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姝
作者:風流書呆
文案
從前有一位美人,他不停倒楣,所以急需抱一根金大腿……
感謝好基友羲和清零製作的封面,倒楣相畫得太傳神了!
掃雷:
1、主受,聊齋同人,快穿1v1。
2、一如既往蘇、雷、爽、粗。
內容標籤:幻想空間 穿越時空 穿書 快穿
搜索關鍵字:主角:有姝 ┃ 配角:各種屬性攻、各路配角炮灰、各種魑魅魍魎 ┃ 其它:聊齋同人,單元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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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千
有姝死了,死得猝不及防。
末世降臨那年,他剛滿九歲,跟隨科學家的父母投靠了盤龍基地。父母的研究方向是醫藥學,雖然在華國不怎麼出名,但對急於研製出抗喪屍病毒疫苗的基地高層來說還有點作用,所以勉為其難的接納了他們。父母沒有異能,學識也不算頂尖,只能給實驗室的負責人打下手,一天三餐都難以為繼。幸運的是,有姝十歲那年激發了異能,是華國已知的年齡最小的異能者。
基地高層起初對他很重視,得知他的異能是“超腦”,並不具備任何攻擊性後,那熱情瞬間就消退了。所謂的“超腦”便是超級腦域開發者,是精神力異能的一種,但除了智商遠遠高於常人外,幾乎沒有別的特殊之處,不能用精神力控制喪屍或人類,也不能製造幻象。
若是在和平年代,聰明絕頂的頭腦往往能讓一個人取得巨大的成功,但在末世,它還不如滿身肌肉來得實用。指望著依靠兒子吃一頓飽飯的父母非常失望,但有姝卻一點感覺也沒有。末世前,他在學校就是學神級的人物,開發出超腦後思維能力只比往常快了那麼兩三秒,並無多大變化。他每天最憂心的事是餓肚子,腦子裡除了“尋找食物”,真的不能考慮其他。
他沒有放棄學習,常常混進實驗室觀摩科學家做實驗,希望等自己學會了,也能在實驗室裡工作,如果能成為某個專案的負責人那就更好了,從此就不用為食物發愁了。如此,他一邊偷師,一邊在實驗室當勤雜工,勉強賺個溫飽。由於他的大腦構造迥異于常人,學什麼都特別快,實驗器材說明書看一遍就懂,看兩遍能拆卸,看三遍能改進,慢慢竟成為了實驗室的專屬修理工,偶爾還幫著管理後勤、財務、內務等等,正可謂“盤龍基地一塊磚,哪裡有需要就往哪裡搬”。
好不容易熬到十五歲,有姝覺得自己有足夠的資格成為科研人員,於是向負責人投遞了換崗申請書。正當他積極準備入職考試時,喪屍潮來了,盤龍基地全軍覆沒。作為一個頭腦特別發達,四肢特別簡單,血薄皮脆,一撓就死的超腦異能者,有姝連叫一聲都來不及便死在一隻金系喪屍的爪下,臨終前唯一的念頭是——差一點點就能吃上一頓飽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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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姝醒來時發現自己在一個滿是溫水的狹窄容器裡,容器的材質非常特殊,不是陶瓷也不是金屬,倒像是一種生物材料,摸上去軟乎乎的,還有溫度。他想看一看周圍的環境,找到脫困的辦法,卻無論如何也睜不開眼,嘴巴也不能說話,唯有四肢偶爾能伸縮一下。密閉的空間內有兩個心跳聲,一個是自己的,一個離得很近,咚咚、咚咚、咚咚,一聲一聲的響在耳畔。
不覺得餓,也不覺得渴,全身上下暖洋洋得十分舒服,有姝便聽著這極富規律的心跳聲進入了夢鄉。這是末世以來他睡得最舒服的一覺,也不知過了多久,溫熱的液體開始流失,容器也拼命收縮,將他往外擠。他並不慌亂,順著那股壓力鑽了出去。
忽然,有一股極為陰寒的氣流浸入四肢百骸,流經哪兒,哪兒就失去知覺。洧姝感覺這股寒流很不尋常,像是在與自己爭奪身體的掌控權。索性他是個超腦異能者,精神力雖然不具備攻擊性,卻十分強悍,奪回身體還是輕而易舉。當寒流侵入頭皮,試圖佔據大腦時,他操控精神力狠狠朝寒流撞去。
一股尖銳的刺痛在大腦內爆開,卻又轉瞬即逝,很快,有姝便感覺一雙大手拽住腳踝,將自己倒提著,啪啪打了兩下屁股。他驚了驚,嘴巴甫一張開,發出的卻不是少年般清越低沉的聲線,而是嬰兒的啼哭……
轉世投胎?有姝忽然之間什麼都明白了,只不知那股寒流到底是什麼東西。
四個月後,有姝躺在搖籃裡,盯著頭頂的房梁發呆。他現在能視物,也能聽見聲音,但聲帶並未發育,因此還不能說話。他屬於智商超高,情商為負的那類人,由於腦袋裡思考的東西太多,小到納米粒子的合成,大到宇宙的爆炸與膨脹,諸多理論佔據了絕大部分思維能力,導致他行動遲緩、反應遲鈍,看上去不像個超腦異能者,反而像個傻瓜。所以他壓根不用偽裝,傻呆呆的模樣像足了不知事的嬰兒。
有姝很懂得隨遇而安、知足常樂的道理,能離開末世,誰不願意呢?他口舌不怎麼伶俐,也沒什麼大志向,能安安靜靜的活著便夠了,雖然偶爾會思念上輩子的父母,但想到他們可能轉世投胎了,不用忍饑挨餓,便也為他們感到高興。
這裡不是末世,但也不是現代,從周圍人的服飾來推斷,應該是古代。有姝對歷史頗有研究,但他觀察了很多天,硬是無法確定自己身處哪個朝代。這裡的人既穿著先秦時的深衣,也著魏晉南北朝時的襦裙,還有唐朝的缺袍,宋朝的燕居服,元朝的質孫服,明朝的直裰、曳撒等等,簡直是一鍋亂燉。
有姝第一次覺得自己的腦子不夠用,尤其是在沒奶喝,肚子餓的情況下,所以思考了幾天就放棄了。他從未見過自己的父母,睜開眼睛的那一天和今天一樣,只看見頭頂的房梁。他還沒奶喝,負責照顧他的奶娘對他很不上心,要麼在院子裡嘮嗑,要麼在隔壁房間賭博,要麼跑得不見人影。
有姝能在末世活那麼久,生存能力自然十分強悍,早已把面子、裡子,下限、節操等玩意兒統統丟光了。他餓得頭暈眼花,只知道自己要喝奶,不給奶喝就哭,哭得聲震九霄、驚天動地。那奶娘想裝作聽不見都難,一邊罵著“催命鬼”一邊推門進來,草草解開衣襟,把奶-頭塞進他嘴裡。
有姝忙不迭的叼住奶-頭,用力吸吮,恨不得一口氣把鼓鼓漲漲的乳-房給吸癟了,疼得奶娘直抽氣,連聲道,“小崽子,你輕著點!”
有姝聽而不聞,吸得越發帶勁,用肉呼呼的牙床咬死奶-頭,若奶娘強行抽離,怕是會被咬掉一塊肉。奶娘試著抽了幾次,疼得青筋直冒,這才作罷。身為末世人,有姝為了一口飽飯能豁出性命,哪怕才四個月大,覓食的本領卻非常了得。
“娘的,果然是討債鬼,吸一口奶恨不能把我的奶-子咬掉!喝喝喝,咋不嗆死你?”等有姝吃飽了,奶娘將他放進搖籃,惡狠狠的咒駡。
有姝打了個飽嗝,對奶娘的惡語相向不當回事。他雖然沒見過自己的父母,但從周圍人的言談舉止中可以猜測,自己的身份理應不低,平日裡有兩個婆子,兩個丫鬟照顧,還曾口稱他“少爺”。所以奶娘罵得再凶,見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也不敢不喂。要是他餓出個好歹來,報到上面去,這院子裡的人便要倒楣了。
古代有嫡庶之分,嫡子尊貴,庶子卑賤,有姝覺得自己一定是庶子,所以才會被丟棄在這裡沒人管,既不舉辦滿月酒,也不舉辦百日宴,更不見家中親朋前來探望,甚至連親生父母也不見蹤影。有姝對上輩子的父母感情極深,一時還接受不了新的父母,因此並不為自己受了冷落而感到難過。
他打了個飽嗝,隨即又打了個哈欠,小手捏著被角,準備睡一覺。偏在這時,另一個老婆子帶著兩個丫鬟進來了,手裡端著瓜子、花生、茶盞等物。有姝默默地歎了口氣,知道她們要開茶話會,午覺是睡不成了。
“隔了老遠都能聽見少爺的哭聲,你說這人瘦得跟猴子一樣,生下來三斤不到,怎麼就那麼能嚎呢?”老婆子笑嘻嘻地調侃。
“我咋知道。”奶娘吊著眉梢道,“許是他命賤吧。命賤的崽子骨頭都硬,能折騰。”
兩個小丫鬟像是新來的,並不敢非議主子,扯了扯奶娘衣袖,輕聲提醒,“王媽媽,莫說了,到底是王家的嫡出大少爺……”
想不到我還是嫡出。有姝聽見這句話有點意外,但表情依然木呆呆的。他的腦容量太大,外在舉止常常跟不上思維的速度,久而久之就成了面癱,反射弧還特別長,做什麼都比別人慢一拍。
“我呸,什麼嫡出,不過一個討債鬼罷了!”奶娘揉了揉被咬得生疼的奶-頭,撇嘴道,“給你們提個醒兒,有門路的趕緊找門路把自己摘出蓬蒿院,這可不是個久待的地兒。前兩天我跟膳房的老趙要了一瓶辣椒油,過會兒塗在奶-頭上,讓這小崽子吃一嘴辣。他要是怕了我,不肯喝我的奶,我便報給王大管家,讓他把我弄到二少爺的院子裡去。二少爺如今才三個月大,正是急著要奶喝的時候。”
“得了吧,二少爺雖說是庶出,但林姨娘得寵,伺候的人前前後後十幾個,光奶娘就四個,如何輪得到你?”老婆子吐出瓜子殼,拊掌道,“不過塗辣椒油倒是個好辦法,真能把這要命的差事給辭了。”
兩個小丫鬟好奇的撓心撓肺,四下裡看看,確定沒有外人,才低聲詢問,“太太在老爺跟前很得臉,論起寵愛絲毫不遜于林姨娘,老太爺和老夫人還常常贊她是興家賢婦,這又是頭一胎,誕下個嫡長子,怎麼就那麼不招人待見呢?四個月了,恁是問都不問一句,活像沒有大少爺這個人。你說大少爺要是有什麼隱疾倒也罷了,偏偏看著挺正常。”
二人道出了有姝的疑問,本打算閉眼睡覺的他立馬清醒過來,豎起耳朵偷聽。他想安安穩穩地活著,但在此之前,還得搞明白自己的處境。
作者有話要說: 新年快樂,大吉大利!現在忙著做年夜飯,等晚上跨年了再來給你們發壓歲錢。
☆、四十千
奶娘是主家的家生子,日前得罪了老夫人的陪房,這才被發配到蓬蒿院。她很有些人脈,故此消息十分靈通,見兩個小丫鬟用好奇的目光盯著自己,一時間嘴碎的毛病又來了,掩上房門,低聲道,“還別說,大少爺真有隱疾!”
隱疾?我怎麼不知道?有姝驚呆了,兩隻小手在自己身上一陣摸索,視力正常、聽力正常、智力正常,更沒缺胳膊少腿,怎麼就有隱疾了?難道是內腑有病?先天性心臟-病還是新生兒肺炎?但是為什麼一點不適的感覺都沒有?
他過分發達的大腦開始以光速進行思考,把所有的先天性疾病一一列舉出來,並找出相應的症狀和治療辦法。由於腦袋裡塞滿了龐雜的知識,驚訝的表情在他臉上僅出現了刹那,便又恢復到之前的呆愣憨傻。
兩個小丫鬟瞅了瞅搖籃裡的嬰兒,擰眉道,“莫非大少爺是個傻子?”
有姝還在思考先天性心臟-病的治療問題,並未聽見她們的話,便是聽見了也不會在意。他素來心性淡漠,除了吃飽飯,睡好覺,努力活下去,對其他任何東西都沒有執念。旁人對他是好是壞,是喜歡還是討厭,從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看這樣子倒是挺像,”奶娘也湊到搖籃邊打量,隨即搖頭道,“但這個倒沒什麼妨礙,大少爺是聰明還是癡傻,老爺都不在意。他是命格出了問題。”
命格?莫非我是天煞孤星?有姝很快將思緒從各種病症中抽離,開始回憶八卦、六爻、命理、陰陽兩儀等深奧的神學知識,本就木楞的表情越發顯得呆滯。
“莫非大少爺是天煞孤星?”老婆子跟有姝想到了一塊兒。
“也不是。”奶娘招招手,讓大夥兒把腦袋湊過來,小聲道,“這其中有個典故。話說大少爺出生那天,老爺做了個夢,夢見昔日同僚登門拜訪,說老爺欠了他四十兩銀子未還,如今特來討債。老爺剛睡醒,大少爺就出生了,而那同僚早在五年前就死了。故此,老爺堅信大少爺是那同僚托生的,向他討債來了,於是對大少爺很不喜,一口一個討債鬼的罵著,還交給太太四十兩銀子,說是大少爺的吃穿用度一律從裡面扣,扣沒了大少爺便該走了,他原就不是王家的人。”
“竟,竟有這種事?”兩個小丫鬟不寒而慄,再看有姝那張臉,便覺得十分可怖。
有姝一臉呆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其中還有這等內情。他明明是有姝,什麼時候成了討債的同僚?這家人沒欠他錢啊!再者,四十兩銀子能花用多久?花完了這家人果真會把自己趕出去?他的思緒很快從因果宿命論轉移到了各個朝代的物價上面,對未來的生活頗有些憂心。
“太太為此哭了好幾晚,擔心與大少爺處出感情,這才將他遠遠扔在蓬蒿院,眼不見心不煩。偏上天弄人,一個月後,林姨娘又生下二少爺,落地之時笙樂陣陣、鐘鼓漫天、霞光萬丈,乃上上吉兆,可不把大少爺這討債鬼襯得越發不堪?如今啊,二少爺是老爺的心肝寶貝,大少爺卻是個喪門星,咱這蓬蒿院,可是比鄉下莊子更破落的去處。”奶娘一臉鬱結,恨不能立馬走人。
“四十兩銀子夠花多久?咱們的月銀咋辦啊?賞錢呢?賞錢也沒有了?”小丫鬟快哭了,豪門深宅的日子顯然沒她預想的那般美好。
有姝腦袋裡出現一連串數字。他把歷史上各個朝代的物價推演了一番,發現通常情況下,十兩銀子能讓一戶普通人家花用一年半到兩年。而他只有一個人,按理來說應該能支撐更長時間,但考慮到王家是大戶人家,吃穿用度遠遠高於外界,便是再節衣縮食,頂多只能撐個四五年。
四五年後銀子花完了,王家真會趕自己走?畢竟是親生骨肉,難道一點也不顧念血緣親情?然而古人十分迷信,有姝不敢把希望寄託在不確定的因素上。他想活著,所以從現在開始就得好好規劃。首先,這四十兩銀子該怎麼用,他得做一份計畫表出來。
“咱們的月銀不算,那四十兩銀子聽說只能花用在大少爺身上,譬如吃啥、穿啥、用啥。”奶娘撇著嘴諷笑,“你還想賞錢?擎等著喝西北風去吧!”
老婆子和兩個小丫鬟聽見這等驚天秘聞,又是害怕又是失望,再沒心思喝茶聊天,紛紛找了藉口離開,從此以後絕少踏入大少爺房間。奶娘忽覺一股冷風在頭頂盤旋,抱著雙肩打了個寒顫,也屁滾尿流地跑了。
房裡安靜下來,有姝將預算表存儲在大腦裡,具體地施行還得根據當下的物價進行調整。總之他必須依靠這四十兩銀子長到成年,便是維持不了那麼久,也得過了十二三歲才行。
超腦異能者是出了名的戰五渣,血薄皮脆,經不得打,但那是對喪屍而言,若遇上普通人,有姝完全能夠對付。四五歲也許有點懸,但十二三歲已足夠自立門戶了。這樣想著,有姝眼皮子一耷一耷,就要進入夢鄉。
忽然,一股陰寒的氣流吹拂在他臉上,仿佛有一個看不見的人,正湊得極近在打量自己。有姝作為精神力異能者,對外界的感知十分敏銳。他知道,房間裡還有一個人,而且對自己深懷惡念。他內裡千回百轉,面上卻憨憨傻傻,嘴角掛著一行晶亮的口水。
對方是誰?亦或者說——是什麼?他想到出生那天,與自己爭奪身體的無形寒流;又想到已亡故的,前來討債的同僚,隱隱約約有了猜測。看來,那個夢是真的,所謂的“討債鬼”也是真實存在,卻並不是自己,而是那股寒流。他想奪得這具身體,好向這家人討還銀兩。
然而對方萬萬沒有想到,一個剛出生的小嬰兒,靈魂之力竟那般強悍,硬生生破壞了他的奪舍大計。死了還托夢討債,可見他執念很深,絕不會輕易離開。如今欠債的人已拿出欠款,卻都花用在自己身上,而非還給債主,他如何能甘心,必定還會伺機奪取身體。
有姝心中凜然,面上卻毫無表情。不管怎樣,他不會把重生的機會白白讓給別人,這具身體和這個全新的人生,他要定了。
那股寒流繞著有姝盤旋了一會兒就慢慢消散,全不似降生時那般霸道,不管不顧就往這具皮囊裡鑽。有姝完全有理由相信,在與自己爭奪身體時,它受到了很大的傷害,這會兒正處於虛弱期,對自己暫時構不成威脅。但問題是,它會不會永遠保持這個無害的狀態?
有姝沒見過鬼魂,卻研究過陰陽學說,在陰陽學說的某些理論中,有些鬼魂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散,有些鬼魂卻會越來越強大,直至凝聚成形,譬如厲鬼。而自己房間裡這玩意兒是個討債鬼,應該能劃歸到厲鬼的範疇。如果怨氣久久不散,它可能會逐漸變得強大,從而再次進行奪舍。
有姝不是樂觀主義者,做一件事之前,總會把最壞的結果考慮到。他並未寄希望於這只鬼主動離開,更不相信它會慢慢消散。換一句話說,他現在面臨的不僅僅是被家人遺棄的問題,還有來自於厲鬼的迫害。但他現在只是個剛出生的小嬰兒,連一隻螞蟻都捏不死,又哪裡能對付厲鬼?雖說他的精神力還在,但由於轉世重生的關係,力量已大大削弱,遠達不到上輩子的十分之一,而且無法外放,除非厲鬼擠入他的腦海,才會受到被動式地攻擊。
好在這只鬼怨氣不重,力量也不強,才會在奪舍時落於下風。所以,在節衣縮食、快快長大之外,有姝又有了更為迫切的任務,那就是修煉精神力。厲鬼的力量如果逐日增長,而他卻一直原地踏步的話,早晚難逃一死。
但修煉精神力哪有那麼容易,在缺乏喪屍晶核的前提下,只能靠冥想。冥想修煉的速度極為緩慢,往往好幾年也難以提升一個等級。有姝能確保自己現在不被奪舍,卻難以確保日後不被奪舍,而一勞永逸的辦法唯有殺死這只鬼。
鬼該怎麼殺?做法事?潑狗血?貼黃符?用桃木劍刺?這些辦法,一個小嬰兒完全做不到。所以,還是得快快長大啊!這樣想著,有姝含著大拇指,沉沉睡了過去。
剛剛消散的冷風重新凝聚,在搖籃上空盤旋了一會兒,幾次試圖靠近,都被小嬰兒散發的濃烈生機彈開。它似乎有些累了,吹拂過一地瓜子殼,沿著窗戶縫鑽了出去。
沒過多久,又有一名穿著華貴的女子悄然來到小院,發現僕婦全都不在,臉上露出一絲怒容,卻又很快收斂。她示意貼身丫鬟不要做聲,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隔著門簾往裡看。嬰兒睡得很熟,粉嫩的小嘴兒含著拇指,還不時撅撅嘴,做出嘬吸的動作,小模樣可愛極了。女子看著看著便流下兩行眼淚,在丫鬟的一再拉扯下才狼狽離開。
☆、四十千
小嬰兒的生活除了吃就是睡,便是有姝精神力再強悍,也無法保持太長時間的清醒。然而每次他醒來的時候,總有一股冷風在身邊盤旋,時而吹動床幔,時而拂過眼簾,陰森寒意久久不散。如果房裡還有其他人,冷風會立刻離開有姝,纏繞在那人身上。
“嘶,都已經快立夏了,屋裡怎麼這麼冷。”奶娘抱緊雙肩,打了個抖索。
跟隨在她身後的小丫鬟也攏了攏衣襟,附和道,“我總覺得大少爺屋裡有一股陰氣,待久了特別不舒服。王媽媽,你說大少爺是不是投胎沒投乾淨,把地獄裡的鬼氣也帶上來了?”
“死丫頭,別胡說!”奶娘色厲內荏,迅速翻開繈褓,見大少爺沒尿,立馬跑出去。小丫鬟也著急忙慌的追,臨到門口絆了一跤,摔傷了膝蓋。
有姝看不見厲鬼的形貌,但能夠感覺到,它已經跟隨兩人離開。這些日子,它時常環繞在自己身邊,但只要屋裡來了人,它必定會附著在那人身上,直至子夜方回。一隻厲鬼附著在人體上能幹些什麼?除了吸食陽氣,有姝想不到別的理由,也更加肯定,它對現在的自己還構不成威脅,因為自己才是它的目標,便是要吸陽氣,第一個該吸的也是自己,而非別人。
作為精神系異能者,有姝對元氣的流失極為敏感,然而在冷風環繞時,卻從未感覺到自己的力量被奪走,可見那厲鬼奈何不了自己。但這只是暫時的,待它吸足了陽氣,變得一日比一日強大,情況或許會出現反轉。
有姝嘬著大拇指,心道精神力是自己最大的保護盾,須得趕緊練起來。
一個小嬰兒冥想的時候是怎樣的?目光呆滯不說,嘴角還流著涎水,怎麼看怎麼像個傻子。有姝只要清醒過來就會冥想,不管外界發生什麼事都不搭理,若非睡覺的時間是長身體的時間,他連睡覺都想省去。兩個小丫鬟偶爾會搖著撥浪鼓逗他,卻從不見他轉臉或嬉笑,甚至連眼睛也不眨一下,於是感到非常奇怪。
“王媽媽,大少爺似乎是個傻子,怎麼逗弄都沒反應。我們要不要找大夫來看看?”她們到底剛入府當差,心裡藏不住話。
“看什麼大夫,大少爺的事老爺一概不過問,連太太在他跟前提一句,也會惹得他大發雷霆,說汙了自己的耳朵。不怕倒楣你便去,我可不敢。”王媽媽將冰冷的雙手藏進袖筒裡。這些日子,她總會莫名其妙的渾身發寒,晚上睡得死沉,白天卻依舊沒精神,皮膚蒼白,眼圈烏青,活像一隻鬼。
小丫鬟看見她憔悴不堪的模樣,也覺得瘮人,訥訥應了兩聲,從此再不提請大夫的事。但不知怎的,“大少爺不但是討債鬼,還是個傻子”的流言竟開始在府裡流傳,讓本就舉步維艱的正院越發如履薄冰。
忽一日,奶娘等人全被召到正院,被太太賞了二十大板發賣出去,有姝的小院便來了一位膀大腰圓、容貌兇悍的老婆子,人稱宋媽媽。宋媽媽來的當日便聽見大少爺響徹半邊天的哭聲,連忙奔進屋裡查看。隨她一塊兒來的小丫頭只有七八歲,抱著一個巨大的包裹踉踉蹌蹌地跟著,遠遠看去還以為是包裹長了腿。
“大少爺別哭,老奴來了。”宋媽媽小心翼翼的把有姝抱起來。
有姝這會兒已經六七個月大,能翻身,能坐起,還能爬動,小胳膊、小腿兒也很有勁兒。他一被人抱起來就熟門熟路的去摸索衣襟,小嘴兒一嘬一嘬,做出吸奶的動作。由於這回冥想的時間太長,一不小心錯過了兩頓奶,他頗有些餓得慌,臉上不由露出焦急迫切的表情。
宋媽媽看著他微蹙的小眉頭和噙淚的黑眼珠,讚歎道,“誰說我們大少爺是個傻子,”她將小嬰兒放低,讓身邊的小丫頭也看一看,接著道,“瞅瞅這小模樣,多招人,怎麼可能是傻子。”
小丫頭名喚白芍,捂嘴笑道,“我看著比二少爺長得齊整多了,像咱們太太。”
“那是,”宋媽媽似乎與太太關係匪淺,露出追憶的表情喟歎,“想當初咱們太太可是京城第一美人,才貌雙絕,賢良淑德,百家來求。偏偏老爺被人蒙蔽,竟將她許配給了王象乾那偽君子。如今王象乾靠著侯府扶持坐上兵部尚書之位,便忘了當年的承諾,左一個舞女,右一個歌姬,不拘什麼髒的臭的都往屋裡納,還如此苛待咱們小姐的孩子……”
宋媽媽一時間悲從中來,將有姝緊緊摟在懷裡低泣。
忙著扒拉衣襟的有姝慢慢停下,將這番話略一過濾,得到幾個非常有用的資訊:一,這主僕二人是自己親娘派來的,由於愛屋及烏,對自己頗有感情;二,自己親爹名叫王象乾,官居兵部尚書;三、自己親娘是侯府小姐,家世更在王家之上。
然而,便是這樣強勢的背景,在對待孩子的問題上卻那樣軟弱,丈夫說孩子是討債鬼,她便信了,從此不聞不問。有姝眸色微微一暗,無法對這輩子的父母升起任何好感,於是拋開一切雜念,繼續覓食。他扒了半天也沒把宋媽媽的衣襟扒開,不由連連拍打,口中咿咿呀呀說個不停,強烈表達自己想吃奶的願望。
宋媽媽這才破涕為笑,點了點他微紅的鼻尖,嗔道,“老奴未曾養育兒女,可沒奶水給你喝,更請不起奶娘。二兩銀子的月錢,夠咱們花用大半年了。”
有姝一聽頓時急了,嗷地叫喚了一聲,微紅的鼻尖變成通紅,顯是非常生氣。
宋媽媽越發笑不可仰,將他抱到屋外,指著拴在桂花樹下的一頭母羊,說道,“瞅瞅,那就是你的新奶娘,買來隻花了幾百個銅板,以後日日有奶喝,還不用給月錢。四十兩銀子可不經用啊!”說到這裡,她喟然長歎。
白芍非常乖覺,已跑到樹下擠羊奶,脆生生道,“這羊奶便宜是便宜,就是膻得很,不知道大少爺喝不喝的慣。”
“無事,待會兒煮羊奶的時候放一點茉莉花,再放一點陳茶葉,可以把膻味兒去掉。”宋媽媽指了指牆角盛開的一大叢茉莉。
“好叻。”白芍笑著點頭,很快就擠了一碗奶,拿到廚房煮沸。
聞見越來越濃的奶香味,焦慮中的有姝這才平靜下來。他什麼都不在乎,也什麼都不害怕,唯獨忍受不了饑餓。那種從胃裡一直癢到大腦,然後理智全失的感覺,現如今還深深鐫刻在潛意識中,每每憶起來就讓他戰慄不止。有時候,他甚至會想——難怪喪屍要不停的吃人,它們一定是餓到極點了。
宋媽媽把小嬰兒放進搖籃裡,在他身後墊了一個迎枕,見他揉著小肚子,不由笑了,“別急,很快就有奶喝了。”
恰在此時,一股森寒冷風刮進屋,附著在宋媽媽身上。
“大夏天的,屋裡怎會如此陰冷。”她自言自語,忽然想起什麼,從包裹裡掏出幾面陰陽鏡。
白芍端著熱騰騰的羊奶進屋,看見陰陽鏡,忙道,“媽媽你來喂大少爺,我去掛鏡子。”
“這可是小姐從玄明法師那裡求來的定魂鏡,可暫時守住大少爺的魂魄,必須按照五行八卦之位來掛,你放著,等會兒我自己來。”宋媽媽找出一張紙,上面寫著掛鏡子的各種忌諱。
有姝明顯感覺到,在鏡子拿出來的一瞬間,那股冷風,確切的說是那只討債鬼,以最快的速度逃了出去。看來它害怕這幾面鏡子。
寒意盡去,宋媽媽安心了,給小嬰兒戴上圍兜,一勺一勺地餵食,邊喂邊語重心長地道,“大少爺,你可不要怪小姐,她不是不想來看你,她心裡也苦啊!侯府如今滿門獲罪,為了救出老爺和夫人,小姐還得求著王象乾。咱們一家人的性命,如今全捏在他手裡呢!她不來看你,也不提起你,王象乾便能忘了你的存在,你也能平平安安的長大了。”
有姝把嘴巴張得大大的,一口一口喝奶,看似什麼都不懂,實則正豎起耳朵搜集資訊。原來這輩子的母親不是不想救他,而是沒有能力救。她把自己遠遠丟開,其實是變相的保護自己。這樣想著,有姝清冷的眼眸微微一暖。
小丫頭搬了一張凳子坐在搖籃邊,時不時幫大少爺擦嘴角。她似乎很不忿,低聲抱怨,“王媽媽,老爺果真只給咱們四十兩銀子撫養少爺?不過一個夢罷了,他竟深信不疑,連自己親生骨肉也不要了。”
“哼,壞事做多了總會遇見鬼!當年王象乾落魄時多少人接濟過他,待發達了,你看他理會過誰?似他那樣趨炎附勢的小人,欠下的陰債數不勝數,白日算計人,晚上便睡不安穩,被夢魘著了也是有的。可恨他竟以此為藉口來磋磨咱們小姐和大少爺。這裡面,肯定也少不了林氏那賤人的攛掇!”宋媽媽恨得咬牙切齒,餵食的動作便有些慢了。
有姝拍拍她手背,見她還沒反應過來,只得自己湊過去,把勺子含住。
☆、四十千
“大少爺好生聰明,這麼小便能自己吃東西了!白芍你方才看見了嗎?”宋媽媽立刻從怨恨中醒來,朗聲大笑。
“看見了,看見了!”白芍喜不自勝,忙給大少爺擦拭嘴角的奶汁,贊道,“二少爺如今也有六個月大,不能翻身,不能坐起,不能爬動,時時刻刻要奶娘抱在懷裡,不得撒手,否則便哇哇大哭,好幾次哭得背過氣去。那模樣才像個傻子呢!”
“女要富養,兒要窮養。咱們侯府的少爺,生下來只能配一個奶娘,長到兩歲須得斷奶,三歲須得自立,洗漱穿衣從不經手他人,五歲進學,六歲習武,門風堂堂正正,出了多少國之棟樑……”許是想起侯府現在的落魄,宋媽媽說不下去了,轉而冷笑道,“你看那賤婢養的賤種,身邊光奶媽子就有四個,僕婦丫鬟數十個,冷不得、餓不得、連自己抬胳膊腿兒也嫌累,便是日後長大了,也是個廢人!”
小丫頭連連點頭表示贊同,從包裹裡取出三個銀錠子並幾百個銅錢,低聲道,“媽媽,這些錢是咱們蓬蒿院所有的花用,哪天要是用完了,老爺真會把大少爺攆出去?”
“王象乾什麼事幹不出來?攆出去,怕沒有那樣簡單。”宋媽媽一面餵奶,一面皺起眉頭,周身氣息十分陰鬱。
“我聽柱子哥說,說,”小丫頭欲言又止。
“說什麼?”宋媽媽豎起眉毛。
“他說偶有一次,聽見虛雲觀主對老爺說大少爺既是前來討債的,這四十兩銀子一旦用完,自會脫離肉身重新投胎,叫老爺做好黑髮人送白髮人的準備。老爺還假惺惺的哭了一場。”
“虛雲觀主,王象乾,不過是一丘之貉罷了!一個裝神弄鬼,一個興妖作孽,早晚有一天會遭報應!”宋媽媽食指抵唇,警告道,“這話日後不可再說,咱們大少爺定會活得長長久久。雖說,雖說小姐也做了同樣的夢,但只要這定魂鏡在,又仔細著花用,少爺暫時不會有事。時間還長,少爺究竟是什麼命數,咱們可以慢慢看,慢慢想辦法。無論他是什麼來歷,既托生在咱們小姐肚子裡,就是咱們的主子。”
“白芍明白,白芍會好好照顧大少爺。這四十兩銀子我們仔細點用,可以用很久,我家一年也花不了五兩銀子呢。”
“嗯,好孩子,快把錢收進匣子裡,落上鎖,這可是咱們的全部財產了。”宋媽媽摸了摸小丫頭的腦袋。
有姝打了個飽嗝,心道自己親娘怕是也對那個夢頗為在意,否則不會從出生到現在,連面兒都不敢露。母親自身難保,父親無情無義、寵妾滅妻,身邊還有一隻厲鬼徘徊不去,想要順利長大真是個頗為艱難的任務。好在兩人帶來了幾面陰陽鏡,可暫時遏制厲鬼,對自己還有幾分忠心,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思及此處,有姝兩眼發直,又陷入冥想當中,把虛雲觀主斷言自己會早夭那番話完全忽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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掛上定魂鏡之後,陰風許久沒再光顧蓬蒿院,反倒是別處院落的人,紛紛出現身體發寒、頭暈腦脹、精神不濟等症狀。起初沒人管,忽有一天,連林姨娘都染上了這毛病,王象乾才重視起來,請了虛雲觀主查探。
“乃是西面邪崇作祟。”虛雲觀主指了指蓬蒿院的方向。
王象乾臉色發黑,急忙追問,“可有破解之法?”
“先把邪崇逐出,貧道再做一場法事,便可無礙。”虛雲觀主甩甩拂塵,一派高人形象。
王象乾連聲答應,讓管事包了一百兩銀子遞與道童,然後命人把蓬蒿院的討債鬼遠遠送到老家去,去了也不讓進祖宅,而是隨意發配到鄉下的莊子裡。王象乾的正妻宋氏聽說消息後暈倒過去,醒來哭哭啼啼要兒子,卻聽丫鬟僕婦說,大少爺早就離開了。
一輛破舊的馬車上,剛滿一歲的有姝正捏著一塊核桃酥,慢慢磨新長出來的門牙。宋媽媽抱著他,面色十分難看。白芍捧著錢匣,眼眶微微發紅,可見之前曾哭過一場。
“怎麼能這麼狠心?真是個畜牲!”宋媽媽喃喃自語。
“何止,應是畜生不如!”白芍追加一句,緊接著焦慮道,“媽媽,咱們日後可該怎麼辦?”
“新城是王象乾老家,如今王家人靠著他紛紛發跡,在新城乃地方一霸,咱們勢單力薄,此去算是入了虎狼窩。林氏心狠手辣,她要是向莊子裡的人囑咐一句二句,大少爺就危險了。待我想想,待我想想。”宋媽媽六神無主。
“不如我們帶著大少爺逃吧!”白芍捂緊錢匣,低聲提議。
宋媽媽沉思良久,終於下定決心,“行,咱們逃!好在來蓬蒿院之前,小姐已經消了咱們的奴籍,只要躲過王家的抓捕,日後也就清淨了。咱們先把大少爺安安穩穩的養大,日後等他出息了再回去與小姐相認。”
有姝表情木訥的磨牙,心裡卻在暗暗衡量利弊。照目前的情況來看,逃走比前往新城更有幾率活下來。去了新城,他就是案板上的肉,那所謂的林姨娘想怎麼宰割自己都行,還能拿自己轄制母親。若自己離開,對母親而言反倒是種解脫。
那便走吧!思及此,他咿咿呀呀的喊了兩聲,還用小拳頭捶了捶身邊的軟枕。
宋媽媽見狀笑開了,歎道,“瞅瞅,大少爺也同意了。那咱們好好合計合計。”話落命白芍附耳過來,嘀嘀咕咕的說了一陣。
二人計定,路過某個小鎮時讓車夫停下,好生歇息一晚。所幸王家並不在乎大少爺的死活,只派了一名管事和一名車夫跟隨,宋媽媽花了幾百個大錢置辦了一桌好酒好菜,請二人享用,席間頻頻勸酒,好話連篇,將二人灌得酩酊大醉,然後拿上行李,與白芍連夜離開。
宋媽媽從小在鄉野長大,趕車這種活計壓根難不倒她,一夜功夫已到了千里之外。當管事與車夫醒來時,身上的錢財已被搜刮一空,人和車全都不見了,想要給主家送信,又擔心把實情說出去會被打死,乾脆也逃之夭夭。
王家許久未曾收到幾人平安到達新城的消息,只得派人去尋。找到幾人曾經住宿的客棧,才知道他們分頭逃了。王象乾本就不喜歡這個兒子,自然不會擔心他的死活,裝模作樣的找了幾天便作罷。林姨娘更是樂見其成,吹了好幾夜枕頭風,讓王象乾直接把嫡子從族譜上抹除,對外便說暴病而亡。
王家唯一傷心欲絕的人便是宋氏,然而夜深人靜時細細一想,也就明白了宋媽媽的苦心,知道兒子留在王家早晚也是一死,不如離去。從此以後,她閉門謝客,吃齋念佛,希望能為兒子積一些功德,好叫他平平安安地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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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所謂最危險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宋媽媽沒往遠處躲,而是來到大明皇朝的龍興之地梁州。梁州離上京只有三天路程,占地面積不大,卻十分繁華,大明皇朝的頂級世家大多發跡于梁州,並在此處建有祖宅,派人精心照護。故而梁州的防衛非常嚴密,街上整日有官兵巡邏,料想王家沒有那個膽子,更沒有那個臉面,派家丁在城裡大肆找人。
宋媽媽猜測的沒錯,王家果真沒敢讓人去權貴雲集,格局複雜的梁州尋找,反而宣佈了嫡子暴病身亡的消息。幾人於是安安心心的在梁州住下。
宋媽媽不敢輕易動用小姐留下的銀兩,把自己和白芍的值錢首飾拿去當了,在城郊一處名為玉水村的地方租了座農家小院居住,靠做繡活維持生計。
不知不覺,有姝便長到了五歲。由於宋媽媽存了把大少爺培養成才,日後回去與小姐相認,好叫小姐揚眉吐氣的心思,那四十兩銀子根本不敢動用。雖說在鄉下生活花不了幾個錢,但等大少爺長到六七歲,可以進學了,光束脩一年便要五六兩銀子,更別提日後科舉考試的種種費用。若僅是培養一名童生或秀才,四十兩銀子足矣,但要培養出一名狀元,花費至少在白兩銀子以上。
宋媽媽再能幹,一年頂多也就賺個一二兩銀子,所以還得節衣縮食、開源節流。故此,家裡的日子過得很是緊巴,穿的是粗布衣裳,吃的是五穀雜糧,只有年末才能嘗到一點點葷腥。好在有姝是從末世穿過來的,對於現在的生活非但不覺得苦,反而十分滿意。對他來說,能吃飽飯就是最大的幸福,別的都可以不用計較。
然而,世上總有那麼幾件事不盡如人意,現在的日子的確比待在王家好過很多,但那只討債鬼卻也跟了過來。宋媽媽離開時不忘拿走幾面陰陽鏡,一一懸掛在租住的小院內。起初兩年的確管用,但那討債鬼吸多了陽氣,竟慢慢凝出實體,再也不害怕鏡子的反光,時不時便去加害有姝。
☆、四十千
超腦異能者與靈異體質有相類之處,若將精神力集中於雙眼,便能看見現實世界中不存在的東西。一般的靈魂體能量比較弱小,顯不出原形,但厲鬼屬於超能量體,只要有姝仔細分辨,還是能看見討債鬼的形貌。對方現在還不夠強大,所謂的實體也不過是一道模糊不清的人影,看上去幹乾瘦瘦,十分猥瑣。他似乎還不肯放棄這具身體,時常繞著有姝上下翻飛,口裡大喊,“把肉身還給我!這副皮囊原該是我的!”說著說著便伸出手推搡。
有姝感覺皮膚陰冷的厲害,卻拿他毫無辦法,只能裝作什麼都沒看見,也什麼都沒聽見。討債鬼身上的霧氣一天比一天濃郁,五官也一日比一日清晰,與此相對的是,玉水村裡的某些人開始出現頭暈眼花、精神不濟、身體暴瘦等症狀。
有姝心知他們同樣被討債鬼纏上了,因為沒有精神力護體,才會被吸走陽氣,若繼續下去,也不知會不會死掉。有姝救不了他們,事實上,他連自己都救不了。厲鬼在成長,他的精神力卻止步不前,再如何冥想,也無法快速得到提升,也許再過幾年,這只厲鬼就會要了他的命。
於是他把宋媽媽給自己做的麥芽糖分發給村裡的孩子,讓他們把附近有鬼的事傳出去。他做得很有技巧,大人們問起來,竟不知傳言因何而起。村裡到底有沒有鬼,旁的人不清楚,但被鬼纏身的幾個倒楣蛋卻都悚然一驚,繼而恍然大悟。
沒過多久,幾戶人家便共同出資請來一位“道行高深”的法師,拿著羅盤從村頭走到村尾,這裡指指,那裡點點,鬧得沸沸揚揚。當他們路過自己家時,有姝正捏著一塊麥芽糖,舔得專心致志。他看見那只鬼跟隨在法師身後,長長的舌頭插入法師天靈蓋,似乎在吸吮什麼。
有姝期待的心情瞬間落空。這名法師顯然是個騙子,連鬼怪近身都毫無察覺,又如何捉鬼?然而他表面上卻裝得煞有介事,拿著一柄桃木劍舞了小半個時辰,然後含著酒水向燭臺噴了一口,燃起巨大的火焰,引來村民的連聲叫好。
有姝站在人群最週邊,舔完麥芽糖又從口袋裡掏出一顆蜜餞,含在嘴裡慢慢吸那甘甜的汁水,一邊吸一邊搖頭走遠。當天晚上,有人在村東頭的菜地裡發現了法師的屍體,衣服上沾滿酒氣,似乎是喝醉了失足摔死。
宋媽媽和白芍湊在一起小聲嘀咕,都說法師死得邪門。有姝從冥想中抽離,小眉頭皺得很緊,表情十分凝重。那討債鬼之前雖然有怨氣,卻並不濃重,如今沾上人命,怨氣會不會產生變異?要知道厲鬼和喪屍一樣,也是分級別的,手裡有沒有人命是判斷他們危險程度的重要標準。
有姝知道,這只鬼變得越來越危險了,自己必須儘快找到自救的辦法。他從未想過與對方溝通,與一隻厲鬼講道理就像祈求喪屍別吃人一樣,根本是癡心妄想。他不懂得陰陽道術,不懂得捉鬼之法,學又沒處學,只得拿起宋媽媽的佛經,整日裡默默吟誦。然而他本是個無神論者,對佛祖沒有虔誠之心,所念的經文也就成了凡語,對厲鬼不起作用。
如此熬過了兩月,村裡陸續死了三個人,一時間人心惶惶,流言甚囂塵上。有姝此時已經不敢出門,蓋因那厲鬼已經完全修成了人形,不再是一團飄忽的霧氣。他常常趁有姝不備,將他往池塘裡推,或把放置在高處的重物砸在他頭上。所幸有姝來自于末世,求生技能滿點,掉進池塘後自己遊了回去,重物落下時也險險避開,只不過回去大病一場,接連十幾天高燒不退。
宋媽媽嚇壞了,不惜花費重金從梁州城請來一位名醫為少爺診治,還買了一根小山參進補,把家底兒都掏乾淨才算把人救回來。
有姝病癒後瘦了很多,兩頰凹陷、皮膚蠟黃,全沒了往日的靈動神采,看上去像只皮猴子。他比以前更加安靜,整日裡捧著佛經翻看,不說話,也沒有表情,把宋媽媽和白芍急壞了。
這天是釋迦如來誕辰,開元寺將舉行盛大的無遮會,宋媽媽和白芍攢了一些香油錢,打算為少爺祈福。三人乘坐牛車來到寺廟,此處人山人海,陽氣極旺。厲鬼靠吸食陽氣為生,但那只是針對個別人,若數萬人的陽氣彙聚在一起,便會對他們造成極大的傷害。
厲鬼一看見升騰在空中的火紅色陽氣,頓時嚇得躲了起來。有姝感覺緊貼在自己後背的寒意瞬間消失,強忍住了回頭去看的欲望。他拽著宋媽媽衣角,跟隨她往前殿擠。宋媽媽早已做好拜遍寺內上百尊佛像,為少爺祈福的準備,擔心累著他,便讓白芍帶他出去玩。
白芍拉著有姝出了大殿,看見旁邊有個抽籤算命的攤位,一時間心癢難耐,便掏出一個銅板給少爺買了一串糖葫蘆,讓他站在一邊等,後又買了一個福袋,跑到外院的菩提樹下去掛。
有姝站在殿外的空地上,面無表情的舔著糖葫蘆,忽然感覺後背刺痛了一下,轉頭去看,卻見一群玉水村的小孩正站在不遠處,手裡捏著雪球朝自己砸,一邊砸一邊嘻嘻哈哈地道,“傻子,過來啊,來追我們。”
有姝上輩子好歹活到十五歲,而且性格極為安靜,怎麼可能與一群小屁孩玩在一起?他轉回頭,繼續面無表情的舔糖葫蘆。一群小孩不肯甘休,故意把雪團捏得像石頭一樣硬,朝他一下一下砸過去。有姝躲不開密集如雨點的雪球,只得繞來繞去的奔跑,同時掃視周圍,看看有沒有躲避的地方。
四周都是平地,並無遮蔽物,有姝想往殿內跑,卻見幾個小孩已站在門口,堵住去路,臉上滿帶惡意的微笑。南面是高牆,更無退路,只有一隻大竹筐放在角落,也不知是誰留下的。有姝無法,只得跑過去,將大竹筐翻轉過來,扣住自己。雨點般的雪球砸在竹筐上,發出啪啪啪的響聲,還有細碎的雪珠由縫隙鑽進來,濺落在臉上,凍得他直打哆嗦。
一群小孩見有姝只是躲避,並不反抗,越發體會到恃強淩弱的快感,砸完雪球竟抄起木棍,打算掀開竹筐把有姝痛打一頓。有姝蹲坐在竹筐裡,面無表情的舔著糖葫蘆,經歷過末世的人深深懂得一個道理,哪怕情況再危急,逃命的時候也不能丟掉食物。所以有姝繞著空地一頓亂跑,手裡的糖葫蘆竟還捏得牢牢的。
大雄寶殿的屋簷下,一名十四五歲的少年正眯著眼睛注視這場鬧劇。他長身而立,衣帶當風,尚且稚嫩的五官已隱隱展露出絕世之姿,通身貴氣更是令人不敢逼視。兩名體格健壯的隨從護在左右,神情戒備。
“主子,要不要把他們趕走?”其中一人低聲詢問。
“不用,挺有趣兒的。”少年擺手,“這世道便是如此,無非倚貴欺賤,恃強淩弱,連三歲小兒也不能免俗。”
“主子,那屬下去把孩童救下?”另一人上前一步。
“死不了,救什麼?”少年語氣寒涼,表情亦十分淡漠。
不遠處,一群小孩正準備掀開竹筐亂棍暴打,不防有姝忽然頂著竹筐站起來,迅速奪過其中一個孩子的木棍,往他腿上狠狠敲去。那人應聲倒地,抱腿哀嚎,其餘人連忙圍過去幫忙,有姝卻像個小烏龜,背著竹筐一頓敲擊,幾下就把所有孩子給放倒了。他的靈魂雖然已經十五歲,但身體卻只有五歲,比這些孩子都要年幼。這些孩子能圍毆他,他為什麼不能反擊?
有姝把一群熊孩子打得哭爹喊娘,然後走到領頭那孩子身邊,抓了幾把雪,灌進對方衣服裡。男孩淒厲得叫起來,一邊叫一邊拼命往外掏雪。有姝撿起掉落在雪地上的糖葫蘆,吹了吹,然後信步離開,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走到無人處,他忽然感覺到一股冷風襲來,緊接著後腦勺便被一隻大手按住,狠狠壓進厚重的,尚來不及清掃的雪地裡。
雪團堵住口鼻,令有姝呼吸困難。大腦開始出現缺氧的症狀,意識也漸漸模糊。他隱約聽見一道怨毒的嗓音在耳邊低語,“我的名字早已印在閻羅王的生死薄上,你卻把我的肉身占去,叫我成了孤魂野鬼!既占了我的肉身,便得為我討債,如今四十兩銀子已經花完,你可以死了!”話落,越發用力的將有姝往雪層裡按。
有姝拼命掙扎,卻無濟於事,眼看快要斷氣,那厲鬼忽然驚駭地道,“紫色龍氣?此處怎會有身帶紫色龍氣之人?”
後腦勺的大手瞬間消失,有姝連忙翻身坐起,大口大口喘氣,一張小臉憋成了豬肝色。與此同時,一雙玄色皂靴步步逼近,在他身前三米處站定。
“你為何把自己埋在雪堆裡?”來人負手而立,一雙淩厲劍眉微微上挑,顯出幾分好奇。
☆、四十千
有姝並未抬頭去看,而是舉起依然牢牢捏在手裡的糖葫蘆,一口一口咬下來吃掉。早在末世時,他便養成了“一受驚嚇便暴飲暴食的習慣”,唯有飽腹感才能幫助他把命懸一線的驚懼感壓下。在末世,沒有什麼比食物和水源更珍貴。
然而糖葫蘆表層的麥芽糖早已被他舔乾淨,如今只剩幾顆半生不熟的山楂,嚼碎之後,那酸溜溜的滋味差點叫他哭出來。他立刻捂住腮幫子,用力揉了幾下,然後梗著脖子把滿嘴酸果肉一點一點咽進肚子裡,繼而長出口氣。
吃了東西,恐懼感便似泡沫一般消失,有姝這才抬頭,仔細打量面前的少年。對方長相極為出眾,更有一股尊貴的,有別于常人的氣質。他此刻正眯著一雙狹長鳳眸,用怪異的表情盯著自己。
“你可還好?”少年再次詢問。
“我沒事,謝謝你。”有姝擦掉臉上的雪粒,沖少年拱手。
“謝我作何?”少年語氣略帶疑惑。
“總之謝謝你。”有姝不想到處宣揚自己被厲鬼纏身的事,所以並未多言。那厲鬼離去時曾提及“紫色龍氣”,所謂的龍氣本該是帝王身上才具備的東西,能抵禦世間一切邪物,而此處只有他和少年兩人,身上具有紫色龍氣的是誰,不言而喻。
換言之,這名少年是他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對方恰好趕到,他方才已經被厲鬼殺死了。這具身體本該是厲鬼的?已經上了閻王爺的生死薄?可笑!凡事都有個先來後到,有姝在娘胎裡睡足了十月,降生時那厲鬼才遲遲而來,意欲奪舍,怎麼這具身體就成了他的了?思及此,有姝目中快速劃過一抹殺意。他雖然感情淡泊,格外喜靜,但在末世裡摸爬滾打了六年,自然也不是個善茬。如今他拿厲鬼毫無辦法,卻不代表日後也奈何不了他。
少年還想再問,有姝已經掃掉頭臉的雪沫,一搖一晃的走遠了,手裡還捏著那根串糖葫蘆用的竹簽子。
“怪哉。”少年搖搖頭,也信步離開。
有姝走到殿前的空地,白芍已掛好福袋,正焦急的舉目四顧,看見他過來,連忙迎上去詰問,“少爺,你方才跑哪兒去了,可把奴婢急死了!呀,你頭髮和衣襟怎麼濕了?定是淘氣了吧?走,奴婢帶你去灶房烘乾。”
白芍從火頭僧那裡買了幾個烤紅薯讓少爺吃,然後脫掉他外袍,用木棍支在灶火旁,又用自己的夾襖裹住少爺乾瘦的身體。只要有了吃的,有姝便特別安靜,小口小口的啃著甜甜的紅薯,並有意無意的向火頭僧打聽那名貴氣少年的來路,得知對方目前暫住開元寺帶發修行,心裡便有了主意。
大約半個時辰後,宋媽媽才拎著一籃子香燭尋過來,喜滋滋地道。“好了,給少爺供了長生牌,日後時時過來添香油錢,少爺便能長命百歲了。”
“還有小姐……”白芍話一出口,才想到少爺並不知曉自己的身世,連忙打住。
宋媽媽並不希望少爺被仇恨蒙蔽心智,待他日後長大了,出息了,再將所有真相告之也不遲,故而狠狠瞪了白芍一眼,拉上少爺便要還家。
有姝不言不語的跟在宋媽媽身後,走到寺門口時才道,“媽媽,我要留在開元寺帶發修行。”
“少爺你說什麼?”宋媽媽腳底打滑,差點摔倒。
“我說我要留在開元寺帶發修行。”有姝扶住她,重申一遍。四十兩銀子已經花完,厲鬼自覺債務償清,便鐵了心要拉他一起下地獄。他若是離開那名身攜龍氣的少年,唯有死路一條。
“你這孩子,怎麼好端端的要出家?可是誰人說了什麼?”宋媽媽目光冷厲的朝白芍看去,駭的白芍連連擺手。
“無人與我說道。”有姝四處看了看,見附近沒有旁人,這才低語,“不瞞媽媽,我最近被一隻厲鬼纏住,直說這具肉身原該是他的,他討債來了,又說什麼四十兩銀子已經花完,我必須得死。最近這段日子,他常常加害於我,將我推入池塘,推下臺階,屢施毒手。方才在寺中,他還摁住我後腦勺,將我壓入雪堆中溺斃,幸而一名身染貴氣的香客路過,他才退避。若是我與媽媽回去,指不定哪天便遭了厲鬼暗算,不若待在貴人身邊安全。況且這裡是寺廟,或許菩薩也會保佑我。”
當然,最後這句話,有姝是萬萬不信的。若是菩薩果真能普渡眾生,降妖伏魔,厲鬼又怎會那般倡狂,在寺廟中就下了殺手。可見這開元寺並非什麼神聖不可侵犯之所。
宋媽媽和白芍聽得目瞪口呆,回過神來時連忙去查看少爺後腦勺,果見白嫩的頭皮上隱約印著一個赤紅的手印,從尺寸上看,應當屬於一名成年男子。聯想到玉水村頻頻有人中邪,又聯想到五年前,少爺出生時老爺和小姐同時做的那個夢,宋媽媽和白芍已經對此深信不疑。
什麼叫肉身原該是他的?難道說討債鬼沒能托生在小姐肚子裡,反倒被少爺占了先?少爺不是什麼鬼怪,是小姐辛辛苦苦懷胎十月生下的親骨肉啊!宋媽媽一會兒狂喜,一會兒哀痛,摟著有姝瘦小的身體泣不成聲,斷斷續續地道,“我,我命苦的少爺啊,你受了那麼大的罪,怎麼不早說啊!老奴若是早知道,定然求來高人救你。”
“媽媽無需自責,高人大多是騙子。”有姝笨拙的拍打宋媽媽脊背,“村裡請來的那些高人,全都奈何不了厲鬼,唯獨見了貴人他才會退避三舍。”
“那貴人是誰?媽媽去求他庇護你。”宋媽媽從悲痛中抽離,抱起少爺往寺內走。
“神鬼之事常人哪敢沾染?不說還好,一說,定是要把我趕走的。媽媽萬萬不可衝動,我待在寺中便可自保,平日潛心修佛,亦能讓妖魔鬼怪退避。這裡畢竟是佛門聖地,哪容邪崇作祟。”有姝從未一口氣說過這麼長的話,但為了打消宋媽媽的念頭,不得不耐心勸解。
所謂的貴人之貴,遠遠超出了宋媽媽和白芍的認知,若貿然前去,招惹懷疑倒是其次,怕就怕對方忌諱鬼神之說,反而絕了他的生路,不如待在寺裡做一個俗家弟子,與少年慢慢親近了再圖謀其他。
宋媽媽被勸服,一面誇讚少爺心思縝密,一面找到開元寺的主持,說想把孩子寄養在此處。有些孩子八字硬,福緣淺薄,做父母的怕孩子早夭,便會送到附近的寺廟寄養,每個月都來送香油錢。此乃寺廟的進項之一,主持沒有不答應的道理,立時便收下了有姝。
有姝送走戀戀不捨的宋媽媽和白芍,這才回到自己廂房,換上月白色僧衣。他四處轉了轉,發現東面的一個院落最為寬敞齊整,時時有兩名壯漢站在圓形拱門處守衛,便知那是少年的住所。從來往僧人淡然處之的行為來看,少年的真實身份似乎無人知曉,有姝也想不明白,好好的皇族,怎會居住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寺廟。然而梁州乃龍興之地,權貴雲集,且開元寺是距離皇陵最近的寺廟之一,這樣一想便也說得通。
有姝蹲在牆角暗暗觀察院內的情景,手上也沒閑著,三兩下堆了一個半米高的小雪人,用黑石子當眼睛,黃樹葉當嘴巴,兩根枯枝當手,看上去頗有童趣。久久不見少年出門,眼看飯點快到了,他揉著小肚子噔噔噔的朝灶房跑。吃飯永遠是他的頭等大事。
不久之後,少年身披貂毛大氅,緩步跨出院門,路過拐角時看見靜靜佇立在寒風中的小雪人,不由停步,目露懷戀。
兩名屬下急急垂頭,掩飾惻然的表情,心知主子定然又想起了先皇后。當年先皇后也愛在主子的宮門前堆兩個小雪人,說是讓小雪人代替自己守護皇兒。若先皇后還在,主子何至於淪落到這等地步?
少年似乎很懂得控制情緒,僅刹那間便收斂了眸中的脆弱,繼續往前走,忽而又停步,淡淡道,“把它抬到院子裡去,放在這裡難免被來往的小沙彌糟蹋了。”
兩名壯漢低聲應諾,小心翼翼的把雪人抬起來,放在院內的梅花樹下,主子只需推開窗便能看見,像往年先皇后親手為他堆的那般。
厲鬼好似受了驚嚇,一連半月未曾出現,有姝吃得香,睡得好,乾瘦的身體長了一點肉,但看上去還是很孱弱,仿佛風一吹就能飄起來。他最近迷上了藏經閣內的經書,常常偷跑進去翻看。無休止的吸納新知識是超腦異能者的本能,他也無法控制,只要是沒看過的書,便一定要讀懂讀透,然後存儲在堪比電腦的大腦內。
這天,他看完最後一本經書,從懷裡掏出一個窩窩頭,邊啃邊走,路過一個巨大的水缸,忽然感覺一股陰風呼嘯著卷過來。
☆、四十千
有姝內心悚然,正欲抬腳飛奔,衣領卻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提起,扔進了水缸。水缸足有四尺高,而有姝滿打滿算也才三尺,一掉進去便整個人浸入水中,連發頂都看不見了。
有姝拼命劃動四肢想往上浮,一隻手卻摁住他頭頂,將他用力下壓。這並非有姝第一次面對死亡,事實上,從末世而來的他早已曆遍艱險,因此半點也不慌亂。不能上浮,他乾脆就沉入水底,眯著眼睛打量四周。這不是一口儲水的缸,而是用來栽種睡蓮,水裡還養了幾條錦鯉,堆疊了幾塊石頭。
有姝眼睛一亮,立即拿起石頭,朝缸壁狠狠敲擊,接連敲了數十下,眼看快要窒息時,後領忽然被一隻溫熱的手抓住,將他拉出水面。有姝連忙攀住缸沿,大口大口喘氣。
“你仿佛很喜歡把自己悶死?”
耳畔響起的還是那道熟悉的嗓音,有姝抹掉臉上的水珠抬頭看去,發現俊美的少年正收回手,退開兩步,眉眼間滿是疑惑。
有姝沒法解釋這詭異的狀況,低低道了聲謝,然後把小短腿搭在缸沿上,試圖爬出來。但他早已精疲力盡,腿肚子一直打顫,放上缸沿又很快掉下,反復數次還在水裡撲騰,像只落水的小貓崽子,看上去可憐極了。
少年默默歎了口氣,走上前,雙手插入他腋下,將他提溜出來,語重心長地告誡,“日後莫要貪玩,小心哪天把自己的小命玩掉。”
有姝含含糊糊的應了,攤開左手,發現只啃了幾口的窩窩頭已經化掉,不由重重哀歎。在水裡又是掙扎,又是撿石頭砸水缸,他還不忘牢牢捏住食物,當真把“鳥為食亡”這句話演繹得淋漓盡致。
少年以拳抵唇,咳嗽了兩聲,清冷的鳳眸漫出淺淺笑意。這孩子,當真有趣得緊。
“救命之恩沒齒難忘,我有姝欠你一條命。”有姝扔掉窩窩頭,轉而捶打自己單薄的小胸脯,滿臉都是“為君赴湯蹈火”的壯烈。
五歲的孩童只三尺高,尚不及自己大腿,五短小身材配上一顆濕淋淋的大腦袋,看上去像豆芽菜一般,偏要做出綠林好漢的模樣,叫少年忍俊不禁。他本就覺得這孩子有趣,目下又見他頗為重情重義、知恩圖報,便越發想要逗弄他。
“你叫有姝?你想如何報答我?”少年彎腰,直勾勾地盯著孩童的眼睛。
有姝覺得這是個好機會,於是正兒八經的拱手,“以身相許,你看如何?”只有時時刻刻待在少年身邊他才能保命,昨天還為如何接近少年發愁,今天機會就來了。
“以身相許?你可知道這句話是何意思?”少年上上下下打量這根豆芽菜,抿著嘴低笑起來,“你這副小身板,插上草標拉去集市都無人願買,我要你作甚?況且你也不是女子,哪能用‘以身相許’這個詞兒。罷了,大恩不言謝,快回去換衣服吧,免得凍著。”
少年救了自己兩次,有姝本就非常感激,眼下又見他如此寬厚大方,好感度頓時節節攀升。他的確想利用少年躲避厲鬼,但報答恩情也絕不是假話。在基地裡,你想要什麼,必須拿等價的東西前去交換,否則沒人會平白施捨。在那樣的環境中長大,有姝很明白有來有往的道理,他利用對方的同時,也會付出相應的代價。
“我很能幹,你收了我絕對不虧。”有姝轉動眼珠,想要一一細數自己的長處,卻因為技能太多太雜,不知該從何說起。
“別鬧,快快回去。”少年輕笑一聲,舉步離開。
有姝連忙追上去,繞著少年跑前跑後,還順手扯了路邊的一株雜草,插在自己頭頂,信誓旦旦的說道,“我真的很能幹,會算帳、會統籌、會看病、會修理機器、會漿洗衣服、會打掃衛生……我會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幾天幾夜都說不完!你買了我吧,只需五兩銀子,五兩銀子對你來說不算什麼吧?絕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
向人兜售自己,這種事有姝從沒幹過,只得拼命回憶曾經看過的購物廣告。厲鬼的殺意一次比一次濃烈,情況也一次比一次兇險,若是哪天少年沒能及時趕到,他一定會死。為了保命,有姝必須時時刻刻與少年待在一起,連睡覺也得黏著,而他想不到比賣身更好的辦法。成為少年的隨從,便有理由光明正大的待在他身邊。當然,有姝並不打算入奴籍,而是準備簽活契,他不想送命,卻也不想失去自由,等日後想到弄死厲鬼的辦法,他便會離開。
少年萬萬沒想到這小孩不但行為古怪,說話也很有趣,一路低笑著往前走,見守在院外的護衛迎上來,似有驅趕小孩的意思,便不著痕跡的擺擺手。護衛立時退下,不遠不近地跟著。
有姝奮力邁著小短腿,跑到少年前頭,一面倒退行走,一面苦苦勸說。但他素來沉默寡言,把能想到的廣告詞兒全念完,頓時卡殼了,吭吭哧哧的說不出話,焦急中左腳絆了右腳一下,摔倒在雪地裡。最近幾天一直在下雪,路邊不知不覺便積了厚厚一層,三尺高的小娃娃一頭栽下去便只能看見一雙小短腿露在外面,因為拼命掙扎的緣故,正一抖一抖的,看著十分滑稽。
少年以拳抵唇,免得自己笑出來。兩名侍衛也忍俊不禁,在主子的示意下上前撈人。
有姝被人拽住雙腿,像拔蘿蔔一般從雪堆裡□□,□□在外面的皮膚已青白一片,嘴唇也失去血色。少年上下看他一眼,擰眉道,“你連自己都照顧不好,談何報恩?快快回去換衣服吧。”
“我能照顧自己,也能照顧別人,真的。”有姝不肯走,想撲上去抱住少年雙腿,又擔心身上的雪粒弄髒對方華貴的衣袍。他努力睜大眼睛,直勾勾的盯著少年,試圖用自己強大的精神力催眠地方。這一招他上輩子常用,但凡被他專注目光盯視的人,都會屈從於他的意志。
然而這是一個巨大的誤會。事實上,有姝這種超腦異能者,精神力根本不能外放,更達不到催眠一個人的效果,大家之所以遷就他,不過是被他水汪汪、濕漉漉的小眼神迷住罷了。有姝喜靜,從不過多與人交流,故而並不知道自己是研究所的小萌物。這真是一個悲傷的故事。
他拼命把精神力集中在雙眼,除了看見更多飄在空中的鬼魂,並未產生什麼奇特的化學效應,但由於睜眼的時間太長,眼眶便慢慢凝結了一層水霧。少年垂頭與三尺高的幼童對視,心念微微一動。沒想到面黃肌瘦的小豆丁,竟擁有一雙如此乾淨剔透的雙眼,裡面的渴望與希冀那般直白的表露出來,叫人不忍拒絕。
少年從小在藏汙納垢的禁宮中長大,說一句話,走一步路,都要想了又想,再三斟酌,還未學會讀書便已學會了隱藏自己。他見多了各種各樣的渾濁雙眼,有的偽善、有的狠戾、有的冷漠、有的高深莫測……久而久之便能從眼睛分辨一個人的善惡。但他從未見過這樣一雙眼睛,像是浸泡在靈液中的琉璃,清澈透明,一望到底。
少年上前幾步,取下幼童頭頂的雜草,淡淡道,“這草標我要了,回去吧。”話落解下大氅,兜頭蓋了過去。
有姝心中大喜,面上卻毫無表情,只眼珠忽閃忽閃的亮了幾下,見少年舉步要走,連忙攏好大氅,亦步亦趨的跟著。
“你住在何處?前面帶路。”走到岔道,少年轉頭望過來。
“你要去我的住處?”有姝面露疑惑。
“看看你怎麼照顧自己。連自己都照顧不好的人,如何伺候我?”少年上上下下掃了有姝一眼,分明擔心他一個人無法把自己弄暖和乾淨,偏嘴上不肯表露。
有姝恍然大悟,這是在考察自己的自理能力啊,於是連忙朝廂房走去。落在後面的少年沖兩名侍衛擺手,二人心領神會,略一點頭便下去追查幼童的來歷。
有姝推開房門,請少年入內,本想爬上凳子倒一杯熱茶,卻被少年阻止,“無需招待我,趕緊把衣裳換掉。”
“好,你的大氅也濕了,我洗乾淨了再還給你。放心,不會用水洗,是用米粉和食鹽混合而成的粉末一遍一遍刷,把弄髒的地方刷乾淨,再拍掉粉末即可,還能祛除異味。你看,我很厲害的,什麼都知道。”有姝一面脫衣,一面努力推銷自己。他擔心少年看見自己瘦弱的小身板會改變主意。
一名窮苦人家的幼童,如何懂得處理名貴的貂皮?這本該是一個疑點,但對上幼童不時瞥過來的,略帶小得意和小殷切的目光,少年終是壓下滿心疑慮,低低笑了一聲。
有姝見保命符笑了,拖拖拉拉的動作這才利索起來,三兩下扒掉粘膩而又冰冷的衣裳,露出自己滿是排骨的瘦弱身體。07
☆、四十千
“你家住在何處?家裡還有何人?作甚住在廟裡?”少年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發現水已經冷了,只抿了一口便放下。
有姝快速將自己扒乾淨,打開箱籠一陣翻找,白嫩嫩的小屁股正對少年。少年又有些想笑,走上前,從箱子裡翻出一件厚厚的棉襖,裹在他身上。
“謝謝。你坐著吧,我自己可以照顧自己,照顧你更是沒問題。”有姝拍拍小胸脯,然後用布巾擦乾身體和頭髮,這才套上褻衣褻褲和棉襖。
身上乾爽了,有姝長出口氣,從床底拖出一口小箱子,問道,“你餓了嗎?我請你吃東西?”方才受了驚嚇,他急需吃一點東西壓壓驚。
“半個時辰前我剛用過膳。”少年擺手推拒。
有姝心裡竊喜,眼珠子便轉了轉,口不對心的模樣叫少年暗笑不已。和所有的末世人一樣,有姝不但有囤積食物的習慣,還極其吝嗇分享。誰要是想從他口中奪食,無異於要他的命,剛才那一問,不過客氣客氣罷了。
看見小豆丁在衣襟裡掏了又掏,好不容易掏出一把鑰匙,還用紅繩牢牢掛在脖子上,少年原以為箱子裡藏了什麼寶物,哪知道一打開,全是用油紙包好的乾糧、饅頭、餅子等物,頓時搖頭笑了。
“當心放餿了。”他好心提醒一句。
“現在天冷,不會餿。”有姝取出一個油紙包,轉而把箱子鎖好,推入床底,又把鑰匙藏進貼身的衣服裡。
“我去生一盆炭火,你等著。”像是擔心少年偷吃,他把油紙包塞入懷中,拎著一個小炭盆,跑到前院找僧人要火。
少年站在門口遠遠看著,見小豆丁偷偷遞給僧人幾個銅板,要來了上等的木炭並幾顆火星,然後一路飛跑回來,一邊跑一邊輪著小炭盆,讓火星在寒風的吹拂下迅速燃起來。待小豆丁跑到近前,炭火已燒得很旺,一股熱氣撲面而來,令少年冷峻的眉眼融化了些許。
“快回去坐著烤火,外面冷。”有姝推搡少年,並順手帶上房門。他掏出懷裡的油紙包,打開一看,裡面放著兩個冷硬的饅頭。
“灶房裡有熱饅頭,你現在去應該還能要來幾個。”少年指了指灶房的方向。
“我想吃烤饅頭。”有姝將鐵鉗架在炭盆上,又把饅頭放上去,時不時翻兩下。
半刻鐘後,一股濃郁的焦香味飄散在空中,叫人食指大動。有姝頻頻咽著口水,不顧饅頭燙手,立時拿起來掰成兩半,大口大口咬,由於吃得太快,喉嚨裡發出嗷嗚嗷嗚的聲響。
少年挑高一邊眉毛,興味盎然的盯著小豆丁。他不得不承認,對方很會照顧自己,才五歲便能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條,而且知道該如何讓自己過得更好。只一點,他似乎對食物有種異乎尋常的執著。
見小豆丁吃得香甜,心情抑鬱從而導致食欲大減的少年竟覺得有些餓了。他翻了翻放置在鐵鉗上的另一個饅頭,問道,“我能否吃一點?”
有姝進食的動作微微一頓,目中流露出掙扎的痕跡。討好少年便能保住性命,然而食物等同於性命,二者的分量是一樣的,該怎麼抉擇?現在不是末世,這些東西吃完了,宋媽媽還會送些過來。思及此,有姝艱難的點了點頭。
少年如何看不出他的不舍,見他嘴上吃著,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自己,更確切的說是盯著自己手裡的饅頭,心內又是一陣暗笑。這小豆丁怎會如此護食?而且絲毫不懂得掩飾情緒。有趣,當真有趣?留在身邊養著也好,至少能圖個樂兒。
咬下一口焦香四溢的饅頭,少年冷清的面容徹底舒緩下來。他已經許久沒好好吃過一頓飯了,只要一想到再也回不去上京,便鬱結難消、如鯁在喉。但眼下,看著把手裡的饅頭當成無上美味的幼童,他竟然覺得,現在的生活也並非那般糟糕。
“拿著。”他從荷包裡掏出五兩銀子。
有姝順手接了,傻乎乎地問,“做什麼?”
“你的賣身錢。”
“我不簽死契。”有姝將銀子放在桌上,語氣略顯緊張,“每隔五年簽一次活契,這樣可否?”
“可。”少年對這個並不在乎。五歲的幼童,再聰明又能如何?難不成還是自己仇敵派來的細作?這個可能性微乎其微。
心中雖然這樣想,但該做的調查卻不能少。少年與有姝簽了活契,回到自己院落時,兩名護衛已把有姝的身世背景調查的一清二楚。
“王象乾的嫡子?”少年沉吟,忽而搖頭歎息。同樣是嫡子,同樣被父親厭棄,沒想到幼童與自己竟然同病相憐。王象乾乃兵部尚書,太之一系的中堅力量,他寵妾滅妻致使嫡子流落在外的事,倒可以稍加利用。
“去接他過來。”少年沖護衛擺手,話音剛落,門外就傳來哢擦哢擦的踩雪聲。
護衛推門一看,卻見三尺高的幼童抱著一個巨大的包裹,正慢慢地,一步一個腳印地走過來。包裹體積龐大,而他太過矮小,遠遠看去竟像是包裹長了一雙腿,會自己走路了。
“噗……”兩名護衛沒忍住,笑出了聲兒。
少年以拳抵唇,免得自己也失禮人前。這小豆丁明明孤僻得緊,且還不會討好人,偏偏一舉一動都充滿了喜感,總是能在不經意間讓人開懷。
“怎麼不找人幫幫你?”示意護衛去接包裹,少年上前幾步,將小豆丁拉入房間。
開元寺的廂房構造都差不多,只大小格局略有差別。少年這間廂房已是最好的,但對一名皇族而言,怕是只能稱為“簡陋”。房裡陳設非常簡單,一桌四椅、一床一櫃一火盆,便再沒有旁的傢俱。
有姝大略一掃,已然明白少年雖是皇族,目下卻境況艱難,比起自己恐只好了那麼一線而已。他抖掉鞋子上的雪珠,模仿兩名侍衛的動作,沖少年彎腰拱手,正兒八經地道,“主子,有事但請吩咐。”
“噗……”兩名護衛又笑場了。小豆丁才三尺高,偏以為自己威武雄壯能趕上八尺大漢,那肅然的表情,慎重而又豪情萬千的語氣,配上黏糊糊的小奶音,反差之大能叫人把眼淚都笑出來。
少年發現只要一遇見幼童,便會習慣性的以拳抵唇。他很懷疑自己喜怒不形於色的本事終會被幼童廢掉。慢慢走到書桌邊,垂眸盯著字帖,忍俊不禁的感覺才略微消散,他吩咐道,“會磨墨嗎?幫我磨墨。”因是被放逐,路上又遇見幾次暗殺,他身邊的隨從早已死的死逃的逃,只有兩名護衛活了下來。當然,這只是明面上的。
“會。”有姝相當自信。他毫不膽怯,更不拘謹,挺著小胸脯走到書桌邊才發現,自己雖然技能滿點,但身高不夠,莫說磨墨,便是踮起腳尖也看不見硯臺放在哪裡。伸長脖子看了又看,踮起腳尖繞了又繞,他的耳根一點一點染上紅暈,只覺得自己尷尬恐懼症都快犯了。
少年專心致志的臨帖,仿佛一無所覺,但眼眸中的清冷早已被濃濃笑意取代,左拳更是習慣性的放置在唇上。兩名護衛不停抖動肩膀,嘴裡發出噗噗的短促笑聲,這是哪裡來的幼崽,太滑稽了。
有姝力持鎮定,耳根卻早已紅透,吭哧吭哧搬來一張椅子,放在書桌邊,然後手腳並用的爬上去,終於看見了硯臺。他清了清嗓子,隨即侃侃而談,“磨墨要輕重、快慢適中,姿勢必須端正,務必保持持墨的垂直平正,要在硯上垂直地打圈兒,不要斜磨或直推,更不能隨意亂磨。柳公權有所謂的‘筆正’,磨墨也是如此,心正墨亦正,墨若不正偏斜,既不雅觀,磨出的墨也不均勻……”
有姝覺得很有必要讓少年見識到自己的博學和能幹,否則很難洗刷之前的呆傻印象。這位可不是普通人,而是他的保命符,必須牢牢抓緊,最好能達到形影不離的程度。能與主子形影不離的人,絕對是心腹中的心腹,這便是他的奮鬥目標。
感覺墨水夠用了,有姝將墨條擦乾淨,放置在一旁晾乾,然後挺著小胸脯看向少年,眼睛亮晶晶的,格外有神,偏偏臉上毫無表情,似是十分嚴肅。
少年看他一眼,嘴角微微抽動,又看一眼,又抽了抽,這才把左拳抵在唇上,悶聲道,“磨得不錯。”但急於表現自己,急於得到認同的小模樣卻更為有趣。
有姝暗鬆口氣,依然站在凳子上,背著手,肅著臉,像是隨時在等待命令。其實伺候人這種活,上輩子他已經幹習慣了。為了留在研究所,他十歲便開始當勤雜工,那些科學家大多四體不勤、五穀不分,除了上廁所、吃飯和睡覺,什麼都要別人幫忙,久而久之便鍛煉出來了。
少年雖然出身尊貴,但脾氣卻很溫和,要求也不苛刻,這份工作反倒比有姝想像中的輕鬆。
☆、四十千
有姝第一次當差雖然出了點小洋相,但總體來說表現的還是很優秀。外面更鼓陣陣,已到了亥時,他見少年頻繁眨眼,似是有些困倦,於是非常貼心的提議,“天色已晚,主子是不是該歇了?”
“嗯,你也早點回去睡吧。”少年放下書卷,按揉太陽穴。
有姝點頭,走到門邊又停住,奶聲奶氣的問,“天冷,泡了腳睡會更舒服,我去幫主子打熱水吧?”說這話時,他並不覺得自尊受到了傷害。這裡是封建社會,貴族與平民之間存在天然的,無法跨越的鴻溝。他既然給少年當了下僕,自然要把本職工作做好,這是一個狗腿子最基本的職業素養。哦不,說錯了,應該是心腹。
上輩子,有姝為了一口吃的,能把研究所裡的科學家當祖宗一樣供著,這輩子為了活命,自然也能把少年伺候的舒舒服服。莫說打熱水,便是少年讓他過去搓腳,他也不能拒絕。
好在少年為人寬厚,淡笑擺手,“這些粗活有人會幹,你還小,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快回去歇著吧。”
有姝對這位主子更加滿意。謙和、溫柔、體貼,很懂得為別人著想,給他打工也不算委屈。更何況他還身攜龍氣,說不定未來能當皇帝呢?莫說皇帝的心腹,就是皇帝的太監,含金量也是很高的。
有姝心裡美滋滋的,面上卻毫無表情,似模似樣的半跪行禮,然後倒退出門。外面依然下著雪,剛清掃的庭院又是白茫茫一片,唯有幾株梅花開得正豔,淡而清雅的花香夾雜在冰寒的空氣中,很是提神。有姝深吸口氣,又靜靜站了一會兒,這才高一腳底一腳的回房,看見自己堆的小雪人竟然放在一株梅花樹下,招手道了句“晚安”。
如今他已搬到少年的院落,就住在最東頭的耳房內,包裹家什等物放置的井井有條、規規整整,想來是那兩名侍衛的手筆。
有姝拿鐵鉗撥了撥炭盆,發現灰堆裡埋著幾顆未燃盡的火星,連忙往裡添炭。院外響起哢擦哢擦的腳步聲,緊接著門被推開,少年的護衛提著一壺熱水進來,囑咐道,“有姝,這是主子讓我送來的,你用冷水兌了,把腳泡暖和了再睡。棉被夠不夠厚?不夠我給你加一層。”
有姝連忙道謝,末了又面向少年臥室的方向拱手,說多謝主子體恤。
護衛很受不了他嚴肅正經的模樣。一個三尺高的小娃娃,偏要裝成大人,看著只會覺得好笑。護衛嘴角抽搐著放下水,用力揉了揉小娃娃的腦袋,這才走了。有姝泡了腳,烤了一個地瓜,吃飽喝足用楊柳枝刷了牙,鑽入厚重整潔的被窩,長長舒了口氣。生命有了保障,食物也不短缺,這日子才是人過的。
他自我陶醉了一會兒,漸漸陷入半夢半醒中,恰在此時,屋內溫度驟降,一股陰冷的氣流緩緩浸入棉被,鑽入皮膚。
“不好,厲鬼來了!”有姝心中凜然,面上卻分毫不顯,僵臥了小片刻,感覺一雙無形的手朝自己脖頸摸來,便似炮彈般彈跳而起,鞋也沒穿就推門跑出去。好在他的房間離少年不遠,穿過回廊很快就到。
“砰砰砰”的敲門聲響徹夜空,兩名護衛立時從隔壁房間出來,衣衫整齊,神情戒備,可見並未入睡。二人正欲上前盤問,房門吱嘎一聲打開,少年身披大氅,垂眸看來,“何事?”
走廊外陰風陣陣,不知哪一股是那厲鬼所化,刹那間便能奪走自己性命。有姝不敢留在外面,哧溜一聲從少年腋下鑽入,催促道,“快關門,快關門。”
少年沖兩名侍衛擺手,又朝虛空點了點,讓隱藏在暗處的人少安毋躁,然後關緊房門,將撲面而來的冷風阻隔在外。他回頭看向面色煞白、冷汗淋漓的幼童,篤定道,“做噩夢了?”
“嗯。”有姝點頭,一會兒把左腳放在右腳背上,一會兒把右腳放在左腳背上,整個人搖搖晃晃,狼狽不堪。沒辦法,地上太涼了,兩隻腳根本站不住。
少年以拳抵唇,輕輕咳嗽,隨即走過去,將他抱到椅子上,用大氅裹好,溫聲叮囑,“我讓阿大給你打一盆水來洗腳,坐著別亂動。”
有姝嗯了一聲,等少年打開房門,立馬伸長脖子探看。外面除了夜空、雪花、梅樹,並不見旁的東西。他將精神力集中於雙眼,反復偵查,這才確定厲鬼確實走了。看來待在少年身邊果然是最安全的。
熱水很快打來,護衛還順手將他的鞋子也拎過來。有姝草草洗乾淨雙腳,狀似忠心地道,“主子,我今晚幫你守夜如何?”
“你是想幫我守夜,還是不敢一個人睡?”少年莞爾,從箱籠裡拿出一床棉被,放置在自己枕邊,招手道,“過來吧,跟我一起睡。”五歲的幼童不敢一個人睡也無可厚非,都是天涯淪落人,能照顧便多照顧一點吧。
有姝雙眼岑亮,靸著鞋跑到床邊,拱手道,“謝謝主子!”話落手腳並用的爬到最裡側,揮著小胳膊強調,“我人小,不占地方,絕對碰不到主子。我睡相還很好,躺下是什麼樣兒,醒來依然是什麼樣兒。”
他害怕被人嫌棄,鑽進被子,把自己縮成小小一團,只露出一雙眼睛,巴巴地看著少年。
少年搖頭低笑,也跟著鑽進被窩,安撫道,“分別蓋兩床被子,便是碰到也無礙。快睡吧,夜深了。”
有姝點點頭,遲疑道,“我以後能每天晚上都幫你守夜嗎?不睡床,在腳踏或地上將就一晚也成。”一旦自己落單,厲鬼就會痛下殺手。這半個月,他在外面不知吸了多少陽氣,以往出現時只是一縷陰風,而今卻能讓一整個房間變成冰窟。他又變強了!
少年拍拍幼童發頂,輕聲道,“看你表現吧。”
有姝不再糾纏,用被子蒙住頭,緩緩閉上眼睛。房間裡燃著幾個炭盆,溫度不高不低非常溫暖,耳畔不時傳來少年清淺而又平穩的呼吸,像催眠曲一般叫人心神寧靜。不用擔心忽然而至的厲鬼,亦沒有糾纏不休的夢魘,這是有姝度過的最香甜,最安穩的一個夜晚。迷糊中,他隱隱想到:幸好,幸好在最絕望的時候遇見了這個人。
一夜無話。翌日,少年甫一睜眼,看見的便是縮在角落的一個小團子,果然睡下是什麼姿勢,早上起來還是什麼姿勢。原以為這個年紀的小孩睡夢中頗為多動,要麼伸胳膊擺腿,要麼頻頻起夜,但有姝卻十分乖巧安靜,愣是一丁點兒也沒越界。
少年搖頭失笑,剛掀開被子,埋在被窩裡的幼童就忽然彈起來,又黑又大的雙眼滿是戒備,毫無剛睡醒的迷糊感。看清面前的人,想起昨晚的事,他晃了晃亂糟糟的腦袋,戒備神情瞬間換成憨態可掬。
“主子,我伺候你洗漱更衣。”他從床角滑到腳踏上,匆匆穿好衣裳和鞋襪,出門打水。
有趣,不過一名幼童,竟也會露出如此淩厲的表情。少年心中暗忖,面上卻表情平淡,叮囑道,“重活不用你幹,待會兒自然會有僧人來送熱水。過來,伺候我穿衣。”
有姝得令,將整齊疊放在矮櫃上的衣服拿在手裡,走到少年身邊。少年發育的很好,才十四五歲便足有五六尺高,此刻正伸展雙臂,等待幼童幫自己披衣。
有姝抬頭仰視,自信心再度受到嚴重打擊,不得不搬了一把椅子過來。然而,便是站在椅子上,要夠到少年也不容易,他用力踮起腳尖,這才順利將衣服攏在少年身上,系衣帶的時候踮腳的時間太長,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
“我抱著你吧?”少年邊說邊將雙手插入幼童腋下,將他舉高。分明能自己穿衣,自己系衣帶,他卻偏要三尺高的小豆丁動手,為的不過是觀賞對方手短腳短,耳根紅紅的尷尬模樣罷了。
自被放逐以來,逗弄幼童竟是他能體會到的唯一的人生樂趣。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之上,不過短短一天,他便染上了這等惡趣味,卻完全沒有矯正的想法。
有姝不知道自己被戲弄了,反而覺得老闆貼心極了,利利索索的把衣帶系好,被放到地面時還正兒八經地詢問,“主子看看哪條腰帶合適?不如選藍色這條吧,比較搭配。”
“好。”少年表情淡然,眸中卻滿是笑意,見幼童踮起腳尖幫自己系腰帶,忍不住伸出手,壓放在他頭頂,將他摁了下去。
有姝打了個踉蹌,奇怪的瞥少年一眼,當他是無意施為,於是繼續踮腳系腰帶,緊接著又被摁下去。接連被摁了好幾次,像打地鼠一般,有姝即便神經再粗壯也意識到少年在戲弄自己,睜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控訴。他要用精神力感染對方,讓對方認識到自己的錯誤。
少年彎腰,盯著這雙清透見底的黑眸,慢慢勾起雙唇,無聲笑了。多了一個小娃娃陪伴,倒也挺有生趣。
☆、四十千
被小娃娃淚汪汪的眼睛看得不好意思,少年接下來不再戲弄他,極其配合的穿好衣服鞋襪。走到外間,僧人已送來熱水和飯菜。兩名護衛分別叫做阿大、阿二。阿大正在兌熱水,阿二正在擺膳,洗完臉立馬就能開飯。
有姝用力吸了吸飄蕩在空氣中的飯菜香味,只覺得饑腸轆轆,空虛難忍。他猴急的跑到盥洗架前,擰了一條濕帕子,連連招手讓少年趕緊過來。
聽見小娃娃肚子裡發出的咕嚕聲,少年莞爾,主動彎腰,方便他動作。有姝快速擦乾淨少年臉頰、耳廓、脖頸等處,用剩下的水抹了抹自己的臉,然後跑到餐桌前站定,看清碗碟裡的菜肴,雙目圓睜,很是驚異。
“你們怎會有肉吃?”他來了半個月,頓頓都是青菜蘿蔔,一絲葷腥也聞不到。
“噓,切莫聲張。”少年食指抵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有姝點頭,見阿大阿二擺好碗碟後退出房門,便也依依不捨的離開。
“往哪兒跑?過來吃飯。”少年淡淡開口。
“你在跟我說話?”有姝靠在門板上,一會兒指指自己,一會兒探出頭去看走廊外的阿大和阿二。幸福來的太快,他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末世裡,能吃上新鮮飯菜是一種奢侈,來了古代,雖說能吃飽,卻依然嘗不到葷腥,除非投胎在大戶人家。
故此,有姝對這一桌豐盛的菜肴當真眼饞到極點,恨不能化身巨獸,連碗碟帶飯桌一塊兒吞下。他眼睛冒著綠光,未免顯得太急切,小步小步的挪回屋內,嘴角不時閃爍可疑的亮光。
少年以拳抵唇,輕微咳嗽,末了招手道,“過來吧,今日菜有點多,我一個人吃不完。”
“對,浪費食物可恥。”有姝挨著少年坐下,拿起竹筷幫少年夾了一個醬豬蹄,催促道,“主子快吃。”你吃了我才好開動。
“嗯,你也吃吧……”話音未落,幼童已夾起一塊肉塞進嘴裡,然後揮舞筷子大口刨飯,那架勢活像餓了八輩子。
“慢點吃,還有很多。”少年扶額,當真有些無奈,但看著看著,竟也覺得餓了。初至開元寺,他十分不習慣這裡粗陋的飯菜,習慣了宮中的錦衣玉食,乍然失去所有,還被打落萬丈深淵,巨大的心理落差讓他幾乎對未來絕望。他整夜整夜失眠,端起碗,亦常常覺得難以下嚥。
他知道自己必須儘快振作,因為他不是一個人,還有外家,還有母后留下的眾多心腹。一旦他垮了,所有人都要為他陪葬。然而理性歸理性,真要擺脫感性的糾纏,並非一朝一夕之事。收下幼童是想讓自己轉移注意力,並多個樂子,現在看來,這個決定是對的。
幼童吃嘛嘛香,睡嘛嘛美,只要肚子飽了,雖然總板著一張臉,眼睛裡卻寫滿快樂與饜足,那愉悅的情緒很有感染力。只不知,當他長大了,曉事了,得知自己的身世,還會不會這樣沒心沒肺。
思及此,少年默默歎息。
“有姝。取次梳妝,尋常言語,有得幾多姝麗。你的名字可是來自於此?”他給幼童夾了一塊肉,徐徐詢問。
“就是‘有一位美人’的意思。”有姝不太喜歡咬文嚼字,話語很是直白淺顯。
“有一位美人?你這五官倒有幾分精緻,日後或許真能長成一位美人。”少年捏住幼童下顎,將他轉來轉去的看了好一會兒。五官的確精緻,但最出彩的卻是一雙眼睛,漆黑、明亮、深邃而又清澈,似寶石,更似天上的星辰。
“多吃點,多長點肉,胖了才好看。”他繼續夾菜,頗有種養兒子的滿足感。
有姝連連點頭,對少年的好感度突破天際。既能保護自己,又能讓自己頓頓吃肉,上哪兒去找比少年更好的老闆?五兩銀子把自己賣了,不虧,一點兒也不虧。
“你名字是誰幫你取的?”少年飯量不大,吃飽了便放下碗筷,逗引幼童說話。
“我,我自己。”本想說我媽媽,但想到自己已經重生了,有姝連忙改口。這名字連宋媽媽和白芍也不知道,她們只會用“少爺”稱呼他,說是等進學了,讓先生起一個寓意絕佳的名字。有姝當時沒發表意見,但心裡卻很不樂意。他是有姝,便永遠是有姝。
少年搖頭失笑,萬萬沒想到五歲的幼童竟會給自己取這樣的名字。有一位美人?臉皮著實厚得很。
二人吃罷早飯,便有一名布莊掌櫃帶著許多布料前來拜見。有姝原以為是少年要做新衣服,卻沒料對方把自己推上前,讓掌櫃量尺寸。
“除了白色,其他料子都要了。他比較頑皮,喜歡在雪地裡滾來滾去,白色著實不耐髒。”少年挑揀出白色布料,繼續道,“再用絹布做幾套褻衣褻褲。對了,外袍儘量做厚一點,梁州的冬天似乎比上京還冷。”
掌櫃連連點頭答應。
有姝摸摸從桌面垂落下來的布料,心裡高興極了。宋媽媽和白芍畢竟是女流之輩,不但要把少爺養大,還要送他讀書習字,使他不至於蹉跎前程,所需要花費的金錢不可計數,故而日子過得很拮据。有姝只有過年的時候才能穿上新衣,平日裡甚至要撿白芍的舊衣服穿,村子裡不相熟的人家還當他是個小姑娘。
“給我做衣服?”他抬頭,眼巴巴的看著少年,生怕這只是自己的錯覺。
“嗯,既跟了我,我自然不會虧待你。”少年拍拍他發頂,語氣甚為溫和。
有姝瞬間被幸福感包圍。說句老實話,他來到古代之後,生活條件並沒比上輩子好多少,同樣是吃不飽穿不暖,還有一隻厲鬼時時想要自己的命,危險程度比待在末世還高。來到少年身邊之後,這些境況才一一得到改善。
什麼叫生活?跟老闆在一起才叫生活!他心中喟歎,總是抿成直線的嘴角終於翹了翹,擠出兩個深深的酒窩。
少年還是第一次看見幼童露出“面無表情”之外的表情,忍不住上前,戳了戳他左腮的小坑,輕笑道,“我現在才發現,原來有姝竟還長著兩個小酒窩。”
有姝翹起的唇角慢慢拉平,揉著腮幫子道,“謝謝主子,日後有姝定然為主子赴湯蹈火!”或許對少年來說,他給予的一切並不算什麼,不過舉手之勞而已,但對來自於末世的有姝而言,食物、衣服、安身立命之所,已是他得到的最珍貴的禮物。得到多少便要付出多少,日後若少年有難,有姝就算豁出性命也會相助。
看見幼童眼中的感激與堅持,少年內心頗受觸動。他習慣了帶著目的性去結交一個人,也習慣了面上一套背後一套,然而當他施展手段來應付眼前這個純白如紙的小娃娃時,竟覺得羞愧無比。但是人總會長大,亦總會改變,誰又能一直保持初心?若小娃娃永遠如現在這般赤誠,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繼續利用他。
罷了,現在想這些還為時尚早,日後再看吧。思及此,少年彎腰,溫柔萬分的撫了撫有姝冰冷的面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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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名護衛發現,主子最近開朗了許多,也染上了逗弄有姝的惡習。他明知道有姝嘴饞,吩咐他們買來一大堆吃食擺放在桌上,卻偏不讓有姝碰觸,叫有姝又是瞪眼又是流口水,好不容易大發慈悲遞一塊糕點過去,自己卻站得筆直,讓有姝蹦蹦跳跳地去搶。
有姝也是個傻的,每次都會上當,便是蹦得滿頭大汗也不放棄,最後四肢攀在主子身上,像小猴子一般往上爬,誓要把糕點吃進肚子裡才肯甘休。直到這時,主子才會低笑著把身上的小猴子撕下來,把糕點掰碎了親手喂過去。
這樣富有童真和朝氣的主子,兩名護衛從未見過,內心頗受震動的同時又覺得很欣慰。看來主子已經走出了被放逐的陰霾。
這日,少年雷打不動的待在書房裡讀書習字。有姝站在凳子上幫他磨墨,磨完之後負手站立,表情嚴肅的等待下一份差事。少年抽空掃幼童一眼,溫聲道,“站著多累?去那邊坐著烤火,你瞧你,耳朵上都長了凍瘡。”
有姝連忙掩住耳朵,卻不小心把紅腫的手背也露了出來。
“手上竟也長了幾個。”少年一面歎息一面從抽屜裡取出一盒藥膏,均勻塗抹在幼童手背和耳朵上,末了揮袖,“走吧,去邊上待著。”
有姝感激不盡的看少年一眼,這才跳下凳子,走到火爐邊暖手。他已經不想再道謝了,因為少年對他的照顧,無論多少聲謝謝都無法抵消。他只能將這份恩情記在心裡,日後傾盡全力報答。如果沒有少年,他知道自己活不到現在這個時候。這個世界雖沒有喪屍,但無形的鬼怪卻遠比喪屍更可怕。
想起鬼怪,有姝放鬆的心弦立馬繃緊。掐指一算,那厲鬼已經消失了八-九天,也不知這八-九天裡又害死了幾個人,吸了多少陽氣。他每消失一次,下回再出現時便會強大很多,叫有姝一時一刻也不敢放鬆警惕。
☆、四十千
內心暗藏許多憂慮,有姝覺得自己必須吃點東西壓壓驚,於是掏出懷裡用油紙包好的核桃酥,小口小口地啃。哢擦哢擦的咀嚼聲不絕於耳,像是屋子裡藏了一隻偷食的小老鼠,叫人很難集中精神。
少年忍了又忍,終是沒忍住,招手將有姝叫過來。
有姝走到書桌邊,一邊嚼東西一邊含糊道,“主子有何吩咐?”
少年見他嘴角沾滿糕餅屑,無奈的替他抹去,“日後不許在書房裡吃這種酥餅,聽見了嗎?”
“聽見了。”有姝乖乖點頭,繼而追問,“那我能吃什麼?”
嘴巴真是一刻都停不下來。少年莞爾,從抽屜裡取出一包蜜餞,“吃這種不會發出聲響的食物。好了,一邊兒待著去。”
只要是能吃的,有姝都喜歡。他眼睛亮了亮,接過蜜餞後立馬往嘴裡塞了一顆,然後走回角落烤火。書房裡終於安靜下來,少年看了幾頁書,回頭再去看有姝,發現他臉頰鼓起一個小包,顯然是把果肉吃完了,卻捨不得吐出裡面的核,只等著把甜味全都吸乾淨。
少年無聲笑了,遍佈陰雲的心頭慢慢露出一線陽光,雖然被放逐到這等苦寒之地修行,卻似乎比待在皇城更有樂趣。放下書,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他溫聲道,“午時了,回去用膳。”
吃飯這種事,有姝向來不落於人後。他立馬蹦起來,把早已準備好的暖爐塞進少年手裡,急道,“主子你等等,我馬上去灶房取飯菜。”
“先伺候我更衣再去。”少年將蹦出門檻的幼童拽回來,表情又是無奈又是好笑。
有姝耳根微微一紅,連忙規規矩矩的跟在少年身後。少年愛潔,一日必要換三套衣服,早中晚各一套,否則便渾身不舒坦。二人回到臥房,阿大恰巧把新裁好的衣服送來。
“這幾套是有姝的,快穿上試試。”阿大笑呵呵的打開其中一個小包裹。
有姝踮起腳尖一看,果然是自己的尺寸,有內衣也有棉襖,還有兩雙牛皮靴子,裡面夾了羊羔毛,穿上一定很暖和。他本就黑亮的眼珠似在發光,卻還是壓下滿心喜悅,把少年的衣服取下來,說道,“先幫主子更衣吧,這些衣服我回去再試。”
“現在就試,不合身我叫他們改。”少年卻不答應,親手為幼童穿衣。
棉襖做得很厚,顏色也十分鮮亮,有姝最近長胖了些許,蠟黃的皮膚變得白白嫩嫩,看上去像個移動的粉團子,著實招人喜歡。少年將手放置在他頭頂,將他轉來轉去的看了半晌,這才滿意的笑了,“我家有姝果然是個美人。”
有姝嘴角微微一翹,露出兩個小酒窩。
少年越看越喜歡,將他拉進懷裡,伸手去戳小酒窩,連戳了好幾下才作罷,笑道,“行了,快點更衣用膳。”
被“用膳”兩個字激勵,本就心情愉快的有姝像打了雞血,三兩下把沉重的椅子拖到少年身邊,站上去為他解衣帶和腰帶,完了將他推坐在床沿,蹲下身脫鞋。
少年的惡趣味又犯了,故意將腳背弓起,叫有姝無論如何也沒法把靴子拽下來。有姝吃奶的勁兒都用上了,臉頰一時間憋得通紅,卻不防少年忽然放鬆腳背,讓靴子猛然脫落。
有姝順著慣性往後栽倒,不但摔了個屁股朝天,還像球一樣滾了兩圈,好半天爬不起來。所幸臥室內鋪著柔軟的羊羔皮,倒是沒感覺到疼痛。他一面揉著小屁股,一面認真提議,“主子,你的靴子小了,我重新幫你做幾雙吧?保證比布莊的裁縫做得好。”
這話並非虛言,末世裡物資短缺,有衣服鞋子穿就算不錯了,誰捨得扔掉?破了就重新縫上,直到縫無可縫為止。作為勤雜工,有姝沒少幫人縫衣服鞋襪,生活技能早已點滿。
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怎能如此好騙?少年心內暗笑不已,面上卻分毫不顯,捏著他長滿凍瘡的小胖手,調侃道,“你這小手恐連繡花針都捏不住,還能做靴子?你看這幾寸厚的鞋底,得一針一線地納,沒有一把子力氣可不行。你有這份心足矣,主子我很歡喜。”
納鞋底的確是個問題,有姝再次為自己的年齡感到無力,悶悶不樂地道,“那等我長大了再幫主子做鞋。”似想到什麼,他又高興起來,翹著唇,露出兩個小酒窩,“做衣服不費力,我先幫主子做兩套春衫吧,再過一兩個月就能穿了。”
少年雖然不抱什麼期待,卻依然爽朗的笑了,“行,我便等著穿有姝幫我做的新衣服。”原以為母后去後,便再也沒人會親手為自己縫製衣物,並且將自己的吃穿住行、喜怒哀樂放在心上。但有姝做到了,不是下僕對主人的尊敬與職責,而是真切的關懷與感激。
兩個皆被父親拋棄的人能在千里之外的梁州彙聚,未嘗不是一種緣分。
阿大不敢打擾心情愉悅的主子,將衣服收進箱籠,轉去灶房端飯菜,剛走出院門,就見阿二將一位老婦和一名十三四歲的少女攔住。
“這位小哥,奴家是來探望大少爺的,煩請您通報一聲。”宋媽媽從荷包裡掏出幾文錢,想塞進阿二手裡。
阿二不肯接,明知故問道,“你家少爺是誰?”
“我家少爺就是我家少爺,還能是誰?他原先住在東院的廂房,我們找過去,那裡的僧人卻說他搬來了這裡。”宋媽媽沒讀過書,哪裡敢擅自給少爺取名字,是以,現下有人問起竟不知該怎麼稱呼。
“你家少爺多大年紀,長什麼樣兒?”阿大走過去盤問。兩人跟自家主子學壞了,時不時便惡趣味發作,分明已把主僕三人的背景查了個底兒掉,卻硬是要裝傻。
“我家少爺今年五歲,這麼高,眉淡、眼大、鼻高、嘴小、臉圓,十分玉雪可愛。”
“就是有點瘦,表情呆呆的,不常笑。”白芍跟著補充。
“什麼叫呆呆的,那是憨態可掬,憨態可掬!你這死丫頭,沒讀過書就是不會說話!”宋媽媽不樂意了,狠狠戳白芍腦門。
阿大、阿二忍笑忍得十分辛苦。怪不得有姝如此有趣,原來是耳濡目染的緣故。阿大放緩面色道,“我大約知道你們要找誰了,稍等,我去叫有姝。”
宋媽媽和白芍大鬆口氣,忙不迭的道謝。
有姝很快隨著阿大出來,將宋媽媽和白芍拉到自己原先那個房間。如今,他時時刻刻跟在少年身邊,便是晚上睡覺也不分開,故此,屋裡許久沒人居住,已積了一層灰。宋媽媽原以為他受了怠慢,聽了內情才歎道,“貴人心善,老奴幫貴人立個長生牌。”
有姝點點頭,從袖袋裡掏出五兩銀子,奶聲奶氣道,“定要用我的錢立長生牌,往後我日日去添香油。”上輩子,有姝是不信鬼神的,這輩子卻不得不信。那厲鬼說他已上了閻王爺的生死薄,既有閻王,便肯定會有神佛,多多為主子積些陰德,他日後也能過得順遂一點。不似王象乾,做了太多損陰德的事,叫厲鬼找上門來,還連累了自己。
“少爺,你哪兒來的銀子?”宋媽媽面露憂慮。
“主,貴人給的。媽媽放心,等我長大了,一定加倍還給貴人。”有姝沒敢說自己簽了賣身契,將銀子塞進宋媽媽手裡,繼續道,“對了,貴人給我取了一個名字,叫有姝,日後你們便叫我有姝。”
“這如何使得?少爺就是少爺,上下尊卑可不能亂。”宋媽媽堅決不肯,細細回味“有姝”二字,贊道,“雖然不解其意,但聽著就很雅致。好,這個名字好。”
白芍也豎起拇指連聲說好,末了看看四周,壓低嗓音詢問厲鬼的事,聽少爺說待在貴人身邊厲鬼便不敢來了,不免長舒口氣。主僕三人聊了聊彼此近況,又吃完阿大送來的飯菜,這才依依不捨地告別。
有姝將人送到寺門外,遠遠看著她們的背影消失在山路盡頭,正要回轉,一名僧人抱著一大捆乾柴從另一條山道走過來。
“小施主,貧僧方才崴了腳,煩請您幫貧僧分擔分擔。”他放下乾柴,指了指自己紅腫的腳踝。
有姝性情冷淡,對陌生人總會保持一定的距離,莫說僧人需要幫助,便是死在他面前,亦無法令他眨一下眼皮。他對僧人視若無睹,徑直轉身入內。僧人眸色微微一暗,跨步上前去掐他脖頸。
急促的腳步聲引起了有姝的警覺,他並未回頭查探,而是撩起衣擺狂奔,卻因為腿短,很快被追上。
“往哪裡跑?你若不死,我的名字便不能從生死薄上消去,如何重新投胎做人?你害我至此,總要付出代價!”僧人陰惻惻的嗓音響在耳畔,叫有姝頭皮發麻。他反手去摳僧人雙眼,卻不小心劃破耳朵上的凍瘡,流了許多血。
僧人愣了愣,隨即撲上去吸食鮮血,含糊道,“沒想到你竟是世外之人!好啊,喝足了你的血,我亦能成為世外之人,斷了因果輪回!妙哉妙哉!”
危急時刻,有姝的大腦依然在高速運轉。從厲鬼的低語中他得知了一個驚天噩耗:自己的鮮血對妖魔鬼怪具有無與倫比的吸引力,其效果不亞於唐僧肉。吃了唐僧肉能長生不老,喝了自己的血大概也一樣。
換句話說,他現在的境況與末世一般無二,一旦流血,就會被周圍的鬼怪分食殆盡。
☆、四十千
有姝雖然年紀小,卻見過許多大場面,很快就擺脫恐懼,努力求生。他再次抬手,狠狠朝僧人眼睛摳去,對方立刻鬆開手,捂住眼睛慘叫。趁著這個空隙,有姝拔腿狂奔,匆忙間回頭一看,卻見僧人根本不在乎破掉的眼珠,也飛快追了過來。想也是,這具身體到底不是他的,便是再痛,為了世外之人的血肉,他也能忍耐。
有姝腿短,速度如何比得上一個成年人,眼看就要被追上了,不禁暗暗叫苦,早知道厲鬼如此窮追不捨,無孔不入,自己就該時時刻刻跟在主子身邊。然而現在後悔已經晚了,他就算插上翅膀,也不可能瞬間飛回去。
“救命!主子救命!”有姝扯開嗓子大喊,但此處離佛殿很遙遠,路徑也很偏僻,莫說少年,便是寺內僧人也不見蹤影。
聽見背後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有姝隱隱感到絕望,卻在危難之際,一陣破空聲忽然而至,緊接著便是兩聲慘叫。有姝回頭去看,發現被厲鬼附體的僧人已癱倒在地,左右腿各有一個血洞,顯然是被暗器所傷。誰人助我?又為何躲在暗處不肯現身?有姝不敢停下來,邊跑邊快速思索,眼看小院的拱門近在咫尺,差點喜極而泣。
他知道自己雖然身世離奇,卻絕不會有人在暗中保護。他爹沒那個心,他娘沒那個力,想來想去,這些隱藏在暗處的人要保護的物件,唯有主子。是了,他身攜龍氣,有幾個暗衛也很合理。
算一算,這是主子第幾次救自己的命?有姝跨進院門時感激不盡的暗忖。
與此同時,少年也從暗衛處得到有姝遇襲的消息,正推開房門急急跑出來,與慌不擇路的幼童撞了個滿懷。一跌入檀香幽幽的溫暖懷抱,有姝就徹底放心了,四肢用力纏在少年腿上,撕都撕不下來。不分開了,除非滅掉厲鬼,否則這輩子都不與主子分開。這樣想著,他抱得更緊,將蒼白的小臉貼在少年大腿上。
“沒事了,有姝別怕,現在沒事了。”少年彎下腰,將瑟瑟發抖的幼童抱入懷裡拍撫。
有姝沒啃聲,感覺自己被抱離地面,連忙去摟少年脖頸,並把臉埋在對方頸窩處。世上最安全的去處果然唯有這裡。
少年將受了驚嚇的幼童帶回屋內,找出金創藥替他包紮被咬得鮮血淋漓的耳朵。阿大、阿二奉命前去審問那僧人,卻得知對方已莫名其妙地暴斃而亡,秘密遣了仵作去驗,竟找不出確切的死因。
僧人究竟是沖誰而來?有姝還是自己?這個問題少年很想弄明白,但經過大半月的調查,卻沒發現任何可疑之處,時日一長也就拋開了。
有姝這回受驚不小,連啃了十幾個窩窩頭才緩過勁兒來,從此便黏著少年不放,走哪兒跟哪兒,像個小尾巴。少年也不覺得厭煩,處處照拂不說,還親自教導他讀書習字。兩人的相處漸入佳境,看著不像主僕,倒似父子。
雖然待在少年身邊很安全,但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別人手中,有姝無論如何也不放心。每到空閒,他便開始琢磨如何弄死厲鬼。目前,他還未發現厲鬼的弱點,反而讓對方抓住自己一個把柄。對方連寺廟都敢闖,還殺死一名僧人,可見並不懼怕那些泥塑的神佛。這世上能克制他的東西也許很多,但有姝知道的,卻唯有少年一個。
故此,弄死厲鬼的關鍵還在少年身上。若是能將他的龍氣收為己用就好了。思及此,有姝的思路瞬間打開。他沒研究過龍氣,但所謂的龍氣,歸根結底是一種力量,與異能沒什麼差別。異能可以奪取,龍氣自然也可以。
奪取異能只需挖出異能者的晶核並吸收,龍氣呢?要知道,少年只是個普通人,並沒有晶核。難道要喝了他的血,吃了他的肉?像厲鬼對付自己那般?有姝瘋狂搖頭,把這個可怕的想法徹底摒除。他或許沒什麼節操和下限,三觀也略有點歪,卻素來奉行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的行為準則。少年並未傷害過他,相反,還曾幾次三番救他於水火。為了保住性命而謀害少年,這種事他絕不會做。
有姝苦思好幾天,終是把奪取龍氣的想法壓了下去。他向少年討要了一塊隨身攜帶的玉佩,想知道一件器物若長久擺放在少年身邊,會不會沾染龍氣從而具備驅邪防身的功效。但事實是,他帶著玉佩剛走出院門,就差點被厲鬼襲擊。好在他早有準備,感覺到一股陰風卷過來,立馬扯開喉嚨喊主子,把那厲鬼硬生生嚇走了。
打那以後,有姝再也不敢拿自己的小命來玩,越發不敢離開少年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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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荏苒,歲月如梭,不知不覺便過了十年,有姝從手短腿短的奶娃娃,長成了風度翩翩的少年郎,而本就身形挺拔的少年,如今越發俊美無儔,貴氣逼人。
開元寺的香火還是那般蕭條,寺內屋舍年久失修,已是破敗不堪,許多僧人受不得苦,紛紛還俗去了。有姝和自家主子居住的小院因無人打理,連瓦沿上都長滿了蒿草,鳥兒藏在蒿草裡築巢產蛋,到了春夏兩季便鶯啼陣陣,雀鳴聲聲,很有幾分野趣。
這日,姬長夜,也就是當初的少年,正站在書桌後練字。他氣質儒雅,面容溫和,一筆狂草卻大有氣吞山河,威震八方之勢。阿大湊近了細細一看,乃是“扭轉乾坤”四字。
姬長夜放下毛筆,習慣性的去看角落,卻見有姝嘴裡正含著一枚蜜餞,將腮幫子頂起一個小鼓包,本就未曾退去嬰兒肥的臉龐越發顯得逗趣可愛。然而更令人忍俊不禁的還是他的動作。他竟捏著一枚繡花針,熟練的穿針走線縫製衣物,若身穿花花綠綠的襦裙,儼然就是個小姑娘。
姬長夜以拳抵唇,低低笑了兩聲,這才招手喚他過來,“有姝,看看你長高沒有。”
有姝放下針線,走到書櫃邊站定。他已經長大了,看向主子卻還是需要仰視,為對方戴發冠依然得踮腳,此生怕是毫無趕超的希望。他背抵書櫃,站得筆直,滿懷希冀的詢問,“長高了嗎?”
姬長夜用匕首在書櫃上做了一個記號,頷首道,“長高了一寸,不錯。”
“才一寸?”有姝明亮的眼睛暗淡下去,轉身自己比劃了一下,不得不承認這個殘酷的事實。
“一年長一寸,還有五年可長,或許能及我耳際。”姬長夜揉弄少年柔軟烏黑的髮絲,臉上滿是溫柔寵溺之情。將一個奶娃娃精心餵養成秀麗無雙的少年,那種滿足感雖比不上暗中翻攪天下大勢的暢快,卻也別有一番滋味。若在餵養的同時得到對方的全部感激與熱愛,便更讓人無法放手。
姬長夜有些上癮,是故,當得知自己的佈局已開始奏效,竟不知該如何抉擇。他找了個藉口遣走有姝,擰眉道,“上京有何異動?”
“這是剛到的書信,皇太后與皇上正為七皇子的屬地問題展開博弈,想來不日便會召您回京。”阿大奉上一封密函。
姬長夜展開書信細看,眉頭非但未曾舒展,反而皺得更緊。
阿大不知他在憂慮什麼,偏要戳他的痛處,“主子,咱們什麼時候把有姝送回王家?若是您開口,他定然為您肝腦塗地。王象乾如今是太子的心腹,若扳倒了他,定能重創太子一系。”
培養一名暗探,繼而將對方送到自己的敵人身邊,這種事于姬長夜而言已是稀疏平常,無需掛懷。但輪到有姝,他卻遲遲拿不定主意。有姝的確很聰明,尤其是讀書習字,幾乎一教就會,舉一反三,但在人情世故方面卻單純得像一張白紙。他從不懂得掩飾自己的情緒,亦不明白何謂人心險惡,將他送回王家,面對後宅的陰私與朝堂的風雲,在種種陰謀算計中變得傷痕累累,滿目滄桑,姬長夜捨不得,真的捨不得。
他揉了揉太陽穴,歎息道,“再等等,讓我好好想想。”
阿大見主子表情不對,便也不敢再勸。
這十年裡,厲鬼時不時前來滋擾,令有姝警覺性大為增長。只要屋內有一絲異樣,他就能立刻察覺,故而慢慢知道這個看似蕭索的寺廟裡,竟裡裡外外藏了一百多號暗衛。
宋媽媽和白芍每隔幾天便來看他,順便帶來外界的消息。他知道皇三子因私德有虧被放逐梁州,雖未削去玉牒,卻被勒令永世待在寺廟修行,以贖己身。而皇三子究竟犯了什麼錯,又被發配到哪座寺廟,卻是無人知曉。
皇三子乃元後唯一的嫡子,本該繼承大統,立為儲君,然而當今聖上卻十分忌憚元後母族,為防外戚專權便著力打壓這母子倆。十五年前元後薨逝,十一年前皇三子被放逐,母族被抄撿查沒,至如今,無論朝堂還是民間,已很少有人記得聖上還有一個嫡子。
有姝略略一想便知道,自己的主子定然就是皇三子。有姝看上去有點呆,但其實聰明絕頂,從日常的蛛絲馬跡中獲悉,自己的主子並非傳言中那般不堪,更不是無用之人。最近頻頻有暗衛來往小院,時不時便見信鴿在窗外盤桓,有姝隱隱有種預感,主子或許要歸京了。
☆、四十千
有姝已做好跟隨主子歸京的準備,宋媽媽和白芍卻先一步趕到開元寺,要接有姝離開。她們以為十年過去,厲鬼早就走了,留不留在貴人身邊並無所謂。
“我現在還不能走。”有姝聽完二人來意,搖頭拒絕。他尚未找到殺死厲鬼的辦法,一旦離開主子,唯有死路一條。
“可是你母親還等著你呢!”宋媽媽急得不行,握住少爺手腕,低聲道,“你想不想知道自己身世?”她原想等少爺成家立業了再回上京認祖歸宗,哪知道林氏那賤人竟不肯放過小姐,往小姐屋內塞了些男子的私物,污蔑小姐與外人通姦,逼著小姐在感業寺落髮為尼。
宋媽媽收到消息時,此事已成定局,想到小姐這輩子都毀在王象乾和林氏手裡,她無論如何也咽不下這口氣,衝動之下便想把少爺帶回去。少爺好歹是王家嫡子,又如此聰明俊秀,定能獲得老太爺和太夫人的寵愛。
思及此,她也不管少爺是否願聽,竹筒倒豆子一般將所有前程往事盡皆傾訴,末了低泣道,“少爺,你母親還等著你回去救她呢。你快跟我回上京吧。”
“你是想讓我回去認祖歸宗?”有姝面無表情的詢問。莫說他尚且自身難保,便是沒有被厲鬼纏住,也絕不會回王家。
宋媽媽連連點頭,白芍也露出希冀之色。
“是嫡子又能如何?母親還是正妻,照樣落得個長伴青燈古佛的下場,老太爺、老夫人可有為她說過一句公道話?你們也說了,我打一出生,全家人都知道我是討債鬼投胎,被你們抱走十五年,亦無人問津。原以為討債鬼已死在外面,正待鬆口氣,卻又忽然找上門來,宋媽媽,若換成是你?你喜歡得起來嗎?”有姝抿了抿唇,繼續道,“林氏連毫無威脅的母親都不肯放過,又如何容得下我這個與她兒子爭家產的嫡子?而家中的長輩,誰又會護著我?父親?老太爺?老夫人?”
有姝再次擺手推拒,“宋媽媽,我們勢單力薄,現在回去不是爭口氣,而是送死。母親能離開王家是好事,至少不用再受磋磨。待我此間事了,我便去接她出來。頭髮剃掉了能再長,出家了能還俗,但命沒了,便什麼都沒了。”
宋媽媽一聽此言,頓時陷入長久的沉默。白芍熱切的表情也慢慢冷卻下來。一盞茶後,二人雙雙醒悟,目露羞愧。她們也是急糊塗了,差點害了少爺。王家哪裡是什麼好去處,卻是刀山火海,血池煉獄。
想通關竅,二人讓有姝給母親寫一封信,也好叫她安心,然後回家收拾行李,先去京城查探情況。她們前腳剛離開,阿大後腳就來了,讓有姝做好出遠門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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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有姝與主子登上馬車,搖搖晃晃往京城去。
姬長夜手裡拿著一張聖旨,輕笑道,“有姝就沒什麼話想問我?”
有姝正捏著一塊米糕,用門牙一點一點磨,聞言左右擺頭,對聖旨的內容毫無興趣。該知道的他早就知道,不該知道的,他也猜到了,人太聰明就是如此煩惱。
姬長夜將少年拉入懷中,細細抹去他嘴角的碎屑,歎道,“我原以為這輩子都回不了京城,故而想拋卻身份重新活過,卻沒料父皇竟又招我回去。有姝,你大約已經猜到了吧?我就是當朝三皇子姬長夜。”
有姝點頭,表情十分淡然。主子就是主子,無論是開元寺裡帶發修行的落魄少年,還是如今運籌帷幄的上位者,對他來說都沒有區別。
姬長夜對少年稀鬆平常的反應很滿意,思量半晌,又道,“那你可知道自己的身世?”終於還是走到這一步,他抿了抿唇,感覺口中萬分乾澀。
有姝一面點頭一面啃米糕,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裡滿是疑惑,仿佛想問主子為何提起這茬。
姬長夜心內微驚,捏住少年下顎,仔細看他,“什麼時候知道的?”
“四日前,宋媽媽來看我那次。”有姝坦誠相告。
“竟是那天知道的。”姬長夜喃喃自語,反復回憶有姝最近幾日的表現,發現他該吃吃,該睡睡,絲毫沒有自己預想中的哀痛與仇恨,亦沒有向自己求助的意願。有姝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
定了定神,他繼續追問,“既如此,那你可曾想過回王家認祖歸宗?你若是想,我能幫你把宋氏也接回去。”
有姝哪裡敢走?一聽這話,連米糕都吃不下了,連忙撲到青年身邊,雙臂纏在他勁瘦的腰上,急切表白,“請主子千萬不要送我離開!王家再好又能如何?他們從小將我拋棄,未曾給我一粒米,也未曾給我一件衣。將我養大的是主子,教我讀書的是主子,讓我吃飽穿暖、平安康健的還是主子,我寧願待在主子身邊為僕,也不想回到王家去當什麼大少爺。”說到此處,有姝眨了眨黑白分明、清澈見底的大眼睛,真摯道,“哪裡有主子,哪裡才是我的家。”
有姝口舌笨拙,一次性說這麼多話,已是超常發揮,然而這一字字一句句,卻都是他的肺腑之言。他擔心自己無法撼動主子心神,不免感到十分焦慮,眼眶、鼻頭慢慢變紅,濃密的睫毛也染上濕意,看上去可憐極了。
姬長夜看似溫柔寬和,實則內心最是冷漠,當初收下有姝,一是為了利用他的身世大做文章,二是為了找個樂子,對有姝的憐惜有,卻不是很多。但人心都是肉長的,朝夕相伴了十年,姬長夜便是一塊石頭,也該被捂熱了,更何況有姝待他沒有一點虛情假意,那顆赤子之心,自始至終都沒變過。
他來不及多想,將嚇得臉色發白的少年抱入懷中輕輕拍撫,應承道,“有姝別怕,我不送你離開。有我的地方,總有你的歸處。”懷裡的人,是他手把手教養長大,親眼看著他從三尺高的奶娃娃長成了姿儀絕世的少年郎。他雖已二十有五,卻至今未曾大婚,身邊既無妻妾亦無子嗣,有姝說是他的下僕,實則與他的親人無異。他們日日同桌共食,同床共枕,早已是彼此最親密、最重要的存在。
將有姝送到人心險惡,綱常淪喪的王家,他如何捨得?之前的所謂佈局,所謂籌謀,在有姝哭紅的眼睛面前,什麼都不是。姬長夜妥協了,徹徹底底妥協了。
他抹掉有姝眼角的淚水,將米糕掰碎,一點一點往他嘴裡喂,柔聲道,“好了,別哭了,你已經不是三四歲的奶娃娃,怎麼還喜歡哭鼻子?只要你不願意,我絕不會送你走,我發誓。”
姬長夜素來一言九鼎,有姝聽了這話才算安心,伸出舌尖將米糕卷走,悶聲道,“我沒哭,只是有點心塞,吃些東西就好了。”話落接過米糕,嗷嗚咬了一大口。
看著少年一鼓一鼓的腮幫子,姬長夜低聲笑了,積壓在心頭的陰霾緩緩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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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一行人抵達上京。由於三皇子當年被放逐時還未來得及出宮建府,如今年紀大了,也不方便留宿宮中,皇帝便把日前查抄的一座官員府邸賞賜給他。
有姝跳下馬車時,內務府派來的宮人正在擦拭朱紅色的大門,門梁上懸掛的“方府”的牌匾剛被摘下,隨意擺放在路邊。
“你這人怎麼如此無禮,竟把馬車停在別人家正門口。快些走開!”一名宮人上前驅趕,看見隨後而至的姬長夜,辨認了半晌才跪下行禮。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當朝三皇子,亦是聖上唯一的嫡子,歸京時竟只配備了一輛馬車,看上去寒酸極了。
哎,果然是個不受寵的。這樣想著,宮人不免流露出幾分輕蔑。
姬長夜淡淡瞥他一眼,牽著有姝徑直入內。早在母后薨逝之時,他就看透了人情冷暖,亦看盡了世態炎涼。他不再為父皇的貶斥傷懷,也不再為旁人的輕視憤怒,只因他知道,自己早晚會登上那至高無上的寶座,將這些人踩在腳下。
說來也是命苦,有姝雖然來自于現代,又托生在大富大貴的王家,卻從沒住過如此寬敞豪華的屋舍。他這裡看看,那裡摸摸,目中滿是驚奇之色。
但對姬長夜而言,這座宅邸只能用“簡陋”二字形容。放眼整個大明皇朝,哪個皇子的居所是三品官員的規制?他剛入京便被狠狠打了臉面,也不知多少人在暗中看笑話。但那又如何,能讓皇帝親口否決掉之前將他永遠放逐的旨意,姬長夜已贏了一籌。
目下,看見有姝綻放光彩的明眸,腮邊露出的小小酒窩,姬長夜越發心情快慰。
“喜歡這裡嗎?”他習慣性的去戳那軟坑,為指尖溫熱細膩的觸感著迷。
有姝重重點頭。此處花木崢嶸、假山林立,可說是三步成景五步入畫,與破敗蕭索的開元寺相比簡直是天淵之別。經歷過末世的摧折,又遭受父母的遺棄,有姝對生活品質壓根沒什麼奢求,能住在如此富麗堂皇的地方,自是無比滿足。
姬長夜見少年很是歡喜,心中的那點不虞也就隨之消散了。
作者有話要說: 13
☆、四十千
二人椅子還未坐熱,外面便來了一個太監宣旨,讓皇三子即刻入宮覲見。姬長夜當年被放逐時還未出宮建府,故此,至如今也沒得到任何王爵或封號,在所有皇子中是地位最低的。此次能夠歸京,也是多方博弈的結果。
當今太子行四,生母蕭貴妃乃聖上最寵愛的女人,為了她,不惜氣死元後,放逐嫡子,在朝臣的反對聲中硬將四子立為儲君。這母子倆可說是後宮、前朝最風光的存在。然而,元後沒了,太后卻還活得好好的,其母家肖國公府亦是朝中一大勢力。太后為了維護家族利益,逼著皇帝納了自己侄女兒入宮,立為誠貴妃,誠貴妃的兒子七皇子今年剛及弱冠,按照祖宗規矩,應該帶領家眷離開京城,前往自己的封地。
此次姬長夜能夠順利回到上京,問題就出在這封地上。如今的大明朝只剩下兩塊封地可供七皇子選擇,其餘地界都已是有主之物。一塊是荊州,地處西北內陸,四周被各大蠻族包圍,時有戰事發生,不但極為貧瘠,亦十分危險;一塊是湖州,乃大明皇朝最富庶的州府之一。太后為了照拂七皇子,自然想讓他去此處,但太子和蕭貴妃卻不樂意。
湖州是水上運輸的交通要道,且土地十分肥沃,一年的賦稅能趕上半個國庫,七皇子去了那裡,只要稍微做些手腳便能積攢大筆銀兩,日後招兵買馬豈非難事?這對太子而言是個巨大的威脅,又兼之肖國公府勢大,早有染指儲君之位的苗頭。這湖州給誰都可以,就是不能給七皇子。
太子與蕭貴妃深感不安,連番在皇帝跟前遊說,試圖讓他把七皇子派遣到荊州去。太后聞聽消息氣壞了,這才想起當朝還有一個皇子沒有封地,那就是姬長夜,於是待兒子前來與自己商量時,手指往地圖上一點,斬釘截鐵地道,“這荊州便賜給老三吧。他是嫡子,又已成年,早該加封了。”
皇帝立即否定,“那孽子違背人倫,亂了綱常,已鑄下不可饒恕的大錯,朕沒將他貶為庶民實屬寬和仁厚,怎能再賜他封地?”
太后聞言冷笑,“違背人倫,亂了綱常,這話皇帝拿去騙騙別人倒也罷了,無須在哀家跟前耍花腔。真正違背人倫的究竟是哪個,哀家心裡清楚得很。哀家之前可以睜隻眼閉隻眼,如今既欺到哀家的小七頭上,哀家卻是忍不得。”話落抿了一口熱茶,放軟語氣道,“老三到底是你的嫡子,帶發修行十年已足夠他洗心革面,你若是能召他回來並加封,世人都得贊你一聲藹然仁者。”
皇帝本就心虛,又頗為忌憚太后,故作為難地道,“待朕考慮考慮。”末了甩袖而去。
太后怕事情有變,授意肖國公與各位大臣向皇帝施壓,儘早將封地定下。皇帝雖然不想把湖州給老七,卻更不願意讓老三擁有翻身的資本,兩害取其輕,只得選擇妥協。
於是一份詔書就這樣送到梁州的開元寺,而姬長夜早就猜到此次回京,皇帝要與自己說什麼。能得到封地和王爵,他內心並無一絲觸動,這些本就是他應得的,更在他算計之內。只一點讓他頗為頭疼,那就是有姝這小尾巴實在是黏人,竟連入宮都要跟著。
“你乖乖地待在府裡,我讓阿二給你買香酥鴨。我記得南街水井巷的福記香酥鴨可是上京一絕,那香脆鹹鮮的口感過了十年還令我回味無窮。你不想嘗嘗嗎?”他無奈地拍打少年發頂。
有姝哪裡敢離開青年一步,什麼話都不說,只用力抱住青年勁瘦的腰,並將臉蛋埋在他懷裡。這種無尾熊的抱法最是牢靠,一旦黏上,便是阿大和阿二齊上陣也沒法將他撕開。姬長夜看不見他表情,只能一下一下捋著他順滑的髮絲,又去扯他玉白的耳朵。
有姝不為所動,反而抱得更緊,恨不能直接鑽到青年身體裡去。若是這龍氣能為他所用,他何至於此?這十年過得委實辛苦,睡覺、吃飯、讀書,甚至上廁所,他都得形影不離地跟著姬長夜,便是姬長夜的幕僚前來稟事,他也硬賴在書房不肯離去。好在他年紀小,別人沒拿他當回事,待他慢慢長大,朝夕相伴的情分自然而然就打消了姬長夜的心防,這才平安無事地活到現在。
如今回到上京,有姝明白,若是自己再找不到收用龍氣的辦法,早晚會死。現在的姬長夜已不是當年那個落破潦倒的皇子,而是正經的,有了封地的郡王甚或親王。他總有許多正事要辦,總要去自己去不了的地方,譬如現在,譬如上朝。
思及此,有姝越發收緊雙臂,小臉在青年懷裡蹭來蹭去,無意識的撒著嬌。
姬長夜最是拿這樣的少年沒有辦法。這畢竟是他親手養大的孩子,他晚上抱著他睡覺,白天摟著他讀書,餓了為他張羅吃食,冷了為他置辦衣物……年年月月,暮暮朝朝,他們幾乎從未分開過一時一刻。到了京城,乍然與自己分離,他有此反應實屬正常。
這樣想著,姬長夜心軟了,輕輕揉捏少年圓潤的耳垂,歎道,“罷了,想跟我去也行,你得換身衣服。宮裡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進的。”
有姝一聽這話,立馬從青年懷裡鑽出來,邊解衣帶邊道,“我馬上換,你等等我。”
姬長夜沖阿大使了個眼色,對方忍著笑拿來一套朱紅色的太監服。二人本想欣賞有姝窘迫的表情,卻未能如願,蓋因有姝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壓根認不出那衣服的來路。他三兩下換好衣服,又用油紙裹了兩塊綠豆糕,塞進袖袋裡,興匆匆地道,“好了,咱們走吧?”
少年已年滿十五,青澀稚嫩的五官慢慢長開,膚白、唇粉、眉淡,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更是靈氣十足,穿上太監服一點兒不顯得猥瑣,反倒有幾分鮮衣怒馬的蓬勃朝氣。
姬長夜捏住少年下顎細細看了兩眼,調侃道,“我家有姝果然長成了一位美人,若再年長一點,怕是會把上京閨秀們迷得神魂顛倒。”話落擰了擰眉,又道,“這唇紅齒白的小模樣太招人了些,恐會沾染麻煩。有姝,入宮後只管低著頭跟我走,別說話,更別亂跑。”
有姝立刻垂下頭,乖巧應諾。
二人入了宮,在養心殿前等候了小半個時辰才得皇帝召見。此時正值盛夏,外面日頭毒辣,將空氣都燙至扭曲。有姝這十年雖然過得不怎麼順遂,卻也沒受多少苦,一時間差點被烤成焦炭。他抬眸朝前方看去,見青年反手做了個安撫的動作,這才壓下滿心燥意。
父子兩十年不見,剛歸家,沒有一字半句關懷,反倒接連給了兩個下馬威,有姝再遲鈍也能察覺到皇帝對青年冷漠的態度。說冷漠都太過輕微,該說厭憎才是。
同是天涯淪落人啊!想到視自己為討債鬼的父親,有姝默默歎息。
恰在此時,殿內有人傳召,姬長夜回頭看了有姝一眼,用口型叮囑他等在原地。
此處是禁宮,青年覲見的人乃當朝皇帝,身上攜帶的龍氣應該也很濃郁。兩股龍氣彙聚在一起,便是天下最倡狂的厲鬼,恐也不敢近身。這樣想著,有姝安心了,雙瞳慢慢放空,開始修煉精神力。
一盞茶後,守在殿外的太監和侍衛開始換班,一行人在有姝身邊來往走動,帶起一股股熱風。忽然間,燎人的熱風中滲入一絲陰氣,旁人或許難以發覺,但與厲鬼抗爭了十年的有姝馬上從冥想中驚醒,精神力匯於雙眼,定定朝陰氣襲來的方向看去。
他原以為是討債鬼,卻沒料來者竟是一名吐著鮮紅長舌的女人,哦不,應該是女鬼。她緩緩走上臺階,路過有姝身邊,從容跨入養心殿。
有姝愕然,萬萬沒料到天下間竟會有不害怕龍氣的厲鬼。也就是說,這女人是比討債鬼更強大的存在。如果討債鬼繼續滯留在陽世為禍,某一天也能成長到女鬼這種地步。換言之,到了那一天,便是姬長夜也保不了自己。
思及此,有姝頓時心慌意亂,正待上前看個仔細,卻見女鬼跌跌撞撞地跑出來,口裡驚駭道,“三皇子怎會身具紫色龍氣?姬正則好狗命!”
姬乃國姓,女鬼口中的姬正則是誰不言而喻。她之前款款走來,姿態沉穩,可見纏著姬正則已非一時半日,卻又在看見姬長夜的瞬間慌忙遁走,顯然很是忌憚紫色龍氣。姬正則畢竟是皇帝,理應有龍氣護體,這女鬼卻不怕他,還時時過來糾纏,由此推斷,女鬼的道行應該比討債鬼高,而且與姬正則有血海深仇,而姬長夜果然能克制天下鬼物。
有姝眼珠子一轉,計上心頭。因是換班時刻,左右無人,他沖女鬼勾了勾食指,然後朝一旁的御花園走去。
女鬼瞪大血紅的眼珠,表情遲疑。
有姝邊走邊回頭,繼續勾食指。
女鬼這才確定,這小太監果真看得見自己。她反正已經死了,沒什麼好顧忌的,於是飄飄忽忽跟了上去。一人一鬼轉到一處無人角落,開始談話。
“你如何看得見本宮?”
女鬼一張口,有姝就洞悉了對方身份。自稱本宮,那便是皇帝的妃子,而且位份不低;眼球暴凸,舌頭老長,十有八-九是上吊;不對,從頸間的一字型淤痕判斷,她應該是被勒死,而且罪魁禍首正是皇帝,否則不會冒著被龍氣吞噬的危險前來養心殿。那句“好狗命”可不是什麼依依惜別的情話。
“我有陰陽眼。”有姝撫了撫自己眼皮,開門見山道,“我們來做一個交易如何?”
☆、四十千
女鬼在宮中飄蕩十一年,還是第一次發現能看見自己的凡人。她上下打量有姝,問道,“與本宮說話之前,你是否該自報姓名?”
“我是有姝。”有姝眨著又大又圓的貓瞳。
女鬼等了許久,這才意識到眼前這人壓根沒有繼續往下說的意思。哪裡有人會這樣介紹自己,只報了一個名,連姓氏都沒有,更無身份來歷。女鬼卷了卷一尺長的舌頭,追問道,“然後呢?”
“然後什麼?”
看見在自己眼前不停晃蕩的鮮紅舌頭,有姝臉上毫無異色,叫故意嚇唬他的女鬼十分失望。直面猙獰可怖的厲鬼還能保持如此鎮定,這名少年應該不是常人,思及此,女鬼對他所謂的“交易”便有了幾分興趣。
“你之前說想與本宮做個交易?”
“嗯,我幫你報仇,你替我解答一個問題。”有姝頷首。
“你能幫我報仇?你可知道我的仇人是誰?”女鬼諷刺一笑。她想殺死的,可是天下間最尊貴的男人,而眼前這小太監卻大言不慚地說能幫她。如何幫?他恐連皇帝的面都見不到。
有姝認真解釋,“不是代替你復仇,而是襄助你復仇。看樣子你待在宮中已經很久了吧?卻依然未能成事,可見道行還不夠。我能助你變強。”這女鬼雖然比討債鬼厲害,但要對付的人卻是皇帝,其過程自然艱難無比。
這句話一下就戳到女鬼痛處。她無須旁人幫她復仇,之所以拼著魂飛魄散的危險也要滯留在宮中,便是為了手刃仇人。變強,她做夢也在想著變強。每每看見仇人在自己眼前晃蕩,卻只能擾亂他們心神,製造幾個不痛不癢的噩夢,那種無能為力的憤怒比當初被勒殺時更痛苦百倍。
“你如何助本宮?”女鬼試探道。這少年很有一些古怪,暫且聽聽他要說些什麼也無妨。
“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我便把法子告訴你。”有姝面無表情地道。
“你先把法子告訴本宮,本宮再回答你的問題。”女鬼不願吃虧。
那就沒得談了。有姝搖搖頭,轉身朝養心殿走去。他們站在一座假山後,隔著小孔洞便能看見殿前的空地,算算時辰,姬長夜也該出來了。
要報仇的是女鬼,她自然比誰都著急,見小太監話說一半就要走人,頓時戾氣暴湧,上前幾步欲掐住小太監脖頸逼問。對方卻似背後長了眼睛,拔腿朝養心殿狂奔,三兩步上了臺階,那速度比耗子還快。
有姝連著兩輩子處於疲於奔命的狀態,武力值的確不高,但逃命的功夫卻早已練得爐火純青,眨眼到了殿前,尚來不及刹住腳,就見姬長夜緩步而出。他連忙迎上去,扯住對方一片衣角。
姬長夜指了指他腦門上的細汗,低聲道,“又上哪裡淘氣去了?”
“就在御花園邊上站了一會兒。”有姝眨著無辜的大眼睛。
姬長夜習慣性地掏出手絹,想為少年擦汗,卻又忽然意識到此處是禁宮,人多眼雜,只得作罷。養心殿外空無一物,有姝站在烈日下的確受罪,跑去御花園躲陰也無可厚非。思及此,他又是心疼又是無奈,率先走出宮門,柔聲道,“快些回去喝解暑湯。早說讓你別跟來,偏不聽話。你已經長大了,不能總黏著我,日後娶妻生子又該怎麼辦?難不成連洞房花燭夜也要跟我擠一塊兒?”似想到什麼,他搖頭失笑。
若是沒法得到龍氣,我一輩子都跟著你,哪裡會娶妻生子。這樣想著,有姝忍不住回頭看去,卻見那女鬼站在十米外瘋狂喊叫,“話未說完你走什麼?回來,快給本宮回來!告訴本宮如何才能報仇!”
她長舌飛舞,面容猙獰,分明想撲過來抓自己,卻絲毫不敢靠近,可見姬長夜果真是天命之子,諸邪退避。有姝收回目光,隔著寬大的袖袍偷偷去拉青年骨節分明的大手,並輕輕搖晃了兩下。主子真給力!
姬長夜略一垂眸就見少年正朝自己擠著小酒窩,頓時手癢,一面去戳一面無奈歎息,“你啊你,什麼時候才能長大?”
二人漸行漸遠,女鬼發出淒厲的尖嘯,便也消失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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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住處十分寬敞,光亭臺樓閣便有七八座,幾百號人都住得開。故此,姬長夜讓下僕把自己隔壁的房間收拾齊整,好叫有姝住得舒服。卻沒料掌燈時分,有姝無論如何都不肯走,飛奔上床,抱著床柱不撒手。
“你可記得自己今年幾歲?”姬長夜狀似無奈,眼中卻充斥著濃濃的笑意。
有姝耳根子慢慢變紅,乾脆撇過頭去,沉默不語,見青年跨步上床,伸展手臂,似乎想把自己拖下去,連忙把雙腿也纏在床柱上。他這幅某樣,叫姬長夜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抱住他纖腰扯了半天,沒能扯開,便去撓他咯吱窩。
有姝極為怕癢,立刻軟倒在榻上翻滾。他沒笑出聲,但眼睛卻水汪汪的,腮邊兩個小酒窩若隱若現,看著十分甜蜜。
“不、不要了。”他一面喘著粗氣一面低聲哀求,繼而發出嗯嗯啊啊的呻-吟。
少年因憋笑而漲紅了臉頰,本就水潤的眼瞳閃爍著剔透淚光,衣裳扯開大半,斜掛在圓潤的肩頭,精緻鎖骨與白皙胸膛裸-露在外,被淩亂而又順滑的髮絲遮去少許,連同那粉嫩的紅櫻也時隱時現。他嬌軟無力的躺在緋色床褥上,用哀求的,乞憐的,動人心扉的目光凝視自己,嘴裡發出惹人遐思的吟哦。姬長夜看著看著便心如擂鼓,飛快扯過一旁的錦被,將少年從頭至尾裹嚴實。
他按揉太陽穴,感覺有些疲憊,又有些心慌意亂。恰在此時,窗外飛來一隻信鴿,打斷了這紛繁的思緒。
“罷了,今天暫且饒了你。”揉了揉少年烏黑的髮絲,他走過去抓信鴿。
有姝這才長舒口氣。他已經十五歲了,再與青年擠在一起睡的確有點怪異,看來還是得趕緊找到自保的辦法。那女鬼長久待在宮中,也不怕皇帝的龍氣,應該有點門道。她急著報仇,很快就會主動找來。
這樣想著,有姝慢慢閉上眼睛。姬長夜看完密函,放飛信鴿,卻見少年裹著被子蜷縮在角落,已睡得兩頰通紅,額冒汗珠。姬長夜莞爾,輕輕替他拭汗,又將被子拉至胸腹,免得悶著他,然後靜靜凝視良久,胸口縈繞著一種陌生的情愫,似滿足,又似渴望。
片刻後,屋內火燭被青年指尖迸發的氣流熄滅,兩道綿長而又平穩的呼吸聲漸漸交匯在一起。
臨到子夜,屋外傳來一陣陣陰森鬼氣的呼喚,“有姝,有姝,有姝……”沒完沒了。
若是旁人能聽見,大約已經嚇傻了,但院內院外幾百號暗衛,硬是毫無所覺。
有姝皺著眉頭醒過來,悄悄從床尾滑落地面,走到半敞的窗邊。女鬼正拖著長舌頭在廊下徘徊,看見少年,招手道,“你出來,本宮有話要與你說。”她似乎很忌憚沉睡中的青年,時不時伸長脖子往裡窺探。
女鬼看似在說話,實則是將聲音直接打入旁人腦海,有姝便也在腦內與她對話,“你進來。”
一人一鬼開始進行無聲的交流,院外來回巡視的暗衛竟絲毫未曾發覺異狀,只當天熱,有姝睡不著,走到窗邊吹涼風。
“你出來!”女鬼瞪著血紅的眼珠。
“你進來。”有姝眨著呆滯的貓瞳。
“你給本宮出來!”女鬼生前是寵妃,慣於發號施令,語氣不知不覺倨傲起來。
很遺憾,有姝壓根不吃她那套,面無表情地掩上窗戶,繼續回去睡覺,剛走到半路,便聽女鬼急切的喊道,“罷了罷了,咱們各退一步,本宮不進屋內,你也不必出來,咱們就隔著窗戶談吧。”
有姝這才撇了撇唇角,擠出左頰的小酒窩。之前那討債鬼從不敢靠近姬長夜二十米範圍之內,這女鬼道行頗高,卻也只能與姬長夜保持七八米的距離,再近便有可能被龍氣吞噬。有姝就是算准了這一點才敢與她會晤。
“你與姬正則有仇?”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有姝一開窗便向女鬼套話。
女鬼死了十一年,已許久沒與人交流,頓時打開了話匣子,將往事一一道來。有姝愕然,萬萬沒料到其中還牽扯到自家主子。
女鬼生前乃皇帝最寵愛的妃子,長相傾國傾城、絕世無雙,甫一入宮便獲封正四品昭儀,不過半年又晉為正三品蘭妃,其皇恩浩蕩直逼蕭貴妃。蕭貴妃心裡存了嫉恨,便時時在兒子跟前詛咒蘭妃。四皇子天性驕橫,跋扈恣睢,又極好女色,早就對蘭妃垂涎三尺,便設下一條毒計,意欲將蘭妃連同三皇子一同除去。
母子二人本打算慢慢籌謀,卻沒料蘭妃竟診出了兩個月的身孕,惹得皇帝龍心大悅,說是生了兒子便封為親王,生了女兒封為公主。這等榮寵,已隱隱有趕超蕭貴妃和四皇子之勢。二人急了,匆忙間下了毒手。
☆、四十千
四皇子先是把蘭妃誘騙到冷宮中姦污並勒斃,再收買三皇子的貼身宮女,命其給三皇子下了迷-藥,趁他不省人事之時將蘭妃的屍體搬運到他床上,又將纏繞在蘭妃頸間的白綾塞進三皇子手中。
蕭貴妃等兒子布好局便引皇帝去探望正處於喪母之痛的三皇子,一入門就見三皇子與蘭妃赤身裸-體的躺在一起,蘭妃下-體一片狼藉,白色濃-精中夾雜著鮮血,想來已被姦污至小產,泛著血淚的雙目圓睜,舌頭探出老長,已被勒死。而三皇子悠悠轉醒,正看著手裡的白綾發呆。
如此慘絕人寰的景象叫皇帝差點口噴鮮血。他當即命人擒拿了三皇子,又匆匆收殮了蘭妃的屍體。兒子姦污庶母,且將庶母殘忍殺害,此乃皇家百年來頭等醜聞,皇帝氣急,若非宣揚出去有辱皇室聲譽,怕會將三皇子斬首示眾。再三思量之下,他做出了放逐三皇子,並勒令其永世帶發修行的旨意。
蘭妃死後化作厲鬼滯留陽間,便是想親眼看看皇帝會不會為自己報仇,見他懲治了無辜的三皇子,心裡雖然有怨,卻無恨。但沒過多久,當皇帝從悲痛中緩過勁兒來,也慢慢察覺了諸多疑點。他抓-住了幾個關鍵人證,終於得知蘭妃的死亡竟是蕭貴妃和四皇子搗的鬼。
及至此處,蘭妃方覺得自己的等待沒有白費。然而若她果真大仇得報,也就沒有今天這怨氣沖天、青面獠牙的厲鬼了。皇帝得知真-相後跑去與蕭貴妃對質,卻被蕭貴妃哭哭啼啼應付過去。蘭妃之于皇帝不過是一時新鮮,事實上,他真正愛的人還是蕭貴妃,為了這母子倆,可說是傾盡所有。他叫來四皇子申飭幾句,罰抄幾篇佛經,此事便算了了,回去後將所有涉事宮人全部賜死,抹平疑點。
女鬼的死非但沒對蕭貴妃和四皇子造成任何影響,二人還利用她除掉了元後嫡子。過了一年,皇帝竟又不顧朝臣反對,冊立四皇子為儲君,贊其人品貴重,龍章鳳姿。看見圍坐在未央宮中飲酒歡慶的“一家三口”,思及冊封聖旨上對殺人兇手連篇累牘的溢美之詞,女鬼的怨氣終於達到頂點。
她對皇帝是真愛,還曾幻想著與他做平凡夫妻,生兒育女,到頭來卻發現自己只是個玩物,被他的兒子姦污殺害都未能引起他一絲一毫的憐憫,更何況她肚子裡還懷著他的孩子。愛有多深,恨便有多濃,從此以後,女鬼便一心一意想弄死皇帝,罪魁禍首四皇子和幫兇蕭貴妃反倒要排在後面。
聽完女鬼的故事,有姝回頭看向沉睡中的青年,心裡難受極了。十一年前主子才十四歲,遭受如此污蔑,他該如何難過?被放逐時又該如何彷徨?
摸了摸隱隱作痛的胸口,有姝堅定道,“我可以幫你,但你得替我主子洗刷冤屈。你能做到嗎?”
女鬼到底虧欠了三皇子,點頭道,“可以。那麼,你的問題是?”
“我的問題是怎樣才能吸收龍氣。”有姝早已打定主意,便是女鬼不能給自己滿意的答覆,他也願意幫助她,哪怕最後自己會被厲鬼纏身,分食殆盡。這些年,主子救過他不下百次千次,這條命還給主子又有什麼可惜?
女鬼愣了愣,繼而笑道,“你這般問,想來是為了吸收三皇子的龍氣?本宮萬萬沒料到,三皇子竟是紫微帝星下凡,與他相比,姬正則那點龍氣算得了什麼,可笑的是……”
有姝打斷了她的滔滔不絕,“你到底知不知道?知道就直說,別廢話。”
女鬼被噎了個半死,卷著長舌道,“自然知道,本宮死時腹中未成形的胎兒便化作一團龍氣保本宮神魂不散,亦保本宮不被姬正則的龍氣反噬,變作厲鬼後,更能看見凡人看不見的精、氣、神。這吸收龍氣說難不難,說簡單也不簡單……”
女鬼死了太久,傾訴欲十分強烈,偏偏有姝在面對陌生人時格外沒耐心,催促道,“說重點。”
女鬼狠狠瞪了他一眼,不甘不願地開口,“吸食龍氣有兩種辦法,一是直接對嘴吸,二是承受龍精的澆灌。”
有姝偏頭,圓圓的貓瞳裡滿是疑惑,“直接對嘴吸可是接吻?龍精澆灌又該怎樣?”不會是他想的那個意思吧?
女鬼陰惻惻地笑起來,“第一點你猜對了,的確是接吻,至於承受龍精,當然便是交-媾咯。從嘴裡吸的龍氣早晚會消散,然而一旦龍精入體,便可得到龍氣庇佑,否則宮中後妃怎會爭著搶著去爬姬正則的床?一旦灌入體內的龍氣孕育成龍子,受-孕者便有可能修成鳳命,從此諸邪不侵。本宮原以為蕭貴妃已修成鳳命,哪料到她那好兒子身上只籠罩著薄薄一層龍氣,這輩子都別想登上皇位。可笑啊可笑,誰能想到被所有人厭棄的三……”
“行了,你可以走了。”有姝再次打斷了女鬼的滔滔不絕。
“你能不能聽本宮把話說完?”女鬼氣得跳腳,眼見窗戶慢慢關上,這才想到正事,“哎,等等,你說過要幫本宮變強的,難道你想過河拆橋?”
有姝在關緊窗戶的最後一刹劃破指尖,將一滴鮮血彈入女鬼大張的口中。
女鬼囫圇咽下,周身陰氣便似沸水一般翻湧升騰,大有沖入雲霄之勢。
“世外之人?紫微帝星與世外之人?好好好,大明皇朝可算是熱鬧了!姬正則,便是本宮不害你,你也氣數將盡了!”女鬼騰空而起,朝皇宮掠去,到得半途才堪堪反應過來,若是自己吸幹世外之人的鮮血,便能直接凝聚出-血肉之軀,擺脫天道輪回的掌控,成為不死不滅的存在。
她連忙返身往回趕,卻又想到自己方才已把吸食龍氣的辦法告訴少年,事不宜遲,少年現在恐怕已經得手。紫微帝星乃眾星之主,萬象宗師,執掌天經地緯,以率普天星斗,節制鬼神與雷霆,論起實力,連玉皇大帝都不敢掠其鋒芒。她一個小小厲鬼,不等近身便會被帝星壓制得魂飛魄散。
去不得!萬萬去不得!好狡猾的小鬼,難怪要本宮先回答他的問題才肯交易!女鬼在空中轉了幾圈,只得繼續朝皇宮飛去。
有姝掩上窗戶,走回床邊,盯著青年俊美無儔的臉龐看了許久。接吻,交-媾,從來沒做過怎麼辦?感覺到臉頰似火燒一般滾燙,他連忙用雙手捂住,隔著指縫繼續偷-窺青年。
上輩子為了吃飽飯,他四處打工賺取晶核,別說談戀愛,連女人的小手都沒摸過。當然,他也並不反感男人與男人。末世環境惡劣,女人身嬌體弱,竟慢慢變得稀少,兩個男人搭夥過日子早已不是什麼新鮮事。
然而他不反感,並不代表旁人也不反感。這裡不是末世,陰陽調和才是正途,龍陽之道想來會被大多數人排斥。至少他就常常聽見阿大和阿二催主子趕緊娶妻生子。
如果貿然吻上去,主子大約會感到噁心吧?便是不噁心,也會很尷尬從而疏遠自己?連接吻都如此為難,更何況,更何況……有姝捂著臉鑽進被窩,因心情太過煩躁,忍不住滾了兩圈。
“吹了半宿的涼風,還是熱地睡不著?”姬長夜早就醒了,見有姝趴在窗臺上發呆,還以為他在納涼,故而並沒起來查看。
有姝嚇得一抖,連忙掀開被子,囁嚅道,“嗯,太熱了。”與此同時,心裡卻在暗暗慶倖:好在剛才沒偷吻,否則現在會被趕出去吧?
“睡過來一點,我幫你扇一扇。”姬長夜拿起團扇輕輕搖動。
有姝挪啊挪,挪到青年身側,與他睡在同一個枕頭上,感覺到沁涼的微風絲絲縷縷吹拂在臉頰,驅散了身體和心底的躁意,不覺暗忖:主子真溫柔體貼,現在更想吻他了怎麼辦?
懷著這樣奇怪的念頭,少年慢慢陷入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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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長夜剛歸京,身份還未恢復,也不用上朝點卯,一時間頗為悠閒。他憐惜有姝從小與自己待在冷清破敗的寺廟,從未見過外面的繁華,便想著帶他四處遊玩一番。盛夏時節,京中勳貴大多喜歡去莫干山避暑,二人逛完上京也乘車而去。有姝倒是很想去感業寺看一看這輩子的母親,但龍氣尚未得手,一個人行動恐有性命之憂,只得把計畫暫時押後。
莫干山果然綠樹成茵,涼風習習,很是舒爽。山腳下和半山腰分佈著許多大大小小的莊園,皆屬於有財有勢的大戶人家。山頂有一座菩提寺,香火十分旺-盛,齋菜也是當地一絕,每天都有許多人慕名而來。
姬長夜知道有姝是個吃貨,安頓好之後便帶他直往菩提寺去。二人行到半路,遇見一列裝飾豪華的車隊,車門上皆印著“王”字,一名十四五歲的少年騎在高頭大馬上,忽而沖在最前面引頸眺望,忽而倒退回來,俯下-身與車內的女眷說話。他相貌英俊,氣質卓然,頭戴束髮嵌寶紫金冠,身著百蝶穿花大紅袍,一看就出身顯赫,眉眼間滿滿的倨傲之情更顯得飛揚跋扈,不可一世。
有姝只淡淡瞥了一眼便挪開視線,姬長夜卻忽然拉下臉來。
☆、四十千
“有姝,慢點走,當心被馬車磕碰。”姬長夜將少年拽回身邊,阿大、阿二迅速圍在兩人左右。
車隊轟隆隆的開過去,很快就不見蹤影,那紅衣少年張揚的呼喝聲卻還遠遠傳來。有姝晃了晃被青年緊緊握住的手腕,問道,“主子,怎麼了?你跟那家人有仇?”
姬長夜表情略微舒緩,撩-開他腮側汗濕的頭髮,低聲道,“那便是王家人。”
“王家人,王象乾?”有姝很快聯想到自己的身世,這才恍然大悟。如此說來,方才那驕矜少年便是自己這輩子的兄弟?馬車裡或許有自己的奶奶、大姑、大嬸、大姨?思及此,有姝內心毫無觸動,他與她們,不過是血脈相連的陌生人罷了。
姬長夜頷首,柔聲詢問,“還想去嗎?不想的話咱們這便打道回府。”
“想去吃齋菜。”有姝堅定搖頭,便是天上下刀子,也不能阻止他的美食之旅。
姬長夜被他饞嘴的小模樣逗笑了,捏了捏他挺翹的鼻頭,繼續往上走。到底是他養大的孩子,果然從容豁達,不說這副絕世無雙的皮囊,便是這份心性,也足以甩出王天佑幾十條街。所謂的“京城三少”之首,當真名不副實,誇大其詞。
二人拋開這段小插曲,一面賞景一面慢悠悠的往山頂攀爬,到得寺廟門口,卻見幾名侍衛提刀而立,目露凶光。
姬長夜早已過慣了清苦的生活,回到京城也未被榮華富貴迷了眼,照舊一身普通的青色衣衫。阿大、阿二為了行動方便,直接穿著街頭苦力才會穿的短打,鞋尖打了兩塊補丁,看著十分寒磣。唯獨有姝被姬長夜好生捯飭一番,一件粉色撒花排穗褂將他襯得面如冠玉,眉目宛然,常年待在室內而養成的白-嫩皮膚在豔陽下呈現半透明的色澤,一看便是嬌生慣養的主兒。
是故,幾名侍衛直接看向有姝,揮手道,“走走走,今日菩提寺已經被我家主人封了,你們後天再來。”便是再嬌生慣養,爬山照樣要自己步行,連一頂軟轎都雇不起,可見不是什麼得罪不起的人物。
有姝爬得腰酸腿疼,就為了吃上一頓齋飯,聞聽此言著實有些氣惱,問道,“菩提寺並非你家私產,你有什麼權力阻止別人入內?”
侍衛面露輕蔑,正欲答話,後面又來幾輛馬車,一名丫鬟提著裙角上前,催促道,“快些讓讓,我家夫人要進去!”
侍衛見車門上印著鬥大的“劉”字,連忙退到兩旁,點頭哈腰地引馬車入內。有姝也想趁機進去,卻被一柄大刀擋了回來。姬長夜原本站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著,直至侍衛抽刀襲向有姝才變了臉色,迅速將他扯回身邊抱入懷內,上上下下打量,唯恐他被碰掉一根頭髮。他素來不喜與人爭辯,更何況是這些卑微如螻蟻一般的下僕,從袖袋裡掏出一枚玉佩,冷聲道,“如何,可是能進?”
這枚玉佩唯皇室成員才能擁有,九條騰龍團團抱住一個鏤空的“姬”字,下墜明黃色絲絛。侍衛一見玉佩,立時變了臉色,接二連三跪下行禮。他們認不出此人是誰,卻知道定與皇室關係匪淺,不免心中埋怨:究竟是哪個王府的小少爺出門,不坐馬車,不穿錦衣,害得我們好苦!
姬長夜剛歸京,不欲引起某些人的主意,拉著有姝徑直入內,並未與這些人多做糾纏。左不過一群低賤家奴,日後王家族滅,照樣難逃一死。
二人準備在山上住幾天,隨身帶著細軟等物,給寺內菩薩添了香油錢便來到西跨院安頓。隔了一面牆便是王家家眷的居所,有姝立在牆下聽了一會兒,只聞一陣陣少年的朗笑傳來,期間夾雜著女-童的嬌柔細語,似是十分快活。
姬長夜從背後捂住少年耳朵,低聲道,“羡慕?”
有姝反手摟住青年勁瘦的腰,用力搖頭,“我有世界上最好的主子,無需羡慕任何人!”他只是覺得那女-童的聲音有些古怪,陰惻惻的。
姬長夜被逗笑了,擰了擰少年腮側的軟-肉,歎道,“我家有姝這張小-嘴兒比抹了蜜還甜,我都快招架不住了。”
有姝認真反駁,“主子,我沒在說甜言蜜語,一切都是肺腑之言。”嘴炮技能他點了很多次都沒點亮。
姬長夜哪裡看不出少年的真誠,頓時摟著他朗笑起來。青年低沉渾厚的笑聲越過院牆傳到隔壁,那女-童便似被人掐住了咽喉,半點聲響也發不出來。刹那安靜引得有姝頻頻回頭,心裡頗為在意。
兩人換了衣服,喝了涼茶,眼見離飯點還早,便去後山遊玩。山中建了幾座八角亭,又有一片迎風搖曳的翠綠竹林,竹枝間傳來鳥雀啼鳴與颯颯風聲,景色幾可入畫,更有一條潺-潺溪流環繞著嶙峋山石而過,蜿蜿蜒蜒朝遠處去了。
如此美景,自然吸引了許多文人墨客。姬長夜與有姝到時,幾座涼亭裡已聚滿了人,從穿著打扮來看,全是士族子弟。姬長夜早年還是尊貴的當朝嫡皇子時,與這些人頗有交情,其中幾個不經意看過來,先是怔愣一瞬,然後才起身迎接。
“臣下見過三皇子。一別經年,可還安好?”行禮的人中,有的真心實意,有的目露憐憫,還有的十分鄙薄不屑。而王天佑,也就是王象乾的庶長子,態度最為輕慢。他連腰都未曾彎下,只不過略微抬手,竟似與同輩人,不,或許該說地位比他卑微的人打招呼。在他看來,三皇子此去荊州無異於發配邊疆,雖有親王的名頭,卻早晚會死在戰火中。他何須討好一個死人?
姬長夜淡笑擺手,目光在眾人臉上一一掃過,似乎並未特別關注王家庶子。
衛國公府的嫡長子與姬長夜交情最為深厚,伸手便去拽他衣袖,欲邀請他亭內敘舊。姬長夜自十四歲那年遭受暗算,便特別反感旁人碰觸,因為他不知道這些人和善的面容下究竟包藏著怎樣的禍心。他親手斬殺了母后留給自己的所有宮女,又設計清除了蕭貴妃派遣到自己身邊的太監,十一年來,他唯一能全心接納的人唯有有姝,也只能忍受有姝的親近。
他不著痕跡的避開衛世子,反手去拉有姝。二人相攜入得涼亭,在主位坐定。
王天佑見此情景,不免哼笑出聲,心道一個被放逐被發配的皇子,也敢堂而皇之的坐在主位。要是我,便該夾著尾巴做人。
他嘲諷的舉動並未引來旁人側目,大家對三皇子表面恭敬,實則很看不上眼。如今朝內朝外早已被蕭貴妃一系把持,四皇子更是板上釘釘的下一任帝王。王家是他的心腹,在京中頗有權勢,王天佑的妹妹不日便會嫁入太子府當側妃。若真要論起來,王家的庶子,地位都比三皇子尊貴。
姬長夜如何不知道這些人在想什麼,然而內心卻無絲毫觸動。還是那句話——世人謗我、辱我、輕我、笑我、欺我、賤我,當如何處治乎?你且忍他、讓他、避他、耐他、由他、不要理他。再過幾年,你且看他。
再過幾年,這些人又該是何等光景?思及此,姬長夜飛快翹了翹唇角,卻見有姝瞪圓眼睛,用惱怒至極的目光剮著王天佑。冷寂的心瞬間被這不懂得掩飾情緒的小東西占滿,並慢慢捂熱,他反手拍了拍有姝握緊的小拳頭,無聲安撫。這世間,怕是只有有姝才會為他的喜而喜,為他的悲而悲,與他完完全全感同身受。
有姝撇嘴,不甘不願的收回視線。方才他怒瞪時將精神力逼於雙眼,竟見王天佑身後二十米處站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不,確切的說是鬼物。她皮膚慘白,五官卻嬌美可愛,內外衣衫均被撕裂,露出尚未發育的稚-嫩-胴-體,其上遍佈條條鞭痕與點點青紫,一雙小腳皮肉翻卷,鮮血淋漓,可見生前曾遭受慘無人道的折磨。
她沖王天佑呲牙咧嘴,低低咆哮,似乎想把對方的皮肉一口一口啃下。然而姬長夜坐在亭內,令她始終不敢靠近。
正所謂白日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看來女-童的死亡和傷痕,十有八-九是王天佑的手筆。他才多大?比自己小一個月,也就是十五歲,竟忍心向一個七八歲的孩子下手。有姝暗暗搖頭,對這位庶弟的品行有了一定的瞭解。
但他還是想得太簡單了,只見女-童抬起頭,朝樹上招了招手,便又有一名男童飄然落到地面,皮膚同樣慘白,面容同樣可愛,身上卻不著一物,稚-嫩身體遍佈各種傷痕。
看見那些痕跡,有姝不用想也知道他們曾經遭遇過什麼。原來王天佑不但有戀-童-癖,還是個虐-待-狂,竟活生生將這一對兒童-男童女折磨致死。該是怎樣髒汙的環境,才能培養出如此惡毒的人?王家果然不是什麼好去處。
☆、四十千
有姝正為自己逃出王家那個狼窟而感到慶倖,男童卻已張開滿是利齒的嘴,一步一步走了過來。但他依然失敗了,隔了幾丈遠便被某種無形之力彈開。女-童怕他飄走,連忙將他拽回來。兩隻鬼圍著涼亭急急轉圈,又是張牙舞爪,又是拳打腳踢,卻始終不敢靠近。
王天佑究竟對這姐弟兩幹了什麼?竟讓他們恨不得生吃了他?有姝心下好奇,卻並不打算多管閒事。雖然王家拋棄了他,但他卻沒有報復回去的念頭。以德報德,以直報怨,有姝做事向來講究一個公平,王家對他置之不理,他也對王家視如陌路,從此老死不相往來便好。倘若王家非要弄死他,他才會出手。
思忖間,亭內眾人已開始吟詩作畫。王天佑一歲能說話,三歲能寫詩,九歲考上秀才,十五歲已成為大明皇朝最年幼的舉人,在上京素有絕世神童之稱。論起書畫一道,他排第二,在場眾人無人敢攀第一,便是最年長的幾位也緘口不語,只管朝他看去。
王天佑也不謙讓,叫婢女鋪開一張雪白宣紙,信手寫了一篇駢文。駢文說穿了不過是一種文字遊戲,受限於格式,很難表達出深刻的含義和豐富的內容,不過是運用典故、堆砌辭藻,以達到炫耀文采的目的。但時下的文人墨客卻樂此不疲,誰能做出一篇班香宋豔之賦,片刻就能名滿上京。
王天佑尚未寫完,旁觀者已是讚歎不已,還有人搖頭晃腦的吟誦,表情十分沉醉。最後一字落下,他淡笑拱手,“還請各位指正。”
兩隻小鬼越發不甘,又是嘶吼又是哭嚎,眼眶漸漸流下血淚,顯然已恨到極致。若有人看得見這可怖的場面,是否還能說出那些溢美之詞?有姝垂眸,撇了撇嘴。
待墨蹟幹透,眾人爭相傳遞這篇文章,衛國公世子看完後將之遞給昔年好友,笑道,“當年殿下的文章亦是上京一絕,如今十年過去,正該看看年青一代的水準。”
姬長夜只瞥了一眼便擺手,“不過爾爾,不看也罷。”不提王家與四皇子的關係,也不論王天佑對他的態度,單他是王象乾的庶子,而王象乾為了這母子倆著力打壓有姝及宋氏,他對對方就提不起半點好感。
不過爾爾?王天佑縱橫文壇,還未遇見過如此低劣的評判,頓時厲聲詰問,“殿下尚未看完便武斷開口,是否有失公允?還請殿下仔細看一遍再指正。”
“本殿許久未歸京,京中人卻已忘了本殿有過目不忘之能。指正?你尚且沒有那個資格,本殿的義弟倒是能與你討教一二。”姬長夜將站在自己身後啃糕餅的少年拉過來,溫聲道,“有姝,好好教教王公子。”
有姝連忙把糕餅包好,放回袖袋,認真應諾,“主子放心,我一定好好教王公子做人。”主子的命令,他定然全力以赴。
姬長夜輕輕抹掉他嘴角的糕點渣,笑道,“說了多少次,別叫本殿主子,叫兄長。”
“好的主子。”有姝抿唇,擠出兩個小酒窩。
看見一旁忍笑的衛世子,姬長夜頗有種扶額的衝動。在他心中,有姝早已不是什麼下僕,而是他最親近的人,但無論他提醒多少次,有姝總不願意改換稱呼,仿佛很喜歡“主子”二字。罷了罷了,隨他去吧。
姬長夜勉強壓下戳弄少年酒窩的衝動,站起身,親自為他鋪好宣紙,磨好墨。如果說王天佑是絕世神童,那學什麼會什麼的有姝又該怎樣稱呼?今日,他便要讓這些人看看,什麼叫“井底之蛙”,什麼叫“一山還有一山高”。
有姝幾乎不用思考,提筆蘸了墨汁便開始書寫。他從小伴在姬長夜身邊,字體在潛移默化中早已與對方神似,龍飛鳳舞、鐵畫銀鉤的狂草襯上春葩麗藻的文章,正可謂交相輝映、銜華佩實。
“物華天寶,龍光射牛鬥之墟;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好好好!開篇就氣勢磅礴、璧坐璣馳!好文,唯吾平生僅見,無出其右爾!”旁人還沉浸在駭然中,衛世子已拍案叫絕。
如果說王天佑的文章是傳世佳作,那這篇辭賦便是獨步天下,無有來者,兩文並排而放,高下立見。眾人訥訥難言,心道十年過去,三皇子依然沒墜了元後嫡子的威名,身邊竟也藏龍臥虎,人才輩出。
王天佑則漲紅了面頰,看看桌上辭賦,又看看漫不經心的三皇子和少年,直接甩袖離去。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沒想到所謂的京城三少之首竟如此輸不起,心性委實狹隘了些。罷了,有姝,咱們走。”姬長夜牽著少年緩步離去。他早知道有姝才學不凡,且每日都在進益,若非他死活不肯去參加科舉,如今哪裡有王天佑什麼事兒?
有姝取出糕餅繼續啃,心裡卻若有所思。方才,王天佑的貼身丫鬟一直盯著自己,離去時還頻頻回頭,面露驚異,是否已發現自己身世?因為心裡存著事,吃齋飯時他有些食不知味,草草扒了兩碗飯便作罷。姬長夜只當他看見王家人心生觸動,將他叫到一旁溫言軟語地安慰了一番,又摟著睡了一覺。
再起床時,有姝果然正常了許多,叫姬長夜心裡暗暗發笑。這十五年當真白長了,還像小時候那般,只要吃飽、穿暖、睡好,便沒煩沒惱、快快活活的。不過這樣也好,這才是他喜歡的有姝。
有姝剛穿好衣服,尚來不及穿鞋,赤著腳站在團花地毯上,一頭長及腳踝的墨發披散在肩頭,襯著還未睡醒的濡-濕雙眸,看上去像個迷了路的孩子,頗為惹人憐愛。姬長夜一隻手摟著他細-腰,一隻手勾住他腿彎,將他抱起來掂了掂,笑道,“我家有姝最近好像瘦了,看來得提早回去補一補,否則吃了齋菜只會更瘦。”
雖然有姝沒心沒肺,但姬長夜到底不敢讓少年長久與王家人待在一塊兒。畢竟是自己養大的孩子,看見他心不在焉、悶悶不樂,姬長夜心疼得厲害,若非舊友在此,恨不能馬上打道回府。
有姝反射性的去摟青年脖頸,臉上沒個笑模樣,腮側卻隱隱顯出兩隻小酒窩,並習慣性的湊近,用鼻尖去磨蹭青年光潔的下巴。兩人朝夕相處十年,並不覺得如何,但在旁人看來,這樣的舉止實在有些親密得過分。尤其少年還長著那樣一張燦若春華、皎如秋月的臉,又一副衣衫不整的模樣,很容易叫人遐想。
菩提寺的主持玄明法師與三皇子乃忘年之交,沒遞拜帖便徑直找上門,看清屋內情景,忙移開視線,言道,“看來貧僧來得不是時候?”
“哪裡,大師快請進。”姬長夜立馬放下有姝,歉然道,“煩請大師稍等片刻。”邊說邊幫少年穿上鞋襪,束好頭髮。
玄明法師更感尷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雙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好在姬長夜帶小孩的經驗很豐富,很快將有姝捯飭整齊,讓他自己出門去玩。有姝哪裡敢走,推開房間的窗戶,指著院外的石桌,“我在外面吃點心,主子一抬眼就能看見我了。”
少年從小-便愛黏著自己,趕都趕不走,這一點時時讓姬長夜苦惱,卻又時時讓他動容。經歷過喪母之痛,也遭受過親人的背叛,他早已對人心失去了所有期待。他能用最溫柔的假面來行那最殘忍之事,卻屢屢敗在有姝不走心的一句話,亦或不經意的一個擁抱。
或許旁人會對少年不依不撓的糾纏感到厭煩,但姬長夜並不在此列。事實上,他很喜歡有姝對自己的依賴,正是因為這份依賴,讓陷入自我否定深淵的姬長夜重拾信心。當全天下都試圖抹殺他的存在時,忽然出現一個只有依附他才能活命的人,那感覺似凍僵的行者遇見一團火焰,除了迫不及待的撲過去,沒有別的選擇。
他點點少年鼻尖,寵溺道,“去吧,別吃得太雜,當心又拉肚子。”
有姝想起上次吃錯東西上吐下瀉,害的青年不眠不休照顧了自己整整一夜的事,耳根有些發紅。
“我知道了。”他點點頭,跨出房門。阿大、阿二立馬端來幾盤糕點放在石桌上。
玄明法師很少過問俗事,雖覺得二人關係不大正常,卻也當做毫無所覺,伸手邀請小友手談一局。二人靠窗而坐,緩緩擺放棋子。有姝則一面修煉精神力,一面啃核桃酥。
片刻後,一名中年僕婦在院門外來回走動,狀似無意,目光卻時不時朝少年臉上瞟。走了七八趟,她表情一肅,似是確定了什麼,然後飛奔而去。過了半盞茶功夫,又來一名中年僕婦,招手喚道,“小兄弟,我家夫人給三皇子送來一籃蔬果,都是莊子裡剛摘下的,新鮮得很,你來接一接。”
聽說有吃的,有姝立馬站起來,算了算院門與自家主子的距離,明顯超過二十米,便有些猶豫。
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大概屬於慢穿,類似於聊齋那樣的單元小故事。
☆、四十千
見少年站著不動,中年僕婦屈膝向把守院門的阿大與阿二告罪,“煩請兩位大兄弟讓老奴進去送送東西。之前我家大少爺對三皇子多有得罪,特派老奴前來致歉。”
得罪了三皇子,自己不來,卻派一個沒頭沒臉的老婆子,這巴掌打得可真夠狠。阿大、阿二別說放她入內,連一刀宰了她的心都有。不用問,此前得罪主子的人唯有王天佑,這老婆子是王家的奴才。
王家當主子是什麼?隨便派一個奴才就能擺平的卑賤之人?雖然有姝知道對方只是拿賠罪當藉口,目的還是為了打探自己的身世,但心裡依然十分惱火。他不敢走過去,就地撿了許多石子,一粒一粒砸,直砸得那老婆子抱頭鼠竄。
“走你!”轉了幾圈,終於在桌角撿到一塊板磚,他想也不想就扔過去,不但駭得那老婆子屁滾尿流,連阿大和阿二也都跳開幾大步,心有餘悸。
“有姝,看著點,別砸了自己人。”阿大嘴上抱怨,目中卻滿是笑意。為防與尚書府撕破臉,他不能提刀宰人,但有姝這麼來幾下已足夠宣洩他們心中的怒氣。
怎麼連趕客都如此幼稚?姬長夜耳聽八方,眼觀六路,對院外之事自然一清二楚,捏著一顆棋子久久未曾放下,末了扶額搖頭,低笑連連。
“這位小友很是有趣。”玄明也跟著笑了,並深深看了少年幾眼。
趕走老婆子,有姝繼續啃糕點,一炷香後,院外再次來人,卻是一名妙齡少女與一老態龍鍾的貴婦,自報來歷,說是王老夫人與王二小姐。尚書府老封君來訪,姬長夜只得起身待客。玄明法師本打算告辭,卻被故友一個眼神留下,二人陪老封君細細品茗,談禪論道。
老太太走過身邊時,有姝明顯感覺到對方打探意味十足的目光。他摸了摸自己秀麗無匹的臉龐,已隱隱猜到原因。出生起就未曾謀面,卻能一眼辨認出來,大約是由於自己與母親長得太像了,且細看那妙齡少女,竟也與自己有五六分相似。
陪老封君坐了小片刻,少女便托詞離開,看見綠蔭下粉衣白膚,眉目如畫的少年,假作不知地道,“你是哪家的小少爺,我瞧你面善得很。”三皇子既認了此人做義弟,可見其來歷定有不凡之處,務必得探問清楚。
“我是姬長夜家的。”有姝本不想搭理少女,卻見之前那對鬼童竟坐在她雙肩,一個摳眼一個咬喉,表情十分猙獰,一時便來了興致。然而少女似乎佩戴了什麼辟邪的寶物,使鬼童奈何不了她,每每快咬到皮膚就被無形的力量彈開。
少女被這句廢話噎住了,臉上的甜笑微微扭曲。靠窗而坐的姬長夜卻忍俊不禁,好半天才把湧上喉頭的笑意壓了回去。“我是姬長夜家的”,這話怎麼聽著如此順耳呢?他垂眸,狀似不經意地撫了撫上-翹的嘴角,心中回味良久。
少女調整好僵硬的表情,繼續試探,“我是說,你原本是哪家的?我母親是梁州人,我瞧你面善得很,沒準兒咱們什麼時候見過。”
“哦。”有姝點頭,拿起一塊糯米糕慢慢吃著。
哦什麼哦?你倒是多說幾個字啊!你這樣讓我怎麼往下接?少女恨不能拍案而起,卻死死忍耐住了。這張臉如此陌生卻又如此熟悉,叫她一看見就恨得牙根發-癢。
定了定神,她強笑道,“你姓什麼?祖籍何處?上京有許多風景名勝,你若是覺得孤單,可與我兄長他們相邀出去遊玩。他向來崇敬有才之士,你與他年紀相當,才華卻遠在他之上,得了你的拜帖,他定然很是歡喜。”
仗著容貌絕俗,少女向來無往而不利,壓根沒想過自己會連幾句話都套不出,除非這人果真與王家有關係,並且早已知曉自己身世。然而他既已知曉,為何不去感業寺探望宋氏?按理說他已是三皇子義弟,即便奈何不了王家,助宋氏還俗卻並非難事。
少女嘴上不斷試探恭維,心裡卻反復猜測。
“你兄長是誰?”有姝明知故問。
“我兄長便是王天佑,之前與你對賦之人。他三歲能作詩,五歲會作賦,九歲考上秀才……”少女微抬下顎,表情倨傲。若非兄長如此聰明能幹,老太爺和老夫人也不會同意逼走宋氏,將母親扶為正妻。當然,如此誇誇其談,也有刺激少年並觀察他反應的目的。若果真是那討債鬼,且已知曉自己身世,又怎麼能忍受被一個庶子奪走一切?他才十五歲,少不得露些端倪。
少女猜對了,有姝的確受不了她的誇誇其談,然而卻並非因為身世。有姝的人生態度非常散漫,可說是大大咧咧、沒心沒肺,卻唯獨受不了別人與自己攀比智商。他是誰?他是百萬倖存者中唯三的超腦異能者,也是年齡最小潛力最大的。少女說什麼都可以,就是不能說王天佑如何如何聰明。
哼,班門弄斧,貽笑大方!有姝心裡腹誹,嘴唇便忍不住撅了起來,打斷滔滔不絕的少女,“好叫你知道,方才那篇駢文,不過是我六歲時的遊戲之作。”
少女仿佛被人掐住咽喉,漲紅著臉難以成言,緩了許久才冷冷開口,“這位公子,玩笑也該有個限度,豈不知滿招損,謙受益……”
“這句話正是我想送給你的。滿招損,你兄長這會兒應當損得十分厲害,你快些給他買些治療內傷的藥。我見他鬥賦失利後怒髮衝冠,甩袖而去,全不似愛才如命,倒更像嫉賢妒能。須知天下能人不計其數,他若總是這樣,早晚會被氣死。”有姝正兒八經地點點頭。
少女氣了個倒仰,坐在她肩頭的兩隻小鬼卻捂著嘴咯咯笑起來,很是幸災樂禍。
屋內的老封君也在留意二人對話,聞聽此言既惱怒又尷尬,立時起身告辭。姬長夜把祖孫二人與玄明法師送走,回頭捏了捏少年粉嘟嘟的嘴唇,朗笑道,“我家有姝不但會說甜言蜜語,噎起人來也十分毒辣。說說,你這張小-嘴兒究竟是怎麼長的,怪道平日只愛吃甜的跟辣的,卻是這個緣故。”
有姝眨眼,表情十分無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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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人回去後怎麼猜測,又有些什麼動作,有姝並不在意。他目前最大的威脅還是那只厲鬼。這次,厲鬼已連續三個月未曾出現,而他每一次消失,都會極力殘殺凡人,從而獲得陽氣與怨氣。待他回來,定然又是一場生死劫難。
有姝不敢大意,想了又想,還是決定向青年下手。
是夜,他縮在床角閉眼裝睡,聽見子時的更鼓聲,便偷偷掀開被子,盤坐在青年身邊。他先是湊近了去觀察對方睡容,複又伸出一根手指,輕戳對方臉頰,口中低低喚道,“主子你睡著了嗎?主子?主子?”
自從被暗算之後,姬長夜很長時間睡不安穩,稍微一點動靜便會醒來,繼而輾轉難眠,但是抱著少年卻前所未有的安心,往往能一夜無夢,辰時方起。即便如此,被人連戳了兩下,他也不得不醒來,本打算詢問,卻被少年鬼祟的舉動激起好奇心,連忙放緩呼吸假作不知。
青年最擅長偽裝,他若是不願,任何人也無法從他臉上看出端倪。有姝湊得越來越近,細細觀察了許久,終於得出一個結論——主子一如既往睡得很沉。
少年急促的呼吸噴灑在臉上,熱熱的,有些瘙-癢又有些酥-麻,令姬長夜頗感怪異,心跳止不住加快了少許。
有姝的心跳也很快,面上滿是糾結之色。龍精他自然不敢肖想,但龍氣總得吸幾口吧,否則等主子身份恢復,開始上朝,便是只在上京待一兩月就走,厲鬼也多的是機會弄死自己。
“主子對不起,我也不想這樣。”他雙手合十,虔誠地拜了拜。
姬長夜心內凜然,不禁聯想到許多陰謀詭計。對不起,有姝竟要做對不起我的事?他想幹什麼?暗殺?難道這次我又信錯了人?滔天怒火與沉沉哀慟在胸中翻-攪,令姬長夜再次體會到何謂撕心裂肺、痛不欲生。這是他手把手養大的孩子,是他唯一認可的親人,自己究竟哪點對不住他?
然而下一秒,一張溫熱的,柔軟的,帶著糕點香氣的薄唇覆蓋在自己唇上,叫他瞬間僵硬,頭腦空白。
有姝十分緊張,故而並未感覺到青年的異狀。他不知道龍氣該怎麼吸,匆匆碰了一下就分開,再次小聲道歉,“主子對不起,我真的不想這樣。”話落,他慢慢俯身,去含青年形狀優美的嘴唇。
碰一下肯定是不行的,“吸龍氣”,顧名思義就是要有“吸”的動作。想到這裡時,兩唇已經相觸,有姝心如擂鼓,卻還是堅定地伸出舌頭,去撬青年齒縫。
姬長夜已經徹底懵了,當少年滑膩的舌尖鑽入口中時,竟無法動作,腦中唯餘一個念頭,那便是——好甜。超乎想像的甜,比喝掉一整罐蜂蜜還甜!
有姝暢通無阻的探入青年口腔,不敢攪動對方舌頭,只輕輕地,一點一點地將他口中的唾液吸出來。這個也算是龍津吧,雖與龍精有一字之差,但效果應該差不了多少。
作者有話要說:
☆、四十千
有姝吸了一口猶覺得不夠保險,還想再吸幾口,卻又擔心之前動作太大,驚醒了青年。他趴伏在枕邊,一面控制著呼吸,一面輕聲叫喚,“主子,主子?你醒了嗎?”
姬長夜便是徹底清醒過來,這會兒也不敢有絲毫動作。他現在亂得很,原以為有姝要做什麼對不起自己的事,卻沒料他竟然偷吻自己。他為何如此?心情大起大落,乍悲乍喜,姬長夜越發無措。
感覺到少年灼熱的鼻息再次吹拂過來,他翻了個身,假裝吟語幾句,好叫對方知難而退。但龍氣對於有姝來說等同於性命,如果睡夢中得不到,逼急了他真會青天白日的強吻過去。故此,雖被嚇地抖了抖,他依然沒放棄,而是從大床裡側悄悄溜到外側,蹲在腳踏上,認真審視青年睡容。
過了大約半刻鐘,青年沒再翻身,呼吸也極為綿長平穩。有姝放下高懸的心,再次慢慢湊近,用舌尖撬開對方齒縫。
姬長夜藏於被褥中的手猛然握成拳頭,很是受不了這種軟糯的、香滑的觸感。他從未吻過任何人,自從被陷害之後,更視郭倫之事為洪水猛獸,避之不及。這些年,唯一能靠近他的人,除了有姝再無第二個。他們相依為命,形影不離,恐怕正是這種旁人無法插足的親密,才致使有姝誤入歧途。
有姝他,他竟然心悅於我!思及此,姬長夜只覺心如擂鼓,頭腦眩暈,失神間,少年的舌尖已再次探入口中,一點一點勾勾纏纏的將他口內的唾液吸吮出去。靜謐的夜晚,空寂的房間,吞咽津-液的粘膩聲響令他的身體逐漸開始發熱。
這奇怪的反應迫使他不得不去思考一些嚴肅的問題,譬如:要不要忽然醒過來,嚴正地告訴少年你逾矩了?然而這個想法甫一出現,便立刻被姬長夜壓制下去。不行,這樣做只會嚇到有姝,繼而讓他無地自容。他有可能會奪路而逃,也有可能藏在被子裡難堪地哭泣。想起少年淚眼迷蒙,驚慌失措的模樣,他捨不得,到底還是捨不得。
腦海中反復斟酌各種各樣的可能,姬長夜最終選擇了按兵不動。
有姝這邊還在忙碌,吸完口中的津-液,見青年唇角和下顎也粘了一線銀絲,便輕輕地、細細密密地舔-舐乾淨。自覺吸夠了,他才從床腳鑽入裡側,懷裡攏著被子喃喃道,“滋味一點兒也不奇怪,挺甜的。”話落咂摸咂摸嘴,似在回味。
少年壓根不會接吻,活似只小狗,僅會舔來舔-去,吸了又吸,像在進食。但姬長夜卻被這毫無章法的親吻弄得方寸大亂,又被他純真質樸的話語逗得哭笑不得,一時間百味雜陳。直到少年躺下,蓋好被子呼呼睡去,他才長出口氣,素來平靜如水的心房泛起層層巨浪。
他翻過身,凝視少年恬淡乖巧的睡顏,喟然長歎,“有姝,我該如何待你才好?”
今夜,註定有人酣然入夢,亦有人輾轉難眠。
翌日,有姝習慣性的在辰時醒來,卻發現主子早已穿戴整齊,正準備出門。他早已忘了自己吸食龍氣的事,一咕嚕爬起來,快速穿好衣袍,亦步亦趨的跟上。
姬長夜匆匆瞥了少年一眼,恍然間憶起兩人初次見面的情景。當時他還那般幼小,大約只三尺高,皮膚蠟黃、身體消瘦,好似一陣風就能吹跑。而今,他長高了,長大了,快活起來的時候卻還跟往昔一般,眼裡除了明媚的陽光,並無一絲雜質。
這畢竟是自己親手養大的孩子,姬長夜看著他由一個奶娃娃,長成風度翩翩的少年郎,雖名義上是主僕,實際卻與父子無異。他給他喂過飯,替他穿過衣,甚至在打雷閃電的夜晚為他哼唱過催眠的歌謠。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當孩子長大了,竟會對自己懷抱著那樣的綺念。
龍陽之道有違天和,他絕不能眼看著自己的孩子在這條歧路上越走越遠。然而明說是萬萬不能的,有姝自尊心極強,怕是會做出什麼傻事。最好的辦法是潛移默化的引導,令他將注意力從自己身上轉移到別處。
姬長夜苦苦思索,未曾發覺自己對昨晚的親吻,除了震驚、擔憂之外,竟無絲毫抵觸,亦無半點反感之心。
二人一路無話,先後步入衛世子暫居的院落。由於昨天已經約好,衛世子正坐在一株菩提樹下等待,面前的石桌擺放著各類早點,香味順著晨風徐徐飄來,很是提神醒腦。
有姝昨晚做了壞事,雖然沒怎麼放在心上,但繃了半宿的神經,到底顯出幾分疲累,蔫頭耷腦的跟在後面,聞見食物香氣才眼睛一亮,快走幾步。看見急急往前沖的少年,姬長夜也醒過神來,一面失笑一面沖衛世子頷首,“林韜,許久不見,別來無恙。”
“衛林韜見過三皇子,快請入座。”衛世子立刻上前行禮,坐定後迫不及待地詢問好友這十年過得如何。二人久不動筷,有姝面對一桌美味早點也只能幹看著,舌頭探出少許,被薄而優美的上下唇夾住,露出一丁點粉尖。他不著痕跡的舔-了舔唇,少頃又舔-了舔,清澈雙眸中流露出擋也擋不住的渴望。
少年本就長得秀美靈動,文采更是絕世無雙,衛世子又豈會忽略他。見他露出這副模樣,不但不覺得失禮,反而歡喜極了。他已經許久沒見過如此不懂得掩飾情緒的人,對方在想些什麼,幾乎一眼就能看穿。與這樣的人在一處,無疑是極為輕鬆愉快的。
“有姝可是餓了?怪我,只顧著說話,竟忘了待客。來,吃一個豆沙包子。”衛世子笑著給少年夾菜。
有姝是末世人,警惕性很高,別看他嘴饞,什麼都想吃,卻從不碰陌生人遞來的食物。他沖衛世子擠了擠小酒窩,以示感謝,然後看向主子,無聲詢問道,“我能吃嗎?”
這般作態,竟似那最忠心的小狗,可憐,卻也萬分可愛。衛世子不以為忤,反倒對少年更添了幾分喜愛,不由伸出手去撫摸-他黑而柔亮的髮絲。
姬長夜不知怎的,快速將好友的手拂開,這才頷首道,“吃吧。”
有姝立刻拿起豆沙包吃起來。他的吃相很有特色,遇見豆沙包、肉包、菜包之類的食物,必先小口小口啃掉外面那層半圓形的面皮,只留下底部和其上的餡料,然後張大嘴一口吞掉,雙頰一鼓一鼓的咀嚼。由於吞掉的動作太過豪爽,心情太過急迫,還會無意識的發出嗷嗚聲,像只餓了大半年的虎崽子。
姬長夜早已習慣了他這副作態,衛世子卻是頭回見,與好友說著說著便會忍不住偏過去,定定看向少年,目中滿是喜愛之情。裝模作樣、拿腔拿調的士族公子見得多了,還真沒見過如此率真的。
“這種素菜包亦是菩提寺一絕,有姝快嘗嘗。”眼見少年吃完了,他立刻又夾了一個,照顧的十分殷勤周到。
“謝謝衛世子。”有姝禮貌道謝,再次一點一點啃去面皮。
看看少年沾滿豆沙的甜蜜粉唇,姬長夜心尖微動,再看看好友對他目不轉睛的凝視,卻又莫名其妙的煩躁起來。待有姝吃完素菜包,他拿起一塊糯米糕遞過去,吩咐道,“我與世子有事要談,你若是吃飽了便自個兒去外面玩玩,讓阿大跟著你,別亂跑。”
說這話時,他還擔心少年像往常那樣纏著自己不放,已想好了幾百種說辭推拒。他在引導少年走回正途的同時,必要慢慢疏遠他,令他知道自己並非他生活的全部。
然而這次,他卻是料錯了。有姝本有些不願,猛然間想起自己昨晚幹的“好事”,立刻揣上糕點屁顛屁顛的跑了。他迫切的想要看看,這龍津到底有沒有辟邪的功效。
看著撒歡而去的少年,衛世子笑歎一句“天真爛漫”,姬長夜卻好半天回不過神。他沒想到有姝會離開的如此乾脆,他不該像往常那般攀在自己身上軟語哀求嗎?不該摟緊自己腰身賴著不走嗎?不該一面叫著主子一面用濕漉漉的眼瞳凝視自己嗎?
他就那樣飛快地跑走了,自始至終未曾回頭。說實話,姬長夜很不習慣這樣的少年,心內竟緩緩升起一絲難以名狀的寂寥與落寞。但他很快就調整過來,繼續與衛世子談話。
擔心龍氣沒吸夠,亦或者被女鬼欺騙,有姝沒敢跑遠,只在衛世子的院落外來回走動。倘若厲鬼出現,他能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主子身邊。但厲鬼沒等來,卻等來了時常纏著王家兄妹的兩隻小鬼。他們悄悄將一些綠色藤蔓拉到有姝必經的道路上,然後蹲在一旁的草叢裡等待。
這種藤蔓名喚刺兒茄,顧名思義,藤條上自然長滿尖刺,能紮穿鞋底,還帶有微量毒素,會使人短暫麻痹。兩隻小鬼以為有姝是凡人,看不見他們的所作所為,故而十分囂張大膽。
我與他們無冤無仇,他們為何要暗害於我?有姝心中疑惑,面上卻分毫不顯,極其自然地避開了刺藤。
小鬼失望的歎息,卻不肯甘休,跑到他前方,又慢慢地,不著痕跡地扯了幾根藤條。小路兩旁長滿茂盛草木,時而有微風刮過,簌簌作響,他們這番動作倒也並不惹人注意。
有姝抿抿唇,準備再次跨過去,心道龍氣算是白吸了,這兩隻小鬼一點兒也不害怕我。
作者有話要說:20
☆、四十千
眼見少年再次避開刺兒藤,赤-裸-著身體的男童著急了,上前幾步狠狠推了對方一把。
有姝感覺到一隻小手按在自己屁-股上,正欲發力卻忽然收了回去,緊接著便是一陣淒厲的慘嚎。鬼怪發出的聲響,一般人是難以聽見的,阿大毫無所覺,有姝卻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只見男童碰觸到他的那只手正燃起紫色的火焰,即便是魂體,也漸漸被燒得焦黑,然後化為一團煙霧消散了。男童顯然沒想到自己死了竟也會受到這等無可挽回的傷害,一時間又驚又怕,捂著斷手嚎啕大哭,兩行血淚沾染在頰邊,看上去淒慘至極。女-童很是心疼,卻懼於火焰不敢上前,等它完全熄滅了才將弟弟抱入懷中,也跟著一起大哭。
有姝嘴角抽-搐了一下,忽然有種以大欺小的心虛感,然後才意識到,自己昨晚果真吸到了龍氣。也就是說,在這口龍氣消散前,沒有任何鬼怪能傷害自己,更妙的是,在碰觸自己之前,他們絲毫察覺不到龍氣的存在。
如此,我是不是可以設下陷阱將那厲鬼引出來,然後弄死?但現在最主要的問題是處理這兩隻小鬼,問問他們為何要傷害自己。思及此,有姝沖抱在一起的兩隻小鬼抬了抬眉毛。
兩隻小鬼本就與他目光交觸,察覺到他似乎能看見鬼物,又見他擠眉弄眼的暗示,雖心中憂懼,卻不敢不從,只得跟在他身後回了小院。
找了個藉口將阿大支開,有姝淡淡開口,“說吧,為何要暗害於我?”
“大人饒命!我們姐弟無意加害大人,而是在救大人。”女-童將弟弟拉至身後護著,自己則跪下磕頭。男童自從知道少年能看見鬼物後,正用僅存的一隻手捂住自己被切割的傷痕累累的私-處,臉上滿是難堪之色。
“救我?怎麼個說法?”有姝也不動怒,語氣一如既往的平靜。雖然被厲鬼糾纏了十年,且屢屢差點喪命,但他對鬼怪卻並非一味仇視。他雖然三觀有點歪,在待人接物上卻極有原則,別人怎麼對他,他就怎麼還報,既不會大獻殷勤,也不會主動加害。
現在,小鬼已得到應有的懲罰,他亦能心平氣和的坐下來聽他們說說緣由。
女-童一面偷覷少年表情,一面急急解釋,“因大人日前接連給了王家兄妹難堪,我姐弟二人對大人心懷感激,這才,這才多管了這趟閒事。事情原是這樣,”她似模似樣地拱了拱手,繼續道,“那王天佑因鬥賦輸給了大人,一直懷恨於心,偏巧,他身邊的丫頭見大人面善,回去後稟告林氏,說大人有可能是宋氏的兒子。大人,那林氏就是現在王家的當家主母,宋氏曾為王象乾髮妻,後被林氏設計趕走,十五年前曾生下過一位嫡子,卻被兩名僕婦偷著抱走了。王象乾不喜嫡子,對外便說他已暴病身亡。”
有姝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女鬼解釋清楚背景,這才繼續道,“因大人長相與宋氏有八-九分相似,且年歲吻合,林氏便起了疑心,頻頻派人前來刺探。昨日夜晚,她已下定決心,無論大人是否為王家嫡子,都會要了您的命。那王天佑得了母親吩咐,今日會邀您前去遠足,然後將您推落山崖。大人有所不知,這菩提寺不遠處有一險要之地名為虎跳崖,每年都有幾個旅人從那處墜亡,故而很是有名。死在那裡,旁人只道大人不小心,卻絕不會懷疑到他頭上,況且他不會親自出馬,而是命庫部郎中之子方毅伺機而動。方毅的父親乃王象乾屬下,他自然對王天佑無所不從。”
有姝再次點頭,容色不改。
女鬼見他既不驚駭,亦不惱怒,一時間有些迷茫,眨著一雙血色眼瞳呆呆望過去。
躲在姐姐背後的男童終是鼓起勇氣,探出半個腦袋諂媚道,“故此,我姐弟二人才會將刺兒茄掂在大人腳底,好叫大人因傷無法外出,躲過這場劫難。”
沒想到厲鬼也會行善。不過這並不奇怪,姐弟倆尚且年幼,不免保留了幾分赤子之心。況且他們頻頻在王家兄妹那裡吃癟,看見二人接連被有姝羞辱,自然對有姝好感大增。
一人二鬼沉默相對,氣氛很是古怪。姐弟倆心中忐忑,便隱隱有了逃遁之意,正打算鑽入地底,卻聽少年幽幽開口,“你們與王天佑有仇?”
“殺生害命之仇。”女-童抱住遍體鱗傷的弟弟,又開始流下血淚。
“說說看。”有姝拿起一張宣紙,慢慢修剪成T恤衫和九分褲的模樣,複又用毛筆劃了一雙波板鞋,照舊剪下來。
兩隻小鬼不明白他在幹什麼,卻也不敢多問,你一句我一句的敘述往事。原來二人被躲災荒的父母賣入王家為奴,起初在王君夕,也就是王天佑的嫡親妹妹,未來的太子側妃手下當差。王君夕對二人極為和善,不僅不讓他們幹活,還日日好吃好喝地供著,待他們長得白白胖胖,嬌-嫩無比,便送入兄長院內。二人原以為遇見了活菩薩,當晚被王天佑淩虐得半死不活才知遇見的是人中惡鬼。
王天佑心知虐童惡習萬不能讓父親知曉,但自己卻又控制不住,若欲-望久未得到紓解便讀不進書,寫不了字兒,脾氣也變得十分狂躁,無奈之下只能向母親求助。王君夕自詡是個全乎人兒,八-九歲便幫著林氏理家,自然也知道了。於是這母女倆就打著各種幌子為王天佑物色童-男童女,調-教好之後再送入他房中。
王天佑屢屢被縱容,行為也就愈加倡狂,以前還只是玩殘了便罷,最近一年卻非要把人弄死不可。姐弟二人便這樣遭了秧,入他院中不到三日就成了兩具殘破不堪的屍體。
說到傷心處,兩隻小鬼抱在一起嚎啕大哭,臉上血淚點點,甚是可憐。
有姝木著臉等在一旁,見他們哭夠了才徐徐開口,“你們叫什麼名字?生辰八字幾何?”
鬼童不敢反抗,強忍驚懼道出實情。說了是魂飛魄散,不說也是魂飛魄散,他們沒有別的選擇,怪只怪當初不該多管閒事。
有姝頷首,提筆將男童的姓名和生辰八字寫在剪好的宣紙上,然後投入火盆燒掉。當火焰漸漸熄滅,男童赤-裸的身體竟被一套衣物包裹,雖模樣有些古怪,卻將那些殘忍而又難堪的傷痕全都遮蓋了。
“這,這這這……”鬼童拉扯衣服,激動的語無倫次。原以為大人會將他們的姓名和生辰八字交給捉鬼的道士,卻沒料他是為了給自己燒祭品。雖然化為了厲鬼,但他的羞恥心還在,日日以這副慘狀晃蕩,心裡如何不難過?王家不但隱瞞了他們的死訊,還將他們的屍體扔在亂葬崗受野狗啃食,莫說得到親人祭奠,就連轉世投胎也希望渺茫。
男童高興傻了,女-童卻很懂事,立刻拉著弟弟跪下,給恩人磕頭。
有姝側身避開,問道,“你們可想報仇?”
“自然想,但王家兄妹手上佩戴著藏北活佛親自開光的紫檀佛珠,我姐弟二人奈何不了他們。”女鬼咬牙切齒地道。
有姝點頭沉吟。他原本並不打算與王家多做糾纏,但現在,林氏竟打算置自己於死地,不還擊都不行了。思及此,他咬破指尖,將兩滴血彈入鬼童兄妹口內。
身上怨氣瞬間沸騰,令兩隻小鬼齊齊一驚。他們低頭看去,卻見自己踩踏的地板竟被極寒陰氣凍出一層白霜,表情更為駭然。要知道,這可是烈日炎炎的盛夏時節,又臨近午時陽氣最旺,正是鬼物最孱弱的時刻。然而,他們非但沒感到飄忽無力,渾身上下更充滿澎湃的力量,連男童那只被燒毀的手都重新長了出來。
世外之人!面面相覷間,姐弟倆有所頓悟,目中卻不見貪婪之色,唯餘感激。
有姝不著痕跡的觀察他們,見此情景心中也很滿意,擺手道,“報仇去吧。”
“多謝恩人相助!”兩隻鬼童重重磕了三個響頭,隨即隱入地下。
有姝將火盆裡的灰燼倒掉,然後跑到廚房要了兩個饅頭揣入懷內,這才前去尋找主子,卻在途中被笑眯眯的王天佑攔住。他身邊圍著一群衣著華麗的少年郎,七嘴八舌的發出邀請,還有人上來拉扯推搡,強逼有姝與他們去後山遠足。
有姝定睛一看,卻見兩隻小鬼一左一右坐在王天佑雙肩,正沖他作揖,“恩人不怕,且跟他們去,待會兒有一場熱鬧可看。”
有姝煩躁的情緒略微消減,不鹹不淡地答應下來。王天佑立刻將人拽住,唯恐對方趁亂跑了。一群人嬉笑著來到寺院門口,早有幾輛馬車等在路邊。排在最末的三輛馬車最為華麗,車轅上除了車夫,還各坐著一名丫鬟,可見這些人同時還邀請了名門閨秀。
“小姐,大少爺來了。”其中一名丫鬟湊到門簾邊稟告。
“來了就趕緊出發,別耽誤時辰。”清脆婉轉的嗓音緩緩流瀉,引得眾位少年面露傾慕。
有姝卻倒盡了胃口,無他,這矯揉造作的聲音,正屬於王天佑的妹妹王君夕,也就是未來的太子側妃。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也罷,這都是命。眉目如畫的少年抬頭望天,故作憂愁地歎了口氣。
作者有話要說:
☆、四十千
一行人乘坐馬車抵達一處名為五道灣的地方,再往前去便只剩崎嶇山路,唯有步行方能通過,於是停下稍作休整。少年郎們自然不怕旅途艱險,幾位名門閨秀卻受不了苦,讓丫鬟擇一空地鋪上羊毛毯子,擺好各色茶點,留在此處欣賞美景。
五道灣委實是個好地方,清澈溪水在山澗中盤旋,似游龍一般轉了五個彎兒,每一道灣都亂石穿空巉岩林立,看上去險峻無比。偏在這些雄奇山石中卻爬滿了野薔薇,此時正值花開,乍然一觀竟似鋪了一層厚厚的粉毯,風兒吹來簌簌作響,一時間漫天都是繽紛花雨,更伴有醉人濃香,很有些剛柔並濟的美-感。
幾位閨秀人還站在車轅上,看見迎面撲來的粉色花瓣便先驚歎起來,直道不虛此行。
大明皇朝民風開放,少男少女只要有僕婦相隨就能結伴出遊,但為了避嫌到底不敢靠得太近,各自占了一塊空地閒談。有姝被人架到王天佑身邊,讓他就此處盛景作一首詩。有姝聽而不聞,也不去碰這些人帶來的精緻糕點,從懷裡掏出兩個冷透了的饅頭小口小口啃食。
受邀前來的都是王天佑的密友,更確切的說是狗腿子,於是便有人為了討好王天佑對他大開嘲諷。王天佑當即發了火,言辭間對有姝極為回護。
“上次甩袖而去是我的錯,豈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大明皇朝繁榮昌盛自然人才輩出,這原是好事,是我著相了。故此,今日我自罰三杯,向你賠罪。”他接過侍從遞來的酒杯,沖少年舉了舉。
先把我灌醉,再帶我去爬山,事後推說我自個兒腳下不穩才摔入山崖,真是好算計。有姝心裡門兒清,卻也不懼,默默拿起酒杯連飲。
“好,爽快!再來!”旁邊幾個狗腿子果然開始勸酒。
有姝精神力強大,雖然不能施放體外,卻能令大腦在任何情況下都保持清醒。莫說古代的酒度數不高,放不倒他,便是現代的高純度蒸餾酒,也別想將他灌醉。是以,他來者不拒,連連暢飲,同時看向王天佑雙肩。
兩隻小鬼平白得了百年道行,那串佛珠便對他們不管用了。他們原打算將仇人整死,忽又覺得太便宜對方,便打算讓他嘗嘗身敗名裂的滋味。他們張開嘴,大口大口吐著怨氣,黑色怨氣絲絲縷縷鑽入王天佑眼耳口鼻,化為無盡暴戾潛伏在腦髓中。被此等怨氣沾染,心中深埋的骯髒欲-望會被無限放大,無需鬼物或旁人推動,他自己就會把自己作死。
漸漸的,王天佑雙目開始爬滿血絲,閒適悠然的表情也化為風雨欲來的緊繃。他不再關注有姝,而是頻頻朝閨秀那邊看去,舌尖不時探出嘴唇,仿佛很饑渴。
因四皇子儲君之位十分穩固,京中勳貴大多是他的擁躉。而即將成為太子側妃的王君夕自然也左右逢源,如魚得水。此次在菩提寺禮佛的幾戶人家大多受王家邀請,要麼是從屬,要麼是姻親,關係極近。與王君夕同來的閨秀均唯她馬首是瞻,但也有一名七八歲的小女孩地位十分超然,連王君夕都要捧著護著。
她長相非常可愛,圓臉、大眼、櫻桃小口,笑起來的樣子無憂無慮很是明媚。王君夕時而幫她拿糕點,時而幫她擦嘴角,態度殷勤的過分。有姝聽見旁人叫她郡主,想來與皇家,亦或四皇子頗有淵源。
王天佑十一歲來的初-精,情-欲洶湧間難以自控,將身邊年僅六歲的丫鬟奸-汙,從此便染上了虐-童的嗜好。他注視的不是旁人,恰恰就是這位郡主。
兩隻小鬼咯咯笑著,又往他臉上噴了一口濃黑怨氣。偏在此時,閨秀們拋耍的繡球咕嚕咕嚕朝少年郎們滾去,小郡主年幼愛玩,並不勞動丫鬟,提著裙擺緊追不放,臉上滿是雀躍之色。
按照路徑推算,繡球原本應該停留在一處凹地,離少年郎們還有一段距離。但坐在王天佑左肩的女-童卻飄了過去,將繡球一腳一腳踢到王天佑身邊。
王天佑撿起繡球,表情有些詭異。小郡主很快趕到,伸出白-皙雙手央求,“王家哥哥,快把繡球給我。”
輕薄衣袖滑落,露出藕節般白-皙的腕子,這身細皮嫩-肉,這副明媚嬌顏,非尋常人家可比。王天佑曾經不止一次肖想過金尊玉貴的名門幼女,而眼前這位無疑是極品中的極品。不知為何,他竟覺得滿腔欲-火無法壓抑,猛然將小郡主拉入懷中淩虐……
“哥哥,你在幹什麼!”旁人驚駭不已,不知作何反應,王君夕卻已沖了過去。
兩隻鬼童正是被她一手推入火海,又豈會放過她,飛到近前,連連口噴怨氣。在這世間,能不被怨氣侵蝕心智者,要麼性格堅毅,要麼胸懷無私,要麼命格尊貴,要麼精神力強大,而這些品質,王家兄妹一樣不占。恰恰相反,他們原本就心性惡毒,手段齷齪,甫被怨氣感染就露出原型。
王君夕一面拉扯嚎哭尖叫的小郡主,一面大喊,“哥哥,這是貴妃娘娘的親侄女,太子殿下的親表妹,聖上御筆冊封的安華郡主,你可萬萬動不得啊!”
“滾開!”王天佑一腳將妹妹踹開,赤紅著雙眼道,“今兒我偏要嘗嘗名門幼女是什麼滋味。你和母親送來的那些賤民,我早就玩兒膩了!”
安華小郡主被兩人扯來扯去,驚痛之下差點暈厥。她的貼身丫鬟這才回神,撲上來搶奪。
兩隻鬼童接連朝王家兄妹噴氣,二人逐漸理智全失。王天佑抽-出腰間的軟鞭抽打妹妹,王君夕躲避之下將同樣年僅七八歲的一名閨秀拉過來,尖叫道,“你快放了小郡主。你要名門幼女?行,把她拿去,她父親雖只是末流小官,但對她也算千嬌萬寵,滋味定然不差。”
她將大驚失色的幼女推入王天佑懷中,順勢奪過小郡主,安慰道,“沒事了,沒事了。”這位主兒深得蕭貴妃和太子寵愛,便是掉一根頭髮二人也要心疼半天,哪裡能讓兄長欺辱了去。
她自以為將此事處理的很妥帖,卻不知言辭間早已暴露了許多隱秘。而那安華郡主從小來往于宮中,雖外表純美,內裡也不是善茬,今日受此奇恥大辱,早已把兄妹二人恨入骨髓,當即掙脫王君夕,撲入貼身丫鬟懷抱,哽咽道,“走,立刻回去!”
王天佑得不到小郡主,便死死擒住妹妹推過來的幼女。這幼女不是別人,正是被他買通向有姝下毒手的方毅的嫡親妹妹方芳。方毅到底有幾分血性,撲過去捶打王天佑,試圖救出妹妹。其餘少年卻反應不一,有的遠遠躲開,有的趁機溜走,還有的上前勸阻,唯獨有姝坐在原地,一面小口小口啃饅頭,一面欣賞這出鬧劇。兩隻小鬼坐在他身邊,捂著嘴咯咯直笑。
今日的虎跳崖之行怕是不成了。思及此,他頗為遺憾地搖頭。
王天佑已深染怨氣,狂性大發,七八個人一擁而上也擒不住他。眼見方毅將他捶得鼻青臉腫,遍體鱗傷,有姝才幽幽道,“用力勒絞他側頸,十數息後他便會大腦缺氧暈厥過去。”
一名心性沉穩的少年抱著試試看的心態依言而行,片刻後果真將王天佑制服。
“走吧,回去了。”有姝咽下最後一口饅頭,站起來發號施令。
眾人方寸大亂,竟對他言聽計從,用腰帶將王天佑五花大綁扔上馬車,隨即快速返程。閨秀們早在安華郡主離開時便跟隨而去,唯獨將王君夕留下。不得已,她只能與昏迷中的兄長同車。
誰也沒有注意到,兄妹二人佩戴的佛珠開始散發微光,將他們體內的怨氣一一吸納。但寶物往往有靈,若擁有者心思純淨,信仰虔誠,自然會大大激發其靈性;相反,則會將之侵蝕消磨,逐漸化為俗物。
是故,怨氣尚未吸完,原本光華流轉的佛珠就變得乾枯焦黑,仿佛被業火焚過。王君夕所染怨氣比之兄長要少很多,在佛珠的庇佑下漸漸找回理智,想起之前的那場鬧劇,想起自己與兄長的對話,不禁抱住腦袋失聲痛哭。
在場的人誰也不是傻-子,還能猜不到內情?更有那安華郡主,乃蕭貴妃親手教養長大,什麼齷齪事沒見過,心裡自然一清二楚。也不知她回去後會怎樣編排自己與兄長。
完了,完了!名聲毀了,太子側妃之位沒了,還有可能受到蕭貴妃、太子和皇上的懲治!這回真是把天都捅破了!思及此,她又是驚懼又是絕望,看見昏迷中的哥哥,忍不住瘋狂捶打起來。
有姝隨便上了一輛馬車,正細細回味方才那場鬧劇。能與王天佑和王君夕混在一處的人,果真個個都不簡單。幾乎每個人背後都跟著一隻厲鬼,尤其是安華郡主,小小年紀便已弄死三名丫鬟。這場劫難,也算她的報應。
想到方才那群人湊在一處談笑晏晏、春風得意,背後卻群魔亂舞、鬼哭神嚎的場景,有姝由衷感歎道:貴圈好亂,還是主子身邊最乾淨!
然而,他卻是忘了,姬長夜身邊之所以乾淨並非他善良,而是惡鬼不敢招惹罷了。
☆、四十千
因安華郡主早一步領著各家貴女回到菩提寺,寺內女眷對山中發生的一切或多或少已有耳聞。礙于名聲,安華郡主的母親不敢大肆聲張,給各家送了禮,暗示他們莫要多口多舌,便立即收拾細軟返家。
此次禮佛王老夫人乃東道主,各家都是受她邀請而來,忽見蕭貴妃的嫡親嫂嫂連個招呼都不打就匆忙離去,她不免心生疑竇,立即遣人出去打聽。不打聽還好,一打聽,簡直有天塌地陷之感。
“此事絕不可能!我的乖孫豈是那等狷狂浪蕩之人!”老夫人雖嘴上不肯承認,內裡卻忐忑不安,帶著臉色煞白、汲汲皇皇的林氏疾步前往寺門,想看看乖孫回來沒有。
一行人剛到,就見車隊轟隆隆駛過來,一群少年郎接二連三跳下車,看見王家人既不行禮作揖,也不點頭示意,似避蛇蠍般遠遠繞開了。有姝也混在人群中,定睛看那林氏,便見她背後附著著一團黑霧,忽而顯出一張男子面孔,忽而又探出一顆女子頭顱,不過幾息竟變換了五六個鬼影,可見生平造了幾多罪孽。
有姝目不斜視的從她身邊走過,引得她頻頻望過來,眼神怨毒。而她背後的黑霧卻在兩隻鬼童的恐嚇下瞬間消散,等少年走遠了方重新凝聚。
看見自家的馬車,林氏顧不上探究眾人詭異的表現,連忙快走幾步掀開車簾,就見兒子被五花大綁地丟在角落,女兒不停痛哭,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雙兒女便是林氏的逆鱗,她一面讓僕役將兄妹二人抱下來,一面揪住走在最後的,同樣抱著自家妹妹的方毅,怒道,“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捆住我兒!”
“捆他又如何?我還想宰了他!你甭找我的茬兒,還是好好想想該如何平息貴妃娘娘和太子殿下的怒火吧!”方毅年輕氣盛,當即頂撞回去,趁林氏大駭之下掙脫鉗制,匆忙跑了。他也有一肚子的委屈要回去說呢。安華郡主碰不得,他家妹妹就能隨意踐踏嗎?王家把他方家當成了什麼?豬狗?
老夫人眼見眾人避王家如蛇蠍,又見孫女邊哭邊唾駡兄長,越發感到不妙。難不成,孫兒果真欺辱了安華郡主?事情究竟是怎樣發生的?
未曾得到具體細節,她尚且還存著幾分僥倖之心,讓僕婦將孫女帶入房中暗暗盤問,也好想些對策。王君夕知道母親出身卑微,見識短淺,只懂爭風吃醋,遇見大事便靠不住,自己閨譽受損,婚事也有可能取消,唯有出身高門的老夫人能為自己斡旋一二,便一五一十說了。
王老夫人頓時有如五雷轟頂,肝膽俱裂,戳著孫女額頭直罵孽畜。什麼絕世神童、京城三少,原來竟是個色中餓鬼,現如今還被扒了人皮露出原形,欺淩到皇家頭上去了。該如何善了?該如何善了啊?
王老夫人扶著額頭慢慢倒下,暈死前勉力吩咐,“快,快去給老太爺和老爺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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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人好一陣兵荒馬亂,有姝卻優哉遊哉地跑到廚房,向火頭僧要了兩個熱饅頭。
他這裡只顧著吃,與衛世子對弈的姬長夜卻時時感到心神不寧,雖阿大遞了信,說潛在有姝身邊去了後山,絕不會讓他出事,但只要一想到他與王天佑待在一處,腦海中便會止不住浮現各種驚險畫面。
“啪嗒”一聲脆響,他扔掉手中的棋子,沉聲詢問,“後山似乎有一斷崖名為虎跳崖,地勢十分險峻?”
“正是,聽說每年都會摔死幾個人。”衛世子不明所以。
姬長夜心臟狠狠一顫,猛然站起身往外走,因動作太過急迫,將棋盤都掀翻了。被黑白棋子淋了一身的衛世子連忙追過去,詢問他出了何事。
姬長夜不答,只管叫阿二備馬,剛行至院門口,就見有姝溜溜達達地走了過來。
“主子……”少年面無表情,腮側卻顯出兩個小小的酒窩,看上去十分乖巧可愛。他快走兩步,展開雙臂,像只歸巢的雛鳥。
姬長夜高懸的心轟然落地,動作略為粗-魯的將他扯到身邊,上上下下摸索,看見他胸前似少女一般高高隆-起兩團,表情又是一變。衛世子也非常驚奇,連忙撇開目光,尷尬道,“原來有姝竟是女扮男裝,之前本世子多有唐突,還請見諒。”有姝、有姝,難怪總覺得這名字女氣,長相也太過秀麗了些。
有姝額角微微抽-搐,探入衣襟,將藏在懷裡的兩個大白饅頭取出來。隨行左右的兩隻小鬼笑倒在地,衛世子面色變來變去,終是以拳抵唇,免得自己失禮,然而還是有“噗嗤噗嗤”的聲響從嘴角泄-出。
姬長夜卻怎麼也笑不出來,用力將少年摟入懷中,訓斥道,“明知王天佑對你不懷好意,為何還要與他出去?我的有姝什麼時候變得如此蠢鈍?”
“我……”剛起了個頭,有姝便意識到不能把兩隻小鬼的存在洩露出去,只得老實認錯,並且保證下不為列。
姬長夜這才安心,眼見少年舒舒服服的窩在自己懷中,用毛茸茸的腦袋磨蹭自己胸膛,滿臉都是濃濃的眷戀之色,便又開始後悔。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要疏遠有姝,讓他學會獨立,卻為何在他離開的短短一個時辰內就頻頻感到坐如針紮、芒刺在背?若是一味寵著他,護著他,將他納入羽翼之下遮風擋雨,他對自己的情感非但不會消磨,只會愈加深沉。屆時,當自己離開,他該如何自處?又該如何娶妻生子?
所以,為了有姝的幸福安康,你該放手了!他如是告誡自己,然後輕輕推開少年,故作淡然道,“好了,既知道錯了,下回便該避開居心叵測之人。你若是不站在危牆下,又何來坍塌之禍?”
有姝一面應諾一面將饅頭重新塞入懷中,免得熱氣消散。
衛世子也不過問少年與王天佑的恩怨,只看著他笑。少年時而靈性,時而乖巧,時而又蠢蠢呆呆,但不管何種樣貌,都那般招人喜歡,難怪冷情如姬長夜也甘願為他操碎了心。
姬長夜瞥見好友寵溺的表情,窒悶感再次襲上心頭。他定了定神,正準備把有姝打發走,有姝卻在兩個小鬼的慫恿下先行告辭。
“主子,我出去玩了,飯點再回來,若是過了飯點還不見我,你就自個兒先吃。我這裡有儲備糧。”少年拍了拍鼓-脹的胸口便頭也不回的離開。
看見他漸行漸遠地背影,姬長夜臉色青白變幻,終是看向衛世子,強笑道,“孩子長大了,玩心也重了。”
“這個年齡的孩子都是如此,若被拘得久了,一旦放出去便似斷線風箏,又似乳燕投林,一去不返。你呀,正該讓他鬆快鬆快,別管得太嚴。”衛世子語重心長的告誡好友。
姬長夜反復咀嚼“一去不返”四個字,連最為堅固的溫和假面都戴不住了,黑沉雙眸溢滿苦澀,嘴角也抿成一條嚴苛的直線。若是徹底放手,有姝果真會離開?想起總愛賴在自己身邊的孩子,他搖了搖頭……緊接著又搖了搖頭。
有姝在兩隻小鬼的指引下爬上生長在院牆邊的一棵大樹,透過濃密枝葉往牆外看,正是王家人居住的院子。院內人頭攢動,擠擠搡搡,還不時傳來謾駡聲,似乎正爆發一場衝突。
推搡的兩撥人你來我往鬧了許久,才見王老夫人在林氏的攙扶下緩緩走出,手裡捏著兩串焦黑佛珠,言之鑿鑿地道,“你若不信,便把這佛珠拿去給玄明大師查驗,看看老生是否說謊。我孫兒之所以發狂並非故意為之,而是中了邪!我已與玄明大師商議好,明日午時為他誦經驅邪。貴妃娘娘和太子殿下那裡,我兒也已前去請罪並解釋緣由,你們若心存疑慮,明日自可去道場旁觀。”
一直謾駡不休的中年婦女越眾而出,將那兩串佛珠接過來看了看,聞了聞。佛珠已燒得焦黑,並伴有一股惡臭,拿在手裡只覺一縷寒氣順著掌心的穴-道鑽入體內,似有侵佔之意。中年婦女,也就是方毅和方芳的母親,原以為王家人是在胡謅,見此情景才悚然一驚,不免信了七八分。
她像是被燙了手一般將佛珠扔開,冷笑道,“那麼我明日再來,且看看玄明法師怎麼個說法。”
王老夫人親自將她送到門口,等一行人走遠才看向林氏,吩咐道,“一串佛珠留下做法,一串佛珠送入太子府,叫太子殿下請個高人看看,以證我孫子、孫女清白。”好在有鬼神背鍋,王家這回總不至傷筋動骨。
“玄明法師很厲害?”看到這裡,有姝在腦內與小鬼們溝通。
“很厲害,比之藏北活佛也不差多少。”鬼童露出驚恐的神色,繼續道,“順著佛珠上的怨氣,他輕而易舉就能找到我們。”
有姝想了想,從懷裡掏出一個饅頭,掰成兩半,咬破指尖各滴了一滴血,安慰道,“不怕,吃點東西壓壓驚。”
兩隻小鬼立刻歡喜起來,接過饅頭大口咀嚼,含糊道,“玄明法師再厲害也比不過大人,更比不過大人的主子。”
“嗯,主子自是天下無敵。”有姝深有同感,忍不住擠了擠腮邊的小酒窩。
☆、第24章 四十千
沒了熱鬧可看,有姝順著樹枝往下滑,剛落到地面,就覺一股陰風從腦後襲來,自是那久未現身的厲鬼。有姝既不像往日那般倉惶躲避,也不大聲呼救,反倒轉過身直面黑霧。
黑霧中探出的兩隻利爪剛掐上他脖頸就發出“嘶嘶”聲,仿佛肉掌按在了滾燙燒紅的鐵板上,立時烤得焦黑,並燃起紫色火焰。
“啊啊啊!”黑霧瞬間散去,露出青面獠牙的討債鬼,他甩著兩隻手退開幾步,慘嚎不斷,火焰由掌心蔓延至手臂,寸寸燒焦又寸寸化為灰燼。
有姝老神在在的站在原地,欣賞對方狼狽不堪的模樣。原本玉雪可愛的兩隻小鬼忽然變成赤眼尖牙的凶樣,撲過去啃咬。鬼怪不但能吸食陽氣,還能吞噬同類,這也是他們變得越來越強大的法門。
討債鬼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才離開三月,一直被自己玩弄於股掌之間的獵物就已變為凶獸,身邊還跟了兩隻百年道行的小鬼。他滿地打滾,苦苦哀求,卻沒能博得對方絲毫同情,正相反,他們極為享受他的痛苦。
也是,無論陰間還是陽世,都是強者為尊,適者生存。當他處心積慮想弄死對方的時候,就要做好被弄死的準備。
兩隻小鬼在他腿上左一口右一口的啃食,將他好不容易吸來的怨氣化為己用。有姝則捏住他脖頸,啪啪打臉,邊打邊罵,“叫你害我,叫你害我,現在爽了嗎,爽了嗎?”
打臉聲不絕於耳,厲鬼青紫色的面頰被他打得直冒火星,被掐住的脖頸也縷縷生煙,似乎快要燒斷了。兩隻小鬼擔心他下一刻就會魂飛魄散,連忙大口啃下怨氣,囫圇吞進肚子。
厲鬼悔不當初。糾纏了少年十五年,一直以為對方膽小如鼠,秉性懦弱,除了躲避和抱大-腿,什麼都不會,也什麼都不敢,所以才有恃無恐,打算慢慢玩死他。哪料到他竟是裝的。瞧瞧眼前這人,臉還是那張臉,表情還是那副表情,黑白分明的眼眸卻漸漸染上濃烈殺意,這副天真而又邪惡的模樣,比鬼王還要可怖。
“爽了爽了,有姝大-爺我真的爽了,求求您饒了我吧,今後我再不敢來了!”感覺自己快被拍散,厲鬼流出兩行血淚。都說老實人惹不得,這話果然沒錯,平時不聲不響,狠起來真要了卿命!
“饒你?你何曾饒我?”有姝語氣平淡,下手卻更毒辣。兩隻小鬼嗷嗚叫著,已將厲鬼的雙-腿吃完,如今正纏在他腰間。
恰在此時,一聲雄渾佛音忽然響起,震得兩隻小鬼抱頭哀嚎,有姝也不自覺松了鬆手。道行被毀掉大半的厲鬼連忙掙脫他們轄制,沒入地底逃了。
“你們也走。”看清來人,有姝立即下令。
兩隻小鬼道了聲“大人小心”,隨即也鑽入地下,向遠處遁去。
“有姝施主,菩提寺乃佛門淨地,不歡迎縱鬼行兇之徒。明日貧僧便會開壇做法,為王施主驅除邪崇,還請施主儘早離去。”玄明法師跺了跺手裡的紫金法杖,表情很是不悅。
有姝不答,只定定看著他腳邊,那裡蹲著一名渾身赤-裸、遍體鱗傷的小沙彌,圓溜溜的腦袋、圓溜溜的眼睛,再配上藕節般白-嫩的小身子,看上去可愛極了。他正拽著和尚下擺,一聲接一聲地喚著師父,只可惜他已經死了,他的師父什麼都聽不見。
有姝擰了擰眉,問道,“你能看見鬼怪嗎?”
玄明法師臉色越發嚴苛,以為少年有意顧左右而言他,沉聲道,“貧僧不沾邪物,自是看不見鬼怪。”他之所以能找到這裡,靠得是手裡的法杖。此法杖曾受菩提寺歷代高僧加持,可驅邪,亦可除魔。
有姝點頭,再問,“你明天要為王天佑開壇做法?”
“正是。貧僧不管你與王家有什麼恩怨,只但願你能放下一切,回頭是岸。”佛教是大明皇朝的國教,上至皇親貴族,下至平民百姓,大多篤信此教。而作為大明皇朝最具威望的法師之一,玄明具有十分超然的地位。他游走於上層社會與下層民眾之間,四處弘揚佛法,自然知曉很多秘聞。少年與王家的關係,他心裡清楚,卻一直秘而不宣。
但現在不同了,少年竟動用鬼魅手段在他的寺廟內害人,他就有責任將他驅逐。
“我沒想害王天佑,是他自己害了自己。你是個和尚,本該慈悲為懷,為什麼要縱容一個壞人?”有姝很困惑。
“佛曰眾生平等,萬物有靈。這世間本就沒有好人與壞人之分,在貧僧眼中,所有人都是一樣的,能救則救。地藏菩薩投身地獄普渡一切罪苦眾生,貧僧做得遠不及也。”話落,玄明雙手合十念了一句佛。
這原來是個聖父。有姝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用同情的目光朝他腳邊流著血淚喊師父的小沙彌看去。
“你既然要救王天佑,那便救吧。我還是那句話,我並未害他,是他自己害了自己。等你明日做完法事,我自會離開。”有姝略一點頭,信步而去。
因對方是三皇子的義弟,玄明法師也不打算多做為難,退開兩步低聲念佛。緊緊拽著他衣擺的小沙彌又喊了兩聲師父,見他無動於衷,也跟著消失了。
有姝走出去沒多遠,就見兩隻小鬼從地底鑽出來,遺憾道,“大人,我們跟丟了。不過您放心,下回他再來,我們保管撕了他。”
“無事,我自己來撕。”有姝淡淡擺手。
一人兩鬼溜溜達達往西跨院走去,身後不遠不近地跟著那小沙彌。小沙彌死時才三四歲,大約從小接受佛法薰陶的緣故,雖然生前曾飽受折磨,怨氣卻不重,只因捨不得師父和眾位師兄才遲遲不肯離去。
有姝不想收留他,遠遠沖他擺手,“你走開。”
兩隻小鬼也齜牙咧嘴地威脅,“快走,不然吃了你!”
小沙彌嚇得瑟瑟發抖,卻還不肯離去。有姝見他鍥而不捨地跟著,便快跑了兩步,小沙彌也邁著短腿疾奔;有姝停下,他也連忙停下;有姝蹲下,他也蹲下;有姝站起來,他依然跟著站起來,完全複製了對方的動作。
這是吃定我了呀!有姝抿唇,無奈道,“你想做什麼?”
“我想與師父告個別,但他看不見我。”這是小沙彌唯一的心願。從小被玄明法師養大的他,內心自是純淨剔透,連復仇的想法都沒有。
有姝能看見鬼,那是因為他精神力強悍,但如何讓旁人也看見,卻毫無頭緒。倘若把自己的精神力借一點點出去,或許是可行的,但自己的精神力不能外放,還需依靠某種媒介。有姝垂眸看著掌心,低聲道,“我試試吧,但不一定能成功。”
“多謝施主!”小沙彌雙手合十,深深鞠躬。
鬼童的隊伍又壯大了,有姝走在最前面,感覺自己像個帶孩子的保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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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跨院內,姬長夜正對著一桌素齋皺眉。他負手走到窗邊,沉聲問道,“有姝去哪兒了?”
“回主子,他一直坐在東邊那顆樹上,看王家的熱鬧。”阿大似想到什麼,輕笑了一聲。
“這麼晚還不回來,果然心野了。”姬長夜搖頭,坐回桌邊拿起碗筷,雖然語氣中帶著笑意,舌尖卻仿佛嘗到一點苦澀。十年來,這還是有姝第一次沒陪伴他吃飯,原來一個人用餐的滋味竟如此難捱,吃什麼都味同嚼蠟。
隨意用了一些齋菜,姬長夜命人撤掉碗盤,坐在桌前沉思。窗外夕陽慢慢落入山坳,並同時帶走世間光明,阿大放心不下,連忙去找有姝,阿二則走進屋內,掏出打火石點燃桌上的油燈。燈芯發出爆裂的劈啪聲,這才喚醒姬長夜神智。他揉了揉太陽穴,問道,“什麼時辰了?”
“回主子,戌時三刻。”阿二低聲回復。
“有姝還未回來?”
“沒見人影。頭一次出門遊玩,自然新鮮感十足,日後會收心的。”阿二寬慰道。
姬長夜先是點頭,片刻後又苦笑搖頭,“只怕玩著玩著,心就收不回來了。”一去不返?果真是一去不返了!思及此,他莫名惱怒,冷笑道,“去,把隔壁的房間打掃乾淨,等野小子回來,就叫他日後一個人睡。”
心知主子在賭氣,阿二忍笑道,“好的,屬下這便去收拾。”
有姝在小沙彌的指引下偷了某個花和尚藏起來的烤雞和燒酒,吃得肚子溜圓才打著飽嗝往回走,行至院中便見主子房門緊閉,燈火俱滅,已睡下了。他快走兩步去推門,卻被阿二攔住。阿大也從外面回來,見了他就一通埋怨,“跑哪兒去了,叫我好找。”
“跑去偷吃了。”有姝格外坦白,叫阿大、阿二哭笑不得。
“主子說了,日後你得一個人睡,別整天粘著他,又不是沒長大。”阿二戳了戳少年光溜溜的腦門。
有姝剛得了龍氣,又好生教訓了討債鬼,心情正前所未有的明媚,聞聽此言並不像往日那般哭鬧耍賴,而是乖巧的點頭,“好,我一個人睡。”待龍氣快消散時再去偷吸一口便可,十五歲的少年還天天跟人擠一床的確有點奇怪。
他乾脆俐落的態度叫阿大、阿二很是吃驚,等人推門進去又落了鎖才堪堪回神,心道果然長大了。
姬長夜並未就寢,而是站在漆黑的屋內向外看,聽見幾人的對話,眸色飛快暗了暗。
許久之後,阿二輕手輕腳入門,笑道,“回主子,有姝既不吵也不鬧,乖巧得緊,這會兒大約已經睡熟了。日後咱們去了荊州,總算不用日日替他掛心。”
姬長夜沉默良久才吐出一口氣,心中卻並無鬆快之意,反倒更為沉重。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麼了,無法拽緊卻又更無法放手,有姝越是乖順地循著他的計畫走,他就越是不安。
☆、第25章 四十千
耳邊少了有姝清淺綿長的呼吸聲,姬長夜輾轉反側了大半夜都沒睡著,第二日起床,眼下烏青一片。有姝獨佔一張大床,手腳想怎麼伸展就怎麼伸展,自然睡得很香甜,白-皙的皮膚泛出健康的紅暈,看上去神采奕奕。
“昨晚睡得好嗎?”姬長夜狀似不經意地問。
“睡得很好,床很大,可以到處打滾。”有姝一面點頭一面往嘴裡塞香菇餃子。
姬長夜“嗯”了一聲,本就有些陰沉的面色越發顯得難看,試探道,“既然睡得好,今後都得一個人睡,能習慣嗎?”
有姝頓時猶豫了,訥訥道,“一時新鮮沒覺著如何,過幾天新鮮感消退了,我肯定會不習慣。我能不能隔三差五回來陪陪主子?”等這口龍氣消散,主子卻不讓他爬床,那該如何是好?所以話不能說死,得給自己留點餘地。
姬長夜陰沉的面色略微舒緩,擰緊的眉頭也鬆開些許,唇角上-翹露出點笑模樣,“我還當你玩野了,早將我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不會忘了主子。”有姝咽下口中的食物,認真點頭。救命之恩自然沒齒難忘。
姬長夜這才滿意,用筷子敲了敲他額頭,笑道,“算你小子有良心,好了,快吃飯吧。”淤積了整整一晚的窒悶感終於盡數消散,他頻頻給少年夾菜,自己也多喝了兩碗粥。
早膳剛用完,院外便傳來鑼鼓聲,並伴有嘈雜的喧嘩,仿佛菩提寺內一下湧-入許多人。姬長夜正捏著帕子替有姝擦嘴,聞聽動靜略一皺眉,吩咐道,“可是玄明大師在做法事?阿大、阿二,出去看看。”
二人領命而去,片刻後帶來確切消息,“回主子,確是東院那邊在做法事,王象乾和王老太爺來了,蕭貴妃母家、太子府、衛國公府、林府、方府……均遣了人來旁觀。”
有姝眼睛亮了亮,偷偷拉扯主子衣擺,無聲表達自己想去看戲的心願。三隻小鬼站在院外沖他招手,表情也很急迫。
一旦與少年待在一起,姬長夜自然而然就把疏遠對方的念頭忘到腦後。連續照顧一個人十年,這份感情早已成為他的一部分,哪怕心裡想得再通透,臨到決絕放手時依然會捨不得。只是現在的他還未曾感受到那種將自己的一部分強行分離的切膚之痛罷了。
他習慣性地握住少年手腕,笑道,“走,我們也去湊個熱鬧。”跨出院門,看見敲著木魚來往穿行的僧人,又搖頭喟歎,“王天佑那人不值得救,玄明大師定然會後悔。”
有姝搖了搖他手臂,問道,“主子,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他也料想玄明法師會後悔,而且是極其後悔。
“佛曰不可說。”姬長夜將食指抵在少年柔軟的唇-瓣上,笑容詭秘。
有姝撅了撅嘴,看上去像是在親吻這根手指。姬長夜立刻將指尖收回,攏在袖中反復揉搓,直過了好一會兒才將皮膚上那團看不見的火焰搓滅。
兩人來到大雄寶殿,就見王天佑身穿袈裟盤坐在一盞紫銅蓮臺上,裸-露在外的皮膚寫滿殷-紅的梵文。他仿佛有些不安,正扭著屁-股動來動去,一雙爬滿血絲的眼睛在人群中掃視。所有被他看過的人,都覺得仿佛有一隻粘膩冰冷的毒蛇在身上游走,汗毛紛紛豎了起來。
“果真是中邪了吧?王公子平日可不是這樣的。”不知誰嘀咕一句,立刻引來許多附和。
王家人聞聽此言甚是滿意。連玄明法師都說他家天佑是中了邪,之前輕薄安華郡主的行為便能一筆帶過,女兒的婚事也保住了。
太子府的屬官原本有些不信,定定看了半晌後也露出駭色,心道這模樣十成十是中邪了,安華郡主那裡也得請和尚念幾天經文才好,追究事主的心反而淡了。
玄明法師與眾位僧人圍繞蓮台而坐,面前俱擺放著一個木魚。日頭高升,陽光普照,法壇中央的王天佑漸漸安靜下來,玄明法師這才睜開雙眼,一面敲擊木魚一面吟誦經文。
第一段經文過後,其餘僧人也慢慢加入,嫋嫋梵音在寺廟上空回蕩,令人耳目一清,心生肅然。前來旁觀的各路人馬趕緊找了個空地跪下,要麼閉目祈禱,要麼念念有詞,一心以為在浩瀚佛法地普照下,王天佑定然能恢復神智。
但所有人都想錯了,王天佑非但沒找回神智,反倒被連綿不絕的梵音弄得情緒暴躁。他開始頻頻挪動,盤起的雙腳抻直,吊在蓮台邊緣,雙手用力擦拭皮膚上的梵文,一副極其不耐的樣子。
有姝與主子坐在最角落的位置旁觀,三隻小鬼懼怕姬長夜,只得遠遠站著。
“佛法已經渡化不了他了。”姬長夜搖頭冷笑,複又看向身邊的少年,語氣中滿是溫柔與自豪,“還是我家的有姝最乖巧。王家人日後必然悔之莫及。”
“我不稀罕他們的悔意,我有主子就夠了。”有姝適時拍個馬屁。
若非場合不對,姬長夜當真會笑出聲來。這樣甜蜜的話語,他已經許久未曾聽過,一時間竟覺得回味無窮。
兩人躲在角落竊竊私語,法壇上卻發生了變故。只見王天佑眼睛越來越紅,臉色越來越黑,抹掉身上的梵文後站起來,又是跳腳又是怒駡,“放開我,狗-娘養的,你們竟敢把我鎖住!爹,砍了這幫禿驢,統統砍了!”
原來,為了防止他在法事中入魔,玄明讓人在他腳踝上系了兩根鐵鍊,與蓮台底座綁在一起。他現在只能在方寸之間挪動,像只負傷的困獸。
王象乾被兒子狂妄的話語弄得十分尷尬,頻頻作揖向眾人告罪,而和尚們卻無動於衷,依然誦經不停。
“這鬼怪真是厲害,竟連《降魔經》都壓不住!”不知誰喟歎一聲。
“是啊是啊,二十年前我曾親眼見過玄明大師為長公主驅邪,聽說那還是只鬼王,卻也沒有附在王公子身上這只厲害。當時經文才念了一刻鐘,鬼王就化為青煙消散了。”有人低聲附和。
“你說他究竟怎麼把這只鬼物招來的?”
“誰知道呢。我只怕連玄明大師都對付不了他,反倒連累了我們。”
這樣一說,眾人紛紛膽怯,四處望瞭望,想找個空位溜出去。恰在此時,玄明法師睜開雙眼,行至蓮台旁,將紫金法杖抵在王天佑額頭,輕輕吟誦咒語。這柄法杖乃鎮寺之寶,可誅滅世間一切妖魔鬼怪,它的擁有者,無一不是得道高僧。然而列數往事,卻從未有人在驅邪時動用過它,蓋因它威能太大,有傷天和。
故此,民間才傳出這樣的流言——在紫金法杖面前,連閻王也要讓道。
但眼下,被法杖抵住的王天佑非但沒駭得瑟瑟發抖,恢復神智,反倒更為暴躁。他一把推開玄明法師,高聲叫駡,“老禿驢,快給老子滾開。你喜歡念經是吧?行,換小沙彌上來給老子念,越年幼越嬌-嫩越好。他們念經老子最喜歡,十天八天也聽不膩。對了,老子最喜歡的小沙彌在哪兒?快把他找來,長富,長富,去把他抱過來,他就在我床底下,用冰塊鎮著呢。”
長富是王天佑的小廝,這會兒也混在人群中,聽見這話嚇得癱軟在地,哭喊道,“少爺您魔障了,哪裡有什麼小沙彌。”
圍觀眾人只當王天佑被攝了心神胡言亂語,玄明法師和眾位僧人卻齊齊停下誦經,用驚駭而又不可置信的目光朝他看去。
“你方才說小沙彌,什麼小沙彌?”玄明法師的聲音微微發顫。圍坐在法壇四周的弟子們也接二連三站起來,神情可怖。
隱在人後的姬長夜搖頭長歎,“大師昨日托我尋找他失蹤的徒兒,卻原來已遭了毒手。”他面上悲天憫人,實則在玄明開口的一瞬間就已猜到小沙彌結局如何,而罪魁禍首又是哪個,卻為了徹底扳倒王象乾,一直秘而不宣。為了保證有姝的安全,也為了打破各方平衡,他一直派人盯著王家,自然知道王家人的秉性與一舉一動。目下,事情爆發的經過與他原本的計畫有些出入,但效果卻更佳。
有姝也是個知道內情的,忍不住回頭看向小沙彌。
小沙彌飄到玄明法師身邊,連連叫著師父,邊叫邊流下兩行血淚。但在場眾人除了少年,誰也看不見這淒慘的一幕。
玄明法師還在質問王天佑,卻換來對方無情的嘲諷,“小沙彌就是你的乖徒兒妙塵啊,我來的第一天就把他的滋味嘗遍了。不愧為玄明大師的關門弟子,果然養得細皮嫩-肉,吃進嘴裡還有一股檀香與奶香混合的甜味兒呢,哈哈哈哈……”
王天佑高舉雙臂倡狂大笑,王家人卻面如死灰。王象乾略一擺手,便有幾名侍衛擠開人群朝東跨院溜去,想先行查看一番。好在玄明法師及早回神,厲聲呵斥,“所有人都站在原地不許動!尤其是王大人一家!”他雙目冒火,臉色鐵青,可見已瀕臨失控的邊緣。
很快便有數十名武僧將王家人團團圍住,又有幾名僧人疾步朝後院跑。
場上除了王天佑刺耳的狂笑,再無半點聲響。菩提寺的僧人慢慢站在一處,逼視王家眾人,劍拔弩張的局面一觸即發。姬長夜卻很是悠然,將少年拉入懷中抱牢,安撫性地拍了拍他脊背。
☆、第26章 四十千
妙塵乃玄明法師的關門弟子,由於體弱,還在繈褓中時就被家人拋棄。外出雲遊的玄明法師聞聽啼哭聲將他從路邊的草叢裡撿起,從此帶在身邊撫養,還想盡辦法為他醫治身體,名為師徒,感情卻猶勝父子。菩提寺內的僧人也十分喜歡這個乖巧懂事的孩子。
他連續失蹤三四天,大家自是心憂如焚,沒日沒夜的在山中搜尋,生怕他貪玩被野獸叼走。玄明法師更捨下臉面向前來禮佛的貴人求助,以期早日把小徒兒找回來。哪料到小徒兒並非走丟,而是遭了毒手。
看見被一名武僧抱到跟前的冰冷軀體,玄明法師腦子一片空白,旁觀眾人也都嚇傻了眼。孩童赤-裸而青紫的身體遍佈各種掐痕、勒痕、刀傷、鞭傷,甚至於牙印,脖頸處更是被咬穿一個血肉模糊的窟窿,其慘狀令人不敢直視,而且不難想像他生前曾遭受過怎樣殘酷的對待。
玄明只看了一眼就搖搖晃晃似要暈倒。
抱著屍體的武僧咬牙切齒,面目猙獰,顯然已恨到極致,哽咽道,“回師父,小師弟的確躺在王公子床下,用石灰和冰塊鎮著,看樣子,看樣子已經死去三四天了。”
玄明法師終於站立不住,將法杖用力杵在地上以支撐身體,然後伸手去抱小徒弟,蒼白乾枯的嘴唇張了張,似乎是在叫“妙塵”,喉嚨裡卻只能發出毫無意義的,悲傷到極致的低鳴。
“師父,我在這兒,妙塵在這兒,您別傷心,您別哭……”已變成鬼魂的小沙彌一下一下拉扯師父衣擺,卻屢屢握到一團空氣。人鬼殊途,他與玄明法師再無見面的可能。
無法之下,他只得眼淚汪汪的朝人群外的少年看去。
有姝心中隱有觸動,想上前卻被主子抱得更牢。
如今,眾人已紛紛回神,女眷們尖叫逃走,男客們心生退意,偏玄明法師動了真怒,揮手讓武僧將法壇圍住,不讓任何人離開,且對王家人虎視眈眈,仿佛隨時都會大打出手。這種時候,唯一沒被牽連的姬長夜自然不會讓少年跑去湊熱鬧。
王象乾萬萬沒料到情況會急轉直下,但他畢竟身居高位多年,很快就平復心緒,辯解道,“僅憑一具屍體,如何能夠證明此事是我兒所為,更何況我兒被妖邪迷惑,同樣深受其害。寺內人多手雜,指不定是誰栽贓嫁禍,還請大師明察,在下也會告知官府,讓他們找出真凶。”
玄明法師曾為長公主驅邪;曾為當今聖上加冠;更主持過先帝的葬禮,地位堪稱“國師”,莫說封疆大吏,便是皇親國戚也得對他禮讓三分。故此,王象乾絲毫不敢拿大,擺手讓侍衛放下武器,以免與菩提寺的僧人發生衝突。
匆忙間,他銳利如刀的視線在三皇子與少年身上掃過,顯然認為這是某些人布好的局。一切都發生的那般湊巧,而且目標明確,若說背後無人操控,他絕不相信。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在自己面前乖巧懂事、才華橫溢的兒子,私底下竟奸同鬼蜮,行若狐鼠。當然,他對此並不介意,畢竟他自己的行為準則就是“無毒不丈夫”,但若是早知道內情,定然不會像現在這般大義凜然,危而不懼。
他不懼,林氏和王君夕卻嚇得瑟瑟發抖。近些年,直接或間接死在王天佑手裡的幼童兩個巴掌都數不過來,她們仗著王家勢大,行-事並不如何隱秘,要想找出一二罪證實在太過容易。府裡,除了不問內宅之事的王象乾和王老太爺,大概沒有人不知道內情。
如今,王象乾竟直言要告官,這不是在自尋死路嗎?母女兩互相攙扶著,以免當場暈倒。
王老夫人也露出憂懼之色,幾次開口卻未曾發聲,到底不敢當場揭破此事。罷了,讓官府介入也好,吾兒乃兵部尚書,隨便找個替罪羊應是易如反掌。思及此,她轉眼朝人群後的少年看去,目中劃過縷縷暗芒。
母子同心,王象乾也回過頭盯視有姝,表情非常陰毒,且周身彌漫著殺意。他本就認為此事乃有姝借三皇子的手向王家復仇,故此,便是官府找不到證據,也會想辦法要了有姝的命。已對外宣稱暴斃的嫡子忽然回來,還投靠了太子的政敵,這樣大一個把柄,他自然要料理乾淨。
想到不知去了哪兒的宋氏,王象乾目中殺意更甚。這母子倆果然都是禍害!
“她想讓我頂罪,他想殺了我。”有姝對旁人散發的惡意十分敏感,僅一個眼神就知道王老夫人和便宜父親在思慮什麼。他伸出指尖在二人身上點了點,已打定主意要毀了王家。他素來便是如此:你不惹我,我也不惹你;你惹了我,我直接要你的命。
“莫怕,不出半月,王家便會分崩離析。”姬長夜也不是善茬,早已為王家設定了同樣的結局。他輕輕拍了拍少年略微冰冷的臉頰,以示安慰。
有姝點頭,輕聲道,“我不怕,我想過去跟玄明法師說幾句話。”
“說什麼?”姬長夜垂眸追問。
有姝不答,掰開主子雙臂,快速跑了過去。
場中亂局已被武僧控制住。女眷們或低頭、或捂臉、或轉身、或抱在一起瑟瑟發抖,無人敢朝摟著屍體神情悲切的玄明法師看上一眼。王象乾緩步上前,低聲說著什麼。太子府的屬官和蕭貴妃派來的內侍也都圍過去出言勸解。
玄明法師脫掉袈裟為徒兒遮體,口裡念著《度亡經》,對旁人不予理會。
蓮臺上的王天佑已被王家的侍衛捂住嘴巴,反剪雙手,免得他再胡言亂語,癲狂失態。目下,雖然還能用“中邪”的藉口開脫罪名,但調戲安華郡主與殺人藏屍的性質已大為不同,便是再如何事出有因、神智被控,前途和名聲也都毀了。
王象乾心內暗恨,看見遠遠跑來的少年,臉色立即陰沉下來。接到母親信函時他就該派人把這孽畜殺掉,豈能由著他興風作浪。
有姝卻對他毫不在意,目不斜視的走到玄明法師身邊,低語,“有人想與你告個別。”話落彎腰,將充滿蓬勃精神力的右手掌心覆蓋在玄明雙眼之上。
玄明正在念經,並無防備,只覺眼皮一熱,就見早已死去多時的徒兒竟蹲在自己身邊,臉上流淌著兩行血淚,一聲一聲喊著“師父”。他穿著一件款式怪異的短袖衣衫,將累累傷痕蓋住,一隻手頻頻擦淚,一隻手眷戀不舍的捏著自己衣擺。
玄明看看懷中冰冷的屍體,又看看腳邊哀泣的幼童,一時間竟呆住了。他篤信鬼神,然而親眼看見卻還是第一次。
“妙塵,是你嗎妙塵?”他伸出手去撫幼童臉頰,卻只觸到一團空氣。
“師父,是我。”小沙彌破涕為笑,虛握住師父指尖,輕輕搖了搖。他跪下沖師父磕了一個頭,又向站在四周的僧人們磕了一個頭,徐徐道,“感謝師父的養育之恩,感謝師叔師侄、師兄師弟們的照拂之恩,妙塵去了。”
眼見徒兒身體漸漸變得淺淡透明,玄明法師終於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一面伸手去挽留,一面急問,“徒兒,究竟是誰害你?”王象乾那些意有所指的話影響了他的判斷,而且有姝的確有能力驅使厲鬼,他要想殺害徒兒並嫁禍王天佑並非難事。但眼下,他卻不敢肯定了。
他不傻,自然知道徒兒能現身話別,乃是有姝相助。但憑這一點,有姝就絕不可能是兇手。
小沙彌露出恐懼的神色,快速跑到少年身後藏起來,只探出半個光溜溜的腦袋,然後才顫巍巍的伸出手,朝蓮臺上被人摁住的王天佑指去,“師父,是他害我。”
玄明頓時赤目圓睜,順著徒兒的指尖看過去。
與此同時,小沙彌的魂魄終於快要散盡,在消失之前,他重重給少年磕了一個頭,飄渺的嗓音似在天邊又似在耳畔,“感謝恩人了卻妙塵最後一個心願,妙塵來世定當報答。”
待玄明聞言轉頭,小小的身影早已徹底不見。他踉蹌起身,倉皇四顧,確定徒兒果真去了,這才老淚縱橫,悲態盡顯。
旁人不敢靠近屍體,故而並未聽見兩人在說些什麼,只以為少年替玄明擦了一把眼淚。而玄明觸景傷情,失了理智,目下有些魔怔。幾名僧人知道師父最疼的就是妙塵,見他竟產生了幻覺,對著空氣大叫妙塵法號,連忙上前攙扶安慰。
有姝悄然退離,目光與不遠處的王象乾碰了個正著。素來表情淡漠的少年竟眯了眯眼,露出殺氣昭彰的表情。
王象乾緩緩勾唇,笑容冰冷而又輕蔑。在他看來,少年不過是只螻蟻,輕易就能捏死,便是投靠了三皇子又如何,對方尚且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又能護他到幾時?
姬長夜將父子兩的交鋒盡收眼底,面上不顯,心中卻也戾氣翻湧、殺念騰騰。
上京的天,要變了……
☆、第27章 四十千
在徒兒憑空消失之後,玄明終於被巨大的悲痛擊倒,圍繞法壇踉蹌而行,老淚縱橫。有姝經由掌心輸入他瞳孔內的精神力還未散去,故而現在的菩提寺,已是另一番模樣。
他用木然的表情朝臺階下看去,四周站滿了人,莫不是上京最為顯赫的貴族,或高高在上,或雍容爾雅,或矜持穩重。他們穿著最光鮮靚麗的衣物,戴著最精緻昂貴的飾品,看上去那般道貌岸然。
玄明雖然心懷寬廣,樂善好義,卻也並不是那等不諳世事,只知苦修的愚人。他體會過世態炎涼,自然也明白人心險惡。從前的他總以拯救世人為己任,無論好人壞人,只要陷於危難,都樂意伸出援手,蓋因他相信人性本善,亦相信犯過錯的人總有迷途知返的一天。
然而現在的他,對曾經的自己所抱持的理念卻產生了深刻地懷疑。只見台下眾人,除了年幼的孩童,幾乎每一個身後都依附著一隻冤魂。他們面目猙獰,神情怨毒,或吱吱格格磨著牙齒,或嘰嘰咕咕連連冷笑,或伸出利爪挖腦掏心。然而他們的仇人均出身不凡,祥雲繞頂,僅憑那點微薄怨氣,根本奈何不了對方。在長久的等待中,他們的結局往往只有一個,那就是魂飛魄散,永不輪回。
眾多冤魂彙聚在一起,形成一團又一團濃重的黑霧,遠遠看去,曾經佛光普照、幽靜聖潔的菩提寺,竟變成了鬼氣森森的修羅場。尤其是那王象乾,背後竟依附著一隻兩丈高的千面鬼,每一張面孔都扭曲著,咆哮著,嘶吼著,一聲又一聲“還我命來”回蕩在法壇上空,似地獄重現。
玄明不難想像,這些人,必然為王象乾所殺,他造的孽,足已令他下十八層地獄。有這樣的父親,王天佑又豈是善茬?
玄明回過頭,看向蓮臺上的罪魁禍首,毫不意外,對方身邊也出現兩隻小鬼,其遍體鱗傷,血淚斑斑的模樣比之妙塵更為淒慘。由此可見,王天佑早已嗜殺成性,罪不容誅。這樣的人,果真有渡化的可能?果真能棄惡揚善?他壓根沒有中邪,所作所為均出自本性,又如何能改過自新?
若是救了他,我的徒兒妙塵又該如何瞑目?玄明抱緊懷中的小身體,淒然而笑,“身體有損可以醫治,德行有虧可以修正,然而人心若是壞了,又豈能靠念幾句經文得到彌補?貧僧道行淺薄,能渡人,卻渡不了魔,令公子已經成魔,還請王大人另請高明吧。”
說這話時,他自始至終垂著頭,不去看臺下眾人,更不去看籠罩在黑沉鬼氣中的王象乾。他原以為自己能渡盡世間一切苦厄,卻沒料到頭來,反而是世間醜惡先一步將他擊垮。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終究只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而非大慈大悲的菩薩,做不到無怨無尤、一視同仁。
他抱著徒兒的屍體,一步一步走下臺階,臨到門口時忽然轉頭看向有姝和姬長夜,露出些許欣慰的笑容。與淹沒在陰森鬼氣中的勳貴們相比,唯獨這兩人最是乾淨,金色陽光灑落在他們四周,越發顯得那處璀璨而又剔透,溫暖而又光明。
這大約是菩提寺最後一塊淨土了。思及此,玄明法師沖兩人略一點頭,隨即毅然決然走了出去,“眾弟子聽令,隨本座即刻前往上京敲登聞鼓,以求聖裁。”
“弟子得令!”菩提寺三百僧人齊齊回應,聲勢震天。
不過片刻功夫,原本人頭攢動的寺廟就已空了大半,唯餘前來旁觀法事的香客們面面相覷,不知所措,其中又以王家人臉色最為難看。王象乾信誓旦旦要告官,並非對兒子的品行深信不疑,而是在大理寺、刑部、督察院都有人脈,可以將事態牢牢掌控在手心,更可以借機除掉某些障礙。
但目下,玄明法師竟帶著妙塵的屍體直接去敲登聞鼓,請求聖裁,不說他在大明皇朝所擁有的獨一無二的地位,便是上京千千萬萬的信徒,也不會放過殺人兇手。他有意將事情鬧得人盡皆知,以達到嚴禁任何有牽連的人插手的目的,可見並不相信王家的說辭。況且他還口口聲聲斷言王天佑已經入魔,無法渡化,便是故意截斷王天佑的退路。
試問國師口中的“人魔”如何參加科舉,如何入仕,如何位極人臣?他面上不顯,行止間卻已展露出對王家的懷疑和仇視。王家雖然在太子跟前有些臉面,卻並非不可替代。太子地位穩固,聖眷優渥,想抬舉誰便抬舉誰,想打壓誰就打壓誰,根本無需顧慮。之前王家就已得罪了安華郡主,現在又與玄明法師結下死仇,太子會站在哪一邊,已是不言自明。
思及此,王象乾不由沉下面色。他轉回頭盯視有姝,漆黑瞳仁中翻-攪著滔天殺意,竟是認定此前的一切都是有姝所為。
“把這孽子帶回去!”他不好發作,只擺了擺手,讓侍衛將王天佑抬下,然後帶著家眷即刻返京,想要趕在玄明法師敲響登聞鼓之前主動入宮請罪。兒子的前程可以斷送,但他的仕途絕不能毀掉。
眨眼功夫又走了一大-波人,菩提寺終於恢復了先前的幽靜。有姝原本想問問玄明法師,自己輸過去的精神力能維持多久,卻沒料他會那般決絕,直接帶著屍體走了。
罷,日後總能碰面的。小小歎了一口氣,他快步跑到主子身邊,習慣性地去摟對方腰-肢。玄明法師看見的一切,他自然也能看見。這個鬼怪橫行的世界,比之末世更為兇險,至少喪屍是有形之物,可以用盡手段抹殺,而鬼魂卻無形無跡、無蹤無影,連觸碰都不能,又何談反抗?
若非僥倖與主子相遇,並得到他庇護,有姝相信自己早已變成一縷冤魂、一抹塵埃。在這兇險萬分的修羅場內,主子是他唯一的生機,也是唯一的淨土,叫他如何不眷戀?
心中千回百轉,有姝將臉頰貼在青年背上,微微勾了勾唇。
姬長夜看不見少年的表情,也猜不透他的所思所想,卻能通過他不斷收緊的手臂,感知到這份濃濃的眷戀。他既覺得左右為難,又隱約有些竊喜,隨即悚然一驚,將莫名湧現的喜悅之情壓入心底,刻意遺忘。
輕輕拍了拍少年手背,他澀聲道,“有姝莫怕,我在這裡。”只要我在一天,便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有姝搖頭,悶聲道,“我不怕。”只要有你在,我什麼都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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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明法師與王象乾相繼回京,京中佈局怕是要變一變,姬長夜不敢耽誤,立刻帶領眾人下山。他的行色匆匆並未引起旁人懷疑,發生那等駭人聽聞的事,誰家都不想在菩提寺多待,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細軟,火燒屁-股一般跑了。
回京後,姬長夜忽然忙碌起來,常常三五天不見人影,兩隻小鬼為了報仇,也跟著王天佑回了王家。有姝不得不感歎自己運氣好,在關鍵時刻得知了吸收龍氣的辦法,否則現在早已被厲鬼分食了。
王象乾如今忙著為兒子善後,脫不開身,但有姝卻一時一刻也忘不了對方看向自己時殺氣騰騰的目光。與其等著對方暗害,不如先下手為強,他想了想,決定先把王象乾幹掉。
這日,趁主子外出辦事的間隙,他讓兩隻小鬼將附著在王象乾背上的千面鬼帶來。兩隻小鬼得他兩滴鮮血餵養,道行早已超出兩百年不止,千面鬼雖為千萬冤魂互相融合吞噬所化,戾氣極重,卻也不是小鬼們的對手,輕易就被拎入房中,摁壓在地上。
他集合了萬千怨念,只知報仇,並無清晰而獨立的思維能力。他不敢反抗小鬼,看見坐在上首的少年,忽然暴起發難,千張大嘴齊齊發出尖銳的狂嘯。有姝不躲不避,只在他襲到近前時狠狠甩出一個巴掌。
只聞“啪”的一聲脆響,千面鬼被打飛數丈,一個帶著紫色烈焰的巴掌印烙在千面鬼其中一張面頰上,而且漸漸燎原擴散。他頓時氣焰全消,哀嚎著朝地底鑽去,卻被兩隻小鬼拽住腳踝,硬生生扯了出來。
“嚎什麼嚎,大人有話要問你。”男童也甩了一個清脆的巴掌,將千面鬼打翻在地,隨即揮出一道陰風,將快要燒盡的那張面孔割掉。
丟失一張面孔,千面鬼果然老實很多,將自己蜷成一個球,躲在房梁上瑟瑟發抖。這凡人小小年紀,竟比厲鬼還可怕。
有姝上前幾步,仰首說道,“想不想報仇?”話音剛落,他才發覺自己最近仿佛很喜歡問這句話。
兩隻小鬼知道他與王家的糾葛,立即懇切開口,“大人,您想弄死王象乾何須勞煩這只小鬼,我們便能為您辦妥。”
“冤有頭債有主,你們只管對付王天佑,待大仇得報、心願已了,便轉世投胎去吧,無需受我轄制,更無需為我妄造殺孽。”有姝不喜歡驅使鬼奴,他更願意他們像小沙彌那樣,安安心心的離開塵世。他不虧欠別人,也不會讓別人虧欠自己。
兩隻小鬼淚意湧動,感懷于心,越發想為少年肝腦塗地,正欲再表忠心,梁上的千面鬼甕聲甕氣地搶白道,“想,想報仇!”死了都想拉王象乾下地獄!
千萬回音在屋內回蕩,有如雷霆灌耳。兩隻小鬼略顯不適,有姝卻全不受影響,反倒翹了翹唇角,招手道,“那便過來與我做個交易。”
☆、第28章 四十千
千面鬼猶豫了許久才飛下房梁,卻不敢靠近少年,只遠遠躲在牆角,問道,“做什麼交易?”
“憑你的道行,能弄死王象乾嗎?”有姝不答反問。
籠罩在千面鬼周身的黑霧開始翻湧,可見他心情很不平靜,吭哧了半晌才狼狽道,“我雖然戾氣極重,但王象乾卻上過戰場,當過將軍,屠戮過萬萬人,比我更為兇惡。我只能跟著他,偶爾令他做個噩夢,若要殺他卻是不能。”
有姝頷首,呢喃道,“都說鬼怕惡人,這話果然不假。難怪王象乾欠的債,那厲鬼不去找他討要,偏要纏著我。世人都愛捏軟柿子,連鬼也一樣。”話落,他咬破指尖,逼出一滴鮮血,繼續道,“我予你一滴血,你幫我殺了王象乾,這個交易幹不幹?”
世外之人的血肉對鬼怪而言不啻於人參果,千面鬼一聞到這股濃郁的香味,周身戾氣就開始暴湧。一千個腦袋並未讓他變得聰明,反倒令他失去了獨立思考的能力。他很快就把之前的慘狀忘到九霄雲外,張牙舞爪的撲上去。
有姝抬起手,再次甩了一個巴掌。兩隻小鬼氣急,避開燃燒的紫色火焰,去啃噬千面鬼的戾氣。屋內響起一陣慘嚎,直過了小片刻才平靜下來。
又被割掉一張臉龐的千面鬼終於老實了,盯著少年指尖的血珠,甕聲甕氣地道,“幹幹幹,之前的交易我-幹了!”
拿自己的鮮血做交易,有姝必然要承擔很大的風險。但有主子在,他也不懼,當即便把指尖上的血珠彈入千面鬼口中,將他打發走。得了百年道行,本就身高兩丈的厲鬼忽然又躥高幾米,尖嘯著從門縫鑽了出去,可見報仇心切。
兩隻小鬼不放心他,立即跟上,不約而同的打定主意:若是對方不聽話,待王象乾死後便將之吃掉,免得給大人留下禍患。
屋內安靜下來,有姝盯著自己掌心,若有所思。他甩了千面鬼兩巴掌,第一個巴掌火焰騰騰,第二個巴掌卻只冒出幾顆火星,可見體內的龍氣已快消失殆盡,數一數日子,竟只維持了半月不到。
“看來今晚又得吸一次龍氣。”他一面喃喃自語,一面拿起糕點小口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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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姬長夜已與有姝分房而睡,又由於京中局勢生變,常常忙到半夜才回府。這日,他踏著月色走入院落,就見自己屋內亮著一豆燭火,在夏日熏風中左右搖曳,忽明忽暗。
“怎的有姝還未入睡?”他嘴角微微上揚,忍不住快走兩步。想當初,兩人寄住在開元寺時,有姝也是這般,在屋內點著燭火靜候,不管多晚,入門時總會道一句“你回來啦”,那感覺說不出的暖心。
然而這樣的待遇,姬長夜已經很久未曾體會。平時未曾深想,只心間繚繞著淡淡的悵然若失之感,及至現在才猛然發覺,原來缺失的那一塊竟在這裡。
他輕輕推開房門,就見少年披著一件外袍,趴在桌上睡得香甜,不知夢見什麼,粉色薄唇一張一合,舌尖時而探出時而蠕動,將晶亮的唾液帶出少許,模樣看上去傻極了。
“定然又在夢裡大快朵頤。”姬長夜搖頭失笑,一面上前為少年擦拭唾液,一面小心翼翼的將他抱到床-上,蓋好被子。
感覺身體懸空,複又掉落,有姝立刻睜開雙眼,朦朧中看見一道修長人影,正垂首凝望自己,由於背光,看不見表情,唯獨一雙眼眸透出深不見底的情緒。
“主子,你回來了?”他雙手捏成拳頭,用力去揉眼睛。
“告訴過你多少回,別這樣揉眼睛。”姬長夜將他兩隻手拉開,然後坐在床沿,徐徐開口,“倒一杯水過來。”
這話卻不是對有姝說的,而是吩咐站在門口的阿大與阿二。阿大立即倒了一杯涼茶,雙手奉上。姬長夜接過後喂到少年嘴邊,一隻手放在對方下顎,免得沾濕衣襟。
有姝抿了一小口,舔舔乾裂的唇-瓣,接著又抿一小口,直抿了老半天才把一杯水喝完。
姬長夜半點也不覺得厭煩,反而直勾勾地盯著少年,不知在想些什麼。
有姝喝完茶水,見青年許久不動,忍不住拽了拽對方衣角,“主子,你怎麼才回來?”
“朝中有事。”姬長夜撫摸少年順滑的髮絲,徐徐道,“有姝,想知道王家的近況嗎?”
王家的大事小事,兩隻小鬼每天都會前來稟報,但有姝卻更願意聽主子述說。他往床內側挪了挪,拍打身邊的空位,“上來聊。”這是打算促膝長談的架勢。
姬長夜莞爾,簡單洗漱一番,又脫了外袍與朝靴,這才爬上-床,習慣性的將少年摟入懷中。
“玄明大師率領三百僧人在城門口靜坐,定要皇上查出結果才肯離開,來往百姓多有他的信徒,見此情景也加入進去,短短半日竟集結了上萬人,將城門堵得水泄不通。皇上盛怒,勒令三司嚴查此事,當天就大貼皇榜,徵詢線索。”說到這裡,姬長夜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
有姝十分知機,立刻越過他,先一步將茶壺取了過來,直接將壺嘴湊到青年唇邊,一面喂水一面追問,“然後呢?可有找到線索?”王象乾乃兵部尚書,又是太子心腹,應該有辦法抹平此事。
但他漏算了自家主子。姬長夜本就有意滅掉王象乾,從而將自己的人手安插-進兵部,又豈會放過這個大好機會?他早已命人買通受害幼童的親屬,讓他們只管去告發。
另一頭,安華郡主原以為王天佑是中了邪,不欲將事情鬧大,卻沒料出了妙塵被殺這件事,才知自己險些一隻腳踏入鬼門關,頓時新仇舊恨齊齊湧上,立馬入宮找蕭貴妃訴苦,引得蕭貴妃和太子深恨王家,將前來請罪的王象乾怒駡一通,攆了出去。
朝中大臣慣會審時度勢,見王象乾失了依仗便紛紛落井下石,不但彈劾他教子不嚴,還將許多陳年舊案扯出,譬如貪墨、瀆職、殘害同僚等等。
聖上耳根子軟,一面有蕭貴妃的枕頭風,一面有大臣們的舉告,很快就發下旨意,勒令王象乾停職反省。這一下,王象乾自身都難保,又哪裡有餘力去救兒子?
姬長夜將種種內情一一詳述,喟歎道,“現如今,案子已經查明,你那庶弟當真喪心病狂,不但殺害了妙塵,還活活虐死七八幼童。更甚者,其生-母與親妹也俱知情,非但不加以阻攔,還助紂為虐,四處幫他尋覓獵物。大理寺卿將情況稟明皇上,皇上發下聖旨,判王天佑革除功名永不錄用,杖責五十後流徙三千里,明日辰時就押往嶺南,此生再無可能回轉。林氏教子無方、助紂為虐,已從正妻貶為賤妾,王君夕與太子的婚事也已經取消。若是無人幫襯,王家此次必然門庭衰落,分崩離析。”
兒子女兒一夕之間全毀,自己好不容易謀奪的正妻之位也被抹除,現在的林氏是何種心情,有姝已能想像得到。似她這種連繈褓中的嬰兒都不肯放過的毒婦,並不值得同情。人在做天在看,她與兒女遭受的一切,豈非往昔作惡的報應?
有姝面無表情,腮邊的小酒窩卻陷了陷,可見心情頗佳。
姬長夜說這麼多,自然是為了取-悅懷中的少年,見此情景,忍不住伸手去戳他的小酒窩。
有姝並不躲避,反而湊過去些許,好方便青年動作。他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問道,“那王象乾呢?”
“王象乾已被罷免一切職務,禁足家中。”姬長夜眼中劃過一道精光。太子一系為了爭奪王象乾與其舊部空出的職位,如今已陷入內鬥,更讓他有了可趁之機。忙碌了半月,總算有所斬獲。
有姝點點頭,沒再追問。俗話說得好——趁人病,要人命。王象乾正處於人生的最低谷,必然氣勢頹靡,千面鬼此時動手理應十分容易。沒準兒再過不久,王家就要辦喪事了。
這樣想著,有姝終於放下心來,掩嘴打了個哈欠。
姬長夜見他犯困,忙抱著他躺平,呢喃道,“睡吧。”
有姝含糊答應,閉眼片刻又忽然清醒過來。不對,光顧著聽八卦,連正事都忘了,今晚得吸一口龍氣。他掐了掐自己大-腿,將瞌睡蟲趕走,待青年呼吸平順便悄悄爬起來,盤坐在對方身邊,一雙明亮黑眸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張優美薄唇。
“主子,主子?你睡著了嗎?”他擦掉掌心的細汗,輕聲呼喚。
姬長夜看似閉目沉眠,實則早就轉醒。這一回,他並未感到訝異,心情卻比上一次更為緊張。他幾乎立刻就猜到少年想幹些什麼,然後心臟就停止了跳動。當灼熱的鼻息越來越近,他努力告訴自己背轉身去,卻無論如何也做不到。他以為自己會拼命抗拒,但事實上,他的每一根神經,每一個毛孔,每一個閃電般劃過的念想,都在述說著渴望。
他甚至不由自主的張開嘴唇,以迎接這即將到來的親吻。
☆、第29章 四十千
有姝緊張地直冒汗,他先是側坐在青年身邊,慢慢勾頭,忽又覺得這個姿勢難以保持平衡,改成趴臥在枕頭上。嘴巴撅了撅,還差幾寸才能湊近,再上前又會壓到青年肩膀,無奈之下他再次換位,變成俯撐在對方臉頰兩旁。
“主子,主子?”他沒敢動,試探性的叫了兩聲。
姬長夜睡顏恬淡,實則藏在被子裡的雙手已經握成拳頭。有姝折騰來折騰去,他都替對方著急。他是沒聽說過“兩隻靴子”的典故,否則一定會深有同感。要親就親,叫喚什麼,把人叫醒了看你怎麼辦。
有姝等了半晌,見青年依然呼吸綿長,雙眼緊閉,這才撅起嘴巴慢慢垂頭,還不忘呢喃道歉,“主子對不住,讓我吸一口,就一口。”
姬長夜不由自主的將齒縫打開。小孩還是跟上次一樣,沒什麼技巧,像小狗一般輕輕-舔-舐嘬吸,將自己嘴裡的津-液滋滋溜溜地吸了過去,吸一會兒停頓片刻,吸一會兒又停頓片刻,仿佛沒完沒了。
然而便是這樣拙劣的吻法,卻令姬長夜差點把持不住。不知何時,他竟將自己舌尖探了出去。
有姝再次垂頭吸食時,卻碰到一根滑溜的軟物,頓時嚇得“哼哼”一聲。他立刻退開數尺,摸了摸自己嘴巴,又看了看依然睡得“死沉”的青年,臉頰像被火燒一般發起燙來。
少年粗重的呼吸聲在帳簾內回蕩,掩蓋了青年有如擂鼓的心跳。剛才那一瞬間,他也差點被這觸電般的感覺嚇得睜開眼睛。怎會如此?怎會想伸出舌尖去勾纏少年舌尖?怎會想將他摟入懷中,壓在身下?怎會想摁住他的後腦勺,讓這雙柔軟而又甜蜜的唇-瓣永不離去?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麼?
數年的忍辱負重令姬長夜養成了“泰山崩於頂而面不改色”的功力。此時此刻,他心緒已經紊亂,卻還不忘保持睡顏。
有姝卻十分失態,這會兒不只臉頰緋紅,連頭頂都快冒煙了。他顫顫巍巍地伸出手,去探青年鼻息,複又意識到什麼,連忙將手收回來輕輕拍了兩下,表情懊惱。
他一點一點挪了過去,借著窗外的月色去看主子臉龐,便見他眉頭舒展,雙目緊閉,儼然睡得很沉。
“呼……”有姝長出口氣,一面癱坐在枕頭上,一面按-揉急促跳動的心口。原以為吸龍氣很簡單,沒想到竟是個技術活。上次他壓根沒敢碰主子舌頭,這回想是得意忘形了,竟差點連同唾液一塊兒裹進自己嘴裡,雖然只輕-舔-了一下,但那滑軟的觸感當真古怪極了。
“怎麼吃起來像蒸腸粉?”緊張的情緒慢慢消退後,他忍不住發了句感歎。
同樣緊張不已的姬長夜聽見這句話一時無語,複又差點噴笑。果然是個小吃貨,這種時候也能聯想到食物。蒸腸粉,虧他想得出來!
有姝咂咂嘴,回味了片刻,這才鑽入被窩躺下,幾乎頭一粘枕就睡死過去。
聽見少年綿長而又平穩的呼吸聲,姬長夜這才睜開雙眼,側身凝望。他知道自己方才的情緒很不對勁。事實上,他所受到的驚嚇比之有姝更甚。他不明白自己何時張開的齒縫,也不清楚自己何時探出的舌尖,做出這些反應的人,仿佛是另一個姬長夜。但不可否認的是,他的內心並不如他的理智那般排斥有姝的親近。恰恰相反,他對此是渴望的,而且在某一個瞬間,這種渴望竟超出了他的掌控。
姬長夜向來是個掌控欲十分強烈的人,尤其是對自己。他不允許自己感情用事,也不允許自己展露多餘的情緒,更不允許自己為一個人神魂顛倒。哪怕現在的他,並不知道這種狀態叫做“神魂顛倒”。
輾轉反側間,窗外的月色已被薄霧般的晨曦取代,他這才頂著青黑的眼眶下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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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姝是被灌湯包子的香味熏醒的。他用最快的速度穿衣、洗臉、漱口,然後跑到外間。
“慢點跑,少不了你的。”姬長夜拉開自己身旁的椅子,談笑晏晏的模樣仿佛昨晚什麼事都未曾發生。
有姝坐定後將一個灌湯包夾入勺子,湊到唇邊咬開一個小口,滋滋溜溜地吸裡面鮮香濃郁的湯汁。他粉唇微嘟,舌尖輕掃,雙目放出愉悅的光彩,像是在享受瓊漿玉-液一般。
這副模樣,立時叫姬長夜看傻了眼。有姝偷吻他時,他都是雙目緊閉,又哪裡曉得對方是什麼表情,什麼動作。但現在,他卻知道了,原來是這樣,如此沉迷,如此惑人,如此叫他心緒難平。
他狼狽萬分的撇開視線,略微調整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後才徐徐開口,“有姝,你可曾為自己的將來打算過?”
有姝喝掉湯汁,將乾癟的包子一氣兒塞進嘴裡,含糊道,“想過。”
“想幹什麼?”姬長夜循循善誘。
“不幹什麼,就跟著主子。”有姝咽下食物,端起碗小口喝湯。
姬長夜默然,心裡忽而喜悅忽而憂慮,一時間百感交集。但他不能讓有姝沉迷下去,那樣對他,對自己,都沒有任何好處,於是繼續道,“你不能一輩子都跟著我,你既不是我的奴僕,也不是我的下屬。你是一個獨立的人,應該擁有自己的生活。你將來要娶妻、生子,成家立業……”
有姝嗯嗯啊啊的答應,然後再次夾起一個包子,用門牙小心翼翼的咬開外皮,先是探出粉-舌試了試湯汁的溫度,覺得不燙才撅起嘴巴,慢條斯理的嘬吸。
這動作,跟親吻自己有什麼兩樣?刻意遺忘的記憶洶湧而來,令姬長夜耳根滾燙,下腹發脹。他盯著少年,雙目已然爬上血絲,格外嚴厲的斥道,“有姝,我正在與你說話,把包子放下,好好聽著。”
有姝嚇了一跳,本就大而明亮的眼睛睜得圓溜溜的。
這副無辜至極的小模樣令姬長夜立刻心軟。他按捺住滿心鬱躁,柔聲道,“有姝,你已經虛歲十六,該自立門戶了。”
有姝這才明白,主子是在趕自己走。他胃口全失,訥訥道,“可是,阿大和阿二已經二十七八了,不也沒自立門戶嗎?”
“他們是我的屬下,自立門戶等同於背主。”姬長夜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不等少年反駁,繼續道,“你與他們不一樣,我不需要你為我做什麼,只想你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活著。在我心裡,你等同于我的親人,而非附庸,你應該試著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去過自己想過的生活。你很聰明,完全可以去參加科舉,博取功名,成就一番事業。你也別忘了,你還有母親需要照顧,而我,而我……”
說到這裡,姬長夜不知為何,竟感覺有些心虛,喝了一口涼茶才澀聲道,“而我,不日也將大婚,婚後一月便要前往荊州駐守。”這才是他想儘快趕走有姝的最大原因,荊州戰亂頻頻,此一去,是一場搏命。他沒有必勝的把握,所以必須把最放不下的人留在最安全的所在。
有姝驚呆了,嘴巴開合半晌才發出聲音,“你要大婚了?和誰?”只要一想到主子的身邊躺了另一個人,他就覺得萬分不舒服。然而他很快就把這怪異感拋開,繼續道,“對,我還有母親要照顧。我早應該去看她的。”
經歷過種種變故,有姝不得不相信這個世界存在天道、輪回、因果等玄之又玄的東西,那討債鬼不就是最好的例證?所以他極力讓自己不虧欠別人,也不讓別人虧欠自己,當然,這原本也是他的行為準則。新生的機會是宋氏賦予的,他就欠了宋氏的因果,必然要還報。
姬長夜見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宋氏引開,心裡既覺得輕鬆,又有一點酸澀。他拍了拍急欲站起身的少年,安慰道,“我已派人安頓好你母親與兩名家僕,你想去看,等吃完早膳再說。另,我還幫你買了一座五進宅院,看著哪天日子吉利你就帶著她們一塊兒搬過去。你放心,王家鬧不出什麼么蛾子。”
有姝食不知味的喝了一口粥,訥訥道,“謝主子。主子要大婚了,所以我再跟在主子身邊已經不方便了是嗎?”有異性沒人性,成年男人果然都會變成這樣。
姬長夜本想搖頭,似想到什麼,又頷首應是。被遣去荊州,無論是太后一系還是蕭貴妃一系,對他都心懷戒備,見他至如今還孤身一人,便各自挑選了母家的適齡女子,塞入府中當探子。昨日,聖旨已經下達,他被封荊州王,所賜正妃乃蕭貴妃的遠房侄女,另有太后贈送的五名姬妾,半月後就會入府。把這些人放在身邊並不會妨礙到他,相反,還能將計就計,況且,他原本就不打算碰她們任何一個,何來的“不方便”之說?
然而若是將內情告知有姝,他恐怕更不想走,那便讓他誤會吧。
有姝梗著脖子等待,見青年點頭,頓時像泄-了氣的皮球,手軟腳軟的趴伏在桌子上。他不是那種死纏爛打的人,走就走吧,不過得把龍-精弄到手,否則就活不成了。生命受到威脅的緊迫感極大稀釋了暗藏在心底的委屈與難過,竟叫他很快抖擻起精神,夾了一個灌湯包,也不吸湯汁就塞進嘴裡大口咀嚼。
姬長夜見他一驚一乍,一悲一喜,片刻功夫就跟沒事兒人一樣,眸色不免暗了暗。
☆、第30章 四十千
即便宋氏被王象乾休棄並遣往寺廟,林氏依然不肯放過對方。她買通了幾個比丘尼,打算將宋氏折磨死,好在宋媽媽和白芍及時趕到,帶宋氏逃了出來,又得姬長夜暗中相護,在京郊的一個偏遠小村莊裡暫時定居。
人都跑了,林氏和王象乾原本也不在乎,及至有姝出現,二人才感覺事情不妙,連夜派人在上京搜尋,試圖將宋氏抓起來轄制對方。在他們看來,有姝手段十分了得,都已落魄到那等地步還能攀上三皇子,可見另有所圖。好巧不巧,他剛與王天佑爭鋒相對過一回,王天佑就出了事,這其中沒有他的手筆,誰能相信?
故此,王象乾意欲除掉母子兩的心就更加迫切,原打算為兒子善完後便動手,卻沒料事情非但沒控制住,反而越鬧越大,也就暫時脫不開身。
有姝見到宋氏時,她正站在院子裡喂雞鴨,一面灑磨碎的苞米一面發出“咯咯”的響聲,吸引一大群毛茸茸的小雞小鴨飛奔而來,場面閒適而又溫馨。有姝沒見過宋氏,卻從對方秀麗的輪廓中看見了自己的影子。離開王家,又躲過了搜捕,她顯然過得很滋潤,雖有些瘦弱,臉頰卻泛著健康的紅暈,只額角落下一道兩寸長的疤痕,用劉海稍微掩蓋。
上輩子,有姝九歲便開始獨立,除了喂飽自己,偶爾還要替父母尋找食物,並不是那種需要人精心呵護的孩童。是以,他雖然從小就被宋氏拋棄,也沒享受過半點母愛的溫情,內心卻全無怨恨。正相反,他能理解,宋氏對自己的不聞不問,有時候恰恰也是一種保護。
但對於從未謀面的母親,他到底還是生疏的,站在門口木呆呆的看著對方。
不知出於什麼心態,護在少年身邊的姬長夜並未催促,也不推搡他進去,而是目視前方,沉默不語。
宋氏聽見腳步聲回頭看去,忽然掩嘴發出短促的驚呼,手中的簸箕也應聲落地。
“是不是,是不是有姝?我的兒子?”她飛快踏前幾步,卻又急忙退後,分明迫切的想要擁抱少年,卻因為內心的愧疚而不敢靠近。從宋媽媽那裡得知兒子的點點滴滴,她就日也盼夜也盼,就盼著母子相見的這一天。她不是個好母親,非但從未養育過兒子,甚至連像樣的名字也未曾給他取一個。
他叫有姝,現在一看,果真人如其名,比她想像中更美好千萬倍。她激動地直落淚,一會兒向少年伸出手,作祈求狀;一會兒掩嘴以免自己發出悲傷的哽咽。
當母子兩默默凝望時,姬長夜不自覺皺緊了眉頭。他原本對宋氏無感,更甚者還有些厭惡。作為一個母親,竟連自己的孩子都護不住,活著有何意義?目下,看見對方恨不得撲上來狠狠擁抱有姝的模樣,他更是鬱躁難言,酸意翻湧,直想馬上把人帶回去。
他將手置於少年肩頭,用力摁了摁,正打算開口,卻見宋媽媽聞聽動靜從屋內跑出來,歡喜的大叫,“哎呀,是少爺,少爺回來了!”話音未落,人已火急火燎地躥了過來,還不忘拉上近情情怯的宋氏,“夫人,這就是少爺,您不是天天掛念他嗎,還不快去!”
宋氏這才回神,幾步奔到有姝面前,將他用力抱住,然後就嗚嗚咽咽痛哭失聲,嘴裡反復呼喊,“孩子,我苦命的孩子,娘終於見到你了!”
恰在此時,外出洗衣的白芍也抬著木盆回轉,看見抱在一起的兩人,先是愣了愣,隨即跑過去,將姬長夜和阿大、阿二擠開,又是傻笑又是抹淚,像個瘋子。
看見被人抱入懷中,顯得手足無措的少年,姬長夜眉頭皺得更緊,越發想打道回府。十五年來對有姝不聞不問,待自己將他精心養大,卻又抱著他又哭又笑,將自己置於何地?所幸有姝極重感情,理應不會被她三兩句話哄過去。
剛思及此,就見少年猶猶豫豫地伸出手,反摟住宋氏的腰,姬長夜呼吸一窒,眸色立時黑沉下去。他拂開擋在身前的宋媽媽和白芍,又將有姝強硬地從宋氏懷抱剝離,半摟在自己臂彎中,這才徐徐開口,“母子見面本是喜事,緣何啼哭不止?有話進去說吧。”
宋氏等人堪堪回神,連忙向他行禮,然後飛快將堂屋打掃一遍,邀幾人落座。
有姝在宋氏的肚子裡待了十個月,就算十五年未見,親切感卻還留存在潛意識中。是以,素來戒備心極重的他很快就坦然了,一進屋就主動往宋氏身邊坐。
姬長夜忍了忍,到底沒忍住,一把將他扯到自己右手邊,然後指著左手的位置,溫聲道,“宋夫人請。你們母子兩好不容易相見,正該坐下來敘敘舊。”話雖說得漂亮,聽聞宋媽媽和白芍說要去殺一隻雞做酒席,卻又斬釘截鐵地拒絕,“不用勞煩各位,本王還有事,片刻就走。”
從有姝被人抱入懷中那刻開始,他的內心就像塞滿了滾燙的石頭,既堵得慌又燒灼得厲害,隨便按按胸口也覺得疼痛難忍。
宋氏戀戀不捨地看著對面的兒子,聞聽此言連忙道,“不敢耽誤王爺,將有姝留下便罷。”有三王爺在,母子相處難免拘束,故而她巴不得對方趕緊走,言辭間竟忘了禮數。
姬長夜眸色漸冷,語氣卻十分溫和,“有姝乃本王的左膀右臂,本王身邊可少不了他。今日便不多留了,改天再來也是一樣。”
宋氏張口欲言,對上三王爺深不見底的眼眸卻瑟縮了一下,只得強笑點頭。
有姝壓根沒注意到主子和母親的暗潮洶湧,見桌上的竹籃裡擺著一件縫補中的衣服,便主動拿起來穿針引線。
雖說姬長夜頗有積蓄,暗中也擁有許多人脈,但蕭貴妃遣了幾個探子時時監視,故而他並不敢露富,頭幾年有太后賞賜的銀兩可用,後幾年便不得不裝窮,日子越過越緊巴,別說錦衣華服,打了無數補丁的衣衫鞋襪也捨不得丟,直穿到不合身為止。且不提上輩子修煉到滿點的生活技能,寄宿在開元寺時,這些縫縫補補的活兒有姝也沒少幹,因此動作十分嫺熟。
宋氏見狀,越發感到心疼。她的兒子原本該是貴族公子,現在竟撚著針線,幹這些婢女才幹的活兒,可見從小到大沒少受苦。都怪她,護不住兒子,所幸現在離了王家,終於可以補償一二。
思及此,宋氏連忙奪過針線,柔聲道,“快放下,這些不用你幹。回了家,你就是娘的心肝肉,只管坐著就好。”話落從籃子裡取出一根繩索,在少年身上比劃,“娘給你量量尺寸,做幾套衣衫。夏日將盡,該換秋裝了。”
有姝反射性地躲了躲,有些不習慣宋氏的親密。宋媽媽見狀連忙勸和,“少爺您別怨夫人,夫人無時無刻不在念著您。您從小到大的衣裳鞋襪,她全都估摸著尺寸做了出來,只恨林氏心毒,竟半件都不准夫人帶,全一把火燒了!”
有姝不再躲避,主動伸展胳膊讓宋氏丈量。這一片慈母心腸,他不能,亦不願辜負,睇見對方額頭的傷疤,禁不住用指尖輕輕一觸,問道,“這是怎麼了?”
“沒什麼,不小心磕傷了。”宋氏連忙握住兒子指尖,久久不放,然後順著骨節分明的手指摸上纖細的手腕,感懷道,“你太瘦了,該好生補補。娘最擅長做藥膳,早晚將你補得白白胖胖的。”
有姝掙了掙,沒掙開,只得隨她去。兩人手握著手,聊了聊彼此近況。
姬長夜靜靜喝茶,低垂的眉眼卻籠罩著一片鬱色。才剛見面就又摟又抱,又揉又捏,眼下,竟連“心肝肉”也說了出來。要真是心肝肉,能十五年對有姝不聞不問?要真是心肝肉,能不儘早離開王家去尋找兒子?現在卻這番作態,真是笑話!
我好不容易將有姝養大,怕他冷了,怕他餓了,怕他誤了前途與終身。我為他籌謀一切,甚至連腳下的道路也一併鋪好,只但願自己走後他能過得平安康健。若真要論起來,他該是我的心肝肉,什麼時候輪到你宋氏心疼?想著想著,姬長夜越發心緒難平,放下茶杯問道,“什麼時辰了?”
“回主子,未時三刻。”站在門口的阿大看了看院中的樹影。
“七皇弟還在聽雨軒等候本王,這便走吧。”姬長夜一刻都不想多待。
與七王爺的會晤不是明日嗎?阿大、阿二心中疑惑,面上卻分毫不露,立即去院外牽馬。
有姝不知道該如何與宋氏相處,正尷尬得緊,這會兒不免暗鬆口氣,連忙拽住青年衣袖,亦步亦趨跟上。打從出生那天起,他就沒見過宋氏一面,若是個普通少年,沒準兒會貪戀-母愛,但他帶有前世記憶,又對以往的父母極為留戀,乍一見面,其實並未感到激動或不舍。
他願意照顧宋氏,但要培養出真正的母子之情,卻還需一個漫長的過程。
宋氏見兒子要走,眼淚立刻決堤。但她知道自己沒阻攔的資格,哪裡會有母親因為一個荒誕的夢就把兒子扔在外面整整十五年?便是有再多理由,也解釋不過去。她將人送到門口,欲言又止。
姬長夜被少年拽住時,焦灼的內心像下了一場綿密春雨,又是潤澤又是偎貼,沉鬱的眉眼緩緩舒展,忖道:終究是我手把手養大的孩子,即便見了親人,卻還是向著我的。
卻沒料剛走到門口,有姝竟又繞了回去,卷起衣袖道,“主子能否稍等片刻?我幫,幫母親把院子裡的活兒幹完,她們幾個女人守著這個家不容易。若是主子趕時間就先走吧,我晚上自個兒回去。”
這下,宋氏再不提讓兒子好生坐著的話,幾步上前將他拉住。
姬長夜微揚的嘴角耷-拉下來,眸色冷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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