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末,香港。
在勁歌金曲頒獎典禮上,
同樣是翻唱當年大熱的日本流行歌《夕焼けの歌》,
梅艷芳的《夕陽之歌》力壓陳慧嫻的《千千闕歌》蟬聯金獎。
消息一出,引起現場歌迷一片唏噓。
隨後陳慧嫻心灰意冷,
遠走美國唸書;
梅艷芳宣布退出,從此不再參與獎項競爭。
有人採訪梅艷芳,問她最看好哪個新人,
梅姑答:林憶蓮。
巧的是,林憶蓮與陳慧嫻是中學同班同學。
雖然林只比陳晚一年出道,但兩人卻沒能成為同一代歌後。
蹩腳的日系偶像,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時間退回到1982年的瑪利諾書院,
林憶蓮和陳慧嫻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女生。
此時的陳慧嫻已在幾個唱歌比賽中得獎,隱約可見光明的未來。
林憶蓮雖然也有一副好歌喉,
但在擅長拉二胡和唱紹興戲的父母眼中,
並算不上有什麼過人之處,也從未有人誇讚過她唱歌好聽。
< 右二| 林憶蓮>
性格內向的她經常一個人在座位上埋頭寫寫畫畫,
除了在校刊上發表過幾篇文章,幾乎沒有存在感。
當時香港商業電台的《第一天》節目正在招DJ,
同學報名參加面試,拉著她去壯膽。
沒想到同學落選,她反倒被相中了,就此留在二台做DJ。
台裡的主管親自給她取了個花名“六一一”,
加起來等於八,即八卦,
想把她塑造成八卦女生的形象,主持節目《六一一學生週記》。
這個與性格背道而馳的人設讓林憶蓮非常害羞,
每次錄完節目都悶悶不樂,
她甚至不想讓身邊的人知道自己電台DJ的身份。
和同事們聚會時,她總是縮在角落。
與她差不多同期進入商業二台的黃耀明說,感覺林憶蓮很有自己的世界。
直到一次台裡舉辦演出活動,
她上去唱了一首《Crying in the Rain》,驚艷了所有人。
在前輩的引薦下,她與新力唱片公司簽約,成為旗下歌手。
20世紀七八十年代,日本昭和歌謠之風席捲亞洲,
山口百惠、中森明菜等老牌日系偶像大行其道,匯聚流行文化的香港深受影響。
追趕著這股潮流,她被包裝成青春可愛的日本妹,
懵懵懂懂地發行了唱片《林憶蓮》,並以此為起點,開始進軍歌壇。
專輯封面上,她梳著菠蘿頭,
一雙瞇瞇眼裡滿是甜美羞澀的笑意,
儼然一副日本當紅偶像松田聖子的模樣。
此時的她對自己沒有任何規劃,公司說什麼就是什麼。
她按照要求穿衣、換裝,笨拙地在節目上跳舞。
為了塑造可愛鬼馬的形象,公司安排她搭檔巨星張國榮
出演了青春喜劇片《龍鳳智多星》的女一號,
不僅獻出了螢幕初吻,還上演了割雙眼皮的經典戲碼。
[文末給大家找來了林憶蓮在《龍鳳智多星》中割雙眼皮的片段。]
從電台到唱片公司,她又回到了那個“小太妹”的人設。
同學陳慧嫻出道走的也是清純少女路線,
因為形象可口,聲線柔美,已經成為紅遍香港大街小巷的偶像。
而林憶蓮的唱片卻反響平平。
她把唱片帶回家聽,很少和她聊音樂的父親給她提建議說,
那首歌你其實可以唱得更好的。
第二年,公司延續東洋風,又為她灌製了一張《放縱》。
專輯裡,她還是那個小眼睛女生,只是多了一份叛逆。
專輯中的那首《長街的一角》
正好與同學陳慧嫻新唱片裡的《Love Me Once Again》
翻唱的是同一首歌。
< 陳慧嫻| 林憶蓮>
結果應證了那句老話: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新唱片不僅沒有扭轉頹勢,
反而引起了很多人對林憶蓮唱功和形象的質疑,
說她五音不全,形象駭人。
偶像派、實力派,兩邊都得不到認可的她開始陷入迷茫,
懷疑自己可能根本不適合當歌手,想回到電台繼續做DJ。
唱片公司的老闆勸她,說她是有唱歌天賦的,應該再試試。
林憶蓮暗下決心,下一張專輯再也不要做一個偶像,
一定要成為專業的歌手。
脫胎換骨的歌手,她已經準備好了
轉機很快就來了,林憶蓮去參加TVB的一檔節目。
錄製前,台上的編舞老師正在幫陳美琳排舞。
林憶蓮在台下靜靜地看了一會,
扭頭對身邊的工作人員說:真好看,以後咱們也找他排吧。
沒過幾天,她在後台又遇到了這個排舞師,他叫許願,
曾師從音樂劇大師Grace Macdonald演過音樂劇,
組過樂隊,幫張國榮製作過歌曲。
兩人相談甚歡,正值轉型期的林憶蓮正愁沒人幫她,
很快許願就接下了形象指導的這份工。
< 許願| 林憶蓮>
從第三張個人大碟《憶蓮》開始,
她不再是那個聽話的偶像,
而是很主動地參與到專輯策劃和選歌的過程裡。
策劃曲目時,她挑中了一首由阿湯哥主演的美國電影
《壯志凌雲》主題曲《Take My Breathe Away》改編的《激情》。
翻唱歐美歌在市場上並不討喜,
全公司只有許願力挺林憶蓮唱這首歌。
許願這人長得差強人意,但文藝品味極佳。
他覺得應該以此為契機,扭轉林憶蓮以往日本妹的感覺,
貼合《激情》這首歌,把她打造成現代都市女性的新形象。
於是在許願的設計下,林憶蓮開始脫胎換骨,
由俏皮直髮變為蓬鬆捲髮,
穿上西服套裙,化起了輕熟女的魅惑妝容。
林憶蓮很開心,雖然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成熟一些,
但這就是她想要成為的樣子,再也不用刻意裝得活潑可愛。
這張專輯賣出了雙白金的銷量,是《放縱》的兩倍。
公司決定趁熱打鐵,趕緊為她製作下一張專輯。
20世紀80年代中期,香港樂壇充斥著翻唱,
急需能作詞作曲的新人,ABU亞太流行歌曲創作大賽應運而生。
大賽第二屆冠軍被一個叫倫永亮的年輕人收入囊中。
林憶蓮也看了這個節目,暗暗記下了這個曲風動感、颱風也很勁的歌手。
< 倫永亮| 林憶蓮>
製作專輯《灰色》時,林憶蓮一下就想到了這個人。
很快林憶蓮、許願、倫永亮三人組成了鐵三角,
他們經常聚到許願家商量關於新專輯的想法。
每次林憶蓮總會拎去大包小包的食物,
三人邊吃邊聊,不知不覺就過去了一整天。
從這兩個好朋友身上,林憶蓮學到了很多東西,
開始對自己有了一些明晰的規劃,形成自己的審美體系。
她明白主流市場或天真甜美或多愁善感的路線,
放在外形不佔優勢的她身上行不通,必須找到一條和其他人不同的路徑。
很快,她拿到了一首陳慧嫻不要的歌《Heartache》,
依然是偏離市場喜好的歐美舞曲,但這次她已經決定放手一搏。
她開始跟著聲樂老師學習演唱,
每天堅持做體能訓練,爬山、遊戲、增強練氣,
用唱功回應所有人對她的質疑。
但她站在錄音室間裡,剛開嗓唱了第一句,就被許願打斷了。
許願把她叫出來說:
“一個人沒有自己的風格就會很可笑,
就像我現在根本分不清是誰在唱歌,
拜託你能不能拿出自己的感覺來?
我希望你懂,做別人的影子一輩子都不會紅。”
那天,她在錄音間一直唱到找到自己為止。
1987年的夏天,香港的街道上,隨處都可聽到兩首歌,
一首是張國榮的《無心睡眠》,另一首就是林憶蓮的《灰色》。
也是從這時開始,她走在街上,
旁邊的路人開始有意無意地哼唱她的歌。
成功轉變形像後的第二年,
香港樂壇的少女偶像們為唱片銷量“廝殺”得頭破血流,
林憶蓮與新力唱片的經紀合約即將到期。
在這個關口,她選擇了
當時很不主流的Jazz和R&B來承接她更徹底的蛻變。
此時的她已經明白,她的價值在於獨特,與現在能賣出多少唱片無關。
不久,專輯《Ready》橫空出世。
林憶蓮想藉由這個名字向媒體和歌迷傳遞一個信息:
我已經準備好了,不再是一個蹦蹦跳跳的流行偶像,
而是一個成熟的女歌手。
逆流而行的都市女郎,相當生猛
林憶蓮之所以能如此開放地嘗試各種音樂風格,
得益於她早年在電台做DJ的經歷。
商業二台是當時明星打歌的主要渠道,
她聽過太多的唱片,清楚無論是什麼音樂風格,
只要做得好聽,都能被樂迷接受。
轉投華納唱片後,許願去日本東京休息了幾天,
一回來就興沖沖地把林憶蓮和倫永亮召集到家裡開會。
他在東京找到了新的靈感,
想連出三張以“都市”為主題的概念專輯。
要知道,當時的香港,連“概念專輯”的策劃案都沒出現過,
這種做法雖然很先鋒,也很危險。
當時華納一姐是葉倩文,在導師林子祥和
黃霑、徐克等一幫大佬的加持下混得風生水起。
< 葉倩文| 林子祥>
面對全方位的碾壓,林憶蓮決定跟著許願賭一把。
這一次她不僅參與選歌,
還跟著團隊一起設計專輯的視覺和自己的造型。
既然要前衛,那就做到極致。
很快他們敲定了一組以女性意識
和都市禁忌情感話題為主題的歌曲。
此前,香港樂壇只有兩個女歌手有膽觸碰這類題材。
一個是用一首《我要》嘲弄男性的葉德嫻,
另一個是用《壞女孩》宣告女性愛之慾望的梅艷芳。
林憶蓮飛去紐約拍攝了一組頗有雅痞風格的照片作為專輯封面。
她站在夕陽下,表情憂怨迷離,有點兒女伶Bilie Holiday的影子。
這張《都市觸覺》裡的第一首《三更半夜》,
就唱“找一夜情解我悶/三更半夜/身體都發光”,相當生猛。
之後又有《雷電風雨夜》《一接觸》也是很野。
唱片上市,瞬間成為樂壇風格最突出的專輯,
所有人都驚訝當初那個平庸的小太妹,
什麼時候變成了藝術感十足的都市女郎。
兩年之間,林憶蓮師從樂壇唱將杜麗莎,
飛到美國進修專業課程,唱功漸漸開始開掛。
當年梅姑為什麼在眾多女歌手中獨獨看好林憶蓮,
或許也是因為雖然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她卻從這個女孩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模樣。
大哥的小女人,嚐遍了幸福、辛酸和無奈
為了避免與自家藝人正面對抗,
剛憑藉都市系列躋身香港一線的林憶蓮,
很快就被華納“發配”到了台灣。
1990年代的台灣,音樂環境與香港大不相同。
此時,白衣飄飄的年代剛過,飛碟、滾石、百代幾家唱片公司
各自拉攏一幫人,把台灣流行音樂推向了黃金時代。
周華健、王傑、鳳飛飛、潘越雲、陳淑樺、
辛曉琪、小虎隊……新人老人,偶像派實力派,
全在一起混戰,大賣的專輯銷量能突破50萬張。
再炙手可熱的港星到了這裡,都會面臨無人問津的尷尬境地。
初到台灣,接手林憶蓮的飛碟唱片把公司裡最差的團隊派給她,
在此之前這個團隊不僅沒捧紅過一個藝人,還做涼了不少新人。
林憶蓮看得挺開,覺得只要能發片就行。
對於她來說,國語歌和粵語歌一樣手到擒來。
一旁的許願急得焦頭爛額,趕緊去請陳志遠幫忙寫歌。
他們只有一個要求:
不做當時在台灣最吃得開的柔情歌,
而要寫一首感情充沛直擊人心的曲子。
旋律很快就寫出來了,錄成小樣在公司裡放,
飛碟的老闆吳楚楚聽了之後只說了一句話:我聽見錢掉下來的聲音。
這首叫《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的歌,專輯一出街就賣了60萬張。
第一個月銷量衝到80萬,之後過100萬。
中國也賣了200萬正版。
林憶蓮成為90年代初首位橫跨兩岸三地的天後。
林憶蓮這隻小白鼠在台灣靠《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
揚眉吐氣之後,之前不願意來台灣發展的葉倩文、張學友等一眾港星
全都跑來搶攤,堪稱當時華語歌壇的一大奇景。
從飛碟脫身後正值巔峰時代的滾石,
剛剛與陳凱歌談成合作,包攬了《霸王別姬》的原聲製作,
他們想邀請林憶蓮演唱其中的一首插曲。
《當愛以成往事》這首歌原計劃是林憶蓮獨唱的,
但等歌曲成稿,李宗盛改了主意,想與林憶蓮對唱。
按照約定,李宗盛先在台灣錄好自己的部分,
然後飛到香港來錄製林憶蓮的人聲和緊接著幫她製作的新專輯。
兩人第一次見面是在錄音棚。
李宗盛看著林憶蓮一個人安靜地坐在那,
他忽然想,這樣一個女人,再強再閃亮也不過是一個等愛的女人。
就這樣,在李宗盛的操刀製作下,林憶蓮再次蛻變,
從之前敢愛敢恨的前衛都市女性,變成了需要被人疼愛的小女人。
這種變化與林憶蓮當時的狀態不謀而合。
漸漸地兩人的默契上升到了心心相惜、情投意合。
雖然彼此明白對方在想什麼,卻遲遲不願意挑明。
已有家室的李宗盛只能藉由為張信哲
創作的《我是真的愛你》向林憶蓮表白情愫,
裡面唱到:
我初次見你,人群中獨自美麗,
你彷彿有一種魔力,那一刻我竟然無法言語……
面對家庭,他開始選擇背過身去。
林憶蓮在紅館開了10場演唱會,李宗盛每場都跑去站台當嘉賓。
隨後又親自為她製作了《Love, Sandy》
和《夜太黑》兩張國語唱片,寫滿了他的傾慕和糾結。
所以,《為你我受冷風吹》才會有這樣的歌詞:
我真的這樣以為/為你我受冷風吹/
寂寞時候流眼淚/有人問我是與非/
說是與非/可是誰又真的關心誰/
關心誰/會關心誰/誰會關心誰… …
此時兩人的緋聞已經鬧得沸沸揚揚,
李宗盛的妻子找她長談,勸她放棄老李。
經過長達三年的曖昧,覺得等不到這份本不屬於自己的愛的林憶蓮,
變賣了香港的房產,飛去了加拿大。
但李宗盛還是在家庭和愛情這個兩難選擇裡選擇了後者,
他與妻子離婚後追去了加拿大。
林憶蓮和李宗盛在一起的這段經歷,
是最輝煌也是最受爭議的幾年。
林憶蓮不僅把小女人的幸福、辛酸
和無奈都唱了個遍,也嚐了個遍。
滾滾紅塵中,只有她始終高飛不落
很多人將林憶蓮與李宗盛離婚視為林李時代的句點。
實際上,自從兩人結婚後,
李宗盛再沒有為林憶蓮製作過專輯,
在音樂上,兩人的傳奇在林憶蓮與姚謙合作時已經終結。
剛邁入新世紀,像周傑倫這樣的新新人類陸續登場,
所有人都在追趕著潮流,
姚謙卻把一首帶著上世紀影子的《至少還有你》交到她手上。
姚謙是林憶蓮與李宗盛婚禮的證婚人,
合作之前,已有多年的交情。
在姚謙眼中,初為人母的林憶蓮
身上有一種獨立、堅定和溫暖的感覺,
讓她來詮釋這首歌再適合不過了。
在眾多新潮歌曲中,這首略土氣的《至少還有你》
意外地收穫了年輕人的喜愛,
成為之後十多年裡被翻唱最多的曲目之一。
之後的時間,即使唱片行業再蕭條,
林憶蓮依然以幾年一張專輯的速度,交給自己和樂迷一份答卷。
用她的話來說,這是一個音樂人的專業和專注。
2018年12月在新專輯《0》發布前夕,
傳出了林憶蓮將就此隱退的消息。
經紀人只說會尊重她的選擇,或許她還有些不捨,想慢點告別。
從那張叫《林憶蓮》的唱片發行到現在,30餘載時光匆匆而逝。
有人說林憶蓮身上缺少時代的印記,
不像一個80年代港星,卻沒發現這是因為她總是走在時間的前面。
也有人質疑她靠身邊的才子得以經久不衰,
卻沒看到每一次華麗的蛻變背後,都是她的勇氣和堅持。
同時代天後早已隱退,
過上了相夫教子的生活,只有她依然在樂壇閃光。
滾滾紅塵中有人淡出,有人隕落,有人消失化為傳說。
只有林憶蓮,始終高飛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