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病房又收到了一個好看的女孩子,正好排到我手上。
小姑娘20出頭,大學剛畢業,五官秀秀氣氣的,有著大眼睛和長長的頭髮。是很單純的那種好看,大概剛出校門的緣故,還沒沾染上多少社會上的氣息。
同事拿我打趣,說怎麼美女全歸到你管。我笑笑沒說話,肺血管病房的特點就是年輕女性發病偏高,也經常被人開玩笑。
但看到超聲結果時,我感到心情頓時沉重了起來,一點開玩笑的心思也沒有了。
肺動脈高壓,右心已經嚴重擴張,把左心室足足壓縮了一半。這麼嚴重的情況,一定不是一兩天的事情。
你覺得哪裡難受,我問她。
嗯,就是憋,兩三年了吧,小姑娘捂著胸口,開頭時只是跑步時候憋,現在上2層樓都覺得喘得厲害。
她的父母站在旁邊默不作聲地聽著,看起來像是農村來的,還不太習慣大醫院的環境,身邊還有一個男孩子,年齡和小姑娘相仿,不知道是兄弟還是戀人。
我翻翻病歷,在心裡默默歎了口氣。
心臟和血壓的關係就像打氣筒和自行車胎一樣,隨著車胎氣越來越足,每打一次氣也會越來越費勁,心臟射血也是一樣。
現在高血壓已經不是什麼高端名詞了,大部分人都知道血壓高了要降,讓心臟射血更容易,否則會得心臟病。但如果提到心臟分為左心或右心,估計一半人就得犯糊塗,如果再提到肺動脈高壓,估計所有人都得像聽天書一樣大眼瞪小眼了。
實際上,肺動脈高壓算得上一種新認識的疾病。就算是醫生,也有相當一部分對這個病不瞭解,所以漏診誤診的事屢見不鮮。
心臟分兩塊,左心把血射到主動脈裡供應全身,右心把血射到肺裡負責氧氣交換。如果肺血管血壓高了,右心的血射不進肺裡,就會缺氧,首先會表現為憋氣,稍微運動下就會喘的厲害。這也是最容易被忽略的階段,隨著疾病進展,慢慢的右心會被憋得越來越大,把左心壓得越來越小,遲早有一點,受壓的喘不過氣的左心會徹底罷工,導致病人猝死。
而且這個病年輕人比較多見,尤其是女孩子,常常在新聞裡看到學生、白領運動或者加班時猝死,估計相當一部分都是肺動脈高壓的緣故。
其實如果早診斷而規範治療,雖然不能根治,至少也能很大程度上延緩病情進展的。
醫生我什麼時候可以出院呀,小姑娘抬頭看我,目光充滿期待,醫院裡太悶了,我想出去玩。
我微笑著看她,別急,我們先查查,把病查清楚,治好病你就能出去玩了。
她撅起嘴不說話。
旁邊人都忍不住嘴角勾起一道弧線,太可愛了,還是個孩子。
我有點不忍心看她眼睛,裝作低頭看病歷。
太晚了,現在心臟已經不堪重負,而且過程很像是個特發性的表現,那是肺動脈高壓病因中惡性最高的一種,即使治療規範,也很難控制病情發展。
她恐怕活不過五年了。
我招呼她父母到辦公室坐下,男孩子留在病房裡照顧小姑娘。
交待病情是個麻煩事,尤其是對於年輕的病人,有的家屬可能完全不相信,或者心理上不願意接受。壞消息誰都不想給,尤其是給一個花季少女下死刑通知,是最難受的事情。
我給他們各倒了杯水,病史3年了,怎麼最近才來看?
沒想到,母親可能以為我這句話在責備她,居然當時就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我們沒有……沒有不給她看……,她一邊抽噎著,一邊斷斷續續地說,都怪我們……怪我們……就在縣裡……又不懂,開頭以為就是身子弱……她又懂事……自己又不說……
父親在一旁皺著眉頭一聲不吭,手抖抖索索地在口袋掏了半天,夾出一支皺皺巴巴的香煙,然後好像意識到在醫院,又顫顫地放了回去。
縣醫院開始說是感冒……後面又說超聲不好,讓我們來北京……我們一個人也不認識……來了也不知道去哪裡看病……
我愣愣地看著她,一時有點手足無措。
主治走到她身邊坐下,遞過去一張紙巾,一邊握著她的手。
請放心,孩子到了我們醫院,我們一定盡力,我們醫院對於肺動脈高壓經驗是很豐富的。但是現在心功能比較差,整個人還是有潛在的危險,這點你們還得瞭解。
我們知道……知道……,母親擦了擦眼睛,感覺還沒平靜下來,有點語無倫次,上一家醫院醫生就讓到你們這裡來,說你們治得最好,家裡窮,孩子沒享過什麼福……
總之一切都聽醫生的,一旁的父親打斷了她的話,我們都配合。
我們迅速地安排了下一步的心導管檢查,這是目前評價肺動脈壓力的金標準,暫時先用上對症的藥物,希望能儘量緩解右心衰的症狀。
小姑娘父母後面出現的不多,都是那個年輕的男孩子在忙前忙後。
我在病房碰到過幾次,男孩子很靦腆,見我面也不太說話,每次都是笑笑,算是打過招呼。
這天我正在走廊上,聽到有人喊我。
我轉過身,看見男孩子朝我走過來。
醫生,他不好意思的笑笑,我發現,他年齡似乎比我想像的大點,只是一開始沒多說話,所以沒太注意到。
醫生,她的病怎麼樣?
這兩天要穩定一些,右心導管已經明確了肺動脈高壓,但這種心功能還是不穩定,隨時有風險,我看看他,你是她的?
他笑笑,我是她男朋友,您覺得下一步要怎麼治療。
哦?我有點意外,根據目前的結果,考慮還是特發性肺動脈高壓,我們幾個主任週一討論一下,應該要加靶向藥物。
效果會好嗎?
應該會有效果,我頓了一下,猶豫該不該和他說實話,如果是戀人的話,知道真實病情會不會……
沒關係,醫生,他好像看出了我的顧慮,笑了笑,您跟我實話實說就行,或者我這麼問吧,她還能活幾年?
我驚訝地看著他。
話匣子一打開,他好像終於找到了訴說的人,朝我滔滔不絕地傾訴了起來。
原來他和女孩很久以前就是戀人,後面由於距離兩人分了手,各自談過幾個都不太合適,但一直沒斷聯繫。男孩子在外面打工,這次聽到女方生病就專程趕了回來,堅決要求複合。
我放不下她,男孩看著我,我打聽了一下,這個病很重,治不好,我知道,我就是想盡力讓她最後的時間快快樂樂的。她自己還不知道病情,我和她父母商量過了,還是不和她說的太重比較好。
那,你父母那邊?
鬧翻了,他又朝我笑笑,以後慢慢解釋吧,我們已經定了這個月底的婚禮,我要娶她。
我突然覺得有點感動,在醫院久了,人性的冷暖見過不少,還是頭一次有人這麼堅定地對我說,我知道她要死了,我要娶她。
特發性的五年生存率不到一半,而且她前期耽誤了一下,估計不會太好,我沉吟了一下,還是決定告訴他實情,這個小夥子有權利知道真相,而且後期藥物不便宜。
他的表情沒有什麼波動,好像早有預料一樣,要花多少錢呢?
一個月四千多吧,都是自費,不能走醫保。家裡能負擔嗎?
可以,他堅決的說,我一個月打工五千多總是有的,大不了辛苦點,就算她家裡供不起,我也願意供她,醫生,這個你不用擔心。
我們很早就認識了,他的目光轉向病房,目光仿佛出現了一絲溫柔,她一直就沒長大,什麼都不懂,像個小孩子。
我怔怔地看著這個男人,滿眼的血絲,應該是這幾天都沒有休息好,突然想到,他應該還沒到三十歲,這個歲數,在很多人眼裡,可能也還算是小孩子呢。
我們打算讓你明天出院,我微笑著對她說。
太好了,她興奮地原地跳了一下,頓時把我嚇了一跳,心功能只是稍微好了一點,突然劇烈運動的話還是有暈厥的可能。
沒事,我已經好多了。她露出調皮的笑,謝謝醫生。
謝謝醫生,男孩子在旁邊扶著她,朝我笑著點點頭。
我也朝他點了點頭,目送他們遠去,男孩站在女孩子的身後,兩手抱著她,把頭擱到女孩子頭上,兩個人像做遊戲一樣在病房裡繞著圈。
我有那麼一刻鐘似乎出了神,怔怔地看著兩個人的身影,腦海中反復回想著那個時候,他對我說的話。
我一定要娶她……
我一定要娶她……
她就像個小孩子……
雖然……
她要死了……
醫院是人心的試煉場,在醫院待久了,會見到各式各樣的人性。我不止一次的遇到,女孩子被診斷為絕症,甚至僅僅是不能懷孕,第二天男朋友或者丈夫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我相信那些人昔時相戀時,一定都有過海誓山盟,也嘗試過要承擔責任,但面對生活的洗禮,他們選擇了畏縮。
大連有一條路,依山傍海,很美,很長,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濱海路,又叫情人路。傳說因為太長了,往往需要兩個人相互扶持走下來,末了,不是情人也變成了情人。
我一直覺得戀人之間在結婚前,都應該一起去走一走這條路,因為生活的道路,只會更加坎坷崎嶇。
面對生老病死,若沒有共患難一生的勇氣和承擔,是走不下來的。尤其是戀愛時都要考慮房車等物質條件的現在。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生既同衾,死亦同槨。更多的已經成為一種都市傳說。
也許我們不應該苛求所有人,但至少有一個男孩曾這麼告訴我,他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