就是我的想法,你們覺得怎麼樣?”

二女兒沒想到母親會這樣安排,她熱淚盈眶,看著陳阿婆,“媽,這……我也沒錢給她們呀?”

陳阿婆看著老二,“沒有就打欠條,把你那個爛房子賣了,留到做啥子,還在等你那個死老公嗎?”

二女兒被說中了心事,低下頭不再言語。

母親的這個決定明顯偏袒二女兒,其他三個雖然沒說話,但是心裡多少有點不服氣。

中午陳阿婆和四個女兒在外面吃了便飯,飯畢四個女兒就離開了。陳阿婆知道,這是回家和家裡人商量去了。

也對,百來萬的房子作價三十萬給了老二,誰心裡都不舒服。

3

“她是在開玩笑吧?她知道這房子值多少錢嗎?你下次過去跟她說說,她天天窩在家裡,不了解行情。”說這話的是大女婿。

大女兒嘆了口氣,“她知道的,天天坐在那個花園里和其他老太婆聊天,也要聊到這些的。

“有一次她還跟我說她那裡讀書都能讀重點,外面的人都搶著來買,二手房一掛出去,不出三天就賣出去了。”

“那她這麼說,就老二是女兒,你們都不是啊?我跟你說,要她這麼安排,你起碼少了十幾萬。”大女婿越說越激動。

大女兒沒再說話,她知道母親的苦心,老二確實過得苦,讓她住得好一點也是好事。

老二又拿不出那麼多錢來買這個房子,所以媽媽就直接拍板讓老二拿出三十萬買這套房。

大女兒家尚且如此,其他幾家呢?

三女兒很能幹,不管是在單位,還是在家裡都是頂樑柱。三女婿也是公務員,可是並沒爬上去,只是個小科員。

三女婿聽到了這個消息後,也是很驚訝,“那房子我還在想以後買過來呢。那可是學區房,兒子過兩年也要結婚了,這房子可以留給他的子女讀書啊。”

三女兒說:“你別亂來,今天已經說了給老二。”

三女婿說:“嘿,這有啥,我們按市價買,這房子一百萬值了吧,我們一家給二十五萬。”

三女兒笑,“你倒是口氣不小,錢呢?你現在有多少錢,還二十五萬,二萬五都拿不出來。”

三女婿說:“把新都那套房子賣了就是了嘛。還不夠就打欠條,就許老二打,我們不能打。老二拿著這個錢去買套商品房,首付夠了吧。”

三女兒急忙說:“你夠了,這我家事,你別亂出主意。還讓我二姐貸款,她都退休了,再說我大侄女什麼情況你不清楚。不許再討論我家事,我自己會考慮。”

因為三女兒是家裡主要的支柱,她這一說,三女婿再不敢說話。

“媽媽打算把這房子給二姐?”這是反問句,問這話的是四女婿。

四女兒點了頭,“嗯,然後二姐給我們三個一家十萬。是這樣說的。”

四女婿放下筷子,“女兒畢業之後,我想著把她送到英國去深造兩年。那可是一筆大開銷,這兩年別看房地產火爆,我收入沒怎麼漲。

“按理說這房子給我們,我們也沒這個錢買過來,但是給十萬,是不是太少了?”

四女兒看著自己的老公,“我也知道是少了點,但是我二姐的情況,你也知道。

“我小時候,先是大姐帶著我,後來大姐到樂山去當學徒,就一直是二姐在照顧我。

“其實我是很感激我這些姐姐的,現在能讓二姐生活得好一點,我是沒意見的。”

四女婿眉眼含笑,“行了,這本來就是你家的事,你覺得合適我也無所謂的。雖說是少了點,但是我們家又不靠它來發家致富。老人家怎麼說就怎麼做吧。 ”

四女兒感激地看著自己的老公。

到了周末,二女兒要跟嫁出去的女兒見面。

她把陳阿婆的這個決定告訴了女兒:“你外婆其實就是想著你,她把這房子留給我,主要也是為了你。我沒本事,掙不了錢,她給你留家底,免得你在婆家受委屈。”

女兒聽了之後,也是很久回不了神,“可是我們也拿不出這麼多錢啊。”

二女兒說:“八字還沒一撇呢,你三個姨媽都沒點頭。再說又不是現在給你,要等到外婆百年之後。

“我今天只是先跟你交個底,讓你知道有這個事。行了,吃了飯就回去吧,孩子還等著你回去餵奶呢。”

4

這天,大女兒照常來看陳阿婆。她在廚房給陳阿婆燉銀耳湯,陳阿婆站在廚房口看著她忙碌的背影。

這是自己的第一個孩子,生她的時候也才17歲,根本不會做母親。

那時候生活艱難,她很早就懂了事,幫忙做家務,帶下面的妹妹。

讀書成績也是最好的,家裡的牆上全是她的獎狀,本來中考都考上了,七中的錄取通知書都寄到家裡來了,卻鬧了文革。結果書沒讀成,被招工去了樂山,做了五年學徒才被分配回成都上班。

好在工作還不錯,雖說是工人,但是單位一直效益比較好,算是旱澇保收。

大女婿跟她一樣都是工人,他們的兒子很爭氣,現在在北大讀研究生,外孫子遺傳了這個女兒聰明好學的頭腦啊。

她回憶著這個女兒的一生,對她說道:“別忙了,過來我們兩娘母聊聊。”

“我看著火呢。”大女兒回復。

“出來我們邊聊天邊看火,不耽誤事。”

大女兒坐在了陳阿婆旁邊。陳阿婆看著女兒,握著她的手,“你辛苦,我一直都知道。我把這房子這樣安排,你心裡肯定不高興。”

大女兒忙說:“沒有。”

陳阿婆拍了一下她肩膀,“說假話,你是我女兒,你什麼想法我會不知道。”

大女兒不說話了。

陳阿婆接著說:“我這麼安排有我的道理的。你對比對比,你兒子將來是有出息的,你老公也是靠譜的實誠人,你將來是有福的。

“老三她有本事,以後退休了,自己給自己掙了不少,將來退了休,退休金也能高出你們好大截。

“老么嫁得不錯,最開始我還擔心她降不住四女婿,可是四女婿是個顧家的,她生活我也不擔心。

“就是老二,你看她這樣子,我當媽的放心得下?她女兒又是這個情況,今後能把自己顧好就不錯了,還能管得了她媽,我不為她想誰為她想。”

聽到母親這樣苦口婆心,還有什麼委屈呢?

大女兒抱著陳阿婆,“媽,我懂得。您放心,我不委屈,就給老二,是她的。”

陳阿婆欣慰大女兒的明事理,她從腰包裡摸出了一個玉鐲。

“這個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我從一個地主老太婆那裡買的。當時花了我十塊呢。我也不知道到底值不值錢,戴了也幾十年了,就留給你了。

“這色兒現在也不好看了,可是當是個念想吧。”

大女兒感慨地看著玉鐲,母親這樣記掛自己,她覺得什麼都值得了。

晚上回家後她把這些告訴了老公。大女婿也是愣了好半天,才說道:“哎,你媽也是真夠操心的。算了,老人的意願我們還是要尊重的。”

隔了一天,老三和老四一起去看陳阿婆。飯桌上,陳阿婆問她們:“上次我跟你們說起的那個事,你們沒有意見吧?”

四女兒說:“沒有的,您怎麼說就怎麼算吧。”

陳阿婆轉而看著三女兒。

三女兒躊躇地開口:“媽,要不這房子我按照市價買了吧,她們三個我一家給三十萬。”

陳阿婆說:“怎麼你會想要這套房子?你家那麼大,還不夠住?”

三女兒說:“也不是住不住的問題。您知道的,還不是為了我那個兒子,他和他女朋友高中就開始談了,然後也計劃要結婚了。

“我想著這裡是學區房,我把這裡盤下來,以後他們的孩子教育問題不是省了很多事嘛。”

“原來是這樣。”陳阿婆若有所思地說。

老三看有戲,急忙又說:“我到時候會把新都的房子賣掉,一定及時把這錢給姐姐和妹妹。

“二姐要買新房,就用這個錢,要還不夠,我們到時候一起想辦法。”

四女兒沒想到三姐會有這個打算,她不知道怎麼接話,沉默地看著母親和三姐。

“可是他們小孩不是還沒結婚嗎?等到結了婚再要小孩再怎麼也是兩三年後的事了。

“這老二的外孫女都快一歲了。而且老二家這麼苦,吃虧就吃虧在家裡沒一個讀書人。讓那小曾孫讀好學校,也是一個契機啊。

“你想讓你的孫子讀名校,我懂,你們還有機會的。可是老二如果錯過了這次,就沒有機會了。”陳阿婆說著。

母親都這樣發話了,還能再說什麼呢。三女兒悻悻說著好。

又過了一周,今天三女兒獨自來看母親。陳阿婆看著她,“我是太偏心了,對不對?”

三女兒說:“沒有,媽媽別這麼想。就按照您的安排這麼做,很好的。”

陳阿婆說:“你小的時候,不是大姐帶著你,就是二姐帶著你。我一直上班上班,都沒回過味來,你都成大姑娘了。

 

“幸好你爭氣,讀書也好,工作也好。四個姐妹中,你最有能力,以後姐妹要是有什麼困難,你能幫還是要繼續幫啊。

“不能因為老的不在了,姐妹就斷了。有什麼事姐妹幾個一起去面對。”

三女兒知道母親在安慰自己,她哭著說:“媽,我那天不該說這些的。您放心,姐姐還照樣是姐姐,不會變的。”

又過了兩天,二女兒來看她了。兩母女坐在沙發上,二女兒斟酌地說:“媽,你還是別把房子給我了。對她們三個太不公平了。”

陳阿婆看著二女兒,“要不說你傻,你自己看看你這輩子過成什麼樣子,這送上門的好事還拒絕,蠢。

“你不為你自己想,你難道就不為你女兒想?你那個親家,都拿鼻孔來看你了。”

二女兒被罵的說不出話來。

陳阿婆接著說:“你不用擔心她們三個,她們都是明事理的,早就想明白了。

“你就聽我的安排。還有趁早去民政局問問離婚手續,他這麼不死不活地拖著你算什麼事。

“以後跟姐妹該怎麼處還怎麼處。你那個腦子轉不動,有什麼事多問問她們三個的意見。

“你女兒就是書讀少了吃虧,難道你還要你孫子吃這個虧?”二女兒當年家裡發生了大變故,對外孫女影響特別大,以致於這孩子成績一落千丈,再沒提起來過。

後來勉強讀完中專,在三女兒的安排下進了一家國有超市做營業員。也只能說湊合著過日子。

老二看著陳阿婆,“媽,我最沒用,一輩子讓你操心。”

陳阿婆嘆了口氣,“誰叫你是我女兒呢?我不管你誰管你。你要硬氣起來,別叫你那親家瞧不起你。”

總算是把這幾個女兒都安頓好了。

5

了解了這樁心事之後,陳阿婆覺得自己一身都輕鬆了。也許是沒什麼牽掛,她的身體也支撐不住了。

終於在三個月後的一天,她在花園里和其他老太婆聊天時,頭腦一陣暈眩,接下來便睡著了,怎麼也睜不開眼睛。

等到陳阿婆醒過來時,已經是兩天后了。

陳阿婆轉動著眼睛看看四周,到處都是醫療儀器,她旁邊就是一台心電儀,嘴裡插著管,輸送著氧氣,手上插著針,還在輸著液。

護士走過來,看著她說:“您終於醒了。婆婆,您都睡了兩天了。”

陳阿婆說:“這是哪兒?我的孩子們呢?”

護士說:“這是華西醫院呼吸科,您在重症監護室呢。家屬不能隨時進來的,每天的下午四點到四點半是探視時間。

“您好好休息,待會就能看見他們了。我去打電話,讓他們都過來。”

“好,謝謝你了,小姑娘。”陳阿婆感覺好累,說不上話了。

下午四點,是探視時間。幾個女兒輪流進來,然後便是外孫女和外孫子,女婿。

他們一個接一個地和陳阿婆說著話,陳阿婆很累,大部分時間都是半睡半醒,他們的話基本沒聽清,就只聽到媽、外婆的叫。

但即便是這樣,陳阿婆還是很高興,她有這麼多後人來送她,她好開心。

幾天后,遠在北京讀書的外孫子也回來了,他坐在陳阿婆床前一直哭。

陳阿婆最喜歡的就是這個孫子,以前還帶過他兩年呢。

這孫子從小就喜歡圍著外婆轉。後來讀了書,特別聰明好學。她看著這個大外孫,能在最後走之前再看一眼,滿足了。

外孫子回來後,每天都過來探視。這樣躺在重症監護室,每天短暫的探視時間,就是陳阿婆最幸福的時刻。

從和護士醫生的交談中,她知道自己是肺癌晚期,已沒有手術意義,還有感染,所以無法從重症監護室轉出去。

她無法進食,每天靠輸營養液維持生命。

陳阿婆覺得這樣下去沒有意義了,她知道重症監護室的費用,已經在這裡躺了半個月了,恐怕她那些存款早就花完了。

昨天隔壁床的那個男的走了,太可惜了,聽說才四十歲,孩子還在上幼兒園,他老婆每天來,大部分時間都是哭,也是個可憐的女人。

今天夜裡,她迷迷糊糊地聽見有人叫她,“妮兒,妮兒。”睜開眼一瞧是自己的老伴。

“老頭子,你捨得來看我了。”

“妮兒,你怎麼樣了?”

“還能怎麼樣,你不看見了嗎?動都不能動,難受死了。”

“妮兒,辛苦你了。”

“哼,知道就好,這一輩子被你拖累得夠嗆。”

“嘿嘿,這不一直都感激著你的嘛。妮兒,我來帶你走的,跟我走吧,別怕,我陪著你。”

“老頭子,你別走太快,等等我。”

迷迷糊糊的,陳阿婆半夢半醒,她想抓住老伴,卻總抓不住。接著她看見一隻貓“喵喵”地叫著,依偎在自己的腳邊。

認出來了,這是自己年輕時餵了八年的貓,“阿咪,是你啊。你想媽媽沒?阿咪,快過來,讓我抱抱。”

貓看著陳阿婆,慢慢地走過來,整個捲縮在她的手邊。

陳阿婆撫摸著阿咪,一邊哭一邊說:“對不起,阿咪。媽媽沒照顧好你,最後你受了那麼大罪。”

阿咪在陳阿婆家生活了八年,逮老鼠,抓蟑螂,是一把好手。陳阿婆也愛她,每天跑到菜市場買剩的鱔魚骨架來餵貓。

阿咪營養跟得上,毛色長得發亮,整個身體圓滾滾的,便被周圍不懷好意的鄰居給盯上了。

有一天,怎麼都等不到阿咪回家,陳阿婆帶著女兒到處找。

在一家地痞鄰居門前聽見阿咪的慘叫,陳阿婆瘋了一樣衝進去卻還是晚了,地痞已經將阿咪的毛皮整個拔了下來。

陳阿婆瘋了一樣要跟地痞拚命,周圍鄰居都使勁地勸著。

地痞耍無賴,說陳阿婆生不出兒子,全是賠錢貨,老了沒人送終。陳阿婆氣得發抖。

阿咪最後被陳阿婆葬在了家後面的芙蓉樹下。每次想到這些,陳阿婆就氣地把那地痞罵了個遍。

此刻,已經幾十年沒見的阿咪抱著自己的手一遍一遍地舔,陳阿婆開心地直流眼淚。

“阿咪,你也是來帶媽媽走的嗎?”

“喵……”

“阿咪,你咋從來不來夢裡找我呢?都不知道我多想你。”

“喵……”

貓起身走了,無論陳阿婆怎麼叫她都不回頭。

6

陳阿婆醒了,她看著周邊的一切,時針顯示現在是半夜。有幾個值班的護士和醫生,他們輪流著在每個病床前查看。

有些病人似乎睡著,有些病人醒著發出一些痛苦的呻吟聲。

這裡的醫護人員也真是辛苦,每天都要面對死亡,壓力太大了。

她回憶著自己的一生:出生的時候都以為是個兒子,沒想到是個女孩。

爸爸就看了一眼便走了,媽媽失望地躺在床上,喃喃地說:“怎麼不是兒子嗎?”

辦滿月酒的時候才想起還沒取名字,順嘴就取了陳妮。

小時候得到的寵愛很少,爸爸幾乎沒抱過她,媽媽有了弟弟後也不怎麼管她了。

有好吃的總是給弟弟,她從來沒吃過糖,吃肉的機會也少之又少。

有一年過春節,媽媽做了一盤臘肉,弟弟吃了很多塊,她就吃了一塊,很想再吃一口。

爸爸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夾了一塊在她碗裡,奶奶看見了,立馬說:“給賠錢貨吃那麼多幹嘛?”

陳妮難過地低下了頭,眼淚流進了碗裡,豁著飯一起被吞進了肚子裡。

十六歲時,家裡說了一門親事,她嫁給了同村的小李子。

小李子家也窮,但是他們家都喜歡陳妮的性格,賣糧賣豬湊齊了彩禮硬是把陳妮娶過來了。

婚後不久,小李子就帶著陳妮到成都打工。

來了成都後,可以說舉步維艱,小李子每天出去當力夫,陳妮給別人做針線,幫飯店洗碗。可以說有活兒就有飯吃,沒活兒就餓肚子。

沒多久,共產黨解放了大西南,成都成了四川的省會。

那時候的陳妮大字不識幾個,被莫名招到了一家紡織廠做女工,總算是有了一份工作。

慢慢的,小李子也進了那家紡織廠,搬貨送貨,兩口子生活這才穩定了下來。

家裡陸陸續續有了小孩,第一個出來是個女孩,第二個出來還是女孩,第三個出來依然是女孩。

陳妮著急了,怕小李子有想法,小李子卻笑說:“你想得真多,現在女娃男娃不一樣,今後照樣給我們養老。”

陳妮想再生一個,最好是個男孩,結果還是女孩。

小李子說:“算了,這是命,別強求了。生這麼多咱們養不活,就把她們四個養大就完成任務。”

陳妮和小李子風雨同舟,他們熬過了文革,熬過了大饑荒,把女兒都養大了。

小李子變成了老李頭,陳妮變成了陳阿婆。

本打算和老伴一起互相照顧著渡過晚年,他卻生病了。

這一病就病了好幾年,最開始怕花錢死活不去醫院,最後實在痛不欲生才去。為保住性命,做了截肢手術,在床上癱了三年。

陳阿婆照顧老伴,也會感到疲倦和煩躁。幸好幾個女兒都願意分擔,減輕了她很多負擔。

送走了老伴就輪到自己了。

陳阿婆想:她這一生有什麼好遺憾的呢?苦也吃過,福也享過。女兒是她最大的欣慰,她不覺得自己是賠錢貨,她賺得夠多了。

陳阿婆慢慢地又睡著了,她知道,這一回是真的不會再醒了。

7

五年之後,陳阿婆的四個女兒還是經常聚會,她們要不一起逛街,要不一起旅遊。

房子她們按照母親生前的意願留給了老二,現在二女兒已經搬了進去。她們時常也在想,怎麼她們家就沒發生子女為爭家產對簿公堂的事。

四個女兒的關係依然很密切,因為這層原因,她們的子女也很親密。

古話說:家和萬事興。看來古人還是很有智慧的。

因為團結,她們遇到了困難會共同面對,有了事情也是一起商量著解決,很多溝坎就這樣輕易的渡過。

陳阿婆一直以為她留給孩子們的家產是一套房子,其實她留下來的家產是一份智慧。

參考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