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魏謙對魏之遠屋裡有什麼,真是一點興趣也沒有。
魏之遠那種越來越單薄的性格一度曾經讓他掛心,但他仍然認為,那小子已經這麼大了,一切都應該知道分寸。
在魏謙眼裡,小寶和小遠總是不一樣的。
宋小寶畢竟是女孩子,讓魏謙去理解她,實在是有些困難。她長得太顯小,性格也不見得有多大人,魏謙有時候其實也知道,她也勉強能算是大姑娘了,好歹是知道要臉要面了,就不能像小時候那樣沒遮沒攔地隨便說隨便罵,可卻總忍不住把她當成小孩看。
對魏之遠卻不存在這個問題。
魏謙看見他,偶爾會想起自己像他那麼大時的光景,很奇怪的,他只會覺得魏之遠“年輕”,卻越來越不會覺得他是個孩子了。
既然不是孩子,他也不想顯得很多嘴。
所以魏謙打發走了宋小寶,就從外面帶上了魏之遠的屋門,逕自走了。
晚上魏之遠回來驗收二貨少女宋小寶的豐功偉績,結果推門一看,就知道屋裡沒人來過。
他在屋裡留了幾個扣,用來判斷他不在的時候都發生了什麼事。再裡頭的就不說了,比較清晰明瞭的屋裡有倆——早晨他走的時候,書桌前的椅子是故意歪著放的,方椅子腿正好卡著一條地板縫,地板縫是他的參考刻度,如果有人要翻他的的書櫃,必須會把那把怎麼都礙事的椅子擺正或者挪開。
還有就是屋裡面那一側的門把手上被他貼了一層非常薄的塑膠膜,塑膠膜就像手機螢幕,平時會沾上人眼看不見的細小灰塵,所以手抓上去就會留下肉眼可見的清晰的指紋,有人進了他的屋再出來,當然要拉門把手,就會留下痕跡。
而椅子沒有移動過,內把手和他臨走時一樣乾淨。
只有門縫裡拴著的一根頭髮被拉扯斷了,如果門是被輕輕推開的,頭髮會掉下來,直接崩斷,代表有人蠻力推開過他的門,不大可能是大哥,多半是宋小寶那個冒失鬼幹的。
而大哥……他大概是掃了一眼,趕走了小寶,又把門給他帶上了。
至此,早晨發生了什麼事,居然愣是讓魏之遠猜了個□不離十。
魏之遠的心情瞬間就變得很複雜——他不是什麼掏心挖肺的人,從某種層面上來說,甚至是有點獨的,與人交往大多是面子活,真心實意的時候少。
儘管他有刻意引導的成分在,可畢竟是感情上白紙一張的少年人,當他把自己的一部分展示給大哥看的時候,始終是不可避免的心懷惴惴,羞赧乃至於有些憂慮的。
可魏謙竟然不看!
大哥的好奇心是都被狗叼走了嗎?
魏之遠有種深深的感情被浪費的感覺,無處著力同時,他也不免有些心情微妙。
如果是小寶變得很不對勁,大哥也會在打開的門口止步嗎?當然,小寶是女孩,肯定不大方便,可如果……她是個男的呢?
魏之遠緩緩地擺正了自己的椅子,在書桌前坐下。
魏之遠和小寶兩個人,一個省心一個不省心,大哥于情于理肯定是要多看著那個不省心的一點,而這會讓兩個人都不舒服,小寶認為哥什麼事都針對她,整天找她麻煩,一點也不自由,而魏之遠……
他覺得自己非常矛盾,當他為了那個人而盡可能地讓自己盡善盡美的時候,那個人卻反而不關注他了。
魏之遠知道自己這種想法是無理取鬧,他也知道自己的心是亂的,可他無法平靜下來。
如果他能平靜下來,如果他能不再讓這件事那麼如鯁在喉地折磨他,恐怕那也不是什麼割捨不了的感情了。
但凡他還有一絲理智,他也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地去撲這把火。
然而魏之遠畢竟是個行動主義者,這條路走不通,他很快找到了第二個機會。
魏謙正翻一份報紙的時候,魏之遠從旁邊經過,狀似無意中指著某文藝版面上推薦的書目說:“這個挺好看的,我有,哥你看嗎?”
魏謙正在家裡待得無聊,欣然接受了這份推薦。
魏之遠把書拿給了他,耐心地等了一陣子。
魏謙對書籍沒有任何尊重的概念,從來是看完隨手一丟,要看時到處亂找,看到哪裡就在哪折一個大角……和他對待襪子的態度差不多。
對魏之遠而言,他的進度非常容易觀測。
等魏謙看完一本以後,魏之遠又適時地如法炮製,拿了第二本給他。
魏謙鮮少有閒暇能坐在家裡安安靜靜地看書,這讓他回想起高中那兩年坐在教室裡的日子……那差不多是他一輩子最輕鬆的日子了。
而魏之遠知道,再一再二不再三,再有一次,魏謙看完就會不問自取地到他屋裡拿了。
……過了兩天,魏謙果然如他所願地自助了。
開始他是把書塞回去再隨便抽一本,這麼過了一個禮拜,魏謙逐漸把魏之遠的房間當成了閱覽室——魏之遠那比他自己那屋乾淨整潔。
魏謙發現他的弟弟收藏的書非常玄,有一些是艱澀難懂的外文譯本,雲裡霧裡的敘事風格和狗屁不通的翻譯,都會對閱讀造成障礙,顯得非常枯燥。然而經典之所以成為經典,卻絕不是因為晦澀難懂,一定有它的道理。
當一個人經歷到了,當他對某些東西能心領神會的時候,那麼不在乎對方在用哪種方式表達,他都能從中獲得某種程度的共鳴或者異議,這兩者是閱讀能夠繼續下去的根本。
但魏謙整整病了一冬天,又沒有得到正常的休息,即使仗著年輕恢復得快,此時也多少有些虛,先前心裡一直繃著根弦的時候還能忍耐,眼下一鬆懈下來,他整個人的精神都好像跟著衰弱了下來。
坐得時間長了他會覺得有點累,所以有時候就會乾脆躺在魏之遠的床上找一個舒服的姿勢,舒服一會,說不定就睡著了。
魏之遠這個人聰明過頭,當然,聰明本身是好事,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會像自己身無長物、僅此可依仗一樣,過分地迷戀和依賴他的聰明。他以為所有的事都可以通過合理的解釋,得到一個必然的結局,好像他一手操控的遊戲一樣。
但是難道只要他足夠聰明和謹慎,就能讓地球在公轉軌道上逆行嗎?
他還不明白,什麼叫做“盡人事、聽天命”。
他也不知道,就在他自以為已經節奏精准地把大哥帶進了他的精神世界,並準備在裡面織網捕蟲的時候,命運……不,或者說是神奇而無處不在的小概率事件就跳出來,嘲笑了他的自不量力。
有一天,魏謙在魏之遠的單人床上補了個短暫的午覺,忽然腿抽筋,把他活活疼醒了。
魏謙為了把抽搐的腿筋抻開,就用已經抽變形了的腳頂住了床一側的牆,用力把腿拉直,頂在牆上的腳,就把原本緊貼在一起的床和牆之間踹開了一條一掌寬的縫。
魏謙原本打算翻身起來,把床給推回去,誰知無意中低頭一看,卻在那條巴掌寬的縫隙裡看見了一本蒙塵的、做工精良的雜誌。
魏謙想不出什麼東西會掉到這裡來,就手伸進床縫裡,撲棱了一下土,撿起了那本雜誌。
封皮上是一個隻穿了條內褲的男人,那貨一隻手□自己的巴掌長的短褲裡,表情是擠眉弄眼的,姿勢是搔首弄姿的,儘管因為是個男的,魏謙一開始愣了一下,但那露骨的封面很快讓他就明白了,這是一本限制級的色/情雜誌。
都是男人,都經歷過一樣的年紀,魏謙那時雖然累得像死狗一樣無暇他顧,但也知道生理上急劇變化帶來的躁動是什麼滋味。
以魏之遠這個年紀,收藏幾本這樣的東西,雖說魏謙作為家長,多少覺得有點彆扭,但作為哥哥,他基本也能理解,只是有些尷尬。
懷著這樣的尷尬心情,魏謙隨手翻了兩頁,當那高清銅版紙圖片,以連個馬賽克都懶得打的坦誠,極具衝擊力地撞到魏謙眼睛裡的時候,他臉上的尷尬凍結了。
魏謙先是震驚,很快震驚轉為了迷茫和難以置信,到最後,他的表情簡直是空白的。
一分鐘之後,魏謙猛地從床上彈了起來,不只是氣的還是怎麼的,原本有點缺少血色的臉一直漲紅到了耳根。
他“刷啦”一下把雜誌丟在旁邊,怒不可遏地說:“混帳東西!”
此時正是下午,小寶和小遠自然都去上學了,宋老太在隔壁睡午覺,她年紀大了,這兩年耳朵越發的不靈敏了,睡死了過去,魏謙鬧出這麼大動靜,也沒能驚動她。
魏謙沒收了這本雜誌,困獸一樣地在屋裡轉了好幾圈,心裡真是起火落火的,折磨得他嗓子眼都冒了煙,有心想咳嗽兩聲,又想起大夫說咳嗽傷肺,讓他能忍就盡可能忍著,於是他生生地把咳嗽憋回去了,抬手摔了桌上的一個瓷杯子。
總之,魏謙從頭髮絲到腳趾甲,渾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跳起來鬧革命了,心火燒得最旺的時候,魏謙沖到自己屋裡,挑了一條最硬最沉的皮帶,準備一會魏之遠放學回家,必須要先給他來個三堂會審,只要這小子有膽子認,他就把這王八蛋抽成陀螺。
真是從小到大沒打過,這是積攢到一起給他上房揭瓦了!
魏謙原本以為宋小寶已經是熊孩子的極致,沒想到魏之遠這個“從不出格”的好孩子在這等著他呢,魏謙又低頭看了一眼攤開在桌子上的雜誌,上面一群沒穿衣服的男人正沒羞沒臊地滾在一起,還正沖著他拋媚眼,再次氣得他心肝一陣亂顫。
魏之遠讓他哥活生生地體驗了一把心臟病人的滋味,魏謙的血管裡像安裝了十架機關槍,同時突突起來,他深吸幾口氣,感到胸口一陣一陣地發疼。
簡直是……傷風敗俗!
魏謙一屁股走在旁邊,恨不得掰開魏之遠的腦子,看看那小子到底是怎麼想的,或者什麼玩意佔領了他弟弟的身體,來地球的目的是要幹什麼?
這些因為出離憤怒而亂七八糟彙聚到一起的情緒,最後終於通過毫無邏輯的整合,江流入海般地合成了一個念頭——他決定要打死魏之遠那個小兔崽子。
這件事東窗事發是在午後,魏之遠一般晚自習會上到九點多,他從十二三歲開始就有晚上跑步的習慣,通常上完晚自習會自己順便跑幾圈,活動活動筋骨,等回來就差不多將近十點了。
當中七八個小時,足夠魏謙冷靜下來了。
宋老太晚飯依然做得賣力,可魏謙沒心情也沒胃口,草草吃了兩口就走了。
他回到自己的書桌前,對著那本下午讓他怒不可遏的色/情雜誌,終於開始用人類的腦子——而不是機關槍一樣的心血管來思考這個問題了。
魏謙不知道這到底是魏之遠的一時好奇,還是那孩子本人真的有這個傾向。
他想不出任何原因,也想不出任何理由。
先哲中,同性間也有超出友誼的感情,但魏謙一般認為,那都是他們研究學問研究癡呆了,神經病的另一種表達方式。
他並沒有接觸過現實的同性戀,也不瞭解。對那些人應該是什麼樣的毫無概念,只好依照主流的想像來妄加揣度,理所當然地認為這些喜歡男人的男人,大多是讓人看了就彆扭的娘娘腔。
魏謙往後一仰,靠在椅子上,脖子軟噠噠地往後垂著。
“我們家小遠,”他茫然地想,“打架穩准狠,從不捏蘭花指,從不扭著屁股走路,也從沒有見過他對女孩子的玩的東西起過任何不正常的興趣……他怎麼會是那種人呢?不可能的。”
真的只是好奇,不可能的……吧?
魏謙雙手蓋住臉,狠狠地上下揉搓幾次,心說:“愁死我了。”
直到這時,他對宋小寶嘴裡那句“二哥要得自閉症”才有了一點認識,小寶雖然毫無常識表述不準確,但肯定是魏之遠不正常的沉默和情緒不良才讓她有此聯想的,要麼她好端端地幹嘛造謠呢?
還有那一櫃子的書……整潔到近乎嚴苛的室內環境,門後貼著的光怪陸離的梵古畫海報,無不凸顯出某些不屬於少年人的壓抑和掙扎。
魏謙恍然發現他的後知後覺,這個年紀的男孩子難道不應該喜歡某些運動明星嗎?有個性一點的也不過是崇拜一些科學家或者著名大富豪,哪個會把自己屋裡活活弄成社會學圖書館?
他竟然還沒當回事。
魏謙簡直懷疑自己身上有與宋小寶同志如出一轍的沒心少肺。
晚上魏之遠一手拎著書包一手拎著外套進屋時,就發現大哥在客廳的沙發上,似乎是等著他。
魏謙:“小遠,你過來。”
魏之遠應了一聲,覺得他的態度有點不對勁,他心裡飛快地過了一遍自己最近的所作所為,一時沒想通到底是怎麼回事。
魏謙也不知道自己把他叫過來到底是要幹什麼,他想開口問雜誌的事,問不出口,少年的目光澄澈而專注,居高臨下看著自己的時候,顯出一點可愛的溫柔來。
準備好的皮帶靜靜地掛在屋裡,被魏謙盛怒之下失手打碎的杯子碎片還包裹好了躺在垃圾桶裡,而他竟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魏謙忽然站起來,抬手攬住魏之遠的肩膀。
魏之遠好像受到了某種驚嚇,激靈了一下之後猛地一僵,隨後又小幅度地掙扎了一下,好像既有些不安,又不捨得這樣掙開,有些不好意思地小聲解釋:“哥我一身汗,我……”
魏謙用力拍拍他的後背,心裡很酸,勉強擠出一個笑臉來,放開了魏之遠:“別太累了,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告訴哥,嗯?”
魏之遠內心十分疑惑,不明白他唱得哪一出,可是本能地知道自己最好別問,於是乖巧地點了點頭,應了一聲。
魏謙看著他回屋,重重地歎了口氣,內心無比滄桑地跑到陽臺上抽煙去了。
他有種自己上有老下有小的感覺,明明就是個小青年,操心的全是中年人的事,想起前兩天老熊和他開玩笑說要給他介紹物件的話,魏謙憤憤不平地想:“我自己還沒物件呢,都已經開始操心起這幫小崽子搞物件的事了,怎麼活得這麼扭曲呢?”
魏謙忍不住找仍然外地留守戰場的三胖傾訴。
三胖好容易清靜一天晚上,早已經睡得人事不知,被他一個電話野蠻地拖出了夢境,當場恨不得和小子割袍斷義。
魏謙沉重地歎了口氣,他這麼唉聲歎氣弄得三胖十分不習慣,三胖撲棱撲棱腦袋,醒醒盹問:“怎麼了謙兒?你那肺炎擴散啦?”
魏謙無比糾結地說:“三哥我跟你說,小遠這小子……這小子……唉,他可能要出格。”
三胖以為什麼大事,一聽這話,頓時松了口氣,“哈哈”大笑起來:“出格?哈哈哈哈,大半夜的別跟三哥逗悶子,天底下有幾個出格能出過你的?你逗死哥哥了,謙兒,哎喲喂我都不困了——你知道我聽這話什麼感受嗎?就跟那梁山好漢李逵邁著小碎步跑到他宋江哥哥面前,嚶嚶嗡嗡地說‘山下有土匪劫道人家怕怕不敢走’一樣啊!”
魏謙:“……”
他停頓了片刻,對著話筒喊了一句:“操/你大爺的死痰盂兒。”
然後他不由分說地掛了電話,獨自一邊惆悵去了。
第二天魏之遠下了晚自習,如往常一樣來到了學校體育場,把書包一扔,熱身片刻打算跑兩圈,正在扭腳腕,無意中一抬頭,險些把腳扭了——魏謙正幽靈一樣悄無聲息地在看臺上看著他。
魏之遠:“……哥?”
魏謙清了清嗓子:“嗯,我……咳,我過來鍛煉身體。”
魏之遠匪夷所思地打量了他片刻,遲疑不定地說:“那……那行吧,你慢點別嗆風,醫生不是不讓你劇烈運動嗎?”
結果果然就沒有劇烈活動,魏之遠足足比平時慢出了一倍多,倆人一路溜達一樣地繞著操場跑,不時被放學回家穿越操場步行的同學超過,最後魏謙終於忍受不了了,退下來站在一邊:“你去吧,我在這等會你。”
魏之遠跑完步,推著自行車,和魏謙一起緩緩地走了回去,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過了不知多久,魏之遠突然聽見魏謙說:“小遠,你在哥這,跟小寶都是一樣的。”
魏之遠抬起頭看著他,魏謙把目光移到一邊,似乎不習慣這種語重心長的角色,他努力回憶著學校裡的老師是怎麼做的,放緩了聲音,儘管已經盡力了,語氣卻依然顯得有些生硬:“小寶……她老出么蛾子,我不得已多管她一點,你比較懂事……唔,我也不知道怎麼說,反正我心裡沒有偏著她,你就跟我親弟弟一樣……唉,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吧?”
魏之遠其實不知道,可這不妨礙他享受大哥難得一見的溫情。
他突然停下來:“哥,我能抱抱你嗎?”
魏謙:“……”
他覺得有點肉麻,可生怕傷到他腦補中的少年人那顆“纖細敏感”的心,於是壓下自己的彆扭答應了。
魏之遠一把把他抱了個滿懷,摟得緊緊的,把臉埋進了魏謙的頸窩裡,閉上眼睛,嘴唇似有意似無意地掃過了魏謙的脖子,落下了一個似是而非的親吻。
魏謙本能地一激靈,然而他認為這只是意外,不想顯得反應太大,只好默默地忍了。
兩人一路回了家,剛開門,迎面卻飄來宋老太怒不可遏地吼小寶的聲音:“你每天都在幹什麼?都在幹什麼?這上面寫的都是什麼?別扯淡!我不相信!”
小寶的書包掉在地上,有幾張紙飄得到處都是,她抬頭瞥見魏謙回來,先哆嗦了一下。
魏謙無力地往門邊一靠:“祖宗們,這又是哪來一出嘣噔嗆啊?”
☆、第四十二章
宋小寶看見魏謙,就像老鼠見了貓,臉上呈現出某種“大限將至”的絕望來。
宋老太撿起地上的一頁紙,一蹦三尺高地把自己發射到魏謙面前,扯著嗓子沖他嚷嚷:“你看看!太不像話了!這都什麼人?哦,你們學校教育出來的都是這路臭不要臉的貨色?你告訴我這誰,我找他去我!”
魏謙接過來大概齊地拜讀了一下,頓時啼笑皆非。
宋老太遞過來的,毫無疑問,是一張情書。
至於不認字的宋老太是怎麼看出來的,那要歸咎於情書製作人,他創意十足地把一張三十二開紙畫得滿滿當當,簡直就是小學老師經常讓小孩們辦的那種“小報”範本。
最上面是一個巨碩的大標題“給宋小寶”,外面奇葩地用某種類似樹藤的拙劣手繪給圈起來了,還用水彩筆挑染了不同的顏色……魏謙不知道此人是不是想表現出一圈霓虹彩燈的效果。
左下角畫著一個被箭穿起來的大桃心,右邊是一男一女兩個小人……
宋老太就指著那兩個小人,炸毛的老母雞一樣跳腳:“還親嘴呢!”
情書的內容與其繁瑣的形式相比,倒是非常簡潔易懂,正文就一行字:宋離離,你是個大美女,我非常喜歡你。
前因後果說得一清二楚,毫不扭捏。
末了,仿佛為了表現一下自己的文藝素養,此少俠在讓人眼花繚亂的花邊外面,用歪歪扭扭的“藝術字”畫了兩行也不知從哪抄來的古詩詞,抄得不求甚解,讓人看了十分摸不著頭腦。
左邊是“後回君若重來,不相忘處,把杯酒、澆奴墳土”,右邊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得嘞……這是要生離死別的節奏。
魏謙知道自己應該保持嚴肅,但又實在忍俊不禁,嘴角在壓抑和笑噴之間哆嗦半晌找不著頻率,他覺得自己的表情從視覺效果上來看,很可能更接近獰笑。
然而隨即,他不可避免地又想起自己在小遠房間裡發現的那本雜誌,終於沒心情嘲笑這一封“少年情懷盡是詩”的情書了。
他終於轉為苦笑,糟心地看了魏之遠一眼,對他說:“別在這看熱鬧了,你該幹嘛幹嘛去。至於你……”
他轉向宋老太。
宋老太咆哮:“天天上學就幹這個!我看這個學趁早別上了!”
魏謙往後退了一步,歎了口氣:“你能不能消停會,別嚷嚷了?噴我一臉。”
宋老太也意識到自己的炮彈軌跡偏離了目標航線,立刻轉向縮脖端肩的宋小寶,繼續咆哮:“不行,今天你必須給我一個解釋,你是要念書還是要搞物件!”
其實小寶這一次正經是很無辜的,她也不知道這個腦殘兮兮的小報狂人到底是哪位民間高手,她的雙肩包背在身後,放學的時候在學校裡被人擠來擠去,有人趁她不注意往她包裡塞東西,她怎麼會察覺到呢?
雖然虛榮心和好奇心讓她看到的時候不免蕩漾了一下,但她認為自己這只是正常範疇內的驚詫,絕對沒有奶奶說得那麼上綱上線。
然而即使奶奶拿掃帚疙瘩揍過她,小寶卻依然不怕這老太太,反而比較怕大哥,她覷著魏謙的神色,低聲下氣地解釋說:“我沒有,我真不知道這是誰塞我包裡的。”
宋老太一口咬定:“這肯定不是第一次了!不行,我要去你們學校找你們老師。”
宋小寶:“哎喲奶奶,你這樣我以後在學校裡都沒臉做人了!”
宋老太那張開開合合的嘴,和亞馬遜食人魚的鐵齒銅牙有異曲同工之妙,語速快得讓人捕捉不到她的嘴唇動作:“你不好好上學沒事談戀愛就有臉做人啦?我跟你說宋離離,這擱在過去就是作風問題,作風問題是大事你懂嗎?沒事耍流氓,法院能判了你!”
宋小寶有點急了:“我都說了我沒有!”
宋老太:“那怎麼不給別人寫專給你寫呢?你自己肯定也有問題!”
面對不講理的奶奶,宋小寶也只好嚷嚷著口不擇言起來:“他王八看綠豆,我哪知道!”
宋老太敏銳地抓到她的語病:“哦,你總算說實話了是吧?王八看綠豆?看對眼了是吧?”
宋小寶;“……”
說話或者寫作文,但凡她要引用典故、成語或者歇後語,十次有九次都是驢唇不對馬嘴的,她一直沒覺得有什麼大不了,還老自我解嘲說這是創意運用,這回終於把自己用創意活埋了。
見她沒有絲毫懺悔的意思,宋老太擼起袖子打算君子動手不動口了,魏謙這才不慌不忙地出面攔下,對奶奶說:“你明天不是還要早起?早點睡吧,我跟她說……行啦,沒那麼嚴重,你再給氣出高血壓來——你,跟我過來。”
托魏之遠的福,現在魏謙眼裡什麼事都顯得不那麼嚴重了。
宋小寶仇恨地看了一眼大哥手裡的那張找麻煩的小報,決定了,讓她查出這個傻逼作者是誰,一定要和他絕交。
小寶走進大哥教導主任辦公室一樣的臥室,把門一關就開始痛陳冤情,劈裡啪啦地交代了自己一整天的行程,並對這封莫名丟臉的情書是怎麼被塞進她書包的做了合理推測,最後指天發誓表明立場:“我真沒有早戀!我真不知道這個是怎麼回事,奶奶淨冤枉我!”
說完,她惴惴不安地觀察大哥的反應:“……哥?”
魏謙一直低著頭,好像在聽她說話,但是小寶以自己對他的瞭解,知道他不可能這麼有耐心,半晌不說話,多半是在走神。
魏謙被她一聲叫回了魂,猛地一抬頭,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蹦出一句:“給你寫這個的,是個男的?”
小寶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忍不住伸了伸脖子,茫然地問:“啊?”
魏謙:“是男同學給你寫的嗎?”
小寶感覺自己進錯了頻道,莫名地說:“那、那應、應該是吧?不然呢?”
魏謙悲哀地發現,自己心裡真是一點火氣都沒有,甚至還隱約有種“謝天謝地,是男的就好”的詭異安慰感。
他撚了撚手指,又想煙了,有氣無力地沖宋小寶揮揮手:“行了,我知道了,你去吧,沒有就沒有,我相信你這次,下不為例。”
宋小寶就這麼被大赦天下地放出來了,臨走,她發現魏謙又摸出煙盒來,頓了頓,忍不住多了句嘴:“哥,大夫說讓你少抽點,他還說你那肺都熏成夫妻肺片了。”
魏謙沒好氣地說:“快滾吧,你們少惹點事,讓我多活兩年比什麼都強。”
等等……“你們”是怎麼個意思?
宋小寶的耳朵都豎了起來,感覺自己好像聽到了什麼不得了的內/幕消息——難道她那一年四季溫良恭儉讓、如同勵志課文標杆的二哥也攤上事了?
一想到這,她就難以名狀地心情飛揚起來,心裡升起某種幸災樂禍的快感。
宋小寶同學自從離家出走一次以後,越發的心有天地寬……簡稱沒皮沒臉起來。見大哥沒追究,很快給點陽光就又燦爛了。
這一燦爛,她心裡的話就好像鳥類的腸子,都是憋不了太長時間的。
第二天正星期六,小寶在熊嫂子的推薦下找到了個比較專業的舞蹈老師,挺像那麼回事地學了起來,所以一早要趕公車去老師那,她搭一程魏之遠的自行車去公交汽車站。
路上,小寶就嘻嘻哈哈地把她親愛的大哥打包賣了。
宋小寶:“二哥,你最近惹什麼事了?說出來大家一起長長見識好不好?”
魏之遠意識到自己的王派間諜來彙報情況了,不動聲色地搪塞了一下後轉移了話題:“我能幹什麼?昨晚上哥沒罵你?”
“啊哈哈,完全沒有。”宋小寶坐在後座上一晃一晃的,“昨兒晚上嚇得我腿都抽筋了,結果哥那叫一個好說話。”
接著,她沒等魏之遠問,就自覺地把事件前因後果學了一遍。
最後宋小寶總結陳詞:“其實我覺得哥他昨天有點不對勁,神兒不在家,後來還問了我一句特別搞笑的話。”
魏之遠:“他問你什麼了?”
宋小寶:“他問我給我寫情書的是不是男的,不是男的是什麼?你說這可有多新鮮哪……哎喲!”
魏之遠車把一哆嗦,自行車直接拐進了路邊的一個坑裡了,好在他車技高超,伸腳撐了一下,又騎了出來,好歹是沒把宋小寶掉進去。
宋小寶拍拍胸口,心有餘悸地說:“嚇死我了嚇死我了,二哥你幹什麼呢?”
魏之遠伸腳支起單車,簡單地說:“到了,來車了,快去吧。”
宋小寶一看,果然是她要坐的那輛公車正好到站,立刻來不及追究,拎起書包跳下車,像條脫韁的野狗一樣撒丫子奔將過去了。
魏之遠驚險地維持住了沒失態,手心卻已經被冷汗浸滿了。
他驟然明白了前一天大哥的反常是從何而來了,而自己竟然一時得意忘形,還冒險偷親了他一口!
那……那大哥當時到底是感覺到了還是沒有呢?
一想到自己留下的漏洞,魏之遠簡直頭皮發麻。
問題是大哥究竟是怎麼發現的?
這不對啊。
接下來的日子,魏之遠再不敢輕舉妄動了,直到一個禮拜以後,張總那邊來了通知,說預售證能在一個月以內拿下來。
三方股東很快要做一次階段性的工作匯總,魏謙認為自己已經好得差不多了,趕去了外地,魏之遠才找到機會。
夜深人靜的時候,魏之遠一個人偷偷溜進了魏謙的房間,上上下下地翻了個遍,最後,終於在一個最下面的抽屜裡找到了那本要命的雜誌。
作為為數不多的幾本曾經被他打開翻開過的書,魏之遠一眼就認了出來。
魏之遠想破了頭也沒明白,這東西當初是怎麼逃過了自己亡族滅種一樣的地毯式搜索的,更匪夷所思的是,怎麼那麼巧,他本人搜了好幾遍自己的地盤都沒找著的東西,就那麼寸,一頭撞到了他哥手裡。
魏之遠把所有的東西復位,腦子裡終於閃過一句話,足以形容他現在的心情——
咿呀,此乃天亡我楚,非戰之罪!
魏謙這一走,就直到要交論文的時候才回來了一趟,他匆匆落了個腳,交論文答辯一系列的事做完,就又跑了。
而那一次,儘管就回來了這麼兩天,他竟然還給每個人帶了禮物。
要知道魏謙的字典裡本來壓根就沒有“禮物”倆字,所以魏之遠雙手接過那個上面有某個他沒興趣知道是誰的球星簽名的籃球時,內心根本就是錯愕的。
可魏之遠一偏頭,發現大哥正用某種試探的眼神觀察自己的反應,少年連忙反射性地露出一個略顯天真的笑容安撫他,假裝自己很驚喜很喜歡。
與此同時,魏之遠心裡算是明白了——大哥不知道怎麼得出的這個結論,認為自己是缺愛才走上“邪路”。
而接連不斷的家庭明暗矛盾,似乎給魏謙造成了不小的打擊,他企圖改善自己在家裡大獨/裁者的形象。
當小寶穿著魏謙帶回來的新衣服在屋裡亂蹦亂跳的時候,魏之遠眼睜睜地看著魏謙把皺在一起的雙眉硬生生地棒打鴛鴦了,努力擺出一副慈祥態度。
……儘管他可能對“慈祥”的理解有誤,那神態怎麼看怎麼像“皮笑肉不笑”,好像隨時準備站起來,依照慣常冷嘲熱諷一番。
宋小寶已經習慣了她哥的沒好臉和冷嘲熱諷,一直在等,結果一直沒等到,她終於不習慣了。
在魏謙再一次拎起行囊走之前,小寶湊上前去,好生討罵地問:“哥,你這次回來,怎麼沒說我?”
魏謙:“我說你什麼?你又幹什麼了?”
宋小寶順口就說禿嚕嘴了:“哦,我期中考試語文差一分不及格,家長簽字讓二哥代簽了。”
魏謙糟心地抬頭看了她一眼,宋小寶這才意識到了什麼,驚慌失措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可想而知,由於宋小寶不遺餘力的破壞,魏謙的“慈祥”假面最終的下場,就是屍骨無存了。
等魏謙再次閑下來回來的時候,時間已經又從盛夏劃到了年底,他們這個短平快的住宅項目的預售被張總包裝得非常上檔次,整個秋天過去,所剩的工作就只差一些掃尾工作了——等來年開春,立刻可以驗收工程,而銷售也幾乎到了尾盤。
他們出了三千萬,後期老熊又陸陸續續地弄來一千多萬,總共投了四千多萬,照目前的形式看,基本是翻了一倍多不止。
老熊樂得跟個瓢似的,帶著魏謙和三胖志得意滿地回來了。
他們勉力跳著夠了一下,最終還是邁進了這個門檻。
回來那天,老熊就跟衣錦還鄉一樣挺胸抬頭,感慨萬千地對三胖和魏謙說:“你們倆小子這回真給我長臉啊,我以後在你們嫂子面前就能抬起頭來了!以後……唉,我就不要求她跟日本女人似的給我準備拖鞋,天天歡迎老爺回家了,好歹給我幾個笑臉,這不過分吧?這才是爺們兒該過的日子啊!”
三胖和魏謙同時把臉扭到一邊——這是多大出息!
老熊:“行了,咱哥幾個這一輩子戎馬倥傯算是開了個頭,這陣子大家都辛苦了,回家休整幾天,週末說好了,出來慶功!哦,對了謙兒,穿漂亮點來,你嫂子還一直惦記著給你介紹物件呢。”
三胖眼睛一亮:“熊哥,我呢?”
老熊拍拍他的肚子:“給你介紹一個廣告商,請你去拍特效減肥藥廣告——四千萬!只要四千萬!減掉十斤不是夢!減不掉也不退錢……”
魏謙到家的時候正是下午,宋老太迎了出來:“你回來啦!吃點什麼?奶奶給你做去。”
魏謙剛把東西放下,還沒來得及說話,就看到魏之遠屋裡的門開了,他那越發讓人操心也越發出挑的弟弟沖他露出一個溫暖的笑容:“哥。”
魏謙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哎,你怎麼在家?沒上學去?”
宋老太咋咋呼呼地說:“競賽得了好幾個獎呢!哎呀什麼獎我也不懂,反正是肯定是第一,對吧小遠?他跟你一樣,不用參加高考,唉,這墳頭上的青煙得冒出三十裡地去啊!”
“那就成森林大火了。”魏謙轉向魏之遠,“什麼時候的事,怎麼沒告訴我一聲?”
宋老太又開始咋呼:“這小子說你忙,不讓我們拿這點小事打擾你……哎你說這孩子,這是小事嗎?這在老家是要擺宴席的!”
魏之遠彎下腰幫魏謙把行李箱扛進屋,輕描淡寫地說:“本來就沒什麼。”
這還寵辱不驚上了,魏謙心裡一陣孩大不由爹的心酸,更讓他心酸的是,小遠這孩子簡直了,什麼都好,偏偏……
話說,他那毛病到底好了沒有?
魏之遠幫他收拾東西的時候,魏謙就若無其事地試探了他一句:“你這也高中畢業了,以後就算大人了,想做什麼,我就不再過嘴管你了……嗯,交個女朋友也行。”
魏之遠正把手伸向一打散開的紙質文件,一聽這話,手在半空中落了下來,正好蓋在魏謙的手背上:“哥,我不打算找女朋友。”
魏謙心裡一緊。
魏之遠抬頭看了他一眼,眼神幽深,似乎裡面藏了一個深深淺淺的世界,然而沉默了一會,他還是縮回了自己的手,同時給出了一個非常健康向上的理由:“學習和多做一點專業實踐才比較重要吧,時間那麼珍貴,不想這麼早談戀愛。”
魏謙情緒不高地點點頭,有點胃疼地想:還沒好,愁人啊。
同時,魏之遠垂下眼,有些惆悵地想:這麼摸他手都連一點反應也沒有,是一點也沒往那方面想嗎?愁人啊。
晚上,小寶一回來就咋咋呼呼地問她哥要禮物。
魏謙自嘲地一笑:“得,給了一回,第二回就自己會要了——扔你床上了,自己看去。”
宋小寶歡欣鼓舞。
宋老太忍不住問:“今天怎麼這麼晚?吃飯了嗎?”
“吃了,跟露露姐吃的,哦我還看見熊哥了,他也不知道是有什麼毛病,今天回家的時候撅著肚子,嘴撇著,跟個地主老財似的,結果露露姐把手一甩,跟他說‘做飯去’,熊哥就一秒鐘變長工,灰溜溜地洗菜做飯去了。”
“露露姐”就是熊嫂子,熊嫂子芳名陳露,清新得聽在耳朵裡就讓人想起迎著第一縷晨光含苞待放的小花。
可惜……名字騙人的。
“露露姐可好了,不過她今天跟我說:‘小寶你十七,我三十四,有你倆那麼大,你別跟他們油嘴滑舌地叫我姐了,叫我乾媽得了’……哎呀!這個真好看,謝謝哥——然後我跟她說:‘哈哈哈哈,姐你別逗了,那不差輩了嗎,你等於間接占了我哥便宜啊!’”
這丫頭說話的工夫,脫外衣換鞋,又跑到自己屋看禮物,大驚小怪一番後自己接上自己的話茬,一系列動作和背景音一氣呵成,她繼宋老太之後,成了家裡又一大話嘮,基本沒有別人插話的餘地,她一個人能演一齣愛恨情仇的獨角話劇。
一開始聽著還挺親切,到後來,魏謙恨不得縫上她的喋喋不休的嘴。
轉眼到了週末,魏謙先陪著鸚鵡一樣聒噪的妹妹出門跳了一雙新舞鞋,又帶著缺愛的弟弟跑到社區活動中心打了場一對一的籃球——不過後期明顯變成魏之遠陪著他玩,魏謙技術實在不行,他能和同齡人玩的時間近乎于零,學生時代一切接觸籃球的機會僅限於不多體育課。
所有的運動,他只有野路子格鬥還比較精通,然而整天西裝革履地坐辦公室,他懷疑過幾年唯一精通的也要荒廢了。
當然,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魏謙希望能多和魏之遠相處一些時間,能多瞭解瞭解他究竟是怎麼想的。
過完這充實的一天,魏謙晚上去赴老熊的宴。
熊嫂子沒來,說是臨時有事,介紹物件的事當然也就不了了之……魏謙不明原因地松了口氣。
他懷疑老熊是回家太得瑟,被夫人好好收拾了一通,整個人看起來特別憔悴,眼泡都腫了。
從頭到尾只有三胖在插科打諢,老熊的興致一直不高,最後還喝多了。
老熊喝多了也不鬧,一聲不吭地悶頭坐在一邊,好像耳朵失靈了一樣,誰說話也不搭理。
最後散場,三胖才推了推他:“熊哥,我打輛車送你回去行嗎?喝成這樣,嫂子能讓你進門嗎?不如找個旅館湊合一宿吧?”
老熊被他一推,就往另一邊倒去,撞到了魏謙身上。
魏謙一愣,下一刻,老熊卻一把拽起他的衣擺蒙在了自己的臉上,毫無徵兆地嚎啕大哭了起來。
他哭得肝腸寸斷,到最後連聲音都已經喑啞不堪,幾乎是靈魂深處發洩出的難以形容、難以忍受的嘶吼與痛呼,簡直不成人聲。
把魏謙和三胖都嚇住了。
倆人等他哭得疲憊不堪地昏睡過去,才一起抬著老熊找了個酒店臨時住下,中間考慮了無數種悲劇的可能性——諸如破產啦、絕症啦、父母雙亡啦、被戴綠帽子啦等等。
惴惴不安了一整宿,結果等這胖頭魚第二天起來,倆人一問,發現他竟然毫無印象了。
敢情喝醉了就哭是這貨的個人特色,被浪費了敢情的三胖和魏謙憤而聯手揍了他一頓,然後各回各家。
魏謙要去頭疼地解決魏之遠,他決定,哪怕經過漫長的拉鋸,也要把這小子從邪路上掰回來。
這是一場戰鬥。
☆、第四十三章
魏謙原以為拿到大學畢業證的時候,他會激動的徹夜難眠,為得到自己的夢寐以求。但實際情況是,他那段日子過得實在是太兵荒馬亂了,乃至於足足一年後,他才想起來,自己竟然連畢業典禮都沒能出席。
他以為自己在爬,然而不知不覺中,竟已經站起來跑了。
老熊他們以前一直也有公司,只不過看起來都很兒戲,雇了一大堆臨時工,大多數時候都是他們幾個人在親力親為,賣茶葉就註冊個某某茶葉公司,賣醫療器械就起個名叫某某外貿公司。
他們打遊擊一樣地積攢了一批亂七八糟的產業和一批更加亂七八糟的人脈。
而就在魏謙他們把第一個涉及大規模資本的專案做下來之後,老熊他們仨終於坐了下來,租下了市中心寫字樓的一層,細緻地寫明瞭章程,修改了好幾稿之後定下,組建起了正規的公司,並把那些山寨皮包公司一樣的某茶葉公司和某外貿公司都改了名,統一品牌,形成了一個集團。
最早的成員實際只有老熊、三胖和魏謙,後來隨著他們的擴張,陸陸續續招進了不少人,整個公司就像一個充了氣的氣球,開始有了複雜的五臟六腑。
魏謙他們哥仨的狀態,也逐漸從“像死狗”,變成了“表面上光鮮,實際累得像死狗。”
這艘船開始試探著在近海航行起來。
第二年,老熊他們又先後做了兩三個短平快的小專案,不在是隱形股東了,他們光明正大地從幕後走到了台前。
老熊的野心也在與日俱增地膨脹,他似乎已經隱隱看到了即將到來的黃金時代。
這是于公,于私,魏謙決定把魏之遠掰回來的話不是說著玩的,他從來是說到做到,只要下定了決心,立刻就會行動。
魏謙就經過多方打聽後,私下聯繫了一個看起來很正規的心理機構,不久,他就在預約後,戴著個能把臉都遮住的大墨鏡跑過去了,形容舉止比未成年少女打胎還偷偷摸摸。
結果笑面虎一樣的白大褂收了諮詢費,就溫聲和氣地告訴他:“同性戀雖然還沒有被法律承認,但是我國前兩年就已經把它從性/變態裡刪去了,您所說的這種情況,有可能只是青少年在生長發育過程中產生的某種傾向,可能會隨著他身心日趨成熟以後而逐漸消失。當然,也有可能他本人是一個真正的同性戀者,成因可能是很複雜的,我們稍後討論,但是它給青少年帶來的心理壓力是很大的,家裡人更需要科學對待,不要反應過激,要慢慢疏導才行。”
魏謙聽了這麼專業的話,立刻抱著一線希望問:“疏導完以後呢?能掰回來嗎?”
白大褂笑容可掬,以一種普度眾生的語氣說:“通過耐心的疏導,讓孩子能豎立起足夠的自信,坦然面對自己和別人的不一樣,最後找到一條屬於自己的幸福之路。”
魏謙看了看這位心理諮詢師,又看了看桌角的煙灰缸,慎重地思考著,如果一煙灰缸給這小子開個會怎樣。
經過這次經歷,魏謙認為這些心理諮詢師純粹是半吊子,一點也不靠譜,他得到了這個所謂“科學”的答覆,依然不肯死心,過了沒幾天就找了一張大美女的掛曆搞到了客廳牆上。
魏謙這個人品味著實堪憂,傳統意義上的東方美人他自己看不慣,於是委託三胖搜尋。
三胖要是靠得住,母豬都能上樹了。
他不知從哪弄來了一套掛曆,裡面一水的金髮碧眼大胸妹,個個袒胸露背,長得全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大眼睛雙眼皮,用燦爛的笑容對中國人民恭喜發財,活能閃瞎人狗眼。
魏謙把這幅圖掛在了客廳裡,完美地破壞了熊嫂子營造出的文藝型家居氛圍,頓時把品味拉到了城鄉結合部水準,整個家裡都開始彌漫著一股“驢肉火燒店開業大吉”的“喜慶”氣味。
魏謙企圖以基礎的肉/欲來喚醒魏之遠對女性的興趣,結果魏之遠還沒來得及發表意見,宋老太先不幹了,她氣沉丹田的一嗓子:“哎喲我的媽,這些女的怎麼都穿著個褲頭就跑出來了?誰掛的?什麼?你哥?我看你哥是吃飽了撐的,越活越回去了!太不像話了,快給我摘下來!”
他們就趁魏謙不在家的時候,把掛曆給摘下來了,宋小寶連忙趁機夾帶私貨,掛上了剛流行起來的日韓男明星。
晚上魏謙回家一推門,正看見魏之遠站在牆根,打量著牆上那一群油光水滑的小白臉,大哥當時就出離憤懣了。
他大步走過去,面沉似水地問:“好看麼?”
魏之遠帶著點意味不明的笑意轉過頭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般吧,我見過更好看的。”
魏謙被他這話裡的信息量震得苦膽都哆嗦了起來,立刻把小寶掛的小白臉們卷吧卷吧收起來扔了,同時決定去調查一下魏之遠平時都和誰來往,什麼叫做“見過更好看的”?
哪來的狐狸精勾搭著青少年學壞?
還是個男狐狸精。
這是多麼蛋疼的名詞。
最後,新年掛曆掛上了符合宋老太審美的“春華秋實”。
……依舊充滿了接地氣的田園風情。
兩次的嘗試都被宣告無疾而終,魏謙消停了一陣子,後來他又不知從哪個不負責任的研究報告上獲悉,說一些男同性戀者是從小缺失父愛和與父親的互動造成的。
魏謙不可能憑空給魏之遠變出個爹來,只好硬著頭皮自己上。
等到春暖花開後,趁週末,魏謙硬是擠出了一天的時間,決定帶魏之遠去做一些屬於男人的休閒運動——釣魚。
魏謙擠出一整天的時間並不容易,他那一段時間的日子過得相當兵荒馬亂,每天都是過勞死的節奏,沒有什麼加班不加班的概念,從早晨睜眼到晚上閉眼,連軸轉。
他依稀回到了那種每天早晨一張眼就要開始盤算一整天的日子該如何過的時間。
臨走前一天,魏之遠最後檢查了一遍自己要帶的東西,這才上床睡覺。
他屬於那種永遠也用不著鬧鐘的人,平時有生物鐘准點起床,而如果第二天有需要特別早起做的事,他也會自發地醒的特別早,他的身體裡好像裝了根發條。
當然,這個特長也有不好的地方,就是如果惦記著第二天要早起有事,他會容易睡不好覺。
魏之遠三點的時候醒來了一次,之後再躺,就開始做夢。
他的夢境支離破碎的,幾乎沒有一塊完整的情節,他夢見自己從很多地方經過,有時候是疾馳的火車,有時候是骯髒的牆角,有時候是逼仄狹窄的房間,所有的地方都有個蓋子,都顯得暗無天日,顏色單調而暗沉。
魏之遠難受地在床上動了動,但是沒有醒,他的夢裡沒有突然出來嚇他一跳的怪物,也沒有突然落下去的懸崖,而他似乎就是被困在那樣漫長而真實的夢魘裡,心情不激動也不恐懼,只是覺得極端的壓抑,與麻木了一樣的習以為常。
夢裡,他四周始終充滿了各種各樣的眼睛,從他身邊經過的形形□的人,全都是面孔模糊的,而那些人平面般的臉上如出一轍地只有一雙眼睛,每一雙眼睛的目光都險惡地投注在他身上。
那些視線就像芝麻大的小蟲子,並不致命,卻一刻不停地在他身上緩緩爬過,帶來一股說不出的戰慄感。
所有的聲音都消失無蹤,所有的觸感都虛假不真,而他目光所及處,只有那些不懷好意的目光,魏之遠終於開始跑了起來。
他把自己“跑”醒了。
魏之遠大汗淋漓地從床上坐起來,按下床頭燈——淩晨四點四十五分。
他頓了頓,雙肘撐在自己的大腿上,擼了一把臉上的汗,坐在那平復著呼吸。
胸口好像被堵了一團棉花,呼吸不暢。魏之遠再也躺不下去,起床洗漱。
他從鏡子裡看到自己現在的模樣,高大而英俊,提前長成的雙肩像拉開的翅膀,行動的時候充滿了生動的力量感。
大概是沒從夢魘裡清醒過來,魏之遠突然想起一件年代久遠的事。
那時候他有……六歲?七歲吧,反正還在漫無目的地流浪,文明的社會與他之間像是隔了一道牆,透明的、觸碰不到的,卻清晰無比地拒絕著他進入。
有一天,他在街角休息,看見一個人拿著兩盒食物從一個小飯館裡走出來,一次性的飯盒大概有些不結實,那人走了幾步,底下的飯盒就漏了,他被燙得松了手,整個一盒的飯菜打翻了滿地。
這個人罵罵咧咧地轉身去找飯店的人理論,食物的香味彌漫得到處都是,誘人的菜香對於饑餓的孩子而言,就像是有致命吸引力的罌粟。
魏之遠實在忍不住,終於鼓足了勇氣,悄無聲息地走過去。
他蹲在地上,偷偷用手抓著撿來吃,正在吵架的那個人發現了他,當即大吃一驚,他的表情歷歷在目——怒目圓睜,汗毛倒豎,好像看到了一隻陰溝裡的老鼠,又嫌棄又憎惡。
隨即,那人大聲喝罵起來,好像魏之遠不是撿他掉下的飯吃,而是玷污了他的食欲一樣。
“噁心死人了!”魏之遠記得那個人這樣說,而後他被毫不客氣地狠狠踢了一腳,飛濺起來的熱菜湯落到了孩子嬌嫩的皮膚上,把他的手腕內側燙壞了,至今,那裡依然有一個小得幾乎看不出來的傷疤。
這就是那堵看不見的牆——他在人們眼裡根本不算人。
可憐他的,像可憐小貓小狗一樣可憐他,嫌他髒的,像看見野貓野狗一樣心懷憎惡,對他不懷好意的,像惦記著要吃貓肉狗肉的那些人一樣,居心叵測地估量著他有幾斤幾兩。
他們可能認為他是個小傻子,或者精神不大正常,沒有人會覺得他智力正常甚至超常,甚至沒有人知道他竟然也有人類的喜怒哀樂。
所有的惡意,都坦然地刻在地球表面上,逐字逐句地橫亙在魏之遠面前,長成他自己由內而發的惡毒。
難以泯滅、難以戰勝。
魏之遠以為自己已經忘了,然而這些壓箱底的記憶卻總在不合時宜的時機出現,腦子裡像有一個小小的放映室,時而就會放些老片子,歷歷在目,恍如昨日。
可這畢竟不是真的昨天了。
魏之遠漠然地盯著自己手腕上的傷疤看了幾秒鐘。
直到現在,他依然討厭別人毫無來由的注視,卻並不再恐懼那些目光,他依然知道自己病態地追求強大,然而那又怎麼樣呢?
少年想,他總有一天會有踏平這個世界的力量,那時候將沒有人能阻止他,他甚至狂妄地夢想,要強大到影響這個世界的規則。
這時,另一個人突然在魏之遠眼前一閃,他一個恍惚,好像又看見當年被他一步一步引到冷庫活活凍死的不知名的變態的臉。傳說人腦對於不愉快的回憶會自動遮罩,可魏之遠的腦子卻像一塊冷漠的硬碟,從不讓他忘記任何事。
突然想他做什麼?死都死了。
魏之遠自嘲地笑了一下,轉身走出衛生間,一出來他就險些撞上魏謙。
魏謙的腳步幾乎是踉踉蹌蹌的,他們倆約好早晨五點鐘起床出發,結果魏謙頭天晚上回家的時候就已經半夜兩點半了,草草洗漱再加上走了困勁睡不著,估計等好不容易閉眼,至少得三點多以後了。
魏謙覺得自己剛進入深度睡眠,鬧鐘的聲音就粗暴地鑽進他的腦子,把他嬌弱的睡眠一舉殲滅了。
他用了幾乎是戒毒的毅力才從床上爬起來。
魏之遠眼看著他哥就像個不倒翁一樣,左搖右晃了好一會,一不小心撞到牆上,魏謙幾乎要順著牆壁滑下去,就睡在牆根了。
魏之遠捉住他的肩膀扶了他一把,輕聲問:“要不你再睡會?今天就別去了吧?”
魏謙一聲不吭地擺擺手,掙扎著起來走進了衛生間。
直到被冷水一激,魏謙才有一點回過神來,他身上沒一個細胞都在叫囂著不想出門想睡覺,卻仍然被集體鎮壓了。
魏謙心說,小子,哥為你可是豁老命了。
釣魚的地方一般在郊外,開車過去要將近兩個小時,魏謙剛拿的駕照,買了個中低檔的家用轎車平時開。他手頭這些年略有些錢,卻依然不怎麼往自己身上花,倒並不是他年紀輕輕就本性沉穩、不虛榮、聖人似的不想顯擺。
而是他實在還沒有富到讓自己有安全感的地步。
有多少錢才能有安全感呢?
魏謙說不好,不過他尋思著,以自己不高的修養和淺薄的思想境界,真有那麼一天,他說不定真能幹出“喝一碗倒一碗”之類揮霍無度的事來。
貧窮已經刻在了他的基因上,直接影響著他身體裡每一個蛋白質分子的合成。
而一邊的魏之遠也不知是沒睡醒還是怎麼的,一直撐著下巴,望著窗外不出聲。
魏之遠從來沒有釣過魚,魏謙也還是小時候——他繼父和親媽都還活著的時候,三胖的爸帶著他們仨玩過一次。
那時三胖他爸還年輕,就跟現在的三胖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好脾氣和油嘴滑舌,帶著三個高矮胖瘦不同的小男孩,男孩們一邊走一邊打鬧,三胖爸也不管,只是偶爾鬧得過了,才回頭維持一下秩序,以防他們掉進河裡。
坐下等著魚上鉤的時候,三胖爸就和三胖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一起在背後惡損三胖媽,活像兩個翻身農奴把歌唱的窮苦人民共同痛斥壓迫階級的官老爺。
釣魚,有時候更像一種“先生們的茶話會”,他們可以湊在一起肆無忌憚地在一起討論女人,抱怨生活以及家裡永遠麻煩精一樣的小崽子們。
兩個人到得不算很早,已經有人支好魚竿了,他們倆找了一個水邊歇腳遮陽的小亭子,坐在臺階上,擺開傢伙式。
魏謙以其稀薄的經驗,生疏地教魏之遠怎麼往魚鉤上掛餌,怎麼看魚漂,怎麼甩魚鉤。
魏之遠有心耍賴,故意顯得笨手笨腳,他哥只好捏起一條蚯蚓,把著他的手幫他裝在魚鉤上。
死不瞑目的蚯蚓上寄託著指縫間落下來的甜蜜,一絲一毫,魏之遠都抓緊時間地享受著。
魚漂靜靜地浮在水面上,太陽還沒有完全升起,魏謙想起三胖他爸蹲在水邊對他們說過的話,於是順口學給了魏之遠:“釣魚的樂趣在於期待的過程。”
魏之遠偏過頭看著他:“期待了半天,一條也釣不上來呢?白期待了,不是很失望?”
魏謙哽了一下,當年他們仨傻小子可沒有人問過這麼尖銳的問題。
他活動著因為睡眠不足而鏽住的腦子,最終沒能想出一句比較有教育意義的話,只好坦誠地據實相告:“那估計也挺鬱悶的,不過可能性不大,現在魚塘都是收費的,老闆做生意要是那麼不厚道,讓人一條也釣不上來,以後大家沒人來了。”
說完,魏謙伸了個懶腰,靠在一根石柱上:“不過真的一無所獲,你就當欣賞湖光山色了吧。”
天色漸陰,過了一會,竟然下起雨來,他們坐在涼亭裡,倒不怕被雨淋,帶著水汽的小風從湖面上卷來,魏之遠在旁邊看著魏謙睜著的眼一點一點地合上,最後一隻手扶在架在支架上的魚竿上,就這麼睡著了。
沙沙的雨聲漸漸連成一線,魚塘水面紛擾,更遠處是一片農田,連著天色一般的曠野茫茫。
雨幕逐漸遮眼,湖光山色都一起模糊了起來。
魏之遠早就收回目光,側頭專注地看著魏謙安靜的睡臉。
片刻後,他小心地伸出手,試探著碰了一下魏謙的頭髮,魏謙沒反應,真的睡著了。
魏之遠低下頭,並起兩根手指,輕輕地放在嘴邊,虔誠地親吻了一下,然後伸長了胳膊,把那兩根手指在魏謙的嘴唇上似有若無地劃過。
他的臉上終於蕩盡陰霾,露出一個有點孩子氣的笑容。
魏之遠伸直了腿,從早晨開始就一直困在心裡的、鬱結的黑暗,就像得到了短暫的安撫,乖乖地伏下了。
這一瞬間,他感受到了“期待的快樂”,也見到了真正的“湖光山色”。
魏謙是被手裡的魚竿突然一沉,尾部翹起來打到他的胳膊給驚醒的,他連忙抓住魚竿尾部,手腕用力一抖,站了起來,一圈一圈地收回魚線,一條足有兩斤左右的大魚時沉時浮的被拖上了岸。
魏謙回頭對魏之遠說:“給我魚簍,魚簍在哪呢?”
魏之遠彎下腰把插在岸邊泥裡的魚簍揪出來,接住了,魚就隨著吊鉤拆下掉進了魚簍裡,不安的活動了幾下,魏之遠把魚簍重新泡回水裡的時候,它的尾巴甩起了一連串的水珠。
魏謙清醒了過來,心情非常好,他做夢也夢見了魚,進而又被魚驚醒,可見是個好兆頭。
然而就在他重新坐回去,還沒來得及對自己的階段性勝利作出總結的時候,魏之遠開口了。
他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聲音平淡地開口說:“哥,我喜歡男的,你其實是知道了吧?”
☆、第四十四章
魏謙八風不動地……把魚竿掉到水裡了。
他盯著淺淺的一截露在水面上飄著的魚竿看了一陣子,耳畔盡是細密如私語的雨聲。
好一會,魏謙才面無表情地蹲下來,挽起褲腿,一腳踩進水裡,把魚竿重新撈了起來。
魏之遠一直在旁邊以一種奇異的眼神看著他,魏謙餘光掃見,覺得他的眼神有種心如死灰的坦然和平靜。
兩人像演出默劇一樣,誰也沒有出聲。
魏謙收回魚線和魚鉤,攥著尖銳的魚漂,好像無意識地在岸邊鬆軟的泥土上亂畫,每畫一筆,他心裡就默數一下,似乎想要強制地把他亂跳亂蹦的血管都捋順、平和下來。
最後,泥土地上留下了一隻烏龜,背著一個格外大的殼,顯得沒精打采又忍辱負重。
魏謙感覺他胸口裡有一柄能呼嘯千古的利刃長刀,鋒利到能洞穿一切擋在他面前的東西,而此刻,前突後進的利刃無處安放,他聽見“噗嗤”一聲,感覺自己的肺被戳了個窟窿。
魏謙終於慢吞吞地坐了下來,抽出幾塊紙,緩緩地擦著魚竿尾部沾滿的水珠,過了好一會,他才刻意地把聲音放柔和了一些,以便讓自己聽起來很講理地開口說:“你是存心想氣死我,是吧?”
魏之遠沉默不語。
魏謙:“我想聽聽你是怎麼想的。”
魏之遠以那種奇異的目光盯著他看了好一會,才輕聲說:“有一個人,我喜歡他好幾年了,沒敢讓他知道,也沒敢讓任何人知道,每天……每天刻骨銘心一次——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哥,你的論調跟我高中教導主任一模一樣,你就是想說,再刻骨銘心的感情,也會時過境遷的對吧?”
魏謙到了嘴邊的話被他搶了,只好鬱鬱閉嘴。
魏之遠深吸了一口氣,露出了一個古怪的笑容:“可一個人始終是由過去堆積起來的,你讓誰獨一無二地住進你心裡過嗎?你試試就知道,心裡裝著他一個月,那一個月就是他的,裝他一年,那一整年就是他的,後來就算真的時過境遷了,又怎麼樣呢?他都已經成為我的一部分了。”
魏謙仔細體會了一下,感覺自己心裡裝滿了雞毛蒜皮的生計,亂七八糟得就是個活禽市場,哪還放得下人那麼大的事物呢?
他只好煞風景地強調:“你的一部分是由細胞和組織構成的,跟另一個碳基生物沒半毛錢關係,別拿這種狗屁不通的比喻搪塞我——現在你說完了?”
魏之遠無可奈何地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魏謙忍不住偏頭避過魏之遠的目光,他不知道魏之遠是不是和別人說話也這樣,反正魏之遠跟他說話的時候,總是喜歡直視他的眼睛,而這種長時間的、無遮無攔的對視,會使再柔和的目光也變得咄咄逼人,讓人有種好像無路可逃的錯覺。
魏謙從兜裡摸出一根煙,點著了,歎氣一樣地呼出一口白煙來,他的脾氣似乎已經被時光與漫長的拉鋸磨平了,只有字裡行間能聽出些許鬱結的憤怒:“那我說說我是怎麼想的吧,我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你就算是說出花來,我也是這個態度。魏之遠同學我建議你出門打聽打聽,十個家長九個不會接受,剩下一個多半不是親生的……”
他說到這裡,完全是順口,話音落下才反應過來自己方才禿嚕出了什麼,魏謙當即愣了一下,有些尷尬地蹭了蹭鼻子……這個好像也不是親生的。
過了一會,兩人突然一起笑出了聲,方才顯得有些緊繃的氣氛倏地就消散了。
魏之遠:“哥,你是氣糊塗了嗎?”
魏謙:“可不是麼,我跟你說,這要是宋小寶,我早大耳刮子糊上去了,什麼時間不時間的,一榔頭打你個失憶青年,一年一個月?一秒你都甭用記住。”
說到這,魏謙緩緩地收斂了笑容:“你從小心裡比她有數,現在也這麼大了,我不會用對付她那一套對付你。我不知道你記不記得,其實我小時候也走過一段歪路,現在想起來,有一部分原因是沒辦法,還有些……大概是不服氣吧。當時是你三哥和……和麻子哥把我拉回來的,現在我能把你拉回來嗎?”
片刻後沒能等到魏之遠的回答,魏謙:“算我求求你了好不好?小遠,一輩子眨眼就過去了,好好活著尚且困難那麼多,你幹嘛要特立獨行地給自己找不自在?”
魏之遠沉默不語,他突然沒了先前那些試探的心情,心口湧上了說不出的難過。
他寧可不明真相的大哥跳起來給他一巴掌,或者乾脆像兩年前命令小寶剪頭髮那樣,說一不二地命令他明天就去找個女朋友回來。
……也不願意看見他像個真正的成年男人那樣,帶著無法形容的無奈,掏心挖肺地說這種話。
魏謙伸手撚了一下指尖沾上的雨水:“小遠,你這樣是不是因為我沒開個好頭?是不是因為我一直……”
魏之遠截口打斷他:“哥,你別說了。”
魏謙目光茫然悠遠地望著水汽迷離的水塘表面:“我對不起你們。”
他忽略家人良多,以至於竟然不知道魏之遠經歷了一場怎麼樣光怪陸離的青春……
然而他實在是已經盡力了。
那一刻,魏之遠幾乎想要不顧一切地撲上去抱住他,想把心裡積壓的渴望一股腦地都倒出來。
然而話到了嘴邊,他又堪堪地忍住了,那千鈞重負的心意被髮絲一般細碎的理智險而又險地拉了回去,最終,分毫未露。
還不是時候,他同手背上的青筋一同繃緊的心弦這樣告訴他。
後來,雨停了,魏謙他們拎著魚簍和幾斤小鯽魚往停車的地方走去。
方才晴好的天上傾瀉出大把的餘暉,把魏謙的影子長長地拖在了地上,魏之遠一直低著頭,亦步亦趨地跟著那條被拉得細長扭曲的影子。
每走一步,他就發洩一樣地在心裡說一次:“我喜歡你,我喜歡的就是你。”
他一直就這樣默默地念叨了一路。
魏謙把漁具丟進後備箱裡,突然想起了什麼,轉過身來,猝不及防地問魏之遠:“你喜歡的那個是個什麼人?幹什麼的?”
魏之遠沒預料到他突然這樣問,一時間險些把心裡念叨的話脫口而出,他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臉色蒼白,近乎瞠目結舌,一時沒了詞。
看起來就像驚恐地維護著什麼人。
魏謙見了他這幅樣子,心一下就沉下去了,他還真沒看出他這弟弟竟然還是個癡情種子。
一股沒來源的怨氣突然撞了他一下,魏謙想,那個人呢有那麼好嗎?值當你在我面前也這樣百般推脫維護?
他忽然難以抑制地懷念起當年窮困潦倒的舊時光起來,起碼他們在一起相依為命的時候,中間沒有夾雜著這個語焉不詳的、幽靈一樣無處不在的“外人”,他們都乖乖的,傻乎乎的,無時無刻不需要著他這個哥哥。
直到這時,魏謙才意識到,總有一天,這些小崽子終於會長大成人,等他們翅膀硬了,就各自遠走高飛了。
他緩緩地把車開出郊區的曠野,青色的麥苗隨風如浪,他感受到了一股濃重而綿延不絕的孤獨。
從那以後,魏謙和魏之遠就不由自主地共同回避了這個話題,他們保持了表面上的平和,內裡卻仿佛僵持住了,誰也說服不了誰。
就這樣又彆彆扭扭地過了小半年。
那天魏謙正在他自己的辦公室裡就著半杯茶水,急急忙忙地吞了一個麵包當早飯,準備開始一整天的工作,三胖卻突然進來了:“謙兒,張總來了。”
魏謙一時沒反應過來:“哪個張總?”
“就那個,”三胖比比劃劃地說,“就咱倆做第一個項目的時候那個名義股東,時刻端著他要上天造太空船范兒,實際比我還能嘴炮的那貨——熊哥讓咱倆過去一趟,你快點。”
張總這個人,是個高貴冷豔的人來瘋,一開始極端不好接觸,無時無刻不把裝逼奉為人生第一要務,然而有些瞭解之後,又能讓人發現他來自外星一般不食人間煙火的本質。
他是構想的腦殘粉,每次一談“構想”倆字,他就激動得屁股上長釘子。
此刻,張總正熱情洋溢地在老熊辦公室發表他的個人演講,其高談闊論沒人插得進嘴,頗有些熊夫人的風格——多虧老熊早被他的敗家老婆調/教出來了,竟然一點不耐煩的意思都沒有。
張總一看見魏謙和三胖,連忙站起來,無視魏謙伸出來的手,假洋鬼子似的給了他一個擁抱,衣領上的古龍水毫無徵兆地鑽進魏謙的鼻子,簡直和芥末油異曲同工,躥鼻子醒腦,魏謙急忙後退半步,扭臉打了個噴嚏:“張哥不好意思,我這兩天有點感冒。”
張總包容地笑了笑,繼而無視了三胖打算入鄉隨俗地給他個擁抱的動作,雙手抓住了三胖的豬蹄,上下搖動了一下:“談總!”
三胖的面部表情有點癱,感覺自己受到了某種微妙的歧視。
張總特地遠道而來,是想找人合作一個新的專案,據說是個C市的海景度假別墅專案,老熊可行報告還沒翻出目錄,張總已經吹得天花亂墜了。
魏謙忍不住打斷了他一下,提出質疑:“對不起張哥,我得打斷一下,我聽說那地方前些年整個地區崩盤過一次,你覺得那邊真的還有投資的價值嗎?”
“好問題。”張總一拍椅子扶手,“魏總這種一針見血我最欣賞了。但你知道,現在對於有錢人而言,什麼才是不可複製的嗎?是健康和環境啊!稀缺的海景和負氧離子就是我們的噱頭,我還打算利用附近的經濟林開發一些度假娛樂專案,用類似療養旅遊的模式來做成這個專案,年資金回報率我算過了,能高達200%以上,你們信不信?”
老熊低頭沉默不語,魏謙和三胖彼此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表情裡看到了同一個資訊:傻逼早晨起來又忘了吃藥了。
上次他們看中了張總的人脈,和他合作過一次,嚴格來說那次的合作是非常愉快的,張總的注意力依然主要集中在商業街上,對於周邊住宅的樣式沒有搞太多的么蛾子。
但即使是這樣,“這個人不靠譜”的概念卻已經深入了魏謙他們心裡。
這個人出身好,資本雄厚,隨意他糟蹋,導致他一身理想主義者的臭毛病。
他的情商極端的低,也是極端地不會看人臉色,這當然都不要緊——最致命的,是他在用寫小說的想像力和畫漫畫的浪漫做實實在在的生意。
過去的合作夥伴既然已經找上門來了,老熊就算純為了給面子,也是要帶人跟著張總走一趟。
第二天,正趕上國慶假期,他們毫無休假概念地登上了飛往C市的飛機。
就在飛機起飛前那一瞬間,魏謙心裡忽然“咯噔”一下,他當時沒往心裡去,因為起起落落失重超重的時候人總不會太舒服的。
再一次地,他忽略了自己神奇的預感。
當時魏之遠正在學校,小寶正呲牙咧嘴地做著怎麼也做不明白的作業。
麻子媽來他家串門,正在宋老太的幫助下纏一卷毛線——她希望能在冬天到來之前,給每個人織一副毛手套。
麻子媽被燙傷的手不很利索,掰不開齒,行動也遲緩,別人織毛衣是幾根籤子捉在手裡上下翻飛,她卻只能一針一針努力地織,時而會靠上的線會掉下來,時而會因為漏一針而破一個小洞。
小寶有一搭沒一搭地對她們說話:“我高考想走藝術特長生,露露姐說應該可以,這樣文化課要求能低一點。”
宋老太毫不客氣地說:“低一點你就考得上啊?起碼得低好多。”
“你們別老潑我涼水!”小寶不幹了,過了一會,她又弱弱地補充說,“確實是低好多……哎,姨,您嘴唇都幹爆皮了,我給您倒杯水吧?”
宋老太連忙制止她:“你別起來了,我去就行了,你啊,只要學習好就行了,家裡的事不用你管。”
她說著,把撐著的毛線掛在椅子背上,行動顯得有些遲緩地站了起來,還對麻子媽笑了一下。
突然,宋老太揉了揉太陽穴,低聲抱怨了一句:“一起來起猛了,還有點頭暈。”
小寶頭也沒抬地說:“你可能有點低血壓,多吃點就好了。”
宋老太:“我怎麼也比你那點貓食吃得多。”
小寶嘴角耷拉下來:“我舞蹈老師不讓我吃,她老嫌我胖,我哪裡……”
她的話音隨著一聲巨響戛然而止,宋老太不知怎麼的被椅子腿絆住,這個腿腳向來利索的老太太竟然一個大馬趴就結結實實地摔在了地上。
她就再也沒能爬起來。
魏之遠當時正獨自在一間教室裡,他最近自己向學校申請組建了一個“網路安全與程式研究”的小社團,剛剛招進幾個人,還沒成規模,他想把自己以前的東西拿出來當範例,正在調試中,就接到了小寶的電話。
他一個“喂”字還沒落下,小寶的哭腔已經突兀地從電話裡傳了出來,魏之遠仔細分辨了兩遍,才弄明白她哭聲裡夾雜的那句話是“大哥的電話為什麼關機了”。
魏之遠皺皺眉:“他現在應該還沒落地,你怎麼了?別哭。”
宋小寶難以自抑地抽噎了好幾下,斷斷續續,艱難地把事說明白了。
魏之遠聽她說了一半已經收拾東西站了起來:“別動她,你叫救護車了嗎?還沒有?快叫,冷靜點,哭什麼哭?客廳下麵的櫃子裡有幾千塊錢現金,一會救護車來了你別忘了把錢帶在身上,聽見沒有?等我這就過去……”
宋老太很快被送到了醫院,魏之遠趕到的時候,她已經被推進手術室了。
小寶抬起兔子一樣的眼睛,茫然地抬頭看著魏之遠。
魏之遠試著撥了一遍魏謙的電話,開機了,但是沒人接。
魏之遠輕輕地吐出口氣來:“跟我說說,當時到底是怎麼回事?”
宋小寶找到了主心骨似的,交代了前因後果。
魏之遠沉默地聽完,預感宋老太不是小毛病,這次恐怕不能有驚無險了。
他站起來拍了拍小寶的頭:“行,我知道了,沒事,別害怕,你在這守著,我出去再取點錢。”
小寶含著眼淚目送著他的背影,感覺他越來越像大哥了。
魏謙已經到了C市,找旅館落了個腳,就直奔項目地了,手機落在酒店了,錯過了魏之遠好幾個電話。
張總和老熊在前面走,張總在那吹牛,什麼這要建一個高爾夫球場,那裡要建一個溫泉療養院,哪還要引進也不是日本還是韓國的抗癌理療,整一個天花亂墜。
他們走到高處往下眺望,發現半山腰上大片的經濟林中,人煙稀少,幾乎看不到幾座房子,只有再往下一點,還有農民在種地。
三胖和魏謙落後兩步,魏謙低聲說:“我看都多餘來。”
三胖歎了口氣:“別介,好歹就當療養了,還能買點新鮮水果回去。這個張哥的異想天開症怎麼比上次見他還嚴重了?”
魏謙笑了一下,剛要回答,前面的老熊忽然一偏頭,魏謙就看見了他側臉的表情。
魏謙的表情突然僵住了,好幾年風裡來雨裡去的合作,他已經能通過老熊的神態判斷他在想什麼了——怎麼,這是幾個意思?老熊難道聽不出這個項目不靠譜?
他的意思難道是,這一回要帶領大家往火坑裡跳?
然而老熊畢竟沉得住氣,即使神態和表情已經在熟人那裡出賣了他,但當天仍然端著,沒有給出肯定或者否定的答覆,只跟張總推脫說要再研究一下。
魏謙正心急如焚地想看看老熊腦子裡哪根筋搭錯的時候,他看到了自己攤在酒店床上的手機那十來個未接。
宋老太是突發腦梗,漫長的手術時間過去以後,她被推了出來,直接轉到了重症監護室,生死不明。
魏之遠方才取來的錢正好派上了用場。
魏謙當晚就訂了夜航的機票折了回去,直奔醫院,只來得及匆忙囑咐三胖一句話:“千萬拉住了老熊,別讓他鬼迷心竅。”
☆、第四十五章
魏謙淩晨三點半到家。
他站在門口捏了捏鼻樑,先對著家門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來。漫長的歸途中,他一路的焦灼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發自肺腑地不想推門進家。
當然,不進去是不行的。
輕輕地打開門,客廳裡柔和的閱讀燈卻亮著,魏謙一愣,往裡一探頭,看見魏之遠正坐在沙發上翻看一本現代漢語字典一樣肥碩的書,臉上掛著一對明晃晃的黑眼圈,抬起頭對他笑了一下。
魏謙壓低了聲音問:“怎麼還不睡?”
“等你呢,”魏之遠說著站起來,“吃飯了嗎?沒別的了,家裡沒別的了,我給你煮一碗速凍餃子吧?”
魏謙:“等我幹嘛,我自己想吃不會煮?”
魏之遠頭也不回地燒上水:“我怕你著急。”
魏謙坐了四個多小時的紅眼航班,而後從機場趕回家,又是將近一個小時的車程,渾身每一塊肌肉都是酸痛的,按理說應該是疲憊至極的,但他對這種情況已經習慣了,幾乎不會往“累不累”那方面想。
可夜深人靜時,有個人在家裡等著他的這個事實,卻好像一下抽掉了他的脊樑。
魏謙一屁股在飯廳的小凳子上坐下了,弓起的後背貼著冰冷的牆面,襯衫皺成了一團,敞開的領口露出他顯得越發突兀的鎖骨和明顯的脖筋。
魏之遠把速凍餃子下到了沸水裡,轉身到了一杯水,捏了一小把蓮子心放在裡面泡開,遞給魏謙:“敗火的。”
魏謙沒骨頭似的靠在儲物櫃和牆的夾角中間,表情有點木然地問:“怎麼樣了?”
“進ICU了,今天剛做完手術,暫時不能探視,”魏之遠拉了一把椅子在他旁邊坐下,“今天我跟醫生聊了聊,他說過幾天情況稍微能穩定一點之後,每天可以安排半個小時的家屬探視時間,你別著急,著急也沒用。”
魏謙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啊,急也沒用,這是生死有命了。
他不出聲了,喝著蓮子心泡水,苦得他舌頭都麻了。
他老覺得宋老太是一個隨時準備炸碉堡的炸藥包,卻忘了這包炸已經七十多歲了。
前些年她不小心滑過一跤,可是除了把路人嚇一跳之外,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她自己又爬起來了。那件事之後,她還得意洋洋地自誇摔一跤不算事,年輕的時候她一個人能把兩百多斤的麻袋甩上車,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吹牛的。
為了省那幾塊錢,她每禮拜走出十裡地,到早市上背他們一周要吃的菜回家,十來斤乃至於二十來斤是常事,年輕小夥子拎起來都覺得壓手,她背著一路走回來,絕不坐公車。
她的名言是:他們一毛錢也別想從我兜裡賺走。
……即使他們已經不缺錢了。
她的行為舉止幾十年如一日的粗魯,搬到相對高檔一點的社區,也沒有絲毫改變,這裡沒有一個惡老太整天跟她對罵了,她很快又找到了新的令他們兄弟三個丟臉的方法——闖紅燈,隨地吐痰,站在路邊擤鼻涕,擤完就把手往旁邊的路燈或者電線杆子上一抹擦。
有一陣子居委會宣導文明社區,打擊隨地吐痰的行為,抓到一次罰五塊錢,宋老太就跟人以老賣老,撒潑耍賴無所不為,弄得人家文明紅袖箍後來見了她都躲著走。
魏謙雖然自己不捨得買什麼好東西,但並沒有不捨得給她花錢過,蜂王漿、西洋參、冬蟲夏草這些都給她買過,可惜老東西不領情,不光當面要罵他吃飽了撐的,背地裡轉手還會給賣出去——是從一而終、由內而外的不領情。
她認為那些都是給官太太和地主婆吃的,不該她用的東西,用了會折壽。
魏謙手頭逐漸寬裕,每個月給她五千塊錢的零用現金,她樂得見牙不見眼,拿著錢卻只會在手裡捂著,數上十幾個來回後鎖起來。
她每天挺胸抬頭,認為自己現在是有錢人家的老太婆了,然而這“有錢人家的老太婆”依然每天早早起床,在路邊擺攤賣煮玉米和茶葉蛋。
多麼沒出息、沒文化又沒素質的混蛋老“沒婆”啊。
她三天兩頭要給他找點不痛快,好像不拌幾句嘴就不是日子。可是他們一起湊合了這麼多年,魏謙幾乎想像不出,以後沒有她的日子可怎麼過。
“哥,趁熱吃吧。”魏之遠的一句話叫回了魏謙的魂。
魏謙看著那碗熱氣騰騰的速凍餃子,有點沒食欲,蓮子心苦得他倒了胃口,然而他還是勉強接過來,機械地逼著自己吃了進去。
“小寶呢?”魏謙問。
魏之遠輕聲說:“哭累了,睡了。”
魏謙不由自主地放慢了吃東西的速度,越發難以下嚥了。
魏之遠在旁邊繼續說:“最壞的可能當然就是……我還是跟你說說最好的情況吧。如果奶奶能搶救回來,最理想的,就是她能自己走路,生活勉強能自理——恢復到以前那樣是不可能的了,即使這樣,她的腦細胞也會加速衰老和萎縮,可以用藥拖延,但也只能維持現狀或者越來越壞,不可能修復了。”
魏謙不是科班醫學生,但是他生科出身,專業多少有一些重疊的地方,一聽這話,立刻就明白了。
那樣下去,最終的結果不外乎就是癡呆。
他徹底不想吃了,把碗筷放在一邊。
魏之遠條分縷析:“要是那樣,她可能會需要一個人貼身照顧,其他的事我能做,但是有些太貼身的,我怎麼也不太方便,不能指望小寶,到時候可能需要雇一個保姆。哥,你看這麼辦行嗎?”
魏謙沉默良久,點了點頭:“這些話別跟小寶說。”
魏之遠:“我知道,她都嚇壞了。”
魏之遠就這樣,一點一點地告訴他現在的情況,分析討論應對不同的情況,以後應該怎麼辦,他平穩的語氣和態度讓魏謙滿心的迷惘也跟著一點一點地沉澱了下來。
魏謙終於從“難以想像”,過度到接受了這個現實,並且有了一條明確的思路——她死不了,不管以後變成什麼樣,他給她養老;要是她幸運地沒受罪就死了,那他就給她風風光光地送終。
魏謙突然抬起頭看著魏之遠,問他:“你說小寶嚇壞了,奶奶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不害怕嗎?”
魏之遠捧起他一隻手,輕輕地攥了一下,在魏謙沒有感覺到異樣之前,又飛快地鬆開,站了起來:“我要是也嚇壞了,你怎麼辦?”
魏謙愣了一下,魏之遠的站起來時的陰影被燈打得越發高大,好像把他整個人都攏在裡面。他想,這小子說話怎麼越來越戳人心了呢?
先開始的那段時間,魏謙整天往醫院跑去看宋老太的情況,老熊他們這次考察的時間格外長,這使得魏謙還要兼顧公司的工作。
幸好魏之遠徹底從學校搬回來住了,魏謙才感覺事情並不像自己想像得那麼捉襟見肘。
魏之遠就像是他多長出來的一顆腦子,每天替他想一多半的事,做一多半的事。
他就像一根逐漸長高長大的樹苗,替他撐住了一半搖搖欲墜的屋頂。
而幸運的是,宋老太到底還是沒有死成。她被搶救回來了,並且在十來天之後,離開了重症監護室。
她的話說不清楚了,但是還沒傻。
住進了普通病房,家屬就要開始繁忙了,小寶還在上高中,每天能擠時間到醫院來給送個飯已經需要她一路狂奔了……而這樣大的活動量好像刺激了她的生長,兩個月過去,她一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褲子居然短了一大截,青春期之長挑戰了一回人類極限。
魏之遠課業重——不光是學校裡的,他可能還在學別的東西,魏謙每次看見他,他身邊都至少有一到兩本板磚一樣的書。
魏之遠兩頭跑,時間被縮水了一大塊,魏謙好幾次看見他半夜兩三點,打著哈欠坐在電腦面前補作業,有時候乾脆做著做著就睡著了。
魏謙就再也不讓他過來值夜班了,他在宋老太的病房裡支了一張行軍床,公司那邊只好請了長假,整整兩個月,宋老太出院。
沒辦法,自從宋老太恢復了神智,她就堅決地拒絕了護工。
而當魏謙試圖和她溝通“找個保姆照顧她”的問題時,更是遭到了宋老太的嚴重抗議,她用含著一塊豆腐的模糊的聲音連比劃再嚷嚷地讓魏謙明白了她的想法,她是在說:“我是個老農民,不是那種會使喚人的人。”
魏謙說:“哎喲我的老祖宗,您老人家還活在封建舊社會呢怎麼的?”
宋老太眼睛一瞪,嘰裡呱啦又嗷嗷一通。
她不會去想耽誤家裡人的時間,耽誤他們工作學習,損失的金錢可能更多,她雖然沒傻,可腦子也轉不過那麼多彎來了,比沒病之前還要固執。
魏謙苦笑一聲:“你真是欺負我不好意思跟你對罵,開始對我也以老賣老了是吧?”
宋老太難得占他一次上風,得意得要命。
魏之遠細心地剪她變形嚴重的指甲,輕聲細語地問宋老太:“不請保姆,以後你讓小寶伺候你擦身洗澡上廁所嗎?”
這一句話正中紅心,宋老太不出聲了。
小寶正好從外面進來,她氣喘吁吁地拎著兩個送飯的保溫桶,只隱約聽了個音,也沒弄清楚前後語境,就莽莽撞撞開口說:“我可以啊,我會!奶奶,沒事,我伺候你。”
宋老太沒搭腔,但也沒對“請保姆”的事鬆口。
隨著身體的垮塌,她有些無所適從,只好更加地因循守舊,這在她看來,這是個原則性的問題。
但她又怎麼捨得讓小寶照顧她呢?
小寶是被寵著長大的,對小姑娘來說,最繁重的勞動也不過就是洗個碗、拖個地而已。
照顧病人是世界上最艱難的事之一,宋老太給公婆老伴一干人等養老送終,她比誰都清楚。
最後,她硬是憑藉著自己“把兩百多斤的麻袋甩上車”的毅力,每天只要抓到空隙就鍛煉,奇跡一樣地能拄著拐杖扶著牆緩緩挪動了。
要說內心強大,還真是誰也沒有這個活過了四分之三個世紀的老東西厲害。
宋老太出院那天,魏謙原本要去接她的,結果當天晚上就臨時接到了他們公司行政辦公室的電話,說有個重要項目推進,現在要過“三會一層”[注],請他務必出席。
這個重大決策要通過“三會一層”的規矩,是最近才修改的公司章程內容,施行時間不到半年,還是當時老熊從他爹那挖來的一個職業經理人提的,隨著他們的公司有了點起色和規模,終於到了規範化和高速發展的階段。
魏謙走出了病房,站在樓道裡,皺眉問:“推哪個重要項目?”
那頭告訴他:“就是上次C市的那個健康療養海景度假村項目啊。”
魏謙毫不客氣地問:“誰推的,腦子有坑是不是?”
對方聽出了他的語氣不好,遲疑了一下,戰戰兢兢地說:“是熊董。”
魏謙:“那你現在給我轉接他。”
行政:“他已經回家了……”
魏謙:“那談魚呢?”
行政:“可能還在飛機上,他說趕在明天開會前趕回來。”
魏謙低聲罵了一句,平時分管行政的是三胖,魏謙和他們接觸不多,他每天來去匆匆,話也不多,後來新招來的員工基本都有點怵他。
行政的小姑娘心裡更沒底了,小心翼翼地問:“那……我能不能請問一下,您明天確定能來嗎?”
魏謙歎了口氣:“我家裡有點事,這個……”
“哥,你有事走你的吧。”魏之遠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他身後,伸手撐著病房門,看起來就像是半抱著他一樣,“有我呢,你放心。”
魏謙看了他一眼,繼而沉默了兩秒鐘,最後,對電話那頭的人說:“行吧,我明天過去。”
他不是裝的,是真的挺放心魏之遠。
第二天早晨魏之遠正好沒課,他當天晚上留在醫院守夜,魏謙打了老熊兩次電話,對方都不應答,他只好跟魏之遠交代一聲,自己出門找老熊興師問罪。
老熊其實在家,裝孫子不接電話。
門也沒鎖,虛虛地合著,一推就開,魏謙一腳踩進去,險些給嗆個跟頭——老熊家裡燒著好幾柱高香,弄得四處雲山霧繞仙氣飄渺,都快趕上瑤池了。
那胖頭魚不知犯了什麼病,把沙發墊放在地上當蒲團,盤腿坐在上面,手裡捏著一串木頭念珠,正面對著牆坐著。牆上掛著的一副大楷抄的《般若波羅蜜心經》全文,經書抄得字大行稀,還挺占地方。
魏謙沒弄清這是什麼節奏,打眼一掃就知道,熊嫂子不在家。
客廳地上不是香灰就是破破爛爛的沙發墊,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魏謙淌雷似的走進來,頭皮發麻地問:“怎麼個意思?你要皈依我佛嗎?我姐呢?”
老熊好像料到他要來,聽見動靜連頭也沒回:“外地旅遊去了——她要是在家我也不敢這樣,你坐吧。”
魏謙看著他指著的地上的另一個沙發墊,果斷無視了他,坐在了沙發上——他本以為老熊瘋了,聽出了他對熊嫂子十年如一日的畏懼,才勉強承認,他大概還沒瘋徹底。
“你到底是想……”
老熊抬手打住他的話音:“等會,九九歸一,我還有最後一遍經沒念完,你等我兩分鐘。”
接著,他真的開始低頭念起梵語寫就的經文,乍聽起來就像某種奇怪的鳥叫。
魏謙等他念完,才本著尊重別人宗教信仰的原則,耐著性子問:“你開始信佛啦?”
老熊:“不信。”
魏謙抽出一張餐巾紙堵住鼻子:“不信?不信你還把你家弄得跟個大煙館似的?你有病啊?熏死我了。”
老熊用跳大神一樣的口氣悠悠地說:“我在尋找一個寄託。”
魏謙擺擺手:“你愛怎麼寄託怎麼寄託,我不跟你扯這個淡,剛才有人打電話跟我說C市那項目,到底怎麼回事?”
老熊有些笨拙地從地上爬起來:“哦,那個,你等著,我給你拿專案建議書去——中國第一生態療養別墅群,非常有吸引力。”
“你別拿姓張的那套忽悠我,又不是要賣給我,”魏謙重重地往沙發上一靠,“你是吃錯了藥嗎熊英俊同志?你告訴我,這個什麼療養別墅、什麼癌症發現抑制中心的核心價值在哪?”
“我跟你說過了,隨著有錢人開始追求生活品質,健康是……”
“去你的健康,你知道什麼叫健康嗎?”魏謙截口打斷他,“他們追求的健康是有面子的運動,心理安慰劑一樣的有機食品,還有能喚起小時候記憶、讓他們有自己還年輕錯覺的鄉間農家樂——迷信保健的人有幾個不諱疾忌醫的?他們寧可練氣功,也不想聽醫生說你得了什麼癌需要怎麼化療!你是打算把這個項目做成臨終關懷俱樂部嗎?”
老熊啞口無言了片刻,然而他很快就鎮定下來:“山清水秀沒有污染,這樣的地方,題材只是個噱頭,山間溫泉和隱居的感覺,才是人們真正需要的,別墅不愁賣。”
魏謙說:“你純屬放屁,別墅項目本來就比別的風險大得多,就算真心想做,你不能在城郊蓋一排嗎?非跑到那窮鄉僻壤,連當地農民都少見,你打算賣給誰?”
老熊說:“賣給那些希望逃離城市,逃離所有壓力和思慮,想在山清水秀的地方過一段與世隔絕的日子的人。”
魏謙冷嘲熱諷地說:“希望與世隔絕地等死的絕症患者?”
老熊沒有笑,也沒有反駁,他只是靜靜地看著魏謙,回答說:“絕症患者家屬。”
魏謙先是覺得今天和老熊簡直沒法溝通,他剛想由著性子,對著這個常年包容、和緩的老大哥發一次火,而隨即,他察覺到一絲不對勁。
“等等,熊哥,你什麼意思?”
“她跟著你,吃了無數的苦,等你終於想對她好一點了,她卻沒時間了,”老熊的眼圈毫無預兆地紅了,他眼珠轉了轉,轉到那一面佈滿了佛經的牆上,表情逐漸平靜下來,恢復到某種麻木一般的漠然,他盯著那些經文與佛龕,仿佛輕描淡寫地對魏謙說,“你說家屬會想怎麼彌補呢?怎麼也彌補不來的。你說這個時候,要讓這個人窮盡財力,為他的家人打造一個人為的世外桃源,同時又能提供必要的醫療服務、各種商業服務,既能脫離現實,又能舒適地享受生活,他幹不幹?”
魏謙幾乎是震驚地看著他。
老熊說:“要是我,我就幹。”
作者有話要說:【注】三會一層:指股東會、董事會、監事會和高級管理層
☆、第四十六章
“不是,”魏謙有些不確定地說,“熊哥,你……你慢點,你什麼意思?沒事別拿這個嚇唬人好嗎?”
老熊不接茬,只是站起來拿過專案建議書,四平八穩地擺在魏謙面前:“這個你拿回去看看吧,這是明天要上會的材料。”
魏謙從來沒有成功地讀懂過老熊的眼神——當然,除了是老熊比較有城府之外,還因為他眼睛太小了,不貼面都看不清他的眼珠在哪。
可老熊一直是開朗好接觸的,想來生意人大多走南闖北,除了張總那種含勺子出身好的,少有性格特別古怪的。
然而此時,魏謙第一次從他身上感覺到了那股快要彌漫到空氣中的拒絕。老熊坐回地上的沙發墊,有點艱難地盤起腿,對著滿牆的佛經畫了個十字。
他似乎企圖讓自己看起來不可理喻,企圖讓自己看起來有點瘋。
有的時候,大概瘋了就好了。
魏謙猶豫了一下,沒再說什麼,拿起了那份建議書,起身走了。
商務建議書噱頭十足,大概很能打動人,可是打動不了魏謙。
因為他們早期的幾個項目沒那麼多人手,三胖學歷不行,文字不通順,老熊又要負責弄錢又要負責談判,所以像這種做建議書和可研報告的工作,十有八/九是出自魏謙的手的。
這些沒煙的東西一個個是怎麼吹出來的,他心裡全都有數。
不過刨去噱頭,這也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別墅項目,魏謙也實在說不出它哪裡不好來。
回去的路上,他捏著那份專案計畫書,想了一路——魏謙腦子裡依然總會出現那天他們仨跟著張總登上小山坡時,居高臨下地望著下麵經濟林的情景。
那情景到底有什麼問題?魏謙仔細推敲了好幾遍,都想不出來。
他畢竟還是年輕,經驗太有限了。
到最後,魏謙心裡也只有一層淺淺的陰影,他說不出那層陰影蒙在哪裡,只是內心有種抗拒,覺得這個項目,能不做,就最好不做。
但老熊那邊……
第二天早晨出門前,魏謙終於成功地堵到了三胖,三胖坐他的車一起去公司。
“咳,這事啊,你別提了。”三胖糟心地擺擺手,每條肥肉的縫隙裡都寫滿了糟心。
“當時你不是著急走嗎,就留下一句說讓我攔著他,也沒說明白了讓我怎麼攔——我平時接觸業務不太多,您老人家好,‘咣當’一撂挑子,給我留下這麼大個任務,好懸沒給我砸傻了——是啊,我攔了,可熊哥問,我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壓根攔不住。當時我想著不行啊,於是就出了個邪著。我就給嫂子打了個電話。我本來想著,這不就跟上西天請如來佛祖一個效果麼,結果電話一通,我剛把這事前因後果交代明白,那頭就哭上了。”
魏謙:“誰?嫂子哭了?”
三胖呲牙咧嘴地點點頭:“可不是麼,咱陳露姐姐那可是如來神掌的一代宗師啊,好麼,她哭?我一聽,這不得是天塌下來的事啊,可把我嚇壞了,就問是怎麼回事,結果……唉,還真是……”
魏謙把車停下等紅燈,緩緩地問:“她什麼病?”
“合著你知道了啊?”
魏謙:“聽了個音,老熊沒跟我說清楚。”
三胖歎了口氣:“他們倆結婚這麼好些年了,一直也沒孩子,也不是不想生,嫂子一直懷不上。她可能是天生的,打挺年輕的時候開始,肚子裡就長瘤子——就是生孩子的地方,你知道的吧?前後做了兩三次手術,但是擋不住復發。最保險的辦法當然是切了,但是她本人不同意,還是想要個孩子。”
怪不得……
“嫂子以前不是跳舞的嗎,她們幹那個看著輕鬆,實際是挺耗費體力的,她又是那種抓尖好勝的性格,身體實在撐不下去了才只好辭職。熊哥那時候說,斷後就斷後了,沒什麼了不起的,讓她切了,她不肯,最後倆人說好了養兩年,要是能有孩子那就最好不過,沒有也是他們兩口子的命,就不打算要了,讓她去做手術。結果年前去醫院一查,大夫說完蛋,可能癌變了。”
紅燈過去,後面的車不耐煩地按了個喇叭,魏謙才回過神來,把車開出去:“確診了嗎?”
“確診了,要不老熊那天怎麼哭得跟個真狗熊似的了呢?”三胖的聲音低了下去,他停頓良久,才接著說,“這個病,有人得了以後二三十年都不死,和沒得一樣,有人可能一兩個月就擴散了,陳露是屬於那種……運氣比較不好的——謙兒,反正就這麼個事,你怎麼說?這專案一會過會,你是簽字還是不簽吧?”
魏謙知道,自己沒有任何理由不簽這個字了。
少年喪父,中年喪妻,老年喪子——三大悲,魏謙自己趕上一個,麻子媽趕上一個,眼看著老熊可能很快要趕上另一個。
這到底是活著不容易,還是他們命比較苦呢?魏謙實在不想知道這個答案。
小時候,他想,不能沒有父母,如果連這一點感情寄託都沒有了,那還不如死了。
過了幾年,他想,不能沒有錢,如果連起碼的生活保障都沒了,那還不如死了。
後來,他想,不能沒有尊嚴,如果人人都看不起他,那還不如死了。
然而他一件一件地失去過它們,有些後來又得到了,有些再也找不回來了,他卻依然活著。
大概是車裡的氣氛太壓抑了,三胖看了他一眼,試圖活躍氣氛,就說:“前兩天,我聽張總那個大忽悠跟我侃偽科學,他說有那麼一條江湖謠言,體溫低的人就容易得癌症,體溫高的人就容易得心血管疾病,人類兩大殺手,咱們遲早都得投入其中一個的懷抱。我一聽,這江湖謠言原理上是哪也不挨,可道理上還真就那麼回事,沒災沒病活著,咱們都趁早想開點吧——你們家老太太沒事了吧?”
魏謙沒有回答,好一會,他答非所問地說:“我要是也有那麼一天,就去一個誰也找不著的地方自己等著死,不治。”
三胖沒當回事,哈哈一笑:“你現在當然這麼說。”
“以後也一樣。”魏謙平穩地把他的車滑進公司車庫,“那倆孩子將來也大了,到時候他們該結婚結婚,該工作工作,我給人家討什麼厭呢?為難的事,到我這一輩就讓它們都到頭得了。”
三胖側過頭看著他,黯淡無光的車庫中,他覺得魏謙的臉上帶著某種深沉的自嘲。
魏謙停穩車,熄火,歎了口氣:“不過那是以後的事了,現在我還得給他們掙錢去。”
三胖忽然覺得他這話說得不對勁,他考慮到了弟弟妹妹將來組建自己的家庭,卻獨獨把自己抽了出來,放在了一個冷眼旁觀、形單影隻的位置上,似乎他從潛意識裡就沒想到自己會娶個老婆,自己也會有個孩子。
“謙兒,”三胖忍不住開口提了一句,“你是不是也該考慮成家,或者起碼找個女朋友了?”
魏謙一愣。
“你總不能老單著啊,小寶小遠眼看就都大了,你現在也沒什麼負擔,不正該找一個嗎?再說,你們家老太太那樣,以後她也需要多個人幫你一起照看著。”
魏謙飛快地皺了皺眉,心理上依然有些抗拒,然而隨即,他又想,這也是啊。
人總得有個家吧?
家裡總不能只有自己一個人吧?
這天的會議很順利,魏謙沉默的縱容給老熊掃清了最後一處障礙,老熊的提案很快就被通過了。
老熊推進的力度極大,半個月之內,就先後和張總簽了框架協議與合作協定,一個月後,專案公司和操盤管理團隊正式成立,勘探、規劃、拿地等等的前期工作全都有條不紊地展開了。
C市那頭忙起來了,專案前期需要人坐鎮的地方太多,一般操作層面上的事,三胖不怎麼插手,都是老熊和魏謙在跑,眼下倆人誰也不比誰強,各自家裡一人一個病人,只好輪流兩地亂竄。
老熊那裡好在熊嫂子肯用保姆,而魏謙這邊,好在還有魏之遠。
宋老太出院那天,魏謙開完會趕回來,正好看見計程車停在樓下,小遠背起宋老太,小寶在後面拎著東西,替他們叫電梯開門。
從遠處看,一個個都像大人了。
連小寶也說到做到,真的嘗試著照顧起宋老太來,儘管她一開始笨手笨腳,但時間長了經驗也慢慢成熟了起來。
小遠呢?
小遠似乎總是有用不完的精力,魏謙不知道他覺夠不夠睡,正常上學受不受影響,可是旁觀看來,家裡的事,外面的事,魏之遠的學業和全家人的生活,好像都被他兩隻手兼顧過來,至少在魏謙眼裡,魏之遠是遊刃有餘的。
又經過了一次和當地政府漫長的談判和拉鋸,魏謙出差兩個多月回家。
倆孩子好像都去學校了,宋老太在屋裡打盹。
眼看著快要中午,魏謙把行李箱往門口一扔,就開始洗菜做飯,菜還沒切完,魏之遠回來了。
他走進來說:“哥,我來。”
魏謙:“沒事,我來吧,今天正好我回來了,你也歇一天。”
魏之遠不和他爭辯,在他身後站了一會,而後找了個機會,猝不及防地從他背後伸出手,夾住他的胳膊肘,捏住菜刀刀背,搶過來了。
魏謙:“……”
魏之遠貼著他耳邊,低聲抱怨了一句:“都說了我來。”
大概是離得太近的緣故,那聲音一直鑽進了魏謙的耳朵裡,他情不自禁地激靈了一下,連忙有些不大自在的側頭躲開。
魏謙在旁邊轉悠了幾圈,妥協說:“你來就你來吧,還有雞蛋嗎?我弄點蛋湯當喝的……哎我操,魏之遠你要造反嗎?”
魏之遠一把從後面抱住他,搖搖晃晃地讓他雙腳離地,用搬大件傢俱的姿勢,不由分說地把他從廚房裡請了出去。
“我還正打算逼宮篡位呢。”魏之遠放下他,有點得意地說,“就先從禦膳房下手。”
這並不像是魏之遠慣常說話的口氣,魏謙一愣,靠在門邊上打量著他。
他出差這一趟回來,魏之遠身上好像產生了某種說不出的變化,魏謙發現,自己不在家的這段日子,這本該累得像狗的小子就好像煥發了某種生命力。
他不像以前那樣,總好像有些心事似的,雖然臉色上能看出魏之遠的睡眠不足,但他的精神卻是很好的,甚至變得有點開朗了起來。
“我看不行還是請個鐘點工吧,不讓奶奶看見,每天就替你們做個飯打掃一下就好了。”魏謙頓了頓,又問,“學校呢,忙不忙?”
“還行。”魏之遠心情不錯地說,“我們的社團最近在做一些常用的小工具,上禮拜拉到贊助了。”
“贊助?”魏謙一愣,“你怎麼沒跟我說?”
魏之遠回頭看了他一眼:“然後伸手跟你要錢?”
魏謙覺得他說得太赤/裸裸,於是乾咳一聲,故作矜持地說:“那倒不是,還得看你們做的東西有沒有投資價值。”
魏之遠把切好的菜倒進鍋裡,在一片油花“呲啦”聲音中,他說:“你再有本事,我也不可能總靠你,男人總得自己走出去轉轉。”
不然以後我拿什麼照顧你?
當然,後半句魏之遠咽回去了。
“得了吧,小崽子,說你胖你還喘上了。”魏謙笑起來,“跟哥說說,你怎麼找的贊助?”
魏之遠愉快地告訴他:“我們一開始嘗試登廣告,不過後來發現廣告開銷太大,效果也不怎麼樣,就停下了,然後又在網上追蹤目標投資者的聯繫方式,直接把廣告發到他們的郵箱裡,還打過一陣子非預約電話,可惜郵件經常被遮罩,非預約電話大多數時間也會直接被人家的前臺截下來。這樣也不行,最後我們就一家一家地上門。”
魏謙笑不出了——幾個大學生,貿然上門推銷自己的團隊請求贊助,得挨人家多少白眼啊?
別說是那些大老闆,就是他本人,碰見這種,估計也是頭都懶得抬,就直接讓人給擋出去的。
“求人是挺難的。”魏之遠報喜不報憂地說,“不過好歹結果是好的,總算求到了。”
中間種種經歷,魏之遠舉重若輕,並沒有描述自己的感受。他一直是那種非常出類拔萃的優等生,也許智商很高,但是他的逆商一直不怎麼樣,他比同齡人聰明沉穩得多,然而承受挫折的能力卻與這一切並不匹配——在這方面,他甚至比不上從小被大哥罵到大的小寶。
魏之遠極度痛恨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那漫長的、挨家挨戶帶著同一套東西,磨破嘴皮一樣上門推銷尋求投資的日子,幾乎讓他回憶起自己塵封在記憶深處中那流浪的童年時代。
他孤立無援,卻沒有告訴任何人,就這麼沒頭蒼蠅一樣地沉潛了將近一年,當中,他們的社團活動由於種種困難不得不停滯,很多人相繼離開了,魏之遠獨自承擔著壓力,與此同時,他家裡還有個病人宋老太需要照顧。
他還要小心翼翼地不在大哥面前露出端倪——只要他開口,這個贊助,魏謙一定會給,魏之遠心知肚明。
但那有什麼意義呢?
當全部的負面感情全都被激發起來,一起沉甸甸地積壓在他心裡時,魏之遠曾經幾次想要放棄,他第一次發現,承受這種看似懦弱的姿態,不比任何事簡單。
可是大哥那些年不是一直在承受嗎?
那些日子,魏之遠幾乎是靠著錢包裡那張,魏謙少年時代的泛黃的舊照片才熬過來的。
魏謙無法言喻地心疼起來,就像他第一次看見小寶給宋老太洗尿盆一樣心疼。
可他表達不出來,沉默了好一會,才只能像毫無創意地像誇獎小寶那樣,格外晦澀難解地誇了魏之遠一句:“你啊……你要是願意找個女朋友回來,哥現在就都能瞑目了。”
魏之遠平靜地說:“那不可能的。”
“一點戲也沒有麼?”魏謙幾乎是帶著期冀地看著他。
魏之遠避開了他的目光,放鹽放調料,語氣卻是堅定的:“嗯,一點也不可能。”
“為了你那個男狐……”魏謙頓了頓,臨時彆彆扭扭地改口說,“男……心上人?你別看現在拉個贊助千難萬難,如果你真要走這條路,比你拉贊助可困難多了。”
魏之遠似乎覺得這個“男心上人”的說法很有趣,他不知想到了什麼,嘴角難以抑制地微微提了起來:“知道,這就是個開始。”
魏謙頓了頓,換了個角度:“那人家願意接受你嗎?”
魏之遠看了他一眼,有些遲疑地說:“還不知道,可能……可能有些不能接受吧?”
魏謙好像立刻找到了突破口,放緩了語氣,擺出耐心勸解的架勢來:“男的到了一定的年紀,都會想娶個女的做老婆,就算你不想,別人也會想,你現在還小,不考慮那麼遠,如果將來你喜歡的人結婚了,你要怎麼辦?”
魏之遠停下了一切的動作,僵持了一會,他落寞地低聲說:“哥,你別挖我的心行嗎?”
魏謙無可奈何地看著油鹽不進的魏之遠,心裡想起老熊說自己的一句話——這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熊嫂子,兩個月前,魏謙找了個機會,帶著小寶去探望過她一次。
熊嫂子不肯做化療,她不知怎麼說服了老熊,而老熊竟然就默然放任了。
熊嫂子終於心滿意足地聽小寶叫了她一聲“乾媽”,她看著小寶的時候,總是忍不住暢想,如果自己能有一個孩子,如果自己能再多活幾年,是不是也能看見自己的孩子長到小寶這麼大了呢?
她看著這缺心少肺的小丫頭,就忍不住暢想起自己那虛無縹緲的未來。
臨走的時候,熊嫂子對魏謙說:“有的孩子天生就愛美,有的孩子天生就不在乎,這都是天性,像貓吃魚狗吃肉,你僅憑著自己的喜好,強按著愛美的孩子讓她去剪頭髮,跟逼著不愛美的每天早起一個小時化妝都是一個道理——扼殺別人的天性,你覺得你對,可你知道自己有多殘忍嗎?”
魏謙知道,這是她的肺腑之言。
陳露女士,她也天性熱愛美,天性熱愛藝術,熱愛她的工作,熱愛家庭和孩子,也熱愛生命,然而才走到半途,一切就都被強行打斷,畫上了休止符。
她跟魏謙說這話的時候,眼圈分明是紅的。
那小遠這樣,這麼頭撞南牆不回頭地喜歡一個男人,也算是天性嗎?
魏謙不知道,然而他心緒幾次起伏,終於在自己的底線之上,又喪權辱國地給魏之遠退了一格。
他悲哀地發現,自己的底線就像是褲子,總有一天會給這些小崽子扒得褲頭都不剩。
魏謙說:“愛怎麼樣怎麼樣吧,我不管你了,該說的話我都說了,你以後別後悔。你那個……那個誰——嗯,就那個誰吧,你明白我的意思,是香的是臭的也不知道,有機會你讓我見一見。”
魏之遠立刻就領會了他讓步的意思,然而聽見後半句,又一時間不知道自己是該高興還是怎樣,心裡糾結良久,終於應了一聲:“哎。”
魏謙還要再說,不過就在這時,他的話題被打斷了,外面有敲門的聲音。
魏謙應了一聲,打開門,卻看見外面站著一個陌生的中年女人,她燙著一頭焦黃的小卷髮,就像頂著一個行動的雞窩,眼珠渾濁,眼角細紋叢生,可見是有些年紀了,身上穿著一件不大符合她年齡、顯得有些豔俗的碎花杉,拎著一個隨處可見的假名牌包。
魏謙問:“你找誰?”
對方見了他,也是愣了一下,隨即立刻說:“哦……我可能是敲錯門了,那什麼,王秀紅是住這樓嗎?”
“王秀紅”是麻子媽的名字,魏謙皺了皺眉:“你找她有什麼事?”
☆、第四十七章
從外表上看,魏謙當然屬於“人模狗樣”的那種人。
他個高腿長,從小練就的端架子功夫,如今已經到了收放自如的地步。
平時在公司裡,他顯得太年輕,又不像三胖,到哪都會跟人家打成一片。他常年四處出差,來去匆匆是他的常態,扣子每每系到最上面一顆,越發顯得不苟言笑。即便偶爾沒事在辦公室待著,他也關著門自己待著,寧可像個自閉症兒童一樣在屋裡畫烏龜玩,也不出來和公司裡年輕的姑娘們說笑。
這樣變態的時間長了,身上自然而然地就提煉出某種生人勿進般嚴肅的氣場來。
門口的陌生女人還以為他是什麼大人物,頓覺局促,不自覺地捏著自己的包,擠出一個有些討好的笑容說:“哦……我是她老家親戚,他們家大小子的大姑。”
魏謙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大姑?我怎麼沒聽說過她老家還有個大姑姐?”
陌生女人臉色變得有些難看起來,但她又摸不清魏謙是什麼人,不敢隨便發作,只好一個勁地賠笑,像是習慣了低三下四,自帶一副唯唯諾諾的面孔。
魏謙掃了她一眼,走到隔壁敲敲麻子媽的門:“姨,是我,有個自稱你們家親戚的人來了,您出來看看,認識不認識。”
說完,魏謙回頭瞟了一眼乾巴巴地戳在樓道裡的女人,眼神像是刀子一樣,刻薄地在她身上刮了一圈。
就算她不是冒充的,麻子爸去世那麼多年,麻子媽每天擺攤賣油條,孤兒寡母的時候,她這個“大姑”死到哪去了?
當年麻子媽出事,麻子那麼小的一個孩子被壞人引誘去販毒的時候,她又在哪裡?
魏謙打有記憶以來,就和麻子他們住鄰居,從來沒見過他們家任何一個活的親戚。
女人驚懼地迎著他冰冷的審視目光,不自覺地貼著牆邊站直了。
麻子媽行動不便,好一會,才把門打開,微弱的女聲從裡面傳出來:“謙兒,什麼時候回來的?吃了嗎?”
魏謙的表情這才柔和下來,彎下腰跟她說了幾句話,又回身把她從屋裡推了出來:“這就是找您那人。”
陌生的中年女人先是震驚地看著麻子媽,眼珠快要從眼眶裡掉出去了,好一會,她猛地捂住嘴,大驚失色地說:“媽呀!你……你是秀紅嗎?你真是秀紅?你……你怎麼成這樣了?我的媽呀!”
麻子媽呆愣了良久,聲音微弱得如同從喉嚨縫裡擠出來的:“你……你是大姐姐?”
女人看了麻子媽幾眼,忍不住了,眼淚不要錢一樣劈裡啪啦地掉了下來。
魏謙把麻子媽重新推進屋裡,把這個不知從哪裡來的“大姑”給放了進去,兩人就在屋裡抱頭痛哭了起來。
魏謙悄悄地退了出去,不過他出來的時候留了個心眼,沒有把麻子媽的門帶上,虛虛地露出一條縫,以防發生什麼事,他在隔壁能聽得見。
連三胖也聽見了動靜,出來看了看情況,一見了魏謙,立刻恬不知恥地跑到他家來蹭飯。
“親戚?別說你了,我都不記得他們家還有親戚。什麼親戚啊,三十年沒來往?”三胖捏了一塊油炸蝦球塞進嘴裡,吧嗒著嘴品了品滋味,“哎喲,這個可好吃!你們家小遠這手藝,簡直絕代了,比別人家小媳婦還要知冷知熱啊,也不知道將來便宜誰。”
三胖的嘴就是個火車站,什麼玩意都跑,本來沒人會跟他認真。
可魏之遠的性向問題一直是魏謙一塊心病,他妥協是真妥協,糟心也是真糟心,後者是控制不了的。
“小媳婦”仨字毫無預兆地踩了魏謙的雷,他頓時火了:“滾,你才小媳婦!”
剛罵完,話音都沒來得及砸腳面上,魏之遠就端著菜、穿著圍裙走出來了,模樣格外賢慧,用實際行動扇了他哥一個耳刮子。
魏謙和三胖的目光同時落在他身上,魏謙無可奈何地翻了個白眼,對無辜中槍的魏之遠說:“明天我就請個鐘點工去,我看咱們樓下那俱樂部裡不是有個業餘散打隊嗎?你有空多鍛煉鍛煉身體,或者出去多打幾場球也行,別老圍著鍋臺轉。”
魏之遠把他的話當聖旨,二話不說點頭答應,而後抬起頭來,笑眯眯地問他:“哥,原來你喜歡練散打、身體好的男人啊?”
三胖不知想起了什麼猥瑣的事,捂著臉開始笑。
也不知道這小子是不是故意的,反正魏謙怎麼聽這句話怎麼覺得不對勁,感覺就跟被調戲了似的:“我喜歡……喜歡你大爺!小兔崽子怎麼說話呢?”
三胖只顧著找樂子,絲毫沒看出這其中的暗潮湧動,還沒心沒肺地在一邊開玩笑添亂:“別鬧了弟弟,就你哥這臭脾氣,必須得找個三哥這樣軟綿綿的,才能以柔克剛,禁得住他一天三回的么蛾子,我們這體型啊……”
他拍了拍自己熟透西瓜一樣的肚子:“頂多是個相撲出身。”
魏謙一腳踩了下去,三胖立刻訓練有素地躲開了,嘴裡還捏著嗓子賤兮兮地噁心他:“哎喲,這是要幹什麼呀相公,一言不合就要家庭暴力啊?打死了娘子,誰給你生孩子?”
魏謙想打死他的心是發自肺腑的。
魏之遠還唯恐天下不亂,借著三胖的玩笑,他抓緊時間占了點便宜,半真半假地拉起魏謙的手,含情脈脈地在他哥手背上啄了一下:“那就打死他吧,不怕,我給你生。”
三胖樂得肥肉亂顫。
魏謙一把抽回手,只覺得好生胃疼。
魏之遠給屋裡的宋老太盛好飯菜,送過去以後,就自己回來硬生生地擠開了三胖,隔開了他們倆。
魏謙:“你又幹嘛?”
魏之遠:“爭寵。”
“嘿,這熊孩子,欺負你哥還上癮了,”三胖讓出了點地方,在魏之遠的後腦勺上拍了一下,而後伸長了脖子對魏謙說,“對了,謙兒……哦不,魏總,這段時間您老人家出差不在家,有個情況我得跟您彙報一下。”
魏謙眼皮不抬地拖長了聲音說:“有話說有屁放。”
三胖的表情異常猥瑣,“渣——咱們人事部,不是有個管薪酬績效的漂亮姑娘嗎,就那個小林清,嘿嘿……人很不錯,也比較跟我合得來……”
魏謙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你個禽獸,拱人家好白菜能別挑眼皮底下的嗎?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
“我就喜歡她,而且人家那姑娘不是光看外表的膚淺女人。我那天問她了,說妹妹你看我跟你們魏總誰比較帥,你猜人家說什麼?”
魏謙:“我不猜,你以後別老來我們家蹭飯啊,看著你就倒胃口”
三胖拍著肚子,得意洋洋,轉頭對魏之遠說:“嫉妒啊,弟弟,你看見沒有,這就是一個可恥的單身漢對身處甜蜜與幸福中的男人的羡慕嫉妒恨啊。”
魏之遠頗感興趣地問:“她怎麼說?”
“我們家林清說了,”三胖捏細了聲音學,“‘就魏總那張棺材板臉,每天早晨打招呼我都不敢跟他對視,帥管什麼用啊,還不夠每天伴君如伴虎地提心吊膽呢,不像談哥,讓人覺得特別溫暖,還特別有安全感。’你聽聽,說得多透過現象看本質,這就是智慧啊!”
魏之遠含笑看了魏謙一眼,眼疾手快地把最後一顆炸蝦球搶來了,放進了魏謙碗裡:“哥,你是該多笑笑。”
魏謙回了他一個皮笑肉不笑,但神色卻是柔和的,眼角眉梢充斥著某種無可奈何的縱容。
三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點神經過敏,反正他驟然心裡一跳,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這兄弟倆眉來眼去仿佛不大對勁,特別是魏之遠。
三胖忍不住叫了一聲:“小遠?”
魏之遠:“嗯?”
魏之遠那個眼神,真的特別古怪,面對家人時神色比對著外人的時候放鬆,那是正常的,可他並不是放鬆,三胖看得真真的,他覺得魏之遠的眼神就像是藝術家看著一副絕世名畫,收藏家看著一塊極品和田,像……像一個男人看著他的情人,滿含著某種潤物無聲的、熾熱的溫柔。
剛才鬧得過分了吧?
三胖遲疑了片刻,搖了搖頭:“哦,沒事了。”
而後他隨便找了個藉口搪塞說:“你給姨留飯了嗎?今天她那屋有客人。”
魏之遠面色如常地說:“我打電話叫了外賣,既然是來客人了,請人家吃家常便飯不合適。”
正說著,他們聽見了門鈴聲和送外賣的人問:“這有人點了餐嗎?”
“我去吧。”魏謙站起來,從零錢包裡拿了點零錢,出去接了外賣。他正要直接推門進去給麻子媽,卻在門口聽見了裡面談話的聲音。
麻子的大姑一直在鄰省的某縣城裡,距離本市不到五個小時車程,這點距離說不上很近,可也絕不是千山萬水。
麻子的爸和他大姑並不是親生姐弟,他們是麻子的爺爺奶奶各自鰥居守寡之後再婚,才被硬湊在一起的異姓姐弟,血緣沒有,情份也有限。
大姑得知自己有個便宜弟弟的時候,已經成年嫁人了,兩姐弟之間本來就是面子上的事,後來老家兒們都沒了,麻子他爸娶妻生子,背井離鄉地討生活,兩家人就更加沒有來往了。
大姑的男人去世得早,她獨自帶著倆兒子,大兒子在縣城,已經工作了,小兒子才十六,念書不行,早早輟學了,可心又野,總想著往遠處跑,說是去打工。
小嬌兒從小嬌生慣養,大姑當然不捨得,只好陪讀一樣地千里迢迢跟過來“陪工”,到了這,她才想起小兒子在本地還有個不親不疏的舅舅。
於是起了投奔的心思。
她拿著早好多年的通訊位址,輾轉打聽了好久,才得知自己便宜弟弟早就死了,麻子媽也搬到了市中心。
先開始見了麻子媽這幅模樣,大姑險些沒認出來,而後抱頭痛哭,也是真心實意的,然而等她們一起坐下來,敘完舊,麻子媽開始訴說這些年的經過的時候,大姑心裡那股屬於女性的同情心,終於逐漸的被屬於中年人的冷漠的精明給壓了過去,特別是她確認麻子已經死了的時候。
魏謙把手放在門把手上,正聽見屋裡的大姑壓低了聲音,對麻子媽說:“大妹妹,你傻啊?他們都是跟你非親非故的外人,這麼多年這麼盡心盡力地伺候你,你也不想想,人家圖什麼呀?”
麻子媽久不見外人,反應多少有些遲鈍:“圖、圖什麼?我能有什麼好圖的?”
大姑形似愛憐地抓著她枯槁而佈滿燒傷的手,嘖嘖有聲地說:“還能圖什麼?圖你這套房子唄,大妹妹,你整天在家裡,外面的事都不知道了,你知道你這套房子值多少錢嗎?”
麻子媽回答不出,震驚地看著她的大姑姐。
大姑把聲音壓得更低:“這位置、這面積——你也不琢磨琢磨,你一個人,就算能活到一百歲,才能吃多少用多少?跟這房子的價值有法比嗎?你可真是不長心啊……唉,也難怪,你身邊沒人了,我看著你心裡難受。你看這樣好不好,大姐姐明天把你小外甥帶來給你看看,那小子,虎頭虎腦的,好著呢。他正好過來找工作,你要是願意,姐姐讓他來陪著你,都是一家人……”
“算盤打得好響的一家人。”她的話音突然被打斷,門開了,拎著幾袋外賣的魏謙站在門口。
說人被人聽見,大姑的臉當時就掛不住了,她本能地強詞奪理說:“你這個人,你這個人怎麼亂闖別人家?”
魏謙走進來,冷笑一聲,把吃的放在桌上,不留情面地說:“吃吧,吃完滾。”
麻子媽小心翼翼地拽了他一把:“謙兒……”
魏謙雙手撐在桌上,居高臨下地看著臉紅脖子粗的大姑。
他的鼻樑很高,薄嘴唇,垂下的眼皮更加凸顯了微微上挑的眼角,組合在一起,就是滿滿的傲慢逼人:“我那兄弟埋在哪,你知道嗎?叔叔埋在哪,你知道嗎?麻子——孫樹志他是怎麼沒的,你知道嗎?‘孫樹志’仨字怎麼寫你知道嗎?”
他一拍桌子,大姑狠狠地哆嗦了一下。
魏謙:“你算哪門子親戚?”
大姑段位不夠,還要臉,實在扛不住這樣的路數,趕緊匆匆忙忙地逃走了,宋老太聞訊,還掙扎著扶著牆走了出來,她一嗓子驚動十裡八村的罵戰功力不再,但她依然有能力字正腔圓地啐上一口,聊表心意。
三胖趕緊說:“奶奶,我知道您厲害,不過敵方火力不行,這不用您老人家親自出面戰鬥了,您快點回去休息吧——警衛員,還不把首長攙走?”
魏之遠扶起宋老太,把她送回屋裡。
魏謙細心地給麻子媽拿出餐具,把魏之遠點的菜盛出來給她吃。
麻子媽卻沒有動筷子,她拉住魏謙,第一次把心裡的問題問出了口。
“謙兒,樹志是怎麼沒的?”
魏謙輕聲說:“被壞人害的。”
麻子媽雙眼含淚:“那壞人呢?”
魏謙的手掌輕輕地撫過她花白的頭頂:“下去給我麻子哥當牛做馬去了,我們給他報仇了,您放心。”
麻子媽抹了一把眼淚,艱難地沖他露出一個醜陋可怖的笑容。
這個莫名其妙的大姑當時看來,也許只是個很小的插曲,卻像是冥冥之中啟動了某一段殘酷的樂章。
麻子媽並不覺得傷心難過,心裡反而湧出某種說不出的快樂——她找到了自己一直苟且偷生的理由,自己值一套房錢哪。
處理完麻子媽那邊的糟心事,三胖跟到了魏謙屋裡,說起公事。
三胖問:“預售許可怎麼樣,近期能拿下來嗎?”
魏謙點了根煙,坐在床沿上:“那個不是問題,當地相關規定特別不正規,先斬後奏——先開始賣後辦證的有的是……”
三胖:“等等,什麼叫‘有的是’?”
魏謙吐出一大口煙,煩躁地說:“我看當地政府是窮瘋了,屁大的一個山頭,連著劃了好幾片別墅用地,賣給了好幾家。我說滿山的經濟林,怎麼附近沒幾戶農民呢,敢情都給清走了。”
三胖:“那怎麼著?咱們現在撤退來得及嗎?”
“別說屁話。”魏謙擺擺手,“前期大頭的錢都砸進去了,好幾個億吊在那,怎麼撤?咱們操之過急了,當初用地協議裡就應該有約定……唉,現在說這個都晚了,我預感這事要麻煩。”
三胖:“那熊哥怎麼說?張總呢?”
魏謙搖搖頭,苦笑:“那兩位……唉,姓張的依然認為他的健康療養題材天下無雙,其他競爭對手都不是對手。這次我先撤回來,就是想緊急把大家召集起來開個會,看看有沒有什麼能補救的。”
兩人相對沉默了好半晌,三胖突然重重地往魏謙的書桌上一靠:“唉,這樁樁件件的,我有個建議,你看好不好……”
魏謙做出洗耳恭聽的姿勢,等他的真知灼見。
三胖:“周日咱倆去廟裡拜拜得了,去去晦氣。”
魏謙:“……”
半分鐘以後,三胖被從魏謙房間裡趕了出來,魏之遠端著一盤水果,才剛要敲門,見了這架勢,忙往旁邊退了一步,以防被殃及池魚。
三胖:“怎麼這麼不友好呢?我說得也是實話,這個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是吧,你要像三哥一樣想得開……了不起申請破產,破完產咱還回去跟我老爸賣豬肉。”
魏謙說:“趕緊滾。”
“唉,小夥子火力壯啊,這脾氣急的……”三胖說著,從自己屁股兜裡摸了摸,摸出一個女孩的照片來,他抬頭沖魏謙一笑,“對,我剛才就想跟你說來著,被隔壁那地縫裡鑽出來的大姑打斷了,這是我們家林清的同學,姑娘本地人,長得漂亮,性格也好,就是口味有點異于常人,聽說就喜歡那種愛答不理的男的,我一聽,這不就是我兄弟你嗎?趕緊把照片和聯繫方式要來了,你看看,三哥想著你吧?”
他說著,就把那張照片往魏謙手裡遞,中途,卻被一隻冰冷的手擋住了。
魏之遠手背蒼白,手指尖好像泛著冰碴一樣,他背對著魏謙,從三胖手裡把照片拿了過去,聲音裡好像帶著玩笑的意思,仿佛是輕鬆活波的:“三哥,我哥這座火山都快爆發了,你還不跑,是打算拿岩漿泡個澡嗎?”
三胖的目光正好和魏之遠撞了一下,他心裡不由一驚。
只見魏之遠嘴角在不自然的、機械地往兩邊提起,眼神裡卻是一點笑意也沒有,黑沉沉的瞳孔好像某種沒有生命的石頭,表面一層冷冷的流光,露出滿溢的陰森來。
照片的一角被他捏變了形。
三胖先開始覺得自己神經過敏,了眼下卻不由自主地開始往歪處想——魏之遠這態度……這表情,是做兄弟的嗎?
三胖腦筋一繃,忍不住繼續試探了一句:“背面寫著那妹子的聯繫方式,謙兒,你看你要是有空,這週末乾脆大家一起出來吃個飯得了。”
魏謙倒是毫無知覺,挑挑眉問:“林清不是見了我就食不下嚥嗎?”
三胖挺胸抬頭地說:“有我這寶塔鎮著你這河妖,她儘管安心吃喝。”
魏謙噓了他一聲,從魏之遠手裡拿走相片,不怎麼放在心上地擺擺手:“再說吧。”
他說完就轉身進屋去了,魏之遠側對著三胖,任由那張相片被大哥抽走,看著魏謙的背影,魏之遠的眼神一瞬間晦澀難解。
三胖近距離觀測到了這一幕,覺得“咣當”一下,他整個人的“三觀”都掉地上找不著了。
打發走了三胖,魏謙才仔細看了看手裡這張年輕姑娘的照片,女孩看起來很乾淨,文靜不張揚,不太扎眼,也說不上多漂亮。
卻十分恰到好處——剛好讓魏謙看著順眼。
魏謙看著照片,當時心裡正在猶豫不定地想,三胖說的也有道理,最近煩心事太多,週末是應該出去緩緩心情,約出來一起吃個飯也不是不行……魏之遠進來了。
魏之遠手裡拿著一個精緻的小盒子:“哥。”
魏謙回過頭。
魏謙坐在椅子上,魏之遠就蹲下來,落到比他還低的位置上,打開包裝盒給他看:“第一次自己賺錢,給你的禮物。”
那是一條一看就知道很貴的領帶,魏謙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收到禮物,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啊?給我的?”
魏之遠抬起手,系上了魏謙領口的扣子,然後親自動手給他戴上。
他的手指有意無意地擦過魏謙頸間裸/露的皮膚,那股觸感總是很不對勁,魏謙有種錯覺,好像魏之遠的觸碰不是偶然的,而是……那小子一直在刻意地摩挲他的脖子。
魏謙忍不住皺著眉躲了一下。
魏之遠無辜地抬起臉:“怎麼了?”
魏謙打量了他片刻,隨即打消了方才心裡瘋狂的念頭,他覺得自己是整天發愁魏之遠的事,發愁得太多,導致快產生幻覺了,盡是胡思亂想。
魏之遠退開些,細細地欣賞他哥這充滿禁/欲氣息的衣冠禽獸裝束,感覺自己渾身的血都沸騰起來了。
他心裡湧起無法忽視地、想要撕開這個人衣服的衝動和欲/望,看著魏謙的眼神近乎饑餓。
“哥,”魏之遠說,“你今天不是問我,如果那個人不接受我,自己去結婚,我怎麼辦嗎?”
魏謙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心悸,年輕人的目光讓他有股汗毛倒豎的戰慄感。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魏之遠笑了笑,接著說,“不過我大概會瘋了吧?”
他說完,把方才放在一邊的水果端來擺在魏謙面前,重新換上那貼心小棉襖一樣的溫和表情,對他說:“哥你吃這個呀,補充維生素。”
☆、第四十八章
魏之遠小的時候,注意力非常的集中,一切他不感興趣的東西,即使看見了也會自行忽略。
帶他進一家商場,出來以後問他裡面是賣什麼的,通常魏之遠都會表情茫然,忍不住回頭看一眼櫥窗才回答,如果他回答得非常順暢,就說明裡面多半有他想要的東西。
那時魏謙只能通過這種方法判斷他喜歡什麼。
小遠不像小寶。
小寶很小的時候,家裡特別困難,魏謙也小,不知道怎麼克制自己脾氣,小寶本人可能不大記得了,但確實有那麼一段時間,她是不大敢明目張膽地和大哥要東西提要求的,可是每次碰到她喜歡的東西,小寶都會保持著脖子要伸斷、眼睛要脫窗的姿勢,三步一回頭地戀戀不捨一番。
可見“不敢要”,和“不要”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
魏之遠天生比別的小孩會克制自己的欲/望,所以相應的,脾氣也顯得比其他的小孩和緩一些。
但魏謙知道,“克制”出來的性情畢竟不是真性情,就好比“不在意,不生氣”和“微笑著憋著不發火,等時機條件成熟了再狠狠報復”這兩種人,雖然在遇到事的第一反應上非常相像,但他們的差異就像隔著一條銀河。
魏之遠這個孩子,偏激、狹隘、受挫感強、安全感差,這些都不算什麼,要命的是,他太聰明。有一段時間,魏謙總覺得他就像一個危險的、時刻準備爆炸的炸彈,後來爆出了性向問題,不知道是不是魏謙的心理作用,他幾乎覺得魏之遠的陰鬱和不好溝通又上了一個全新的層次。
最近兩年,隨著魏之遠日漸成熟,他身上那種讓魏謙不安的尖銳逐漸平緩了,魏謙甚至有種他長大後性格就變了的錯覺。而他這時才發現,魏之遠並沒有變,只是隨著他思慮增多,感覺到了別人對他某些言論和態度的不贊同,而刻意隱藏起來了而已。
魏之遠說完那句話以後,魏謙足有好一會沒反應過來,脖子上的觸感揮之不去,好像魏之遠在他的脖子上按了幾個灼熱的手印,越來越燙。
魏謙從來是缺錢缺揍不缺心眼,他當然感覺出了不正常,但究竟是哪裡不正常,他卻本能地不願意去往深處想,他順從了這股本能,並且跟著惱羞成怒起來,嚴厲地看向魏之遠:“你這是什麼意思?”
魏之遠默不作聲地站直,他已經覺得自己方才失言了。
一直以來,大哥沒有找伴的意思,可他年輕英俊,甚至是成功而且前途無量的,哪怕乍看不大好接觸,也依然會有前仆後繼的女人甚至男人喜歡他,魏之遠心裡一直有這樣的隱憂,他的大哥就像一塊被歲月和生活打磨得光芒璀璨的寶石,不單他一個人長了眼睛。
然而隱憂畢竟只是隱憂,誰知這天就被三胖這麼毫無預兆地當面點了出來。
魏之遠還沒做好準備。
當他捏著那個陌生女孩的照片時,心裡清清楚楚地有一股近乎仇恨的熱流,它幾乎是無差異攻擊地橫掃了出去,對三胖、對那他見也沒見過的陌生姑娘、甚至對他哥。
他心甘情願地吃那麼多的苦,受那麼多的累,每每承受不了的時候,大哥都是他心裡的支柱,他緊緊地握著這如同信仰一樣的東西,咬著牙逼自己變成一個更好的人、更配得上對方的人。
“可你為什麼不肯等一等我呢?”他垂著眼看著坐在椅子上的魏謙,心裡彌漫著無法言說的委屈和痛苦——魏之遠有信心控制一切的來龍去脈,唯獨控制不了魏謙的心。
有時候做家長的人,如果面前的孩子一直態度強硬,他們可能還會理智地思考一下,但是一旦孩子避開他們的眼神,顯示出一點點退縮的意思,家長反而容易心頭火起。
魏之遠的沉默就這麼點燃了魏謙的怒火。
“你覺得自己很特立獨行是不是?你覺得自己情聖了,了不起是不是?”魏謙很少用這種口氣訓斥魏之遠,一股腦地爆發了出來,“我看你是找抽!”
魏謙斜斜地靠在椅子上,雙臂抱在胸前,方才被魏之遠整理過、格外整齊的衣服配著他格外不“整齊”的動作,顯出某種讓人怦然心動的獨特的氣質,魏之遠觸碰到他仰起的目光,他胸中的痛苦掙扎和欲/望全都攪成了一團,變成一個一點就爆的火藥桶子,而不長的引線已經爆出了火花。
他的喉嚨忽然頓時乾澀起來。
盛怒之下的魏謙完全不知道,面前的似乎乖乖聽訓的寶貝弟弟正在默默地意/淫自己,對專案那頭一團亂麻的焦慮和對魏之遠晦暗不明的未來的焦慮不分彼此地攪合在了一起,二者相互疊加,立刻相輔相成地發展壯大起來。
他毫不客氣地對著魏之遠劈頭蓋臉地發洩了出來:“什麼叫你會瘋?我看你已經瘋了!要死要活要瘋要傻的很光榮是吧?魏之遠,我他媽才剛覺得你懂事了一點,你能不能不要在我還沒來得及表揚你的時候,先一巴掌把我這一肚子話抽回去,啊?”
他發火的時候,眼睛格外的亮,五官比平時一片漠然的時候顯得更加生動,魏之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情人眼裡出西施,他甚至覺得,魏謙的眼睛裡就像跳動著兩團帶著魔咒的火,讓他寧可化成一團灰燼,也想撲到其中。
引線快要燒到頭了,他的呼吸無法抑制地粗重起來。
“你說你喜歡男的,改不了,行,只要你自己想好了,這我也捏著鼻子忍了。你是不是覺得我的縱容就是讓你無法無天地揮霍生命了?”魏謙一抬手,從書櫃裡抽出一本已經有些年頭的新華字典,重重地砸在了魏之遠身上,“你會不會說人話?不會說自己查字典好好學學去!”
字典正好砸中了魏之遠的胸口,魏謙下手沒輕沒重,魏之遠幾乎覺得自己有那麼幾秒是窒息的。
“轟隆”一聲。
蜿蜒的火星點燃了他心裡壓抑的黑箱,魏之遠自己也本以為那只是一簇燒過就散的煙火,然而他只來得眼前一黑,一時間神智全非,他心裡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燒成了一片火海,綿亙十萬里扭曲的烈焰融入了他每一根血脈。
他胸中有心如深淵,第一次他以為要失去這個人的時候,通往深淵的門打開過一次,捲進了一條人命,而這是第二次。
魏之遠的耳畔終於只剩下那麼一個聲音:他是我的!是我的!
魏之遠突然一把抓住魏謙椅子兩邊的扶手,雙手爆出可怕的青筋——那是一個把魏謙困在了椅子裡的動作。
他的心跳如隆隆巨鼓,瞳孔劇烈地放大,額角和手心浸出細密的汗,死死地盯著他所渴望的那個人的臉、眼神、身體乃至一切。
魏之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
就在這時,外面的大門突然重重地響了一聲,宋小寶好幾斤重的書包大概是從她身上滑了下來,撞在了門上,隨後是她掏鑰匙開門的動靜,一串鑰匙冰冷的金屬碰撞的聲音稀裡嘩啦地打破了兩人之間行將窒息的氣氛。
魏之遠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滿口的血腥味,撐在椅子把手上的手是麻木的。
小寶的大嗓門在外面響起來:“大哥!我看見你鞋啦,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魏之遠緩緩鬆開了手,這才感覺到大腦有些缺氧,而胸口在隱隱作痛,他臉色白了白,伸手按住被字典砸中的地方。
魏謙站起來走出去,魏之遠靠在他的書桌上,聽見客廳裡的交談聲。
魏謙:“剛到沒多久,你吃飯了嗎?”
小寶連抱怨再撒嬌地說:“我不吃,老師不讓我吃,快考試了,她還讓我減肥,餓死我啦。”
魏謙:“再減都沒人了,你們老師神經病啊?老不吃飯怎麼行,平時還要上課,你受得了嗎?”
小寶“嘿嘿”一笑,學舞蹈大量的肢體運動把她的身條拉了出來,細胳膊細腿顯得手長腳長,說不出的輕靈好看,唯有這嗓子笑法,依然把她回歸成了形象全無的傻妞一個:“受得了,我要是能通過專業考試,文化課過得去就行啦。說真的哥,做數學作業比空著肚子跑步痛苦多了。”
她說完,扔下書包,中氣十足地沖向宋老太的房間,嗷嗷叫喚著:“奶奶!俺胡漢三又回來啦!”
魏謙:“別蹦躂啦,小心樓下上來找你。”
宋小寶用行動充分詮釋了什麼叫做“弱智兒童歡樂多”,清脆地說:“來找啊來找啊,我給他們跳恰恰,哈哈哈哈哈!”
她一個人回來,整個家裡的噪音指數立刻指數冪上漲,到處都是她“哇啦哇啦”說笑的聲音,從誰誰誰今天摔了個大馬趴,到哪個老師把眉毛剃乾淨忘了畫——也不知道她哪那麼多感慨和樂子。
魏謙只覺得有五百隻大鴨子從他身邊列隊而過。
他揉了揉太陽穴,緩緩地吐出一口鬱結的氣。
魏之遠聽見門響,偏頭一看,魏謙走了進來。
魏謙回手關上了門,神色複雜地看了魏之遠一眼,終於還是歎了口氣:“剛才砸哪了?過來我看看。”
魏之遠胸口上給砸青了一大片,中間隱隱帶著點淤血,看著怪嚇人的。
魏謙翻出跌打損傷的藥膏,彎下腰給他上了藥,已經平靜了下來的魏之遠慘遭了一份痛並快樂著的折磨。
上完藥,魏謙把藥膏盒子扔在他懷裡,低聲說:“氣死我了,滾回去自己反省。”
魏之遠就知道,這個事算揭過了。
接下來的好一段日子,魏謙都無暇他顧,他既沒有抽出時間去認識三胖介紹的女孩,也沒有時間煩惱魏之遠越長越歪的個性和已經正不過來了的性向。
C市專案的預售回款期開始了。
張總那不知哪裡來的盲目自信終於被慘澹的內部銷控表澆滅了,魏謙的預感成了真。
項目公司一般有自己的銷售團隊,怎麼賣,賣了多少,這些都是項目總管,打報告給雙方股東就好了,這次卻是老熊和張總兩大股東方的法人代表親自過去坐鎮銷售團隊了。
先是鋪天蓋地的廣告,然而沒用。C市的常住居民人口根本就沒有那麼多,完全消化不了這個體量,而度假療養別墅本身也是針對來此旅遊的外地遊客,但同類產品實在太多,競爭對手有的是,什麼“森林公園中的私人莊園”,“山居樓臺隱居聖地”之類品類繁多,張總提的那個活像“臨終關懷老人館”一樣的療養概念根本沒有任何競爭力。
各家爭奇鬥豔一般,每家都有亮點,但是亮點多了就變成晃眼了——當地的別墅市場已經呈現了明顯的買方市場。【注】
說起來也是,出來旅個遊,看著地方好就在當地買個房子的燒包,全中國能有多少?
而這些燒包各自有家有業,當然不可能常住,弄個產權式酒店公寓每年臨幸一兩天,已經非常“傻多速”了,有多少人會花大價錢買一棟離群居索、進進出出都不方便的別墅的?
錢的問題還是小,難道找人打理不麻煩?
後來老熊他們也嘗試過在各自的老客戶群中搞“折價內部銷售”,依然以失敗告終。
這時,他們以前粗放式的撿著項目就幹,沒有品牌特色,甚至沒有固定產品的弊端凸顯了出來——這種超高端專案的客戶群體和以前做的城市住宅群甚至小規模的商業地產都產生了明顯的斷層。
簡而言之,就是老客戶裡根本沒幾個人買得起,別說購買,他們連關注都懶得關注。
中間有一段時間,他們幾乎放棄了“賣出去”的努力,想轉向“租賃”,租給某些旅遊機構或者酒店機構,改做別墅式度假酒店。
這個提案被雙方股東一致通過,然而且不說只租不售帶來的資金壓力,這一大片別墅區就連整租都租不出去。
只有幾家酒店管理公司表示過興趣,但是提出要不買也不租,只是替他們管理,而他們不但要承擔管理費用,每年這個別墅式度及酒店的盈虧風險還要自負。
至此,他們好像走到了一條絕路上。
然而這並不是最可怕的。
要知道,哪怕當年土地還便宜,整個專案做下來也要幾個億,其中大部分資金是借款。
“杠杆”【注】是資本密集型行業的雙刃劍,能乘風破浪,也能反咬一口。而借款是根據當年的用款還款計畫定的,眼下銷售回款沒有,去哪弄錢來還?
而借款合同的確沒有限定死,規定在一些情況發生的時候,可以拖延一年還款,但所有的條件,都建立在專案效益良好,拖延還款能帶來可以預期的、更大的收益的基礎上,他們沒有一條符合的。
臨近冬天,也代表著還款期限迫在眉睫。
一天冷似一天,上億的債務就好像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一天比一天搖搖欲墜。
而別墅只賣出了兩套,其中一套還是老熊自己買的。
十二月初,老熊回來了,總部的人險些都認不出他來了,當年那條眼睛一條縫大的胖頭魚好像去抽過脂,瘦得臉型和輪廓都出來了,鬆弛的皮膚顯得他一下子像是老了十歲。
整個總部都是魏謙和三胖在坐鎮,兩人每天疲於奔命一樣地走訪債務人,掙扎著想為這件事找出轉機的餘地。
魏謙敲開老熊辦公室的門,雙眉之間快要擰出一條深溝了:“熊……”
老熊抬手打住他的話音。
他避開魏謙的目光,聲氣有些微弱地說:“先給我倒杯水。”
魏謙深吸一口氣,默不作聲地倒了杯涼水,“咣當”一聲放在了他面前,直接坐在了老熊的辦公桌上,沒好氣地說:“喝,嗆死你。”
老熊沒有做出任何回應,一口氣把水喝了個乾淨,然後一抹嘴:“召集大家,開個緊急會議。”
魏謙怒氣衝衝地出去了。
十分鐘之後,總部所有人,包括管理者和普通員工,全都聚集在了會議室裡,老熊一屁股坐在執行董事空了半年多的位置上,沉默得像一口啞口了的大鐘,只盯著自己的手發呆。
會議室裡鴉雀無聲,全都在等著這個精神和實際雙重領袖,對眼下的困境做出交代。
難熬的幾分鐘過去,老熊終於開了口:“整個項目,是我力排眾議,一定要推進的,現在這個情況,也是我一手造成的,我本人承擔全部的責任。”
魏謙覺得這個節奏不大對勁,剛要出聲,老熊卻仿佛感覺到了什麼,先抬起頭搶過話頭:“魏總你有意見一會再說,先等我宣佈完這個決定。”
魏謙往椅子背上靠了靠,手裡的筆轉了一圈,和三胖對視了一眼,心說這事恐怕要壞菜。
果然,老熊接著說了:“現在,關於這件事,我提出兩個解決問題的辦法,請大家——以及相關決策人員聽一聽,做個決斷。”
他深吸一口氣,站了起來。
“第一,從現在開始,我承擔所有的責任,我會以合理的價格收購諸位的股權,如果公司最終破產,有限責任人拍屁股走人,無限責任人如果被迫承擔連帶責任,我會給諸位發一份協議,你們都可以向我本人追償,十個工作日內,諸位就可以開始願意辭職辭職了。”
老熊話音剛落,地下都開始竊竊私語起來。
三胖終於忍不住也出聲了:“行了行了,都靜一靜——熊哥,你這是什麼餿主意?還沒破產呢先斷了後路?其他人沒有責任嗎?我覺得我就有責任,我們當初要是都鐵了心的不同意,你專案提案推得動嗎?”
老熊慘澹地笑了一下,輕輕地說:“你們都是被我綁上船的啊。”
魏謙:“行了你別扯淡了,說點有用的,破產前的事。”
老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舉起自己桌上執行董事的牌子:“第二計畫,就是我把位子讓出來,從現在開始,不對公司的決策有任何發言權,我只負責承擔最後的責任,魏總接替我成為這個執行董事。”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魏謙身上,魏謙的眼角“突突”地跳了起來。
老熊靜靜地轉向他:“魏總,你現在可以發表自己的意見了。”
作者有話要說:【注】買方市場:簡而言之就是買的人少賣的人多,供過於求,市場由買方主導。
杠杆:財務杠杆能用很小的資金撬動很大的項目,簡單說就是借錢很多,如果盈利了,很小的資金能獲得極大的收益,但是虧損一樣。杠杆會成倍地放大投資者的損益。
☆、第四十九章
後來魏謙回想起來,那一刻——老熊把他當眾點出來鞭屍的那一刻,他心裡真的就只有一個問題和兩個選擇:究竟是跟熊英俊這貨一刀兩斷好呢?還是跟他同歸於盡好呢?
可他很快就沒時間思考這麼哲學的問題了,老熊往旁邊撤了一步,把椅子往後拉了拉:“如果你同意,那你坐過來,現在開始,我不參與任何決策,你說了算,最後是死是活,責任我來擔,你要是不同意,咱們就繼續按著方案一來,我等著收屍。”
被“黃袍加身”的魏謙看著他,眼神從千言萬語中化為一句話:你怎麼就不去死一死呢?
老熊的目光落在魏謙身上,而後又避開了魏謙的目光。
事到如今,一切檢討和懺悔都到此為止了。
他知道這是一件顏面掃地的事,老熊捏著手裡那張會議桌上的名牌,心裡卻明鏡一樣地知道,這是他所能做到的,比較有尊嚴的退場了。
他看得清楚,魏謙突然被點名的時候,那一瞬間,眼神是慌亂的。
錯愕、難以置信與茫然交替著閃過,最後落在了回過神來的憤怒上。
但老熊知道,他一定會走過來。
魏謙就是這麼一個不見棺材不落淚的人,與他的年齡和閱歷無關,他已經習慣了背後無處可逃的日子,就算有一天世界末日了,眾人全部鳥獸散,他也一定是反應最慢的那一個。
只有這樣的人,能擔得起一個公司、乃至一個企業的脊樑。
片刻後,魏謙果然如他所料,低頭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站起來走了過來。
老熊把名牌遞給了他,魏謙遲疑了一下,接了過去,董事長秘書訓練有素,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這是怎麼個情況,就先動作麻利地換了杯水放在了魏謙面前。
水杯放在桌子上半晌,水面依然顫抖不止,不知道是不是端水姑娘的手在一直哆嗦的緣故。
木頭椅子一會沒人坐就會變得冰冷,魏謙從這種冰冷中感覺到那些直撲向掌舵人的狂風大浪,這讓他覺得透不過氣來。
在座的,除了幾個剛參加工作沒多久的小青年,大部分人都比他年長,而他們都在一言不發地看著他。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會挑別人的刺,哪怕最細節的地方,也能有人找出各種各樣的理由,顯得自己很真知灼見地指摘一二。
但是大部分人真正坐在這個位置上的時候,也都會被這種極端的、暴露在風險中的畏懼感壓垮。
這麼說也許看起來很神奇,反正當時,就在魏謙坐上了老熊的椅子的一刹那,他心裡原本像其他人一樣的,對老熊的諸多怨憤就都煙消雲散了。
“我為什麼沒有阻止他?”魏謙捫心自問,“是出於對陳露的同情嗎?”
沒有人會允許老熊拿著幾個億的錢玩一場寄託感情的打水漂,他們最後一路沉默,最根本的原因,是包括他本人在內,沒有人在最開始決策的時候看出這個項目的風險點。沒人早早地預料到那一小片山坡,短短幾個月內就被瓜分成過剩的別墅市場,沒人在花團錦簇的項目建議書裡一針見血地看到它沒有一個準確實在的客戶群體。
市場變幻莫測,所有風和日麗的盡頭都有可能是一張猙獰的面孔,泰坦尼克號都撞上了冰山,每一天,都有無數的大小船隻在其中悄無聲息地消亡沉沒。
而這樣的險惡,普通員工乃至管理層都沒那麼容易感受到,因為它們全都在掌舵人的眼裡。
現在,是在他的眼裡。
魏謙沒有發表任何就職演說,他只是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潤了潤喉嚨,簡短地說:“別的不提了,先請熊總說一下專案部的銷售情況,然後預算部和投資部公佈一下資金缺口,聽完以後,想走人的可以提前散會,回去及時把辭職申請提交人事部門,想堅守的留下,我們討論下一個階段的工作重點——老熊,就從你開始吧。”
不過事實是,他雖然這麼說了,但是沒有一個人提前退場,工作不好找,只要還開得出工資一天,員工們就不會主動辭職,至於經理們……當初如果有一個人有“提前退場”這樣的決斷和真知灼見,或許他們也不會走到這一步。
最長的一個會開完了,魏謙和老熊是最後剩下的。
魏謙站起來在老熊面前站定,老熊閉上了眼。
“你閉眼幹什麼?”魏謙沒好氣地說,“你不會以為自己長成這幅熊樣,我也有胃口親得下去吧?”
老熊低聲說:“我還以為你會動手打我。”
魏謙往四周掃了一眼:“在這?那不能,我起碼也會等下班,等你走到沒人的地方,先給你套個麻袋再打。”
老熊低低地笑了出來:“真是個流氓。”
隨後,他重重地靠在椅子背上,把頭往後仰起,注視著頭頂的天花板。
好一會,老熊才囈語一樣地說:“我有時候奇怪,我還在這幹什麼呢?我難道不應該帶著陳露遠走高飛,周遊世界,或者陪她一起靜靜地等著最後一刻嗎?”
魏謙悄無聲息地在老熊旁邊坐下,面前是除了他們空無一人的會議室,透亮冰冷的石面長桌,表面上映出自己光怪陸離的影子,看起來好像是某種神秘寓言的開場白。
“可是我明明知道,到了這地步,見一面少一面了,我卻還是不想多見她。我半夜做夢都能夢見自己替她死了,醒過來卻不敢側頭去看她的臉,你說我是不是有病?”老熊下巴上露出了青青的胡茬,好像一萬年沒睡過覺一樣抬頭看著魏謙,目光中流露出一種灰燼般的、沉寂的坦然,他說,“謙兒,你還讓我去C市專案那邊吧,有任何需要我跑腿的,隨時待命。”
魏謙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他連戀愛都沒談過一場,怎麼知道人家夫妻又是怎麼回事呢?
“行啊,隨便你吧。”魏謙說完,站起來走了。
也許有一天陳露死了,老熊就解脫了。
可是真有那麼一天,老熊還是老熊嗎?
歲月會把沙爍凝結成石頭,會把最早的、最青澀的愛情凝結成什麼呢?
魏謙突然有些後悔那天對魏之遠發火的事了。
魏謙借著衛生間的水池洗了把臉,用最快的速度把後悔與疑惑全都丟在了一邊,他知道自己當務之急是有兩件事要做:怎麼穩住他的債權人,怎麼讓洽談延期的問題,以及怎麼去補上資金缺口,C市的專案究竟是想辦法盤活,還是想辦法撤退。
那段時間是怎麼過的,魏謙一直不想回頭看。
從前他一無所有的時候,在家裡跟宋老太為了百八十塊錢掐指頭算來算去,感受到的多半是生存的壓力,他的責任是一個家,是讓自己過得好一點,讓妹妹來要零用錢的時候,不至於因為沒有而臨時想什麼藉口躲出去。
現在,他算是這個城市裡的有產階級了,誰也不會再認為他是個窮人。儘管這年頭出去看板子掉下來砸死仨人,有倆都是什麼總,但也沒人會否認他確實混得人模狗樣。
而他承受的壓力,也從一家老小,變成了全公司上下幾十、乃至上百個人下個月的工資和數億的債務。
三胖偷偷跟他說:“謙兒,我不瞞你說,我是真睡不著覺,天天晚上起床在屋裡瞎溜達,我爸媽一開始還以為我是撒癔症呢,他們倆就快把我送精神病院了。我爸說讓我辭職別幹了,前兩年買了個小鋪面還租著給別人呢,拿回來自己開個火鍋店算了,只能混個溫飽就先混個溫飽,溫飽也挺好的。”
三胖說的是真話,他現在整天愁眉苦臉,連和心愛的女神談戀愛的沒精神了……更是忘了提醒魏謙,關於他們家小遠那一路狼狗望骨頭一樣覬覦的眼神的事。
魏謙評價他說:“瞧你這點出息。”
三胖一瞪眼:“難道你睡得著?我怎麼不相信?”
魏謙斜斜地看了他一眼:“你看我像睡不著覺的嗎?”
三胖一看,他精神果然是不錯,說不上容光煥發吧,起碼頭面都乾乾淨淨,臉色也不難看,眼睛裡沒有血絲,也沒有黑眼圈,說話的時候思路清晰,連驢脾氣和棺材臉都發揮正常,沒有任何異狀。
三胖就服了,心說人和人果然是有差別的。
以前魏謙考上重點高中的時候,他還覺得是這小子艱苦奮鬥熱愛學習,現在三胖發現,他和魏謙之間的差距果然如同天塹,不說別的,就他老人家這心理素質,活能趕上當年喪權辱國也吃得飽睡得著的慈禧太后,簡直沒治了。
慈禧太后已經作古多年,那賣國老娘們兒的精神世界至今早已經無從考證,魏謙不知道她是怎麼個情況,但他知道自己的精神世界是始終搖搖晃晃、臨到崩潰的。
“睡得著”根本是他吹牛糊弄……不,適當包裝穩定軍心的。
那年魏謙開始失眠,在這以前,他從沒想過這種毛病會落在自己身上,他曾經偏見地認為都是那些有錢有閑的大爺們,才會沒事捂個胸口失個眠什麼的。
前二十多年,他也確實是能隨時隨地倒頭就睡,現在,他終於不敢站著說話不腰疼了。
也不知道他這是算生理性的還是心因性的,魏謙一開頭是經常忙到後半夜,生活沒規律,過了一兩點也就不怎麼困了,快要破曉的時候才能眯上一會,久而久之,他就發現自己哪怕是按時躺下也睡不著了。
為了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像死狗,魏謙開始少量地服用安眠藥。
這件事本來一直是個秘密,直到被魏之遠發現。
那天魏謙出門去見了個諮詢公司的人,回來得挺早,魏之遠最近一直都在帶著自己的團隊對程式做最後的調試,每天都弄到很晚,回家一看魏謙的鞋在,臥室門關著,還以為他睡了。
由於第二天基本沒什麼活了,此時又正值寒假不用上課,魏之遠沒有很著急休息,他簡單洗漱後,就坐下來開始研究起下一步的計畫和大概思路。
臨近一兩點鐘的時候,魏之遠忽然聽見客廳裡有聲音,他一開始沒在意,後來覺得有些不對起來——那似乎是在翻找什麼的動靜。
魏謙的安眠藥吃完了,他一時忙忘了,沒想起來去買,到了半夜一如既往的睡不著,在床上痛苦地翻滾了一陣以後,他福至心靈地想出了一個餿主意——很多感冒藥裡有安眠成分,他決定臨時湊合一天,用感冒藥代替安眠藥。
是藥三分毒,魏謙心知肚明,他還知道,這玩意沒病找病地吃多了會傷害臟器和腦神經。
可失眠的痛苦放在一邊,這個不是不能忍,但魏謙第二天要去洽談債務延期問題,還有一場硬仗要打,這種時候怎麼能睡不著覺呢?
魏謙越想越焦慮,越焦慮越睡不著,到最後,他幾乎覺得哪怕是耗子藥能讓他躺下睡一宿,他也能面不改色地幹上一碗了。
魏之遠觀察了他一陣,奇怪地問:“你感冒了嗎?”
在他的印象裡,魏謙的體質不屬於那種容易感冒的——他要病就是大病,平時一般沒事。
魏謙嚇了一跳,手裡的感冒藥“啪嗒”一下掉回了抽屜裡,他回頭看了一眼魏之遠,怨念地想,這小子長大以後那黃鼠狼一樣走路悄無聲息的本事竟然沒有退步。
魏謙懶得和他解釋,只是搪塞了一句:“哦,有點。”
魏之遠才不相信,魏謙說話又沒有不正常的鼻音,看起來也不像發燒,而且以他哥的尿性,一點小災小病別說主動吃藥,他可能連察覺都察覺不到。
“有點?你就大半夜找感冒藥吃?”魏之遠走過去,皺著眉狐疑地打量著他拿過的藥,一目十行地掃過效果和副作用,突然抬起頭問,“哥,你不會是睡不著覺吧?”
魏謙面無表情地在心裡駡街:“怎麼這王八蛋連這都能看出來?”
同時,他淡定無比地沖魏之遠伸出手,仍用他那若無其事的語氣敷衍說:“嗯,有點——給我吧,你也早點休息。”
魏之遠一縮手:“感冒藥不能這麼吃。”
魏謙:“沒事,不經常。”
魏之遠匪夷所思地看著他:“你還想經常?你……唉,你等等。”
他從冰箱裡翻出一袋牛奶,倒進一個很小的鍋裡,放在火上煮,又在裡面加了一勺糖。
這東西喝完管飽不管用,魏謙早就試過,不過他也沒拒絕魏之遠的好意,只是在旁邊說:“放微波爐裡轉一圈不就得了?”
“那不一樣。”魏之遠說。
怎麼熱不是熱?魏謙沒想出來,不過喝起來好像是有些不一樣,他猜可能是因為魏之遠那一勺額外的糖的緣故。
喝完他就回屋了,打算等這小崽子睡著了再出來尋覓一圈。誰知剛躺下,魏之遠卻抱著被子跟進來了,魏謙扭開床頭燈,默默地看著魏之遠把被子扔在自己的床上,中間夾雜著某個重物——扒開一看,是一個卷在被子裡的特別厚的筆記本。
魏謙:“你幹嘛?”
魏之遠擠到他床上:“看著你睡。”
魏謙覺得自己雖然是睡不著,但是也不能說是特別清醒,一定要描述的話,就是他整個人的神經處於一個睡眠和清醒之間的麻木的狀態,他木然地企圖思索這是怎麼個情況,片刻後放棄了,問他的寶貝弟弟:“你是打算用這個把我打暈嗎?”
魏之遠說:“我有一個新的想法,可以給你講講,中間有很枯燥的演算法,看看能不能把你講睡著。”
他話沒說完,魏謙已經推開被子坐了起來。
“嗯,好,來吧,給我拿根筆。”
“……”魏之遠頓了頓,無奈地說,“就是想給你助眠,哥,你別總這麼嚴肅認真好不好?”
魏謙單手按了按有點酸脹的太陽穴,苦笑說:“這要是也能把我講睡著,那我不是每天開會不是都要睡好幾圈?”
魏之遠想了想,忽然把他的筆記本丟在一邊,然後笑了起來。
魏謙驚奇地發現,魏之遠的眼睛平時看起來一點也不彎,笑起來卻是正宗的笑眼,兩頭微翹,像一對漂亮的月牙。
“我明白了。”魏之遠說完,把床頭燈擰到最暗,讓燈下的一切只剩下一個影影綽綽的輪廓,然後他拉開窗簾,推開了窗戶,一大股寒氣立刻洶湧地向著溫暖的室內撲了進來。
魏謙立刻鑽進了被子:“你他媽開窗戶幹嘛?都把我徹底凍醒了,小遠同學,能勞駕您老人家移駕自己屋,別在這禍禍我了行嗎?”
魏之遠:“你看,下雪了。”
寒冬的窗戶上總凝結著冰花或者白霧,很難看清外面有什麼。
魏之遠一說,魏謙才看見漫天的鵝毛大雪,有幾片還隨著寒風飄進了屋,轉眼就化了。
魏之遠重新關上窗戶,卻把窗簾留了一條縫。
他把那一小塊的玻璃上的白氣擦乾淨,讓屋裡的人能看清外面窗臺上越壓越厚的雪。
然後把魏謙桌上的資料全部收拾乾淨扔到了桌子下面,把角落裡扔著的魏謙的一張畢業照拉過來擺在了正中間,又坐回床上,把枕頭和被子拉起來拍鬆軟,拉到魏謙的下巴上。
魏謙忍不住笑了笑:“你還挺會照顧人。”
魏之遠說:“等你老了,我還會這麼照顧你。”
魏謙沒能從中聽出他“白頭偕老”的隱喻:“等我老了,難道你會很年輕?你又不是我兒子。”
這一次,魏之遠沒有回答,他窸窸窣窣地在魏謙身邊躺下來,抬手關上燈,俯身輕輕地在魏謙耳邊說:“睡吧,等天氣好,被子要曬一曬了。”
魏謙的耳朵非常敏感,忍不住想躲開,可是魏之遠一觸即放,黑暗中只能看到他眼睛裡的光。
彎彎的笑眼,魏謙腦子裡突然閃現了那麼一副畫面,而後魏之遠在他耳邊的話好像生成了某種魔咒,他恍惚間就覺得被拍得鬆軟的被子裡有一股剛曬過的、陽光的香味。
人躺在床上,抬起的目光剛好能透過魏之遠留下的窗簾的縫隙看到那一小片被擦乾淨的窗戶,再透過窗戶看見漫天的大雪,裹在身上的被子於是顯得格外溫暖了。
室內外的溫差讓清透的玻璃很快又染上了朦朧的白霜,冰天雪地一點一點地被隔絕在窗外,很快看不清了,方才喝下的甜牛奶從胃裡氤氳到四肢百骸,發揮了微妙的安神作用。
小火上加熱出來的牛奶,和微波裡草草轉一圈出來的,確實是不一樣的。
身邊的人若有若無地發出一聲極舒服的喟歎,朦朧間似乎有人抱住了他,但這並沒有觸動魏謙衰弱而敏感的神經,他睡著了。
關於他在外面遇到了什麼事,魏之遠沒聽他透露過隻言片語,他當然是關心的,但是克制住了自己,在這個時間和場合裡隻字未提、分毫不問——因為魏謙的焦慮並不會因為傾訴而減少一分。
魏之遠只是非常巧妙地搭配了視覺、聽覺、觸覺、味覺甚至是可以暗示出的錯覺,編了一個“家”給他。
不是一棟房子,甚至不是社會意義、倫理層面上的家,不是需要柴米油鹽醬醋茶、需要“當家”的家。
是眼睜睜地隔絕了寒風凜冽、暴雨瓢潑的地方。
是風雨兼程的旅人宛如歸宿的落腳點。
一夜好眠。
第二天,魏謙被自己那久做擺設的鬧鈴叫醒的時候,天光已經大亮。
客廳裡傳來宋老太拖拖踏踏地練習走路的聲音,魏之遠早早地出門查資料,小寶也去上課了。
魏謙匆忙地起床洗漱,餐廳裡放著烤好的麵包和煎得黃澄澄的荷包蛋,而頭天晚上他放在桌上的安眠藥藥瓶被魏之遠拿走扔了。
從那以後,魏謙再也沒有買過安眠藥,也再也沒有需要過。
☆、第五十章
老熊是個非常超前的人,他喜歡自由民主有事好商量的氛圍。而隨著他這個創始人的公開讓位,魏謙卻成了整個公司的獨/裁者,舊有的三會一層七嘴八舌的審批討論制度很快名存實亡。
用林清的話說,自從魏總變成魏董之後,他這個人的恐怖程度,也跟著鳥槍換炮地從“噴嚏大魔怪”水準升級到了“比克大魔王”,原本人性化、層級扁平的公司就像一片脆弱的肥皂泡,被他一巴掌就摧毀了。
魏謙接任不到一個禮拜,整個公司變成了一個機械運轉的集中營。
而在這樣如同納/粹的重壓之下,工作效率竟然幾乎是以前的兩倍。
人事部門午休時間關起門來內部討論這個結果,林清總結了原因:是因為每次魏董冷冷地逼視著耽誤他事的人的時候,那目光都能讓人“兩股戰戰、幾欲先走”。
從魏謙辦公室接出來的內線人稱“午夜凶鈴”,電話接起來,那位元一句沒頭沒尾、簡明扼要的“到我辦公室來”,更是恐怖如同“阿瓦達索命”。
要提交給債權人的材料被魏謙連續打回去要求重寫了二十多遍,只把投資、財務和預算部的三個部門經理寫得幾欲以頭搶地、殺身成仁。
他們要加班,行政和人事這些後勤部門就要協同,整個總部連前臺都只敢溜邊出門買飲料。
就這麼著,連軸轉了半個多月,沒日沒夜,平均每天工作時間超過十二個小時。
至於……週末?那是什麼?能吃嗎?
終於,最後一版在魏謙那得到了勉勉強強的認可。
“新上任的老闆是變態”這個認知,如同基石一樣地鑄造在了每一個員工心裡,然而奇怪的是,他們最後竟然都沒辭職。
危機降臨的時候,變態比寬厚的領導人管用得多。
一個多月後,魏謙帶著三胖和兩個部門經理輾轉了幾個債權人,經歷了數次談判。
結果是成功的,魏謙把還款期限拖了一年。
代價是他把目前手裡在建的專案公司股權,幾乎全部抵押了出去。
用三胖的話說就是:“這下可好了,咱們從死刑變成死緩了——哎,那不你們家小遠嗎?他怎麼到這來了?”
魏謙讓人把車停在公司寫字樓下,探出頭來問:“你怎麼來了?”
魏之遠從自行車上下來,把一個飯盒從車窗塞到他手裡:“我下個禮拜要跟一個老師去外地開個研討會,可能得週末才能回來了,每天做什麼,鐘點工阿姨那我都交代好了,她的工資和買菜錢我都付了,你有什麼要洗的衣服就放在門口的小簍裡,她會去拿。家裡平時的日用品我也都多買了一份備好了,奶奶平時吃的什麼藥,我按順序排好了,每種拿幾片我都寫好貼在藥瓶旁邊了,小寶要是不在家,你給她拿一下,一天三次。”
魏謙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魏之遠交代的一大堆事雖然沒什麼需要他做的,但聽在耳朵裡真是覺得又瑣碎又麻煩。
“你要記得按時吃飯,”魏之遠說,“我買了一箱牛奶放在冰箱裡了,喝的時候熱一熱,別喝涼的。”
魏之遠囑咐完,才好像才想起有別人在場一樣,好像有點“不好意思”地沖其他人笑了一下:“哥,三哥,那我走了。”
說完,他就背著自己的單肩包,上了自行車,轉眼就消失在了街角。
兩個經理的表情就好像剛剛看見了拉登挖鼻孔一樣奇幻——儘管他們的變態老闆方才從頭到尾都沒說幾句話,但看起來卻是和顏悅色的。
魏先生和顏悅色是個什麼概念?
那就像侏羅紀和甜甜圈一樣,是兩種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啊!
此時,唯有三胖談魚先生的表現是淡定……乃至嚴峻的。
他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感受到了某種兵臨城下的危機——魏謙他們家過日子什麼時候這麼囉嗦了?
魏謙以前的日子過得多隨意啊,想吃油條開窗戶沖樓下吼一嗓子,沒零錢先欠著,不想吃的時候隨便抓一把米,往鍋裡一扔就能煮出一鍋粥,隨便弄兩口鹹菜就吃了。還有他每天早晨騎自行車上學那會,都是隨手從宋老太鍋裡抓一根玉米,一手扶著車把一手拎著啃。雖說已經過去了幾年,可三胖還有種歷歷在目的錯覺。
三胖在辦公室時間長了,不自覺地會往縱深裡想。魏之遠給他的感覺就像一隻不動聲色的蜘蛛,潛移默化地在他家裡織造出了某種看不見也摸不著的秩序網。每個人都會下意識地習慣並且服從——包括魏謙這個外強中乾的一家之主。
三胖剛才分明看見魏謙皺眉了,以他們倆從小穿開襠褲的交情,三胖能從他的眼神裡讀出“啊?怎麼突然說要走,真麻煩”這樣的資訊。
這要是在以前,別說弟弟出門一個禮拜,就是魏之遠出國去南極科考兩年都沒問題,誰愛去哪去哪,只要別死在外面不回來,魏謙多半還會鼓勵地給塞點錢——少一個在跟前礙眼的,他更消停。
變了,不知不覺就變了。
魏謙拎著飯盒下了車,三胖忙跟了上去,跟他一起上樓,他決定要摸清楚這件事是怎麼個意思。
三胖試探著問:“怎麼你成你們家甩手掌櫃了?”
魏謙歎了口氣:“我這不是顧不上麼。”
三胖就半開玩笑地說:“你這不行啊皇上,權力都被架空了,內務府的門沖那邊開還記得嗎——你還知道你們家裡用什麼牌的衛生紙,小時工一小時工資多少錢嗎?”
魏謙:“……”
他真不知道。
從前宋老太當家那會,她因為不識字,很多事不懂也不會辦,還是需要魏謙留著心的。自從宋老太生病,好像在誰也沒注意的情況下,這些事就被魏之遠接過去了,魏謙好像再也沒走過心思。
三胖搖了搖頭:“完蛋了,萬歲爺,你就等著被逼宮篡位吧。”
魏謙一笑,沒往心裡去,以為他鬧著玩。
三胖就兜著圈子又說:“對了,我還想問呢,你家小遠都快大三了,在學校裡也沒給你找個弟妹回來?”
這孫子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魏謙當時臉色一變:“別提這事。”
三胖覷著周遭沒人,前腳後腳地跟進了魏謙的辦公室:“怎麼的?他找了個無鹽女還是河東獅?”
那就好了,只要是女的,活的,魏謙覺得自己都能喜聞樂見。
債務又拖了一年,魏謙覺得自己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氣,還沒來得及喘上來,又被三胖給堵回去了,他一開始不想說,想隨意打個哈哈搪塞掉,就說:“人家每天忙著呢,上課下課的一大堆課外活動,還能偶爾拉個投資做個小玩意,賺點小錢。”
“哦,這事我知道,當年咱們像他那麼大的時候,不也是被老熊忽悠說什麼‘勞動是過去,資本是現在,技術是未來’嗎,咱們當年就敢幹‘現在’,人家有出息的現在就開始盯著‘未來’了。”三胖說,“你出差不在家的時候,我看見過那幾個孩子一次,都帶著電腦,到你們家聚會,幾個小子,還有倆小姑娘,哎你別說,有個姑娘也不知道怎麼長的,確實挺有‘未來味’,特別俊……”
魏謙食不下嚥地把魏之遠給他準備的飯盒放在一邊,拿著筷子當筆,在指間轉了一圈,終於忍不住沒精打采地對三胖說了實話:“沒戲,那姑娘好成天仙也不管用。”
三胖預感到了這裡,魏謙的答案呼之欲出,他的眼皮一跳,有種烏鴉嘴成真的苦逼感。
果然,魏謙無力地說:“那混蛋東西跟我說他看上一個男的,我都跟他掰扯了好幾年了,死活掰不回來。”
三胖雖說是早料到了,但是親耳聽到,還是不知該用什麼表情才好,只好也擺出一張奇幻臉。
魏謙歎了口氣,抬頭囑咐了三胖一句:“當你親兄弟才告訴你的,別給我出去亂說啊,對孩子不好。”
三胖看著魏謙,痛心疾首地發現,這毫無知覺的兄弟還在給人數錢呢。
他知道自己不能說破,一來魏謙不一定信,二來真說破了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只好雙手捧心做嬌弱狀,顫抖地問:“那……沒告訴你他看上誰了?”
魏謙翻了他一眼:“那誰知道——反正不是你,別緊張,你長得安全。”
三胖簡直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呼天搶地說:“我的兄弟哎……”
魏謙還以為他在感歎魏之遠,擺擺手說:“隨他去吧,我反正是管不了了。”
是啊,傻兄弟,到時候恐怕由不得你了——三胖用萬分糟心的表情看了魏謙一眼,默默站起來離開了魏謙的辦公室,總算是明白了當年他是怎麼把高燒當上火,把肺炎當感冒的,他從未像現在這樣痛恨魏謙的不拘小節。
三胖回去以後越想這事越不對勁,就像大多數直男一樣,魏之遠對魏謙單方面的那種扭曲的感情讓他渾身不舒服。
魏之遠是他看著長大的,從小“三哥”叫到大,三胖不想用惡意揣度他、評價他,更不想用“噁心”這個詞來形容,可讓他坦然接受,那也是萬萬不能的。
三胖覺得自己知道魏之遠是怎麼想的,魏之遠在用某種方式刷自己的存在感,照這樣下去,總有一天魏謙會離不開他。
由於小時候家庭的緣故,魏謙和女□往本來就有些障礙,三胖不想看著魏之遠走入歧途,更不想看著他把他哥也牽扯進去。
這不行啊,再這麼下去就危險了,得想個什麼辦法,把這件事破壞了——三胖心裡暗暗地這麼想著。
且不論三胖是怎麼打算的,在魏謙用盡了全身解數暫時地解決了債務問題之後,他找到了盤活項目的一個轉機,帶來這個轉機的是一位有史以來最不著調的諮詢師。
大型的諮詢公司費用從百十來萬乃至上千萬不等,對於此時“錢就是一切”的魏謙而言,是昂貴得過分的,他只請得起一些本土的、相對比較小一些的諮詢公司,對方派了個人前來和他接洽。
來人名叫馬春明,和魏謙自己差不多大的年紀,還長著一張娃娃臉,一笑倆酒窩,那面相、衣著與談吐,都好像在用生命詮釋什麼叫做“嘴上沒毛,辦事不牢”,顯得格外不靠譜。
魏謙看著他那身邋裡邋遢、活像行為藝術一樣的舊西裝,只好先耐著性子試探地問:“請問您是學什麼專業出身的?”
諮詢師馬春明同志自豪地告訴他:“食品安全。”
魏謙:“……”
馬春明一見他的表情,自信心先遭到了打擊,他小心翼翼地打開面前的資料夾,小聲解釋說:“但是我覺得我的專業並不重要,我能在十天之內快速摸清一個行業,這才是客戶需要的素質。”
魏謙想了想,也有道理,他本人還是學生命科學出身的呢,現在也陰差陽錯地坐到了這個位置上,人家是靠這個吃飯的,多少應該有兩把刷子吧?
於是他保持著禮貌與溫和的態度,繼續問:“那我能請教一下,您上一單接的那種和自己所學專業無關的項目,是怎麼用十天摸清了整個行業的呢?”
馬春明沉思了片刻,用作檢討一樣的姿勢和語氣說:“這個……不瞞您說,這其實是我第一次接觸業務,我……我是剛從學校畢業的博士生,入職還不到半年。”
一個沒有人帶、沒有人教的食品安全博士,站在一個房地產老總面前,他和一個被丟在戈壁裡,剛學會走路的孩子有什麼區別?
魏謙甚至注意到對方拿著資料夾的手在簌簌發著抖。
什麼叫便宜沒好貨?
魏謙徹底失去了本來就不多的耐心,打算叫內線,把這位博士請出去。
誰知那馬春明這會機智了起來,一看他漠然的表情和抬手拿電話的動作,立刻就知道了自己即將被扔出去的命運,他急忙試圖挽救,以機關槍一樣的語速開口拼命為自己爭取著機會:“我我我真的可以在十天之內瞭解一個行業的,您聽聽我們的步驟!”
魏謙冷漠地說:“我不用聽了,我不想花錢請一個學食品的人來教我怎麼賣房子——博士也不行。”
他說完拿起電話,直撥給行政:“叫人過來一趟,幫我送送客人。”
馬春明緊張地直啃手指甲,眼睛眨得飛快,圓圓的臉使他看起來就像一隻抽了風的土撥鼠。
“您您您聽一聽!我馬上就說完——我們首先會研究整個這個行業是靠什麼生存,也就是大家賣的都是什麼。”土撥鼠飛快地說,迎著魏謙漠然的目光,額頭上很快浸出了一層虛汗,然而他毫無選擇,只有繼續說下去,以期待能有一點微末的希望打動面前這個年輕的掌舵人。
“研究完實際的價值以後,我們會研究這些價值的來源是什麼,也就是從開始‘生產’開始,到徹底賣出去之間,哪些環節是輔助的,哪些環節是重點的,也就是創造價值的。”
這時,魏謙辦公室的門開了,行政辦公室的一個男員工先是訓練有素地和魏謙打了招呼,然後目光落在了快急哭了的諮詢師身上,客客氣氣地說:“是送這位客人出去嗎?”
馬春明沒想到自己這麼快就搞砸了,他頓時覺得人生都灰暗了起來,用一種悲憤莫名的表情注視著魏謙,蔫蔫地拿起自己的包,滿心絕望地想:世界上還有我這樣的廢物嗎?念完了博士,竟然找不到一個對口的工作,好不容易輾轉進了一家“諮詢公司”,結果進去以後發現叫“騙子公司”還差不多,第一次做業務就被客戶鄙視得一塌糊塗……
馬春明覺得自己這樣的人活著還不去死,所以他決定離開這裡以後,第一件事就是找個地鐵站下去臥軌。
就在這時,魏謙突然開口說:“不,我讓你給客人倒杯水。他還要再坐一會。”
正在腦補自己是怎麼被飛馳的列車碾得血肉模糊,眼球掛在車窗上的馬春明呆住了。
直到那位工作人員給他倒了杯水,又默默地退出去。
魏謙雙手交叉放在桌子上:“你剛才說什麼?從專案開始到產品賣出過程中每一個環節的價值?講詳細一些。”
馬春明長出了口氣,擦了一把額前的汗:“就是先要搞清楚有哪些環節啊,前期都要做什麼,建設中的時候需要做什麼等等,每一步對專案能否成功的影響。”
魏謙突然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他找到自己錯在哪了。
最早和張總合作的時候,張總的價值在於人脈,他在當地非常有背景,能以質優價廉的條件拿到他們想要的地,這就是價值,體現在最終產品成本的大幅度減少上。
然而這次沒有,張總是個地頭蛇,他千里迢迢地跑到C市去爭取一塊土地,毫無根基,所以喪失了起碼的優勢。
他們取得土地使用權的拿地環節異常順暢,順暢到好像了理所當然那一樣。
可他們本該知道,前期拿地環節顯然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增值環節,人脈或者規劃的優越性是增值的關鍵點,這些關鍵點完全沒有體現出來,政府就痛快地批了用地許可,那豈不是“李生大路無人摘,必苦”的結論?
心懷僥倖到底是不行的。
魏謙一瞬間想通了癥結所在,立刻電光石火地閃現了幾個解決方案的方向。
“馬春明是吧?”他抬起頭對惴惴不安的土撥鼠笑了一下,“我們誠邀您留下完成這項諮詢工作,過後如果可能,也歡迎你加入我們公司。”
第二天早晨,魏謙早早就去公司開會了,魏之遠收拾好了行李,和宋老太交代一聲,最後在家裡轉了一圈,確保自己沒有什麼遺漏,這才帶上門走了。
他不知道自己這種蠶食鯨吞的策略怎麼樣,魏之遠決定要試探一下,自己在身邊的時候是不行的,偶爾遠離幾天,才能看出對方的丟盔卸甲情況,所以他才答應了老師的邀請。
這是一次進度測試。
魏之遠還不知道,自己未來一段時間的對手是三胖這個隱形破壞分子,他還在樂觀地估計,這麼下去,自己得手也就是一兩年的事。
他還以為自己還有大把的時間,可以徐徐圖之。
小寶假期短暫地住進了藝校宿舍,加訓,所以魏之遠一走,家裡就空了下來。
宋老太吃力地拄著拐杖,從房間裡挪動出來,在屋裡溜了兩圈,已經是大汗淋漓。
“我是個廢人了啊。”她想,低頭看著手裡的拐棍,“這東西拿起來就扔不掉了。”
她心情鬱鬱——最近一段時間,宋老太總是這樣,給她吃,她就吃,給她買東西,她就慣常訓斥別人不會過日子,她要麼顯得怒氣衝衝,要麼沒精打采,變得極其難以討好,誰都不知道怎麼讓她高興高興。
宋老太清楚地知道自己變傻了,她開始失去了對數字的敏銳,算不過帳來了,連錢財的概念也淡薄了起來。前面說的話,過兩分鐘就忘了,說完再過好半天才又會想起來,發覺自己說了惹人煩的車軲轆話。
宋老太堅強地活了下來,堅強地恢復良好,卻失去了快樂的能力。
而會說會笑的小寶一走,她就更孤獨了。
宋老太緩緩地挪動著拐杖,開門去了隔壁,她打算找麻子媽坐一坐,她現在說話含混,要說好幾遍別人才能理解,他們都忙,宋老太怕招人煩,於是也只有麻子媽有這個時間陪她聊天了。
等她進了麻子媽的家,宋老太發現麻子媽正盯著一張陳舊的、本市地圖發呆。
宋老太問:“她姨,你幹什麼呢?”
麻子媽轉過頭來,見了宋老太,卻並不慌張,她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被任何人看見都會大驚小怪,唯有這個老太太不會。
她們分享著同樣無能為力的生理感受,也有著同樣的痛苦和孤獨。
“大姐,”麻子媽壓低了聲音,帶著一點奇異的、好像知道自己即將去遊樂場的孩子那樣純粹而期盼的笑容,她對宋老太說,“我打算要走了。”
☆、第五十一章
宋老太睜大了昏花的老眼看了麻子媽一會,而她連表達能力也受到了限制,明明有話想說,卻怎麼也理不清順序,只能任它們擁堵在僵硬的舌頭下面。
麻子媽平淡地解釋說:“您看,我父母早不在了,男人死了,現在連兒子也沒了,沒有親人了。我自己又是這個模樣,本來就沒什麼勁了,活著也是給人家當拖累,但是我以前總是想,我要是不活了,三兒和謙兒他們吃那麼多苦不就白費了嗎?所以一直不敢死,前兩天我大姑姐來了一趟,跟我說這房子值不少錢,這倒提醒我了,我這條老命還值一套房子錢呢,我要把房子留給那倆孩子。”
宋老太吃力地說:“你瞎想什麼呢?”
“我沒瞎想,我就是想挑個好地方,走了以後,讓別人找不著我。”麻子媽輕快地說。
似乎生命對她而言,已經成了一種痛苦的背負,這使得她奔赴死亡的過程格外輕快。
麻子媽說到這,轉頭問宋老太:“大姐,您跟我一起走嗎?”
宋老太連忙搖頭,含含糊糊地表達:“可不敢,在我們老家,誰家老人這樣,那讓人家怎麼戳你們家後輩兒孫的脊樑骨啊!”
她話說得急,麻子媽聽了好幾遍才明白,隨即,她笑了起來:“您想得太多了,我的老姐姐,咱們住的這地方,出來進去的,誰認識您是誰啊?樓上住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您認識嗎?誰戳得著誰的脊樑骨呢?”
宋老太反駁不出,她的伶牙俐齒被一場大病崩碎了,現在別人就是當面罵她,她都反應不過來該怎麼回話了,急得滿臉通紅。
麻子媽笑起來:“您慢慢說,不著急,咱們姐倆現在都是閒人。”
麻子媽雖然沒有直說,可這樣一走,不就是死嗎?
人怎麼可以尋死?那多……多丟人呢!
宋老太拼命地思考著該如何阻止她,努力讓自己劇烈起伏的呼吸漸漸放緩。
她現在的短期記憶差得要命,幾十年前的事卻反而像是河床下面的石頭,隨著水面漸漸乾涸而顯露出來。
宋老太一個字一個字艱難地往外蹦,試圖讓自己的咬字更清楚一點。
“我七八歲的時候,正趕上鬧日本兵,他們就在城西邊有個大本營,進進出出還有好多日本娘們兒,我三爺他們家就住在那邊,大人不敢走,小孩倒是沒人管,我爺就讓我去給他們送糧食。其實管也不怕,我媽生了五個閨女,那會都叫丫頭片子,丫頭片子不值錢,活一個死一個的,除了親娘,誰在乎呢?”宋老太看著麻子媽,殷殷地說,“當時我年紀小,也不知道害怕,也不知道日本兵會殺人,來回走了多少趟,可就真的沒碰上過什麼事,我爺都說我命大。”
麻子媽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宋老太見無法打動她,只好繼續說:“後來三年自然災害,挨餓,沒吃的,大隊能分點糧食,可是家裡上有老下有小,也輪不到我們吃。寒冬臘月裡,我跟我嫂子拿著最後一塊鹹菜疙瘩兌涼水吃,我說等春天地裡野菜長出來就餓不死人了。我嫂子說:‘嘿,你還想活到開春?我可不敢想那麼多。’結果怎麼樣?我們倆都活到開春了,還活成了兩隻七老八十的老王八。”
這一次,麻子媽連臉上的笑容都變得漠然起來,她渾濁的目光中似乎有一層膜,輕飄飄地把宋老太所有的話都隔絕在了耳朵外面。
宋老太費勁地探過身,抓住麻子媽僅剩的、變形的一隻手,用力晃了兩下:“活著吧,大妹妹,多難啊,活著吧!”
麻子媽沉默良久,終於還是搖了搖頭:“您甭說了,我都想好了,等我決定出去哪,研究出怎麼去,就找機會走。”
宋老太歎了口氣,抹了一把眼睛,可是她眼睛太幹,已經不那麼容易哭出眼淚來了。
麻子媽問她:“這事,您會給我告訴別人嗎?”
宋老太沒來得及深究,就已經本能地搖了頭。
麻子媽臉上露出一個又像是如釋重負、又仿佛明白了什麼的表情,她下了斷言說:“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啊,總有一天,您也會跟我一樣的。”
後來宋老太拄著拐杖,拖著沉重的腳步,從麻子媽那離開了,她們倆誰也說服不了誰。
麻子媽弄得她心裡很不舒服,宋老太感覺臉上火辣辣的,也有點生氣,覺得麻子媽不是東西,辜負了三胖和魏謙他們早年的辛苦。
怎麼難、怎麼苦都不離不棄的那些情分,難道就只值幾間破房子嗎?
然而歸根到底,宋老太也承認,麻子媽從某種層面上來看是對的——她要麼辜負魏謙他們以前的辛苦,要麼繼續拖累他們。
要麼成全孩子們的良心,要麼成全自己的良心。
宋老太是怕死的,生命的路越是走到了盡頭,就越是恐懼死亡。
她好不容被搶救回來,好不容易恢復到如今的地步……可當她顫顫巍巍半晌,才努力地打開了家門的時候,心裡仍然在這樣萬分不容易裡,又一次對自己感慨:“廢物啊,活著是真沒勁。”
但她這種情緒持續的時間很短,因為這天晚上,宋小寶的集訓結束,回家了。
宋小寶不負責養家糊口,不負責安排家裡大小事宜,只負責一天到晚窮開心,她責任不大,做得也不錯——確實是每天都鬧鬧哄哄挺高興的。
小寶不嫌棄奶奶,奶奶說話慢也不要緊——反正全家上下,只要有她在,幾乎沒有別人發揮的餘地,她一個人能叨叨完全場。
魏謙推門進來,正好聽見她在那手舞足蹈地吹牛皮:“奶奶我告訴您說,等我將來混好了,沒准還去演電影呢!您沒看過電影吧……不對,跟電視不一樣,比電視螢幕大好多,有一面牆那麼大呢!”
魏謙就站在門口,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他想起來自己年少那會,總是嫌這小丫頭太聒噪,直到現在才發現,家裡有一個能聒噪的,那是福氣。
“哥!”宋小寶山呼海嘯地沖他撲過來,嘰嘰喳喳地說,“本少女瘦了沒有?漂亮了沒有?像一朵花嗎?”
魏謙表情是溫和的,話卻依然是毒辣的,他涼涼地說:“像,多好一朵狗尾巴花。”
小寶猴在他身上好一番撒嬌耍賴,魏謙好不容易才把她扒拉下來:“你二哥週末才回來,我過兩天也要出差,你自己一個人在家,照顧奶奶行嗎?”
宋小寶連忙立正:“放心吧,人民是你最大的後盾!”
魏謙在“人民”的後腦勺上拍了一巴掌:“去看看,家裡零錢夠用嗎?”
宋小寶顛顛地跑到平時放現金的櫃子裡看了一眼,回來報告說:“夠……哎,等等。”
她說完,又去宋老太房間裡把她平時要吃的藥拿出來查看了一番,掐著指頭算了算,回頭沖魏謙喊:“哥,奶奶藥快沒了,該買了,你再給我留點錢。”
眼看著宋小寶跑出去,宋老太忍不住緩緩地移動著步子,探出個頭去。
她就看見魏謙拿出錢夾,數了一打紅得刺眼的鈔票給小寶。
宋老太臉上打從小寶回來就沒落下過的笑容緩緩地消失了。
她想:“哎喲,怎麼,買一次藥要那麼多錢啊?這吃的都是金子嗎?”
魏謙果然隔天就要走了,臨走,他把自己家和總部都丟給了三胖照應。
三胖不知是哪根筋搭錯了,說著說著就故事重提,又要給魏謙說媒拉纖。
魏謙頓時一個頭變成兩個大:“三哥,你行行好吧,我他媽北都快找不著了,你還惦記著給我介紹姑娘?”
三胖煞有介事地診斷說:“找不著北了吧?感覺特別抓瞎吧?覺得人生充滿了壓力、毫無樂趣可言吧?你啊,這就是缺愛。”
魏謙面無表情地說:“我覺得我不太缺愛,我這毛病可能是缺錢引起的,你現在給我真金白銀地弄幾個億來,讓我當場以身相許都行。”
“滾一邊去,”三胖毛都炸起來了,“我們家女神光耀千古,就……就你這塊茅坑裡的臭石頭,倒貼都沒人要。”
魏謙聳聳肩:“行,沒人要就沒人要吧,那我走了。”
“回來。”三胖說著,從身上摸出上次他給魏謙看過的那個女孩的照片,硬是塞給他,“我上次跟你說過的,這姑娘叫馮甯,跟林清一屆的,研究生畢業以後留校了,現在一邊做行政工作一邊繼續往上念,一拿到博士立刻能轉正式的講師……”
魏謙快要哀嚎了:“饒了我吧,我真……”
三胖打斷他:“人家是高知,有才有貌的,介紹給你算便宜你丫了好嗎——我知道你現在顧不上,等擺平了項目那邊的事,回來見面認識認識,聽見沒有?好多人追呢,晚了就被人捷足先登了。”
魏謙敷衍:“擺平了再說。”
三胖那張萬年風和日麗的臉色突然變了,表情一沉,冷冷地問:“怎麼著,這麼好的姑娘還配不上你啦?你還整天人五人六地說你們家小遠,你自己呢?”
魏謙腳步一頓。
“三哥不會害你,我知道你不喜歡這類型的,但是過日子不單需要怦然心動,還得合適才能長久,一時倒是看對了眼,回家在一起天天沒事打架玩,那能行嗎?”三胖歎了口氣,放緩了語氣,近乎是苦口婆心地說,“就你那臭脾氣,有幾個年輕姑娘能忍得了?你就得找個性格平和、肯包容別人的。見一面會怎麼樣?不行再找別的,會掉塊肉嗎?這麼大的一個爛攤子你都敢扛下來,見個女的不敢?”
就一次,魏謙終於鬆口了。
其實從內心來說,他自己都知道,他並不是對馮寧感興趣,純粹是被三胖那幾句話激的。
他好像僅僅是急於想要證明,自己是能給魏之遠做一個正面的榜樣的,他也是能做出成人式的、理智的選擇,而不是屈從於內心不該有的任性。
至於心裡隱約的彆扭,被魏謙毫無懸念地忽略不計了,他已經習慣忍耐各種壓力和不愉快,對婚姻生活並沒有太大的期盼與嚮往。
只是人就應該這樣。
而後魏謙帶著馬博士飛去了遙遠的C市。
在他剛離開的那幾天,魏之遠每天晨昏定省一樣地給他發短信,事無巨細,吃喝拉撒他什麼都要打聽,什麼都要管,連每天魏謙那邊的天氣預報都要給發一份提醒過來,煩得要死。
這麼過了一陣子,魏謙只要是聽見手機一響,都不用看,就知道十有八/九又是他那倒楣弟弟。
後來有一天,不知道怎麼回事,魏之遠突然沒頭沒腦地發了條短信問:“她挺好的?”
魏謙沒看明白,以為是魏之遠發錯人了,他原本打算過一會問問,沒想到剛好手頭有點事,過一會就給忘了。
而後,魏之遠就突然了無音訊了。
魏謙一開始有點不適應,有種忽然被人忽視的不快。但他給家裡打電話報平安的時候沒聽出小寶又什麼異狀來,家裡一切都好,魏謙以己度人,估計魏之遠也是有什麼事太忙了,顧不上了,心裡彆扭的感覺持續了幾天,也就沒再往心裡去。
南方不像北方那樣,工程會受季節影響,魏謙到了以後,第二天就請來了一幫搞設計的,用了兩個禮拜的時間,合計出了一套改造的方案。
原來別墅區有兩個配套,一個是位於最北邊的醫院,一個是最南邊的會所。
北邊借助山間的溫泉,他們給改造成了一個融合女士美容服務的療養養生中心,南邊的會所則被改造成了一個私立學校。
為了這個學校,老熊又被派回去了,他在全國各地飛了一圈,幾乎發動了所有的人脈,這才挖來了一個著名的留學培訓機構,他們把人請到這裡,以免租金並且為教師提供食宿和定期療養作為條件,借助著那個留學培訓機構的品牌,包裝出了一個“私立國際學校”。
從外語培訓到留學仲介,一條龍服務,和學員簽訂保底合約,保證其申請到保底學校檔次以上的留學地點。
別墅區戶主免學費和服務費。
這一次鋪出去的廣告是以“私利國際學校”的名義,由留學培訓機構打出去的,很快覆蓋到了目標客戶群,活生生地把一片度假別墅變成了“學區房”,兩個月之內就幾乎收回了成本。
大半年之後,整個項目更是直接清盤,甚至遠超過了張總一開始預期的200%投資回報率。
當然,這些後續工作就是專案公司行銷團隊的事了,售樓處迎來第一波外地趕來看房子的客人的時候,魏謙就知道,他們這最艱難的一關過去了。
回去的半路上,馬春明屁股上長釘子一樣激動地問他:“那、那我這次的諮詢服務做的算成功嗎?算入門了嗎?魏董,你說過讓我來你這裡工作的事當真嗎?我可以……”
他側頭看了魏謙一眼,突然閉了嘴。
飛機還沒有離開跑道,而魏謙靠在椅子背上,居然已經睡著了。
當老闆也怪不容易的,馬春明心想。
顛簸過後,馬博士放下小桌板,拿出他的筆和本子,仔細認真地記載下了這一趟全部的工作心得。然後,他把本子翻到最後一頁,在空白頁上認認真真地畫了一隻正在往山上爬的小烏龜。
等魏謙中途被送餐的空姐叫醒的時候,馬博士本上已經有了一個加強連的小烏龜。
那熟悉的畫風,活靈活現的動作,讓魏謙經年過後一眼瞥見就認了出來,頓時,“馬春明”三個字變得熟悉起來,與他曾經用過的舊課本扉頁上的人名重合到了一起。
魏謙忍不住問:“你高中也是市三中學畢業的?”
馬博士連忙慌慌張張地合上本子,後悔自己一時得意忘形,竟然把最不靠譜的一面展示在了未來老闆面前。
魏謙忍不住失笑:“沒事,你畫吧,畫得挺好的。”
他沒想到,自己竟然就這麼邂逅了“神龜真人”,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他回想起當年拿著二手課本在兩廣□拳的事,在飛機引擎的隆隆聲中把放下來的遮光板撩開了一條縫,大片的雲層在機身下面,強烈的紫外線刺得人眼生疼。
魏謙胸中突然一片海闊天空。
……當然,如果他知道自己不在的這段日子,三胖背著他搞了什麼,以及他回去即將面對什麼,說不定就不會高興得這麼早了。
魏謙離開的第一天,三胖就潛進了他家,跟小寶說他有一份公司的資料要去魏謙屋裡拿。
小寶當然沒有絲毫懷疑,叼著蘋果走過,連看都沒看一眼。
三胖熟人作案,可謂是事半功倍,進了魏謙的房間後,三下五除二就把他桌上原有的、陳舊的畢業照挪走了,換上了馮寧的照片放,還充滿暗示地在旁邊放了一個小禮物盒——明顯的女孩子氣的包裝盒裡裝著一個精緻的打火機。
魏之遠本來沒想到魏謙會突然決定去南方,不然他就不走了,一個禮拜後,他按時回家,雖說沒有實現觀測結果,有些遺憾,但他依然每天堅持騷擾魏謙一次,騷擾得不亦樂乎。
當中有一天,他似乎是終於把魏謙弄煩了,魏謙一個電話打回來,先簡要詢問了家裡的情況,而後開始訓斥魏之遠:“你還有完沒完了?電信剛在貴村開通業務,會玩手機了是吧?我這月通訊費比那邊談戀愛的二逼諮詢師還高!”
最後這幾句話罵得在魏之遠聽來動聽極了,挨訓挨得簡直心花怒放,可是這花骨朵還沒有完全打開,魏之遠就被另一個消息砸蒙了——三胖敲門,拎進了幾盒包裝精美的小點心,一進門遞給小寶說:“你哥是回不來了,便宜你們倆了,吃吧。”
小寶厚顏無恥地一邊扒拉包裝盒,一邊毫無誠意地客套說:“哎喲三哥,你來就來了,還拿什麼東西……下次多拿幾盒行嗎?”
“饞死你得了。”三胖笑嘻嘻地回她的話,卻有意無意地掃了魏之遠一眼,故意用曖昧的口氣說,“別瞎自作多情啊,這可不是給你買的,人家這是專門給你哥拿的。”
小寶必須保持體形,不敢多吃,只小心翼翼地掰了半塊解饞:“誰啊?誰給我哥買的?”
三胖對著站在她身後的魏之遠神秘一笑:“你們未來的嫂子。”
他滿意地看見,魏之遠的臉色驀地一變。
小寶呆了片刻,先是有點不適地皺了皺眉,然而她接受得飛快,很快又釋然,追著三胖問:“什麼時候的事?我哥怎麼沒說?她幹什麼的?脾氣好嗎?什麼樣啊?”
三胖哈哈一笑:“你三哥介紹的,能錯嗎?去你哥屋裡看看,肯定有照片。”
小寶立刻就去了,她很快找到了魏謙桌上馮寧的照片和那個禮盒,發現新大陸一樣地大驚小怪起來,還企圖拉著魏之遠一起觀賞。
“小寶,”這時魏之遠突然開口說,“奶奶好像在叫你。”
“哦,”宋小寶不疑有他,把剩下的點心一口塞進嘴裡,鼓著腮幫子掉頭跑了,“來啦!”
三胖覷著魏之遠陰沉的臉色,他從沒有見過魏之遠這樣,那種不加掩飾的陰冷讓三胖忍不住想起報復社會的變態殺人兇手,光是眼神就讓人不寒而慄。
魏謙是瞎吧?連這都看不出來——三胖心裡這樣感歎著,預感著魏之遠要跟他當面撕破臉,藏在下面的話要坦誠相見了。
三胖裝作方才有所知覺的樣子,看著魏之遠的神色打趣說:“怎麼著?不樂意啦?”
魏之遠先是沒吭聲。
“唉,三哥知道,這就跟親爹找了後娘的感覺一樣,也就小寶那丫頭能這麼沒心沒肺。”三胖故作理解地拍了拍魏之遠僵硬的肩膀,裝模作樣地說,“可是你想想,你哥畢竟是你哥,連父母都跟不了兒女一輩子,別說是兄弟了,總有一天,你們都會各自成家,這是自然規律啊。”
三胖說完,抬頭觀察魏之遠的表情,然而在那年輕人的眼神裡打探不出一點端倪,裡面只是一片陰沉沉的黑,他終於忍不住脫口說:“你哥這輩子不容易,你……你……唉,少讓他操點心吧。”
魏之遠壓低了聲音,嘴唇幾乎不動地說:“三哥,你是知道了?”
三胖不知該怎麼回答,面對著這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極致蒼白的臉,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魏之遠的嘴角動了動,似乎是極快地冷笑了一聲,而後他一聲不吭轉身走了。他最後的眼神讓三胖忍不住一陣心悸,忍不住想:這小子該不會給刺激大了,做出點什麼事吧?
作者有話要說:注:
雖然前因後果改得面目全非,不過此處引用真實商業案例改編
☆、第五十二章
魏之遠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來的,那段日子非要用一個詞來說,就是“暗無天日”。
最開始,他是憤怒。
對三胖,對那個不知名的陌生女孩,甚至是不明真相的小寶。
魏之遠覺得自己被整個世界孤立了,沒有人在意他挖空心思的努力。他從三胖的表情上看到無奈和迫于感情的寬容。
可他憑什麼需要被別人寬容?
他做錯任何事了嗎?
他就像一個身披風雪趕路的人,一路伸手不見五指,只有那一根燈塔用微弱而獨一無二的光引著他。
現在,他們連這一點僅有的東西也要奪取。
憤怒是一種不長久的情緒,就像一把沙子,要麼很快就會被風吹得煙消雲散,要麼沉澱成深深的、石頭一樣的怨恨。
再之後,魏之遠的情緒就滑向了後者。
怨恨像是一顆在他心裡埋了二十年的種子,埋得那麼深,那麼的如鯁在喉,稍加風雨就破土而出,長成連著血肉的參天大樹。
瘋狂的憎恨彌漫在他心裡每一個角落——就像屍體,儘管再掩飾,也遮擋不住腐朽的氣味——即使魏之遠已經在極力不表現了,卻連一貫大大咧咧的小寶都察覺到了他的不對頭,每每跟他說話的時候聲氣都要低八度。
他的怨恨針對所有人,因此分攤到每個人頭上,也就顯得不那麼濃烈了,唯有魏謙。
魏之遠自己也不知道有多少年了,他甚至自己都說不清楚,對大哥的感情濃郁黏稠到了什麼樣的地步,乃至於現下幾乎有些愛憎不分起來。
愛之深,就恨不能食其骨、啖其肉、飲其血。
魏之遠的精神狀態處於某種極度麻木、也極度敏感的危險的狀態裡,醞釀著某種一觸即發的風暴。
就在這時,魏謙回來了。
魏謙從飛機上下來的時候人就是迷迷糊糊的,在了機場打發馬春明給他買了一大杯濃茶,灌進去了,勉強提了提神,又趕到總部開會彙報近期工作要點。
等他筋疲力盡地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
南方天熱,他裡面穿著單薄的襯衫,到了這邊才匆匆地裹上大衣,但北方的小寒風依然不停地往他的衣服裡灌,魏謙裹著一身的寒氣進屋,裸/露在外面的皮膚凍得發白。
魏之遠聽見門響的那一刻,心臟就開始劇烈地跳動了起來。
他夢遊一樣地走了出來,感覺站在門口的大哥就像是活生生地撞在了他眼睛裡,生疼。
“你在家呢?凍死我了,”魏謙掃了他一眼,隨後頭也不抬地問,“有吃的嗎?”
魏之遠說不出話來,好一會,他才行屍走肉似的應了一聲,走進了廚房,拿了兩個雞蛋,開始切蔬菜丁,打算把剩下的一碗米飯炒了。
魏謙在外面說:“小遠,你甭弄那麼麻煩,有剩飯給我拿過來隨便吃兩口得了。”
魏之遠充耳不聞。
他好像非要做點什麼事,才能讓自己維持表面上的平靜。
魏謙以為他沒聽見,被屋裡的熱氣一蒸,全身的懶筋頓時開始往一塊糾結,他沒骨頭似的往沙發上一癱,行李箱丟在一邊,就打開了電視。
等魏之遠端著一碗炒飯出來的時候,魏謙已經靠在沙發上睡著了。
魏之遠的呼吸隨著腳步一起停住了。
手心的大碗開始發燙,然而他的雙手好像麻木了,絲毫也感覺不到。
魏謙的身體隨著沙發柔軟的坐墊縮到了一個小角落裡,架起來的二郎腿還沒來得及放下,一手虛虛地按在遙控器上,另一隻手委屈地橫在胸前,頭一側靠在沙發背上,下巴幾乎全縮進了衣領裡,他面無血色,乾裂的嘴唇上爆出細碎的幹皮和裂口,胸口的起伏都顯得那麼不明顯。
……像是死了。
魏之遠聽見自己的心臟重重地跳了一下。
他廣而不挑的閱讀中,曾經看過很多提到把活人做成標本的故事,以前只當是獵奇,從沒往心裡去過,而這一瞬,類似的念頭像是一道閃電,“嘩啦”一下打碎了他破破爛爛的精神世界。
如果讓那個人……再也不能說話,再也不能睜眼,再也看不到別人……
魏之遠覺得自己骨子裡一定就有某種屬於犯罪者的基因,他開始不受控制地往前走去,緩緩地靠近毫無知覺的魏謙,目光像是鬼迷心竅了一樣死死地盯在他身上。
耳背的宋老太已經睡了,而小寶還沒下晚自習。
近一點……再近一點。
近到能聽到魏謙細而平穩的呼吸聲,看見他一絲不動的眼睫。
就在這時,魏之遠心裡湧起毫無徵兆的悲傷,像是突然決堤的河,洶湧無情地沖散了他擁塞在五臟六腑中的冰冷的殺意,他聽見潮汐般轟然落下橫衝直撞的聲音,良久,又從中艱難地辨別出了自己壓到了水底的心音,那是簡而又簡的一句話……
他怎麼瘦了?
臆想的怨恨和活生生的人,將魏之遠心裡的愛和欲撕裂開了。
它們痛徹心扉,而後兩廂抵死糾纏,最後一起歸於近乎絕望的澄淨。
唯有刻骨銘心的感情能壓倒與生俱來的偏執,魏之遠知道,自己一輩子也不可能再動這樣的感情了。
他終於放下了端著的碗,蜷縮起被燙得發紅的指尖,輕輕地推了魏謙一把,彎下腰柔聲說:“哥,醒醒了。”
……醒醒了,我快要忍不下去了,求你看看我,我能為你粉身碎骨、魂飛魄散。
後來什麼都沒發生,魏謙被他叫醒以後,光速幹掉了一大碗炒飯,可能連嚼都沒顧上,就直接吞了,而後他晃晃悠悠地拽起行李箱回屋,不出意料地看見了三胖幹的好事——能自由出入他房間,還辦得出這種無聊事的人不作他想。
魏謙不喜歡揣度身邊的人,更懶得深思三胖這是什麼意思,只是感覺那胖子閑得蛋疼,自己罵了一句:“我操,死胖子。”
然後他就把包裝盒撕下來扔了,打火機看了一眼,也看不出值多少錢,隨手塞進了抽屜裡,最後把馮寧的照片扣過去,找了個犄角旮旯塞了起來。
在他眼裡,這只是三胖一個小小的惡作劇,小到連調劑生活都談不上,轉眼就忘了。
他丁點也沒有察覺到魏之遠心裡的一番天翻地覆。
那天是舊曆二月初一,似乎是應該快要開春了,可沒有春意,一整天都是陰沉沉的,似乎在憋著一場大雪,河水也沒有開化,春天在一片天寒地凍裡被遺忘了。
C市的項目危機正式解除,整個公司迎來了遲到的年會和格外豐厚的年終獎。
不知道是不是精神狀態太放鬆了,那天魏謙竟然起來晚了,三胖準備出發的時候跑來敲他的門,才硬是把他從床上挖起來。
魏謙兵荒馬亂地收拾乾淨自己,急急忙忙地出門了,自己丟三落四了什麼東西也沒注意到。
途中,三胖還在試探著問魏謙:“小遠跟你說什麼了沒有?”
“小遠?”魏謙愣了一下,“跟我說什麼?”
三胖眼珠轉了轉,忙打了個岔忽悠了過去,這段日子他精神也一直緊繃,唯恐魏之遠做出什麼不理智的事傷人傷己,然而魏之遠竟然好像變成了一顆啞炮,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做。
三胖想:奇了怪了……別是憋著什麼大主意呢吧?
三胖:“哎,對了,晚上晚會,連慶功宴一起,你知道了吧?”
魏謙:“嗯。”
三胖:“大股東跟以前各個合作方的請柬都送到了,家屬也可以帶……哦,對了,我還叫了馮寧。”
魏謙翻了個白眼。
三胖立刻警告說:“你可是紅口白牙答應過了!”
魏謙只好擺擺手,隨他去了。
結果到了晚上慶功宴會的時候,張總又出來作妖,提議他們把C市那項目的大實景圖掛出來,大家好一起沾沾喜氣。
雖然張總這貨是把他們弄得如此灰頭土臉的罪魁禍首,不過面子畢竟還是要給的,魏謙讓人一找才發現,他早晨被三胖催得急,壓根忘了帶出來,只好臨時給家裡打電話,讓剛好在家的魏之遠給他送過來。
魏之遠到他們公司樓下的時候,董事長秘書正在等著他,忙迎上來親切地說:“你就是魏董的弟弟吧?他讓我在樓下接你一下。”
這位董事長秘書三十來歲,長相是純姑娘,性格卻能毫無過度地分裂出一個糙漢,剛春風和煦地和魏之遠說完話,轉眼接了個電話就開始瞪眼罵人:“你說你把演講稿放他桌上了?你指望魏董自己發現?你怎麼不指望哥倫布再他媽發現一次新大陸啊?就你們這幫小孩,辦事能不能仔細一點?我提醒你多少次了這個要你親自交到他手上,用你的嘴告訴他這個是晚宴開始前的開、場、白,不是什麼莫名其妙的合作方發來的賀電!你不告訴他還有這麼個東西存在,他敢直接上去鞠個躬告訴大家吃好喝好,你信不信?”
隨後,她意識到自己好像在人家弟弟面前抱怨了老闆,連忙沖魏之遠擠出了一個笑容,以其極快的變臉速度,用小碎步日本女人般微弱和緩的聲音說:“你還是學生吧?唉,我們這些人的工作就是替老闆注意這些他們無需注意的雞毛蒜皮,想起來還是上學比較有意思呢。”
魏之遠禮貌地沖她笑了一下,心裡卻著魔一樣地反復回想起面前女人方才說過的話。
你指望他自己發現?
用你的嘴告訴他……
電梯很快到了,秘書小姐接過魏之遠帶來的東西,細心地給他安排了位置:“謝謝你啊,專門跑一趟,魏董讓你吃完飯坐他的車一起回去,有照顧不周的地方跟姐姐說。”
說完,她踩著高跟鞋,犯了狂犬病的炮仗一樣跑了。順著她的“發射軌道”,魏之遠抬起頭,就看見了他哥。
魏謙穿了正裝,一手插/在兜裡,上衣衣擺被他的手腕折起一點,微微翹起的一側就露出若隱若現的腰身,脖子上的領帶還是當初魏之遠給他買的那條。他手裡拿著一張別人剛遞給他的紙——大概就是方才秘書小姐說的開場白。
他滿臉不耐煩,似乎想說什麼,一個禿頂老頭向他走過去,他只好短暫地收起自己的個人情緒,也露出一個熱情得恰到好處的笑容。
魏之遠不錯眼珠地盯著他,直到全場的燈都暗了下來。
他看著魏謙把那張愚蠢的紙隨手一折,塞進董事長秘書的杯子裡,空著手走上台,做了一個簡短又得體的開場。
大廳裡唯一一束光跟著的是他,所有人的目光跟著的也是他。
魏之遠不受控制地想起了更多的事——那十多年前用板磚拍死野狗的少年,被那封經年日久的“遺書”逗得前仰後合的大笑,那大步走過來抱起他、讓他鬆開手裡鐵管的懷抱,那染上時光般的跌打損傷藥膏味和煙味,那異地他鄉賓館深夜裡一身的傷痕……
冷漠的,堅定的,溫和的,焦慮的,憤怒的,無奈的……所有那人臉上出現的表情。
觥籌交錯的宴會開始,每個人都如釋重負般地輕鬆愉快。
魏之遠毫無食欲——他看見了那個照片上的女孩,她本人似乎比照片上更漂亮一點,站在三胖旁邊,羞澀地看了魏謙一眼,又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就是她吧?
以魏之遠的聰明,他後來冷靜下來,其實就已經猜到了他哥和這個女孩還沒有開始過,多半是三胖故意刺激他的……可是那又怎麼樣呢?
他們完全可以現在開始。
魏之遠沒吃東西,他只是空腹灌著酒,在酒精的味道中心神俱疲地想,我要放棄嗎?
在他的印象裡,凡是他想要的東西,還從沒有什麼是得不到的,而這樣的傲慢終於經歷了一次毀滅性的打擊。
魏謙不知是為了給三胖面子,還是出於本心,在馮寧面前表現得像個真正的青年才俊,三胖看著他們言笑晏晏,不動聲色地走開了,臉上是一塊石頭落了地的鬆快。
魏之遠閉上眼,心裡糾結起伏不休的天平終於往一邊偏去。
他想:好吧,我放棄了。
隨後,一整杯的烈酒被他一股腦地灌進喉嚨,火辣辣地一路燒進胃裡,舌尖上殘留的卻全是苦味。
直到宴會結束,魏謙才擺脫了其他人,在秘書的指點下找到了魏之遠。
魏之遠一身酒氣,眼神已經不對了。
魏謙只好架起他:“臭小子,還學會喝酒了,沒人管你了是吧?”
魏之遠癡癡地盯著他,一聲不吭,順從地順著大哥的手勁站起來。
魏謙一路把他扶到了自己辦公室,把魏之遠丟在椅子上,倒了杯涼茶給他:“醒醒酒再回家。”
說完,魏謙脫下西裝外套,準備一會出門換上大衣。
魏之遠輕輕地開口:“哥……”
魏謙拽松脖子上勒得他有點難受的領帶,隨口應了一聲:“嗯?”
“他就要屬於別人了,”魏之遠絕望地想,“我已經放棄了,他卻還從來不知道……”
秘書的話鬼使神差地又在耳畔響起。
用你的嘴告訴他……告訴他……
魏謙發覺他半晌沒出聲,還以為這醉貓已經睡著了。
他的領帶解了一半,幾根手指還在當中纏著,側過半個身似乎想要回頭看魏之遠一眼,就在這時,魏謙猝不及防地被一個人猛地撲得後退了幾步,直抵到牆上。
“哥……”
那人重重地壓在了他身上,又這樣囈語一般地叫了一聲,在魏謙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的時候,他那還被鬆鬆垮垮的領帶纏著的領子突然被人粗暴的拽了過去,一個灼熱的吻堵住了他尚未開口的疑問。
孤注一擲般的激烈,轉眼就摧枯拉朽地席捲過每一個角落。
魏謙腦子裡一片空白。
直到這時,他才嗅到了對方身上的酒味,濃烈到無法言說。
就在這時,魏謙辦公室的門被人打開了,門響終於喚回了魏謙的神智,他一把推開魏之遠。
門口站著的是吃了一驚的老熊。
魏之遠踉蹌著往後倒去,後腰撞在魏謙的辦公桌上,桌上的檔搖搖晃晃地掉了下來,魏之遠爛泥一樣地滑了下去,他感覺自己下巴上挨了一拳,嘴唇被牙碰破了,血腥味沖鼻,滿眼的金星。
老熊很快反應了過來,迅捷地回身把門反鎖了,而後沖過去一把拽住魏謙又要落下去的拳頭。
“謙兒!”老熊用肩膀頂了魏謙一下,把他拖開了一段距離,沖著他的耳朵說,“別在這,行了!”
魏謙覺得自己的太陽穴帶起了眼角一陣沒完沒了的亂跳,站直了之後眼前幾乎一黑,臉色頓時煞白,魏之遠把他氣得胸口一陣陣地尖銳地刺痛。
老熊硬把他按在了椅子上,皺著眉看了魏之遠一眼,彎腰查看:“沒磕著後腦勺吧?還站得起來嗎?”
魏之遠拒絕了他伸過來想要扶他一把的手,搖搖晃晃地爬了起來,他的酒已經醒了,卻什麼也不願意想,什麼都不願意說,就這樣默不作聲地站在了一邊。
魏謙胸口堵著的一口氣好半晌才上來,他不想和老熊解釋這是怎麼一回事——連他自己都弄不清這是怎麼一回事,只好故作鎮定地說:“找我什麼事?”
老熊看了看這一地的混亂,歎了口氣,彎腰撿起被魏之遠撞掉的文件,沉默了一會,輕聲說:“謙兒,我想走了。”
魏謙:“什麼?”
“我打算帶陳露走了。”老熊低聲說,“不幹了,我的股權會轉讓出來,你要是願意接,就接過去,不願意的話,我轉給協力廠商。”
魏謙深吸了一口氣:“你決定了?”
老熊:“嗯。”
魏謙長長地沉默了好一會,終於閉上眼睛,輕輕地揉了揉太陽穴:“好,我接。”
老熊沖他點點頭,不打算再逗留下去,轉身走了,臨出門的時候,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站在陰影裡的魏之遠,似有若無地歎了口氣:“我給你們叫個司機。”
而這天晚上,似乎還不止這些鬧劇。
魏之遠走了以後,小寶回家了一趟,確定宋老太有吃的,又給她拿了藥,才匆匆要回學校上晚自習。
宋老太照常送她到門口,囑咐她路上慢點,就在這時,宋老太感覺到了自己胯/下一片溫熱,她先開始沒反應過來。
小寶無意瞥見:“呀,奶奶,您褲子怎麼濕了?”
宋老太如遭雷擊一般地低下頭,她震驚且羞恥地發現,自己竟然失禁了。
小寶隨即明白過來,忙把書包丟在一邊,挽起袖子要幫她換褲子:“我先幫您……”
宋老太慌慌張張地後退一步。
“奶奶別動,我給您換褲子。”
“不用!”已經吐字不清的宋老太近乎是嘶吼著喝住了她。
小寶沒聽見過她發出這樣淒厲的聲音,一時愣在了原處。
宋老太哆哆嗦嗦地說:“你……你去……上學去吧,走,走你的。”
小寶:“奶奶……”
宋老太一手扶住牆,一手沖她揮舞起自己的拐杖:“走!快走!”
小寶遲疑了一下:“那您自己能行嗎?”
宋老太沖她咆哮:“走!”
小寶:“好好好,我馬上走,您……那什麼沒事啊,您慢點,晚上回來我給您洗褲子……啊啊啊,您別著急,我馬上走,馬上走。”
宋老太粗暴地趕走了小寶,覺得自己一根脊樑骨都被抽走了,她花了足足半個多鐘頭的時間,才吃力地換下了尿濕的褲子,換出了一身大汗。
她想在一片腥臊味中大哭一場,可眼淚已經幹了,她依然是一顆淚珠也哭不出來。
十年前,她從老家一路撿破爛來到這個城市,那時她是多麼的窮啊,多麼的體面啊。
她從未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落到這樣的地步,宋老太幾乎覺得自己已經不算一個人了。
就在這時,家門被敲響了。
宋老太許久沒有反應,直到外面傳來麻子媽的聲音:“老姐姐,您睡了嗎?”
宋老太挪過去,給她開了門。
只見麻子媽坐著便捷式的輪椅,單臂還拎著一根拐,把自己打扮得容光煥發,除了一張地圖和一瓶礦泉水,她什麼也沒拿。
“老姐姐。”麻子媽說,“趁他們都不在,我就要走啦,再不走,天就要暖和了,我就得等到明年了。”
天暖和了,流浪的人就沒那麼好死了。
“我跟你告個別。”她說完,艱難地操縱著輪椅走向電梯。
就在這時,宋老太突然出聲叫住了她:“她姨!”
麻子媽回頭看著她。
宋老太嘴唇顫動良久:“我……我跟你,跟你一道。”
麻子媽好像早料到了,絲毫不吃驚地說:“你來吧。”
兩個女人就這樣,在一個行將落雪的寒夜裡,相攜著走出了所有人的視線之外,再也沒有出現過。
宋老太來自中秋,走去了早春,帶著她最後的尊嚴和體面。
“我好歹認識兩個字,寫了遺書,還留了一封信呢。”路上,麻子媽和宋老太這樣說。
宋老太問:“信上寫的什麼哪?”
“寫的是‘我不是死了,只是走了’。”
並非死別,只是生離。
痛苦與幸福,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唯黃昏華美而無上。 ——海子。
作者有話要說:第二卷終。
下一章進入最後一卷,終卷可能寫不太好,我儘量寫,大家多包涵,謝謝支持^_^
另:明天要出差一個禮拜,不能保證更新,有就有沒有就沒有,回來以後恢復每天十一點
☆、第五十三章
給時光以生命,而不是給生命以時光——帕斯卡。
後來,為了找麻子媽和宋老太,魏謙他們幾乎把整個城市都翻了過來,可是這個城市太大了,所有臨到眼前的線索,最後都是捕風捉影。
有人說看見她們出現在公園的人工湖附近,有人說她們往護城河的方向走了,還有人說,在某個廢棄的橋洞裡看見過這樣一老一殘的兩個女人。
然而他們終於還是一無所獲。
麻子媽和宋老太就這麼沒了。
對於這件事,受衝擊最大的是小寶。
如果有可能的話,沒有人想讓她知道這件事,可是朝夕相處的兩個人說失蹤就失蹤了,要瞞住她是不可能的。
父母過世的時候,小寶還太小不懂事,早就記不得了,可是奶奶不一樣。
奶奶是她最親的人。
她原本是個伊甸園裡不知風雨的小女孩子,宋老太的離去,毫無徵兆地把她拖進了人間,迎面而來的,是她從未重視過、也從未真切體驗到的時光的刀風,一下見了血,就是切膚之痛。
那段時間小寶總是毫無徵兆地發呆,偶爾不知想起了什麼事,轉身就會掉眼淚,她想起自己和奶奶吵架,想起自己氣她,想起自己總是覺得訓練和考試更重要,總會不由自主地忽略她。
當宋老太在臨近凍餓而死的時候,當她最後一眼環顧周遭世界,發現整個城市沒有一個認識的人,放眼望去,滿眼全是陌生的時候,她會後悔自己那一刻頭腦一熱做出的決定嗎?
沒有人知道。
她或許淒涼悲痛,或許一隻腳踏入死亡的國度裡,賓至如歸。
都是一念之差的命運,宋老太截斷了所有可怕的未來的可能性,以另一種形式,濃墨重彩地將自己延續在了她親人的血脈裡。
再後來,熊嫂子陳露也沒了。
不知道她是否安詳,想來她生命中有諸多如此這般的不如意,該是不甘心的吧?
她太年輕,並不是喜喪,喪事辦得緘默而凝重,全公司的人基本能去的都去了。
老熊在繼任者魏謙的對比下,顯得格外性情溫和,他專一而多金,年齡也不算大,長得確實不怎麼樣,不過中年男子,視覺上看著漂亮的終歸少見,也就不算什麼缺點了。
陳露死後,有一小撮人曾經打過“熊夫人”的主意,有些只是單純關心,想給他介紹個新的伴侶,還有些是居心不良,企圖自己頂缺。
可惜這些人沒過多久就都偃旗息鼓了——因為老熊做了一件特別出格的事。
他把家財分了,他自己的父母比他有錢,不用顧忌的,因此老熊把財產一分為二,一半留給了陳露的父母,一半捐給了城郊的一個寺廟,然後自己剃光了腦袋,進去當了和尚。
據說由於其為我佛做出了卓越的經濟貢獻,老熊進去以後就直接拜在了住持門下,成了個進門晚、輩分大的關門弟子。
那麼多年過去了,他居然又變回了當年那個在高寒缺氧的山區徒步買鍋的大傻逼。
再後來……
魏謙停好車,從後備箱裡把新買的大行李箱拖了出來。箱子裡已經裝進了一些東西,都是他認為需要的,箱子拎起來手感很好,很能裝東西,不沉,看起來很結實,樣子也不錯——當然不錯,魏謙挑了半天,才挑到了這麼一個最貴的。
這並不符合魏謙的個人風格,他雖然早就已經和“窮”扯不上關係了,但卻並沒有像他自己想像的,成為一個揮霍的暴發戶,從他錢包和私人卡裡花出去的錢大多不是給自己買什麼,魏董事長依然是個讓人印象深刻的死摳門。
如果他本人需要什麼東西,走進一家商店,最後買走的一定是其中價格中等乃至中等偏下的。他所有的衣服都是千篇一律的基本款,襯衫一律是沒有任何花哨的白襯衫——這樣就可以不用為了搭配衣服買一大堆領帶。
說實話,如果不是他本人的精氣神和面貌,別人看到這個小夥子,八成會覺得他不是賣保險的就是售樓處的。
他也依然開著他那輛破破爛爛的小邁銳寶,於是每每需要出門見人的時候,就必須得把代步工具換成公司的公車,以免被人看見顯得太寒酸。
這皮箱當然不是他捨得給自己用的,魏謙一路拎上樓,把它放在了魏之遠門口,伸手敲了一下門,以引起屋裡背對著他的人注意,而後一聲不吭地轉身走人了。
魏之遠回過頭來,他哥已經走了,不遠處傳來一聲關門的響動。
他站了起來,默默地把箱子拖進屋,伸手摩挲了一下行李箱的把手。而後他遲疑片刻,走到魏謙門前,像罰站一樣地靜立良久,想要叩門的手抬起了三次,又放下了三次。
那個光怪陸離的年會過後,他們倆就一直是這個狀態——魏謙依然為魏之遠做他所能做的一切,但一直把他當空氣,如果必須要和他說話,就會簡短得像打電報一樣節約環保,並且絕不看他的眼睛。
本來按照魏謙一貫的脾氣,他肯定會大發雷霆。
魏之遠當時被他一拳把酒打醒了,還以為自己接下來會挨上一頓臭揍,回家的路上,他甚至想到魏謙說不定會和他斷絕關係,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可是都沒有。
後來發生的一系列事讓他們倆都心力交瘁,魏謙沒時間、也沒有精力揍他了。
至於魏之遠所構想的最壞的結局……他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低估了他哥的感情,儘管那感情並不是他想要的那一種。
夜深人靜的時候,魏之遠會毫無來由地自省和反思,他發現“一刀兩斷、玉石俱焚”之類的事,是只有自己才能做出來的,大哥心裡但凡還有一點感情維繫,他就絕不會走到那一步。
魏謙對弟弟妹妹的疼寵都在日復一日的不動聲色中,變得幾乎如背景色一樣不易察覺的東西,而今,反而在這樣抗拒的態度裡被凸顯出來。
魏之遠感受到自己某種行將就木般彌留的眷戀——事到如今,他就要走了。
離開並不是他的主意,是某一天,魏謙把幾所國外名校的招生資訊列印出來,連同一張存好了錢的卡一起放在了魏之遠面前,也沒提什麼,一切盡在不言中:你自己看著辦。
一年後,魏之遠完成了申請和一系列的手續,他即將帶著錄取通知書,乘坐第二天的飛機離開,飛到十幾個小時以外的陌生國度。
而他所愛的人在地球的另一側,漫長的時差使得古人說的“千里共嬋娟”都成了不可能的幻覺。
魏之遠最後還是沒有驚動魏謙,他獨自一人悄悄地出去了。
他漫無目的地坐在公共汽車上,走街串巷地路過整個城市,這裡與十幾年前相差得太多了,乍一看,改變幾乎是面目全非的,那時,魏之遠沒有想到過這裡會終結他的流浪。
……後來,他也沒有想到這裡原來不是他的最後一站。
魏之遠不知道自己坐車走了多遠,公車一路開到了終點站,市區裡活活能把人擠成相片的車廂裡只剩下他一個乘客。
乘務員奇怪地看了一眼這個年輕的乘客,走過來提醒他:“小夥子,終點站了,下車了。”
魏之遠這才如夢方醒,渾渾噩噩地在陌生的地方下了車。
有時候,城市的郊區就像隔壁縣城一樣遙遠,魏之遠先開始沒有反應過來這是什麼地方,他在馬路邊上站了一會,看見了一個非法的“一日遊”散團。導遊舉著個小紅旗,正唾沫橫飛地在前面領路,後面跟著一排累得像狗一樣的遊客。
講解詞有隻言片語飄進了魏之遠的耳朵,他聽見了某個寺廟的名字,好一會,他才想起來,這好像就是老熊出家的地方。
魏之遠不知道自己出於什麼心態,跟著這群遊客一路走到了寺門口,他原本就是想來看一眼,沒指望會遇見老熊,沒想到在售票點就看見了那貨。
只見老熊頂著個光溜溜的大禿瓢,身披袈裟,一手收錢一手遞票,還不忘唾沫橫飛地對遊客推銷一番:“施主要買香嗎?本寺許願很靈的——想求桃花的女施主請在這邊排隊,今天特價促銷,買香送平安符,大師親自開過光的,等等,今天只限女施主,那邊那個小夥子你不要混進去!”
魏之遠:“……”
一大/波旅遊團過去,老熊才歇下來,用寬大的袖子擦了把額前的汗,拿起旁邊的礦泉水一口氣灌了半瓶,然後舒服得長長歎出了口氣:“阿彌陀佛!”
魏之遠這時才有機會走過去:“我以為你是來清修的。”
老熊抬頭看見他,有些吃驚,忙招手叫過了一個半大的小和尚接班,問魏之遠:“小遠?你怎麼來了?”
魏之遠苦笑了一下。
老熊覷著他的神色,想了想,說:“那行吧,既然來了,你跟我去我住的禪房裡坐一會。”
魏之遠可有可無地點了點頭,剛要抬腳跟上他。
老熊又回過頭來補充了一句:“等會,你先把票買了,我們這小本買賣,你不許仗著熟人逃票。”
魏之遠無奈地掏出一把零錢,他算是明白了,老熊所謂的“出家”就是專程來褻瀆佛門的。
寺廟在山間,炎炎夏日,山上鬱鬱蔥蔥的植被被當做旅遊區保護,一個個養得翠綠欲滴。
穿過遊客遍佈的前院,老熊帶著魏之遠走進了“遊客止步”的後院,裡面卻一下子清寂了下來。
門口臥著一條長毛大狗,看見人,絲毫也不驚詫,一個小和尚正在打掃院子,見了他們,客客氣氣地和老熊打了招呼。
遠近有似有若無的敲木魚和念經的聲音,融化在一片久久不散的蟬鳴裡,香燭杳杳,“佛門清淨地”的感覺撲面而來。
這裡是古刹,毫無疑問的,禪房都很破。當然,作為本寺的大財主,老熊住的地方已經是條件最好的了。
老熊燒了壺熱水,給魏之遠泡了茶。
魏之遠端起來嘗了一口,只覺得是一股粗茶梗子味,他低頭一看,只見裡面的茶葉舒展地上下起伏,一片片翩翩起舞,都長得十分粗枝大葉,活像直接在大柳樹上擼了一把,弄下來的樹葉就直接給客人泡茶喝了。
於是他又把水杯放下了。
老熊問:“這都快吃晚飯了,你大老遠跑這來,跟家裡說過了嗎?你哥知道嗎?”
魏之遠兩隻手指懸在杯沿上,把濡濕的茶杯轉了一圈,答非所問地低聲說:“我明天的飛機,要出國了。”
老熊先是一愣,而後他沉默了片刻,歎了口氣:“也挺好的,將來你回來就是‘海歸’了,比我們都出息……起碼比我出息。”
魏之遠的嘴角機械地提了一下,他想:回來?我還回得來嗎?
他生硬地轉換了話題:“當和尚感覺怎麼樣?”
“還行,就是廚房不做豬肉燉粉條,怪想的。”老熊抽了抽鼻子,“幹嘛,你也想來?”
魏之遠笑了一下,沒吱聲——他沒告訴老熊,遠遠地看見山寺的一瞬間,他心裡真的冒出過這個想法……不過後來被售票處的買一送一打消了。
“別來,你心裡有十丈軟紅塵,肯定待不下去。”老熊說著,想起了什麼,語氣低沉了下去,頗有些自嘲地說,“我就不一樣了,我的十丈軟紅塵已經化成彩霞飄走了。”
魏之遠問:“你除了賣門票賣香,每天還幹點什麼?”
“什麼賣來賣去的?多難聽?和尚也是要吃飯的弟弟,貧僧主業依然是清修,只是偶爾以寺為家,想方設法給大家創點收而已。”
魏之遠沒和他計較,仍然問:“你修什麼?”
老熊說:“小乘,我修自己的‘我法空有’,學不會大乘裡面‘四攝’‘六度’的那一套,我就想自己脫離苦海,沒打算普度眾生帶著別人,你要是來找我求安慰,就省省吧。”
魏之遠搖搖頭:“我沒打算求安慰,我已經死心了。”
老熊嗤笑了一聲:“少年,我信你啊?”
魏之遠長久地沉默不語。
兩人兩廂無話半晌,老熊終於又忍不住開了口。
“我是站在檻外的人了,你再驚世駭俗,也驚駭不到我這裡了,給你幾句忠告吧。”老熊說,“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跟你哥說過,你是個很‘薄’的人,這幾年我和你接觸不多,不過每次看見你,都覺得你是越長越薄,快要薄如蟬翼了。”
魏之遠神色不動地說:“熊哥,你是說我很狹隘麼?”
“沒錯,有慧根,我就是那個意思,”老熊坦率地承認了,“你想想,你感覺你一生中最不可逾越的東西、最得不到的東西、最戰勝不了的東西是什麼?”
魏之遠沒有說話,年輕的臉上浮現出顯而易見的痛苦神色,老熊不用問,就知道他想起了誰。
然而他只是毫不憐惜地一擺手:“你想說是你哥?你這個過不了青春期的小男孩啊……你哥疼你都來不及,你說他可有多冤枉啊,莫名其妙地就成了你一生中最大的心理創傷。”
魏之遠的手指快要掐進茶杯裡了。
老熊:“年輕人啊……走了也好,看看外面的世界,每天給自己十分鐘,好好想想自己這二十多年都是怎麼過的。謙兒不是你的問題啊孩子,哪怕有悖倫常,他只要還好好地活著,就不是你的問題,你的問題多了去了,不過歸根到底還是你自己。”
魏之遠茫然地抬頭看著他。
老熊指了指自己禪房裡破破爛爛的蒲團和牆壁:“今天來也來了,你就坐在這好好參個禪吧,我出去賣門票了。有些事,想清楚了你就無堅不摧,想不清楚你就困在裡頭了。你哥……他這輩子就這樣了,你還有機會。”
☆、第五十四章
魏之遠從老熊那離開的時候,已經是華燈初上了。
他沿著寂靜無人的公路找來時的公交站,稀疏的路燈光把他的影子拖得老長,一陣風吹散輕薄的雲層,就露出了漫天的星光來,浩瀚宇宙一覽無餘,顯得人間更加鴉雀無聲。
由於寺廟作為旅遊景點,過了下午四點半就不再售票了,接待時間有限,所以為了節省資源,每天過了五點半,最後幾班去市里的車的間隔是四十五分鐘一趟的。
孤零零的公車站,就只有魏之遠一個人靠在車站的柱子上,低著頭等車。
也許有些地方的確適合思考,比如監獄之于韋伊的黎曼猜想,大菩提樹之於釋迦摩尼的佛。在老熊那小小的禪院中,魏之遠內心的痛苦、糾結與偶爾惡毒的不甘都在起伏後,緩緩地沉澱了下來。
一開始,魏之遠無法抑制地無數次想起魏謙,那是他日思夜想的人,他甚至覺得自己能描述出魏謙的每一根頭髮絲。
魏之遠沒有壓抑,他放任了自己信馬由韁的褻瀆那人的渴望,因為他很可能很快就連思念的權力都沒有了。
然而隨著太陽西沉,溽暑漸消,檀香的味道從古舊木架的縫隙裡透出來,他濃烈的情緒幾起幾伏,終於疲憊地安靜了下來,不知怎麼的,魏之遠忽然想起了那個死在冷庫裡的人。
很多年了,魏之遠從未懺悔過,從未認為自己有一點過錯,更是在事件平息之後,就很少想起。
現在,他已經很難回憶起那個人的形象,唯有當時的感受,還清晰地印在心裡。魏之遠還記得,在知道魏謙可能再也回不來了以後,他獨自一人從老熊的藥店回來,把車支在一邊趴下去時碰到的那個冰冷的車把,和上面隱約的鐵銹味。
為什麼要殺死那個人呢?
仇恨嗎?
不……沒到那種地步,畢竟那個人只是個膽小鬼,沒有給他造成什麼實質的傷害。
那是為了正義嗎?
當然更不可能——魏之遠覺得,如果自己心裡有那東西,他第一個要幹掉的人就是自己。
他的精神世界封閉,自私冷漠而又偏激,或許會一時心情好,出於舉手之勞把胡同裡遇見的小男孩拎上他的車,這已經是極限了。
如果當時不是他哥出事,他真的會做到那一步嗎?
冥想的思緒把他帶回到十三歲的夏天,分毫畢現的記憶重播,某種熟悉的感覺湧了上來,魏之遠突然一下子明白了過來——那就是他二十多年來縈繞不去的噩夢,那種深邃到了骨血裡的無力感。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補償自己幼年時代的無力感,那使得他變得時時處心積慮、機關算盡,甚至到了極致,就做到了謀殺的地步。
可那些東西就像一個張大了嘴的黑洞,只會讓人越來越深,哪怕他最後成為一個連環殺手,也永遠都無法彌補自己的心。
好在,那場無望的暗戀隨即成了他的新的精神支柱,回想起來,魏之遠可以為了大哥無數次地敲響無數個人的門,然而只此一次,至他挑明瞭一切,被打碎最後一絲幻想的時候,那根支柱就塌了。
自古華山一條路,而他就走在這條越來越窄的路上,死不停步,死不回頭,哪怕前面是懸崖,他也會一路走下去,直到摔個粉身碎骨。
……好像這樣他就能安慰自己說,自己是一個強者了。
就在這時,一片車燈打過來,魏之遠以為是公交來了,一抬頭,卻看見了魏謙的車。
他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麼,提線木偶一樣僵立的動作讓他看起來有幾分拘謹。
魏謙拉下車窗,對他做了個“上車”的手勢。
魏之遠猶豫了一下,坐進了副駕駛,偏頭看了看魏謙冷漠的側臉,試探地問:“是熊哥通知你的嗎?”
魏謙簡短地應了一聲:“嗯。”
就再沒了下文。
他不想說話,魏之遠看得出來。
他肯半夜開車穿越大半個城區來接自己,卻不願意和自己多說兩句話。
魏之遠靠在座椅背上,周而復始的無力感漫過了他全身,他想,我到底該怎麼辦呢?
第二天,魏謙沒去公司,開車送魏之遠去機場。
魏謙替他拎了一個箱子,一路沉默地把魏之遠送到了海關口,把箱子豎在地上放好,難得正眼看了魏之遠一眼,跟他說了一句話:“走吧。”
說完,他就好像擺脫一個沉重的包袱,轉身就走,似乎連看都懶得多看一眼。
魏之遠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哥,你能……能讓我抱一下嗎?”
魏謙垂下眼,目光落在掐在自己胳膊上那只近乎痙攣的手上,然後他緩緩地伸出手,把魏之遠的手扒拉了下去,就這麼一聲沒吭地轉身走了。
他就是這麼的鐵石心腸,只要是拒絕,就連一絲回轉的餘地都沒有。
當魏之遠獨自走過海關的時候,他似乎覺得整個國門都在自己身後關閉了,難以言喻的孤獨從光可鑒人的地磚上反射出來,刺得他眼睛生疼。
可是他不知道,魏謙其實並沒有走遠。
魏謙獨自在候機大廳外面徘徊了一陣,抽了根煙,然後重新走回來,找了家速食店坐進去,點了一杯飲料,一直看著手錶,等著魏之遠的航班順利起飛。
當他獨自一人時,冷漠的表情終於破裂開了。
在魏謙的印象裡,魏之遠永遠是那個細胳膊細腿,會窸窸窣窣地鑽到他懷裡的小崽子,他閉上眼睛,都能想起小東西掉第一顆牙的樣子,哭著求自己賣了他的樣子。
魏謙甚至參加過幾次魏之遠的家長會,那是個好差事,因為只要正襟危坐地裝深沉,等著老師表揚就可以了,永遠不用像當小寶的家長時那樣,隨時準備著被數落一通。
多好的孩子。
可現在這種情況又是怎麼回事呢?魏謙不知道自己該怎麼面對魏之遠,一直以來只能冷漠相向。
他也知道這樣的處理是不恰當的,魏之遠從小就是個那麼敏感的孩子,每次他眉頭才輕輕一皺,小孩總會第一時間噤若寒蟬起來,不管是誰的原因,魏之遠都會先小心翼翼地自我反省一番。
魏謙能想像得出,自己這樣有多傷人心,可還能讓他怎麼辦呢?
機場人聲鼎沸,到處都是拖著行李箱匆忙往返的人,速食店裡放著某一首吉他伴奏的外國歌曲,像是一場無人知道的離別。
那小崽子……就這麼走了。
魏謙歎了口氣,推開空空的飲料杯,站起來離開了。
小寶考上了南方的一所藝術院校,去那邊住校了,現在,小遠也走了。
隔壁麻子媽的房子始終空著,他定期叫人打掃,好像她還會回來似的。而三胖和林清結婚了,從父母那裡搬了出來。
他的家,他的鄰居,似乎都空了。
很多年前,魏謙和三胖東拼西湊地數著積蓄和補償款買房子,帶著自己永遠脫離了棚戶區的興奮、搬進新家時的情景還歷歷在目。
如今……
魏謙用力甩了甩頭,逼著自己不再想。他如果也會傷春悲秋,早就沒時間做別的事了。
轉眼,魏之遠已經走了大半年。
魏之遠很快適應了國外的生活——他可以很快地適應任何生活。
他每天上課、做論文,去圖書館,手腕上纏著木頭佛珠,定期去教堂。
他和老熊一樣,不信東方的神,也不信西方的神,他甚至不想從中找到救贖,他只想找一個可以沉澱下來安靜面對自己的地方。
魏之遠始終記得,臨走的時候,老熊送他的一句話:“凡人愛憎貪嗔癡,都不過是一念的事。”
千人百態,其實也不過是各自選擇放大和壓抑的念頭不同,放下可笑的自尊和傲慢,扒開皮肉,把藏汙納垢的自己研究透了,就有了一把能洞穿世界的劍。
魏之遠會定期定時給家裡座機打電話,想聽聽那個人的聲音,他不敢打魏謙的手機,怕打擾魏謙工作。
可是如果小寶不放假回家的話,家裡的電話基本都是沒人接的。魏之遠不知道是魏謙聽到了來電顯示刻意避開自己,還是忙得家也顧不上回。
……哦,對了,有一次魏謙接了。
當時魏之遠還沒來得及出聲,就聽見大洋彼岸那邊傳來一陣什麼東西掉地下的聲音,稀裡嘩啦了好一通,接著似乎還有重物砸在地上的動靜,隨後他“喂”了好幾聲,那邊再沒有動靜了。
魏之遠沒敢掛,他猜魏謙多半是把電話碰掉了,掛了就再打不進去了。他趕緊換了電話,打魏謙的手機,依然是沒人應答。
小寶太遠,和他一樣鞭長莫及,最後,魏之遠只好找到了三胖。
他掛著電話上的耳機足足一個多小時,才等到三胖趕到他家,接起了他家的電話:“弟弟,還在啊?沒事,你哥就是喝多了,接電話的時候被電話線絆了一下,就沒起來,睡一覺起來就好了,放心吧。”
這是沒事嗎?
他在那邊過得都是什麼日子?
魏之遠恨不得立刻就訂機票回去,可隨即又想到,回去他也什麼都做不了,他哥說不定連理都懶得理他,更遑論讓自己對他的生活指手畫腳了。
直到過年——農曆中國年。
魏之遠和國內有十三個小時的時差,他掐算好了時間,在新年鐘聲響起前半個小時撥通了家裡的電話,這一次,出乎他意料的,只響了一聲,對方就接了,熟悉的聲音從電話那邊流來:“小遠吧?”
魏之遠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卻依然被這簡單的三個字擊打得潰不成軍,幾乎難以自已。
他不知自己有多久沒聽過大哥這樣心平氣和地和他說過話了。
那天魏謙和他聊了好一會,像小時候那樣,耐心地聽了他在那邊是怎麼生活的,學校裡學了些什麼,有沒有交新朋友,直到對話被魏謙那邊世界大戰一樣的鞭炮聲打斷。
魏謙低頭看了一眼表——他的手錶早換成了雙時區款的,上面永遠顯示著另一個時區的時間。
他說:“快吃午飯了吧?今天過年,你找個中國人多的地方,吃點好的。”
魏之遠被嘈雜的背景音震得聽不太清:“哥你說什麼?”
魏謙自嘲地笑了一下,提高了聲音對那邊大聲說:“沒什麼,你好好上學吧,聽不見了,我掛了。”
客廳裡沒開燈,也沒開電視,魏謙只是坐在沙發上,似乎只是為了等誰的電話。
當初為了讓家裡人都有自己房間、過得舒服一點而特意買的大房子空曠得嚇人——小寶因為跳舞的特長,被一個電影劇組挑中,春節也沒能回來,魏謙沒告訴她,其實那部片子自己也投了資。
魏謙放下電話,按了按不大舒服的胃,打算在大年夜給自己煮一碗小米粥。
老熊離開後,魏謙成了公司名正言順的核心,短短一兩年的時間,公司在他手裡擴張了幾倍,民營企業生存不易,數百個員工跟著他,每一次開疆拓土他都要親自出面,絞盡腦汁地疏通各種關係,他總是奔波在路上,總是有沒完沒了的應酬,動輒一斤多的白酒灌下去。
魏謙不知道自己這麼玩命還能玩幾年,但歲月不饒人,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終於不再是那個被一記重拳打中胃、休息兩天也能生龍活虎的少年了,煙酒與勞碌正在一點一點地掏空他的身體,魏謙能感受得到這個過程。
剛入冬的時候,有一次魏謙喝多了回家,剛進門就迷迷糊糊地聽見魏之遠的電話,他一聽越洋電話,立刻急著要接,這才不小心被絆倒。
當時他直接就地昏迷,等到三胖匆匆趕過來,才總算把他拖到了床上,誰知後來就因為受了這一點涼,居然又一次引發了他的肺炎。
可把三胖愁得,看他的眼神幾乎讓魏謙感覺自己已經命不久矣了。
魏謙不鹹不淡地和馮寧聯繫了幾次,最後還是不了了之。馮寧喜歡的是那種“表面上愛搭不理,內心情誼深重”的男人,而不是魏謙這種“表面上客客氣氣,內心可有可無”的類型。
後來,三胖又給他介紹了好幾個女孩,喜歡魏謙的女孩不少,不過其中特別膚淺的、為了錢的、充滿幻想不過日子等等那些不靠譜的,都被專業媒婆三胖給過濾掉了,他精挑細選,找的都是願意好好過,真正喜歡魏謙這個人的好姑娘。
但這種不求財也不怎麼虛榮的好女孩,多半追求純粹而美好的愛情,哪個願意忍受男人任務一樣地應付自己呢?
終於,魏謙還是習慣了自己形單影隻的日子。
他自己倒是沒什麼,三胖每次見了他都愁眉苦臉,好像這媒婆當得不專業,有多對不起兄弟似的,後來三胖還自願成了他的專業擋酒戶,以前是一個人趴下,這回經常倆人一起趴下,別的倒是沒什麼,只是把林清弄得非常有意見。
就在魏謙把粥鍋架上爐子的時候,門響了一聲,他還沒來得及回頭,就聽見小寶咋咋呼呼的聲音:“哎喲,絆我一跟頭,哥你在家嗎?怎麼不開燈?”
魏謙幾乎有點難以置信:“你怎麼回來了?”
“我不能讓你一個人過年啊,就請了半天假飛回來了,明天早晨四點走,六點多的飛機,我再趕回去。”宋小寶蹦蹦跳跳地跑進廚房,“你要做什麼吃啊?哎喲祖宗!你不是要喝這玩意吧?躲開躲開,我要和麵,我要吃餃子!”
幸好,還有個丫頭。
就這樣,轉眼又是四年。
四年後,魏謙也沒想到,自己會在那種情況下見到魏之遠。
☆、第五十五章
這個事情,是小孩沒娘,說來話長。
前因後果可謂是無巧不成書。
當年魏謙他們做的第一個項目的地方,現在已經有了一個成熟的項目部,當然,受城市本身發展所限,這邊這個團隊的投資規模一直不大,人員配備也不怎麼精良。
事情就發生在這裡。
起因是張總的表哥。
張總本人是個眾所周知的坑爹貨,這已經是無可非議的事了,但他的表哥可不簡單——當年他是市委書記,現在已經給提到了省裡。
通過一些小道消息,魏謙他們還聽說,這位值錢的表哥過幾年很有可能直接調入直轄市當一把手,此人極其善於鑽營,人脈寬廣,背景頗深,而在任期間竟然還很有些政績,把三四線小城市的核心商圈建得比省會不差什麼。
眼下他的未來是個什麼節奏,誰也說不清楚。
所以這條關係線對於魏謙他們來說,是必須不能斷的。
即使魏謙和三胖一致認為,坑過他們的張總是個板上釘釘的腦殘,但跟張總的關係一直保持得非常不錯,平時私下裡經常異地來往,吃吃喝喝,就是他介紹的一些不靠譜的項目都找藉口推了。
表哥回老家,是為了給他的老母親——也就是張總的大姑過壽,老太太八十有九,按當地的習俗,老人過生日要避開整壽,正壽提前一年大過,那麼她也就相當於是過九十大壽了。
張總和表哥操持得很大,邀請函還是張總親自跑來,送到總部董事長辦公室的。
壽星老太太已經傻得連兒子都不認識了,作為壽宴的主題吉祥物,她全程就坐在輪椅上露了個臉,很快就被保姆推下去,用小勺喂糊糊吃去了,接下來,壽宴變成了一個關係網成員俱樂部。
魏謙跟三胖一人帶了一個非常裝逼的名片盒,基本只能放很少幾張,眨眼就發完了,只好靠神通廣大的董事長秘書小菲隨時補充彈藥。
一頓長達三四個小時、比談判還費神的壽宴吃完,來客與主人的交情自然就分出了三六九等,最親近的當然要留下,換個地方再聊一聊。
這天大領導表哥比較給面子,跟魏謙他們、還有當年合作過的李風雅李總一起,坐下來喝了好幾壺茶,這才日理萬機地連夜趕回省城,只留了個喝得找不著北的張總招待客人。
魏謙立刻讓項目部張羅著,讓李風雅陪席,回請了張總一頓,把張總伺候得心花怒放,再加上可能到了他自己的地盤,張總多少有些飄飄然了起來,於是他就飯後耍酒瘋,鬧了么蛾子——非拉著魏謙他們找地方“消遣”。
路上,三胖面有菜色地對魏謙說:“我有不祥的預感。”
果然,張總把他們領到了一家金碧輝煌的私人會所,門口一排濃妝豔抹的漂亮姑娘已經列隊整齊,正笑靨如花地等著迎接。
李風雅是個埋頭辦事的實在人,家裡還有糟糠老妻和一兒一女,一見這陣仗,酒都嚇醒了,連連擺手說:“張總,老弟,這不成,這哪行?你嫂子她……這不合適!”
張總喝多了蠻不講理,一聽就不樂意了,臉色一撂:“怎麼?李哥看不起我?嫌我姓張的招待不周,還是嫌這些妹妹們檔次不夠,配不上跟老哥你說話?”
李風雅面有菜色,腦門見汗,魏謙給三胖使了個眼色,三胖連忙笑臉彌勒佛一樣地打圓場:“李哥懼內不是一天兩天了,張總你第一天認識他?上次我見了嫂子,那真是……老婆一聲吼,他嚇得腿直哆嗦,你說你老哥這麼盛情款待,不是考驗我們意志嗎?”
他一番話說得油腔滑調,張總聽出了點滋味,表情和緩下來,指著李風雅說:“放心,你放心,咱們哥幾個誰跟誰啊,嘴嚴實,今天的事,一點風聲不會讓嫂子聽見!唉,都怪我考慮不周,改天必須拎著東西去看看嫂子。”
他給了個臺階,李風雅心裡再不願意,也不好給臉不要臉,只能捏著鼻子做出一副喜笑顏開的模樣。
張總隨手摟住一個領頭的女人,大著舌頭說:“來!給我兄弟們介紹一下,這……這是我妹妹,親妹妹,那邊那……都、都是我親兄弟,你一定、一定招呼好了,聽見沒有?”
就這麼被“七十二行兄弟姐妹是一家”魏謙和三胖除了一起“呵呵”之外,已經想不出別的表情了。
張總搖搖欲墜,“親妹妹”忙叫來兩個姑娘,一邊一個地把他扶了進去。
“一會你可不能掉鏈子,這個我真玩不了,林清非得把我做成臘肉不可。”三胖趁機用蚊子音跟魏謙交頭接耳,“這個老不要臉的,兒子都快娶媳婦了,還弄這套——哎,他以前不是挺能端著、也挺會附庸風雅的麼?”
魏謙目視前方,面無表情地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你知道‘豬鼻子上插蔥’是什麼意思嗎?”
三胖:“什麼意思?”
魏謙:“老王八蛋在那裝象呢。”
正說著,在張總的強烈要求下,“親妹妹”親自向魏謙他們走過來,“親妹妹”老遠露出熱情洋溢的笑容,腹中打好了腹稿,打算接著張總話茬,先來一番親兄弟姐妹之類的屁話,再貼上去摸一摸小手直接領進來。
結果她一下碰到了魏謙冷冷的目光,腹稿稀裡嘩啦地就給凍成了一堆亂七八糟的廢渣。
魏謙看也不看地從她身邊經過,到了二十步開外,才換面具一樣地換上笑臉:“老哥這是帶著兄弟們長見識,我們都是十分‘受益匪淺’啊。”
張總沒聽出魏謙損他,還當是表揚,樂呵呵地接了。
三胖自認修煉一千年,也修不出這樣鬼神規避的氣場,連忙倒騰著小碎步跟上,借著魏謙的餘蔭捍衛自己身上每一寸肥肉的貞操,同時偷偷給魏謙的秘書發了條短信:“叫項目部的人都過來救駕,晚了你們就死定了。”
董事長秘書小菲收到了一級警報,連忙曲線撤退去請救兵了。
她不敢怠慢——這幾年,他們魏董已經從“普通變態”進化成了一個“絕代變態”,無數人因為他而離開,也有無數人因為他而留下來,公司經過了幾起幾落,最後在時代下殺出了一條血路,留存壯大起來。
效率、鐵血與層級分明已經貫穿在了整個企業文化中。
中午的壽宴上,有個人專程通過張總的關係找過來,想轉賣手裡的一塊地,專案部幾個經理全都被指派了任務出去考察了,正值雙休日,其他人也沒上班,專案部只有預算和工程的兩個年輕小夥子留守。
他們級別不夠,通常都是苦哈哈跟著幹活的小青年,沒經歷過這種糖衣炮彈的待遇,一聽召喚,全都不知爪往哪放了。
這怎麼辦呢?橫不能讓總部人事林清大姐親自趕來捉姦吧?
那要麼謊稱魏董女朋友來查崗了?
但魏董是個沒有女朋友的鑽石王老五,地球人都知道。
倆小青年在路上合計了一下,愁得頭髮都白了,甚至認真地考慮了一下在會館放火、製造火警的可操作性,最後,他們終於琢磨不出其他創意了。
工程小夥說:“得想個什麼急需魏董去處理的事當藉口,什麼事呢?哎,要麼就說咱們哪塊工地失火了,你看行不?”
預算小夥問:“那能燒死幾個?”
工程小夥想了想,不知運行了那種演算法,最後掐著指頭給出了估算結果:“就七八個吧。”
預算小夥在工程小夥的腦袋上使勁打了一下:“一天到晚想著放火,我說你別是有縱火傾向吧?想點靠譜的!”
工程小夥就捧著自己的大禿瓢腦袋想,幹工程的腦子艱難地運轉良久,最後賊光一閃,他想出了一個頂級的餿主意。
他們倆在會館附近找了個賣煮毛豆的,自導自演了一場人車搶道、最後發生了刮蹭“車禍”,下車“吵”了起來,吵到了全武行,預算小夥大聲嚷嚷著報了項目部註冊在當地的公司名,還說:“我這是公車,你這給我刮了,值多少錢知道嗎?你賠得起嗎?”
他們這邊吵著,小菲已經跑上樓,當著張總的面添油加醋地彙報了一番,魏謙從沒聽說過這麼邏輯錯亂的主意,當場眼角一跳。
他忙帶著三胖走下來,張總卻唯恐天下不亂,立刻指揮著一大批美女,眾星捧月一樣地也跟了出來,仿佛非見證這丟人的一幕不可。
魏謙狠狠地剜了秘書一眼,眼角跳得更厲害了。
只見那收了一百塊錢的毛豆大叔上了癮,越玩越像真事,不亦樂乎地享受著“罵大街賺錢”的快感,雙方二對一,竟然還能勢均力敵,後面卻已經堵了好幾輛車了。
就在這時,一輛從外觀上看,像是要報廢的皮卡裡走出一個民工打扮的年輕人。
年輕人高大結實,露出來的皮膚都曬得黢黑,褲腿和袖口不修邊幅地挽著,露出手腕上一串古舊的檀香佛珠,他腦袋上頂著一個因為好幾處斷裂而顯得炸毛的草帽,遮住了一半臉,腰上掛著一個巨大的腰包,像是裝了相機一類的大塊頭。
無辜被堵在這裡的年輕人走過去,拍了拍毛豆大叔的肩膀,一伸手隔開對戰雙方:“哥幾個,我看人沒怎麼樣,車也沒怎麼樣,路上遇見都是緣分,何必呢?算了吧。”
項目部倆小夥子對視一眼,心說聖駕沒救出來呢,可不敢就這麼算了,可是妨礙了交通,他們心裡也非常不好意思,進退兩難,臉上就露出一副苦相,唯獨嘴裡還口不對心、色厲內荏地叫喚:“那、那那那不能就這麼算了,我們得要個說法!這老頭明顯就就故意訛人。”
年輕人看出了蹊蹺,好整以暇地笑了起來:“那你們打算讓這大爺賠錢嗎?”
賣毛豆的一聽見“賠錢”倆字,立刻嚇尿了,頓時要掉鏈子,忙惶恐地開口辯解:“我本來沒想……”
預算部的小夥子一看他要穿幫,趕緊“嗷”一嗓子吼住了他:“你別說!別說!就是你的錯,你有什麼好說的?”
賣毛豆的指著他:“明明是你讓我……”
倆小青年余光瞥見魏謙正往這邊走,心說不能臨到最後關頭掉鏈子,於是格外心有靈犀,異口同聲地吼:“胡說,是你!”
分貝之大,把賣毛豆的給唬呆了。
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一個不高不低的聲音,魏謙不耐煩地對董事長秘書說:“小菲,誰還在那吠呢?”
精英秘書小菲忙賢良淑德地應了一聲,大步流星地沖過來,惡狠狠地一人踩了一腳,粗聲粗氣地說:“都他媽閉嘴!”
賣毛豆的見此發展,眼珠轉了轉,按照進度,下一個環節該是他坐地大哭的場景了,他深吸一口氣,還沒來得及醞釀出情緒。
突然,旁邊那個拉架的——民工一樣的年輕人把帽檐往上抬起了一點,對著魏謙的方向呆愣了片刻,幾乎有點不確定地叫了一聲:“哥?”
後來據小菲口述,她沒能抓住機會迅速抓拍一張老闆當時的表情,簡直讓她抱憾終身。
魏謙的表情先是很淡定,隨著目光落到那年輕人身上、認出了那人是誰後,驟然變得錯愕震驚起來,他身後是一個起哄架秧子醉醺醺的張總,以及三宮六院一樣等待檢閱的不良從業婦女,這些狗男女共同構成了某種雄渾而壯觀的背景……
使得魏謙錯愕過後,終於留下了一臉尷尬。
他愣了好一會,才喃喃地說:“小遠?”
三胖拼命地眨巴了兩下被酒精糊住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問:“弟弟,你……你這是剛從西山挖完煤回來嗎?”
作者有話要說:回來了,銷假,明天開始恢復更新^_^
☆、第五十六章
大概是魏之遠的模樣顯得太落魄,連張總都動容了。
他一想,人家弟弟一副剛放完牛回來的淒涼模樣,千里迢迢地從海外舊社會回歸祖國大家庭,怎麼好打擾他享受家庭溫暖呢?於是張總就難得一次識相的退散了。
在張總漫長的一生中,他知道“識相”倆字,頻率實在不比哈雷彗星拖著大尾巴晃晃悠悠地出現在夜空高到哪去。
魏之遠的出現如同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頓時驅散了一干妖魔鬼怪,三胖提議他們仨去找個地方坐一坐。
魏謙就轉頭和小菲交代了幾句,最後,他的目光轉到了工程預算兩個小夥身上,可怕的魏董突然像吸血鬼一樣露出了一個含而不露的恐怖笑容。
“明天得給那倆小孩申請個諾貝爾獎。”魏董輕飄飄地說。
小菲處變不驚地問:“哦,哪個獎項?”
魏董:“丟人現眼專項獎。”
他撂下這句話,就在兩個小夥子噤若寒蟬的恐懼目光下,瀟瀟灑灑地雙手插兜地走了。
……仿佛欺負這群倒楣孩子,就能給剛才的萬分尷尬找回一點可悲的平衡似的。
三胖圍著魏之遠的皮卡轉了一圈,踹了踹輪胎,又伸手刮了一下車門上的鏽跡:“看著不中用,還挺結實。”
“我剛下的高速,上高速前檢查過。”魏之遠把破草帽摘下來拿在手裡,看了魏謙一眼,有些不自在地把挽起的袖子放下來,“嘿嘿,哥。”
魏謙一看,好,就剩牙還是白的了。
魏謙多年坐在企業靈魂人物的位置上,本來就年輕,再咋咋呼呼的,那得更不像話,因此他早練就了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城府來,此刻無論心情是怎麼樣的波瀾起伏,臉上卻依然在短暫的失態後很快恢復了過來,此時只是平平淡淡地點了點頭:“嗯,吃飯了嗎?”
魏之遠:“沒,今天還沒顧上。”
魏謙就伸手拍拍魏之遠的後背:“那走吧。”
三線城市,天高皇帝遠,這一帶到處都是醉生夢死的銷金窟。
三個人步行到了一家飯店,進去找了個僻靜的小包間。
魏謙接過菜單,也沒問別人的意見,從頭到尾翻了一遍,五分鐘之內點完了菜,然後把功能表一扔,對服務員說:“除了上菜,沒人叫你們就不用進來了,再給我來碗小米粥——粥都沒有?那去對面粥鋪給我買一碗去。”
三胖不幹了,開始抗議:“怎麼都是這小子愛吃的,我的呢?”
魏謙抬起眼皮掃了他一眼:“今天吃了一天,沒夠你老人家發揮?”
三胖:“你有沒有良心,喝得一肚子都是酒水好嗎?不都是為了給你擋?那誰——小妹,給我上一盤紅燒肉。”
魏謙扭過頭,輕輕地嗤笑了一聲:“合併同類項。”
魏之遠很快就發現了,這麼多年過去,他哥看起來除了氣場更生人勿進了一些、打扮更人模狗樣了一些之外,沒太大不一樣,要說有變化,就是更不會說人話了,他回想了一下從方才見面到現在,除了對張總這個外人之外,魏謙基本上就沒對誰客氣過。
大哥大概剛才乍一見到自己有點沒反應過來,這會回過神來了,魏之遠有預感,對方的火力馬上就要過來了——他在魏謙面前總是忍不住有一點受虐傾向,因為知道魏謙這樣惡劣的態度從來都是內外分明的,連損再挖苦,幾乎成了某種他所特有的、表達親近的方式。
果然,魏謙喝了一口茶水,上下打量了魏之遠一番,就皺著眉問:“我給你打的錢為什麼都退回來?你不會偽裝成黑奴去非法農莊幹活了吧?”
魏之遠甘之如飴地挨了他一番埋汰,目光像是黏在魏謙身上一樣不肯撕下來。
魏之遠說:“這事說來話長了——我回國第一站是香港,那地方不都是各國各地遊客,四處都有貨幣兌換點嗎?基本隨用隨換就行了,結果在香港逗留了小一個禮拜,我就把換錢這事給忘了,跟著去臺灣,落桃園機場的時候都快晚上十一點了,機場能換錢的地方都關門了,我才想起來沒有台幣用,連機場大巴的票都沒法買。好在碰上一個從台中來的夕陽團,幾個阿姨看我可憐,就把我給領回台中了,在人家裡住了幾天,受了熱情招待有點不大好意思,正好他們家有個果園,我就過去給人幫了幾天忙,出來就曬成這幅德行了。”
這都什麼事?魏謙心說,我他媽讓你幹的最重的活就是逢年過節擦玻璃,送你出去難道就為了讓你回來給人到果園當短工嗎?
他板著臉,陰陽怪氣地說:“哦,我說回國了幹嘛不回家,原來是家裡太小,裝不下你這個海歸博士了是吧?”
三胖插嘴說:“哎,謙兒,您老人家先歇會,等他吃飽了再噴行不行——小遠,你也是,回來連聲招呼都不打。”
他說到這,停頓了一下,看了魏謙一眼,猶猶豫豫、語焉不詳地試探著問魏之遠:“還是因為不想見誰?哈哈,不會是三哥我吧?”
魏之遠抬起頭來,目光毫不躲閃地與他對視,帶著點笑意,卻是了無陰霾,他直截了當地說:“哪的話,當年我不懂事,三哥也是為了我哥……和我好。”
三胖沒料到他竟敢當著魏謙的面一口道破,當即愣了愣。
魏謙卻一聽這話音,心裡就立刻猜到了個七七八八,他低下頭用手指轉了一下自己的茶杯,沒表現出什麼,以免三個人都尷尬。
“我沒不回家。”魏之遠若無其事地轉開話題,“我們那邊做一個東西,我這屬於公幹,那車是我租的,事辦完順路就回家,正想著跟哥說一聲,就碰見你們……”
他想起了什麼,表情變得有些古怪:“你們……那什麼了。”
三胖頓時顧不上剛才的話茬了,連連擺手:“別胡說啊!都是姓張的老小子老不正經,我們是被他硬拉過去的,連逢場作戲都沒作就打算開溜的,我我我我是有家室的正經人,你別詆毀我的清白。”
魏之遠笑出了聲。
魏謙從沒聽見過魏之遠這麼開朗的笑,也很少見他竟然能和三胖也這麼健談,更沒聽說過魏之遠肯心無芥蒂地在陌生的地方、被一群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領回家。
在他的印象裡,小崽從小就像個炸毛的小野獸,總是惴惴不安地對人間充滿戒心,哪怕他真的因為忘了換而沒錢用,以魏謙對他的瞭解,魏之遠多半會在機場隨便找個地方湊合一宿,等第二天早晨人家上班了再說。
魏謙忽然就發現,那個當初跟他跳腳鬧彆扭,臨走都一臉行將赴死般悲痛的男孩,就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這樣默默地長大了。
菜陸續上來,魏之遠也不知道多長時間沒正經吃飯了,一通風捲殘雲,不禁讓在座的另外兩位想起了他一頓幾大盆米飯的少年時期。
“我早晨就啃了個幹麵包,中午沒顧上吃,一直餓到現在了。”魏之遠解釋說,“哥你怎麼就兩口粥,食兒變細了?”
三胖:“你別管他,他現在都快清心寡欲成老和尚了,這不吃那不吃的,整天自己在家白水煮菜葉子喝稀飯,美其名曰‘養生’,你說他有病沒病?人家老熊還偶爾溜出來戴上帽子開頓葷呢。”
魏謙翻了他一眼:“是啊,所以我沒三高。”
他看著正把大塊紅燒肉往嘴裡塞的三胖,一臉糟心地說:“我說三哥,你快長點心吧。皮下肥肉都堆得夠一人多厚了,夏天蚊子都不叮你——怕把嘴戳斷了折在裡頭。”
對這樣惡毒的評價,三胖的回應是連肥帶瘦一大塊肉扒拉過來,沖著他吧唧著嘴吃了。
“這個有點矯枉過正了,”魏之遠說著,擦乾淨手,剝了一顆大蝦放進了魏謙面前的小碟子裡,“不過我哥知道保養身體了,我還是挺欣慰的,接電話沒聲音的那次都嚇死我了,當時我把回來的票都訂好了,聽三哥說沒事才又退了。”
魏謙沒說什麼,夾起來吃了。
三胖見狀,連忙效仿,弄了一塊油乎乎顫巍巍的大肉,作勢要扔進魏謙盤子裡:“吃這個,這個好吃!”
魏謙:“滾。”
慘遭差別待遇的三胖認為自己受到了傷害,委委屈屈地縮回筷子自己吃了:“那什麼咬那誰,不識好人心。”
這時,魏之遠卻像是想起了什麼,突然皺著眉問魏謙:“不對,聽三哥的意思……這些年你就沒找個人照顧你嗎?”
魏謙:“……”
三胖臉上的肉抖動了一下,乾笑了一聲:“少年,你可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一開口就正中紅心啊……唉,你還是多吃菜吧。”
魏之遠臉上的神色一瞬間變得有點複雜,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表情變了幾次,最後落在了一個有點落寞,又有些說不出的心疼上。
三胖忙說:“對,要麼讓他們開瓶酒吧?算給小遠接風,小遠,喝不喝?”
魏謙一聽見“酒”字,整個腦袋大三圈:“去你的,還沒喝夠?”
魏之遠也擺擺手:“別,三哥,我餓死了,讓我多吃點飯吧,一會我還得開車。”
隨即,他偏頭看了魏謙一眼,眼神裡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眼神像是過了電,從魏謙身上虛虛地掃過:“再說我定力還沒到家,喝多了怕耍酒瘋,酒後亂性。”
三胖一時沒反應過來這是什麼節奏,只顧著目瞪口呆。
魏謙臉色一沉,當場把筷子一摔,兩根筷子蹦起來老高,稀裡嘩啦地掉在地上:“魏之遠!”
魏之遠趕緊拿了雙新的給他:“我開玩笑,開玩笑的,哥,你別生氣,可別再一年不搭理我……啊,對,那什麼,我現在跟幾個朋友做一個東西,你們有興趣聽聽嗎?歡迎投資。”
“一年不搭理”什麼的,當場開這種玩笑什麼的,以及他們魏董因為一句話就當場翻臉什麼的……三胖現在幾乎能肯定,當年魏之遠出國之前一定發生了什麼他不知道的事,這胖子千言萬語在心中,最後彙聚成了倆字——“臥槽”。
他像面部肌肉壞死一樣猙獰地變幻著各種詭異的表情,末了,看了看魏謙,又看了看魏之遠,只好頂著這要命的氣氛站出來堵槍眼,乾笑一聲:“行,你說說。”
魏之遠立刻就坡下驢地說了他們現在正在做的事——他們幾個同學起頭,正募集了一大幫人,正做一個公路網遊,有以世界各地風物為原型的各種公路,隨機開啟副本地圖,玩家需要隨時補給、維修車輛,為了獲得補給,升級,就會觸發各種各樣的劇情和任務。
“我正做中國地圖的策劃,所以才把兩岸三地裡設定的各個重要的‘補給點’都親自跑一遍。”魏之遠說,“‘補給點’的各種副本中,NPC的態度設定成了一組符合某個分佈的亂數,就是說玩家可能碰到‘好人’,也可能碰到‘壞人’,都是憑運氣的,現在我們還聯繫了幾個念社會學的朋友,探討一些極端設定下劇情發展的可能性。”
魏謙神色稍緩,頓了頓,問:“你們的定位是什麼,價值點在哪裡?說來聽聽。”
魏之遠:“定位厭倦了朝九晚五工作的上班族和不蹺課的乖學生,長期一成不變的生活的人很容易對日常產生厭倦,我們給他們模擬一個海闊天空的世界——具體的策劃書在我車裡,一會拿給你看,明天我要開車去A市,再從A市回家,這一趟的任務就完成了。”
三胖聽他說得挺像那麼回事,頓覺欣慰:“行啊弟弟,有點意思。”
魏謙卻問:“以前我說給你投資的時候,你為什麼寧可一家一家的去敲別人的門,都不肯跟我說呢?”
魏之遠端起碗,把最後一口湯喝了下去,沖他一笑,露出兩顆雪白的小虎牙:“那時候不自信嘛,現在我們在全球尋找合作方,哥你加入吧,我們會合作愉快的。”
魏之遠說到做到,果然很快就要離開了,似乎偶遇魏謙,除了蹭頓飯之外,並沒有對他的既定行程有任何影響,魏謙從兜裡摸出家的鑰匙給他,臨走的時候囑咐魏之遠:“小寶現在就在A市拍一個什麼廣告,你有空可以去看看她,有個項目部出了點事,我得過去看一眼,你完事就自己回家吧。”
魏之遠:“好啊,我等你回家。”
他說完,從隨身的包裡摸出了一串珠子,戴在了魏謙的手上:“這是我跟人要了一塊酸枝的下腳料,不值錢,不過總共一百零八顆珠子,全都是我自己手工磨的,給你帶著玩。”
魏之遠說完,似有若無地輕輕攥了一下魏謙的手,轉身走了。
魏謙和三胖目送著他開著小破皮卡一路小煙地走遠,三胖終於忍不住問魏謙:“兄弟,這是怎麼個意思,你知道他對你……那個?”
魏謙垂下眼,一陣心煩意亂:“嗯。”
三胖長歎了一口氣,覺得面前就是一團亂麻,這次回來的魏之遠更讓他覺得撲朔迷離,他只好破罐子破摔地把這件他看起來很荒謬離奇、乃至於難以啟齒的話和魏謙挑明瞭。
三胖:“那你是怎麼想的?”
“荒唐。”魏謙是這麼回答他的,然而卻沒有把手腕上的珠子摘下來。
他說完,叼起根煙,邊走邊拿出電話。
三胖聽見他用一種慢條斯理、卻讓人脊背發涼的語氣打電話給手下的人:“外立面反堿?【注】哦,現在知道著急了?各位爺,你們可真有兩下子啊,防水怎麼做的?工程驗收的人幹什麼吃的?怎麼處理?讓相關責任人站成一排,給我把牆面舔、幹、淨……”
仿佛他身上那一點罕見的人情味,也隨著魏之遠的走遠而消失了。
三胖心裡忽然湧起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究竟是自己的日子重要,還是世俗倫理重要?
隨即,三胖用力甩了甩頭,覺得自己簡直是瘋了。
再說魏之遠那邊,他很快到了A市,按著魏謙給的號碼聯繫到了小寶。
宋小寶和一個一起拍廣告的男模在高速路口等著他,一見了魏之遠,小寶就把車讓同來的男伴開了回去,自己上了魏之遠的車,先是“嗷嗷”地大哭了一場,哭完,又恢復了她的話嘮本質,魏之遠帶她去吃飯,走了一路,她就叨叨了一路。
她說得最多的還是魏謙,每次聽見關於那個人的事,魏之遠就不再插嘴,只靜靜地聽,感覺自己空白了四年多的記憶正在小寶的敘述中一點一點補全。
末了,小寶戀戀不捨地回了劇組,魏之遠找了家旅館投宿,準備第二天回家。
他洗完澡,在桌前坐定,從行李裡拿出一本已經破破爛爛的牛皮本子,寫下了日期。
“我沒想到會在那種情況下見到他,即使周圍有無數的人,無數的聲音,我還是第一時間就辨別出他。四年多了,我儘量想使自己顯得從容一點,辦完自己的正事再回去見他,沒想到總是有那麼多意外。
我才發現,自己竟然那麼的想念他。
一開始,在那種情況下,我真的很憤怒,並不是嫉妒,而是他怎麼能這麼敷衍地對待自己?我把舌尖咬出了血才冷靜下來,結果發現他也是被逼的,似乎為了脫身,還間接造成了一場搞笑的事故。
我有些忐忑,又覺得忐忑得毫無道理,我已經有了決斷,依然無法平靜地面對他。
大概如果能夠平靜,就不算深愛了吧?
我想我找到了下一段時間專注的事:把我目前的工作做到完美,以及,得到我的人。”
他說完,靜靜地在燈下坐了一陣,給了自己十分鐘自省。
完成了這一天的全部功課,換上運動服,到賓館自帶的健身房去例行鍛煉,想到第二天就能回家了,魏之遠就一直到躺下的時候,嘴角都是擎著笑意的。
小寶打包了一盒低糖低脂的甜點帶回去給同事們分吃,替她開車的混血男模Alex一開始說要保持體形,唧唧歪歪地不肯吃,半夜三更又來敲她的門,可憐兮兮地捂著胃討要。
小寶:“你這貨就這點出息,我就知道,給你留了一塊,進來吃吧。”
高大英俊的Alex感動得熱淚盈眶,“嚶嚶嚶”地說:“離離,你就是我的女神。”
Alex是個純同志,並且是個極有操守萬年純零,絕不做一,長得五官深邃,其人又賤又不要臉。
“下午來那是你哥啊?”Alex邊吃邊問,“哎我操,那體型,那長相……嘖嘖。”
小寶拿起晾衣架在他背後用力一抽:“我警告你啊小基佬,別打我小哥的主意,不然弄不死你。”
她打人不疼,Alex也沒當回事,弓著後背任憑她打,嘴裡卻說:“小丫頭,你還以為你哥溜直啊?一看就是我的同類啊天真的小朋友。”
宋小寶:“你放屁!”
Alex:“哈哈哈哈,是啊,真臭。”
他這個反應,讓小寶心裡重重一跳——Alex只有鬧著玩的時候才一本正經,說真話的時候基本都是這種吊兒郎當的態度。
二哥難道是……
不可能是真的吧?
作者有話要說:【注】外立面反堿:建築外牆由於防水不當,產生白色晶體的現象
☆、第五十七章
Alex吃完一抹嘴,好像一隻剛心滿意足地啃完妙鮮包的大貓,眯起那雙因為血統複雜而顏色有點不正的眼睛,弓肩探爪地伸了個懶腰。
然後他抬起頭,看見了宋小寶那被雷劈了一樣的表情,忍不住不爽地撓了撓下巴,提出嚴正抗議:“什麼情況宋離離?你歧視我們?不是你整天在手機裡看重口味小說的時候啦?我昨天還瞥見你那什麼……什麼來著?哦,倆觸手系章魚攪基的故事。”
宋小寶舌頭有些打結,她一時間又想解釋,又想否認,又想問清楚,又想怒斥Alex胡說,這些事彼此間也排不出先後順序,各自鬧著要插隊,於是一股腦地都堵在她的喉嚨裡,最後,她磕磕巴巴地蹦出一句:“我二哥才沒歧視你放屁呢!”
Alex聽了,吃驚地睜大了眼睛:“什麼?連放屁也要被歧視?難道你腸胃裡的空氣會自然從毛孔散發出去?你也太高科技了!”
宋小寶實在無言以對,萬般無奈下,只好動手毆打了他。
單方面的一頓毆打之後,皮糙肉厚的Alex毫不在意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被拍亂的髮型,看著宋小寶筋疲力盡地往賓館床沿上一坐,拉長了一張苦瓜臉。
他就伸出手指,撩閑一樣地輕輕戳了她一下:“怎麼啦?真有那麼難接受嗎?”
“廢話,那是我哥,能一樣嗎?”宋小寶一巴掌拍開他的爪子,然後雙手抱住了頭,“怎麼辦,被我大哥知道了,一定會打死他的。”
“你大哥?”Alex不解地問,“他管那麼寬?”
小寶說:“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我們兄妹三個從小沒父母,我大哥把我們倆帶大的。”
“哦,封建家長啊,”Alex了然地點了點頭,聳聳肩表達同情,隨後,他又色眯眯地湊過來,“唉,妹子,你大哥長得帥嗎?有照片嗎?拿出來看看唄。”
這一次,小寶採取了驅趕式毆打,將此賤人一路揍了出去。
打跑了賤A,她重重地躺回了床上,把床砸出了一個坑,然後煩躁地打了幾個滾,終於還是忍不住磨磨蹭蹭地拿出了手機,幾經猶豫,撥通了魏之遠新留給她的電話。
魏之遠生活健康規律,已經睡了,好一會才接起來,聲音中還帶著點睡意問:“小寶?出什麼事了?”
宋小寶假裝沒聽出來自己吵醒了他,她破罐子破摔地想,反正魏之遠也不會介意——從小到大她討厭的次數實在罄竹難書,哥哥們早該習慣了。
她先是漫無邊際地東拉西扯了好半天,魏之遠一直耐心地陪著,末了,反而是宋小寶自己心裡裝著事,詞窮聊不下去了,兩人短暫地冷場過後,魏之遠這才問:“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想跟我說?”
小寶乾咳一聲,用緊巴巴的聲音艱難地模仿了開玩笑的語氣,旁敲側擊地說:“我跟你說個特別好玩的事,今天跟我一塊去接你的那個假洋鬼子是個Gay,那人嘴特別賤,看見長得帥的男的就走不動路,回來跟我叨叨了半個多小時,十句有八句不離開你長得帥,還在那跟我意/淫說你也是。”
魏之遠不動聲色地笑了笑:“我也是什麼?”
宋小寶:“呃……這個……”
她正尷尬,不知該如何表達,下一刻,魏之遠卻說:“他說對了,我還真是。”
宋小寶:“……”
那一刻,她心裡好像有成千上萬只蛤蟆,一起端坐朝天,異口同聲地在她耳邊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呱!”
宋小寶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直把自己憋得快要窒息了,才顫顫巍巍地吐出一口氣,耳畔一陣轟鳴。
魏之遠聽她半晌沒動靜,平平淡淡地說:“嚇你一跳吧?我主要覺得事無不可對人言,都是些沒什麼大不了的東西,藏藏掖掖、如履薄冰一輩子,也沒什麼意思——你一時不能接受也不要緊。”
他態度坦然,宋小寶沉默了片刻,也忍不住被他帶到了坦然的語境裡。
她想了想,也是這個意思啊,Alex跟她處得挺和諧的,二哥無論變成什麼樣,對她來說,那也依然還是那個人,區別不大嘛。
小寶的優點就是人慫想得開,這麼一來,她成功地清理乾淨了心裡的大石頭,自己鬆快了,還頗為好心地關心了魏之遠一句:“話是這麼說,但你可千萬別對哥也這麼坦誠啊,我跟你說,他現在簡直是……”
魏之遠嘴角的笑容漸深:“他知道。”
倒楣催的小寶再一次被他嗆住,咳了個昏天黑地,好一會,才虛弱地說:“你好大的色膽啊少俠,這都敢招供,你就不怕被那暴君滿門抄斬嗎?”
魏之遠好像突然覺得聽她這麼“嘰嘹嘰嘹”地炸毛還挺好玩,眼下到了這步田地,也確實沒有了繼續瞞著她的必要,於是他直言不諱地拋出了最後一個重磅炸彈:“因為我喜歡的人就是他。”
宋小寶手裡的手機終於“啪嘰”一下滾到了地上,她覺得自己需要一把速效救心丸。
等到魏謙逃避一樣地處理完所有事才磨磨蹭蹭地回家時,還以為自己開錯了門。
他和小寶都經常不在家,出門的時間長,當然要把門窗都關上,所以平時每次推門進來,都會覺得室內空氣有種不流通的憋悶感,要好久才會散去。
如果是晚上,那屋裡除了空蕩蕩的憋悶之外,還會加上黑洞洞的沉寂,沒有一點聲響。
魏謙總是拖著一身疲憊,開燈,開窗戶,再打開電視,哪怕是廣告,也讓屋裡有一點動靜,然後爛泥一樣地癱在沙發上,打電話約鐘點工。
有時候魏謙甚至會想養個寵物——以前他最煩這些會掉毛的小動物,小寶小時候幾次三番申請養個小狗的要求都被駁回了——現在他卻覺得,別管是貓是狗是耗子,起碼裡出外進的,也有個會出氣的活物,哪怕進家時能蹲下跟貓狗說兩句話,也顯得不那麼傻。
可惜,養不成,家裡天天沒人,別說是需要吃喝拉撒的活物,就是電子寵物也死了。
久而久之,“回家”變得一點也不讓他期待。
可是他這回一推門,首先聞到了一股飄在空氣裡的淡淡的洗衣液的味道,走進去往陽臺上一看,只見床單枕巾還有幾件衣服正迎風招展地掛在那裡。
之後,一股小火慢燉的肉香又悠長地顯露了出來,廚房裡萬年沒人用的小砂鍋裡正冒著泡地燉著一鍋肉,魏謙隔著一小塊擦手毛巾,小心翼翼地掀開砂鍋蓋子,裡面蒸騰出的香味險些把他熏個跟頭。
他頓時升起一種“養生個屁,吃肉才是王道”的念頭,再也不想碰醬油湯拌白水煮生菜了。
“你回來了?”魏之遠突然走過來,不知從哪變出一雙筷子,手擦著魏謙的側腰,從他身後探出來,輕輕地戳了戳鍋裡的肉,“差不多了。”
魏之遠比離家的時候結實了不少,往他身後一站,顯得格外有存在感和壓迫力,讓魏謙多少有些不適。
但魏謙堅信,這種壓迫力來自他自己的想像,因為輪塊頭,魏之遠是無論如何也比不上從小天賦異稟的三胖的,每次三胖靠近他的時候,魏謙就只有“這貨真占地方”一個單純的想法。
魏謙懷疑自己是被魏之遠弄得神經有點過敏,這麼多年,他以為自己已經不在意當年弟弟年少輕狂時候的冒犯了,可好像不是那麼回事。
儘管這次魏之遠回來,無論是言談舉止還是眼神態度,都成熟了不是一點半點,但魏謙欣慰之餘,卻隱約覺得,小遠在某些方面……好像變得更“神經”了,而且歲數大了,膽也肥了,越來越難對付——每次魏之遠似有意似無意地靠近他時,魏謙雖然不至於躲開,卻也都會忍不住緊繃一下。
然而此時,魏謙很快就後悔了自己為什麼沒躲開。
因為魏之遠隨即從鍋裡撈出一塊純瘦肉,小心地把燙人的熱氣吹散了一點,而後猝不及防地伸手一遞,在魏謙的嘴角上輕輕碰了一下,筷子落到了他嘴邊,專門對著他特別容易癢的耳朵說:“嘗嘗。”
魏謙:“……”
魏之遠假裝沒看見他輕輕一抖之後的青筋暴跳,退開一點,依然笑眯眯地說:“已經不燙了——對,我的策劃你看了嗎?怎麼樣?”
魏謙只好叼走了筷子上的肉,若無其事地和他討論起給他們的網遊投資的事。
這只是個開頭,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魏謙都生活在奇異的崩潰與享受的邊緣。
讓他崩潰的是魏之遠對他的態度。
魏之遠經常會用某些小曖昧小動作靠近他,如果魏謙木然地無視,他就會突然過界,然後再第一時間在魏謙發火之前滑回安全線以後,討好地表示自己只是鬧著玩,並且會像沒事人一樣,和魏謙一本正經地說起其他的事。
魏之遠把“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的遊擊戰十六字方針發揮到了極致,簡直就像一隻在地上打了一百八十個洞的地鼠,隨時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就探出頭來呲牙一笑,沒等魏謙拎起棒子砸下去,他又縮回去跑了,下次又不知什麼時候、在哪裡冒出來了。
小時候魏之遠不聽話,魏謙可以簡單粗暴地拎起來揍他一頓,長大以後,雖然揍一頓是不現實了,但魏之遠出國前那段日子,魏謙發現自己只要稍加冷淡,那男孩就能跟丟了魂一樣,任憑搓揉。
眼下,魏謙已經肯定,這兩個對付魏之遠的方法都失靈了。
而在他想好萬一捅破了這層搖搖欲墜的窗戶紙,該怎麼收場這件事之前,魏謙不想冒險把事情弄糟。
一時間,他只好先忍了,感覺自己每天都生活在隨時隨地“冒出來”的魏之遠的十面埋伏下。
而讓他享受的是,自從魏之遠回來以後,這個家終於像個家了。
首先進屋能有個說話的人了,真正的交流和對話與敷衍或者禮貌性的閒聊是不一樣的,哪怕再自我、再孤僻的人,也難以抵抗前者讓人愉悅的魅力。
小寶就做不到這一點,魏謙審美能力有限,真是十方色相瀲灩生姿也擋不住觀眾是臉盲,小寶那個圈子裡的事,他儘管出於對妹妹的關心,也有些興趣,卻總也分不清她掛在嘴邊的那些人都是誰,而他平時做什麼,和她也說不通。
魏之遠不同,魏謙發現,小遠非常喜歡從定義層面上追根溯源地闡述自己對某些東西的看法,他的興趣就是做各種網路和單機的遊戲,刨去技術層面,魏之遠熱愛制定、或者抽象提煉遊戲規則,他的思路極其清晰,善於模擬各種演變,和馬春明有點異曲同工的意思。
只是馬春明表達不行,有的時候想到了,卻說不到點子上,稍微跟不上他的思路就會變成雞同鴨講,魏之遠好像比他多了一個與客戶的智慧交互平臺。
他回來以後,魏謙覺得過去一個月時間裡,自己說的話比之前一年都多。
到最後,他幾乎已經習慣了魏之遠在廚房切水果,自己靠在門邊和他說話的日常了。
能有一個舒緩放鬆、讓人愉悅的家,是多少人可遇不可求的事。
可是這種詭異的平衡狀態畢竟只是暫時的。
魏謙不可能自欺欺人地延續這樣的假像,而魏之遠當然也不甘心只是一次次地試探,隨著他放肆升級,表面的平衡愈加搖搖欲墜,只等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稻草就來了。
那天魏謙下班回家,半躺在沙發上休息了一會,閉目養神的時候幾乎就睡著了,半夢半醒間,他感覺到了什麼,突然驚醒,發現魏之遠正跪坐在沙發旁邊的地板上,一隻輕輕摩挲著他臉頰和下巴的手還沒來得及收回去。
魏之遠好像已經修成金剛不壞之身,銅牆鐵壁之面皮,做壞事的時候被人當當正正地逮住,他看起來居然也一點都不慌張,反而趁魏謙還沒有徹底醒盹,得寸進尺,手順著魏謙的胳膊滑下去,最後執起他的手,暗示意味極強地輕輕舔了一圈他的手指。
溫熱而顯得有些粗糙的舌頭裹挾著連心的十指,灼熱的吐息虛虛地掠過極度敏感的指縫,魏謙幾乎頭皮一炸,剛醒過來的心跳近乎鼓噪。
他像觸電一樣,猛地縮回手,知道這事不能再這麼下去了。
“小遠。”好一會他才開口。
這一次,魏謙並沒有發火,他只是從沙發上坐起來,正色說:“我得跟你說說這個事。”
魏之遠伸出一根食指豎在自己的嘴唇上:“噓,今天別說,明天,明天好不好?明天是週末,你好歹也休息一天,別去公司了,陪我去釣魚吧。”
魏謙沒有反對,他也覺得自己越冷靜越好,能沉澱一晚上仔細再想想也好。
隔日清晨,他們兩個人依然去了之前去過的那個魚塘,那裡已經換了個業主,經過了幾輪整修,漲價了不少。秋天冷了,遊客也開始變得稀稀拉拉,當年他們倆占過的小亭子卻還在,被修繕一新,攢尖頂上的瓦片刷了鮮亮的漆皮,看起來有點假。
魏之遠一路走了進去,故地重遊,熟練地放魚餌,甩杆下鉤。
魏謙的心思卻壓根沒在釣魚上,他沉默了好久,在魏之遠身邊坐下,決定不兜圈子,直截了當地說:“你死心吧,不可能的。”
魏之遠的目光釘在不遠處的魚漂上,絲毫沒有波動,聽了這話,也只是波瀾不驚地回說:“哥,你沒法讓我死心,就連我自己都沒法讓自己死心,人是不可能控制自己的心的。”
魏謙問他:“那你以後究竟想怎麼樣呢?”
魏之遠這才輕輕地笑了一下,他擰開兩瓶礦泉水,回手遞給魏謙一瓶,對他說:“四年前,我就一直在想這些個問題——我應該怎麼辦?怎麼才能讓你接受我?如果你不要我該怎麼辦?我越想越想不開,飛機起飛的時候,我滿腦子都是你扒開我的手的背影,當時覺得自己的心都疼得裂開了,後來我才慢慢知道,那些都是沒有意義的。”
魏謙靠在旁邊的柱子上,雙手抱在胸前,等著聽他匪夷所思的心路歷程,心情有些悲壯,覺得自己就像是拿著剜肉刀面對著身上膿瘡的人,再不適應也得要面對。
“一開始,我覺得如果自己對你的佔有欲始終得不到滿足,或者感情始終得不到回應,那還不如殺了我,我瘋狂地嫉妒每一個假想中想要靠近你的人,我在假想中編造這些人,再把他們都殺光,來緩解我的焦慮。”
“可是就在你電話線絆倒、我以為你出了什麼事的那天,雖然三哥跟我報了平安,晚上我還是做了噩夢。我夢見你身邊有很多的人,他們一個接一個的透明消失,最後只剩下了你一個人,獨自停留在了我的視野裡,我看著你每天獨來獨往,生病的時候暈倒在客廳,也沒人知道,只能等到自然蘇醒,再自己踉蹌著爬起來找藥。接著連續好長一段時間,我只要閉上眼,都會看見這樣的情景。”
“大概這樣過了小一個月吧,有一天,在我的幻想中,我看見你身邊多了一個面目模糊的人,我分辨不出那人是男是女,是美是醜,他只是一直陪著你,像一個幽靈一樣的影子。按照常理,這些人我在臆想中造出來,就是為了最終殺掉的,可是我後來沒有下手,因為我看見你低下頭對他笑起來的樣子。你有多久沒在我夢裡笑過了呢?我都快算不出來了。”
魏之遠的聲音低沉而平緩,娓娓道來,就像是浮在如鏡的水面上那曠遠而意味深長的天光雲影,可是魏謙聽得胸口都悶了起來。
如果魏之遠說的是別人,到了這地步,他做大哥的,就算綁也要把那人給綁回來。
可為什麼偏偏是他自己呢?
而他自出生開始,就感覺自己從未被人期待過,更遑論這樣的深愛。
魏之遠的話就像是他手上磨得渾圓的珠子,一粒是一粒的滾出來,貌不驚人,含著某種說不得、說出來就會振聾發聵的情意。
可怎麼這個人,偏偏就是弟弟呢?
“我突然覺得豁然開朗,那時我想,等我幾年後畢業回國,哪怕看見你真的跟誰結婚了,也不會再要死要活。”魏之遠說,“我可以繼續愛你,如果那位不知名的女士比我更愛你,我可以一輩子都默不作聲。我當然會很痛苦,可是我也可以把痛苦當成一種修行。”
就像起源于現世的痛苦與無法抵達之地的安樂的宗教,建立了一條精神上的、溝通二者的橋樑。
魏謙輕聲問:“修什麼?”
魏之遠轉過頭來,在微風中靜靜地看著他,並沒有回答,然而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當然是修你一世喜樂安穩。
他突然伸出手,攥住魏謙搭在欄杆上的手,魏謙下意識地一縮,卻被他大力地按住,兩人手腕上如出一轍的木頭珠子撞在了一起,發出微弱的輕響,連水聲也靜謐了下來。
有魚咬鉤,魚漂劇烈得沉浮起來,可是沒有人理會。
不知過了多久,魏謙覺得自己的手心已經浸滿了汗,然而他的臉色依然是蒼白而不通情理的。
他捏住魏之遠的手腕,迫使他松了手,斬釘截鐵地說:“我還是那句話,你死了這條心吧。”
魏之遠微微笑了一下,沒再說什麼,執起魚竿,手腕一抖一提,一條大魚翻越而起,燦爛的魚鱗閃爍著水光。
“裝得再好,他也動搖了。”魏之遠愉快地想,“方才他的脈搏明顯快了。”
☆、第五十八章
魏謙簡直是怕了魏之遠。
魏謙從來不是能一逃到底的性格,他總是會想方設法面對問題——鑒於從小到大都是他不扛事就沒人扛養成的習慣。
可他想破了腦袋,沒想出一個能說服自己的解決方案,只好繼續想,頭都快爆了。
好在,魏之遠好像也看出來了,那天從水塘回來以後,他就不再一直去糾纏魏謙了,他也有自己的事要忙,有時候會出門,有時候會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幹活或者開網路遠端會議,可也不知他怎麼做到的,魏謙感覺那小子的存在感雖然不那麼強了,卻居然能無處不在了!
魏之遠的眼睛屬於人群中比較大的,普通的睜著看不出來,一笑起來,卻有點桃花眼的味道,眼神一掃能掃一大片,他的目光有如實質,時時會投注在魏謙身上。
時而溫柔時而專注……這都能忍,忍不了的是,有時魏之遠出來倒個水拿點吃的,都會想起什麼不該想的事,這時他的目光會變得很露骨,幾乎都快能構成視奸了。
好不容易一個休息的週末,把魏謙“休息”得如芒在背。
終於熬到了禮拜一,魏謙一大早就躲去了公司,這個變態一樣的工作狂,看著堆得滿桌子的各種要他審閱的報告,竟然松了口氣一樣地心曠神怡了起來。
魏謙去開周一早例會的時候心裡還在不爽地琢磨:我怕他幹什麼?我有什麼好心虛的?
正走神,突然一個神色恍惚的人迎面走來,險些和他撞在一起。
魏謙定睛一看,是馬春明,頓時沒好氣地說:“你剛吸完毒啊?這都什麼形象?”
馬春明天生長了張長瓜子臉,尖嘴猴腮的,大眼睛雙眼皮,眼睛還有些外凸,總體來看,可以說是不大符合人民群眾的審美的,好在他平時總是笑眯眯的,起碼可以被當成個表情親切的金絲猴,倒也招人喜歡。
可他此時不知怎麼的,頂著個向陽朝天的毛頭,腳步虛浮,面有菜色,眼眶還通紅,顯得眼睛凸得更厲害了,整個人就成了個大腦袋小細脖的ET。
馬春明含冤帶怨地看了他一眼,成功地讓飽受了一個週末眼神摧殘的魏謙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然後馬博士弔喪一樣沉痛地對魏謙說:“魏董早。”
“……”魏謙,“你早。”
馬春明目光呆滯,失魂落魄地和他擦肩而過。
他的風控顧問兼常務副總馬春明同志,是個非常熱愛工作的人,馬博士始終記得自己當年得到這份工作是來之不易的,混到如今這個地步更是如同意外中獎,因此十分珍惜,始終是兢兢業業。
可這天晨會,他卻從頭沉默到了尾,整個人處於一種非常恍惚的狀態,魏謙詢問風控工作的本周安排時,叫了他兩聲,馬春明都沒聽見,最後是坐在他對面的三胖團了個紙團砸中了他的腦門,才算讓魂魄離體的馬博士注意到,周遭還有這麼多愚蠢的人類。
馬春明:“啊……我……我沒什麼要補充的了。”
魏謙翻了翻眼皮:“我讓你補充了嗎?”
馬春明表情茫然,旁邊風控部經理連忙語速飛快地替他彙報了工作,好歹是把場面搪塞了過去。
魏謙警告地看了馬博士一眼,沒當場掃他的臉,卻在例會結束後把他領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他大魔頭一樣地在辦公桌後面一坐,翹起二郎腿點了根煙,垂著眼皮冷冷地問馬春明:“博士我問你啊,咱今天例會的主題是夢遊嗎?”
馬春明溜邊站著,不敢抬頭說話。
畢竟是多年的老部下了,魏謙看見他這幅鬼樣子,多少還是升起了一點人類的同情心,於是下一句稍微緩和了一下語氣,對他說:“要是家裡有什麼事,你就先回去處理,請兩天假也不要緊的。”
這時,馬春明忽然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開口問:“……我算事業有成嗎?”
魏謙:“啊?什麼玩意?”
馬春明踉踉蹌蹌地找到一把椅子,一屁股癱坐在上面,開始祥林嫂一樣地一通自怨自艾:“你付給我那麼高的薪水,讓我管那麼多的事,我有時候都有種自己很成功的錯覺了,可是有什麼用?我還是照樣會被拋棄,不管我多努力,還是會被人拋棄。”
魏謙:“……”
他聽得連煙都忘了往嘴裡送了。
馬春明說著說著,就淚如雨下了,眼淚劈裡啪啦的,表情上撕心裂肺,聲音上卻沒有嚎啕大哭,只是委屈地小聲哽咽著。
魏謙:“喲,這是跟你老婆吵架了?不會是因為我老讓你出差,影響了夫妻感情吧?”
馬春明終於忍不住,雙肘撐在膝蓋上,兩隻手捂住臉,身體弓下去,崩潰了:“我跟她談戀愛三年,結婚也兩年多了,我知道她人長得漂亮家庭背景好,我是有點配不上她,可這麼多年了,只要我有的,她要什麼我給她弄來什麼,她就是要吃人心,我也能扒開胸口切成片給她炸了……”
“麻煩你換個不那麼噁心人的說法。”魏謙皺了皺鼻子,聽到這段,早飯有點往上翻。
馬春明充耳不聞:“……可她為什麼要背著我和別人在一起?”
魏謙吃了一驚:“什麼?你怎麼知道?你看見了?”
馬春明擦了一把眼淚:“親眼看見的,我不是昨天晚上剛陪合作方從外地回來嗎,我安排了他們食宿,一路把他們都送進賓館的時候,親眼看見她和一個男的挎著手走進去的,她不知道我昨天回來……我……我在賓館外面站了一宿。”
他說著,用力吸了一下鼻子,有點感冒的症狀。
“你等等,我這有感冒藥,”魏謙從抽屜裡翻出了幾包感冒沖劑給他,“在賓館外面站一宿?唉,人家打炮你看門——你說你這不是有病嗎?”
都到了這個情況,這個男人竟然還說得出這麼沒有同情心的刻薄話來補刀,馬春明頓時泣不成聲,傷心欲絕。
魏謙擺擺手,把煙撚滅了:“這樣吧,你說說你算怎麼辦,離婚?打官司?還是怎麼樣?看清楚那勾搭別人老婆的賤人是誰了嗎?要麼我找人給你查查?”
“根本不是這麼回事!”馬春明的音量高了起來,“我根本不關心那個人是誰!我這輩子就喜歡過這麼一個女人,知道自己配不上她,所以我不介意我對她十分心意她就只還一分,可她怎麼能這麼踐踏別人的真心呢?”
“踐踏別人的真心”幾個字好像一支黃蜂尾後針,不輕不重地在魏謙心上刺了一下。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魏之遠。
魏之遠從熾烈轉為深沉的感情讓魏謙不能接受的同時,還隱約感覺到幾分惶恐——就像是一個平時不怎麼招人待見、沒有存在感的孩子,突然之間被萬眾矚目時的那種惶恐。
說個怎麼不恰當的比喻,一個常年忍饑挨餓的人,突然被硬塞了兩個人血饅頭,哪怕他心裡的道義再怎麼排斥,再不肯吃,也會珍而重之地放起來,不會隨手丟掉。
馬春明:“你當年為什麼要把我留下來呢?是因為我長得像猴子,好玩嗎?我根本一無是處。”
魏謙被他這一嗓子嚎得回過神來,尚且心不在焉,只是乾巴巴的安慰了一句:“行了,又不是你的錯,別在這妄自菲薄了。”
馬春明聽出了他的安慰,知道他能不落井下石、並且發揮出這種水準已經相當不錯了,於是沖魏謙淒淒慘慘地一笑:“謝謝你。”
隨即笑容消失了,只剩下了淒淒慘慘:“你不會理解我們這些失敗者的,被拋棄的人就像全盤都被否定,我不是恨她,也不是覺得傷了男人的自尊,我……我找不到我自己存在的意義……”
馬春明說完,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魏董,我請兩天假。”
魏謙聽出了一點其他的意味,忙說:“哎,你等等,回來!”
可是馬春明好像真的心如死灰了,沒聽見一樣,行屍走肉地離開了他的辦公室。
魏謙只好掛內線電話給小菲:“你叫人……嗯,就馬總那助理吧,這兩天多看著他點,我怎麼覺得他這是要買根麻繩吊死的前奏?”
過了一會,小菲敲開了他辦公室的門,手裡拿著一件外套:“馬總那邊我叫人看著了。”
魏謙盯著她手裡的東西看了一會:“好像是我的衣服?”
“嗯,剛才小遠送來的,說下午降溫。”小菲把衣服掛在門口,“好幾年沒見了,我剛才都沒敢認。”
小菲一邊說,一邊從抽屜裡翻出一個茶包,訓練有素地拿起魏謙的杯子,替他沖了杯熱氣騰騰的茶;“馬總那事我聽說了,他老婆是挺不厚道的。其實對於有的人來說,愛情就像是小時候那種家庭親子關係的高級複製品,突然失去了,就跟被小孩被父母扔了一樣,想想都覺得痛不欲生。”
魏謙:“……小孩被父母扔了?這都哪跟哪?”
小菲聳聳肩:“當然不是所有人都這樣,不過確實有一部分人就是有那種感情,可能是因為真的感情深吧,在一起時間長了,就容易特別依賴對方,像個笨拙的小孩或者小狗一樣拼命討好……馬總脾氣多好啊,我都覺得他怪可憐的,屁顛屁顛地圍著他女人轉,以為自己在外面那麼努力都是為了她,結果人家壓根不稀罕,一腳就把他踢開了。”
她說話繪聲繪色的,魏謙腦子裡不由自主地就浮現出一個場景,馬春明在深秋的夜裡,蔫頭吧腦地夾著尾巴,縮脖端肩、竹竿一樣風雨飄搖地在賓館門口站一宿……
而那副場景的主人公突然換了人,在他肆意發散的思緒裡,變成了魏之遠。
魏謙忽然一激靈,抬頭問小菲:“人呢?”
小菲:“什麼人?”
“小遠呢?”
小菲莫名其妙地說:“回家了啊,我看他臨走的時候跟投資部的人聊了兩句,好像是關於投資那個遊戲的,然後說你討厭被人吵,就不打擾了。”
魏謙擺擺手,讓她出去了。
面前的材料他突然看不下去了,那些字一個一個地浮在眼前,都跳不到眼睛裡,魏謙仰起頭,重重地靠在椅子背上,一隻手蓋住了臉。
“小遠,小遠哪……”他心裡有氣無力地念叨了一聲,最後收在了一聲回蕩不休的歎息裡。
愁死得了。
霜降下來,楓葉就紅了。
魏謙雙手插在兜裡,混在城郊秋遊的人堆裡,等著興致勃勃四處拍照的魏之遠。
他至今想不出自己是為什麼答應來的,好像起因就是馬春明和小菲,那兩個王八蛋跟商量好了似的,一起有意無意地戳他的心,讓他每次見了魏之遠,都活像見了個債主。
後來馬春明沒尋死覓活,回來上班了,好像和他老婆說開了,倆人是打算離婚了,三胖正張羅著幫他找律師,幫他拆夥。
馬春明自己全不在狀態,一天到晚都跟吃了耗子藥一樣沒精打采的。
魏謙每次看見他都忍不住腦補魏之遠,一開始隱約的惶恐和愧疚逐漸變得越來越濃重。
乃至於魏之遠說想去郊外看紅葉的時候,魏謙心裡想:“吃飽了撐的吧?”
嘴上卻猶豫了一下,違心地答應下來:“行吧。”
耳畔傳來半山腰一個寺院的鐘聲,有個四五歲的小丫頭從他腳底下跑過去,奶聲奶氣地說:“遠上寒山石徑斜。”
見魏謙看了她一眼,小女孩原地蹦躂了幾下,也不認生,好像顯擺自己的能耐似的,對著他又嘻嘻哈哈地喊了一句:“霜葉紅於二月花!”
“熊孩子,還挺會掐頭去尾。”魏謙想著,沖她擠出一個假笑,吐出一口煙圈,心裡又是一聲沉痛的歎息,“我這他媽就是喪權辱國啊!”
兩人並肩,一路徒步走到山間的寺院裡,魏謙這才想起來,這好像就是老熊出家的那地方。
魏之遠倒是很像那麼回事,上香扣頭都做得好像標準動作,引來眾香客爭相效仿,魏謙卻不理這套,背著手,大爺一樣無動於衷地站在一邊等著他。
大概是有和尚覺得這個施主實在太不是東西了,連敷衍都懶得敷衍,對佛祖大不敬,於是沖他走過來,作揖合掌說:“施主是有緣人,抽個簽吧。”
魏謙搖搖頭。
和尚慈眉善目地說:“今天有緣人免費解簽,施主抽一個吧,不要緊的。”
小和尚纏人得很,魏謙本來就頗為無聊,最後鬧著玩似的抽了一根,只見上面寫著四句平仄不分、似通不通的詩。
那小和尚一看,立刻大驚失色:“哎喲,施主,這是下下簽啊!”
魏謙:“……”
他就知道是這套。
小和尚接著說:“這是主流年不利,施主近期可能還有血光之災,阿彌陀佛,我佛慈悲,貧僧碰上就是緣分,一定竭盡所能幫你化解,絕不會……”
魏謙涼涼地問:“你就說多少錢吧?”
小和尚見他如此上道,眉開眼笑地說:“開光平安符50塊錢,辟邪招財,保家裡人健康平安,價格回來功能多,施主來一個吧?”
魏謙抬手沖他身後一指:“你,向後轉,正步走吧。”
小和尚搖頭晃腦地歎了口氣,打算苦口婆心地勸說這位捨命不舍財的“施主”一番,魏謙二話不說,挑出電話撥了個號:“熊英俊,你哪呢?滾到正殿來——對,我就在你們寺呢,你們這都哪招的小孩啊?懂事不懂事,有專門逮著熟人坑的嗎?”
熊英俊聞言,風馳電掣地就趕來了,他現在已經不賣票了,是“高僧”了,每天負責給遊客誦經開光。
他眼下胖得像個球,也不知道偷偷破了多少清規戒律。
高僧熊英俊把不懂事的小新和尚訓斥了一番,然後把兩位熟人請到了自己的禪房裡,他打眼一看魏之遠,像是吃了一驚,最後沒說什麼,只是語焉不詳地搖搖頭:“不得了。”
魏之遠見了他,卻覺得挺親切:“熊哥,當年指點了我不少,謝謝,將來我會回來還願的。”
老熊擺擺手,歎了口氣,一唱三歎地說:“千年王八萬年龜,千年的狐狸熬成精,初見還沒化形,轉眼已渡了劫……唉,罪過罪過,善哉善哉。”
魏之遠像是跟他打禪機一樣,笑而不語。
魏謙卻皺了皺眉:“你們倆能說人話嗎?”
老熊糟心地看了他一眼,把他逐出了佛門清淨地:“愚昧世人啊,早說跟你三觀不合了,快開著你的‘衛生巾’【注】滾回你的凡塵中去吧。”
誰知那天也不知怎麼的,那麼邪門。
大概有一些人類真的是烏鴉變得,隨口一張,就好的不靈壞的靈。
魏謙坐在副駕上,低頭翻看魏之遠的相機,翻了翻,他覺得不對勁了:“你拍的什麼?楓葉呢?”
大大小小,不同角度的照片,或點綴一兩棵楓樹,或點綴一片火紅的楓葉,拍得卻都是人——就是他自己。
魏謙不怎麼喜歡拍照,他覺得這個角度看自己怪怪的。
有低著頭的背影,有仰望山腰的側臉特寫,魏謙不知道他都是什麼時候圍著自己偷拍的,水準還挺高,活像個寫真集。
其中還有一張特寫,他一條腿踩在上一個石階上,手裡夾著根眼,微微挑起眉,陽光照在他臉上,他眯著眼,嘴角含著一點似有似無揶揄的笑容,注視著一個雙腳離地,正在地上蹦躂的小女孩。
抓拍的時間極其巧,剛好就採集到了他臉上那一閃而過的微表情,像是有人透過鏡頭,屏息凝視地注意了他不知多久,才能精准無比地留住這麼無比生動的一瞬。
“我最喜歡這張了。”魏之遠說,“我打算洗一張出來隨身帶著,每天睡前拿出來看。”
魏謙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魏之遠又露出那種露骨而幽深的表情,輕聲說:“留著做春夢用。”
魏謙無言以對,以他那張缺德不冒煙的嘴,有一萬種說辭,保證都能讓對方抱頭鼠竄,全部列隊轟轟烈烈地在他心裡走了一遭,魏謙發現怎麼說都不合適,最後只有繼續木然地看著魏之遠。
魏之遠笑起來:“我開玩笑的——哥,你把安全帶系上。”
魏謙沒說什麼,系上了,副駕上的人系不系安全帶的問題,總是查一陣松一陣,如果不是魏之遠提醒,他是不會主動系的。
後來想起來,這種規範的安全意識真的很有必要。
因為就在魏之遠開車經過一個路口的時候,一輛車不知怎麼的,從路口作死一樣地沖了出來,迎頭撞上了一輛正在他們旁邊車道上行駛的車,說來也巧,那車的型號與顏色和魏謙的正好一樣。
被撞的車當場翻了,往他們這邊撲過來,魏之遠猛地一打方向盤,劇烈的摩擦和撞擊聲響起,他們左側車窗玻璃碎了個乾淨,渣滓崩得四處都是,大部分被魏之遠側身擋住了。
魏謙倒是毫髮無傷,魏之遠卷起一截的手臂、後頸上全是大大小小的血痕。
這下子真的成了血光之災。
作者有話要說:【注】:衛生巾指雪佛蘭的車牌形狀,我真不是雪佛蘭黑【揍……
☆、第五十九章
魏謙彎著腰,小心地處理魏之遠身上細碎的傷口。
魏之遠後脖頸上不知被什麼砸的,有一道稍微很深的傷口,去醫院處理過了,其他都是不怎麼起眼的小傷,魏謙正沾著酒精挨個給他消毒上藥,臉色很不好看。
魏之遠上衣脫了扔在一邊,人模狗樣地坐在那,被碰疼了也不吭聲,目光一直追著魏謙的臉。
過了一會,他忽然說:“哥,你能別老皺著眉嗎?”
魏謙沒好氣地說:“管得著嗎?我又沒收錢,你還挑剔起服務態度來了。”
“那倒不是。”魏之遠不鹹不淡地解釋了一句,停頓了片刻,似乎在猶豫下面的話當說不當說,過了一會,他決定坦率,於是開口說,“關鍵你老這樣,我都快起反應了。”
魏謙似乎正在想別的事,當時沒反應過來,兩秒鐘之後回過味來了:“魏之遠,你還蹬鼻子上臉來勁了是吧?”
魏之遠看了看他,又緩緩地低下頭,片刻後,有點酸澀地笑了一下。
魏謙明明知道他是故意裝可憐,心裡卻依然情不自禁地冒出一個念頭:怎麼跟個歡天喜地地跑上來討骨頭吃,結果被一腳踹了個軲轆的小狗似的?
然而他心裡還沒可憐完,魏之遠又側過頭來,誠懇地問他:“那我能親你一下嗎?不親嘴,給我臉或者額頭就行。”
魏謙忍無可忍地抬起頭逼視著他。
魏之遠仍然不知見好就收,還比劃了一個手勢:“就一下。”
“……一下你媽逼。”感覺自己的不多的同情心就這樣被浪費了,人五人六的魏董忍不住爆了粗。
魏之遠笑了起來,好像沒親著,挨兩句罵他心裡也高興。
這時,門被人敲響了,魏謙出去開了門,把三胖和馬春明放了進來。
“什麼情況?我看看,哎喲我的媽,弟弟,你是剛從伊拉克戰壕爬回來嗎?”三胖一進屋把魏之遠從上到下打量了個遍,又指著魏謙手裡的小瓶問,“那是什麼玩意?”
魏謙回憶了一下:“忘了是誰上回送我的一瓶白酒,五十多度。”
“多大仇啊這是,你打算淩遲他呀?”三胖說,“外傷藥呢?大夫沒給開?”
“我看好像有點少,再說黏糊糊的,好像不消毒吧?”魏謙說,他看了魏之遠一眼,問,“疼啊?”
魏之遠明顯甘之如飴地搖了搖頭。
頭還沒搖完,被三胖一巴掌拍在了腦門上。
“把你賤得!”三胖很鐵不成鋼地指責,又對魏謙說,“你可以滾了。”
魏謙把小酒瓶一扔,大爺還不伺候了,晃晃悠悠地叼著根煙跟馬春明到了陽臺上。
馬春明強打精神,勉強自己從失戀的漩渦裡掙扎出一點鬥志來,壓低聲音對魏謙說:“是意外嗎?”
魏謙臉色陰沉下來:“十有八/九不是。”
馬春明聲音壓得更低:“是A市那塊地的事?他們能追到這來?這也太過分了!報警行嗎?”
魏謙不慌不忙地吐出一口煙圈來:“行是行,但是沒有證據。”
A市有一塊原本規劃成廣場的地,市中心核心區剩下的唯一一塊淨地了,政府透出消息來,說有意把這塊地重新規劃成商業用地,魏謙他們盯了已經有大半年。
優質地塊僧多粥少,當地有另外一家也是志在必得。
據說對頭家的老闆名叫王棟樑,五十來出頭,養了一大幫勞教出來的,早年就不是什麼好東西,眼下就是生意洗白了,依然是個狗改不了□的當地一霸。
剛開始,他們派人來給談判,答應支付五千萬,作為魏謙他們撤出競爭的條件。
可傻子都知道,這是糊弄人的霸王條款,五千萬跟那塊地的升值價值比起來,簡直就是蚊子肉。
強龍不壓地頭蛇,王棟樑沒想到自己會被一個外地人撅面子,他橫行A市很久,像一隻跟著螃蟹邯鄲學步的皮皮蝦——現在只會橫,已經忘了豎著是怎麼個走法了。
於是王棟樑頓時惱羞成怒。
在那件事之前,寄到魏謙辦公室的恐嚇信都有好幾封了。
小菲一開始大驚小怪地報過警,可是查不到源頭,包括化驗在內,也沒什麼證據指向王棟樑,何況本地的員警的手伸不到A市,這件事無論協調還是調查,困難都很多。
魏謙乾脆叫小菲別大驚小怪,拿恐嚇信擦過濾嘴裡的煙油用了。
大概見恐嚇不管用,眼看著招拍掛的時間越來越近,王棟樑急了,喪心病狂地開始劍走偏鋒。
“不就一塊地嗎?讓咱們撤就撤唄,咱國家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呢,用得著跟他這一塊地死磕嗎?”馬春明說,“再說,咱們是做正經生意的,那個王棟樑就是個流氓,根本不講規則,怎麼和他鬥?這次找人開車撞你,下次會不會就往你家裡寄炸彈了?簡直沒有王法,就是個恐怖分子!”
魏謙眼皮也不抬地說:“那不可能,哪怕那塊地頭天到我手裡,第二天我就收一塊錢簽合同轉給協力廠商,也絕對不讓這塊地落在姓王的手裡。”
馬春明歎了口氣,苦口婆心地說:“你不要鬥氣……”
“鬥氣?我沒有。”魏謙在陽臺垃圾筐裡彈了彈煙灰,“是流氓很了不起嗎?我也是啊。”
馬博士無言以對,從未見過“流氓”這個職稱也有人搶著要上崗。
“你怎麼可以這樣……”馬博士弱弱地抗議,“你打算以暴制暴嗎?別開玩笑了。”
魏謙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喲,都敢跟我頂嘴了,你膽肥了?”
馬春明:“我在提醒你理智。”
魏謙反問:“你在賓館門口站一宿的時候怎麼沒理智理智?”
馬春明:“……”
這一刀正中胸口,噎得他半晌沒說上話來。過了三秒鐘,馬春明一甩袖子,大步走出去,嘴裡軟綿綿地怒駡:“你簡直……簡直是個混蛋!大混蛋!”
怎麼聽怎麼像被調戲了的良家婦男,魏謙輕輕地笑了一下,伸長了腿坐在陽臺上矮墩墩的小沙發上,望著窗外秋高氣爽的天,把手裡的煙抽完了。
過了一會,三胖也走了進來,魏謙抬起頭,詢問地看了他一眼。
三胖拎起褲腿在他旁邊坐下:“那孩子沒什麼事——不過你們倆今天可夠懸的。”
“懸?”魏謙站起來,雙手撐在陽臺窗戶兩側,居高臨下地往下看了一眼,“有人在我家附近盯著,你今天加個班,回公司整理一下通訊錄,能找到的關係都擼一遍。”
三胖愣了一下:“你這是要和王棟樑死磕?”
“是他要跟我死磕。”魏謙抬眼看了看三胖,“幹嘛,你要跟馬春明一樣給我來犬儒主義那套?”
“那倒不是。”三胖搖搖頭。
馬春明是正經八百好人家出生的孩子,從小順風順水地讀書,讀成一個高知,至今業餘興趣愛好也是宅在家裡看書,是個典型的書生,書生都不願意惹這種事,他們覺得代價太高,而且跌份兒。
可是三胖明白這個道理,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的“好人”反而是最容易招惹事端的,柿子挑軟的捏,這誰都知道。
三胖提出自己的隱憂:“問題咱磕得過他嗎?”
魏謙側過頭來瞥了他一眼:“他要是胡四爺,我躲著他走,可他是嗎?”
“你的意思是……”
“要是想一直存續,黑道就得有黑道的規矩,在生意場上來這套流氓把戲,還真當天是老大他是老二了嗎?”魏謙冷笑一聲,“以商養黑養不下去多長時間,這塊地當然不錯,但也沒到價值連城的份上,他不惜找人開車撞我也要搶,你猜為了什麼?”
三胖壓低聲音:“他們資金不足,怕招拍掛的時候被我們抬價。”
“他就快‘養不起’了,這是狗急跳牆。”魏謙說。
三胖遲疑了一下:“那安全……”
“最近告訴大家都留心點,管理人員不放心可以雇人跟著自己,如果在家附近發現有可疑的人可以報警,就說被盜竊團夥盯上了……給趙局打個電話,讓他知道怎麼回事就行,過兩天我請他吃飯。產生的費用一律報銷。”
魏謙這個人靠譜,在某些層面上,他比仙氣飄渺整天裝神的老熊靠譜——樂哥還死不瞑目呢。
三胖知道自己勝在圓滑,說到底不是個有大本事的人,但他相信魏謙是,於是聽了魏謙的話,他不再多說,打算一切以魏謙馬首是瞻了。
至此,三胖話音一轉:“哎我說,小遠那後脖頸子上的大口子怎麼弄出來的?再偏一點就要命了。”
魏謙不知想起了什麼,頓了頓,才盡可能簡單地說:“駕駛員那邊玻璃撞壞了,可能讓什麼東西劃的。”
他雖然輕飄飄地就這麼一句話,但三胖同志外表五大三粗,內心卻是個猴精,一聽話音,再一看魏謙那一身毫髮無損,心裡稍加琢磨,就琢磨出當時是怎麼個場景了。
三胖皺起眉,好一會,也不知是感慨還是發愁地說:“他對你這份心……唉,簡直是……”
一提起這事,魏謙方才臉上從容的冷漠立刻分崩離析了,他皺起眉,一屁股坐在方才的小沙發上,險些窩了腿,怎麼都不舒服,煩躁地換了個姿勢,擺擺手:“別提了,煩死我了。”
三胖沉默了一會:“我們家那口子,最近不是懷孕了麼,在公司也沒人敢讓她多幹活,弄得她整天閑得沒事,買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小說,自己看不說,還逼著我看,我一抗議就說我不愛她了。我捏著鼻子看了幾本,覺得盡是扯淡,大家平平常常一起過日子的事,頂多剛認識的時候在激素的影響下不淡定那麼一陣子,時間長了,那還有什麼好說的?你這個倒好,十多年了,他不膩,四年多,把他送走了,好,這回回來,我看他還要變本加厲,你說他是怎麼想的?”
魏謙沒好氣地說:“不是,胖子,你什麼意思吧?不是你當時趁我不在往我屋裡塞姑娘照片的時候了?”
三胖:“小遠但凡要是個丫頭,我就把你綁到他床上。”
兩人話題進行到這裡,已經詭異得進行不下去了,兩廂大眼瞪小眼地沉默了一會,魏謙伸出一根手指,指著門口說:“滾。”
三胖溜圓地站起來,按下魏謙的手,在他手背上拍了兩下:“你們哪,好自為之吧。”
說完,他邁著四方步溜達了出去,碰到垂頭喪氣還在生悶氣的馬春明:“走啦烏龜真人,別在這轉不過彎來啦,這年頭,流氓手段鬥不過懷有一顆流氓心的‘正經人’……唉,你還挺有童趣……”
倆人走了,魏謙出來一看,只見馬春明那個王八蛋用簽字筆,在他家陽臺門後面畫了兩隻披甲執銳的小烏龜,正一人舉著一根縫衣服針,互相虎視眈眈地盯著,腦袋上還跟忍者神龜似的,在額頭上勒了個布條,一邊寫著一個“兒”字。
魏謙從中讀到了馬春明的留言——倆龜兒子要打仗。
……這種混帳東西竟然還好好地活在自己手底下,拿著工資時而叫板,魏謙感覺自己真是個明君。
他聽見壓抑的笑聲,魏謙一回頭,發現魏之遠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他身後。
魏之遠依然沒穿上衣,他肩膀寬闊而端正,裸/露的上半身肌肉線條明顯而優美,就連淒慘的傷口都不顯得多礙眼,反而給他增加了一些生機勃勃的野性。
這小子光屁股的模樣都看了不知多少次,可魏謙從未像現在這樣尷尬,他的目光在魏之遠身上一觸就滑開了,盡可能地集中在魏之遠的鼻子上:“小寶那邊我讓小菲安排,你這兩天也少出門。我那遇到點事,今天連累……”
他的話沒說完,魏之遠突然打斷了他:“其實我今天特別高興。”
魏謙啞然,他直覺魏之遠下面要說什麼,直覺想阻止,可是太陽穴突突地跳,他一時間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魏之遠緩緩地走近他,雙手撐在魏謙背後的牆上。
“我從小希望有一天也能保護你。”魏之遠輕輕地說,“你老也不給我機會,好不容易今天搶到了一次。”
魏謙的喉頭不易察覺地輕輕滑動了一下,然而微微垂下的眼皮卻讓他看起來表情沒有一絲波動。
魏謙冷冰冰地說:“你簡直是有病。”
魏之遠苦笑了一下,顯得有些惆悵:“熊哥說我應該一日三省,每天睡前面壁,回憶這一天的大小念頭,有一段時間,我跟幾個朋友做一個單機的災難題材遊戲,那時候我天天都有個念頭揮之不去,我希望突然來一場大地震,磚土框架都倒了,把整個城市都埋了,我就可以用一身的骨肉給你撐開一個縫隙,讓你看著我粉身碎骨在你懷裡。”
他盯著魏謙的眼睛,撐在牆上的手緩緩下滑,輕輕地搭在魏謙身上:“不過後來我剖析了一下,發現自己之所以產生這個念頭,純粹是恨你,拐著彎地意/淫著報復你,是典型的失敗者思維方式,所以就開始讓自己不往那邊想了,雖然偶爾還是會冒出來一兩次……”
他離魏謙越來越近,輕輕地閉了一下眼睛後,露出一個孩子一樣的笑容:“就一下,我身上的皮爛布一樣好多傷口,有本事你就打我。”
魏謙:“……”
魏之遠笑容更燦爛:“對啊,哥,我就是在威脅你。”
然而他說著這話,最後卻還是規規矩矩地沒做什麼離譜的事,只是非常輕柔而且小心翼翼地親了魏謙的眉間,蜻蜓點水一樣,稍作停留就退開了。
而後他鬆開手,後退一步:“我操,太幸福,被你打死也值了。”
魏謙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像根木樁子一樣,站在這裡聽這神經病滿嘴的屁話,更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打他,為什麼沒推開他,還保持著呆頭鵝一樣立正的姿勢任由他放肆。
魏之遠的眼神、話音,三胖臨走時候那句“好自為之”,種種種種全都在魏謙腦子裡糾結成一團漿糊。
最終,魏謙面無表情地向左轉,一言不發地回屋裡,“碰”一下甩上了門。
那天以後,魏之遠是死活纏上了魏謙,每天堅決要和他一起上班,魏謙走到哪他跟到哪,白天就在魏謙的辦公室裡讓小菲給另外支了張桌子,帶著耳機做自己的事,晚上有應酬他就跟著蹭飯,沒有就一起回家,弄得魏謙一天二十四小時,只要不閉眼,時時刻刻都能看見這個東西。
又過了幾天,宋小寶回來了,Alex和一個小菲找來幫忙的退伍的女特警陪著她。
魏謙沒辦法,只好跟魏之遠去把她給接了回來。
賤A第一次見魏謙,一路上盯著他看了一路,就差流哈喇子了,最後被魏之遠忍無可忍地擋住視線,警告性地看了他一眼。
Alex偷偷跟小寶咬耳朵:“真小氣,我就是看看而已啊。”
宋小寶伸出細高的鞋跟,狠狠地碾了他的腳:“要、點、逼、臉。”
Alex臉皮厚如城牆,毫不在意,不讓看這個,他就看別的,轉移視線到魏之遠身上,幾乎要透過衣服,把魏之遠身上每一根肌肉線條都用視線舔個遍,舔完一抹嘴,又用挑剔嫌棄的目光看了看宋小寶,繼續咬耳朵:“其實你才是撿來的吧?”
宋小寶實在受夠了這個賤人,打算就地毆打他三百回合,誰知就在這時,挨揍專業戶從不反抗的Alex突然抬起一隻手,輕而易舉地就按住了她,同時,表情嚴肅了下來:“等等,別鬧。”
說著,Alex猛地一回頭,遠處似乎有人影閃了一下,等他們走過去查看的時候,人已經跑了。
“這一陣子一直有人跟著,”魏謙說,“我都快習慣了。”
“不是有人跟著。”Alex說,“我覺得這個人可能是在偷拍你們。”
Alex雖然人很賤,但確實是個不折不扣的名模,近些年更是一隻腳踏進了影視圈裡,連魏謙這種不看電視的人見了他都覺得臉熟,應付狗仔隊都快成他的日常了,對偷拍的鏡頭,他格外敏感。
被他一語中的。
不知對方是不是知道他們察覺了,第二天魏謙就在辦公室裡收到了一份快遞,厚厚的一摞照片,有些比較清晰,有些顯得模糊很多。
而越是模糊的,照片的內容顯得就越是曖昧,特別是一張似乎是從窗外遠距離拍的,本來當時魏之遠只是跟他說了兩句話,在他額頭上輕輕啄了一下而已,拍出來卻像是魏之遠把他按在牆上親。
魏之遠立刻走過來:“是那個王什麼的人寄來的?”
他皺緊眉拿起那張最過分的照片:“對不起,我的疏忽。”
企業家和政界人士不是演藝圈的,整個社會都在要求他們“企業的社會責任感”,特別平時和魏謙打交道的都是各地方政府官員和大公司的合作夥伴,那些都什麼年紀的人?像張總一樣一把年紀還臭不要臉的畢竟少數,他們會怎麼看?
而關於魏之遠的來歷,魏謙向來很少和人解釋,只說是弟弟,跟小寶一樣,誰會知道不是親的?
在這個同性戀已經見不得人的時代……兄弟亂倫?
這太過火了。
“你不用擔心,我把這事扛下來。”魏之遠冷靜了一下,腦子裡立刻穿過了好幾個完美地全攬到自己身上,把魏謙摘出去的方案——別說本來就是他一廂情願,他哥根本是無辜被他逼的,就算魏謙真的……他也打算一輩子盡皆自己所能地不讓他哥再有一點麻煩。
就在這時,魏謙桌上的電話響了。
魏謙抬手止住了魏之遠的話音,接起來。
對方慢吞吞地開了腔:“魏董,跟你說兩句話真難啊。”
作者有話要說:抱歉抱歉,今天晚了
☆、第六十章
魏謙的反應很平淡,無論是照片、魏之遠的話還是突如其來的電話,他都沒什麼表情。他抬起的手往下壓了一下,示意魏之遠先坐下,對電話那頭的人說:“王總。”
王棟樑先是長籲短歎地感慨一番:“哎,你們大老遠地要來到我們老家,參加我們城市建設,我呢?嘿嘿,混得不怎麼樣,也就在當地能有幾個人看著臉熟,勉強有點面子——還沒來得及請魏董吃個飯呢?不知道這個臉,魏董賞不賞?”
魏謙輕輕一哂,也不知道是譏還是諷,隨即他的目光落到自己的桌角上,手指輕輕地敲了敲,魏之遠立刻領會精神,把煙盒拿過來,點了一根遞給他。
“王總太客氣了。”
王棟樑貌似爽朗地哈哈一笑:“哪裡,我對魏董早有耳聞啊,青年才俊,有本事……哎呀,說起來,咱們哥倆還頗有淵源。”
魏謙不動聲色地彈了彈煙灰:“這怎麼講?”
“你也知道,你王哥我這個人呢,喜歡結交朋友,英雄不問出處嘛,這些朋友三教九流的,哪裡來的都有,其中有些人,年輕的時候可能犯了一些錯誤,哈哈,當然了,現在都浪子回頭了。現在我的朋友裡有這麼一位,今年也小六十啦,姓紀,叫紀學文,不知你有印象沒有。”
王棟樑這大流氓說話就是這麼的拐彎抹角,魏謙皺了一下眉,沒能第一時間反應過來他在那吠什麼,略微遲疑了片刻後,魏謙謹慎地接上他的話音:“我還真沒聽說過您這位朋友是何方神聖。”
王棟樑又開始他三紙無驢般的長篇大論,好一陣感慨人生無常,間或還夾雜著幾句顧頭不顧腚的唐詩宋詞,酸得好像忘了放糖的酸梅湯,魏謙借著這個間隙足足抽完了三根煙……第四根被魏之遠強行奪下來抽走了。
終於,王棟樑繞著地球跑了一圈之後,回歸了正題。
“確實,”流氓說,“也這麼多年過去了,魏董呢,也確實是年輕,早些時候的事大概是不記得了。說來也巧,這個紀學文正好就是在你出生那年入獄的,跟你的母親是很有一番淵源的……”
直到這時,魏謙的臉色第一次變了。
只聽王棟樑在那邊慢吞吞地吐出後面的話:“不,怎麼能說很有淵源呢?王哥沒文化,這張嘴總是詞不達意,你不要在意啊。雖然沒有正常的婚姻關係吧,但是沒有他就沒有你,這話怎麼說呢?那個……血濃於水什麼的……”
魏謙突然打斷他:“王總這是打算開業大酬賓,直接給我安個爹?那這爹還真挺便宜的。”
王棟樑得意地笑了起來:“魏總怎麼說話直帶刺呢,怎麼,今天小兄弟沒伺候好嗎?聽著心情不怎麼樣啊——不過單看面貌,魏董和我這位朋友是不怎麼像,魏董還是像母親那邊多一點吧,我那位朋友一見你的照片,哎喲,眼都直了,說那眉眼,真是一點不差,果然老話說得好,‘生子肖母,生女肖父’啊……哈哈哈哈,說多了,當然,老哥我就是個外人,你們‘自家人’的事,我再多嘴,就惹人討厭了。還是那句話,改天一定要來,老哥得好好招待你,請你吃咱們點咱們當地最有特色的,有個‘活人餐廳’,活人當餐盤,個個都是漂漂亮亮濃眉大眼的小夥子,魏董肯定好這口,到時候千萬別跟我客氣。”
“生子肖母”四個字一出口,魏謙額角上的青筋都跳出來了,魏之遠明顯感覺到他的呼吸一頓。
然而魏謙到底是沒在王棟樑那露出一點端倪來,耐心地聽完了他整段意味深長的鬼話,嘴角才輕輕扯動了一下,似笑非笑地說:“王總胃口可真不錯,看來兄弟我必須要陪你盡興了。”
放下電話的一瞬間,魏謙輕輕地吐出一口氣來,感覺像是憋了好一陣子,氣息都有些顫抖,他的嘴唇像是凍的,青白一片,沒有了一絲血色。
魏之遠輕輕地叫了他一聲:“哥……”
魏謙沒應,魏之遠隔著桌子,探身捏住他的肩膀:“哥!”
魏謙這才似乎是回過神來,他抬起頭定定地看了魏之遠一眼,而後緩緩地彎下腰,從抽屜裡拿出一份檔遞給魏之遠,有些有氣無力地說:“這是投資部草擬的,關於你們那個遊戲的合作協定,法務的人看過了,你先拿去過一遍,有問題直接去和分管經理溝通。”
魏之遠愣了一下,剛想說什麼,魏謙卻垂下眼睛:“先出去吧,讓我自己待一會。”
魏之遠皺皺眉,魏謙音量微微提高了一些:“出去。”
魏之遠看出他心煩,不想在這時候給他雪上加霜,於是默默地拿起桌上的草擬合同,轉身走出去了,輕輕地帶上了門。
都已經下班了,魏謙也沒從他的辦公室裡出來一趟,總部人都快走光了,魏之遠才晃悠一圈,敲了敲他的門:“哥?到點了,回家嗎?”
裡面好一會沒動靜,魏之遠正要再抬手敲門,門從裡面打開了。
魏謙的臉色極難看,他從兜裡掏出車鑰匙遞給魏之遠,交代了一句:“你開吧。”
就再沒有別的話了。
“今天下午和你的部門經理聊了很多,挺有意思的……哎對了,哥,家裡還有菜嗎?一會順路買點吧,你想吃什麼?”
魏之遠試圖挑起一個話題,然而魏謙要麼簡單地應一聲,要麼乾脆病懨懨地靠在車座上不吱聲。
到最後,魏之遠也沉默了,進入社區的時候,他減速到和自行車差不多的速度,緩緩開進社區車道,勻出一隻手,裹住魏謙的手背——那只手冰涼。
魏謙只是睜開眼,不鹹不淡地掃了他一眼,就又合上了。
他既沒有動作上的抗議,也沒有縮回去,似乎只是某種自暴自棄的麻木。
絕對不對勁,魏之遠想。
到把車開到自家的車庫裡,魏之遠才算把他的手捂熱了,魏謙把一直閉著的眼睛睜開一條縫,像是微循環剛剛恢復一樣,他動了動僵硬的手指,慢吞吞地問魏之遠:“好摸嗎?”
魏之遠見好就收地規矩起來,收回了爪子:“哥,你沒事吧?”
魏謙:“嗯。”
說完,他就解開安全帶下了車,徑直往樓上走去,魏之遠連忙追上他:“哥,照片的事,我想……”
魏謙背對著他走在前面,抬起一隻手,豎起兩根手指:“這個再說吧。”
魏之遠:“啊?”
“明天再說,小寶還在家呢。”
小寶正跟Alex趴在一張茶几上看舊照片——這是Alex死乞白賴要求的,宋小寶出於淳樸人民的熱情好客,一時天真地答應了他,很快就後悔了。
賤A本意是參觀一下幼年時期的帥哥,誰知道他很快找到了更好玩的——幼年時期的宋小寶,對此,他展開了慘無人道的嘲笑。
“哈哈哈哈,你小時候怎麼能長成這樣呢?太離奇了!離離,偷偷告訴哥一聲,你是在思密達國動了多少刀,才獲得現在這個偽裝的人類身份的?沒關係,我不會盤問你來地球的目的是什麼的,告訴我吧。”
宋小寶:“什麼呀!哪有那麼難看?”
賤A露出一口雪白的牙,認認真真地說:“不,姑娘,一點也不難看,只是以人類的標準來說,情況略微有點慘烈。”
宋小寶:“……”
賤A湊近了觀察了她一下:“你不近視?唉,幸好,不然你小時候這讓門板拍過的鼻子,恐怕連眼鏡也戴不上吧?一個小丫頭,整天把眼鏡拿根線綁在腦袋上,跟剛做了腦殘治療手術的病人似的,嘖,得有多淒慘啊。”
宋小寶對他怒目而視。
她的目光對賤A毫無殺傷力,Alex一邊漫不經心地翻過他家稀有的舊相冊,一邊說:“你上回跟我說,家裡大哥是親的,二哥不是對吧?唉,你要像你大哥就好了……哎我操,這是誰?!”
相冊的最後一頁,是一個女人。
由於年代和照相技術的關係,女人的表情看起來有點僵硬,燙著在如今看來顯得十分豔俗的卷髮,抹著血紅血紅的嘴唇,臉頰消瘦地凹了進去,面色暗淡無光,眼神麻木地看向鏡頭,正努力擠出一點不自然的笑容。
按理說,這張照片應該是很毀人的,沒准連西施也能拍成無鹽女,可是Alex卻盯著女人的臉看了良久,如果不是小寶知道他都快彎出圓周率來了,一定會認為他對照片上的女人一見鍾情。
“漂亮……”好一會,Alex才喃喃地說。
小寶不解地說:“啊?哪漂亮,拍得多傻啊。”
Alex擺擺手:“你不懂——你看,她就像個蠟做的假人,全身僵硬,不自然地往鏡頭前一站,眼神裡還有種特別灰敗的東西,顯得眼神黯淡,表情呆滯,乍一看只是個普通的中年女人,可當你仔細分辨的時候,就發現這女的長得真是……漂亮,就好像……”
他似乎突然詞窮,比比劃劃了半天,才語無倫次地說:“那種快死的花,你知道嗎,週邊的花瓣已經變質成了垂死的棕黃色,能看見裡面乾癟的植物脈絡,只有花心上有一點殘破的生命力,帶著馬上就要消失了的水汽……”
宋小寶說:“你不就是想說殘花敗柳嗎?”
“毛!你有沒有審美?不會說就閉嘴,我發現你簡直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Alex沒好氣地噴了她一句,接著,他低下頭著迷地看著那張照片,低聲說,“有種行將毀滅一樣的美,讓人一看,就會不自覺地想像那朵花開得最盛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哎,這人是誰?”
“我媽。”宋小寶說著,把照片抽了出來,看了看上面標注的日期,“我不記得她長什麼樣了,我哥說的……哦,這個時候她應該已經開始吸毒了,怪不得瘦成這幅皮包骨的鬼樣子呢。”
Alex猛然醒悟過來,自己好像觸碰了小寶的他們家的傷心事,頓時從狂熱的攝影愛好者狀態裡回過神來,訕訕地說:“離離,對不起啊……”
“沒事,我對她沒有一點印象。”宋小寶狀似沒心沒肺地聳聳肩,又補充說,“對我爸也沒有。”
就在這時,魏謙和魏之遠回來了,魏謙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小寶手裡的照片上,臉上沒見什麼喜怒,只是走過去,自己動手收拾好,把母親的照片重新塞回相冊,又在宋小寶頭頂輕拍了一巴掌:“玩什麼不好玩相片。”
Alex雖然很想再逗留一會,看著美男養養眼,可他察言觀色,發現魏謙面色不鬱,只好在五分鐘之內識相地告辭,去了他下榻的賓館。
魏謙打起精神,跟小寶聊了幾句,在九點鐘之前就回屋了。
到了自己房間裡,魏謙才把門一關,狠狠地掐起自己的眉心來——他頭疼欲裂。
魏謙只是草草洗漱,連頭髮都沒擦,就滾到床上,很快,就身心俱疲地睡著了,在他徹底陷入睡眠之前,腦子裡亂哄哄地跑過了這一整天的事,最後,定格在被小寶拿在手裡的那張舊照片上。
他先是迷迷糊糊地故夢重做,夢見了自己小時候靠在懷孕的女人身上,聽她講河水和小孩的故事。
而後女人和念書的聲音消失了,那個故事仿佛還有後續。
女人豐滿的雙頰凹進去,本來就高挺的鼻尖好像尖銳得要戳破天際,目光越發陰鬱麻木,殷紅的嘴唇裡似乎總是透著瘋狂的死寂。
魏謙好像退回了自己的少年時代,他一推門,就看見女人木然地站在小寶的床前,手裡還拿著她吸毒用的針管,死死地盯著床上的小姑娘。
沒心沒肺的小女孩睡得人事不知。
魏謙頭皮一炸,兩步走過去,一把推開女人,擋在小寶床前:“你幹什麼?”
女人瘦成了風中的竹竿,被他一抬手推了個趔趄,踉踉蹌蹌地往後倒了幾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幹什麼?”她低低地笑起來,落到角落裡的手正好碰到了魏謙小時候那本故事書,女人拿起來,消遣似的,不慌不忙地把那本書一頁一頁地撕了,她慢悠悠地說,“你們兩個婊/子養的小雜種,活著幹什麼?還不如早點死了,下輩子投個好胎。”
她說著,目光落在殘破的書頁間:“小羊小羊圓滾滾,嗷嗚一口吃下肚,一個也別跑……哈哈哈哈,一個也別跑。”
魏謙:“瘋子。”
他不想再看她,彎腰查看小床上的小寶,這孩子從小就是個小豬,旁邊這麼大動靜,愣是吵不醒她。
她的小臉蛋圓鼓鼓的,肉團子一樣的小爪子放在身側,無意中一張一合的,好像想抓住什麼東西。
少年松了口氣,輕輕地把女孩的小手攏進被子,感覺她好像在依戀地抓自己的手指。
可還沒等他體會到孩子溫熱的掌心傳來的體溫,一雙手突然從背後抱住他,他聞到女人身上讓人反胃的劣質香味,那雙手瘦得脫了形,手背上有一條一條幹出來的紋路,指尖沒有一點血色,觸感卻極其滑膩,像兩條冰冷的魚滑進了他的衣服,一隻手掐住他的腰,繼而移動到了他的胸口上,另一隻手碰到了他的下/體,挑逗地揉了起來。
少年的身體將發育,還沒來得及進入青春期,他懵懵懂懂,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當場呆住了。
隨著陌生的躁動湧入他的血管中,“轟隆”一下沖進了他的腦子,魏謙才終於回過神來,猛地掙扎起來,回身給了女人一巴掌。
“啪”一下,屋裡寂靜了片刻,小寶終於被吵醒,聲如洪鐘地哭了起來。
女人舔了舔猩紅的嘴唇,一手捂住臉,跪坐在地上,輕而斷續地笑起來,一時間瘋瘋癲癲的表情竟然顯得有些嬌憨:“哎呀,寶貝兒子,原來你還不懂啊?”
魏謙的血冷了下來,他覺得身上女人的觸感好像還在,就像有一條蛇纏在他身上,他一陣噁心,扶著桌子幹嘔起來。
女人不笑了,漠然地看著他:“你們男人,不就是喜歡這種事嗎?怎麼,覺得媽噁心?那又怎麼樣?十幾年前,你身上的血就是我的,你自己不噁心?嗯?”
說完,她攏了攏頭髮,抬起下巴,端莊而冷漠地站了起來,嘴裡卻輕輕地哼著:“小羊小羊圓滾滾,嗷嗚一口吃下肚,一個也別跑……”
一邊哼唱,一邊踩上她的高跟鞋,把領口解開了些,她搖搖晃晃地往外走去,到了門口,她突然回過頭來,睜大了眼睛,眼珠都快要從眼眶裡脫出來,定定地看著魏謙,胡言亂語地說:“我告訴過你別過河,別過河,你還要過!怎麼樣呢?宋大偉死了吧?你也完蛋了吧?就要被‘嗷嗚’一口吃掉了吧!啊哈哈哈哈……”
她的笑聲越來越尖利,到最後簡直像是捏著嗓子的烏鴉夜啼,生出某種撕心裂肺的不祥。
魏謙猛地驚醒過來,心悸如雷。
睡覺的時候忘了關窗戶,晚秋的冷風一吹,吹得他狠狠地激靈了一下,而後,才發現自己竟然是□的。
魏謙皺了皺眉,他平時壓力極大,休息時間極其珍貴,一般是倒頭就睡,不大顧得上這方面的需要,隔一陣子偶爾會有,也是用手草草打發自己。
可這天晚上,他覺得有點膈應,沒伸手去碰,只是靠在床頭上,靜靜地等待欲/望過去,也沒有去關窗戶,任由風吹著。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心跳和身體才都逐漸平息了下來,魏謙起床,打算去給自己倒杯水喝,他從夢魘中掙扎出來,覺得有點可笑——無論是那個夢,還是王棟樑。
他曾經盡可能地挺直著腰杆,離開學校,又因為那一點可笑的自尊,去給樂哥做打手,賺玩命的錢。
但那又怎麼樣呢?他想,現在如果他願意,如果樂曉東的夜總會還在,他能買它個兩三個扔著玩,誰撼動得了他的自尊?
金錢和利益總會織起一張龐大的網,只是看誰的網大,誰的網結實了。
短短幾天,魏謙已經把王棟樑摸清了。
備受王棟樑器重的小舅子在拆遷的時候打死了人,這件事被他在當地壓下來了,誰知被打死的人家裡有個遠房親戚,背景不那麼簡單,現在恐怕正在有人準備調查姓王的。
還有王棟樑手底下那一坨勞改犯,雖說都是靠他養著給他辦事,但是隨著這些人越來越無法無天,約束他們也越來越困難,王棟樑現在已經被一隻腳拖下了水。
他肯定需要錢,很多的錢,他窮得都快要狗急跳牆了。
聽說他手裡現在有一筆從澳門那頭洗完的款子,急需開個正經的口子流回內地,幾乎找不到比這個廣場改造成住宅的專案更理想的方式了。
A市的專案,馬春明之前給出了非常精准的市場調研報告,當地預售管理並不怎麼嚴格,絕對能在主體封頂之前拿到絕大多數的回款,甚至有可能清盤,如果前期操作得當,整個回款期可能不超過半年,罕見的“短平快”利潤高的項目。
王棟樑必須要儘快弄到這塊地,魏謙放下水杯,盯著略略反射著一點微光的水面,握著杯子的,是自己屬於成年男人的、修長而有力的手指,他心說:我必須讓你弄不到。
就在這時,魏之遠的房門突然開了。
魏謙回過神來,瞥了一眼牆上的鐘,壓低聲音問:“怎麼這點鐘還不睡?過時差生活?”
魏之遠走過來:“嗯,剛才在和幾個海外的朋友商量點事……哥,我有點擔心你。”
魏謙覺得自己當時是冷靜的——他覺得自己接到王棟樑的電話時是冷靜的,噩夢也只不過是打破平時晚睡早起的生物鐘的巧合——他方才還在條分縷析地想怎麼對付大流氓的事,理所當然應該是理智的。
然而此時,他在這樣的冷靜理智中,心裡不由自主地湧起夢裡瘋女人的車軲轆話。
過河……
過河?就過去了,怎樣?
父母都不是人又怎樣?
同性戀算什麼?亂倫又算什麼?
“想拿這種不痛不癢的東西威脅我?”魏謙心想,“風刀霜劍言如雪?有本事埋了老子,老子怕過誰?去他媽的。”
“你跟我過來。”魏謙不輕不重地說,就像打算和魏之遠聊聊投資款該怎麼走手續的事。
然而他帶上門之後,卻猛地把魏之遠按在了門上,在魏之遠還沒弄清是怎麼回事的時候,沒輕沒重地湊上去,啃上了魏之遠的嘴唇。
魏之遠當場就覺得自己平穩的心跳“嘎”一下,忘了蹦字了。
☆、第六十一章
魏謙其實不知道該怎麼親吻,這是個技術活,他沒幹過。
溫柔的,他就只知道打發小孩睡覺那樣,輕輕貼一下,狂暴的……這個他想像不大出來。
好吧,其實魏謙在午休時間翻過一本林清桌上的小黃書,可惜看完了以後,他依然一頭霧水,沒能從中得到任何指導,因為根據書裡對“親吻”的玄幻描述,他那貧瘠的想像力沒有構建出任何一個人類能做到的動作,要說聯想……
魏謙當時看完以後,腦子裡浮現出了上個世紀□十年代的武俠片的特級鏡頭……就是“吼哈”一下,然後主角身後一串二踢腳閃爍著五顏六色的極光爆炸的那種。
所以他能做的,只是洩憤一樣地蹂躪了一下魏之遠的嘴唇。
秋天北方氣候乾燥,人的嘴唇容易起皮,魏之遠疏於保養,所以輕輕一拉扯就破了,魏謙很快就敏銳地嘗到了一點血腥味,他這才微微地從起伏的心緒中回過神來,尷尬地發現,自己這樣簡直就像個色狼,實在太斯文掃地了。
他才想要往後撤一點,卻突然被魏之遠狠狠地扣住後腦,貪婪地反擊了回去。
不同於第一次——那回年會後,他本能地動手揍了魏之遠一拳,之後只記得自己又驚又怒了,沒什麼其他的印象。
這次,魏謙遲疑了一下,魏之遠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探進了他嘴裡,掃過了他所能觸碰到的每一個角落。
被刺激得有些發麻,魏謙一時忘了呼吸。
魏之遠一隻手不知什麼時候攬在了魏謙腰間,魏謙被他拉扯得腰部情不自禁地往後微彎下去,成年人的腰多半沒有那麼軟,時間稍長就會覺得很吃力,魏謙覺得自己簡直就像一把被魏之遠壓彎的弓。
他繃緊的肌肉已經開始發酸,不由自主地伸手撐住牆,而魏之遠還在不依不饒。
不知什麼時候,魏之遠的手卷起了他睡衣上衣的下擺,魏之遠的手心著了火一樣,滾燙,並不像愛撫,手重得幾乎像是要擼下他一層肉,很快逡巡過魏謙的小腹,繼續往後。
魏謙覺得自己的腰窩被重重地掐了一下,疼得他一激靈,隨後一股酸麻順著脊樑骨竄上去,他的腰頓時軟了,本能地掙動了一下,喉嚨裡發出一聲模糊的、抗議的低吟。
而後,魏謙就感覺胯/下有東西頂住了自己。
他不由自主地僵硬了一下。
就在這時,魏之遠終於結束了這個吻,他緩而顫抖地壓抑著急促的喘息,好半晌,他才低低地歎了口氣,似乎用了極大的毅力,迫使自己鬆手,緩緩地放開了魏謙。
魏謙站得重心不對,往後仰了一下,後退了兩步才站穩。
屋裡沒開燈,魏之遠靠在門上,一雙眼睛像狼一樣,即使在黑暗裡,也閃爍著讓人難以忽視的、近乎饑餓的光芒,胸口劇烈的起伏著。
魏謙心裡漏跳一拍,隨後死命唾棄了自己一句:“我這辦得是什麼事。”
“謙兒,”魏之遠開口叫他,卻換了稱呼,聲音低啞得好像金屬劃過粗糲的砂紙,“我他媽肖想你快十年了,你能別這麼考驗我嗎?我……我真把持不住。”
魏謙無言以對。
“你……你,算了,等我緩緩。”魏之遠的呼吸粗重極了,他似乎有些賭氣,徑直走到了魏謙床上——椅子上堆滿了東西,沒地方坐。
魏謙的被子攤在一邊,裡面還帶著一點曖昧的余溫,魏之遠沒想到自己的欲/望居然這麼輕易就能被他點燃了,有些難受,他乾脆兩條腿垂在地上,上身趴了下去,像一頭俯臥的獅子,閉上眼睛,短暫地伏在魏謙的枕頭上。
魏之遠本意是想安靜一會,平息一下自己的欲/望,但很快,他就發現這是個再餿也沒有的主意了。
鑒於某人頭髮都沒擦乾就躺下睡覺的行為,枕巾上留下了非常明顯的洗髮水味,黑暗放大了魏之遠嗅覺的靈敏,除了洗髮水,他還聞到了混雜在其中的微弱的浴液味道,以及屬於魏謙的、某種獨特的氣息。
氣味極富挑逗性地從四面八方包圍著他,然而不光如此,還有那微微凹下去的床,身後的帶著魏謙的體溫的被子,魏之遠當時鼻子就有點癢,而他無意中在枕頭上蹭了蹭,臉側竟然還沾到一根魏謙的頭髮……
“我操!”魏之遠徹底暴躁了,他原本天生就不是急性子的人,更不用說這些年沉下心來修身養性,都快想不起來上一次自己這麼暴躁是猴年馬月的事了。
他像詐屍一樣,猛地坐了起來,低低地說:“我血管快要裂開了。”
魏謙好像有點不在狀態,至此,他自以為自己冷靜的大腦都是一片空白,他站在兩步以外,驢唇不對馬嘴地問了一句:“你剛才叫我什麼來著?”
借著稀薄的月光,魏之遠看見了他複雜又錯亂的表情,胸前的扣子被自己揉開了好幾顆,魏謙似乎沒有注意到,露出胸口的窄窄一條。
“你就折磨我吧。”魏之遠站了起來,在熊熊的欲/火中艱難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行為,但沒控制住自己的嘴,他說,“魏謙,我真是恨你。”
錯身而過的時候,魏謙忽然一把抓住魏之遠的手腕。
他近乎空白的表情被魏之遠方才那句洩憤的話打碎了,一瞬間似乎又恢復了平靜,語氣聽起來更加平靜。
魏謙說:“到床上去吧,我幫你。”
魏之遠強健的心臟再一次卡帶了,他只記得自己被魏謙輕輕推了一把,就立刻像毫無重量一樣地“飄”回到了床上,革命氣節早不知道死到什麼地方去了,魏謙冰涼的手剛伸進他的褲子,還沒碰到哪,他已經先整個人一哆嗦,叫出了聲來。
他這副德行,魏謙反而放鬆了下來,甚至本性難移地隨口損了他一句:“叫喚什麼?臺詞念早了——我說您別一驚一乍地行嗎?鬧貓呢?”
魏之遠的理智早就碎成了渣渣,儘管魏謙的手法潦草又粗暴,但在日思夜想的人手裡,細枝末節的技術問題算個屁。
魏之遠胡亂地叫著他,一會是“哥”一會又是他的名字,神魂顛倒。
肯定沒有多舒服,魏謙很清楚這一點,他打發自己的時候就一直很木然,感覺還不如按摩店盲人大哥給按頸椎時候來得爽,純是解決需要……可是一個人真會為了另一個人神魂顛倒嗎?
魏謙習慣了別人對他的依賴和服從,一直以來,他都盡力讓自己變得更可靠,這幾乎是對他而言最為親密的感情互動了。
但是魏之遠不一樣,他走得實在是太近了。
魏謙忍不住覺得不可思議——自己有那麼好嗎?小遠的執著都是從哪來的?
他連人生中最理所當然、最沒有理由的父母之愛都沒有得到過,從未建立起對世界起碼的信任,遑論是虛無縹緲的……
愛情。
然而他在魏之遠熠熠生輝般的眼睛裡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第一次感覺到了那種極端親密的聯繫,好像在他在自己也不知道的情況下,被人偷偷摸摸地安在了心裡。
魏謙的心忽然就軟了下來,像是有人用羽毛輕輕地搔過,連同他的動作也不由得放得更輕柔……儘管輕柔得依然很不得要領。
直到魏謙擦乾淨手,魏之遠依然賴在他的床上不肯起來。
魏之遠:“哥。”
魏謙把紙巾扔進紙簍:“什麼事?”
魏之遠又叫:“謙兒……”
魏謙把開了大半宿的窗戶關上:“嗯?”
魏之遠沒事,就是想叫他。
青年在柔軟的床鋪間閉上眼睛,囈語似的又叫了一聲:“謙兒。”
這回魏謙終於不耐煩了:“幹什麼?有完沒完了?”
魏之遠自顧自地笑了起來,低低地說:“死都值了。”
這句話真心誠意到誰都聽得出來,魏謙胸口狠狠地窒了一下,但他無從表達,只是走過去,在魏之遠腿上打了一巴掌:“起來,床單都讓你滾成鹹菜皮了。”
魏之遠順從地爬起來,站在一邊,看著他把亂七八糟窩成一團的床單拉好,又把已經團成一卷蜷縮在牆角的被子拽回來。
“哥,我可以……”魏之遠頓了頓,“唔,算了,沒什麼,我還是回自己屋裡吧。”
魏謙背對著他,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是過了一秒鐘後,魏謙淡淡地開口說:“櫥子裡還有個備用的枕頭,去拿過來。”
魏之遠猛地抬起頭:“小寶還在家呢,你……”
魏謙打斷他:“沒事。”
他並不知道自己已經告訴小寶了,也並不是沒節操到立刻就適應這種詭異的關係、立刻就能全盤接受兄弟爬上了他的床這種事實,魏之遠看得出來……他只是,不想讓自己覺得難堪而已。
說不定方才的走火,他也都覺得是他自己惹出來的,所以打算悶不做聲地一個人擔了。
魏之遠輕輕地把枕頭放下,鑽進了被子,試探性地伸出手,抱住了已經躺好閉上眼,似乎光速入睡了的魏謙。
魏謙沒有動,沒有睜眼,他不想在那小崽子面前表現出害羞之類的情緒,只好緊張兮兮地端出“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架子,假裝從容。
不過十分鐘以後,魏謙終於還是忍無可忍地扒開了魏之遠的手:“你別跟個探照燈似的死盯著我行不行?”
魏之遠連忙從善如流地眯起了眼盯著。
得,這回成顯微鏡了。
他把魏謙拖回被子裡,輕聲說:“你先睡,我還在做今天的功課。”
魏謙:“什麼功課?”
“反省。”魏之遠閉上眼睛,用耳語的聲音對魏謙說,“從早晨開始。接到照片的時候,我有一瞬間是高興的,甚至不受控制地偷偷看了那些照片好幾眼。”
魏謙:“我怎麼沒看出來?”
“我自己都沒感覺出來。”魏之遠說,“只是個一閃而過的念頭,所以才要事後一點一點抽繭拔絲地回憶。我記得你桌上的茶杯墊圖案——我在你辦公室好長時間了,都沒注意過你用什麼杯墊,唯獨今天注意到了,因為靠牆的那張照片當時就放在杯子旁邊,我一定是多瞟了好幾眼,才會印象深刻。”
魏謙震驚了,他從來不知道還有人像福爾摩斯驗屍一樣研究自己。
這都誰教他的?
絕不可能是老熊,老熊要是有這麼高的悟性,早就成真仙了,還用得著每天裝模作樣地假仙?
“我分析這個竊喜有兩個原因吧,”魏之遠接著說,“一個是我對你的心見不得光已經很久了,我當然希望它有一天能光明正大,但是那可能會傷到你,傷到很多人,所以這回通過別人的手傳出來……別管真的假的,我都有種自己在‘無辜’的情況下得償所願的錯覺。”
他頓了頓,繼續說:“當然,還有一個更深一點的原因,就是我還是想折磨你……剛才不小心禿嚕出實話了。我雖然心裡決定為你修行,但還是忍不住恨你不回應我,我還沒法完全坦然。如果因為我而讓你痛苦,我會有種自己在你心裡有分量的錯覺……這樣我可以假裝自己對你很重要,算是……刷存在感吧。”
“不是,你等等。”魏謙撐起上半身,“你每天臨睡前就這麼……這麼……血淋淋的一通?”
魏之遠睜開眼,坦誠地說:“是啊,還有呢。我剛才說過,死也值了,當時真那麼想的,可是現在回過神來,又開始不滿意了,抱著你的時候,我又有了一個念頭,想著剛才要是能做全套就好了——貪心不足……唉,一點欲/望得到滿足了,很快就會又有新的不滿。”
魏謙:“……”
他不知道魏之遠當著自己這個被妄想的當時人面,究竟是怎麼大喇喇地說出這番話的。
魏之遠沖他笑了笑:“我發誓,真的就是一個念頭,還沒到它放大的時候呢——你蓋好,別凍著。”
那天臨睡前,魏之遠在魏謙耳邊說:“這不是血淋淋的,人心隔肚皮,可是何必對自己也隔肚皮呢?好多事只是自欺欺人而已,藏起來對自己沒什麼好處,藏得多了,人就容易軟弱,對自己越是坦誠,就越是能得到無堅不摧的力量。”
第二天,魏謙一起來就有一點感冒,可能是前半夜吹的,也可能是後半夜他一直擔心單人被太小,總把被子往魏之遠那邊推,結果著涼了的緣故。
不過這都是細枝末節,早晨最兵荒馬亂的事,是宋小寶早起戴著耳機壓腿,剛壓完一輪準備放鬆一下做第二輪的時候,就看見她的小哥哥從大哥屋裡出來,還親密地沖屋裡的人問:“哥,早晨想吃點什麼?”
直到魏謙出屋,小寶那能塞進一個鴨蛋的嘴也沒合上。
魏謙看了她一眼,沒解釋什麼,盡可能表現自然地收拾洗漱,像往常一樣若無其事地叫她過來吃飯……只不過一早晨沒和她對視過。
而後他以上班為藉口,落荒而逃了……比平時足足早了二十分鐘。
會議室裡還沒有人,魏之遠倒了杯茶,打開電腦,對魏謙說:“昨天晚上忘了跟你說了,我們用了一點非法的技術手段,黑進了王棟樑身邊幾個人的電腦,拼湊出了一點資訊,他們有一本陰陽賬,可惜是手錄的,只有幾頁掃描版洩露出來,資訊不全,但是涉及到的幾個帳戶往來,我們都已經在追蹤了,給你看看。”
魏謙沉默了片刻:“我不希望你沾上這種事。”
“你希望我怎麼樣?”魏之遠雙手撐在會議桌上,笑盈盈地問他,“三好學生一樣地默默寫我的程式,賺幾個零用錢回來向你討要獎賞嗎?”
他撿起一根簽字筆,在手指間轉了幾圈,歎氣說:“你是多缺乏安全感啊,只肯對自己豢養的東西有感情。”
魏謙面無表情地說:“豢養誰?你?我有病啊,養你這麼個混帳東西整天找氣生,你怎麼越大越不要臉?”
魏之遠好像很愛聽他數落自己,一個字也不反駁,嬉皮笑臉地把筆記型電腦的螢幕轉到他面前,立刻堵住了魏謙的嘴。
半個小時以後,管理團隊的人到齊了。
“當地政府剛剛換屆,一把手是個外地空降來的。”三胖說,“這就是為什麼這個節骨眼上出事,王棟樑急著要重新疏通關係的原因。市政那幫人現在態度很模棱兩可,一來新領導剛到任,沒來得及摸清楚這地頭蛇的水有多深,二來這大領導也是快退休了,準備無功無過地收個尾,不想在自己任期鬧出什麼事來晚節不保。”
“鬧不鬧出事來,由不得他,也由不得王棟樑。”魏謙說。
馬春明翻看著內部秘密傳閱的一些東西,正人君子地舉手準備發表高論:“我們可以向司法機關舉報,這個人……”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
“閉嘴。”魏謙用兩個字就簡短地結束了他的發言。
馬春明直腸子,在他認為要緊的立場上,從來不吝于和大老闆叫板的,立刻跳起來:“我反對使用不正當的手段!”
“沒人說要使用不正當的手段。”三胖把他按回座位上,“博士,你不懂就先聽著吧,正當的手段也不是只有你那種直眉楞眼的。”
“他就是把柄再多,這個事,也得讓當地政府去做。”魏謙點了根煙,“我們出面成什麼了?那是狗咬狗。”
馬春明:“可談總剛才不是說……”
“行,過兩天我過去一趟,打個前戰。”三胖越過他,接過了魏謙的話音。
馬春明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三胖平時不管業務,馬春明平時不管公關,倆人在一起基本上是雞同鴨講。
三胖歎了口氣,只好耐著性子,給這個在某些方面榆木腦袋一樣的博士解釋。
“我可以通過以前的幾個朋友請到當地公安的幾個人,紀檢那頭也聯繫到了,再來幾個作陪的,”三胖掐指算了算,“連帶市政的幾個人,湊一桌席。”
他頓了頓,低聲補充了一句:“到時候就得請投資部儘快把專案建議書做好了。”
投資部經理笑了笑:“我跟小遠一見如故,有他幫忙,肯定快。”
儘管每個人說話都語焉不詳,可馬春明到底聰明,呆了片刻以後,還是反應了過來,他喃喃地說:“這……太……”
“內部資料注意保密,散會吧。”魏謙沒解釋,拍了拍馬春明的肩膀。
“太險惡了。”馬春明說。
“你見過幾個壞人,就敢腆著臉說世道險惡了?”魏謙看著他笑了笑,“我都還覺得挺安樂的呢。”
☆、第六十二章
每一個項目做下來,都是一場對人脈和市場精准度把握的考驗。
粗放型的發展,撞大運式的經營,很快就會被行業的大浪淘去,這是當年魏謙之所以留下馬春明這只大猴子的原因——即使馬博士是個榆木疙瘩,他也是個思路極其清晰的榆木疙瘩。
馬博士雖然不大抛頭露面,但也多少瞭解魏謙他們的處事方式,所以當場一聽就明白了。
三胖所謂的“打前戰”是第一次暗示,儘管他過去也只是吃吃喝喝扯個淡,但暗示了他們在當地的關係網是通暢的,要做得足夠隱晦,也要給足對方面子,省得讓人以為他們是在逼宮,然後投資部所謂的“專案建議書”裡,當然會有夾帶,夾帶多少,就是展示他們能掌握多少東西了。
這就像一棵大樹,露出樹根的一角給別人看,讓對方有個冰山一角的猜測。
所以說要魏之遠幫忙。
“然後你打算怎麼辦呢?”馬春明追到魏謙的辦公室問。
魏謙叫狗一樣地沖他勾勾手指,把馬春明叫進了屋裡,遞給他一塊U盤:“去列印出來。”
那是一份將近一百頁的項目策劃書,馬春明用再生紙打出來,厚厚的一打,訂都訂不上,他有些難以置信地看了魏謙一眼:“你做的?你怎麼有時間弄這個?”
魏謙側頭打了個噴嚏,有些甕聲甕氣地說:“那你就別管了。”
一直在旁邊不怎麼吭聲的魏之遠走過去,彎下腰摸了摸他的額頭,接了一杯滾燙的熱水放在魏謙面前,交代說:“喝了,我現在出去給你買藥。”
說完,他就真的穿上外衣出去了。
馬春明奇怪地抬頭看了魏之遠一眼——儘管他作為獨生子,沒法理解兄弟姐妹愛,但是憑藉他的生活經驗和貧瘠的想像力,怎麼都覺得“弟弟”這種生物就是熊孩子的代名詞,從沒見過魏之遠這樣的……殷勤周到得跟男朋友似的。
但是馬春明的目光落到他們鬼見愁老大身上,立刻就不由得風花雪月全碎,打了個寒冬臘月裡喝了一壺冰水的哆嗦。
“我一定是走火入魔了。”他想。
馬春明閱讀速度極快,一目十行,據他自己吹,還能過目不忘。
看完,博士收斂了自己驚悚而猥瑣的小心思,皺了皺眉:“產業園的概念確實非常有噱頭,如果真的能培植起來,稅收,乃至於產生的就業都非常有吸引力,但是恐怕沒那麼容易做成吧?”
魏謙在一片熱水冒出的白氣後開口說:“不容易,但是事在人為。”
“我覺得產業園這個東西,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當然,A市那個地方,從自然和人文環境上來說是有可行性的,可你不覺得不夠嗎?而且你不覺得這個定位太高了嗎?以‘文化和高新技術’為核心,這樣的產業園大多是自發聚集,或者由政府通過減免稅收、設立獎項扶植出來的——政府那邊肯定不幹,我認為那邊沒有成熟的土壤。”
魏謙說了一個非常著名的國外遊戲品牌,問馬春明:“聽說過嗎?”
馬春明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小遠他們參與制作的。”魏謙說。
馬春明想了想,又問:“所以你打算利用他的關係引來知名品牌?你給人家提供什麼,吸引他們來?”
“政府沒有減免稅收政策,我就減免租金。我給他們最棒的工作環境,最廉價的費用,優秀的企業可以用技術股來入股物業。我還要在山清水秀的地方先開出一片專家公寓,精裝修,照著高端度假公寓的品質,怎麼漂亮怎麼來,找最好的物業團隊來經營,作為配套,剛開始可以免費,等園區成熟了,再把成本攤進辦公區的租金裡。”魏謙輕輕地敲了敲桌子,“知名品牌進駐,政府第一時間就有政績和稅收,而且靠他們還能吸引上下游的服務商,短時間構造出完整的產業鏈。”
工作狂馬春明聽他簡單一說,心裡立刻就能估算出大概的投入。
這個項目承擔了巨大的風險和巨額的資金成本,而前幾年,可以預見的,幾乎不會有收入。
他們所有的、全國各地的大小項目所得的利潤,可能全部都要搭進來養這一個地方,而就像某個軟體公司用其所有的業務收入支撐一個辦公軟體團隊一樣,最後很可能證明這個傾所有人之力苦苦支撐的東西就是沒有出路的。
數十個億的投資,漫長的回收期,每天的融資成本可能高達上百萬。
有可能中途爛尾,也有可能走到最後,發現是死局。
馬春明怔怔地在那坐了一會,好半天,他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近乎自言自語地說:“你膽子也太大了……為什麼?”
馬春明知道,魏謙就算是瘋了,也不可能用這麼大一筆資金,就為了跟王棟樑鬥氣。
更重要的是,魏謙也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一個人弄出這樣詳盡的策劃書,當中大量的、涉及多個省市的調研以及宏微觀各種層面上的深度的分析,沒有幾年的工夫,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
光這一份策劃書,拿出去賣,馬春明都能估量出其不菲的價值……問題是有多少人敢真的動手做?
A市政府絕對很難找到第二個人肯給他們做這樣的項目,相比起來,他們原本的稅收大戶王棟樑,就真成了個只能惹是生非造成社會不穩定的純流氓——何況他還涉嫌偷稅漏稅。
“十年前,有一個人跟我說過一段話——這個人我一直很佩服他,除了在老婆面前昏頭看不清腳底下的路之外,我覺得他有種能穿透時代的目光。”魏謙緩緩地說,“他當時告訴我,勞動力的時代已經過去,當時我們即將迎來的,是資本的十年,而技術的春天緊隨其後。現在十年已經過去了,他說對了,我賭他下一個十年也是對的。”
馬春明當然聽得出這個人是誰,他的眼睛隨即亮了起來。
魏謙嗓音有點啞,咳嗽了幾聲,繼續說:“總有一天,蓋了房子就賣的時代會結束,政策性或者市場性崩盤在我們國家的背景下,出現的可能性或許很小,但地區之間不平等的發展,會造成優質地塊逐漸消失,而價格會相應地變得非常高。也有可能,由於經濟出現泡沫,我們現在這種過剩的融資管道被掐斷,高額的利息導致利潤空間被進一步壓縮,行業走到那種衰朽的地步,再想掉頭就晚了……”
魏謙說到這,嗓子更癢了,忍不住又是一陣咳嗽,感冒好像比早晨還要嚴重一些。
馬春明似乎是為了表示關心,隨口說:“啊,你感冒啦?要多喝點水。”
然後他極不長眼地忽略了魏謙已經空了半天的杯子,急切地往前挪了挪椅子,催著他說:“然後呢?”
他用口頭語言和肢體語言同時表達著:我剛才就是客氣客氣,你還是自己管自己吧。
魏謙:“……”
他忽然間就明白為什麼這貨會被老婆甩,果然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魏謙只好自己拖著有點發沉的腿站起來,重新倒了杯熱水,接著說:“那時行業中會有無數的中小企業死在長期的動盪裡,能健康長久、而不是苟延殘喘地活下來的,兩根支柱中間必須有一根——產業型的物業,或者全球暢通無阻的資產證券化。”
馬春明聽到這裡,整個人已經和打了雞血一樣蹦了起來:“我知道了!要麼自己變成造血幹細胞,要麼變成流動的血液中的一部分!”
魏謙靠在牆上,好像對他的反應敏捷很滿意,點頭說:“我的大概意思都在這裡了,這件事成功與否,就看你的了,你可以從每個駐外地項目公司裡挑自己的人,組成一個臨時團隊,專門做這件事。”
馬春明一拍桌子:“只要這份策劃書能說服當地市政府,我兩個月之內給你一個切實可行的操作方案。”
他說完,大馬猴似的來了精氣神,好像打算一頭紮進去就不出來了。
這時,魏謙卻猶豫了一下,忽然開口叫住了他。
“老馬,耍手段這種事,你不會、看不過去,都正常,有的是人能做,連幾歲的小孩都會為了爭寵偷奸耍滑,別說那些生意場上摸爬滾打了好多年的大小狐狸們了。但那些終究只是細枝末節的輔助工具。有的人手段高超地耍了一輩子,他們也就混成這樣了,真正能走得遠的關鍵,是有你這樣的人。”
馬春明愣了一下,而後,他的臉突然飛快地漲紅了,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魏、魏董……”
他跟了這個非常難伺候的男人已經有五六年了,魏謙給了他一份工作,一個機會,甚至是一重尊嚴,馬春明一直是心懷感激的,可直到這一刻,他才驟然從心而生出了那種“士為知己者死”的念頭。
馬春明眼眶飛快地一酸,幾乎熱淚盈眶,張了張嘴,卻再一次口拙地詞窮了。
魏謙懶得看他感激涕零,像打發狗一樣揮了揮手,頗有幾分怨念地說:“要不然我能容忍你這傻逼這麼長時間?滾吧,看見你就覺得礙眼……連給衣食父母倒杯水的眼力勁兒都沒有,要你有什麼用?看耍猴嗎?”
馬春明歡天喜地地被他惡損了一頓,走出老闆的辦公室,就在這時,魏之遠回來了。
魏之遠沖他客客氣氣地點了個頭,帶著一身寒意走了進去,馬春明想了想,腳步又轉回來,決定觀摩一下“有眼力勁兒”的人是怎麼做事的,好多學兩招,便於以後結草銜環用。
他看見魏之遠呵了口氣,搓了搓手,把雙手弄暖和了,才走進去,替魏謙拿出了小藥片,看著魏謙吃下去,然後彎下腰,用自己的額頭輕輕地貼了魏謙一下。
“有點發燒。”他聽見魏之遠輕聲地、用商量的口氣說,“先跟我回家好不好?”
馬春明幸災樂禍地想:這回馬屁准得拍到馬腿上,死變態從來輕傷不下火線,頂多變本加厲地折磨手下的人,才不會中途翹班呢。
誰知魏謙只是皺了一下眉,竟然沒說什麼,任由魏之遠取下他的大衣,披在他身上,又拎走了他的車鑰匙和包。
馬春明:“……”
兩秒鐘之後,他回過神來,連忙在魏謙發現之前溜下了樓,躲進了樓下拐角處的公廁,偷米的耗子似的鬼鬼祟祟探出頭,看著魏謙被魏之遠帶走了。
“他怎麼就能沒挨打也沒挨駡呢?”馬春明喃喃地說,最後百思不得其解,“這不科學!”
第二天,來自北方的寒流就侵襲了整個城市,魏謙好像天氣預報一樣,開始他每年初冬例行的咳嗽……他的止咳方式就是抽煙。
魏之遠趁他不注意,把他家裡和辦公室的煙捲成了一包,縮進了櫃子裡,鑰匙隨身帶好,只在外面給他剩了一盒,不由分說地宣佈:“硬改變生活習慣對身體不好,我不會強制你硬戒,不過從今開始,實行配給制度,這是三天的量,你自己看著分配,早抽完早沒。”
魏謙:“……”
他沉默了片刻,一字一頓地問:“你是蹬鼻子上臉啊?”
魏之遠笑容可掬地看著他,頗有暗示意味地點了點自己的嘴唇,意思是:你親也親過,摸也摸過了,打算不認帳嗎?我當然有權利管。
魏謙深吸一口氣,耐著性子說:“別鬧,你小時候怎麼沒那麼難伺候?鑰匙給我。”
魏之遠:“我那時候拿你當男神仰慕,別說煙味,你身上十天不洗澡的味我都愛聞,現在不一樣,你以後是我的,我想讓我的人多活幾年,有什麼不對?”
“放屁。”魏謙站起來,打算動手收拾他。
魏之遠連忙退到牆角,雙手扯住自己的領口:“別過來!過來我脫衣服了!”
魏謙:“……”
魏之遠露出小虎牙一笑:“我室友是個黑人暴露狂,跟他學的。”
“你他媽去國外那麼多年,就跟洋鬼子學會了脫衣舞?”魏謙青筋暴跳,“有本事你脫!”
誰知魏之遠竟然真的有本事,說到做到地一把將自己的襯衫從毛衣里拉了出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扯開了一溜扣子,並且把手按在了自己的腰帶上:“脫了,你還想看我脫褲子嗎?”
就在這時,陪著Alex逛完本地景點的宋小寶推開了大門。
她看見此情此景,再一次當場化作一塊表情驚懼的門板,保持著可笑的姿勢僵立在了那。
Alex從她身後探出頭來,眼珠一轉,口無遮攔地說:“哇!強/奸!太勁暴了,我還是第一次見到現場呢!”
他觀賞錢塘江大潮般的遊客口吻終於讓魏謙惱羞成怒,但是此時既不便當著外人的面過去踩魏之遠一頓,也不便當面數落小寶的客人,只好面無表情地轉身回屋,把門摔得山響。
魏謙重重地往床上一躺,心想:“這兩個混帳討債鬼。”
魏之遠在外面不慌不忙地系好扣子,看了他們倆一眼,體貼地沒去打擾宋小寶。
自從那天早晨,她撞見他夜宿魏謙的房間之後,宋小寶就以“帶假洋鬼子遊玩本地著名景點”的名義,開始神龍見首不見尾起來。
魏之遠知道她還是難以接受——其實換誰都難以接受吧?她沒像當年三胖一樣搞破壞已經很給面子了。
一分鐘以後,宋小寶默不作聲地進了門,神色木然地在Alex身後把自家門帶上關好,然後她站在窄小的玄關處,連鞋也沒換,突然毫無徵兆地“嗷”一嗓子哭了出來。
那可是真正的嚎啕大哭,把Alex和魏之遠都嚇了一跳,連已經回屋的魏謙都給驚動了,但魏謙猶豫了一下,卻還是沒有出來,只是站在門口,把臥室的門撥開一條門縫,有些緊張地聽著外面的動靜。
Alex不知所措地輕輕拍了拍她:“離離?這是幹什麼?哎……別哭了,臉都花了。”
宋小寶充耳不聞,她自顧自地哭到了上氣不接下氣的地步,累得不行了,就慢慢地靠著鞋櫃子蹲了下去,抓住了不知什麼時候走到她身邊的魏之遠的褲腳,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好一會,她劇烈的哭嗝才略微平息了一點,魏之遠聽清了她斷斷續續的話:“我……我把哥哥讓給你了,你以後別、別氣他。”
魏之遠蹲下來,伸手按了按她的頭頂,輕柔地反問:“我什麼時候氣過他?”
“也……也是啊。”宋小寶吸溜了一下快要流出來的鼻涕,隨後,她又忍不住悲從中來,“那以後沒人疼我了嗎?”
魏之遠笑了起來:“胡說。”
宋小寶想了想,也是覺得自己杞人憂天,可是她不明白為什麼,還是覺得心裡難受,從小到大,周圍的痛苦和糾結總是和她隔著點什麼,她一直忽略它們的存在,而現在,她似乎終於像晚熟的身體一樣,長成了晚熟的精神世界,隱約觸碰到了一點,就立刻嚇壞了一樣地無所適從起來。
她於是不說話了,乾脆痛痛快快地坐在地上大哭了一場,心想,權當是排毒養顏了。
氣溫很快急轉直下,魏謙的感冒簡直像好不利索了,無論是吃藥還是魏之遠無微不至的小心照顧,那病毒都好像打定主意要在他身上逗留七七四十九天。
魏謙也很快就不放在心上了——因為A市那邊進展順利,可疑的人很快都鳥獸散了,王棟樑那頭接連被捅出了好幾起夠得上刑事犯罪的案子,快要捉襟見肘,所有人都感覺十分喜聞樂見。
而馬春明的團隊也以極快的效率運轉了起來,策劃書送到A市政府那頭,市長親自請了逗留在那邊的三胖吃了頓飯,態度十分親切,好像一夜之前和三胖成了忘年交。
那天下了場大雪,魏謙下班走的時候,看見馬春明還在那加班,他提醒了一句路上小心,就豎起衣領回去了。
雪越下越大,天氣預報已經開始了極端天氣預警,臨到晚上十點鐘時,魏謙突然接到了馬春明的電話。
非公事馬春明很少打擾他,主要他們倆也沒什麼話好說,這一回,馬春明帶著哭腔在那頭說:“老大,救命。”
魏謙嚇了一跳,還以為公司出什麼事了。
馬春明下一句話說:“我掉下水道裡了。”
魏謙:“……啊?”
馬春明真掉進下水道裡了,不是鬧著玩的。
魏之遠死活不讓魏謙出門,兩人爭鬥了一番之後,魏之遠用了個賤著,把他反鎖在家裡了,自己開車出去救那只見鬼的大猴子。
他找到馬春明的時候,那傢伙已經被圍觀路人給送到醫院了。
大雪埋了整個城市,厚的地方能沒過人的腳脖子,馬春明是深一腳淺一腳地在路邊走的時候,一不留神踩進了一個掀起來的井蓋裡。
好在他命大,在劇烈的撲騰中只掉進去了半個人,把腿摔骨折了,沒有直接消失在城市下水系統中。
他的包掉下去找不著了,身無分文,魏之遠只好替他墊付了住院費用。
馬春明一臉心如死灰地躺在病床上,魏之遠跟他不熟,也沒好多問,只好先回去,等第二天白天,魏謙才到醫院看了他一眼,問明瞭情況。
“我車昨天送修了,本想直接坐地鐵回家。”馬春明語無倫次地說,“但是她……就是我前妻,給我打電話說……說她病了,快到新年了,我……”
“你就頂著大雪出去,然後掉下去了。”魏謙說。
馬春明擠出一張要死要活的憂鬱微笑。
魏謙在厚重的圍巾裡重重地咳嗽了幾聲:“該。”
馬春明往後一靠,用力地躺在了床上,喃喃地說:“我把我所有能給她的都給她了,從今以後,我的愛情就死了。”
魏謙毫無同情心地說:“你也跟著一起賤死得了。”
馬春明把病床上的枕頭拿起來,大逆不道地向他的老闆砸去,遷怒地說:“我看出來了,你這種沒心沒肺薄情寡義的變態就和她一樣,你們生來就是為了辜負別人的!”
魏謙接住他砸過來的枕頭,沒來得及收拾膽敢以下犯上的馬春明,先反射性地看了魏之遠一眼。
魏之遠仿佛在等著他的目光,意味深長地對他一笑。
那天之後,他們沒有更進一步的接觸,魏之遠偶爾也只會開幾句口頭上的玩笑,一直規規矩矩,沒做出任何逼他的事。
而此時,魏謙驟然從他的眼神裡看出了那種期盼的等待。
☆、第六十三章
“我真的……一直在辜負你嗎?”魏謙心裡這麼想著。
可是除了那天晚上魏之遠被他弄急了流露出了一零星的憤怒之外,魏謙不記得他表達過一點負面情緒。
魏之遠把魏謙接住的枕頭抽走,轉身放回到馬春明的病床上,輕描淡寫地說:“我哥不是那樣的人。”
馬春明和魏謙異口同聲地問:“你怎麼知道?”
魏謙說完就後悔了,狠狠地瞪了不明所以的馬春明一眼。
魏之遠就笑了笑:“薄情寡義的人帶相,不討人喜歡。”
由於馬春明性情沒溜,眼大漏光,他完全沒能觀察到魏謙聽完這句話以後耳朵都紅了,依然很傻很天真地追問魏之遠:“真的嗎?”
說完,他仔細回憶起自己老婆的長相,只是覺得她長得挺漂亮的,儘管一想就傷心,但還是沒看出她哪裡帶了“不討人喜歡”的相。
馬春明非常認真地問魏之遠:“你會看相嗎?能給我看一眼嗎?我是不是這輩子都妻運不旺?”
魏之遠卻瞥見了魏謙的神色,笑意更濃,誠懇地忽悠……不,安慰馬博士說:“不,你只是運道來得晚,之前操之過急,所以遇到的是爛桃花,紅鸞星還沒運行到正宮。”
“什麼?”馬春明難以置信地說,“我都三十多奔四的人了,還沒到正宮?那什麼星的公轉速度也太慢了吧。”
魏謙涼涼地插嘴說:“都是你畫烏龜畫的。”
馬春明聽了,如臨大敵地挺直了腰杆,隨後他以他人生中僅有的幾次機智,做出了僅有的幾次靠譜回復:“有道理,你也愛畫烏龜,你還光棍呢。”
魏謙:“……”
他真心想喪心病狂地把馬博士滅口,可惜沒來得及付諸實踐,病房就又有新訪客了——小菲跟馬春明的助理代表同事們來看他。
馬春明的助理是個剛入職不到兩年的小女孩,都叫她夢夢,大眼睛齊劉海,一笑倆酒窩,也是個小奇葩,整天帶著個破筆記本,跟起居錄小太監似的,讓她做會議記錄,連開完會幾個人互相磕牙打屁的話她也能給一字不落地速記下來。
小小的會議記錄本上,可謂是佈滿了公司高管們大大小小的黑歷史……
倆姑娘還大包小包地帶了禮物。
魏之遠趕緊出去幫她們搬了進來,把一大箱子牛奶放在了馬春明床頭,上面羅著新鮮水果和零食,活像來醫院野餐的。
夢夢乖巧地說:“這個牛奶我們挑了高鈣的,對馬總的腿有好處。”
小菲大姐接著補充:“對,還有助於成年人儘快斷奶。”
魏謙知道夢夢他們這幫新來的小孩都有點怕自己,於是也不久待,轉身招呼魏之遠走,他們倆離開了住院部,下了樓,到門檻處,魏謙自然而然地托了一下魏之遠的腰,用這種親昵的方式提醒他注意腳下。
魏之遠猛地刹住車,難以置信地回過頭。
魏謙跟他在一起的時候,總是處於一級戰備狀態,好像自己在他眼裡,從可以隨便拎著後脖頸子往泥裡摔,也摔不死的變形金剛,變成了一個因為一個眼神、一句話,就能抑鬱而終的林妹妹。
每次魏之遠觸碰魏謙的時候,都覺得他哥像一個坐在水銀杆炸彈旁邊的准烈士——渾身緊張,但大義凜然地忍著不逃。
魏謙見他回頭,若無其事地問:“怎麼了?”
魏之遠一秒鐘也不想浪費,一把拉起他的手,拽著他跑進了停車場,然後把他塞進了車裡。
魏謙被他生拖硬拽,噎了一肚子涼風,這也就算了,關鍵倆人在醫院門口一路狂奔的模樣,實在很像剛從精神科逃出來的。
他咳嗽了幾聲,有些氣喘地質問:“車裡有地方投胎嗎?”
魏之遠用剛中了五百萬、做夢一樣的語氣說:“你……你剛才是摟了我一下嗎?”
魏謙:“……”
他真沒那個意思,只是當一個人的注意力開始放在另一個人身上、又竭力想拐彎抹角地表達一些溫柔的時候,他會下意識地做出那些動作。
然而魏謙聽得出魏之遠話音裡的雀躍和激動,當然也心照不宣地明白他為什麼這麼激動。
他回想,自己像魏之遠一樣大的時候,能像他一樣,做到為某一個人或者某一件事這樣寵辱不驚、還執迷不悔嗎?
魏謙覺得自己不能。
所以他放任了魏之遠把這個小小的誤會保持了下去,沒有解釋,只是大爺一樣地把座位往後微調了一下,斜眼看了旁邊的人一眼:“幹嘛,摟一下你還要收錢啊?門口買葡萄乾的還讓試吃倆呢。”
魏之遠用高溫烤箱一樣灼灼的目光盯著他:“隨便吃,想吃多少吃多少。”
魏謙始終認為自己從骨子裡不算什麼正經人,因為物以類聚,看他身邊這幫貨就知道,可他總是招架不住魏之遠,這一套一套的——如果調戲良家婦女也有段位,這小子到萬惡的海外舊社會紙醉金迷一圈回來,顯然已經到了專業九段的程度。
隨即,他又覺得這個想法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有把他哥當良家婦女調戲的道理嗎?”魏謙匪夷所思地想,“他媽的,含辛茹苦養出了這麼一個臭不要臉的東西,書都讀到什麼玩意肚子裡去了?”
由於魏之遠一路上不停地用赤/裸裸的視線騷擾他,魏謙只好在每次等紅綠燈的時候,都手動把他的臉按到另一邊去。
好不容易心驚膽戰地開回了家,魏謙才沒好氣地說:“以後再這樣,你就給我滾到後面坐著去,小學生都知道為了交通安全不打擾駕駛員……”
魏之遠委屈地說:“可我連句話都沒說,就看看也不行嗎?”
魏謙無言以對了片刻,而後歎了口氣,抬手蹭了蹭魏之遠的下巴,用他最溫和的聲音說:“讓我先試試,好嗎?”
顛簸半生,他還從未試著愛一個人,他甚至不知道該從哪開始,又該遵循怎麼個輕重緩急。
魏之遠一把抓住他的手:“如果有一百步,有你這句話,剩下的九十九步我就是爬也要爬過去……哥,其實我比馬博士賤多了。”
魏謙忽然收斂了之前的種種神色,目光沉下來,他像很多年以前,問那時才到他腰間高的小遠那樣,再次問出了那個同樣的問題:“哥是不是對你不好?”
而時隔多年,只會搖頭的小男孩長大了,會說話了。
這一次,魏之遠摩挲著他的指腹,輕聲說:“世界上再也沒有第二個人這麼疼我了。”
魏謙臉上並無喜怒,只是聽了這句話,靜靜地反問他:“那我疼了你這麼多年,就是為了讓你犯賤的嗎?”
他說完,逕自抽回自己的手,屈指一扣,重重地彈了魏之遠的腦門一下,對一聲悶悶的輕響做出評價:“西瓜熟大發了。”
而後他解開安全帶下了車。
魏之遠愣了許久,才轉過了這句千回百轉的話裡的彎彎繞繞,驀地就忍不住鼻子一酸。
晚飯弄起來很快,Alex要去外地工作了,小寶本來說好了陪他出去吃,誰知新聞聯播剛開始,她就推門進來了。
魏之遠給她盛了一碗皮蛋瘦肉粥,隨口問:“怎麼把你朋友一個人丟下了?”
小寶氣哼哼地說:“經過酒吧街門口,還沒進去呢,就被一個說話聽不懂的洋鬼子漢子給勾搭走了。”
一邊的魏謙頗為意外地放下茶杯:“什麼?我看你們倆走得挺近的,還以為他是你交的男朋友。”
小寶一蹦三尺高:“抗議!哥,你這是對我人格和智商的極大侮辱!”
“得了吧,這倆玩意你有哪個?”魏謙先白了她一眼,而後松了口氣,嘀咕了一句,“不是就太好了,我本來也覺得那年輕人吊兒郎當不像靠得住的。”
“何止靠不住,他簡直……”宋小寶話還沒說完,電話來了。
Alex在那邊微微有點醉醺醺地問:“離離,我是不是在你包裡落了東西?”
他出門不帶包,一般錢和手機就裝兜裡,如果還有其他的東西,就會往小寶包裡塞。
宋小寶一邊去夠自己扔在沙發上的包,一邊問:“什麼呀?”
Alex語焉不詳地說:“啊……那什麼,反正你給我看看吧。”
當時魏謙的注意力原本已經轉移到了電視上,突然,耳邊炸雷一樣地響起一聲高分貝的尖叫,他就聽見小寶“嗷”一嗓子,沖著電話那頭的人咆哮說:“賤A你個臭不要臉的,我操/你大爺,你居然敢把套子和潤滑劑塞我包裡!”
魏謙一口熱水毫無徵兆地嗆了進去,開始了一輪撕心裂肺的咳嗽。
宋小寶這才意識到她在大哥的耳根底下叫喚了一句什麼,頓時覺得整個人都二百五了,只好氣衝衝地匆匆結束了這通沒節操的對話:“自己再買一套去,我不給你送,你經紀人到底是怎麼忍受你的,要是我,早把你削皮煮了。”
她掛斷電話前,魏謙還從電話裡聽見了Alex囂張的大笑,其中夾雜著一句:“我可以改行去給貓糧廠當會計,上次那貓糧廠老闆還聯繫我呢!”
宋小寶羞憤欲死地想在兩個哥哥眼皮底下把某些東西處理掉,魏之遠卻一直在旁邊盯著那沒來得及拆包的小盒和小瓶子出神,在她一把抓起來想往垃圾箱扔之前,心神不在家的魏之遠忍不住出聲:“哎,那個……”
話音沒落,他就回過神來,頓時後悔了,在桌子底下的手把腕子上的串珠轉得陀螺一樣,幾乎成了一片殘影,愧疚於色/欲竟然這麼輕易就打敗了他。
而更尷尬的是,小寶聽見後,仿佛“明白”了什麼,遲疑了一下,她又緩緩地把準備扔的東西放回了桌上,然後她抿抿嘴,小心翼翼地往魏之遠面前推了推。
宋小寶端起粥碗,保持著站立的姿勢,以武松“三碗不過崗”的架勢,兩口把瘦肉粥灌下去了,好懸沒噎死,她貼著牆邊到廚房,四腳翻飛地沖洗了碗筷,又貼著牆邊小碎步地回來,頭也沒敢抬地默默回自己屋裡去了。
她以一系列的肢體語言,此時無聲勝有聲地說:“你們自便,當我不存在吧。”
剩下魏之遠和魏謙面面相覷,中間的桌子上擺著這兩小件存在感十足的東西,電視裡,天氣預報的片頭曲悠然響起……
好一會,魏謙飛快地移開視線,假裝自己什麼都沒看見,認真地研究起晚報上數獨和謎語的那一頁,甚至好像突然對弱智無比的推理小遊戲感興趣起來。
魏之遠經過了一系列嚴酷的思想鬥爭,轉成了螺旋槳的串珠也沒能打住他思緒一路朝著齷齪的方向狂奔而去,於是他人不知鬼不覺地偷偷把桌上的東西收了起來,裝進兜裡。
魏謙在客廳裡實在如坐針氈,沒過多久,他就找了個藉口,回自己房間了。
他在書桌前正襟危坐地打開電腦,然後面色凝重地打開了流覽器,遲疑了一下,最後,在百度搜索欄裡一本正經地搜索起“怎麼找到同性戀色/情片”這種囧囧有神的問題。
而後,魏謙好像做市場調研一樣,開始分析各種龐雜的資訊,但是搜到的線上位址大部分早就被遮罩了,明顯的黃/□站或者不明下載位址他總覺得裡面會有病毒,不大敢隨便進去。
原本不知道想幹點什麼“壞事”的魏謙就這樣,就這個問題嚴肅地跟各大搜尋引擎較了一晚上的勁。
誰知還沒弄出個結果來,忽然,他的門被人從外面擰開了。
魏謙手一哆嗦,連忙試圖關上搜尋網頁面,誰知也不知道一不小心點進了什麼東西,一陣奇怪的聲音立刻從音箱裡傳了出來,他汗毛都炸了起來。
魏之遠站在門口,木然地舉起手裡的蘋果和水果刀:“我就是想問問你吃不吃……”
魏謙:“……”
當然,他覺得最冤枉的是,螢幕上分明什麼都沒有,剛才那動靜就是那缺德網站打開時的背景音!
魏之遠在門口戳了幾秒,思考自己是做聖人還是做凡人,眨眼的工夫,拉鋸的“聖人小人”就被“凡人小人”毆打成了一堆渣渣——他果斷的把水果刀和蘋果都丟下了,側身閃進魏謙的房間,並且回手鎖上了門。
“哢噠”一聲,屋裡好像崩起了一根隨時會斷的弦,緊張得近乎窒息。
但隨即,窒息的弦松了——魏之遠瞥見了魏謙滿屏的搜索結果和那張臉上百口莫辯的憋屈,他頓時忍不住了,直接從桌子上笑到桌子底下,最後被魏謙一腳踹了出來:“笑屁啊笑。”
魏之遠靠著他的桌腳,坐在地上,揉了揉眼角笑出來的眼淚:“哥,我移動硬碟裡有兩個G,密碼是你名字的全拼,你要嗎?都拷給你。”
這一句話總共沒幾個字,但魏謙覺得自己竟然能從中找到好幾個收拾魏之遠一頓的理由,可當這些理由全都堆砌在一起時,又好像產生了坑爹的“負負得正”結果,魏謙腦子裡難以自抑地浮現了一個畫面,魏之遠獨自一個人坐在屋裡,敲下他名字的全拼,然後……
“哥。”
就在他還沉浸在一片混亂中的時候,魏之遠卻不知什麼時候止住了笑聲,魏之遠試探地抓住了魏謙的腳踝,輕而易舉地就擼起了薄薄一層的褲腿,撫上了魏謙的腿。
魏之遠對上魏謙的目光,他輕輕地說:“看片還要等我去拿,你現在想要現場版嗎?”
他說著,捧起魏謙赤/裸的腳,在魏謙的腳側上緩緩地蹭著,突然低下頭,在他腳背上輕啄了一口。
魏謙觸電了一樣地縮回了自己的腳:“小遠!”
魏之遠順勢站起來,雙手撐在他的椅子把手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謙兒,你想試試嗎?”
他身上傳來浴液溫和的味道,一抬手合上了魏謙的電腦,把他的檯燈調到了最暗的檔,輕輕地揭開魏謙的領子:“你要是不願意,就像剛才一樣踹開我,好不好?”
魏謙的臉色在昏暗的燈光下晦暗不明。
魏之遠的動作極其輕柔,儘管他寒冬臘月裡額角已經浸出了汗。他已經發現了,他哥出於某些原因,對過分親密的關係和肌膚接觸都十分抵制,“某些原因”他不願意細想,但是也多少能猜到一些。
他並不像讓魏謙覺得不適,於是一直努力地壓抑著自己。
他的十丈軟紅塵就在掌中,而一切空靈或澄淨的禪定都灰飛煙滅,他只想要把自己溺死在裡頭。
魏謙低聲叫了他的名字:“小遠。”
魏之遠就像個突然發了瘋的人一樣,一把拉起了他,而後雙手攬住他的腰,把自己和他一起摔在了床上。
柔軟的床鋪發出“嘎吱”一聲嘶啞的尖鳴。
二十年前就對他關閉的閘門徹底打開,魏謙閉上眼睛,仿佛聽見了河水一樣潺潺流過的水聲。
他覺得自己身上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欲/望的漩渦裡緩緩流逝,沉寂的血管中再次燃起新的激流。
如果沒有魏之遠……
他一輩子也學不會像Alex一樣玩世不恭,至少打死他也做不出丟下自己的公司,轉頭去貓糧廠當會計的事。
他也學不會像馬春明那樣單純地做喜歡的事,他甚至沒有一個成型的、能說得上來的理想。
物質的豐富會掏空他的精神,過些年,小寶也許會走紅,也許會結婚,無論走哪條路,她都會漸漸離開他……
也再沒有人需要他不眠不休地背負著沉重的責任,工作狂一樣的拼命了。
那原本是他的終點。
“我操,疼!”魏謙忍不住用變了調子罵出聲來,“你他媽能輕點嗎?殺豬啊!”
……但現在恐怕不是了。
作者有話要說:拉燈~
☆、第六十四章
“小寶說我中毒已深、時日無多了,我覺得她說得對。
我感到很痛苦,非常不想死,不知道怎麼和哥說。
枕頭下面我放了兩塊五毛錢,老師說死人留下的東西叫遺(yi)產,那我有兩塊五的遺產。我想買一瓶飲料喝,我還沒喝過玻璃瓶的汽水,後來沒買,我想,還是留給哥哥吧,你別忘了拿走。
不過我還是挺想喝的。
等我死了,你能別把我扔了嗎?老師說死人要被埋在地下,你能把我埋在家門口嗎?
我的一生雖然很短暫(念zan,就是很短的意思),但是很有意義。我也不知道有什麼意義,老師總說人的一生要有‘意義’,那我也有吧。
我最喜歡的人是哥哥,第二喜歡的人是小寶,沒了。
雖然很有意義,但是還是不想死。”
魏謙淩晨四點的時候醒了。他不知自己做了個什麼夢,也許夢見了過去的事,他一睜眼就想起了魏之遠小時候寫的那封遺書。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看到了另外一封遺書的緣故。
這個事,要從馬春明半夜掉下水道裡打電話求救說起。
當時小寶也不在家,魏謙本想出去看看,可他那天咳嗽得厲害,魏之遠死活不讓他出門。
一般遇到這種情況,魏謙都不和人爭辯,他會表現出自己當慣了老大的做派——用實際行動表明,這裡老子說了算,你有異議?哦,不好意思,當屁聽了。
所以魏之遠發現講理無效,只好胡攪蠻纏。在魏謙出門的一瞬間,魏之遠躥出來,用後背堵上了門,而後以迅捷無比的動作和專業技巧,一把抓住掛在門口衣帽架上的領帶,一拉一拽,一網一兜,三下五除二就把魏謙兩隻手綁在了衣帽架的掛鉤上。
魏之遠打的也不是什麼高科技的死結,一解就開,勝在手腳夠麻利,動作夠快,趁著魏謙被他綁住這麼幾秒鐘的工夫,他回手掏出了魏謙的車鑰匙,把門反鎖上,飛快地跑了。
魏謙這個人,平時在家裡和在外面的處事風格,就像是人格分裂一樣,在外面遇到這種情況,他第一反應永遠是解扣,但是在家,他的第一反應永遠是先發脾氣罵人。
魏謙毫無耐心地用裡一拉,直接把綁著他的領帶扣給硬拽開了,衣帽架跟著就“啪嚓”一下倒了下來,上面掛著的東西掉了一地。
“我操。”魏謙低頭觀察了幾秒,決定甩手扔著,才不管收拾。
但是就在他打算邁過倒架的衣帽架時,他看見魏之遠掛在上面的包摔開了,裡面滾出了兩個筆記本,一本還是攤開的。
魏謙猶豫了一下,擔心他包裡有電子設備之類的東西,怕給壓壞了,於是屈尊降貴地彎下腰,把魏之遠平時隨身帶的包給扒拉了出來,這時,他才發現魏之遠的包異常的不高科技,裡面連副耳機也沒有,就插了幾隻筆,其他的就是那倆軟皮本了。
滾在地上攤開的那本上,寫滿了各種各樣別人看不懂的代碼和筆記,中英文夾雜,魏謙饒有興致地翻了兩頁,雖然不明白,但是覺得挺厲害,然後他拍了拍上面落的灰,放在了一邊。
他本想著另一個也是一樣,拿起來輕輕抖了一下,誰知那東西也不知是哪個世紀的老古董了,險些讓他一下給抖散了,裡面夾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還有掉了的紙頁,全都下雪一樣地撲簌簌地落下來。
魏謙“嘖”了一聲,拎了一下褲腳,蹲下來挨張撿起。
這裡面有學術期刊的剪報,有的是魏之遠自己寫的不知所謂的隨筆,最後,魏謙看見了一張夾雜在其中的餐巾紙,顯得皺皺巴巴的,寫滿了字。
字跡是某種鐵銹一樣暗紅發黃的顏色,魏謙拿到眼前仔細一看,心裡一突,發現那竟然是乾涸的血跡。
那是一封真正意義上的遺書,從落款的時間看,是當年他離家出國的第二年。
魏之遠從八歲長到了二十多歲,從大鬧天宮一樣不肯去學校小猴子變成了如今人五人六的高知海歸,寫遺書的風格卻幾乎是一成不變的,都是三部曲。
他先交代自己怎麼了——是一次野外登山中遇險,補給掉得差不多了,和外界失去了聯繫,正跟幾個倒楣蛋同伴在極端惡劣的環境下想方設法自救,他寫下這封遺書,以防死了沒人埋。
第二部分交代遺產——他的帳戶,技術股份等等都怎麼處理。
最後,依然是總結了他自己的一生。
然而,這一次,魏之遠沒有像不懂事的時候那樣,連“意義”倆字是什麼意思都不知道,就大言不慚地說自己的一生是短暫而有意義的,魏謙看見他用某種極細的東西引導著血跡的去向,不同於上面兩部分,他的書寫語言換成了中文。
“我從生到死,就是一個又一個顛倒而尖銳的執念,回想起來,再無其他了。熊哥的話,我明白了。”
“只是如果戛然而止在這裡,沒能見你最後一面,依然是莫大的遺憾。“
下面是一串魏謙的名字,脆弱的紙面幾次被劃破,被血跡糊成了一團。
魏謙小心翼翼地伸手觸碰了一下舊紙表面,到那粗糲毛躁的觸感中,似乎還夾雜著某種時空那頭如血般嫣紅的思念與痛苦。
他的寶貝弟弟,是怎麼在饑寒交迫近乎絕望的情況下,用血在一張餐巾紙上寫著他的名字呢?
那幾行血字好像一根楔子,毫不留情地打進了魏謙的心裡,留下了一串永不磨滅的印記。
後來,儘管不道德,魏謙還是忍不住坐下來,把魏之遠那個夾滿了各種東西的本翻開看了,他發現那原來是一本日記,是魏之遠出國的時候在機場買的,他並不是每天都寫,有時候可能中間會隔個十天半月,然而這麼長的時間過去了,本子還是只剩下了最後幾頁。
而最後一篇,是他回國撞見魏謙後,又轉導去看小寶的時候寫的。
所有的掙扎與救贖,極端的堅韌與極端的脆弱,全部融化進了字裡行間。
就因為這個,魏謙把衣帽架扶起來恢復了原貌,並且在魏之遠做好了挨抽的準備回家時,他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沒提一句關於某人以下犯上竟敢捆綁他的事。
冬日的淩晨,天還沒有一點要破曉的意思,連風也不知什麼時候停了,周遭靜謐極了。
魏謙只能聽見耳邊魏之遠平穩的呼吸。
魏謙想動一動,可是魏之遠從手到腳都緊緊地扒著他,那姿勢簡直像趴在金幣上的老葛朗台,硬是把他限制在了一個狹小的空間裡,弄得他有點難受。
魏謙沒想弄醒他,試著小幅度地稍微掙動了一下,沒想到招來了睡著的魏之遠無意識的反彈,扒在他身上的手抱得更緊了,把魏謙勒得險些喘不上氣來。
這臭小子說得比唱得好聽,都快把自己包裝成無怨無悔的苦逼情聖了,魏謙都差點信了。
這一個睡著時無意識的動作卻徹底出賣了魏之遠。
“小兔崽子。”最後,魏謙只好抽出一隻手,艱難地把他從自己身上扒拉了下去。
魏之遠終於被他驚動了,迷迷糊糊地問:“嗯?哥?”
魏謙摸了摸他的頭:“沒事,睡你的。”
說完,他爬起來,上了一次廁所,然後一個人走到和客廳連著的大陽臺上。大陽臺原本亂七八糟的,也就有個能坐人的地方,其他堆的都是雜物,後來被魏之遠改造成了一個小書房,他買來了柔軟的小沙發和藤條編的小茶几,在下面鋪了乾淨的地毯,願意的話,人還可以坐在地上,兩邊一側是高高的書架,另一側掛著油畫,放了好多小小的儲物格。
茶几下麵有煙和打火機,魏謙摸出了一根,剛想點上,不知想起了什麼,猶豫了一下,又放回去了。
冰花結滿了窗櫺,連偶爾經過的汽車的探照燈也打不到這樣高的樓層。
魏謙伸長了腿,坐在小沙發上,望著氤氳不明的窗外發了一會呆,沒點著的煙在他的手指尖周而復始般地轉來轉去,偶爾拿到鼻子下聞一聞味道,也就算過幹癮了。
他的眼珠上好像蒙了一層清透的玻璃,眼神平靜地穿透出去,安寧如平湖秋月般的杳然無波。
那陳列在黑暗中的輪廓近乎是優美的。
魏謙極少會有這樣無所事事發呆的時間,誰也看不出他在想什麼,他就像已經變成了一具逼真而俊美的雕像,等待著初升的太陽。
“我又能給他什麼?”夜深人靜的時候,魏謙心裡這樣一個念頭忽然一閃而過。
遺書好寫,因為人到最後,發現其實充其量就那麼幾件事好寫——從哪來的,在哪停下的;剩下什麼,還有什麼願望……以及這一生的軌跡,多數人的軌跡,其實都能用一句話就能貫穿始終了。
生死一場,原來不外乎如是。
“如果我發現自己也時日無多了,我還能給他留下什麼?”魏謙這樣想著,他覺得身體非常疲憊,腰部的肌肉還隱隱傳來尷尬的酸痛,但他已經毫無睡意,甚至想要坐在這裡直到天亮。他心裡就像有一條擁堵了多年的河道,突然被衝開了,他想跟隨著那細細的水流,看看它們最終會流往什麼地方。
不過最後魏謙沒能如願,因為沒多長時間,魏之遠就找出來了。
年輕人揉了揉眼睛,彎下腰從沙發背後伸出雙手,交匯在魏謙的胸口上,把下巴搭在了他的肩上,無限眷戀地蹭了蹭,打了個哈欠問:“怎麼起來了?不舒服?”
魏謙:“睡不著,起床轉轉。”
魏之遠眼皮都快要合上了,他努力地眨巴眨巴,拉起魏謙的手:“手都涼了,天快亮了,回去再躺一會好嗎?”
魏謙被掐斷的思緒連不上了,順著他的手站了起來,魏之遠立刻不由分說地膩在他身上,撒嬌似的說:“哥,明天不去上班了好嗎?”
魏謙白了他一眼:“不上班哪來錢?去賣身嗎?賣身可是個體力活,長期下去我實在幹不了。”
魏之遠“嘿嘿”笑了一聲,他總覺得不真實,像一場幸福來得太快的夢。
他甚至開始恐懼起天亮,唯恐這又是自己編造出來逗自己玩的一場幻象。
第二天晨會散會之後,魏謙毫無預兆地對魏之遠說:“我讓行政的人給你訂好了機票,最近投資款就可以到位,你跑一趟,需要有個人對接一下。”
剛得手就被趕走,魏之遠簡直要懷疑他是故意的,然而正事畢竟是正事,何況也不是給他一個人的投資,魏之遠再無心工作,也只好頗為不滿意地心裡抱怨了幾句,回去收拾起自己的行李。
魏之遠臨走前的頭天晚上,先是三胖來了。
三胖面色嚴峻地帶了個消息來:“王棟樑所有資產都被凍結,相關人員都被控制起來了,但是總有漏網之魚——他那個特別能惹事的小舅子就不見了,現在秘密通緝他,我們懷疑他可能會過來找你報復。”
魏謙丟了一塊戒煙口香糖在嘴裡,滿不在乎地說:“來啊,熱烈歡迎。“
三胖震驚地看著戒煙口香糖:“你戒煙?吃錯藥了?”
魏謙擺擺手:“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你個暴發戶思想境界達不到,就別廢話了,滾吧。”
這頭剛說完,魏之遠就笑盈盈地拉開門,對三胖說:“三哥,我送送你。”
三胖:“……”
這王八蛋還挺會指哪打哪。
三胖還以為是魏之遠逼著魏謙戒煙的,所以臨走的時候,他有些詫異地看了門口的年輕人一眼,心說這小子對魏謙真能有那麼大的影響嗎?
三胖說不清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只是心情怪微妙的,鬱鬱地離開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三胖烏鴉嘴,反正他走了沒多久,魏謙就接到了一個電話。
對方用某種唯唯諾諾的聲音問:“你好,你……你是叫魏謙嗎?”
魏謙先開始以為是推銷什麼東西的,在強行掛斷之前忍不住刺了人一句:“居民個人資訊這是您打折價買的吧,連是誰都看不清,就你這業務素質,能賣出些什麼玩意去?”
他說完要掛,對方卻突然大喊一聲:“別、別掛!”
電話裡的男人似乎是激動得過了頭,呼吸明顯粗重了,他突然問:“魏什麼?你媽叫魏什麼?”
這詭異的問題讓魏謙怔了片刻,而後,他立刻就反應了過來那人是誰,毫不猶豫地掛斷了電話。
過了一會,方才那個號碼發來了一條短信:“我知道你不想認我,但你畢竟流著我的血,好歹見我一面,行嗎?”
下面附了一個時間和位址。
魏謙盯著那條短信看了一會,而後他想了想,然後回了一條:“行吧。”
回完,他立刻當機立斷給警方的熟人打了電話,把時間地點見面方式和聯繫號碼全提供了,末了,魏謙缺德帶冒煙地補充說:“我估計這幫人肯定是個團夥,成員估計全部有案底或者前科。你們抓人的時候一定要注意看看,最好一網打盡,一個都別剩下。”
那熟人一口答應:“沒問題,這些有前科還再犯的人最可惡,抓住了非從重處理不可。”
魏謙冷笑一聲:“再好不過了。”
因為這事,魏之遠先是死活不走,最後是魏謙不由分說地把他和行李一起扔到了機場,開著車揚長而去。
沒想到剛一走,就出事了。
員警線索充足,正是年底需要進行工作總結和考核的時候,大家工作熱情都比較高,沒怎麼費勁,就把人都逮住了。
連那個不知是真是假的“紀學文”在內,總共逮著了七八個,警方把他們一鍋端了,在現場找到了乙醚、繩子棍子和眾多的管制刀具,不用看都知道這幫孫子打算幹什麼。
三胖到局子裡看了一眼,打電話給魏謙說:“我看見那個紀學文了,是個禿頂老頭,還在那不依不饒地說要見你呢,我用X光眼掃射了一下,認為你們倆不可能有血緣關係。”
魏謙正要去見一個合作夥伴,跟小菲坐電梯下樓:“廢話。”
三胖:“不過你真不來看看嗎?萬一真是……”
魏謙冷酷無情地說:“真是假是又怎麼樣?血緣算個屁。”
“哎,得嘞,算個屁就算個屁吧。”三胖一句話噎了回去,魏謙最沒有人情味的地方就是他對正常人會好奇的事毫無好奇心。
不過……也沒什麼不好。
“就是還有點事我覺得不大妙。”三胖說,“我看了看被抓住的這幫,好像沒有王棟樑那小舅子。”
魏謙挑挑眉:“你說那人長什麼樣?”
正說著,電梯門中途開了,一個留著平頭的矮個男人走了進來,他無論是氣質還是眼神,看上去都不像在這個寫字樓裡工作的人,穿得倒是不壞,大概也是這個緣故,保安才把他放進來的。
魏謙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就在這時,三胖說:“個不高,挺黑,平頭,有點斜眼……等我一會把照片發給你,你……”
魏謙的瞳孔猛地一縮,電光石火間,他一把抓住小菲窄窄的肩膀,猛地把她往後一帶,小菲正在翻看與會材料,腳下還穿著十二釐米的細高跟鞋,猝不及防間只來得及小聲尖叫了一聲,幾乎被魏謙抓著雙腳離地地往後一扔,“嘎嘣”一下,硬是扭斷了一個鞋跟,慌裡慌張地扶住電梯的牆面。
光亮的電梯間反射出刺眼的刀光,她看見那平頭男子不知從哪裡摸出一把雪亮的匕首,一刀刺向了魏謙。
“啊!”
☆、第六十五章
是小菲的尖叫聲,因為她看見她的老闆毫不猶豫地用手抓住了刀刃,她的心都快從嗓子裡跳出來了。
小菲一隻手扶住牆,一隻手捂住嘴,目瞪口呆地看著魏謙手上的血順著匕首凹槽和手背流了下來,然後他一抬膝蓋,頂在了小個子男人的肚子上,小菲聽到了一聲悶響,幾乎能想像到很疼,那人短促地“啊”了一聲,口水都噴了出來,不自覺地一彎腰,又緊接著被一肘子狠狠地磕在了後頸上。
小個子男人當場踉蹌了一步,趴下了,像一條垂死的魚,翻了半天白眼,在地上小幅度地抽動著。
直到這時,小菲才感覺到腳腕扭得有點疼。
電梯門開了,一個正在地下車庫巡視,打算上樓的保安當場被這血腥的場面嚇得往後退了兩步。
“報警。”魏謙用那只好的手撿起地上的刀,肩窩夾著電話,對還沒來得及掛的三胖說,“我在咱們樓下停車庫裡。”
他身上的西裝太修身,不適合這麼劇烈的運動,魏謙把小菲丟出去的時候就感覺到了,果然,低頭一看,外衣給扯裂了一條口子。
他乾脆把破了的外套脫下來,裹住了流血不止的手。
三胖扯著嗓子喊:“你他媽嚇死爹了!怎麼回事?!”
“嘖,”魏謙說,“要不然咱們也投資個服裝廠得了,破衣服,賣那麼貴,還這麼不結實。”
三胖:“滾蛋!操,在那別動!”
說完,三胖“咣當”一下掛了電話,裡面傳來一片忙音。
小菲連忙手忙腳亂地從包裡翻出一包紙巾,一瘸一拐地跑過來,臉色慘白地擦著魏謙血流不止的手,看著手上猙獰的傷口,小菲覺得自己都快開始暈血了:“這這這不行,得去醫院。魏董你剛才嚇死我了你知道嗎?他還拿著刀呢,你、你膽子也太大了,你就不怕他……”
“我怕他?”魏謙輕輕地挑了挑眉,伸腳在地上趴著的那位後背上踩了踩,混不吝地說,“我當年給人當打手,出生入死的時候,丫還穿開襠褲呢。”
“什麼時候了還逗!”小菲根本不相信他那套,心驚膽戰地把魏謙從電梯里拉出來,“哎喲喂這個人太危險了,你快離他遠點!保安,您能先想轍把這人綁起來嗎?這是個拿刀捅人的神經病。”
保安立刻通過對講機叫了一大幫人下來,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把王棟樑的小舅子抓起來圍住了。
“我沒跟你逗。”魏謙一邊擦手一邊對小菲說,“我小時候家裡窮,上不起學,為了賺錢一個人跑到了廣東那邊的地下黑拳場,給人家打/黑拳,結果發現那個根本不是什麼黑拳場,是個新型毒品的試驗基地,最後九死一生才逃出來的。”
小菲面無表情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平平板板地說:“哦,其實我小時候家裡也窮,上不起學,為了賺錢,我當了外星特務的間諜,專門抓小貓小狗送給他們研究,後來那特務被一條沒打疫苗的小狗咬了,最後得狂犬病死翹翹,我才算擺脫了兩面派的生活。”
魏謙配合地笑了起來,同時,他心裡湧起了說不出的滋味,這才不過十幾年的光景,那時候親身經歷的事,現在說出來,竟然都沒有人相信了。
人生際遇,真有那麼波瀾起伏嗎?
還是他這短短的前半生,已經急著趕著地把別人一生都過完了?
魏謙於是不再提,只是頗為紳士地問:“對了,我剛才手有點重,你腳沒事吧?沒給崴了吧?”
一說這話,小菲莫名其妙地高興了起來,她極快地從方才心驚膽戰的狀態裡掙脫出來,喜笑顏開地問:“魏董,你是一隻手就把我拎起來了嗎?”
魏謙挑挑眉,矜持地假笑了一下,整了整襯衫衣襟,等著她誇自己神勇。
結果沒想到小菲只是捧著臉,美滋滋地說:“太好了,看來我一點也不胖,不用減肥了!”
三分鐘以後,小菲從樓上叫來了兩個人,一個開車送魏謙去了醫院,另一個跟她一起留下來等員警來處理這件事。
外面飄著漫天的大霧,能見度很低,司機看著他一直流血的手急得要命,幾次搶並道,開得險象環生的。
魏謙:“沒傷到大血管,血都快自己止住了,又不是流產,你急什麼勁?”
司機戰戰兢兢地看了他一眼。
魏謙皺著眉靠在座椅靠背上:“慢點開……這麼大霧,也不知道能不能按點起飛。”
答案是不能的。
機場滯留了一大片,人山人海,擁擠得跟春運火車站似的,魏之遠好不容易在一家咖啡廳裡找了個座位,看書熬時間。沒想到一本書看完,依然沒有得到一點靠譜的航班資訊,他只好又拿出電腦來上網。
魏之遠無所事事,漫無目的地閒逛了幾個網站,突然,一條本地新聞跳了出來,他剛想像往常一樣關上,匆匆一眼掃過去,卻覺得新聞下面的配圖有點眼熟。
再一看,就是他哥他們公司的地下停車場。
新聞題目是“一男子在寫字樓持刀行兇被制伏”。
魏之遠立刻撥通了魏謙公司的座機電話,沒人接,被內線轉到了前臺。
剛聽了兩句來龍去脈,魏之遠冷汗都下來了,又撥魏謙的手機。
魏謙正在醫院,一隻手不方便,好半天才把電話翻出來:“喲,你還沒起飛呢?”
魏之遠:“你在哪呢?”
“我……呃,”魏謙頓了頓,含含糊糊地說,“我在外面,有點事……”
魏之遠急躁地打斷他的話:“傷哪了?”
魏謙一愣:“你消息還挺靈通。”
魏之遠當場跟他急了:“別跟我廢話!你到底傷哪了?!”
魏董還從沒被人這麼吼過,滯了好一會,才回過神來:“你嚷嚷什麼?我還沒死呢——就手上劃了一條小口子,早沒事了。”
咖啡廳裡人多擁擠,暖氣充足,很多人都熱得脫了外衣,魏之遠卻覺得手涼得都麻木了,他閉了閉眼,冷靜了片刻,逼著自己聲音放緩,音調降低了八度:“我去改簽。”
“你吃飽撐的?”魏謙的語氣顯得有些懶散,“打車錢我可不給你報銷。”
“打火箭我也要回去,不看你一眼我不放心。”
“唉……行吧,你等等。”魏謙無奈地叫住他,魏之遠聽見他歎了口氣,而後那邊傳來“喀嚓”一聲。
過了一會,手機提示他收到一條彩信,魏之遠打開一看,是魏謙發過來的一張照片,傷口周圍已經被清理乾淨了,一個穿白大褂的醫生避開鏡頭,正低著頭給他處理,擦乾淨了血跡,看起來雖然依然是皮肉翻滾的,可也確實沒有多嚴重。
“看完一眼沒有?”魏謙說,“看完了老實在那等著吧,別來回倒騰了。”
魏之遠的眉頭皺了起來,他忽然覺得奇怪得很。
一來,他從來沒見過魏謙用手機拍照,魏謙沒有玩手機的習慣,要麼打電話,要麼發短信,除此以外沒有第三個功能了。一個從來不用的人,關鍵時候能第一時間想得起來這玩意還能拍照片嗎?
而就僅僅是為了阻止他改簽機票?
確實,投資款的事的確需要魏之遠對接,但也並不是十萬火急,他早半個月晚半個月過去根本沒什麼區別。
就算魏謙那邊什麼事也沒有,他這邊因為大霧導致航班延誤,打個電話回去說“哥我今天可能走不了,改個好天氣你看怎麼樣”,魏謙會不讓他回去嗎?
那不可能,魏之遠覺得,以他哥的脾氣,說不定還會因為天氣不好不放心,親自開車過來把他接回去。
凡事就怕琢磨,這麼一琢磨,魏之遠更緊張了,魏謙明顯在把他往外支,那……他那邊到底出了什麼事?
魏之遠從來不知道自己的想像力竟然也能這麼豐富,從機場跑出來到坐上計程車的這麼一小段時間,各種最壞的情況已經在他的腦子裡走馬燈似的轉悠了一大圈。
他覺得自己的心率快要飆到一百八了。
魏之遠先斬後奏,心急火燎地趕到了醫院,撲了個空,他又立刻打車掉頭回家,直到一開門,看見躺在沙發上的人,他這一口氣才算松下來。
魏之遠靠在自家門上,感覺腿都快軟成麵條了,他平靜了好一會,才緩緩地走了過去。
電視開著,在演一個挺無聊的綜藝節目,而魏謙已經躺在沙發上睡著了。他一隻手搭在小腹上,一隻手受了傷,綁著乾淨的繃帶攤在一邊。
魏之遠沒驚動他,彎腰仔細看了看魏謙受傷的手,又確定他臉色還好,身上也沒有更多的傷口,這才徹底放下心來,心裡嘀咕了一句:混蛋玩意兒,神神叨叨的瞞什麼?魂都讓你給嚇掉了。
就在這時,魏謙扔在門廳桌子上的手機響了,魏之遠走過去拿起來一看,是小菲,他回頭看了一眼睡得正熟的魏謙,拿起電話推門走到了另一間屋:“小菲姐,是我。”
小菲頓了頓:“哎,小遠?你沒走啊?你哥呢?”
“我在機場看見新聞,不放心,還是回來了——他睡著了,有什麼急事嗎?”
“太好了,”小菲說,“我能麻煩你過來一趟嗎?有個專案公司那邊有個急件,需要他立刻簽字,那邊的人晚上還得坐火車趕回去,本來我應該給送過去,但是今天在電梯裡讓你哥摔斷了一個鞋跟,下午剛跟人借了一雙,不大合腳,你能不能……”
魏之遠一口答應,把自己的行李放回房間裡,拿起魏謙的車鑰匙走了。
他從頭到尾都是悄悄的,魏謙沒有一點察覺。
直到魏之遠走了好半天,魏謙才被三胖這個不速之客的敲門聲驚醒。
三胖:“我來慰問一下斷了爪的同志,怎麼樣,疼不疼?”
魏謙睡得正香被吵醒,心裡正不爽,沒好氣地說:“廚房有菜刀,你自己剁一刀感受一下——這不是廢話麼?”
三胖一屁股坐在他的沙發上:“得了吧,您老人家可英雄著呢,我聽說小菲都快把你都吹成西門吹雪了。回去夠你享受倆月小女孩們崇拜的目光。”
三胖說著,拉過魏謙的胳膊,看了看他包成粽子的手:“成獨臂大俠了——哎你說怎麼就那麼寸?小遠趕這時候走了,這節骨眼上家裡也沒個人照顧,早說你該娶個老婆,讓別人死心你也早安定,現在……唉!算了,說多了我心裡更難受——對了,妹妹呢?”
“昨天她經紀人打電話找她,讓她回去看劇本。”魏謙說。
“啊?也走啦?”三胖搔了搔頭,“楊過大俠,你說你這走的什麼狗屎運?要不然這幾天我住過來吧?”
“不用。”魏謙猶豫了一下,突然說,“馬春明不是能蹦躂了嗎?過兩天我可能要請個小長假,公司有什麼事,你跟他多商量吧。”
三胖:“等等,我聽這意思不對,你要幹嘛去?”
“沒什麼,有個小手術,我打算住幾天院。”
三胖一愣:“手術?什麼手術?”
“就……沒什麼,特別小。”
三胖:“慢性闌尾炎?”
魏謙:“嗯。”
“你‘嗯’什麼‘嗯’,蒙誰呢?”三胖皺起眉,帶著無限懷疑的目光打量著魏謙,“你把話給我說清楚了,不說清楚沒門兒。”
“肺上有個小瘤子,醫院那邊我提前半個多月都約好了,過兩天就去住院做了。”魏謙一看三胖見鬼的表情,連忙補充說,“真沒事,問題不大,良性的,切了就好了。”
三胖心裡的火“騰”一下就著起來了,質問他:“我……我他奶奶的……魏謙你個……都他媽什麼時候的事?”
“今年秋天那不是公司體檢麼,當時拍的片子說肺上有個陰影,又做了個ppd,說不是肺結核,消炎藥消不下去,也不是炎症……”魏謙看著三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立刻話音一轉,補充說,“不過支氣管鏡和痰液裡都沒發現有癌變的跡象,多半是良性的,我說你別跟死了親爹一樣好嗎?”
“多半?!”三胖的音域驟然被擴張到了一個人類難以抵達的高頻上,扯著嗓子沖著魏謙的耳朵嚷,“親爹了!你還是給我去死一死吧,姓魏的你會說人話嗎?什麼叫‘多半’?”
魏謙揉了揉耳朵:“我就知道你們這些人……”
三胖:“日你三舅老爺,這事你也能蔫在心裡憋著不說,你他媽鱉精變的吧?”
魏謙只好用比他還大的聲音說:“痰盂先生,請你淡定點好嗎?”
“我不淡定,我蛋疼。”三胖在屋裡走了兩圈,表情猙獰地湊到魏謙面前,“不是,兄弟,哥從小就慫,膽子還沒有針尖大,那大夫到底怎麼說的,靠譜嗎?你別‘多半’好嗎,給我個准主意,到底是不是良性的?”
魏謙靠在沙發背上:“真沒事,大夫的意思也是問題不大,但是他那話不能說死你懂嗎,不然真萬一診斷的時候是良性,開胸一看已經擴散了的情況發生,他責任就得擔大發了……”
三胖一蹦三尺高:“我抽死你!擴擴擴散……你他媽說什麼呢?”
魏謙擺擺手:“呸呸呸,我不是那意思,我的意思是……”
“你快給我閉嘴吧!”三胖一屁股坐下,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半天才倒上氣來,聲氣稍稍弱了一些,“我知道了——我說你這傻逼最近怎麼戒煙了呢,我還當你從良了,敢情在這等著我呢。要不是馬上要離開公司一段時間,你不是不打算跟別人說了?”
“你看你那上躥下跳的德行,我跟誰說?”魏謙把腳往茶几上一搭,“這事就這麼著了,沒事別給我四處宣傳,尤其是……”
“尤其是小遠那。”三胖接上。
“嗯,還有小寶,手術做完再說,現在先瞞著。”
三胖冷靜了下來,從他的話音裡聽出一點意思,抬頭看了看魏謙似乎滿不在乎的臉:“謙兒,你是不是心裡也……怪沒底的?”
魏謙擠出一個笑容:“就跟蹦極似的,理智上知道沒事,心裡還是覺得挺瘮得慌的,我一個人瘮得慌就行了。”
三胖盯著他的眼睛:“說實話,你第一次知道肺上有陰影,又排除了結核和炎症的時候,心裡怎麼想的?”
“那能怎麼想?”魏謙剝了個橘子,往嘴裡扔了一瓣,平平淡淡地說,“可能造成肺部陰影的可能性多得是,又不一定排除了這倆就是肺癌。”
三胖:“少在這事後放沒煙屁了,你當時肯定覺得天都快塌下來了。”
魏謙用橘子皮扔他,笑駡了一句:“我謝謝你了,別把您老人家那點出息往我頭上安好嗎?”
三胖跟他穿開襠褲的交情,一聽出他沒有正面否認,心裡立刻就明白了。
然而之前種種,他並沒有看出絲毫端倪和跡象,三胖敢保證,自己沒看出來,別人肯定也沒看出來,甚至是包括魏之遠。
可是現在想起來,或許又是有些蛛絲馬跡的,首當其衝的,就是那個產業園的策劃書。
魏謙一直有打造成熟的物業團隊這種想法,到那時他自己一直說,時機還不成熟,風險略大,所以策劃書一直在做,但是從沒有拿出來給別人看過,現在……難道時機就特別成熟了嗎?
三胖和所有人一樣,以為魏謙是一直在關注這件事,而後借著魏之遠回國的契機和王棟樑的挑釁推出來,可他推出了計畫,卻並沒有親自操辦,而是交給了馬春明。
三胖稍微一想就明白了,他那時似乎是在有意地移交自己手裡握了多年的權力。
魏謙當時……是在忐忑不安地等著或許是死刑的審判嗎?
那麼按著魏謙半個月以前約好了住院做手術等等事宜,再加上他有意地支走魏之遠和小寶做的準備工作來推斷,那把死刑的劍從他頭頂移開,也就是小一個月以前的事,那時魏謙又和平時有什麼不一樣嗎?
似乎……都沒有。
或許有的,只是別人都不知道吧?
三胖不知道,當魏謙等待著檢查結果的時候,他除了推出了那個計畫外,還對魏之遠做了另外一件事。他也不知道,警報解除後,魏謙在計畫著把倆崽子都支走的時候,心裡一松,也任由魏之遠對他做了一件事。
三胖注視著他這個老朋友的眼睛,心裡一陣百感交集。
他忽然興起了閒聊的想法,問魏謙:“當年陳露姐病了的時候,你跟我說,將來有一天,你要是也得了絕症,就一走了之,躲起來自己去死,是真的嗎?”
魏謙:“當然不是,我怎麼能辦出那種事來?”
三胖愕然地眨了眨眼睛。
“那時候是那時候,現在是現在。”魏謙把完完整整剝落的橘子皮壓在茶几上展開,果肉掰了一半遞給三胖,他說,“我會去治,化療、放療、手術,什麼管用用什麼。”
“你不怕自己變成頭髮掉光了行將就木的模樣?不怕拖累別人了?”
“人家陳露生來是大美人,怕變醜理所當然,我怕個什麼?”魏謙笑了笑,“錢上,我拖累不著誰,我在ICU裡住一輩子都不差錢。”
三胖:“所以知道怕死了?我當時就說……”
“那倒不是。”魏謙說,“奶奶走的那會我就想通了,一個人,要是病病歪歪受夠了罪,久病脾氣又不好,最後病成個怪物死了,家裡人通常都覺得是解脫,不會難以接受,可要是一下就沒了,我自己倒是沒什麼,就怕小遠和小寶……他們可能接受不了,尤其……”
他的話沒說完,大門突然被人一腳踹開了——大概三胖進來的時候就沒把門帶上,虛虛地露了一條縫隙,一扒拉就開,兩人抬起頭,只見魏之遠面無人色地站在門口,手裡還拿著一個公事包。
魏之遠取了東西回來的時候,正好在沒關嚴的門口聽見了三胖和魏謙的對話,可他並沒有聽全,只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聽見魏謙那一句“……去治,化療、放療、手術,什麼管用用什麼”。
魏之遠整個人都懵了。
☆、第六十六章
“小遠?”魏謙有點愕然,問,“我不是說……你怎麼還是跑回來了?”
但是魏之遠沒吭聲,只是呆呆地看著他,眼神裡沒有焦距,目光散亂得好像充斥在整間屋子裡,無處著力。
魏之遠去魏謙辦公室裡拿檔,忽然看見辦公桌最下面的那個抽屜上插著鑰匙。
魏謙從來不鎖櫃子,無論是在家還是在辦公室——而且那種需要他彎腰才能夠著的抽屜,他也一般都是不用的。
魏之遠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有那麼強烈的好奇心,後來他想,大概是自己一直心有不安的緣故,他當時悄悄地走過去,動手打開了那個抽屜。
抽屜果然是不常用的,裡面還帶著一股長時間不打開的傢俱特有的氣味,蒙著一層灰,沒放別的東西,只有一份體檢報告。
體檢的醫院服務貼心,不但把報告裝訂成冊,後面還詳細解讀了每一項一般人看不懂的指標,連一顆輕度齲齒都列出了建議的治療方案。
所以魏之遠看見“肺部陰影”的時候,當時就覺得心裡“忽悠”一下,跳空了。
好在,醫生又在後面列出了一系列可能引起肺部陰影的可能性,特別提示了患過肺炎的人可能會因為炎症而引起假瘤。
這件事給魏之遠心上蒙了一層陰影,他心事重重地拿著東西回來,心不在焉,險些在臨到家的時候闖了個紅燈,一腳急刹車才堪堪停在了線後。
結果這一口氣堵著,還沒來得及浮上來,魏之遠就在門口聽見了魏謙那句話。
他站在門口,魏謙那句問話他充耳不聞,魏之遠只覺得耳畔一陣嗡嗡作響,視野也開始一片片發暗,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扶了一下牆,心跳鼓噪如秋蟬,內裡卻是冰冷一片,一股涼意從腳底升起來,刹那就把他身體裡流淌不息的血液都給凍住了。
三胖在跟他說什麼,魏之遠木然地看著他嘴在動,手舞足蹈的動作都快戳到自己的鼻樑了,可他連眼皮都沒眨,就像一瞬間失去了反應能力。
僵死的腿半晌沒有邁動一步,魏之遠甚至覺得,自己如果跪下,就再也起不來了。
有什麼東西一下拍斷了他渾身的骨頭,只剩下關節處岌岌可危的一點,還在苦苦支撐。
他不會內功,卻結結實實地體會了一回什麼叫走火入魔、什麼叫萬念俱灰。
三胖大呼小叫地說:“謙兒,你過來看看,這孩子聽見什麼了?我看這臉色不對啊!”
魏謙走過來,用手掌輕輕地拍了拍魏之遠的臉:“小遠?”
魏之遠散亂的目光在他的觸碰下漸漸凝成了一點,那眼神冰冷而幽深,就像是兩口一眼看不見底的井,陰涔涔的,有些嚇人,一絲光也折不出來。
忽然,魏之遠晃了晃,他似乎深吸了口氣,好像才想開口,就被突然什麼嗆住了,他猛地把頭扭到一側,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魏之遠捂住嘴,被嗆得喘不上氣來,眼睛飛快地紅了,然後,血就順著他的指縫淌了出來。
三胖“嗷”一嗓子:“我的媽!這怎麼還見血了?”
魏謙也嚇了一跳:“小遠,別捂著,我看看。”
魏謙試著去掰魏之遠的手,卻覺得自己就像是碰到了一具已經僵死了的屍體,哪都硬得脆邦邦的,他懷疑自己手勁大了,沒准魏之遠的胳膊都會“嘎嘣”一下掉下來。
就在這時,魏之遠突然伸出一隻手,一把攥住了魏謙沒受傷的那只手腕。
魏謙被他掐的生疼,幾次想把手往回縮,死活抽不出來,油皮都快被那小子擼掉了。
魏謙懷疑魏之遠是誤會了什麼,顧不上三胖還在場,用胳膊環住魏之遠的腰,手腕輕輕地磕了磕他僵硬的後背:“沒事,哥還在呢,小遠,小遠?”
本來冬天就乾燥,魏之遠是一下受刺激受大了,血壓急劇飆升,鼻子裡毛細血管直接爆開了,出了鼻血,一口嗆到了嘴裡,這才弄出個險些七竅流血的驚悚現場。
過了好一會,不知是魏謙生硬的安撫起的微弱的作用,還是魏之遠嗆的那麼一下咳出肺來了,他的理智終於開始緩慢回籠。
魏之遠意識到了什麼,鬆開了魏謙的手腕,而後他腳下踉蹌了一下,微微推開魏謙,轉身走進衛生間,漱乾淨嘴裡的血,然後抽了一條濕巾,用冰涼冰涼的表面冷卻鼻子。
“真狼狽啊。”魏之遠想,手按在鼻樑上,感覺燈光昏暗的衛生間讓他頭暈,就閉上了眼睛,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他成功地短暫地在意識裡遮罩了魏謙片刻,呼吸和心跳這才一點一點地平穩了下來。
魏之遠覺得自己的神經平時只在非常小的幅度裡輕輕地抖動,偶爾扯得大一些,會被拉成一張巴掌大的膜,他以為這些“偶爾”就已經是極致了,直到剛才……
那是真的到了臨界點,差點就回不來了,直到現在,他都能感覺到自己拉緊的神經緩緩收縮,那種精神上四處針紮一樣的疼。
三胖尷尬地看了魏之遠一眼,又看了魏謙一眼,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打轉,擠眉弄眼的,也不知他在想什麼。
十分鐘,魏之遠冷卻下來的鼻子才止住了血,他擦乾淨,神色木然地走出來,拎起了魏謙被他抓過的手腕,只見那腕子活像被女鬼撓了一下,留下了一排清晰的烏青指印。
三胖臉皮一抽,嘀咕著說:“媽親,多大勁?”
魏之遠一言不發,從放常備藥的抽屜裡找出了跌打損傷膏,挖了一點塗在魏謙的手腕上,緩慢而有力地推開,魏謙疼得一抽,繼而,又被魏之遠紋絲不動地按住了。
不知過了多久,魏之遠才開口問:“體檢報告是怎麼回事?”
他聲音嘶啞,語氣平淡,去好像暴風雨前的寧靜,蘊藏著山雨欲來的巨大能量,魏謙突然莫名地心虛,忍不住抬頭看了三胖一眼。
三胖:“看我幹什麼?都是你,能把人嚇出個好歹來——少廢話,自己老老實實地把前因後果向組織交代!”
魏謙至此都能感覺到魏之遠的手指還是冰涼的,於是只好避重就輕地把他打算去做手術的事說了,末了特意強調了瘤子是良性的,肯定沒事,經過三胖一通叫喚,他學會把“多半”之類嚇人的詞彙都抹掉了,一番語言上的包裝,聽起來就好像他真是打算去割闌尾一樣。
三胖雖然說了讓他自己交代,聽到這,還是忍不住覷著魏之遠的神色補充說:“對,你哥說得沒錯,沒什麼事,我們倆剛才是閒聊一樁舊事,你聽岔啦,千萬別往心裡去。”
“三哥。”魏之遠面無表情地打斷三胖的話,揉開了魏謙手腕上的淤血,從桌上抽出一張餐巾紙擦了擦沾了藥的手指,聲調毫無起伏地說,“他說的話,你相信?”
三胖:“……”
他摸摸頭,發現好像自己是有點太實誠了。
“我一個字都不信。”魏之遠直直地逼視著魏謙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你不用再解釋了,我不會相信你任何一句話。”
魏謙:“……”
“三哥,把我的機票退了吧,著急的話就先托別人跑一趟。”
三胖戰戰兢兢地問:“你呢?”
“從現在開始,我要把他鎖在家裡,除了醫院,什麼地方都不能去,去醫院檢查也好、手術也好,我要一直在場,我會去找醫生說明情況,所有的事,我都需要第一個知道。”魏之遠的表情和話音裡都在往外滲著冰碴,說完,他還頗為有禮貌地諮詢了談總的意見,“這樣你們沒意見吧?”
三胖果斷出賣朋友,把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
“那就好。”魏之遠說,他看也不看魏謙一眼,逕自站了起來,對三胖說,“我送送你。”
三胖就夢遊一樣地被他“送客”了。
走到電梯口,三胖才回過神來,百感交集地看了魏之遠一眼:“兄弟,凡事往好處想想,你哥吧……唉,他這孫子確實是不怎麼樣,但是總不至於這點譜也不靠,我認為這個同志在思想上還是有可以挽回的餘地的,他說沒事,可能就真沒什麼大事,你也多少放寬心,啊?”
這話音落下,三胖就清清楚楚地看見魏之遠的表情裂了。
魏之遠的眉飛快地往中間蹙了起來,眼眶頃刻間就紅了,嘴角輕輕地抽動了抽動,往一邊斜去,眼淚好像就要掉下來了。
然而下一刻,魏之遠抬起胳膊,在臉上遮擋了一下,片刻後放下,他除了眼眶還是紅的,已經恢復了先前那種近乎麻木的平靜。
“嗯。”魏之遠輕輕地應了一聲,“謝謝三哥。”
電梯門開了,三胖走了進去,他看著魏之遠高大的身體一點一點被電梯門關在外面,最後只剩下了一條縫,不見了,沒有和他說再見。
“這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小遠可怎麼辦?”三胖心裡忍不住劃過這麼一個念頭,他轉眼到了樓下,抬頭看了看高聳富麗的住宅樓,心裡有些迷茫地想,“當年我想方設法阻撓魏之遠,想方設法地給魏謙找物件介紹姑娘……真是對的嗎?”
他想像不出,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感情能深到什麼地步,浮光掠影般地看上一眼,就覺得毛骨悚然。
人世間,有多少這樣的真情?
三胖怔忡如許地呆立了好一會,才歎了口氣,低著頭,顯得心事重重地離開了。
“算了,隨他們去吧。”三胖這樣想著,走了。
魏之遠回到家,真的反鎖了門,隨身帶好了鑰匙,履行了他把魏謙鎖在家裡的承諾。然後他開始了一場漫長的、單方面的冷戰。
一開始,魏謙雖然不習慣,但也有自己的事要做,他難得無所事事地閑在家裡,看電視玩電腦看書,有好多事可以打發時間,而這樣堅持了兩天以後,他終於有點受不了了。
魏之遠把他當成了一坨空氣,除了晨昏定省地問一句“今天有沒有不舒服”,以及出門的時候問一句“我出去買東西,你要不要帶”,就再麼別的交流了。
魏謙覺得自己也是點“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的賤,以前魏之遠整天在他眼皮底下晃,把他晃得一個頭變成兩個大,愁得要命,現在魏之遠雖然每天在家,卻神奇地能不怎麼出現在他的視線裡。
“多說句話能閃了舌頭麼?”魏謙憤憤不平地想,可他又覺得自己主動湊上去,好像……是有點掉面子。
魏謙幾次三番旁敲側擊地試圖引起話題失敗,魏之遠用來打發他的話都是單字——“嗯”“沒”“好”“不”種種,言簡意賅。
第一回魏謙心想“差不多行了吧”,第二回,魏謙心想“這還要沒完嗎”,第三回,他心想“操”,於是把高效地把單方面的冷戰擴展成了雙方的。
倆人好幾天誰也沒搭理誰,不放心過來看的三胖一進門就覺得氣氛不對,一看魏謙那張二五八萬一樣又拽又臭的臉,心裡頓時明鏡似的,臨走,他終於忍不住對魏謙恨鐵不成鋼地說:“你啊,多少也長點心吧!”
終於,臨到離家前一夜,魏謙睡前收拾好了自己的東西,打算去住院了。
他想,萬一一路綠燈,到醫院一檢查,發現事情有變呢?
萬一真的是惡性的呢?
萬一哪怕是“99%”的幾率,他就是那個“1”呢?
有那麼一瞬間,他是恐懼的。
然而從來以往,他遠近無依的時候,就已經習慣了種種的恐懼的折磨,所以僅僅是一會的工夫,魏謙就重新平復了心情。
“哪來那麼多萬一,呸。”魏謙這麼光棍地想著,伸手關上燈,爬回床上睡了。
魏謙睡是睡著了,但是不踏實,半夜就醒了一次,他翻了個身,伸了一下蜷起來的腳,眼睛無意中睜開了一條縫,就被床頭上一動不動地戳在那的黑影給嚇醒了。
魏謙猛地往後一錯,從床上坐了起來,盯著那黑影看了兩秒鐘:“小遠?”
魏之遠沒出聲。
魏謙籲了口氣,把枕頭往魏之遠身上一砸:“心臟病沒讓你給嚇出來。”
他說著,伸手要去擰床頭燈,被魏之遠一把扣住了手腕阻止了。
接著,魏之遠就緩緩地棲身上來,借著魏謙半躺的動作,把他結結實實地壓在了床上,雙手攏住魏謙的肩膀,一動不動地在黑暗裡抱著他,不知過了多久,魏謙聽到一聲類似感冒一樣抽鼻子的聲音,他驚愕地抬起手,摸索到魏之遠的臉,竟然是一手的濕。
魏之遠避開了他的手,把頭埋在他的頸窩,死死抑制依然顫抖的氣息一下一下地打在魏謙的脖子上。
魏謙終於抬起手,輕輕地拍著他的後背,低聲說:“真的沒事,這回我真沒騙你。”
他的心軟了下來,乃至於有些內疚,魏謙甚至覺得,自己在感情上就像是一個被慣壞了的孩子,習慣了別人任由他予取予求,就好像那些都是理所當然一樣。
魏謙低下頭,小心翼翼地親吻著魏之遠的頭髮,用哄小孩一樣的語氣輕輕地說:“做完手術我保證戒煙,好不好,嗯?”
魏謙從來只擅長罵人,讓他安慰別人,總是頗有些專業不對口、串了台的感覺,這一句話出口,效果堪比美國電影裡“打完仗就回老家結婚”一樣,不祥的意味好像一千隻烏鴉嚎喪大合唱著盤旋而過。
魏之遠忍無可忍地堵住了他的嘴。
這卻並不是一個柔情蜜意的親吻,就像一場洩憤的撕咬,魏謙避無可避,只好被動而毫無招架之力地全盤接受,頭不由自主地往後仰,緊緊地抵在床頭上,被魏之遠一隻手掐著的後脖頸生疼,他連嘴唇都麻了。
不知過了多久,魏謙覺得自己都快要窒息了,魏之遠才鬆開他。
魏之遠似乎已經平靜了下來,他避開魏謙沒好利索的傷手撐住床板,伏在這個朝思暮想、還時而捅他一刀的人身上。
“公路遊戲那邊進展很順利,這幾天我不方便過去,聯繫了那邊團隊的一個同學,也是中國人,托他來對接投資款的事。我們現在又招募了專業的運營團隊和行銷團隊,明年年底說不定就能公測。”魏之遠輕聲說,“產業園的事我也替你聯繫了,我們大概也會弄一個中國區辦公室,省得我老往國外跑了。”
魏謙沒想到他突然說這些,愣住了。
“你什麼也不用想,害怕也沒關係,”魏之遠伸出手指撥開他額前好久沒打理,顯得有點長的頭髮,低頭在他嘴唇上輕輕吻了一下,“前兩天我有點想不開,哥,我……”
他似乎想道個歉,魏謙卻把被子拉過來,裹住兩個人,翻身把魏之遠按著躺下去,沒讓他說完。
“行了,”魏謙說,“我知道了,睡吧,明天陪我去醫院。”
他聽出了魏之遠的意思——如果你有什麼事,我就把你的一切繼承下去,打理你的公司,照顧小寶,緊跟著每一筆投資款的來龍去脈……就好像你還活著。
直到這一天晚上之前,魏謙雖然假裝坦然地全盤接受了,實際對自己和魏之遠發展詭異的關係,還是覺得是有幾分“剪不斷理還亂”的,而夜色凝重,他心裡藕斷絲連環環相繞的萬般情緒終於一起從半空中沉了下來。
“小遠這輩子,算是毀在我手上了。”
魏謙這樣想著,心裡近乎是悲痛的,他收緊了摟在魏之遠腰上的手,緩緩地把頭靠在了魏之遠的肩膀上。
魏謙住院經過了一系列的檢查後,醫生給他安排了手術。
魏之遠帶著平板電腦,在等他的間隙裡諮詢了中醫,記錄了一大堆,然後細細地對照著各種資料整理筆記。不知道的人看到了,大概還以為他是准備考執照的醫學生。
三胖不放心,中間過來看了一眼,買了瓶飲料遞給魏之遠:“吃點飯去吧,這還早著呢。”
魏之遠看了一眼表,搖搖頭:“沒胃口,硬吃也沒什麼好處,等等吧,我安心。”
三胖沉默了片刻,在他旁邊坐下了,低頭看了一眼魏之遠的電腦螢幕,他突然開口說:“謙兒……你哥這個人,我總覺得他就像農民拿紙袋子包起來的那種蘋果。”
魏之遠有些不解地抬頭看著他。
“你可能沒見過,”三胖說,“我們家有個農村親戚,種蘋果的,他們一來是為了怕農藥沾在果子上,二來也是為了好看,會在蘋果外面套一層紙袋子,傍晚才拿下來見見陽光,蘋果上色就特別快,特別均勻,拿出來賣的時候一個比一個光鮮好看,實際你買回去嘗嘗就知道了,不好吃。”
三胖說著,歎了口氣:“你哥也是,外人怎麼看怎麼好,真和他過起日子來,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他是頂頂不是東西的那麼一貨——難吃的果子,誰吃誰知道,你啊……知道得清清楚楚的,居然還樂意受這份罪。”
魏之遠有些驚詫地看著他。
三胖避開他的目光,兀自說:“養頭順毛驢,你就當是修身養□,多容忍著他點……其實我這話都多餘說,你都容忍了他這麼多年了——要是我有這麼個混帳哥哥,我早跟他不共戴天了。”
魏之遠:“三哥,你……”
“我就是這個意思。”三胖伸出蒲扇一樣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出去轉轉,看附近有沒有什麼好吃的,回頭讓那東西吃病號飯,他敢天天跟你找事,讓你死都不得安生。”
☆、第六十七章
二十三,糖瓜粘。
坊間講“過了臘八就是年”,果然就有喜慶的事發生。
魏謙肺裡的瘤子最終被認定是良性的,手術切除了,之後這位大爺為了表現自己英明神武、料事如神,好生來了一通事後諸葛亮,都虛弱地躺在病床上了,還抓緊機會得瑟,大言不慚地說:“我說了沒事就是沒事,我放過嘴炮嗎?就你們這些人,一個個上躥下跳的……”
三胖一臉牙齦出血的表情。
好在,就在這時,魏之遠進來了,手裡還拎著一個保溫桶。
他跟三胖打了招呼,先把保溫桶放在一邊,然後蹲在地上,撩起了魏謙一根袖管——魏謙受了刀傷的那只手已經拆線了——魏之遠從兜裡摸出自己給他磨的那串木頭珠子,纏了上去。
魏謙眨眨眼,奇怪地問:“你怎麼想起把它帶來了?”
魏之遠頭也不抬地說:“你做完手術麻藥勁剛過,人還迷迷糊糊的時候自己要的,不記得了?醒過來第一句話就是不清不楚地問人家‘我的珠子呢’。”
魏謙臉上頗為掛不住,不吱聲了。
三胖笑得褶子都出來了:“哈哈哈哈,‘我的珠子呢’,你怎麼那麼會要呢?我說,謙兒,紅頭繩你要嗎?二尺長的,過年了,回頭爹給你買去,爹有錢,給你多扯幾寸,沒事還能當腰帶。”
魏謙躺在床上不能下來,只好用眼神表達“我要打死你”這個有點複雜的資訊。
“哎喲,瞪爹啊,”三胖拍著自己的肚子,笑呵呵地說,“瞪我我可就走了,不愛看你那張晚/娘臉。你們倆那個……那個什麼,嘿嘿,我就不打擾了。”
這都哪跟哪?
魏謙:“滾蛋。”
三胖仰天大笑出門去,滾了。
魏謙這才偷偷去看魏之遠,卻發現魏之遠正低頭注視著他,他頓時乾咳了一聲,有些尷尬地說:“嗯,你那個……公司有什麼事嗎?”
魏之遠:“沒有。”
魏謙又問:“小寶呢?”
魏之遠:“剛打電話跟我大鬧了一場,嗓子哭啞了,說是訂的下午的飛機,晚上就到。”
魏謙這回實在詞窮了,魏之遠就坐在他床邊:“還有什麼要問的?”
魏謙沉默了片刻,對他伸出手:“過來。”
魏之遠執起他的手,坐近了些。
魏謙就抬手摸了摸他的頭,而後略微下移,因為傷口而顯得有些粗糲的手掌蹭過魏之遠的臉,他說:“這回是真沒事了,不騙你,別生氣了。”
魏之遠閉了閉眼:“我沒有。”
“行了吧,從小氣性就大。”魏謙笑了起來,“跟小寶吵一次架,直到搬家也沒進過她的屋門。”
“你居然還記得。”魏之遠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瞳孔中似乎有兩盞小小的燈火,灼灼地跳躍著,“你還記得什麼?”
“我記得的事多了,你小時候不願意上學,在學校門口跟我跳腳叫喚,還咬了我一口,結果崩掉了自己一顆牙,以為自己快死了,寫成了人生中第一部大作。”魏謙慢悠悠地說,“還有小寶,你們倆那會就跟一對鬥雞一樣,從早打到晚,也不知道都是為什麼。”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反正我是為了哄你高興。”
魏謙:“胡說,你們倆打架我有什麼好高興的?”
魏之遠俯身伸手碰了一下他的嘴角:“那誰知道?反正你現在都還在笑。”
魏謙尷尬地斂起不由自主上翹的嘴角,隨後他想了想,抱怨說:“不過沒幾年,後來你長大了,就不怎麼跟我親了。”
魏之遠意味深長地看著他。
魏謙莫名其妙地問:“看什麼看?”
“不是不跟你親,是已經不敢和你親了。”魏之遠說著,從褲兜裡摸出了他的錢夾——他的錢夾長期在褲兜裡塞著,被各種材質堅硬的牛仔褲磨損得很快,至今已經換了七八個,但翻開以後,相片夾裡的相片永遠是同一張。
那張照片舊得已經不成樣子,邊角都已經磨爛了,被人用膠帶重新粘了一圈,上面是個平頭板寸、但眉清目秀的少年人,少年穿著校服,站在鏡頭前,背著手,立正一樣站得筆直,好像一根僵硬的棒槌,臉上一點笑意也沒有,繃得緊緊的,眼神有些陰鬱,似乎是對整個世界都懷有深深的敵意。
“這傻小子是誰?怎麼跟個少年犯似的。”魏謙開始沒能反應過來,隨後他眯著眼打量了好半天,終於費力地認出了那有將近二十年前的自己,頓時整個人都斯巴達了,“這麼二的照片,你到底從哪找來的?魏小遠,你也太有眼光了,就不能挑張好的嗎?你整天隨身帶著這個……這個臉上明晃晃地寫著‘我是傻逼’四個大字的貨,不怕別人看見笑話嗎?”
魏之遠:“還給我,不許侮辱我的夢中情人。”
“不給,沒收了,我要毀屍滅跡。”魏謙回手把舊照片塞到了枕頭底下,不讓自己的黑歷史繼續招搖過市。
魏之遠無奈地看著他。
“行啦,大不了我賠你一個。”魏謙想了想,想起自己壓根不怎麼照相,他伸手從魏之遠褲兜裡摸出了手機,調出了他最近剛開始玩的照相功能。
拍一個什麼樣的呢?
魏謙想了想,在病床上掙扎著想起來。
“你幹什麼?別亂動,”魏之遠立刻按住他,“小心把點滴的針管碰歪了。”
魏謙微微側過頭,接著魏之遠的動作,插著點滴的手輕輕地移動了一點距離,看起來就像是捧起了魏之遠那只來按住他的手一樣,嘴唇在魏之遠的手背上輕輕地碰了一下。
“喀嚓”一聲。
魏之遠的手觸電一樣地抖了一下。
片刻後,魏之遠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手機螢幕,男人的側臉帶著大病中特有的蒼白,顯得低垂的眉目愈黑、愈濃重,他像是在熹微晨光中捧起了一朵沾著露水的花,因其嬌嫩脆弱與爍爍動人而越發憐惜,一觸即放地親吻一下,而後將其穩穩當當地安放回枝頭……嘴角還帶著一點似有若無的、無奈的笑意。
他無數次地把對他窮追不捨的命運踩在腳下,乃至於“命運”這個賤東西現在都似乎不大敢來招惹他了。他所向披靡,然而單單敗在了這朵“花”搖曳的暗香中。
魏之遠覺得自己這條孤獨而無悔的路,終於走到了盡頭。
不知是因為這幾天一直在醫院裡陪著太疲憊了,還是什麼別的緣故,沒過多久,魏之遠就忍不住趴在床頭上睡著了。
在他打盹的時候,高僧熊英俊來了。
他做另類的和尚打扮,在醫院裡好一番招搖過市,慘遭醫生護士、其他病人及其家屬的圍觀,他手裡握著一串佛珠,一邊走一邊捯飭,見誰對誰稽首,見誰避讓誰,於是腳程顯得很慢,但絲毫也不理別人對他的議論紛紛。
這時,一個住院大夫追上了他:“師傅!哎,那位師傅!”
老熊:“阿彌陀佛。”
醫生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不確定地問:“您……也是來探病的?”
老熊神神叨叨地說:“是的,有一位居士剛剛脫離苦海,我來看看他。”
大夫臉色一變,跟著壓低了聲音:“喲,是下午送太平間的那位?那可不行,咱們醫院管理嚴格,太平間可不讓隨便進。”
老熊:“……”
他覺得眼下可真不愧是末法時代,連神聖的醫療工作者都能這麼膚淺。
“阿彌陀佛。”老熊歎了口氣,耐心地解釋說,“那位居士,他不幸還是個活物。”
“啊,那是得節哀……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醫生見他面如便秘,這才看見他手上拎的果籃,連忙托了托自己臉上的眼鏡,義正言辭地說,“其實我追上來,就想告訴您一聲,一般女士那種特別飄逸的長裙和長褲最好別在醫院穿——哦,我就說您這種能掃著地的衣服,咱們這都是病人,地上細菌病毒多,掃到衣服上,回去有害您和家人的健康。”
隨即,這位較真的醫生意識到跟和尚說“家人”不大合適,又補充了一句:“回去有害您和大師兄二師兄沙師弟的健康。”
老熊無言以對了片刻,只好稽首表示感謝,同時,他覺得魏謙一定是佛祖保佑,竟能在這樣險惡的醫療環境下生存下來。
一個帶著口罩的老大夫經過,看不慣地對訓斥那年輕的住院醫生說:“小劉,你也有點正人形,哪那麼多廢話?沒有一點威信,以後讓病人怎麼信任你?”
小劉大夫嬉皮笑臉地湊過去給他捶肩捶背:“老師,我懸壺濟世,他普度眾生,我們倆挺有共同語言,多聊兩句有什麼的?”
“普度眾生”四個字讓老熊腳步一頓,隨即他搖頭失笑,往病房走去。
當他推開魏謙病房門的時候,老熊先在門口愣了一下。
他看見魏之遠趴在魏謙的床頭上睡得正香,大半張側臉埋在他自己的臂彎裡,只露出一點,嘴角似乎還帶著笑意。
魏謙身上還插著各種管子,正有一搭沒一搭地翻看著一本雜誌,時而低下頭來看一眼安靜入睡的青年,目光就是說不出的柔和。
魏謙的目光無意中往門口一掃,看見了老熊,他立刻抬起食指豎在唇邊,對他做了一個安靜的手勢。
老熊輕手輕腳地走進來,把果籃往旁邊一放,覺得自己被這對狗男男閃瞎了眼,為了表達自己的不滿意,他從禮物裡抽出了一根香蕉,毫不客氣地剝開了,開吃。
魏之遠沒有白天睡覺的習慣,疲憊極了才打了個盹,也就趴了二十來分鐘,老熊就利用這短短的二十分鐘啃光了半個果籃,魏之遠在一片“哢嚓哢嚓”的聲音裡醒來,一時間還以為病房裡鬧了耗子。
他一睜眼,魏謙才終於開口說話。
“熊英俊,”魏謙說,“你是來我這野餐的吧?”
老熊毫不見外地說:“反正你一時半會吃這些東西也不太方便,過兩天該放壞了,我替你解決一點,不能浪費東西。”
魏謙皮笑肉不笑:“那可真是太感謝了——你到底幹什麼來的?總不可能是專程來看我的吧?”
“你這個施主啊,多麼的尖酸刻薄啊,妄自菲薄也就算了,還老願意把別人往壞處想,”老熊諄諄善誘,而後兩手一攤,“貧僧真是來探病的,順便給你拜個早年。”
魏謙懷疑地看了他一眼:“黃鼠狼給雞拜年?”
“阿彌陀佛,”老熊沉默了一會,“貧僧有時候真是難以理解施主你這種……時常把自己也無差別攻擊進去的說話風格,太一視同仁了。”
大概是躺的時間太長了,魏謙覺得創口有點疼,他皺著眉輕輕地挪動了一下,魏之遠立刻過來,把一個枕頭塞到了他身後:“小心點。”
魏謙點點頭,而後轉向老熊:“我現在要錢沒有,要命半條,你打算跟我商量哪個?別兜圈子了,說吧。”
“阿彌陀佛,你怎麼能和出家人談這種俗物?孔方兄的事是你我該說的嗎?多傷感情!”老熊低下頭,人五人六地擺了個悲天憫人的造型,隨後他猛地一抬柿餅臉,露出一個加菲貓一樣賊兮兮的笑容,對魏謙伸出了五根手指頭,“你給我贊助這個數就夠了。”
魏謙氣結:“我就知道你不可能專程來看我!”
老熊笑嘻嘻地說:“別生氣啊,施主,大病未愈,你要養氣固本,淡定一點。”
魏謙:“不可能,我現在手頭好幾個專案在砸前期,資金鏈繃得快斷了,馬上都打算賣身了,哪弄余錢去?”
老熊:“就五十萬,還不如你眨眼這會工夫的利息高呢,你不要一毛也不拔好不好?”
“五十萬?好辦。”魏謙把頭往後一仰:“小遠,有零錢嗎?給他十塊,門口有賣彩票的,讓他跟佛祖說一聲,中個百八十萬的獎就解決了。”
老熊:“這位一輩子隻穿白襯衫的施主,你的名字叫窮酸嗎?你可真是摳門到了一定地步了。”
魏謙:“老子至今開一十萬塊錢的破車,你開口跟我要五十萬捐門檻?告訴我,門在哪呢?”
老熊面無慍色,依然保持著自己的語速不疾不徐地對魏謙說:“沒讓你捐門檻,也沒跟你要修佛像的錢,這回是幾個社會非盈利組織牽頭做的事,他們有自己的網站跟微博,現在很有些知名度,你出的那幾塊錢贊助費全部可以作為宣傳企業品牌的廣告費,夠便宜的了好嗎?”
魏謙上下打量了老熊一番,誠懇地問:“前輩,麻煩您給我點撥一下,本公司的形象難道竟然已經差到需要一個和尚做代言的地步了嗎?”
老熊:“反正你掏不掏錢吧?”
魏謙:“反正我就是沒錢。”
魏之遠只好用一杯溫開水隔開了兩個人:“行了,都歇會,來,先休戰,熊哥喝杯水。”
老熊端起來一口氣喝下去了,完事砸吧砸吧嘴說:“我跟你說完,這錢你肯定得掏。這個事是這樣的——近來網上有好多人說拐賣兒童的事,我說的這個非盈利組織是專門針對社會公益活動的,他們現在打算針對這些現象,牽頭做一些事……”
“你們這不是起哄架秧子嗎?”魏謙說,“打拐那是人家警/察的事,你們跟著幹嘛去?公益,我看搗亂還差不多。”
“施主啊,你都趴下了,就積點口德吧。”老熊繼續解釋說,“我們不是打拐,是想收拾出一個類似互聯網社交平臺那樣的東西,把丟過孩子的父母和不知自己來歷的孩子用這個網路聯繫起來,警方找到被拐賣兒童,也會在上面發佈資訊,尋找孩子的監護人。簡單說,就是幫助尋找被拐賣過的小孩,你懂了吧?”
魏謙沉默下來,目光一下落在了魏之遠身上。
老熊志在必得地看著他,果然,片刻後,魏謙說:“小遠,回家把我的支票本拿來……嗯,以公司的名義吧,我私人出了。”
而後他又補充說:“五十萬的預算太緊張,你給他寫五百萬,拿來我簽字。”
老熊:“善哉善哉——那後續需要追加贊助……”
“行。”魏謙一口答應下來,“你讓他們儘快給我個合同吧,我出個財務總監,每年外審之外要接受我們公司的內審,確保資金不濫用,後續的贊助款你們不用找別人了。”
魏之遠愣了一會:“哥,其實……”
他想說其實自己現在已經不在意小時候的事了,對親生父母也沒什麼特別的興趣,碰上了也好,碰不上拉倒,可被老熊似笑非笑地盯著,又覺得自己這麼拆臺不大好。
於是卡住了好一會,他才低聲說:“其實我有你就夠了。”
老熊眼觀鼻鼻觀口,念一聲佛號,頗有寶相。
“嗯。”魏謙的聲音輕了些,“去吧。”
老熊和魏之遠一起走出了病房。
魏之遠:“熊哥,你這麼利用我不厚道吧?”
老熊“嘿嘿”一笑:“你現在翅膀硬了,全世界都飛得過來,他難得有機會替你做點事,我是成全他——哎,對,下禮拜我講經,你來不來?”
“講經?你?”魏之遠臉上露出一個古怪的表情。
“我怎麼了我?”老熊瞪了他一眼。
“你最近怎麼這麼活躍了?”魏之遠奇怪地問,他依稀記得當年第一次去老熊的禪房時,老熊那種打算青燈古佛度一生的清寂和消沉,“你不是說只修度自己嗎?”
老熊手指間掐著木頭佛珠,碰撞間發出清脆的聲音。
“這個由不得你。”過了一會,他這麼說,“在河上飄得時間長了,總有一兩個你這樣沒事玩投河自盡的,搭一個就有第二個,搭得人多了,也就不分小乘大乘了。”
魏之遠若有所思。
老熊抬手拍拍他的肩膀:“你別想了,紅塵正好,虛無縹緲的不二法門不進也罷……我走了。”
魏之遠看著他寬厚的背影走向公車站,一時百感交集。
就在這時,老熊突然回過頭來,沖他喊了一聲:“小子,你快去拿支票啊!別發呆了,好不容易傍個大款是鐵公雞,貧僧容易嗎?回頭財主改變主意了就壞菜了,要錢這事要趁熱打鐵!”
一時間周圍人人側目,老熊得意洋洋,好像一點也感覺不到。
魏之遠沒有他那麼厚的臉皮,只好落荒而逃。
☆、第六十八章
魏謙在醫院老實了一個多禮拜,還沒到半個月,他就住不下去了。
他過慣了忙亂日子,剛做完手術的幾天精神不好、晃蕩一會就困了也就算了,隨著他每天醒著的時間越來越長,就開始難以忍受醫院單調無聊的生活了。
過了小年就接近除夕了,外面越來越熱鬧,魏謙卻越來越覺得自己在坐牢,他蹲監獄一樣默默忍受了幾天,終於下定了逃出去的決心。
魏謙從來是個十足的行動派,只要他想,只要時機成熟,他從來能用最短的時間付諸實踐——比如穿上衣服就跑。
不過這天,魏謙思考了片刻,還是沒有跑,他怕小遠著急,於是一直耐心地等到了中午魏之遠過來。
魏之遠帶來了厚厚一打檔:“這是我們那邊的資金計畫,中英文一式兩份——預算控制部分改第三遍了。這是你們行政部報上來的年會安排計畫,這是你們人事部報的年終獎,都是需要你簽字的,你是自己看還是我給你念?”
不跟魏謙一起工作,就不知道他有多吹毛求疵,尤其他住院沒事做的時候。
魏謙永遠也不能非常簡單愉快地說一句“朕知道了”,就把手下人放過,他總是可以把報上來的材料修改得一塌糊塗,字裡行間的修改意見寫得比原文還多……當然,這期間通常都是長工魏之遠代筆手寫的。
不過這回,魏謙一反常態,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竟然沒說什麼,就把字都給簽了。
魏之遠把新換了筆芯的中性筆都拿出來了,發現竟然沒有用武之地,頗為不適應地看了魏謙一眼,有點擔心地問:“哥,你今天身體不舒服啊?”
魏謙揉了揉鼻子:“那什麼……我想跟你商量個事。”
魏之遠簡直震驚了,他從來不知道他哥的字典裡居然還有“商量”倆字,一時沒反應過來,只是呆呆地“啊”了一聲。
“我下午想出去一會,放個風,”魏謙誠懇地看著他,末了,居然又態度良好地補充了一句,“行嗎?”
魏之遠足足半分鐘沒回答他的問題,半分鐘之後,他完全不在狀態地說:“你是問我嗎?”
魏謙額角的青筋跳了跳:“不然呢?”
“我……我我,嗯,”魏之遠腦子一團漿糊,差點結巴了,“沒、沒問題。”
魏謙其實連衣服都換好了,就等他這句話,把穿在外面裝門面的病號服一脫,披上外套就準備好了越獄,他三下五除二地收拾好了散落在病床上的文件,一股腦地塞進魏之遠的包裡,又不知從哪摸出一頂帽子來戴上,壓了壓帽檐:“快走,趁護士們都出去吃飯了。”
魏之遠暈暈乎乎地被他拖出去,冥思苦想地琢磨了整整一路:“等等,他剛才說了句什麼我就‘沒問題’了?”
直到魏之遠握住了方向盤,他才做夢一樣地想起來問一句:“去哪?”
魏謙:“回家。”
魏之遠猶豫了一下,告訴他:“小寶這兩天在家裡住,你想被她逮著嗎?”
魏謙想也不想地脫口說:“那回公司。”
魏之遠莫名其妙地說:“回公司幹嘛?不是都審批好簽完字了嗎?”
魏謙:“……”
他終於發現了自己的無趣之處,除了這倆地方,想不出還能幹嘛了。
魏之遠側過頭來,想了想,然後小心翼翼地問他:“哥,你可以……和我出去嗎?我長這麼大還沒有約過會。”
魏謙頗為憐憫不忍地看了魏之遠一眼——就好像他本人約過似的。
“行,走吧,我請你……請你……”魏謙一口答應下來,後面的話卻卡殼了,他詞窮了好半晌,毫無創意地提議說,“嗯,吃飯?”
魏之遠被他逗樂了:“你打算請我吃什麼?”
魏謙:“西餐?”
魏之遠:“西餐不好消化,你現在身體不允許。”
魏謙:“那吃小日本的那個……”
魏之遠:“你不是嫌他們生的東西太多嗎?”
“……”魏謙,“咱還是回家吧,我給你下碗麵條。”
最後,他們倆找了一家裝潢閃瞎狗眼、顯得格調很是高雅的中餐廳,進去一人點了一碗炒疙瘩,看著服務員臉色綠油油地飄走了。
而比較喪良心的,是就這兩碗炒疙瘩錢還不是魏謙自己掏的,因為吃到一半的時候,魏謙無意中往樓下瞟了一眼,竟然看見了馬春明和他的助理夢夢。
“我操……”魏謙小聲罵了一句,“公司高管要求每年春節堅守到除夕當天下午的,這小子趁我不在,他居然敢溜號。”
正說著,夢夢突然站了起來,伸手一揮,大堂裡的樂隊就像事先和她商量好了一樣,停了下來。
夢夢年輕的臉上好像會閃光一樣,大眼睛灼灼地看著莫名其妙的馬春明,突然大聲宣佈:“馬總,我每年過年都會許願,特別靈,至今沒落空過,所以我打算趁著年前做這件事,如果成功了,今年的機會就可以許別的願,不成功,那經過過年加持,明年一定會成功!”
從對“許願機會”的節約上,能看出她還挺經濟會過日子。
吃飯的人都停下了交談,目光集中在了這個姑娘身上。
夢夢繼續詩朗誦一樣地大聲說:“馬博士,我認為你前妻該換眼鏡了,但是我非常高興她沒有換,因為她眼神一時不好把你給弄丟了,才給了我一個撿漏機會……”
至此,馬春明再傻也知道她要說什麼了,他連忙慌慌張張地站了起來。
夢夢霸氣側漏地抓住他的肩膀,踮起腳尖湊過去,在他側臉上擲地有聲地親了一大口,留下一個紅彤彤的唇印:“我要向你告白!”
馬春明往後連退了好幾步,不幸被一個觀賞性的小墩子絆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魏謙捂住眼睛:“丟人哪。”
馬博士整個人都快蒸發了——夢夢那麼年輕,那麼漂亮,人也伶俐能幹,為什麼會看上他一個又醜又老、又不浪漫又不會說話,還是個二婚的男人呢?
她是瞎嗎?
他覺得整個世界都夢幻了起來,直到買單的時候服務員把一張餐巾紙遞到他面前,對馬春明說:“先生,剛才有兩位先生,說把帳單記到你這裡,說是給你看這個你就明白了。”
馬春明低頭一看,只見餐巾紙上畫著一隻畫風跟自己一脈相承的小烏龜,正對著眼地盯著一顆綠豆。
夢夢湊過來:“這什麼呀?”
馬博士臉紅了一下,訥訥地給她做同傳口譯:“他說咱倆一個是王八一個是綠豆。”
說完,他又轉向服務員:“他們點的什麼?”
服務員嘴角抽了抽:“兩碗炒疙瘩。”
沒跑了,這事除了他那決定奇葩的變態老闆,沒人幹得出來。
魏謙蹭了馬春明一頓飯,權當翹班罰工資,他非常努力地思考了很多方案,最後還是十分沒有創意地帶魏之遠去了電影院——平常可以一起玩的運動此刻都顯然太激烈了,不大適合魏謙這個病號,寒冬臘月的,也沒地方去釣魚。
可惜,電影才看了小一半,魏謙就不給面子地睡著了。
魏之遠雙手攏過他,讓他靠在自己身上,津津有味地看完了整部電影,走出電影院嘴角都帶著笑。
魏謙揉揉眼:“有那麼好看啊?結局是什麼?”
魏之遠:“不知道啊。”
魏謙:“劇情呢?”
魏之遠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髮:“……忘了。”
魏謙剛想問他,笑得跟朵花一樣,是不是看了個喜劇片,結果就看見旁邊幾個女孩抹著眼淚過去了,他一抬頭,只見宣傳的海報上唯美地寫著“傾城之戀、絕代悲歌”,上面是一張女人哭得梨花帶雨的臉。
魏之遠心裡充斥著巨大的甜蜜,以至於他從頭幸福到尾,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剛剛看了個生離死別的悲情電影。
多麼失敗的約會啊,可惜當事人竟然還都覺得挺好的。
為這,魏之遠放了老熊的鴿子,沒去聽那高僧講經。
老熊唾沫橫飛地說完,往下一掃,不出預料地沒看見魏之遠的人影,他就心滿意足地笑了。
他的話是說給想聽的人聽的,不聽的人沒有煩惱,當然不用聽。
魏謙私自離開醫院的行為,被查房的護士好一番臭駡,而更加不幸的是,他居然要在病房裡過年了。
他一生中沒過過幾個團圓順心的年,於是當機立斷地給值班醫生和護士一人封了個大紅包,夥同魏之遠,在眾人睜隻眼閉隻眼的縱容下,又跑了。
他們倆,還有小寶,一起包了餃子——皮是小寶擀的,餃子是魏之遠包的,魏謙大爺一樣地坐在沙發上監工,專職負責指指點點。
窗外響起第一聲鞭炮的時候,小寶的表情突然落寞了下來,她說:“要是奶奶還在就好了。”
很多年以前,似乎也是他們仨正在過什麼節,宋老太像個不速之客一樣從天而降,不由分說地敲開了他們的門,並且鳩占鵲巢地……就那麼霸道地留了下來。
……可是以後逢年過節,再也不會有這麼一個討厭的老東西敲門了吧?
一時間,三個人都沉默了下來,然而就在這時,門鈴突然響了。
小寶一蹦三尺高地躥到門口,打開門,卻失望地發現,外面站著的是笑容可掬的老熊。
老熊看著她臉上難掩的僵硬,拍了拍她的頭:“怎麼跟見了喪門星一樣?貧僧有那麼不招人待見嗎?”
小寶回過神來,連忙把他讓進屋。
老熊打量著她:“我當年就說嘛,這丫頭腳那麼大,長大了肯定不比誰矮……哎,凍死我了,有餃子嗎?”
小寶:“有是有,但是沒包素餡的……”
“去你的。”老熊說,“誰吃素餡的?那是喂兔子的。”
他大馬金刀地坐下來,一口叼起一個,兩下吞了,豎起拇指:“唔,豬肉白菜,香!”
魏謙涼涼地說:“阿彌陀佛。”
老熊沖他見牙不見眼地笑了笑,然後轉向魏之遠:“哎,小遠,你猜怎麼著,我把你的資料和照片傳到網上了,前兩天真有回音。”
魏之遠可有可無地笑了一下。
魏謙卻連忙問:“什麼?怎麼回事?什麼人?多大年紀?幹什麼的?”
“一個女的,聽聲音好像是歲數不小了,其他還不知道,剛聯繫上。”老熊又夾了一個餃子,“丫頭,給我倒點醋,有蒜嗎?”
魏謙:“小寶不給他,贊助你那麼多錢就是讓你給我一問三不知的嗎?”
老熊伸長了胳膊拿走了臘八蒜和臘八醋,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了,同時糟心地看了魏謙一眼,慢騰騰地說:“唉,謙兒,你可真是那什麼不急那什麼急啊。”
魏謙:“……”
老熊伸手在兜裡摸了摸,摸出了一張紙,上面寫著一個位址和一個電話號碼:“打電話的這個女的姓周,小遠,你要願意,可以去見見她。”
蹭完了年夜飯,老熊告辭離開。
魏謙忙披上了衣服跟了出來:“我送你下去,這幾天過年,前邊不好打車,我帶你去後面那個出口。”
到了樓下,寒風一吹,魏謙就忍不住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哆嗦,手術畢竟傷了元氣,這個冬天他怕冷怕得厲害。
老熊:“行了,你快上去吧,告訴我怎麼走就行了,可不敢勞動你這個病號。”
魏謙:“其實我就想問問……”
“打電話那個人怎麼樣是吧?”老熊接上他的話茬。
“啊,對,”魏謙爽快地承認了,“要是找了半天找了一幫糟心的親戚,到時候誠心給自己添堵,就不好玩了。”
“聽那個周女士的意思,她好像就是知道點什麼,本人並不是直系親屬。不過聽說話是挺有修養,也挺知書達理的一個人。”老熊看了他一眼,擠兌說,“我說,找著了你又顧慮那麼多,當初還肯鐵公雞拔毛,出那麼多錢找,是沒地方花?來我們寺捐個門檻吧施主。”
“滾。”魏謙往雙手中呵了口氣,飛快地摩擦著,“其實……可能是因為小時候的事吧,小遠總是有點……嗯,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沒根沒底的感覺,你懂嗎?這些年大了,好多了,小時候表現得格外明顯,好像總擔心別人拋棄他似的。”
“沒安全感。”老熊說。
魏謙點了個頭:“差不多就那意思吧——我是覺得,也許他有父有母以後,能好一些。”
老熊看了看他,最後到底沒說什麼,只是在凜冽的寒風中伸手拍了拍魏謙的肩膀:“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吧,你啊……”
過了破五,魏謙在醫院住滿了一個月,終於獲准出院了。
他第一件事,就是訂了機票,跟著魏之遠飛到了那位周女士提供的地址。
給他們開門的是一個滿頭白髮的老太太,約莫有七十來歲,體型卻保持得很不錯,銀絲在後腦勺上高高挽起,身上穿著毛料的長裙,似乎是為了迎接他們,裙子上還搭配了披肩。
這個年紀的老太太,少有像她一樣講究的,無論是舉止還是談吐,她都透出一股被歲月洗練過的優雅。
周老太太取出一個大相冊,拿給他們看,翻出一張舊照片,是個男人,模樣俊朗,跟魏之遠竟然有七八分像,側臉更是一模一樣:“我女兒在網上看見了你的照片,指給我看,說‘這不是小葉叔叔嗎?’我一看,還真是,對照著你當年走失的時間,就覺得□不離十了,這才冒昧打了電話。”
魏之遠小心地把那張照片抽出來。
“他叫葉殊,以前我們住鄰居,我拿他當自己的小兄弟看。”周老太太又翻到了一個女士的照片,“這是他的妻子——也就是你媽媽,她叫阮紅,曾經是我的學生,畢業留校,做了我的同事,都是很好的人。她有原發性高血壓,生你的時候引起了一系列的併發症,產後身體一直不好,不到一年就去世了……唉,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才那麼小的一團,胖乎乎的,可愛極了。”
魏之遠輕聲問她:“您怎麼能確定是我呢?”
周老太太說:“你後背,肩胛骨往下一點的地方,有一個小小的疤痕是不是?”
魏之遠情不自禁地挺了挺腰。
“那是你剛會翻身的時候,你爸爸笨手笨腳,一時沒看住,讓你從床上翻下去撞到了櫃子上的尖角上磕出來的疤。”
魏之遠背後確實有那麼一小塊傷疤,已經很不明顯了,不仔細摸根本摸不出來。
魏謙皺皺眉:“那他現在……”
“也過世啦。”周老太太歎了口氣,“他是個氣象學家,專門研究內地龍捲風的,你母親去世以後,他就更醉心于工作,成了個瘋子,有一次捕捉龍捲風的過程中,他跑得太近了,被一棵倒下來的大樹砸中了車……唉。”
周老太太的眼睛裡有淚花閃過,她看著魏之遠:“當時你家裡所有人都忙亂成一團,沒人顧得上你,保姆也不知道哪去了,你才兩歲多,剛會跌跌撞撞地走路,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趁著沒人注意,不知怎麼的就自己跑了出去,等我們這些大人們發現的時候,你就再也找不著了……沒想到一轉眼,都長這麼大了。孩子,你剛才說你現在在幹什麼?”
“做軟體。”魏之遠說,“主打遊戲,也做一些應用的。”
“好,好,好。”周老太太欣慰地拍著他的胳膊,“挺好,挺好的,好好地長大了,好好的做人,挺好,我以後下去,也能讓你父母放心了。”
那天下午,周老太太和他們坐了整整一下午,說了魏之遠不記得的童年的事,直到保姆走過來催她吃藥。
末了,她把他們送到門口,告訴了魏之遠他父母的墓地地址。
至此,周老太太才轉向魏謙,抓住了他的手。
“謝謝,”她說,“謝謝你。”
她從始至終,沒有過問他們倆是什麼關係,然而魏謙懷疑她已經通過某種方法察覺到了,他低了低頭,沖她擠出一個笑容,覺得自己這聲“謝”受之有愧。
他們一起找到了葉殊夫婦的合葬墓地,魏之遠彎下腰,輕輕地擦去墓碑上的塵土,露出經年的墓誌銘——“雖九死其猶未悔”。
父母與他非常相像的長相並沒有給魏之遠很大的觸動,直到看見這個墓誌銘,他才突然感覺到了那種陰陽兩隔的血脈相連。
“原來我是這樣的來的,我的父母是這樣的人。”魏之遠想著。
忽然之間,那些對他而言刻骨銘心的、童年時代的流浪逃亡生涯,都變得不那麼真實了,他像一個遠行的孩子,找到了某種精神的歸宿與認同感。
魏謙彎下腰,把花束放在墓碑前,摟住魏之遠的肩膀,拍了拍他。
魏之遠拉起他的手——而他的遠行途中,竟幸運地有所獲,得到了他一生最珍視的人。
與之相比,顛沛流離的惶恐與痛苦,都算什麼呢?
“是給我的磨礪吧?”魏之遠心想。
春風,就快要吹開北方的凍土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雖九死其猶未悔——離騷
倒數第二章
☆、終章
魏謙的手機響了一聲,他掏出來一看,是一條彩信,一點開圖片嚇了他一跳,剛出生的小嬰兒的臉突兀地占滿了整個鏡頭。
本來剛生出來的小東西就醜,皮紅得跟番茄似的,滿臉褶子,五官都皺在一起,像是憋著一場大哭,再加上鏡頭離得近,有點變形,魏謙往後一仰,心說這生出來的是個什麼玩意,別是太空友鄰派來地球搞和平演變的吧?
隨即又一聲響,三胖的短信來了——我閨女!這他媽是我閨女啊!
後面跟著一串感嘆號,魏謙沒仔細數,大概一掃,能有一個加強連,魏謙仿佛能從他短短的幾個字和標點符號裡,就聽見了三胖那聲帶著唾沫星子的咆哮。
魏謙趁著公司午休時間趕到醫院去了,三胖的父母,他老婆林清的父母全都在醫院,四個老東西正熱火朝天地商量著出門湊一桌麻將,歡樂地一起出門了。
三胖滿臉紅光,每隔三秒鐘就要去摸摸床上的小嬰兒,他那剛剛歷經了一場生死劫的閨女正想好好睡一覺,總被這個莫名其妙的猥瑣男騷擾,沒過多久就不幹了,“嗷”一嗓子嚎了出來。
聲如洪鐘,中氣十足,這丫頭生來就比別的孩子硬朗幾分,大概是個挺有福氣的小東西。
林清頭一次當媽,哄孩子還不大熟練,立刻手忙腳亂,怎麼哄都哄不好,小丫頭哭得肝腸寸斷,都快背過氣去了。
魏謙探頭看了看:“哎,給我吧。”
他從林清手裡接過了嬰兒,一開始有些生疏,然而一碰到那小小的軀體,他很快就找回了小時候帶小寶時候的感覺。說來也奇怪,小姑娘似乎和他頗有緣分,被他輕輕地晃悠了一下,她的哭聲就漸漸弱了下去,最後居然就在他懷裡睡著了。
“叫什麼?”
“我說就叫‘談戀愛’得了,又浪漫又好記,她媽死活不同意……唉,我媽當年要是也能這麼堅持立場,我也不至於……嘖,說多了都是淚。”三胖搖搖頭,“最後她姥爺給起了個名,說叫‘談明’,就‘明天’的‘明’,跟馬春明那二逼可沒關係啊。”
魏謙笑起來,彎下腰,把新鮮出爐的小談明輕輕地放下,從兜裡摸出兩個小盒子,放在她的手邊。
林清一看,一盒裡是金鎖,一盒裡是小玉鐲,湊了個金玉滿堂。她立刻坐了起來,小聲說:“魏董,她眼睛還沒睜開呢,這個給小孩太破費了,再說你怎麼還一個人買兩件呢?”
魏謙:“收著吧,就這麼一個侄女,不給她花給誰花?有一個是我送的,另一個是我替別人送的。”
“什麼別人?”林清沒聽明白。
三胖卻心領神會了,忽然在一邊開口說:“沒事,你就給孩子收起來吧。”
當年胡同口的小哥仨,如今少了一個。
那時候魏謙還是個少年犯一樣一臉陰鬱的中二病,三胖是個穿著“二杆梁”背心蹲在地上啃西瓜的胖小子,麻子還跟他媽在路邊揮汗如雨的炸油條。
“多少年了?”三胖問。
“十六年。”魏謙說,“要是好好投胎,現在都該上高中了。”
“可不是嗎?”三胖感歎一聲,說著,又要手賤撩閑去捏他小女兒的鼻子。
林清讓這小東西魔音穿耳了一上午,連忙一巴掌拍開了三胖的爪子:“好不容易睡著了,你讓她消停會!討不討厭?”
看,這都物是人非了。
“小遠呢?”三胖問,“什麼時候回來?”
“差不多該到了,我一會去機場接他。”魏謙看了一眼表,又彎下腰,用指腹輕柔地碰了碰小姑娘的臉蛋,“妞兒,叔走了。”
說完,他自己也覺得感慨萬千——就這麼從“哥”升級為“叔”了。
魏之遠剛出了一趟國,他們籌備了數年的公路遊戲以橫空出世的架勢公測了,由於資金充足,在全球鋪開了好大一張地圖,從前期宣發到包裝,全都噱頭十足,風靡是意料之中。
魏之遠一走走了倆多月,回來累瘦了一圈,魏謙沒回公司,直接把他帶回了家。
魏之遠困得眼皮都快睜不開了,還死活抱著他不撒手,好像要把倆月的份都給膩歪回來。
“董事長,我厲害吧?”他就像條打滾討表揚的大狗一樣,美得就快伸舌頭了。
魏謙揉揉他的下巴:“牛逼大發了。”
魏之遠就摟著他的腰,把疲憊的臉埋在他懷裡:“那我的獎勵呢?”
“獎勵?”魏謙正襟危坐在沙發上,端莊得就像正在進行商務談判,然後他一本正經地低頭問,“你要什麼樣的獎勵?穿著衣服的獎勵還是脫了衣服的獎勵?”
魏之遠手一松,差點從沙發上掉下來。
他面紅耳赤,連瞌睡蟲都不翼而飛了,嗓子裡驀地有些乾渴,呆呆地看著魏謙。
魏謙伸手在他肩膀上推了一把,推著他坐了起來,十分嚴肅地說:“嘖,大白天的,想什麼呢熊孩子?我說給你弄一個最佳勞模的小金人獎盃,要穿著衣服的還是脫了衣服的——吃點什麼嗎?我去給你看看冰箱裡……”
還沒說完,就被魏之遠縱身一撲,壓趴下了。
他們倆沒羞沒臊地在沙發上鬧了一會,魏謙險些被魏之遠從“衣冠禽獸”扒成“沒有衣冠的禽獸”,就在這時,他手機響了。
“你別拿領帶綁我手,這他媽破布條可貴了,都讓你給我搓成鹹菜幹了。”魏謙一邊抱怨著掙脫出來,一邊摸出了手機,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接起來,“老熊,你又……”
老熊那邊聲音極其嘈雜,中間似乎還摻雜著小孩的哭聲,他不管不顧地沖著魏謙大喊一聲:“G省往東出去的唯一一條國道,標識距離F出口1.5公里,快……”
一聲巨響,魏謙情不自禁地一閉眼,感覺幾乎有種什麼東西穿透了手機打在他耳邊,再回過神來,對方已經是忙音了。
魏謙懵了兩秒鐘,這才想起熊英俊走之前跟他打過招呼,說是警方在G省端掉了一個拐賣婦女兒童的窩點,順藤摸瓜地找到了好多下線,救出了好幾個被拐賣的受害人,消息在網站上一發佈,立刻有不少人聯繫。
其中有幾個受害人家屬已經因為年邁或者身體殘病等原因不能長途旅行了,征得了警方的同意,老熊作為聯絡員,親自過去,把這些人接回來送回家。
算時間,應該是在回來的半路上了。
老熊做事非常周到,無論去哪,肯定會留一個緊急聯絡人,他沒報警,而是打電話通知了魏謙自己的位置,肯定是緊急到了一定程度,他怕自己三言兩語和警方接線員說不清楚。
魏謙迅速打出了好幾個電話,第一時間知道當地因為突降大雨導致了山體滑坡和泥石流,國道現在已經中斷了,他在官方搜救人員那裡報了老熊留的精確座標,第二天就跟魏之遠一起跑到了G省。
搜救人員在現場找到了汽車的殘骸,但是暫時沒看見人,生還的可能性應該比較大。
魏謙調動了所有他能想到的資源,又過去一天,還是沒找著熊英俊。
最後,魏謙說:“給熊老爺子打電話,他人路比我廣。一碼是一碼,他兒子現在失蹤生死不明,我不相信他現在還賭氣。”
老熊當年玩脫了,散盡家產出家為僧的時候,把他爸氣得好懸沒抽過去,就此宣佈跟著個不孝的東西斷絕聯繫。
然而真斷了假斷了,外人是看不出好歹來。反正魏謙一個電話,就把熊老爺子給請動了,更多的人加入了搜尋,又找了兩天,魏謙覺得自己嗓子裡都急出血來了,熊英俊這個王八蛋終於給找著了。
魏謙他們帶人從還沒來得及搶通的公路上徒步了十幾公里,才到了那個鳥不拉屎的小村,找到了腦袋上裹著紗布,還有點神志不清的老熊。
要說起來,熊英俊這個酒肉和尚沒准真有佛祖保佑,命還挺大。
人在大自然面前的渺小是不用說的,當時在他們眼前如同山崩,車前擋風玻璃當場被一塊石頭砸了個稀爛,老熊連忙讓人快跑。
但是同車的受害人裡有個小孩,不知是智力還是精神有些問題,難以和正常人溝通。情況一亂,一個沒看住,那孩子傻呆呆地不知道往哪走,險些被卷到亂石裡。
老熊一邊緊急聯絡魏謙,一邊撲過去一手拎起他,把小孩夾在胳肢窩裡狂奔,結果話剛說了一句,一塊山上滾下來的石頭就砸中了他拿著手機的手,手機直接碎了,老熊連著傻孩子一起,也跟著趴下了。
老熊當時給砸蒙了,完全聽不見其他人拼命地叫他的名字。
山上泥漿碎石眼看要傾盆而下,就在這時,老熊奇跡一樣地重新站了起來,而後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拉扯著那個小孩往相對安全的地方撲過來……據說,就好像有個看不見的人奮力推了他們一把一樣。
另一個命大的地方,是隨行人員裡有一個醫生,說來也巧,就是魏謙住院的時候和老熊搭過話的那個小劉醫生,他們醫院沒事出么蛾子,規定住院醫生升二線的時候,不但學術和資歷要達到標準,還需要社會無償服務經歷。
小劉醫生一想,好多受害人都經受過虐待,正缺個大夫,於是乾脆這回跟著老熊出來了。
劉醫生當時一見這情況,連忙上去把連滾帶爬的老熊扶了出來,一群人不敢在原地逗留,立刻沿路回撤,下車倉促,劉醫生的東西還在報廢的車上,一摸才發現電子設備都沒了。
遠近沒有人煙,也不知跑了多遠,碰上了一個開著自家行將報廢的皮卡出來的村民。
村民把他們領回了家,劉醫生連忙處理了老熊的傷口。
只是這邊農村有點落後,跟外界本來聯繫就不多,一遇到自然災害,一時間交通聯繫都斷了,直到好幾天過去,劉醫生才在當地人那輛破皮卡的幫助下,誤打誤撞的聯繫到了一個搜尋他們的人。
老熊被抬上了救護車。
魏謙跟魏之遠陪著他,魏謙為了找他,幾天顧不上休息,嘴唇都幹得裂開了,把魏之遠心疼壞了,擰開一瓶礦泉水遞給他,小聲說:“哥,你先喝口水,一會靠著我休息一會。”
老熊聽見了他說話,悠悠地把眼睛睜開了一條縫,露出微微的眸光。
這一次,他沒嫌棄魏之遠在他面前秀恩愛,只是忽然輕輕地開口說:“我看見陳露了。”
“可不麼,”魏謙一口氣灌下大半瓶水,“你差點就跟她一起走了。”
“她不要我啊——我當時腦袋被石頭砸了一下,哎我操,差點直接把我砸到佛祖座下,恍恍惚惚的,我就看見我們家小鹿兒,她彎下腰,問我說‘你吃飽了撐的啊,跑這窮鄉僻壤來挨石頭砸,疼不疼啊?’我跟她說‘我求仁得仁,疼什麼?大不了你把我領回去,咱兩口子那邊團聚去。’”
老熊的話音輕而顯得有些含糊,起如遊絲般地一觸即斷。
“她把我拉起來,跟我說‘你個大傻逼,死都不讓我安生,我早在那邊找好小白臉了,誰等著跟你這個醜八怪老男人團聚,還不快滾!’然後就一把把我推出去了,那如來神掌,功力依舊啊……”
至此,老熊的話音漸漸低下去了,他嘴角兀自含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釋然笑容,頭一歪,就此暈過去了。
生者與死者,總會殊途同歸。
能求仁得仁,是大幸。
後來,老熊的光頭上留了個疤,還因此上了電視新聞,神神叨叨地胡扯白咧一通,竟然還有好多粉絲真拿他當高僧追捧。
經此一役,魏謙算是明白了,給予那貨的任何一點同情,全都是浪費感情。
同時開始在銀屏上活躍的,還有宋小寶同學。
她在魏謙一路拿錢給她開綠燈保駕護航的情況下,幾年混下來依然不紅不紫,好像也就是個玩票,誰也沒指望她能弄出什麼名堂來,誰知誤打誤撞的,她偶然間接了一部小成本電影裡的主要女配角,突然之間,就這麼紅了。
此後一發不可收拾,宋小寶居然還接連拿了好幾個獎,很像那麼回事了。
這天,宋小寶咋咋呼呼地給家裡打電話:“哥,我要回家!我們這次新片宣發的首映就在咱家對面那電影院裡,你必須來,你們倆砸鍋賣鐵也得擠出時間來!”
“行,”魏謙一口答應,隨後問:“對了,你演了個什麼角色來著?”
宋小寶:“一個女神經病。”
“……”魏謙頓了頓,搜腸刮肚地挑出了一句表揚的話說,“是啊?那還真是本色出演。”
“呸!”宋小寶說,“我去化妝了,晚上你跟二哥早點過來。”
“哎,小寶,等等。”魏謙突然叫住她,他猶豫了一下,問,“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什麼日子?”宋小寶想了想,“今天十四號,每月十四號都是個什麼顏色的情人節,這月是……”
魏謙:“……”
他無奈地笑了一下:“算了,你還是化妝去吧。”
這天是他媽的忌日。
這一次,魏謙難得沒在電影院裡睡著,全程看完了宋小寶傾情詮釋的神經病,認真地認為她確實演得挺是那麼回事,年輕輕的小姑娘,能這麼歇斯底里地在鏡頭前不顧形象,她還挺敬業,大概紅得有點道理。
首映散場已經很晚了,小寶被劇組的人拉去慶功,魏謙卻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他去了城郊的墓園,找到了他媽的墓——當年埋死人還很便宜,要是換了眼下這麼寸土寸金,把她那幾個小姐妹論斤賣了也買不起。
這塊墓地旁邊,是其他幾個人的墓碑,一個滿臉麻子的少年孫樹志,一個看著就不像好東西的老太婆,還有一個眉目裡就帶著點畏縮的中年女人——宋老太和麻子媽的墓都是衣冠塚,人已經找不到了。
但是他們仍然相信,她們總會回來,跟親人們比鄰而居。
魏謙挨個和他們打了招呼,最後坐在了他媽面前:“我奶奶下去以後沒少收拾你吧?該,我把她弄到這來就是這個意思。”
沒有人回答他。
魏謙自顧自地說:“你閨女我好好地給帶大了,那丫頭現在也人模狗樣的,不過怪她爸模樣不好,多少有點耽誤人,反正她現在靠化妝也比不上你當年漂亮,但那又怎麼樣?人家會演電影,還是有出息,不知道多少觀眾喜歡,你?八輩子也趕不上。”
魏謙不尊不重地伸手彈彈墓碑,站了起來:“沒別的意思,就是來跟你顯擺一下。”
他撣了撣身上的土,想轉身離開,卻似乎又想起了什麼,側過身來,伸手在冰冷的石碑上按了一下。
過了一會,魏謙輕聲說:“咱倆的恩怨就這麼算了吧,我不想再恨你了,都恨了三十多年了,快累死我了。”
說完,他往外走去,魏之遠還在墓園門口等著他。
魏謙坐上車,合上車門,在魏之遠緩緩地把車開出去的時候,突然說:“我不想幹了。”
魏之遠:“嗯?”
魏謙望著前方明滅的路燈光,輕聲說:“我想辭了董事長的職位,每年給我分紅就行了,剩下的留給你們去折騰吧——我打算回母校繼續念生命科學,念個碩士再念博士,以後就在學校裡混日子了……”
他原來的理想,是要當一個科學家,穿著白大褂在實驗室裡轉,記錄各種資料,寫寫論文,打打材料,研究點什麼,每天吃飯也研究,睡覺也研究,除了研究的東西,什麼也不往心裡去,衣食不愁。
魏謙說著說著,就這樣在溫度適宜的車裡睡著了。
魏之遠輕緩地把車停在路邊,放下了靠椅,拉過後座上的毯子,蓋在他身上,替他掖了掖,然後撥開他的頭髮,俯身在他額頭上親吻了一下,在他已經聽不見的情況下,心滿意足地微微笑了一下,回復說:“好啊。”
你喜歡怎樣就怎樣。
從今以後,我們只有死別,不再生離——錢鐘書。
作者有話要說:正文完。
謝謝諸位捧場。
番外大概兩篇,一禮拜寫一個吧,會直接更新在本章下面,記得回來看^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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