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半夜三點。駱光坐在電腦桌前，吸著煙。他的的目光穿透迷濛的藍煙，緊緊盯住電腦屏幕。
黑色的襯底上，五彩的線，以扁圓弧形狀攔腰截斷黑色，而光影中一對煥彩的鑽戒，炫目地閃爍著。屏幕一角，金色細線條勾勒的LOGO和愛之夢的文字組合，形成一個矩型小方塊。
駱光的臉上，顯出一絲滿足的笑意，他冷俊的五官，也因之透出柔和而疲倦的光芒。
窗外是繁華的商業街，在深夜裡，依然傳來雜沓的人語。駱光揉了揉有些發澀的眼睛，把煙蒂在煙灰缸內捻滅，肚子裡空落落的，前胸貼後背的感覺，讓他決定下樓去24小時營業店吃點東西。
推開玻璃門，正對著的關東煮的攤子，一個染著紅發的女孩抱著紙碗吃得熱火朝天。駱光走過她身邊，對著營業員遞出紙幣，道：“放多點番茄醬。”
女孩長長的睫毛往上一揚，看了駱光一眼，笑道：“這要辣才好吃，你一個大男人，怎麼吃番茄醬！”女孩的聲音有些粗嘎，吸引了駱光的視線——不到一米六的身高，微胖的體型，橙紅背心和翠綠短褲中間露出一節細腰，肚臍上的假鑽晶晶亮。
駱光有些鄙夷地“哼”了一聲，端過自己的關東煮，站到靠玻璃的長條桌邊，把腳踏在吧台凳上，吃起來。
“哼什麼哼，還看不起人啊？”女孩卻靠著他走過來，一把抽了凳子，坐了上去。駱光沒反應過來，一個踉蹌，差點跌落到女孩懷裡。
“你他媽有病！”駱光白皙 的臉上騰起怒容，兩隻劍柄一般的眼睛射出咄咄逼人的光。那女孩卻像看戲般“哈哈”大笑起來，拍著手，指著駱光的T卹。
駱光低頭看見自己白色T恤上橙紅色的果醬，越發惱怒。正待發飆時，女孩卻從斜背的包內翻出了紙巾，迅速 在他胸口上擦了起來，也能看到她輕抿著的嘴角，刻意隱含著笑意。
駱光的氣惱，“倏”地便消失了。
吃完關東煮，駱光再抬頭，見那女孩站在店門外，望著馬路，左顧右盼的，像是不知要去哪裡。那一頭紅發，在暗夜裡像是一小團火焰。
駱光微微猶豫了一下，還是沒理她，徑自往樓上走去。
女孩卻緊跑兩步，跟在他身後，邊跑邊喊：“大哥、大哥。”
駱光回頭，故意在眼內閃出厭惡的光，“你不要跟過來。我不需要！”
這話夠直白了吧。駱光心裡想，卻奇怪自己並不十分反感她。
關門、換鞋。駱光去衛生間洗了一把冷水臉。
從衛生間出來時，月亮已經把整個客廳照得白亮亮的了。在月亮的光中，駱光覺得自己有些迷濛起來，於是仰靠在沙發上。
2
駱光的睡眠不好，即使有充足的時間睡覺，他也總是睡睡醒醒。有時候，他會一整晚上都做一個夢，夢裡面，他回到了六七歲的模樣，住的那個家，卻是一間農舍。
倚著沙發，恍惚間駱光又沉入了這個夢。
夢境裡，自己的手正在雞窩裡扒拉著，指間的暖意是如此分明地傳遞到他心間，他笑著叫了起來：“奇奇、奇奇——”然後，一個頭上紮著小辮子的女孩，應聲跑了出來，她細瘦的小身子後跟著一隻小黃狗。
女孩四五歲的樣子，臉蛋尖尖，一雙細細長長的眼睛，望向駱光，充滿愛驕的氣息。她奶聲奶氣道：“哥哥，又有雞蛋了？快給我摸摸。”駱光就把手伸出去，那個雞蛋被轉到奇奇的小臟手裡，奇奇咯咯咯地尖笑起來。小黃狗揚著眉，尾巴搖得像是斷掉一樣……
感覺到自己的笑聲時，駱光發現清晨的光影已經取代月光，籠罩在這間客廳。駱光眨了眨眼睛，才知道又做了那個夢。每次的夢境並不完全相同，但總是和那三間房的農舍有關，還有媽媽、妹妹……
駱光突然記起來電腦還沒有關，就吸拉著拖鞋，邊伸著懶腰邊走進臥室，關掉電腦。
駱光是平面設計師，沒給人打工，而是自己在家裡接些活計。
媽媽離婚後又再婚，並生了個小妹妹。
在新家裡，駱光始終覺得自己是個異類，因此打從上初中開始就住校，週末也不回家。新爸爸有錢，媽媽往他卡上打的生活費不少，而且大學一畢業，就為了他買了這套一室一廳的公寓房。
雖然這豐裕的物質供給，也是媽媽的一種愛的表達，但在內心深處，駱光卻更渴望實實在在的溫暖，比如擁抱，比如平淡無奇的拉家常……他覺得現實的生活是那麼的無趣，因此萎靡不振，也從來沒有對未來生活有認真規劃。他反正也不缺錢，打著零工，不過是打發悠長的時光。
比較而言，他甚至更依戀他的夢境，因為在那夢中，他可以感覺到愛的暖流，哪怕夢中的媽媽揪住他的耳朵罵，也比現在的生活更有生趣。
夢境帶來的暖意，讓駱光神清氣爽，清晨的風穿窗而入，更有久違的清新。難得起了個早床，駱光起了心去馬路上散散步，然後順道去吃早飯。
去衛生間洗瀨過後，拉開門，駱光卻看見半夜遇到的那個女孩，正蹲在自己的房門邊，歪著頭睡著。她跟踪著自己到了家門口？駱光的眉毛皺了起來，忍不住將她更仔細地打量一番。這一打量，他的心悄然軟化。
劣質的脂粉已經有些脫落，看 得出女孩的皮膚還十分稚嫩。睫毛液也暈開了，掛在眼瞼下，像熊貓的黑眼眶，既滑稽又分明帶著楚楚可憐。駱光想起了夢中的奇奇，覺得奇奇那熟睡中的小臟臉，和眼前的這張臉有神似之處。
駱光用穿著夾指拖鞋的腳，向那女孩的腳輕輕踢過去，邊踢邊喊：“餵，你怎麼睡我門外邊？”
女孩被踢醒了，揉搓著眼睛站起來，兩條腿顯然發麻了，她“哎呦”叫了一聲。駱光上前扶了她一把，問：“你是沒地方睡啊，怎麼睡在這兒？”
女孩初醒時並不開心，不過她似乎擅長於調整情緒，眼眸中迅疾透出頑皮的光來，“我覺得，跟著你好有安全感。”
駱光素來不喜歡自來熟的女孩，臉色一沉，將身後鐵門啪地一下關上，就自顧自下樓去。
女孩跟了過來，但見他那樣不待見自己，就不敢跟緊，只是不遠不近吊在駱光身後，駱光走她走，駱光停，她也停。
駱光好氣又好笑，扭回頭沖她吼：“餵，我說，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啊？”
女孩怯怯地低了頭，聲音顯得可憐兮兮，“大哥，我看你是個好人。請我吃個早飯吧。我身上一個角子也沒有啦。”
這女孩真是善變 啊。駱光猛然想到昨晚上她還十分跋扈的樣子，就故意不理她，繼續下樓轉角，上了馬路，然後進入了自己常去的那家早餐店。
女孩還是跟了過來。不遠也不近。
駱光點了一大堆屜籠食品，落座後，自己端了粥喝，喝過了幾口，才放大聲音道：“還站著幹嘛？”
女孩立馬坐了下來，風捲殘雲般，幾下子就掃蕩光屜籠裡的糕點。駱光又點了粥，讓她吃，看她吃的時候，駱光用拿筷子點著女孩的臉，嘆息了一聲：“吃完了，去我那洗洗，瞧你那臉整個一個油彩盒子！”
3
駱光帶女孩回家後，從書房裡拿出了自己的錢包。一待女孩洗完臉出來，他就從錢包內抽出一張百元大鈔遞過去，“給你，這夠你今天花的了。我也不認識你，你也別跟著我。”
女孩接過錢，說：“謝謝你。”停頓了一下，又補了一句：“我叫駱奇。”
駱光猛地抬頭，衝著女孩的臉細看。女孩裝的是假睫毛，如今洗乾淨的臉上，那細細長長的眼睛顯露了出來。駱光的心猛地一跳，突然拖住女孩子的手，把她往沙發上推：”你先坐下。好好地說。”
女孩顯得比駱光更詫異，見駱光推自己，邊推拒著邊叫嚷起來：“說什麼說？不過就是你給我錢，我以為你是好人，告訴你我的名字唄。”
駱光的臉上冒出了汗，他知道駱奇誤會了，忙解釋說：“不是、不是，你聽我說。你叫駱奇？駱駝的駱，奇怪的奇？”
“是啊，我是叫駱奇，怎麼了？”她見駱光並沒有佔便宜的意思，放鬆了下來。
“那我告訴你，我叫駱光——”駱光衝口而出道，但他的眼睛一刻也沒有移開地死死盯著駱奇的臉。
“哦，我們同姓。”駱奇點了點頭，不明所以地問：“那又怎麼？”
怎麼跟她解釋呢？駱光有些急切，在沙發邊來回踱著步。他使 勁對自己說：“駱光，你淡定、淡定！”
駱光跑到廚房，猛灌了一杯水，又倒了一杯水遞給駱奇。
然後他拖出電腦椅子，坐在了駱奇對面。
駱奇正頗有興趣地打量著這個一室一廳。
“這樣說吧。”駱光清了清嗓子，總算做足了準備：“我總是做一個夢。反复地做。夢裡面我有個妹妹叫奇奇。她長著和你一樣的細長眼睛。 ”
駱奇將目光轉向駱光，還是不太明白似地問：“做夢啊？做夢那就是假的啦。”
“不是、不是。”駱光有些煩躁地站了起來，從口袋裡摸著煙和打火機。他點燃煙猛抽了幾口，又坐了下來，繼續說：“我是做這個夢，反复做。可是，我自己知道，我有過一段日子在農村里過的。在農村那個家裡，有媽媽、有妹妹還有小黃狗……”
駱光開始講他的夢，不，他講的，其實是他自己記憶的碎片。
因為總是做這樣的夢，駱光有一次問過了媽媽。媽媽於是對他講了一段他小時候的經歷。
原來五歲那年，駱光從幼兒園走失過。他被一個男人抱上了火車，去到了一個偏遠的農村。他是把駱光抱回家當自己的兒子養，不過他一年後突然死了。兩年之後，爸爸媽媽找到了他，他是和一個女人、一個小女孩一起生活的。他被重新接回了爸爸媽媽家，但爸媽因為駱光走失這件事而造成的痛苦，已經實實在在摧毀了這段婚姻。
爸媽離婚後，駱光不肯隨爸姓何，也不肯隨新爸爸姓宋，偏偏叫自己駱光，甚至長大後自己到公安局把姓改成駱。
駱光不記得走失之前的事，但記憶頑固地告訴他，他在駱家的時光，雖然貧窮，卻充滿快樂。所以他才不斷地夢迴農村，回到那三間土房的家。
駱奇一開始並沒用心聽，不過隨著駱光的追述，她似乎也想到了一些什麼。
“難道你真是我哥哥？”駱奇有些興奮起來：“你說的小黃狗我真有一條。還有，還有，那小黃狗被劃了兩條黑眉毛。”
駱光也興奮起來。每每做夢，他都對夢中長眉毛的狗有些介懷，狗怎會長眉毛？這讓他覺得夢不那麼真實。現在駱奇解開了這個謎！
“那你想想，還有什麼記得的事情？”駱光追問。
“院子裡有個豬圈啊，每年都要養一頭豬，有時候是黑的，有時候是白的。”駱奇想了想道。
駱光點著頭，眼內蒙上了淚水：“我記得媽媽是大眼睛。是不是啊？”
“大眼睛？”駱奇搖頭：“大……小……我不記得了。不過我們孤兒院裡的王老師，嘿，是大眼睛呢。”
駱光閃亮的眼睛有些黯淡。這一點，怎麼不符合自己的記憶呢。按說駱奇是媽媽的親閨女，沒理由送到孤兒院去的。
兩人共有的記憶，實在是少之又少。駱光更感遺憾的是，妹妹對他這個哥哥，竟然一點記憶也沒有。
不過，不管怎樣，駱光已經換了一套新的眼光來看駱奇。他拉住駱奇的手，親暱地說：“索性今天帶你去逛街，你看你連一點好衣服也沒有。還有，以後你就住哥這兒了，咱們慢慢地，再把媽媽找回來。”
4
傍晚的時候，駱光的死黨劉冬明打了電話來。劉冬明是駱光大學的同窗，也為他的零活提供業務來源——劉冬明在一間設計事務所工作，公司的設計任務有時候會外包，劉冬明就總是給駱光留著。
“駱光啊。上次的設計完成得怎麼樣啊？又有一單大業務了，今天晚上你先請我喝酒，晚點我發電郵給你任務要求。”劉冬明在電話那頭說。
“行。在'原子'酒吧。”駱光道：“今天我妹妹來了，我帶給你認識認識。”
駱奇被哥哥重新包裝後，已經完全換了一個人：雪紡的白色碎花連衣裙，俏皮的雙肩小背包，小圓頭平跟白色涼拖鞋，頭髮顏色雖然沒法變，卻被兩個心型的夾子改成可愛的式樣。現在，只要她不開口，她就是一個清純的女學生了。
駱奇對鏡子裡的新形象並不以為意，不過她似乎挺享受駱光對她的好，無論什麼都全盤照收，聽說晚上去酒吧，她更是躍躍欲試。
原子酒吧是年輕白領常據之地，格調不算高雅，不過都是年輕人，很容易扎堆儿找朋友，談戀愛的也比比皆是。
說起來，劉冬明的老婆還就是在這裡找到的：兩人在舞池跳了幾次舞，然後拖手、親吻、上床，最後是結婚，一氣兒完成。
劉冬明告訴駱光，他對女人有先天的直覺，所以雖然酒吧里有形形色色的女人，他 偏就掐出了一個正經白領麗人。劉冬明吹完了，還說：“你以後認識了女朋友，帶給我看看，我來幫你把關。”駱光每次聽他吹，都不置可否，只撇撇嘴一笑而過。
駱光這次帶駱奇來，可沒有什麼要讓劉冬明把關的心。不過是太興奮了，一刻也不捨得把妹妹丟下。
短短的一天，駱光已經在腦子裡規劃好了未來的一切。顯然駱奇沒讀過什麼書，估計也沒什麼好工作，他決定從此開始，找一份正正經經工作，供妹妹讀個大學，再想方設法找到記憶中的媽媽，把她接過來。
駱光的腦海裡不斷復現夢中的溫暖情景。他的目標，就是要讓這種溫暖的生活再度降臨。
劉冬明感興趣地望著駱奇，問她：“小妹妹，喝點什麼？蘋果汁還是桔汁？”
“你當我是小學生哪？我可是這裡的常客，來一杯金湯力吧。”駱奇一進酒吧，就已然忘記了自己重塑的新身份，如常一樣踢開凳子，說話無所顧忌。並且一待金湯力上來，就猛地幾口乾了。放下杯子後，她隨著勁舞的音樂，幾下子就旋進了人群中。
看到駱光居然頗有興趣地望著駱奇的背影，劉冬明的眉毛蹙了起來。他忍不住推了推駱光端著酒杯的手，道：“我說，哥們，有問題吧 。這小妞你從哪裡撿回來的？”
駱光喝著酒，隨著音樂點著頭，顯然情緒十分亢奮。
“還真是撿回來的，你說這事真就巧了。我一直找著的妹妹，竟然送上門來了。”駱光說得語無倫次，聽得劉冬明的臉色越發嚴肅起來。
“好像你妹妹還在上初中呢。”劉冬明提醒駱光道。
“這個，說來話就長了。”駱光沖他眨了眨眼睛，一付神秘的樣子。
“不行，駱光，你今天得給我說清楚。我可是跟你說過，這女人一落我眼睛我就知道好歹，這小妞，嘖嘖，不是我說，不太像那麼回事。”
駱光於是靜下心來，將自己從未對人明言的童年經歷講述了一遍。
劉冬明搖頭，“你憑什麼就認為他是你的妹妹？我跟你說，我坐這會兒突然想起來了，這女孩我還真有些面熟——對了，我想起來了，”
劉冬明猛地站起來，拉著駱光就往酒吧外走。
“你聽我說，這女孩我現在徹底想起來了。她就是個小混混，有時候還偷點錢。周浩你還有印象嗎？就是她，那次在他家睡了，第二天周浩醒來，發現她不見了，自己的錢包還有家裡一些值錢的東西都被她順走了！”站在酒吧門外，劉冬明在駱光耳邊喊道。
“你胡說！”駱光有一種被人強力劈腦的感覺，想衝回酒吧，把駱奇找回來問個清楚。
“我要去把她拉回家，我讓你看看，她不會是騙我的。”嘴上使強，駱光衝進酒吧的腳步還是有些猶豫。他心裡也有一絲不安在生長，畢竟和駱奇相識不到一天時間。
“可是，她也有一條小黃狗，畫了眉毛的小黃狗……”駱光還在試圖說服自己。
“你醒醒吧！小孩子給狗兒畫眉毛不是常有的事嘛！”劉冬明搖著駱光的胳膊：“只要沒順走你啥東西，也就算了。”
“糟了。”駱光叫了一聲：“我今天給她配了鑰匙。”
“走！快回去看看！”
回到家，大敞四開的門，已經說明了一切。
5
駱光在劉冬明的幫助下，找了一份正正經經的設計工作。
雖然他沒有再碰到過駱奇，但他始終相信，這個駱奇就是他曾經的妹妹。
他後來打電話問過媽媽。媽媽就他小時候被拐的事情，又補充了一些他此前不知道的內容：拐騙他的那對夫妻是不能生育的，他的那個妹妹，也是被拐的。還有，駱光那年被救後，那個妹妹也被送到了孤兒院，至於那個媽媽，是以拐騙罪被抓入獄了的。
駱光從那以後，不再像從前那樣怨恨自己的媽媽了。畢竟，和駱奇相比，他覺得自己還是幸運的。
而那些夢，依然不間斷地陪伴著駱光。駱光還是喜歡那些夢，但他也漸漸學會關注身邊的人，越來越老的爸爸和媽媽，日漸長大的妹妹，還有他的好哥們劉冬明……（原標題:夢裡夢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