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小的時候,正好趕上了郝邵文和釋小龍掀起的那陣萌正太的熱潮。相信大家都看過他們倆演過的各種電影,《笑林小子》系列,《無敵反斗星》,《蠟筆小小生》等等。當我們今天再回顧這些老片子的時候,除了免不得為青春煩惱可愛不再的小龍和小文唏噓以外,還可能會發現林志穎,金城武,朱茵,鄭少秋,楊紫瓊,吳孟達等等大牌,都曾陪兩個正太在影片裡玩鬧過。當然,討論的最多的,恐怕還是彼時尚在跑龍套的張衛健,和當年演壞小子,那麼青蔥和學生氣的張震岳。
而讓我最難以忘懷的卻是這樣一個老人。他在《笑林小子之新烏龍院》裡,小龍小文和達叔的師父,鄭少秋的師兄。他是一個生氣時會罵「王八羔子」的師父;在小文失戀的時候會穿上女裝,唱「有一隻雀仔跌落水」來哄徒弟開心的師父;還是一個在早上洗漱的時候把假牙借給達叔刮臉剃頭,自己用牙刷刷小鬍子的師父。
從小就沒見過過世的爺爺,一直都覺得老爺爺們很親近的我,從那時開始就在想——他是誰?他還在人世麼?
許多年過去後的今天,我再次播放了《新烏龍院》這張我在街頭買的VCD光盤,在演員表裡我找到了他的名字——李名煬。
於是我開始在網上搜索與他相關的資料,名字裡有個隋煬帝的煬字,應該不會有太多和他同名的人吧?在搜索結果裡,我發現貓撲,天涯,百度等等網站上,也有不少和我一樣的人,在詢問著關於這個老人家的消息,只是——
中國影視資料庫,著名的CNMDB網顯示:「演員相關資料欠奉。」百度百科上,只有他的照片和參演過的電影的名字。豆瓣的演員資料上,更是將他記錯成了1969年生人。
他也許已經不在人世了吧,我想,畢竟在釋小龍和我們尚年幼的時候他就已經這麼蒼老了。他的籍貫,星座,喜歡的顏色和討厭的食物,這些八卦雜誌用來介紹一個藝人的相關資料,在浩瀚的網路信息裡,竟然不見蹤跡。網路是很現實的東西,對於太多像李名煬老人這樣的普通不過的演員,你能知道的也無非就是一個很生硬刻板的名字,它不是鮮活有生氣的,它所能告訴你的,太少了。
有幸,在一個收錄香港電影資料的網站上,我知道了李名煬老人還有一個英文名,Michael Lee。
線索多了一些,再重新搜索,我發現了一本書,一本中國女作家程乃珊寫的《上海先生》。這書的最後一章,名為《一張去香港的戈登號單程船票》,裡面卻是記錄了一位叫李名煬的老先生的故事。那麼這個李名煬,和我要找的烏龍院老方丈,MichaelLee,是否是同一個人呢?是天有幸眷顧,讓程乃珊無意間記錄了我苦苦搜索的答案?還是一個無意義的巧合,一個充滿黑色幽默的雷同呢?
「他這個從沒受過電影專業訓練的、長相一點也不英俊、舉止一點也不「克勒」的老頭,還真天生有演戲的才能。他扮演的電影,演一部是一部,與他演對手戲的,可都是漂亮的出名紅角:陳沖、蕭芳芳……」
「李名煬,英文名邁可李,MichealLi,上海著名貴族學府聖約翰大學的體育室主任,在約大執教有十九年之久,一九四九年搭最後一班上海駛往香港的「戈登號」輪船南下。」
竟然是真的,真的是一個人!
在仔細閱讀程乃珊女士的作品之前,我腦子裡混雜了許多奇妙但並不流暢的想法。朱延平是導演,程乃珊是作家,他們也許彼此之間都沒有交流,前者只是拍了部電影,後者只是寫了部傳記,他們也許不知道他們無心插柳,竟然將在遙遠海島上的一個男青年心中多年的疑問給解答了。
很多時候我都不願意去相信,其實這就是一種緣分。
而在看完《上海先生》的最後一章後,我更加訝異了。原來這個在銀幕上童心不泯,嬉笑玩鬧,永遠都那麼歡樂的老人家,在銀幕以外,竟有一段如編劇特意為之巧妙安排,陰差陽錯的傳奇人生。
曾國藩麾下軍師的後人,湖南貧窮家出身,從小為了吃洋學堂的救濟,在教會辦的學校裡學了一口流利的英文。
曾經是魯迅的學生,在魯迅創辦的青年木刻班裡,收穫了不賴的手工技術。
年輕時來到大上海的十里洋場,在貴族名校聖約翰大學裡擔任了19年的體育系主任,在那裡,他是林語堂和貝聿銘的校友,他的學生裡有像榮毅仁,魯平這樣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年輕時在外灘,與著名演員喬奇飛鷹走馬,騎著哈雷摩託疾馳揚長。
內戰期間,南下香港,在那裡創建了曾經馳名一時的「李氏公仔」品牌,專門生產中國風的椰菜娃娃,在李嘉誠還在塑料作坊裡起步的時候,他已經是萬元戶了。
他在香港租到的第一間房子,之前的房客是柳亞子,後者已經前往北京出任新中國的人大常委委員。
在街頭一個隨意的笑容,被攝影師收錄,成了明信片「香港的微笑」中的主角。
當紅女星蕭芳芳看到這張明信片後,點名要求他出演自己的電影。接著他又和陳沖配戲,又和鄭少秋配戲,又和…
憑藉著《誘僧》和《籠民》中的精彩演出,他以80歲高齡,兩次收穫台灣金馬最佳男配角大獎,卻因為自己不以拍電影為追求,從來未曾去領獎。
自嘲為毫無經濟頭腦,在80年代進口玩具的衝擊下,李氏公仔的風光分崩離析,卻因為頂著董事長的名頭,無法申請政府援助金。
一生未婚,也沒有子女。
一個基督徒,卻從來不去做禮拜,只是把節省下來的錢拿去買糖果奶粉,送到越南難民營裡,教那裡的孩子說英文,做手工。
這就是Michael,李名煬老人的一生,他曾經有那麼多機會去出人頭地,甚至青史留名,與那麼多可以拿來吹捧自己的大人物擦身而過。他本來可以是革命先驅,地產鉅子,玩具大亨,影視巨星,甚至是中國第一次出席奧運會隊伍中的一員。
這些在旁人看來羨煞無比的機會和光環,他都沒有把握住,他甚至沒能為自己創建一個家庭,留下幾雙兒女。他只是年年在聖約翰大學校的友會中,那個西裝和晚禮服中,穿著洗不乾淨的炒米色夾克,被年輕人拿來開玩笑打哈哈的老傢伙。
「真的叫歲月催人老。好像什麼事都來不及做,已經九十歲了!他抹掉眼角一滴快下垂的渾濁的淚珠。「我這一生,其實機會還是有點的。」他說。
這是程乃珊筆下李名煬老人對自己的懺悔。
「付了房租人工,收入剛剛夠。喏,這不正在填寫報稅單嗎?」他向一疊單據呶呶嘴。「九十歲的人,仍向政府納稅,這樣的人生,不算太失敗吧?」他很得意地說。
這也是程乃珊筆下,李名煬老人的自白。
我想,程乃珊女士一定沒有看過《新烏龍院》這部片子,或者她也許不知道這部片子,和釋小龍熱,林志穎熱,金城武熱等等追星風暴在中國80後年輕人心中曾經掀起的熱潮。不然她一定不會忘記將這一個精彩的片段記下來的。
此時,我明白了,為什麼李名煬老人可以銀幕上,哪怕是一部打打鬧鬧,給諧星和童星當綠葉的片子裡,演得如此出彩,如此傳神,如此可親。
想必經歷過這樣一段人生的老人,已經完全放得開一切雞毛蒜皮的瑣碎,紅塵滾滾煩憂了吧。也許他在銀幕上飾演的那位老和尚,不光是一個角色,更是他心中的覺悟的表現吧。
淡然,寧靜。
無所謂獲得,無所謂失去。
在程乃珊女士寫成並出版這本書後不久,李名煬老人去世。
說實話,在我是小孩的時候就已經是垂暮耄耋老人的他,在我已經成了大人之後,才毫無眷戀地走完了自己的人生道路,平靜地離開上海和香港的霓虹流光,去他從小信奉的天堂那裡去了。
你們都沒想到吧?老人家的生命力如此堅強。
「香港椰菜娃娃之父李名煬病逝,享年九十一歲。」
香港各大媒體彷彿在那一刻都回憶起了這位見證了世紀滄桑的老傢伙,紛紛在各自的頭條上刊登了這條訃聞。
我始終不知道李名煬老人具體的出生年份,只能按照自己的推算,猜測他是1917年生人。
他也許也不知道,無論是早年拍的電影,還是這篇傳記,都給一個身處遙遠的年輕人的童年和青年,帶去了不同的收穫,有無忌的快樂,有深邃的哲思。
歲月他太頑皮了,老是想趁我們上車的時候一不留神,就把太多太多的故事偷偷地擱在車站,在我們驚覺有什麼遺落的時候,只能從後視鏡看著那些故事在原地,越來越小,越來越遠。
所以我願意把我所知道的李名煬老人的故事,這個差點就泯然於匆匆而過的歲月的傳奇,寫給所有同齡人。
《笑林小子之新烏龍院》,於1994年上映,其中不乏各路當家明星,王牌龍套的客串,鄭少秋,楊紫瓊,吳孟達,林志穎,釋小龍和郝邵文,苑瓊丹和張衛健。
李名煬老人飾演的烏龍院方丈,亦是鄭少秋客串的面壁大師的師兄。在面壁大師參透紅塵,決定四海為家之後,老方丈這樣說:
1994年的15年後,應該是2009年。李名煬老人是在2008年年底逝世的。
如果烏龍院的故事還在繼續,那麼老方丈終究沒能等來與師弟重逢。李名煬老人的葬禮上,已經長大成年的釋小龍和郝邵文有去給師父磕頭麼?步入中年將晚的鄭少秋是否想起要為師兄送別最後一程呢?
15年後,我又在哪裡?
不管我在哪裡,不管我所期待的所盼望的是否會實現,我想終是淡然一些會更好。
希望我們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