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月,桂花飄香。
桂花,是她的名字,在舊時中國,這個名字並不老土。人如其名,她的芳香,能讓方圓十里的人都能聞到,年青的時候是這樣,年老的時候也是這樣。
閨中待嫁的桂花,用老人們的話來形容她的美麗,就是從畫上摘下來的人兒,誰看著她吃飯,都能省下點糧食。她的膚色白皙得透著光透著紅,毒辣的太陽光 曬黑了好多鄉下人,曬不黑她,迷信的人就說,也許她天生就是塊玉石,吸收了天地的精華,任怎麼曬也曬不黑呢!看看她的眼睛就知道。
她那雙眼,可真是讓人覺得是吸了太陽的光輝和月亮的浩潔才有那樣迷人的光芒!澄明,清亮,她笑起來時那眼光透著讓人安心的靜謐,她沉默時那眼光閃著讓人激動的活潑。
那樣的眼,望上愁苦的人一眼,便讓人家感到了安慰,再加上她溫軟的一句問候,人家就不由得有了笑容。
倘若只是憑了容貌,在窮苦的急需勞力的農村,怕也不能算特別出奇。讓人讚賞的是她那雙巧手,她無師自通學會裁剪,無論是夏天穿的單褂,還是冬天穿的棉衣棉褲,無論是老人穿的舊式大襟長衫還是姑娘小夥穿的新潮軍裝,她都裁剪縫製得有模有樣,合身得體。
在別人看來是百無一用的邊角余料,經她的手剪剪縫縫,就變成小孩子的鞋子或者針線包荷包之類。她的父親是個好廚師,她幫著家裡下廚煮飯,一手廚藝操練得也是相當。
俗話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而鄉下人的標準,就是在條件極有限的情況下,儘可能地讓家人吃上可口的飯菜。桂花就是這樣的能手,她會醃製很多菜,除了常見的外,她還能做很多人不會做的各種醬料,人家只能扔掉的瓜皮或菜梆子,經她的手,就能變成可口的菜餚。
在別人看來是多麼不起眼的平常家常菜,也沒有什麼調料可用,經她上鍋來炒,就格外有滋味。這在那時農村大多數人家都為一日三餐奔命的年代裡,確實是難能可貴的優點,讓人讚嘆不已。
像這樣的姑娘,哪家不想娶來做媳婦呢?所以前來提親說媒的人,踏破了門檻,那到底花落誰家呢?
桂花相中的男人,叫陳雨生。
當陳雨生也求了媒人來桂花家提親的時候,消息靈通點的小夥子也就只好嘆口氣,嚥下口中憋了很久的唾沫,知道自己是無望了。桂花的父親見是陳雨生托來的媒人,心想以後怕是沒有那麼多酒那麼多糕點餅子白吃了。
那時的陳雨生是民兵隊大隊長,管著幾個生產小隊的民兵青年。自小生得聰明機靈大膽,曾給游擊隊當過放哨的兒童團長,人長得虎背熊腰,濃眉大眼,無論是干農活還是打架干仗,都能一個頂幾個。
可惜的就是他沒什麼文化,最多能把一封家信勉強讀完,這在那個年代也算不上大缺點,他善良淳樸而又不老實可欺,膽大又沉穩,明辨是非而又不圓滑世故,這些都彌補了他的缺點。
兩人很順利地結合了。誰都說,這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夫妻。很多人都參加了他們雖簡樸但是熱鬧的婚禮,彷彿只要能去看看這對新人,就能沾上點喜慶能帶來好運氣好兆頭。
人生有時候很鬼魅,就好像童話故事裡描寫的那樣,天使極盡全力促人之美,總是不小心被心懷不軌的魔怪給瞅見了,魔鬼心生妒忌,給念上一段咒語,咒語起作用了,原本幸福的人遭了殃。
兩人結婚幾年,桂花的肚子沒有一點動靜。眼看著門前的石榴樹幾回回開花幾回回結果,水生他爸他媽都坐不住了,明確向小兩口提出:生不出娃來,離婚!
雨生頭一揚,她生不出娃來又不是怪她,怪我,是我不行,怎麼離?!
這話猛地由雨生口裡理直氣壯說出來,老兩口給唬住了。可時間不長,他們去找高人給算卦,高人掐指搖頭,又在一本書上翻了好久,才斷然作答:是女方的問題,她命中無子,是石女。(石女,鄉下人指無法生育的女人)
雨生聽了,就說老爸老媽盡搞封建迷信,簡直就是瞎扯。可是他說話的中氣卻不像起初那麼足了。他同意了老爸老媽的另一條建議,就是去縣城人民醫院看看再說。
桂花日漸消瘦下去,她白天下地勞作,間歇裡總不忘為一家人做這做那。她笑起來,仍舊那麼迷人那麼熨貼人的心肺。只有雨生一人知道,桂花的淚水,恰如寒夜裡的露珠,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從她那細長的眉毛下滾落。
桂花依了雨聲,由他牽著自己去看醫生,帶回大包小包的藥,有中藥,也有西藥。藥吃了兩年多,還是沒有動靜。
又是一年春風拂面,空氣裡像是瀰漫著淡淡使人沉醉的酒香的時候,一天夜裡,桂花倚在雨聲的懷裡,靜靜地說,我們還是離了吧,你可不能因為我,而沒有後。
雨生樓緊了她,說,這婚,無論如何也不能離,我可不能沒有你!
打這以後,家裡的爭吵就不斷升級,主要來自於雨生跟他老爸之間。
父子倆隔三叉五大吵小吵,鄰人都知道為啥,沒有一個覺得好出面勸架的。而有一個人,就在吵聲中常出現在陳家,他一來,用不著開口勸,父子倆就各自都不想吵了,立馬轉移話題談別的,或者聽來人講他帶來的消息。
這個人是誰呢?是陳明俊。
陳明俊年紀不是很大,比雨生大十來歲,奔四十的年紀,可是他已經是個老右派了,在這裡的右派中,他是資歷最老的。據說他父親是大惡霸地主,在打倒地主土豪劣紳的革命浪潮中,他父親就被槍斃了。
陳明俊自幼飽讀詩書,是湖北大學的第一批大學生,在剛入大學時,就受革命思潮的影響,和父親斷了關係。為著他趕回家去給父親送葬上墳跪拜一事,他被揪出來,受到打擊,陳明俊不服,貼大字報,說,終為父子,吾若不能吾老之老,又怎能及人之老?
這一下,他被打成右派,被下放到湖北最偏僻最窮困的水鄉勞改,戀愛中的女友不得不棄他而去。接受勞動改造的人,戀愛的權利也就給剝奪了,他一直未婚。
陳雨生識字不多,他老爸更是大字都不識一個,可是父子倆都崇敬和佩服有文化的人。更何況陳明俊氣宇不凡,他個子不高,比一米八的陳雨生矮了半個頭,四方臉,濃黑的劍眉透著不可侵犯的威嚴,眼神常讓人感受到堅毅。
最與眾不同的是,他還有股儒雅氣質,無論是穿著打扮,還是舉手投足,都很儒雅,哪怕是牽著牛在田間走著,也改不了他這氣質,誰見了都說,這樣的人再怎麼改造也改造不成農民,他就是知識分子,是文曲星後代,要他種田,可真是讓他遭罪!
陳雨生沒多少文化,可是他跟陳明俊相處一段時間後,覺得陳明俊是個好人,是個懂大道理的人,他搞不懂為什麼像他這樣的人要遭受打擊要接受改造,他把他的鬱悶向老爸說,老爸也搞不懂,老爸只能像他一樣,說這個人相當不錯,可以結交的,你可以照顧他一點。
說這話時,陳雨生已經被提拔為幾個生產隊的大隊長,他要是有心照顧陳明俊,是能夠做得到的。兩個人感情日漸增長,有了陳雨生的照顧,每次搞批鬥會,不過是做做樣子給上面的督查工作小組看罷了,鄉里鄉親的人大多都姓陳,加之陳明俊又和他們是一個姓,也就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陳明俊還是以前的陳明俊,一副不悲不亢的讀書人氣質,並沒有因交上這麼個好友在其他右派前或相親面前有什麼變化。倒是陳雨生變化了不少,髒話少了很 多,每逢遇到棘手的問題不好解決,他就去問陳明俊,陳明俊頗有上同天文下通歷史地理之才,毫不費力地就能給陳雨生指點一二,道出問題的要害,拿出最好的解 決方案。
陳明俊不僅讓陳雨生由衷地敬重,也讓雨生他爸刮目相看,說,右派中他是懂得最多的一個。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陳雨生認為老爸去找所謂的高人,說桂花是石女,純粹是搞封建迷信,又可氣又可笑。
可是陳明俊知道這事後,很正色地對陳雨生說,這可不一定,的確有不少人抽籤算卦純粹是胡說八道,但若是真研究周易的人卻不是。周易是我國最為經典的一部奇書,流傳幾千年不易不朽,那肯定是有他存在和流傳的理由。
這話讓陳雨生吃了一驚,他將信將疑,直到醫生說問題是出在桂花身上,直到桂花吃了兩多的中藥西藥,還不見動靜,他信了,桂花命裡無子。
雨生捨不得和桂花離婚,他覺得桂花即使是塊石頭,那也是天上掉下來的玉石,是塊寶貝。可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他老子就罵他,為了這麼個女人,你要 活活把爹媽給氣死嗎?!雨生很苦悶。他把他肚子裡的苦水向兄長般的陳明俊說,問陳明俊怎麼辦,陳明俊沉默半天,問桂花是怎麼想的。
雨生苦笑,說桂花是多麼善解人意啊!
實際的情形是桂花已明確提出離婚,雨生不答應,她就找藉口時常往娘家跑,而且給婆婆聊天的時候,常常故作輕鬆地說誰家誰家的姑娘,年紀稍大了點,不計較男方是否是過婚,只看條件怎麼樣等等。婆婆說,桂花說話都像花一樣散發著香氣的。
陳明俊沒有一時作答,用不著雨生邀請,就常往雨生家裡去,雨生父子倆遂停止戰火歡迎客人。那一日,一家人都出來迎接陳明俊,桂花也放下手中的活計,她思慮著,炒了一碗豌豆,一碗醬蘿蔔,又用摘來槐樹剛發牙的葉尖尖,糊上米粉和雞蛋,煎了一碗端上桌。
在那常常鬧饑荒的年代,誰家來客能端出三碗菜來,那真是讓人咂舌,陳明俊吃著桂花做的飯菜,望著這可親的一家人,心裡感受到從未有過的暖意,趁著桂花收拾碗筷進廚房的時候,陳明俊說,離或者不離,要盡快決斷吧,當斷不斷,怕是不太好。
雨生點點頭,那意思,還是咬牙下決心離。雨生她爸長舒了口氣。陳明俊心裡清楚,其實桂花在廚房已然明了桌上的談話,只是,他知道她不會怪他的。當桂花和他四目交錯的那一剎那,陳明俊明白,自己的判斷是對的。
雨生和桂花,兩個深愛著彼此的人離婚了。
魔鬼的咒語並沒有因此解除,不到三個月,婆家人卻又要接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