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王母的蟠桃宴上,是他第一次見到他。
遠遠望去,白衣勝雪,長髮束冠,被一班神仙圍在中間,只淡淡微笑,不發一語。溫雅而漠然,置身其中又似冷眼旁觀,超脫於九天之外。
這樣的他,讓雁持想起一句話:忽逢幽人,如見道心。
他只癡癡地望著,全然未覺自己的目光灼灼,已超脫了一個仙人所應有的無欲無求。
那人仿佛也感覺到他的注視,一回首,兩人的目光穿越重重的簾幕鬢影與綽約繁花,在那一瞬間接上。
他覺得自己的心重重一震,修煉了五百年,第一次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因為那雙眸子。
空潭瀝春,古鏡照神。
那是一雙足以包容天下的眼眸。
藏在這雙眼眸之後的深深的慈悲,他只曾在地藏王菩薩身上看到過,那是真正得道的心。
明明只一彈指,卻像已過了千百年。
他先別開眼,臉上微微發熱。
稍稍平復自己絮亂的內息,再望過去,那人已經轉過頭,繼續微笑著傾聽其他神仙侃侃而談。
一片落葉從他頭頂拂過,他輕輕夾住,溫柔地放入懷中。
不知為何,他總覺得他的心不在那裡。
明明站在那裡微笑著,靈魂卻並不在那裡停駐。
只見他終於開口,微笑著不知與他人說了什麼,其他神仙紛紛頷首,爾後四散。
他轉身,緩緩朝自己的方向走來,衣不沾水,襟帶飛揚,令人眩目。
心不覺狂跳起來,似乎隱隱在期待著什麼,方才莫名的失落一掃而空。
他果然一直走到他面前,帶著溫暖的笑容。“你就是天池上人的弟子麼?”
怔怔地點頭,隱約覺得他應該是地位很崇高的人。
那人的笑容聞言更深了些。“果然是金質玉材,幾百年便修成正果,這在眾仙之中是很少見的,不要辜負了你師傅的苦心。”
“好……”微微失神地,他只能說出這個並不完整的字,望著白衣飄逸的仙人,隱約有種悸動,似要將什麼撐破。
“等等……”他遲疑地叫住他,待那人頓住腳步回頭注視著他時,臉上不覺微微有些發熱,“請問,您尊姓大名?”
他輕輕地笑了起來,仿佛為他的赧然而愉悅。“碧華,我叫碧華。”
碧華。
望著遠去的身影,他細細地咀嚼著這個名字。
一泓碧水,中蘊光華。
果真是人如其名呢。不,應該說也只有這樣的名字才配得起這樣超凡脫俗的人。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心中那隱隱浮動的,究竟是什麼。
桂華流瓦,墜粉飄香,鳳簫聲動,玉壺光轉。
三千年一回的蟠桃盛宴向來神仙雲集,觥籌交錯,九天星華皆聚於此。雙成弄玉舞起回雪袖,卷來漫天飛花散入殿中,一派鸞鳴歌飛的仙景。
苦苦修行了五百年才甫列仙班,第一次有幸參與盛會的他卻無心觀賞,眼光一直追隨著那個人。
在其他神仙充滿仰慕的交談中,他知道了他的身份。
上仙。
整個天庭除了天帝之外修為最高的人,連天帝也要對他禮讓三分,也是最受眾仙崇敬的人。
果然如他所料。
心底卻也莫名地失落。
那個周身散發著如月華般高潔光芒的人,不是他這種初來乍到的小仙所可以接近的……
宴後,神仙們漸漸散了,他卻還在瑤池邊徘徊,希望再看那個人一眼。因為下一次相遇,又將不知是何年何月。
視線無意中轉至月桂樹時,呼吸驀地滯住。
那個人從輕紗舞動的軒楹旁走過時,還並行著另一個娉婷的身影。
因為背著光,所以看不清他的表情,然而旁邊那個婀娜的身影卻是時不時地發出清脆動聽的笑聲,宛如天鸞的歌聲。
女子微微側身,容貌是驚人的天姿。
風過,兩人飛揚的髮絲糾纏在一起,竟似某種無言的盟誓。
他的心被陡然揪住,有種呼吸很困難的感覺。
兩人向瑤池邊一片空地上走來,他見狀急忙把身形隱入樹叢。只見碧華把懷中葉子取出,放入土中,再舀了一瓢池水,將其倒在埋葉的地上。不一會兒,那裡就長出一抹新綠。
“這片葉子真是百年修來的福氣呢,竟教碧華哥哥如此呵護。”女子開口,如環珮瑽瑢,空靈幽遠,又隱隱帶著一絲撒嬌的噥軟,但凡旁人聽了必也心醉神馳。
“即使一片葉子,也是一個寶貴的生命。”溫雅清朗,正是兩人初遇時,他溫言鼓勵他的那個聲音。
“那如果我也受傷了,碧華哥哥會不會像對這片葉子一樣地對我呢?”
“胡說,你怎麼會受傷呢?”雖然是淡淡的反駁,卻沒有絲毫的責備之意,反而讓人聽出其中的疼愛。
當初讓他心動的聲音,此時聽來卻是分外的心酸。
兩人都沒有再說話,不一會兒,碧華站起來,與女子並肩而行徐徐遠去,背影看來是如此和諧自然。
無論如何出塵的人,終究也是需要伴侶的,不是嗎?
何況那個女子,是和他如此匹配。
浮起淡淡苦澀的笑容,他自嘲地想著,慢慢走著離開天庭,回到自己修真的地方。
該死心了。他對自己說。
背後,風乍起,吹皺一池綠水,鋪散瑤池的點點青萍帶起微微漣漪。
平生不會相思,才識相思,便惹相思。
未見相思人,怎知相思苦……
回到忘機山,卻怎麼也無法靜下心修真。
多少次,只要一閉上眼,,那個溫雅秀頎的身影就會出現在眼前,讓他差點走火入魔。
明明告訴自己不要想,不可以想的,奈何,心不由己。
好友青葉來看他,驚訝之色溢於言表。
雁持,你怎麼瘦了這麼多?
你眼花了罷,仙人怎麼會消瘦的,他摸摸臉龐,笑著敷衍道。
容顏黯淡,寶庭無光,你的修為確實退步了許多。
聞言苦笑,不語。目光籠上一層迷茫,直直望向那白雲深處,不知在想什麼。
青葉皺起眉頭,對好友的頹廢看不下去了。
我不管你是為了什麼,但你自己說過你要成為上仙的,這樣下去,你何時才有這個資格?
是啊,當初自己是何等的輕狂傲氣,與青葉一同修行時便信誓旦旦地許下成為上仙的誓言。
而今,竟像是前生的事了。
心底驀地一驚,目光收了回來。
沒錯,若是自己這樣下去,便連再見他一面的機會也沒有了,所以,只有修行才能……
思及此,不由長長地籲了口氣,強迫自己定下心來繼續修煉。
青葉見他如此,欣慰地笑了,以為他終於聽進了自己的勸告。
殊不知,他修行的目的,早已不是初衷了。
或許,自從見到那人,自己便早已不是自己了。
已經失落了心的人,又如何是當初的那個人呢。
若是每個仙人命中註定有一天劫,也許,他便是此劫了。
這個劫只有兩個字.
碧華.
匆匆一千五百年又過。
短短光陰,又起了多少風波。然而無論是七公主的私下紅塵嫁作凡人婦,抑或龍王愛上一名人間男子引來龍宮天庭軒然大波,皆如雁過寒水,水化影沉.
他始終淡淡垂眸,不為所動,身如寒玉地靜心修持。
青葉說,他越發仙骨盎然了。
他卻不知,自己的心底,始終停駐著一個身影。
壓抑思念苦苦修行了千年,也不過是為了再見他一面。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豈止是雁,豈止是人。
情之一字,多少癡兒。
連神仙,也不例外。
終於,到了三百年一回的紫霄殿議事,由於他的修行有成,被邀請的神仙中也赫然出現了他的名字。深深地壓下心中狂喜,他鎮定自若地對著來使說,我一定準時到達。
去年花裡逢君別,今年花開又一年。
天庭仍舊是天庭,還是那個繁花似錦,瑞氣四溢的無上仙境,一千五百年的時光,並沒有讓它發生多大的變化。
只是,好象有什麼不同了。
不再聽見神仙們談論他的事情,也不再聽見他的名字。甚至,那紫霄殿上眾神之首的尊崇位置,也沒有他的身影。
心中隱隱泛起一絲不安。
好不容易捱到議事結束,他拉住身旁一位神仙的袖袍詢問。那人的表情先是驚愕,而後高深莫測,最後搖搖頭一臉歎然惋惜地走了。
一連問了好幾個人,都是如此。
不安漸漸擴大,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他所不知道的事情?
忐忑著,他去找了青葉。
你不知道麼?青葉一臉不可置信,這是當年轟動天庭的一件大事。
臉上泛起淡淡苦笑,為了見他一面,他努力修行,甚至狠下心不去打聽關於他的任何事,又怎麼會曉得?
在青葉的一臉喟然中,他終於知道了緣由。
兩百年前,天帝將十三公主許配于北方明帝之子,豈知十三公主早已傾心碧華上仙,向天帝請求退婚不許,遂常與之私會,偶被夫君撞見,爭執中碧華失手將他擊斃,從此魂飛魄散,再也難以挽回。
鑄成這樣的錯誤,連天帝也無法為他說話,北方明帝又怎肯善罷甘休,甚至揚言要燃起兩萬年來未有的戰火,沸沸揚揚的舊事,最後卻是以碧華自己的請罪而告終。他自請重曆生死輪回,以生生世世受盡愛恨嗔怨之苦且不得善終來平息明帝的怒火。
心中幽幽一痛,然而仍是不信。
那十三公主,想必就是當年和他走在一起的女子吧?那樣絕世的女子,值得他愛上她的。然而,他卻不信他會做出傷人之事,即使自己與他只有一面之緣。
慈悲得連一片葉子也看得無比珍重的人,怎麼會對一個人下重手?
其中,一定有什麼不為人知的隱情。
如果,如果自己可以早兩百年出關……隨即苦笑,就算他早兩百年出關又有什麼用呢?碧華會這樣做,甘願承受罪名重曆六道輪回,必定是他心甘情願的。
而自己,從頭到尾,只是一個不相干的外人。
意識到這個事實,心底針刺般的痛終至氾濫,雙手緊了又松,松了又緊,直至掌心傳來溫熱感,腥紅從指縫滲出,滴落在地上,濺起朵朵紅梅。
他突然想仰天大笑。
他也真的笑出了聲,不顧青葉詫異驚愕的眼神,笑得彎下了腰,笑得不可抑制,笑得淚流滿面。
自己為了那驚鴻一瞥,相思成災,如今,卻連一句話也沒與他說,甚至沒有對他說出自己的心意,便已人蹤杳杳,那他修行了一千多年,又有什麼意義呢?沒有了他的天庭,又有什麼可以眷戀的呢?
造化如此弄人,叫他情何以堪?
不,他不甘心。不甘心自己的心意要就此埋沒,更不甘心他要受如此的冤屈,生生世世不得善終,那是怎生的痛苦啊!
那個人,一定是為了隱瞞什麼才這樣做的。
一定要再見他一面。
即使,他已經轉世。
2
一定要再見他一面。
這個念頭一浮起,便再也沉不下去了。
雁持不知不覺又走到瑤池邊。
抬頭一看,當年受碧華恩澤而重生的葉子,已然長成一棵綠葉婆娑的參天大樹。舊地重遊,心中翻湧起複雜難懂的感覺,萬般滋味到喉頭複又生生咽下。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說的,是不是這般景象?
“你又來偷窺了?”
他一驚,回頭。
一個身著綠衣的小女孩坐在橫檻上,長長烏黑的頭髮隨著雙腿的晃動而蕩來蕩去,粉雕玉琢的臉煞是可愛喜人。
他確定自己從沒見過她。
“你又來偷窺啦?”女娃笑嘻嘻地,“當年你就在這裡偷偷看著碧華上仙和十三公主,別以為沒人看見喲。”
又是一驚。
“你是誰?”
“我啊,”小女孩腦袋微偏,狡黠一笑,指指前面的瑤池,“我就是那池中的青萍啊。”
“上次你是來看碧華,這次又是來看誰呢?”
聽著碧華這個名字,心中隱隱一痛。
不知為何對眼前的小女孩心生親切。
“我是回來看他的,可是……他不在了。”
“他下凡了,這麼大的事你竟不知麼?”青萍驚訝。
陣陣痙攣般的痛楚最後皆化作長長的歎息,終至無言,除了苦澀還是苦澀。
他只想著要再見他一面,惟有苦苦修行,方能趕上他的步伐,甚至……與他同行……
奈何天不從人願,奈何造化弄人,奈何……他與他無緣……
“也是個可憐人呢……”
“什麼?”他一時沒有聽清小女孩的低語。
“沒有,”青萍又恢復了天真可愛的神色,“你想去找他麼?”
是的,他想。
可是,茫茫人海,沒有碧華的氣息作引導,縱使他是上仙,也難如大海撈針。縱然最終找到了,也是千百年以後,滄海桑田,變化無端,世事難測,何況乎人?
“我有一塊以前碧華常常佩帶的玉玦哦。”
他眼睛一亮。
青萍嘻嘻笑著,從袖中掏出一塊乳白色澤的溫玉,遞給他。
他接過,玉在自己手上散發著淡淡的月暈般的光輝,一如碧華給人的感覺,被一種溫暖又心酸的感覺包圍住,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碧華的。
想快點找到他。
抬起頭,望著眼前的小女孩,心下感激卻又有幾分疑惑。青萍看出他的猶疑,笑著揮揮手,“快去哦。”
他走了幾步,又頓住,回頭,“為什麼如此幫我?”
“因為我也想讓自己幸福啊。”銀鈴般清脆的聲音響起,樹蔭的遮掩讓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也笑了:“那麼,祝你找到自己的幸福。”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過往,不必深究,只要過得幸福便好。
一願世清平,二願身常健,三願臨老頭,數與君相見。
不知他與碧華,可還有相見的一日?
月桂樹下,一名身著綠衣的娉婷少女喃喃低語,黯然神傷。“鏡中月,水中花,驚鴻一瞥,碧落黃泉……但願你……真的認為值得……”
“……碧華哥哥,這是我欠你的,你可千萬要珍惜,不要再讓猶豫失去了它……”
他去的是京城。
因為碧華在京城。
手緊緊地握著那塊暖玉,一刻也不願離手。
幾個宵小以為是什麼絕世珍寶,一路跟蹤他,甚至出手攔截,都被他打發掉了。
不由感到好笑。
原來自己成仙的幾千年來,人性並沒有多少改變。他們依然以為,被別人所珍視的東西,才是好的。殊不知,最珍貴的東西原來就在自己身邊。
無論何時,京城永遠是最繁華,最熱鬧的,也是最容易流傳消息的地方。
“你們知道麼,六王爺快回來了呢?”
“真的嗎?什麼時候?”
“現在恐怕快進城了。”
“真是太好了,我們又可以一睹王爺的風采了。”
坐在客棧裡,聽著客人們的談論,面無表情。
凡塵之事與他無關,他的目的只有一個。
暖玉的氣息明明顯示他就在這附近,可是這些天卻找不到他,那種空茫的感覺讓他幾近窒息。
“六王爺這次凱旋歸來,恐怕皇上又要大大地賞賜一番吧。”
“難說,自古功高震主啊,唉……”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輕輕歎息。
“六王爺仁德慈悲,勞苦功高,難道皇帝老子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粗豪的聲音響起。
抬頭一看,是一個豪爽的漢子發話。
看來這個六王爺真是廣得人心啊,他如果不是真的忠心耿直了,就是心計之深無可比擬。然而,他從來都不相信世上有真正慈悲的人。
除了那個人。
那個人,一想到他自請下凡,那樣俊雅絕倫的人終於也要受到十丈紅塵的玷污,他就痛得連心都擰了起來。
“六王爺進城了!六王爺進城了!”
不知誰先喊起來,客棧裡頓時沸騰一片,大家都擠著向門外而去。
心驀地一動,低頭一看,手中的暖玉正淡淡地散發著墨綠的光芒。平靜的心思激動蕩漾起來,不由站起身,隨著人流走至門口。
馬蹄聲腳步聲由遠及近,聲音沉重而節奏鮮明。
軍旗當空飄揚,帶起無數凜然氣勢。
後面是軍隊緩緩而行,步履整齊,可見領軍之人治軍嚴明,毫無擾民之態。
為首的人騎著一匹駿馬,銀白盔甲在陽光下反射出耀目的光芒,讓人看不出他的面目,他不由微微眯起雙眼。
“六王爺!六王爺!”
“六王爺千歲千歲千千歲!”
兩旁的人群歡呼起來,齊齊跪下。士兵似乎也感染了他們的喜悅,一個個臉上流露出自豪驕傲的神情。
他不想太過顯眼,也跟著跪下。心中卻暗暗搖頭,太過鋒芒畢露了,即使他是無心,任何一個有腦袋的皇帝都不會放過一個在民間聲望比自己還高的人。
功高震主,自古如此。
一個溫潤如玉的聲音響起:“大家不必多禮,請起。”
他一震,不可置信地抬起頭。
依然看不清他的容顏。
可是那聲音……那聲音……雖然早已不同,然而,他不會認錯的,那種淡定,那種風清水淨……
就在他怔然失神之間,萬人歡呼下依然鎮定自若的戰馬,卻突然像踩到什麼而發起狂來,嘶叫著,向人群沖去。
驚叫聲此起彼伏,人們四散逃竄,只餘下一個小孩,還呆呆地站在那裡,滿臉驚恐,卻一動不動。
來不及細想,他飛身上前,攬住那孩子,往旁邊一帶。
這時那六王爺也剛好一提韁繩,硬生生將馬勒住,然後,翻身下馬,輕輕托起馬蹄,讓馬不由自主地伏下來。
動作一氣呵成,讓人看得目不轉睛。凝固的靜默突然爆發出來,人們發出陣陣喝彩,稱頌聲不絕於耳。
被他抱在懷裡的小孩這才反應過來,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哭聲仿佛是一個訊號,令人眩目的寒芒挾著破空之聲席捲而來。
目標是戰馬的主人。
剛剛才從驚悸中恢復過來的人們來不及反應,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而訓練有素的士兵部將們即使反應過來也來不及了。
因為利劍已近在咫尺,直指眉心。
不暇細想,他掠身上前,抽出纏腰軟劍朝著來人掃去。自顧不暇,來人只得劍尖一偏,應付他的襲擊。兩人霎時纏鬥在一起,刺客再也沒有多餘的精力去刺殺目標人物。
刺客面罩下的目光透出陰狠和驚異,一個沙啞的聲音低低響起:“閣下似乎不是禦音的手下吧,奉勸你不要多管閒事。”
他淡淡一笑,並不答話,無論來人使出何等狡猾難纏的招數,他的劍始終指著刺客,令蒙面
人氣極又無可奈何。余光一瞥,見士兵們已將六王爺保護起來,想刺殺他就難上加難,何況還有眼前的人。
刺客再也不耐久鬥,虛晃一招便使輕功逃逸。
他把軟劍收回,無意追趕。
上天有好生之德,他不想殺生。
“多謝公子救命之恩,禦音感激不盡。未知公子尊姓大名?”溫文爾雅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他轉過頭來,與他四目相對。
當年飛花落何處,尋尋覓覓,淚滿闌幹。
歎年華一瞬,今人千里,夢沉書遠。是他,真的是他。
即使容貌不同,即使聲音不同,即使身份不同,即使過了千百年……他依然能一眼認出他。
眸子蒙上一層酸澀,喉頭哽咽,嘴唇張張合合,卻什麼也吐不出來。
你過得好嗎?
你還記得我嗎?
想必,不記得了吧。
天界於他,早已如前塵過往,而他,也不過是與他有著一面之緣。
而已,而已,僅此而已。
千年的等待,千年的相思,恍如黃梁一夢。
夢過影沉。
看著他雖溫柔卻陌生的眼神,他一遍又一遍地問著自己,是否該到了夢醒的時候?
千言萬語到了口,終究化作淡然,“在下雁持。”
眼睛極貪婪地搜尋過他的容貌,卻也瞥到街道兩旁百姓的喧嘩擁擠,不得不邁開腳步。
“告辭。”淡淡一頷首,他轉身就走。不想引人注目,更怕再不走,自己會壓抑不住,淚流滿面。
“此處非長談之地, 雁公子可否等本王移交兵馬之後往敝府一敘?”雖然他救了自己,但對方剛才的反應實在有些奇怪,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禦音卻忍不住叫住他。
一襲月白長衫裹住削長的身材,清俊而蒼白的容顏在陽光的照耀下和微風的吹拂中恍如遺世獨立,令人不由湧起莫名的心酸。尤其是他的眼睛,那深若寒潭的眸子裡,溫雅而怡然,卻隱約藏著莫名的哀慟。
然而自己也從未對陌生人如此冒失過的,是他眼中一閃而過的痛苦觸動了他麼?
只見他微微一笑:“今夜定然上門拜訪。”
禦音心中驀地一動。
自己是否在夢中,曾經見過這樣的笑容?
3
夜,清清冷冷。
沒有星也沒有月,偶爾幾抹流雲逸過。
他靜靜地站在窗外,貪看著屋裡那個埋頭公事的身影。
多少回了,他是否曾在夢中,見過這般情景。
離他不遠卻又無法靠近,每每伸出手去,卻只抓回一手的空茫,這種虛無縹緲的感覺,隨著歲月,一點一點地啃噬著他的心。
一千多年的時光,並沒有讓他改變多少。
依然是那一派雲淡風清的閒雅。
就連在馬背上,也如庭中信步,拈花微笑。
普天之下,也惟有他,方擁有這種令人安心和信服的氣質。
所以,他才能一眼便認出他。
時間如果停在這一刻該有多好。
能這麼看著他,也是一種幸福。
自己應該滿足了。
說過今晚要來拜訪他的。
還是別了吧。
前世對於他來說,早如春夜一夢。
今世的他,是一個意氣風發,萬人景仰的王爺。
那麼,自己還有什麼理由去打擾他呢?
相見爭如不見。
縱然……心底那一點點微弱的奢望……
燭火忽明忽暗,已至強弩之末。
高高疊起的文案中間,伏著一個疲倦的身影。
這樣的夜……怎又穿得如此單薄?
不覺自己已輕輕皺眉。
手碰到門又頓住,收回。
如此反反復複好幾次。
終究還是抵不過內心的聲音。
微歎了口氣,捺下情怯,推門而入。
拿起太師椅上的外氅,輕輕地為他披上。
第一次如此靠近他。
呼吸忽然有些急促起來。
借著燭光,可以清楚地看見他光潔的額頭,長如羽扇的睫毛投下淡淡陰影,挺拔俊秀的鼻樑帶出微微勾起的薄唇。
貪婪地巡視著他每一寸輪廓。
仿佛這樣,就可以彌補一千多年的遺憾。
今世的他……是叫禦音吧?
“……唔……”
突如其來的囈語嚇了他一跳,以為他醒過來了。
然而只是好看的雙眉微微皺起,似乎做了噩夢。
身總是比心要動得快。
手忍不住伸出去,撫上他微皺的眉。
輕輕地,想要撫平它。
啪的一聲,燭火發出小小的一聲爆響,他才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
急忙把手縮回來。
到半路,手腕被握住了。
他一驚,抬眼。
一雙井水般清澈沉靜的眸子定定望著他。
“既然來了,卻又為何遲遲不進來?”
他知道了?!
在這樣一雙眼眸注視下,任何謊言都會顯得蒼白無力。
“我不想打擾你……”
從來……都不想打擾你的……
一開始,只是想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你就好,可是,終究還是不夠。
想要更接近你的心情,愈來愈強烈。
明明知道這樣不好,奈何,心不由己。
“你已經打擾到了,不是嗎?”
鬆開他的手腕,唇角輕輕揚起,不是疑問,而是陳述事實。
“是的,已經打擾到了。”
向來就不善辭令,惟有淡淡苦笑。
明明早就發現了他,卻不動聲色地等著自己送上門。
他突然發現,今世的禦音,多了一份狡猾。
禦音起身,把油芯撥了撥,屋內登時亮了不少。
“雁持,我可以這樣叫你吧?”
見他點點頭,他又道: “我……是不是曾經見過你?”
溫柔而遲疑的語氣,卻讓他的心驀然一抖。
“為什麼這麼問?”
他發現了什麼嗎?
“今天在街上遇見你時,你的眼神,好象……很熟悉,似乎是認識了我很久的樣子。”
禦音沒有說的是,他也被這樣的眼神,挑動了心中那根蒙塵已久的琴弦,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曾為其中的澄澈悸動過。
聞言,他不由撫上雙眼,苦笑。
原來自己以為隱藏得很好,卻早已在不知不覺之間,洩露了這麼多。
“沒有,王爺沒有見過我。”
力持平靜的語氣,將自己一切的心酸輕描淡寫輕輕帶過。
“哦?那……”
他微微一笑,有著難以言喻的苦澀。
“是我將王爺錯認成一位許久未見的故人了。”
“原來如此。”
他善解人意地笑著,沒有追問下去,隨即轉了個話題:
“今天在大街上,多謝你救了我一命。”
“王爺不必客氣,湊巧而已。”
“那可不是湊巧,”禦音搖搖頭,輕笑,“在當時的情況下,如果沒有非凡的判斷力和敏銳力,是不可能那樣一氣呵成,絲毫不留空隙的。”
他聞言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能夠救他一命,他從心底感到慶倖,像他這樣手握重兵,功高震主的王爺,本來就是很多人虎視眈眈的目標。
心中一動,突然想起青葉的話:十世不得善終……
十世不得善終!
心又不由抽痛起來。
“王爺這次凱旋而歸,必定又是榮祿加身,但同時也有很多人對你不懷好意,請王爺以後務必處處小心才好。”
淡淡垂眸,掩下一掠而過的憂心。
“王爺?”
“雁持,我總覺得自己似乎在哪裡見過你呢。”溫柔的聲音低低沉沉的,具有魅惑人心的魔力。
聞言,他的心狂跳了起來,“王爺……”
“也許……真的是在夢中吧……”禦音又敲敲額頭,似乎在笑自己的敏感,“謝謝你,我想你是把我當成了你的故友,才會對我如此關心的吧。”
“不是的……”來不及思索,話已脫口而出。
禦音溫柔望著他,眼中似乎有著某種期待。
“……”
要說什麼?
難道說他的前世是眾仙尊崇的碧華上仙麼?
難道說自己自從一千年前的驚鴻一瞥,就苦苦相思至今麼?
且莫說自己的感情他根本絲毫不知,更不可能被他接受,單單這前世今生之說,便已是令人嗤笑,難以信服了。
他說他在夢中見過他,怎麼可能呢?前世那樣風華絕代,高潔如雪的上仙,怎麼可能對僅僅是萍水相逢的無名小卒銘記于心呢?
這樣想著,臉上不由浮起淡淡嘲諷的笑容,辛酸而苦澀。
殊不知自己的表情一絲一毫早已落入了禦音眼中。
搖搖頭,他甩開浮亂的心緒:“那王爺就當是雁持不自量力,多管閒事好了。”
“你不是多管閒事,我會當它是關心我的話。”依然溫柔的聲音裡似乎多了一絲其他的感情。
他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見到雁持時,會為了他的孤獨而心疼,會為了他的眼神而悸動,會因為再見到他而欣喜,更捨不得用王爺二字來壓他……
“你……”看著眼前笑得耀眼的人,心底浮起一絲淡淡的無奈和奇異的感覺。
轉世以後的禦音,似乎和以前有了什麼不同。愈接近他,這種感覺就愈強烈。
以前的碧華,只是慈悲而漠然的遺世獨立。
現在的禦音,卻多了一份狡詐和人氣,或許還有其它,他不知道,這究竟是好,還是不好?
“雁公子既然那麼關心我的安危,”不知何時,禦音已經收起笑容,來到他身前,指尖觸及他的臉龐,輕輕地劃過輪廓,讓他的身子不由微微顫抖起來。“那麼,何妨暫時留在王府為客?”
抬起他的下頜,迫使他望進他的眼中,那眩目的光彩令人迷惑。
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聲音,他不大自在地微撇過頭,“雁持來歷不明,只怕不能令王爺放心。”
語氣中有些不自覺的賭氣,為他,也為自己。
為他的輕信於人;也為自己過了這麼久,無論經過多少世,依然擺脫不了他的影響。
“如果我不放心,就不會說這句話了,相信你,是因為我對你一見如故,也因為我相信自己的眼光。”本就尊貴而俊雅的面容此刻伴隨著毋庸置疑的自信笑容,很符合他的身份。“這些理由,可足夠?”
春風般的低語拂過耳旁,令他不由自主地一陣輕顫。
“還是,你忍心讓我像早上一樣,再一次遭人暗殺?”
看出他的猶豫,他又靠近了他一些。
月牙白衫包裹下的削瘦身軀所散發出來的淡淡青草氣息,使禦音莫名地感到心安,讓他忍不住想再汲取多一些。
“我答應。”輕輕地歎了口氣,這人知道自己的弱點,所以有恃無恐。
而自己的弱點就是他。
然而,這也是自己潛意識所希望的吧。
回過神來,發現他幾乎將整個身子都壓了過來,臉驀地浮上一抹赧然,推開他,自己也退了好幾步,強自定下浮動的心神。
禦音聞言滿意地笑了,笑得極溫柔,同時也輕輕吐了口氣,似乎為他這麼快醒過神來而遺憾。
4
雖然沒有長留的承諾,但他最終還是留了下來。
想辦法解了他的死厄,而他也不再需要他的時候,便是他離去之時了。
“雁公子,您有訪客。”
下人站在門外,恭謹地報備。
禦音交代過,他呆在王府一日,便是這裡的貴客。
是啊,貴客……所以,終究有一日是要走的。
他思忖片刻:“請他進來。”
心裡微訝,自己孑然一身來此不過數日,又有何人知曉他的名字呢?難道……
思緒未定,便聞異響。
抬頭一看,一青衣人長身玉立,衣袂飄搖,豐神俊朗,面含淺笑,正是青葉。
不是不驚喜,但疑惑更甚。
“發生了什麼事?”
沒有發生什麼事,以青葉的性格,是不會貿貿然跑來的。
青葉眉宇間染上一層淡淡的無奈。“我奉天帝之命,來尋回九皇子。”
他聞言莞爾,“只是這樣不會讓你如此煩惱吧?”
青葉揉揉眉心,“九皇子無論如何也不肯回去。”
看到一向自信的青葉一副煩惱的樣子,他這回真笑出了聲。
難得有人能讓青葉吃癟,他倒是很想見見那九皇子了。
青葉搖搖頭:“算了,我這次來是為了另一件事的。”
“恩?”
“你可曾見過一個小女孩?長得可愛喜人,說話卻很是老成。”
小女孩?他眼睫微斂,目光變得有些遙遠,思緒飛到那棵月桂樹下……
你要幸福哦!……
銀鈴般的清脆聲音響起,猶在耳旁。
“見過……怎麼了?”
“來這之前,我也見過她了,”頓了一下,“她要我轉告一句話,無論如何,請堅持自己最初的心,不要讓自己後悔。”
堅持自己最初的心……他細細咀嚼著這句話,忽地淺笑,看怔了一旁的青葉。“我知道了,請你轉告她,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後悔的。”
“雁,”青葉的臉色嚴肅起來,“雖然我不是很清楚,一千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讓你那麼執著地一定要來到這裡。但天池上人也曾再三告誡過你,動情對你的修仙之路,不會有任何助益的,甚至,可能成為你的一劫。”
早已下的決定,又怎麼會後悔,即使賠上仙籍,也在所不惜。
這就是雁持。
看似淡然無礙的仙人,卻有著比任何人都執著的信念。
所以他聽到青葉的話,也惟有苦笑而已。
太遲了,青葉,如果動情是劫,那麼早在蟠桃宴上那驚鴻一瞥裡,劫數便已註定。
青葉見狀,心下浮起更深的隱憂。
仿佛有不祥的徵兆。
送走青葉,回頭走在院子的繁花枝葉間,卻見到王府的人手忙腳亂,滿面愁容。
他頗趕奇怪地攔住其中一人詢問。
那人默默垂淚:“王爺今天在早朝上吐血昏倒,被皇上派人送了回來。”
身子一顫,如遭電擊。來不及細想,他匆匆趕往禦音的寢室。
屋裡的人手忙腳亂,端水的端水,送藥的送藥,御醫也在一旁邊捋須思索,邊寫下方子。
惟有他,靜靜地躺在那裡,臉色蒼白,雙目緊閉,仿佛是與世隔絕,不聞人間俗事。
放慢了腳步,緩緩走近。輕撫上他微染星華的鬢角,手指微微顫抖著。
下人端來一碗湯藥,他伸手接過,頭也不回。
“我來照料王爺,你們先出去吧。”
“這……”眾人面面相覷,略趕為難。
滿頭華髮卻深受六王爺信任的管家望了雁持的背影一眼,揮了揮手,示意眾人聽從客人的指示。
眾人領命退出去,管家順手輕帶上房門。
他看得出,這位雁公子雖然只是初來乍到,也不知與王爺有何淵源,卻比任何人都要關心,就像是……王爺的親人一般。
雁持端著碗,舀了一芍藥汁,吹涼,小心翼翼地扶起他,將藥送到他唇邊。
禦音唇色死灰,牙關緊閉,藥汁入不了口,沿著唇角流了下來。
為難地微蹙起眉頭,思忖片刻,他自己先喝了一口藥,含在嘴裡,俯下身去,貼上他的唇,舌尖撬開牙齒,小心翼翼地將藥汁哺入。
心心念念的人近在咫尺,甚至做出如此親密舉止,雁持此刻心中卻沒有絲毫悸動,有的只是焦慮。
如此反復,方將滿滿的一碗藥喂完。
手指搭上禦音的脈搏,將真氣源源不斷地輸入他體內,直到那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紅暈才作罷。
末了,還用衣袖輕輕地擦拭著他額頭上溢出的點點虛汗,動作溫柔之至,生怕把沉睡的人吵醒。
剛想起身,眼前卻驀地一黑,他不得不扶著床柱緩緩坐下,閉上眼幾近無聲地喘息,額頭佈滿細密的汗珠。
方才之舉實在消耗了他太多的真氣了,現在臉色蒼白的人便換成了自己了。
雁持微微苦笑,重又想站起身。
衣袖被輕扯住。
低頭一看,正對上一雙如黑曜石般明亮而又溫柔的眼睛。
他一愣,欣喜不小,“你醒了?我去找他們進來。”
禦音搖搖頭,聲音很輕。“我只想和你單獨相處一下。”
雁持望著他堅持的雙眼,點點頭,將他的被子蓋好,再坐下。“你現在剛剛醒來,病體虛弱,需要好好休息,不要說話吧。”
“虛弱?”他笑起來,語氣卻滿是不贊同,“是誰方才趁我昏睡時,把自己的真氣輸給我的,只怕現在最虛弱的人不是我吧?”
雁持一怔,他知道?那之前他喂藥的事……
臉突然有些發熱,他移開視線,不敢對上那人的目光。
想要縮回的手被輕握住。
“雁持,你知道麼,自從第一次遇見你,我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象很久之前,就已經認識了你一樣,是這樣嗎?”
那種疑問的語氣,讓他的心微微一抖,微澀。
自己是與他有過一面之交,可是一廂情願的人是他,禦音卻不該記得他的,他該記得的是,他該記得的是……那個天姿勝雪,與他訂下山盟海誓的十三公主啊!
“我果然猜的不錯,”禦音見他神色,心中已肯定了八九分,嘴角一勾。“你也是因為這樣才來找我的吧?”
“不是的……”困難地想要否認,卻吐不出話來。
“也許是在前世見過……”修長的手撫上他的眼,“這樣悲傷的雙眼,哀慟卻讓人放不開手……”
雁持見他想要撐起身子,忙伸手去扶,卻不料衣袖被他一扯,猝不及防向前跌去,恰好半伏在那人的胸前,幸而有手及時按住床沿,不致於太過狼狽。他略略回過神,正想開口,已見眼前陰影迎來,不及反應,唇已被印上。
雁持本就是個端方自律之人,修仙以後習慣清心寡欲,早已淡忘了情欲所動是怎生的銷魂滋味,即使對那個人相思入骨,也萬萬不曾想像會有如此親密的一天。
一時竟無措,只得愣愣地由他加深動作,彼此唇舌纏綿。
“你那個人,會這樣對你嗎?”一番長吻過後,胸膛微微起伏,氣息有些起伏不定,但禦音並不容他有逃開的機會,雙手抓住那人手臂,兩人額頭幾近相抵。
雁持就更不必說了,不復往日清明的眼眸略略失焦,酡紅的臉色顯示他還沒有從剛才恢復過來,只能搖搖頭作答。
手順著覆在那人手臂上的衣料滑下,重握住他的手,禦音微微一笑,少了幾分溫和無害,卻多了些深邃與莫測。“無論你把我錯當成誰,我都會讓你知道,即使是前世,我與他也是完全不一樣的兩個人。”
雁持聞言一愣,繼而笑了。
曾經在瑤池邊看過那人如此溫柔的眼神,他那時專注的物件卻並不是自己,而現在,天涯咫尺,恍若夢境。
握著自己的手,雖然還有些虛弱,卻很溫暖,這樣的觸感,絕不會是碧華所有的,他沒有碰過碧華的手,但記憶所及,那人一直都是在那高不可攀的位置,連給人的感覺,也是清清冷冷的,絕不會像現在這般熾熱而真實。
所以,他不是碧華,他是禦音。
禦音第一次看見他絲毫沒有悲傷的笑容,竟是如此清亮不可方物,若硬要形容,只怕也惟有那搖曳於風海中的翠竹可以比擬,遺世獨立,而又卓然俊逸。
他其實並沒有想那麼多,只知道這個人給自己的感覺很特別,特別到以前從未有過,所以他想把人留下來。
雁持突然想起他的傷勢,眉頭蹙起。“我探過你的脈,會吐血完全是因為操勞過度,難道你貴為王爺,還要事必躬親?”
禦音搖搖頭,唇角流露出一絲無奈:“現在新帝年幼,天下事多,身為王叔,如果我不多做些,還有誰來做呢?”
“難道朝中無人了麼?”據他所知,現在黃河堤潰,淹沒無數良田,而北方、西方又有鄰國不斷滋擾生釁,當真是內憂未平,又有外患。
禦音的苦笑更甚了,“朝中不是無人,只是黨同伐異,早已分成數派,幾位前朝老臣受不了排擠,也已辭官歸隱,而我現在,也只能苦苦維持著這表面的平衡而已。”
雁持聞言,心中更覺澀然。
他依然這麼慈悲,即使轉世為人,即使忘了他前世的身份,也念念不忘天下之憂患。
莫怪他會如此操勞憔悴,而自己,卻不想沾染上紅塵間的是非,只是……
他心痛地望著禦音的臉龐,俊秀的眉宇間是一道抹不去的深深劍痕,而鬢邊……他年華至今也不過廿卅吧,卻為何已有了暮色的光景?
“雁持雖不才,願在王爺身旁效力一二。”閉目須臾,重又睜開,心中已有了決定,對上禦音訝異的雙眼,他微微一笑。
無論這個決定是否將會導致他深陷紅塵,甚至引發劫數,只要能保今世的禦音平安無事,莫再經歷不得善終之苦,他在所不惜。
禦音在這人出手攔下刺客之後便曾想過要將他收入帳下了,但他也知道眼前這個人絕不會熱衷於功名利祿,所以一直沒有開口,沒想到他現在卻主動請纓。
“你願意留下來,那真是求之不得。”輕微的訝異過後,禦音認真地沉吟起來。“你想要個什麼樣的官職?”
官職?他愣了一下,搖搖頭。“我不想要官職。”
“哦?”禦音挑眉,似有不解。
他淡淡一笑。“在下的意思是在王爺身邊,當個幕僚也罷,隨從也罷,能護王爺周全便行。”
這世上果真有榮華富貴送至眼前都推而拒之的人,權傾朝野的六王爺開口允諾官職,這是旁人捧著黃金求都求不來的好事。
當眾救他一命,又堅辭各種酬謝,只求留在自己身邊,任誰都會懷疑他的目的,但禦音並沒有說什麼,聞言不過是笑出聲來。“小廝?不行,你想當我還嫌委屈呢,如果你真的堅持,那就先在我身邊作個幕僚先生吧,日後若是改變主意,再跟我說。”
官職?錢財?雁持在心中歎息,修道之人要那些虛名虛物來幹什麼,世人就是被這些東西纏繞日久,才會如此汲汲逐利,以致連本性都喪失了。
在他看來,即使禦音身份顯赫,位高權重,也全然沒有了前世的記憶,但骨子裡依舊還留有一份仙人的慈悲之心,不然也不致於勞累過度而倒下了。
想到這裡,他的眼眸帶上淺淺笑意,神色霎時溫柔得連一旁的禦音也為之動容。
只要有你在的地方,不要說是人間,即便無間地獄,上窮碧落下黃泉,我也甘之如飴。
“既然你那麼想當幕僚,就該盡幕僚的職責,是不是?”禦音指了指案上一大疊書牘,朝雁持眨眨眼笑道,頗有幾分借著生病賴帳之意。
“是,那我能為您做什麼?”他有幾分哭笑不得,誰想得到威震天下的六王爺竟也會有這種孩子般的舉止表情。
雁持雖然是修煉飛升的上仙,然而遠在在一千多年以前,他還未曾踏上修道之路的時候,天下局勢紛亂,群雄逐鹿,求才若渴,而那時的自己作為一介鴻儒,也曾為各諸侯所禮遇垂詢,尊為先生,所以對於這些治國治世並不陌生,只不過他生性淡泊又不擅爾虞我詐,沒多久便拋下一切隱遁山林,潛心修道。
“那些奏章,十有八九都是在講黃河氾濫的事情,你幫我想個辦法一勞永逸如何?”
黃河的治理自古就是令無數統治者為之頭痛的難題,連歷代的治河能臣也未必有根治辦法,談何一勞永逸?禦音這樣說,也不過是故意想要為難一下他。
然而雁持笑容微斂,走到桌旁拿起那些奏章翻看,竟真的開始思索起來。
河水氾濫是龍王管轄的範圍,他本不該插手,但又如何忍心看著這人為此傷神白頭,更不忍兩岸百姓生計無落,流離失所。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直到禦音幾乎倦怠地也快睡過去時,才突然聽到他的聲音。
“一勞永逸是沒有辦法的,不過也許可以將其緩和。”
禦音睜開閉目養神的雙眸,雁持也正側頭望著他回答道,那認真的神情竟有些可愛。
“緩和?”禦音重複著他的話,很有興趣地問。
“是的。”雁持放下奏章,仿佛隨手一抽,在兩人面前展開來,赫然是一張黃河流域水道圖。
“從前朝以來,黃河下游河道從河南經蘇北入還,在淮陰附近與淮河,運河匯合,但現在,河道長年失修,河水挾帶大量泥沙……”
禦音沒想到他才華至此,竟能在須臾之間提出一個如此詳盡的方案,而且,頗有可行之處。
講的人心無旁騖,聽的人自然也聚精會神。
紗籠中透出來的昏黃燭光映照在兩人臉人,似乎有種飄渺的溫馨。
“我果然沒有看錯人。”看著禦音揚起的滿意笑容,刹那間他產生了一絲迷惑:以天人之姿摻入歷史的他,這樣做究竟是對,還是錯?
然而即使是錯,他也決定走下去了,所以,不再去想。
5
禦音開始讓他參與議論朝政時事,也將一些政事交給他處理,自己以身體要多修養為由,讓他無法拒絕。
很快的,天下皆知有雁持其人,連少年皇帝也知道六皇叔身邊有一個絕不遜于諸葛亮的能人。
只是這個名叫雁持的幕僚從來不在外人面前出現,連皇帝的召見也謝絕了,他安於靜靜地待在幕後,為人所知卻又離人很遙遠。
就像一個影子,一個屬於禦音的影子。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
這一片浩浩的梅林,將繁華的京城與郊外隔開,自成一個世界。
冬末春時,一片片的仿若麗人嫋嫋舞姿般落入手心,貼骨的冰涼一直沁入了懷裡。
雁持仰起頭,看著眼前這一切,清明的心不由也生出一絲迷惘。
這一切,是如夢,抑或本就是夢?
突然,梅林深處傳來一陣陣劍氣舞動的聲音,引得他一怔之後,往林內而去。
漫天飛花中,一白衣少年持劍而舞,身形驕若游龍,劍似飛鳳,蕩人心魄。霍如羿射九日落,驕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看到眼前的情景,他心頭便忽忽地浮起了這兩句詩來。
那少年忽地劍勢一轉,劍尖朝他直直地刺過來,迅如閃電,手勢挽起的劍花令人眼花繚亂,只怕躲閃不及,而雁持卻不慌不亂,只輕輕一閃,避過鋒芒,身子再順勢一拔高,足尖輕踏劍上,飄出數丈之遠,身形飄逸優美,如同謫仙。
那少年眼中閃過一抹驚異,這才停下劍勢,卻斜睥著他,以一種鄙薄的語氣開口道:“閣下沒聽說過非禮勿視麼?”
雁持淡淡一笑:“我只聽過君子動手不動口。”他沒有忽略了少年方才刺劍而來時的殺氣,只是兩人素未謀面,卻不知這殺意從何而來,只是他看這少年的眼神很是熟悉,似乎在哪裡看過。
少年辯不過他,咬了咬唇,狠狠地一瞪眼:“你有膽就留下姓名,待小爺下次再與你一教高下。”
他突然很想笑,覺得這少年的言行舉止很是可愛,“在下雁持,來而不往非禮也,請問小公子又尊姓大名呢?”
少年一瞪眼,“我不小了!”隨即又揚起詭異的笑容,“原來是六王爺身邊的大紅人,莫怪我會辯不過人家。告訴你也無妨,我叫如星。”
“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他聞言喃喃低語,“哪有父母會給兒女取這麼一個奇怪的名字?”他有些奇怪,看這少年雖孤身一人,卻衣著華麗,氣度不凡,想必是什麼官宦世家的公子吧,只是自己什麼時候如此出名了,連一個少年都聽說過他。
他深居簡出,自然不知自己的大名早已傳遍天下,治河一事更是當記首功,因為他的提議,使得黃河氾濫遠沒有往年來得厲害,而且令之後的幾十年兩岸百姓也得以安心耕種。
本是低低的低語,卻還是被少年耳尖地聽見了,只見他眼中閃過一絲異樣,咬了咬唇,揚起異常燦爛的笑容,“既是如此,雁先生便好好在此欣賞一下美景吧,我先走了。”
“等等……”不待他出聲挽留,少年身形一閃,便不見了人影。
他轉身想走出梅林,這才發現四周飄落不斷的飛花有些異樣。
“原來是下了五行的結界……”
這個少年,看來是學過一些道法的,只不過根基尚淺,對他來說,更是不足以造成傷害。
雁持微微一笑,雙手結成手印,只輕喝了聲“破”,身影隨之消失在寂寂落索,碎花漫布的梅林中。
月白風清。
“你今天去哪了?”拈起一片落花細細摩挲,禦音臥在躺椅上頭也不回地問道。
“沒有……去了城外梅林一趟。”禦音的聲音依舊是那麼溫柔,然而他總覺得有什麼不同了。“你有事情找我麼?”
“你來看,”他微微舉高了手中的落花,“朱顏辭鏡花辭樹,無論它生前有多麼璀璨奪目,終究不可逃過凋零的宿命。”
“這不是宿命,是規律,生老病死,自然輪回,任何人都無法避免的。”真的是他看錯了麼?今晚的禦音似乎多了一點什麼。
“規律麼?”禦音低笑著,似乎在思索,“如果有人要打破這個規律,會如何呢?”
他聞言皺起眉頭,“你……”
層層樹葉間一聲輕微的聲響,打斷了他的話語。
月光反射下的一絲寒芒破空而來,目標直指躺椅上的人。
唯一的生路被堵住,禦音已是無路可逃,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劍鋒愈來愈近,直逼眼前。
而他,由於離得太遠,也無法擋住來人洶洶的去勢。情急之下,隨手摸起身上的物件就往刺客擲去。
“錚”的一聲,來人的劍被生生蕩開,他不得已一翻身落在幾丈遠的地上。“又是你!”刺客狠狠地咬牙,似乎和他有著深仇大恨。
剛才就覺得他的眼神有些熟悉,現在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你是上次行刺的那個人?”
“是又如何,你甘為他的走狗,可見也不是什麼好人!”全身都罩在黑衣下,惟有那雙眼睛露了出來,清亮無比,此刻正盛滿了熊熊怒火,令他心中一動。
雁持聞言不禁也要皺起眉頭了,據他在禦音身邊這些日子所知,他為人和善,雖攝政多年,卻多行仁政,怎麼會有人三番兩次行刺他,還有如此深的恨意呢?
他不由轉頭朝禦音望去,此時禦音已站了起來,眼神深不可測,不知在想些什麼。
蒙面人卻趁著這空隙,持劍再次朝禦音刺去。此刻仿佛拼盡了命,不達目的誓不甘休。
他大驚,飛身上前,擋住他的劍勢,與來人打了起來。奇怪的是,這邊打得驚天動地,王府裡卻沒有一個人過來察看。
蒙面人的武功不可謂不高,可惜卻略顯稚嫩,經不起長時間的打鬥。時間越長,他越是顯得力不從心,一個不小心,他被挑掉面巾,右肩受了一掌,跌倒在地。
面巾下是一張少年的面孔,眼神清澈而倔強,顯得毫不屈服。“是你!”是他早上在梅林中遇到的白衣少年。
少年冷笑一聲,“沒想到你還能破了那五行陣法,可惜天縱奇才,竟甘為虎作倀。”
這話他已經說了兩次了,實在不知他與禦音有何深仇大恨,才憤恨至此,然而私心下自己實在是極喜歡這少年的,思忖著望向禦音,希望可以為他求情。
“禦音,你弑父殺母,篡謀皇位,濫殺無辜,不得好死!”少年冷笑著又把話鋒轉向他,“可憐你在他身邊,居然一無所知,還以為他是百年一見的好人,真是可憐至極!”
禦音雙手背負,面無表情,淡淡地道:“來人。”聲音並不高,可是立時從四面現出幾個身影,無聲無息,想來隱身已久,可是雁持卻一直沒有留心,自然也沒有發現。“把他帶走。”幾人一頷首,其中一人便在已被他點了穴的少年身上再點上奇經八脈的穴道,以保證他無法解開,然後幾人挾起他往黑暗處走去。
“……”他望著籠罩在陰影下禦音俊美的面孔,張了張口,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你相信他剛才說的話麼?”禦音終於開口了,聲音依舊淡淡的,聽不出波瀾起伏。
近乎直覺地搖搖頭,卻還是忍不住開口:“那少年……”說的那些話是什麼意思?“可以放了他嗎,他只是年紀還小不懂事……”
禦音沒有回答他的話,反而徑直走至他面前,望著他,表情還是那麼溫柔,一如前生初見,令他心動,也令他心痛。
“你就這麼相信我?”
他突然覺得在那溫柔的表情下有一絲嘲諷,卻還是輕輕頷首,望入他深如寒潭的眼眸,仿佛望見了當年瑤池邊那溫柔而慈悲的笑靨。“我相信你。”點點頭,沒有任何猶疑。
禦音笑了,手撫上他的眼睛,聲音在夜風的吹拂下顯得有些虛無飄渺,“不要這麼看著我……我會心痛的……”
6
“把如星還給朕!”少年般的聲音在禦音的書房內響起,帶著洶洶怒氣,很有氣勢,卻明顯稚氣未脫。
不是我,而是朕,說明了那少年對皇帝的重要性。
雁持有些奇怪,他和皇帝有什麼關係,竟讓皇帝不惜微服來到王府?
“皇上紆尊駕臨此處,就為了說一些臣聽不懂的話麼?”淡淡的,不動如山的聲音,與怒火沖天的聲音成為鮮明的對比。
“你少給朕裝蒜!你要獨攬政事,你要這天下,要這皇位,朕都給你,只求你把如星還給我!”說到最後,那原本氣勢如虹的聲音竟有了一絲脆弱。
“皇上說笑了,這天下本來就是皇上的,何來給不給之說,再說皇上為了區區一個少年而來臣這裡大吵大鬧,未免有失體統,還請皇上自重。”
“你……你……你很好!”少年皇帝氣得說不出話來,“竟然皇叔不仁,就別怪朕不義!你要是敢碰如星一根寒毛,朕絕對不會放過你的!”
“皇上何必如此動怒,臣實在不知皇上口中的如星是誰。”
“他……他……”皇帝也說不出口,難道要他說如星就是那天晚上去了王府之後失蹤的人麼?早知道如星說要送他一個禮物時,他就不該如此掉以輕心的,以如星鹵莽的性子,不知道又會做出什麼事來,但他不是會讓自己如此擔心也不回宮報平安的人,肯定是在皇叔家出了什麼事,要是如星真的出了什麼事,那他……他……
少年皇帝不敢再想下去。
“如果皇上說的是刺客,前幾天臣府裡倒是出了一個。”禦音埋首公文,自始至終沒有抬起過頭,聲音卻始終都平平淡淡,毫無起伏,雁持從未聽過他如此淡漠的語調。
“是什麼樣的人?”皇帝急急地問。
“是一個少年,十七八歲左右的年紀,面目倒是清秀,可惜火氣沖了點。”
“你把他怎麼樣了?”他不覺自己的聲音竟出現了一絲顫抖。
“皇上說笑了,刺客的下場還能怎麼樣,當然是就地處死了。”
什麼?少年皇帝恍如晴天霹靂,霎時倒退了好幾步,表情滿是不可置信。
“你把他……”他幾乎說不出話。不!不可能的!幾天前還那麼活蹦亂跳的如星……怎麼可能轉眼間便……“你殺了他!你竟然殺了如星!”皇帝目眥欲裂,瞪著眼前不為所動的人。
“那不過是一個刺客,皇上是開玩笑吧,堂堂一國之尊怎麼可能與刺客為伍?”溫柔的聲音此刻顯得有些殘酷起來。皇帝驀地跪了下去,雙肩抖動著,語氣帶著泣音。“皇叔,求求你,求求你把如星還給我!只要有他,只要有他,我可以什麼都放棄,我不再和你鬥了!你要皇位我都給你,求求你把如星還給我吧!”
禦音終於抬起頭,卻仿佛對眼前的一幕視而不見。“皇上身為一國之君,當為天下百姓計,怎麼可以說出這種不負責任的話?來人。”
侍衛應聲而入。
“把皇上送回去好好歇息。”侍衛應聲,不由分說將半伏在地上的皇帝扶了就走。
“不!放開我!我不走!禦音,你把如星還給我!放開我!”聲音哀戚至極,動人心弦。
目送著皇帝被強行帶走的背影,他推門入內,看見禦音坐在書桌前,卻靜靜地,不知在想什麼。
“你真的把如星……”他說不下去了,因為他抬起來的眸中深處那一抹寂寞。
“是真的。”平靜的話語,讓他幾乎懷疑方才是自己看錯了。“他敢來刺殺本王,就應該早就預知了這種下場。”
“為什麼?”他不敢相信,眼前這個人還是他印象中那個慈悲的碧華麼?
“為什麼?”禦音略帶嘲諷地揚起嘴角,“這句話應該我問你才對,你那時為什麼願意留在本王身邊,說是襄助,難道不也是在利用我嗎?”
“不是的!”雁持衝口而出,神情無比震驚,他怎麼能這麼說,等待了一千多年的苦心,卻被他一句利用我而抹殺!
“不是?”嘴角嘲諷的弧度在聽到他的話之後更深了,看著禦音站起身,一步步朝他走來,他無法動彈地只能看著他的靠近。“難道你不是利用我來滿足你心中的那一個幻影?叫碧華是吧?”
“你……”他震驚地說不出話來。
“你想問我怎麼會知道的?”他冷冷一笑,走至他面前,兩人的氣息清晰可聞。
“你連夢中也心心念念的人,我怎麼會不知道呢?可惜讓你失望了,”他望進他震驚不可自抑的眼裡,笑著將修長白皙的手指沿著他的輪廓線細細摩挲,從唇瓣,鼻樑,一直到眼瞼。“正如你所聽到的,我弑父殺母,篡謀皇位,濫殺無辜,根本不是什麼好人,在這個賢王虛名的包裹下的,是一個惡魔的靈魂。我的邪惡,不是你所想像得到的。”驀地箝起他的下巴,唇隨即覆上,舌尖霸道地伸進裡面翻攪著,看准他震驚得無法反應,更加深了這個吻。
雁持回過神,猛地推開他,禦音冷不防被他推開好幾步。他不以為意地舔舔唇,輕笑:“味道還不錯。”
哀傷地看著眼前那個迥然不同的人,是他的錯還是自己的錯?“你本來就不是這樣的人,為什麼要逼得自己這麼辛苦?”
“我不是這樣的人?”他仿佛聽到什麼笑話般地大笑起來,“你認識我才多久,就自以為很瞭解我了?我該說你自以為是呢,還是自作多情?”
雁持的臉色一點點地蒼白起來,卻還是堅定地望著眼前的人:“你不是這樣的人,無論你是碧華還是禦音。”
禦音突然惱怒起來,抓住他雙肩用力搖著,語氣帶著嘲笑,“你憑什麼自以為很瞭解我,你以為之前我對你說的話都是真的麼?”
他竭力忍下被他搖晃而暈眩不適的感覺,輕輕開口:“我不認為你有什麼對我說謊的必要。”
“沒有麼?”他冷笑一聲,“恰恰相反,有很多。你的武功,你的才能,可以為我擋掉很多麻煩,而我也可以借你的手除去很多政敵。知道為什麼認識你沒幾天我就那麼信任你,並且把許多政事都交給你處理麼?”看著因他的話而變得異常蒼白的人,他滿意地笑了:“既然你一開始就把我當成那個碧華,我也樂得順水推舟。”
“既然如此,你又為何那麼早就把一切都告訴了我,何不再利用我多一陣子?”心痛到了極點的感覺是什麼,為何心還會有活生生撕裂開的疼痛,生不如死。
“因為我膩了,”清雅白皙的臉依舊那麼動人,聲音依舊那麼溫柔,然而說出來的話卻讓人的心冰冷到了極點。像是看透了他的心,禦音輕笑,“你可不要誤會,我不是什麼良心發現了,我只是不想再在你面前扮演那個人人稱道的高貴賢王,你看著我的眼神,已經噁心得讓我受不了了。”
是的,他有滿腹的才華,沒有任何勢力背景,也不是什麼人派來的,自己大可加以利用,然而禦音無法原諒他說要效忠於自己,卻三翻四次為了一個不相干的人求情,更無法容忍他明明是在與自己說話,卻分明是常常透過他在看另一個虛無縹緲的影子。
而他,禦音,不過是一個替身罷了。
臉色煞白,嘴唇緊抿,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對禦音的話恍若未聞。
禦音平靜地說道:“如今我掌握了朝廷中絕對的權力,而你已經沒有任何價值了,你走吧。”
雁持半晌不語,看著那人,張了張口,卻驚覺自己的聲音有說不出的沙啞難聽,“權力如朝雲暮雨,轉瞬即過,世上本就沒什麼永久的東西……”停了停,又艱澀地開口,帶著淡淡的笑容,說不出的淒涼,“你要我走,我這就走,你……好自為之。”
可笑自己怎麼會還有奢望,無論是前世的碧華抑或今世的禦音,從來就不可能愛上自己的。
終究只是奢望。
奢望。
窗外不知何時下起清冷的春雨,纏纏綿綿,仿佛上蒼流不盡的淚。
夜來風雨,葬楚宮傾國。
釵細墜處遺香澤,亂點桃溪,輕翻柳陌。多情為誰追惜?
7
雨一直下著。
由纏綿細雨直至滂沱大雨。
他毫無目的地在雨中走著,任由雨水濕透了全身。
視線有點模糊,分不清是眼淚還是雨水。
為什麼會這樣?
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那個蟠桃宴上驚鴻一瞥的身影,那個瑤池邊清雅慈悲的笑容,明明是那麼真實,是自己所滿心眷戀的,可是不知何時,那個身影,那個笑容,已逐漸被禦音所取代。
儘管是前世今生,但他仍然分得出兩人的不同。
碧華慈悲,禦音則帶了些許狡詐;碧華隨和,禦音卻有著不為人知的堅持和固執。
你只是在利用我滿足你心中那個叫碧華的幻影!
離去前,禦音曾經如是說。
不是的!他忍不住搖頭,喉嚨因為乾澀而不斷咳嗽,咽下不知名的腥甜液體。不是這樣的!自己關於碧華的記憶,只有悲傷和憐惜,而與禦音在一起的日子,卻會為了他的高興而欣喜,為了他的憂傷而心痛,他的一顰一笑,總是牽動著他的心。如果說碧華只是心中一個遙不可及的影像,那麼禦音便是一個有血有肉的生命。
孰輕孰重,難道還分不清楚麼?
擋在他身前,為他除去政敵……
原來,自己的作用不過如此而已。
咳了一聲,揚起淡淡苦笑,渾不覺唇角已經溢出了什麼。
突然想起修道之時恩師的一句話:雁持,你天資聰穎,修道必有大成,可惜情根未斷,多情者必自傷。你命中註定會有一劫,如若渡不過,便將萬劫不復,盼你能夠斷情才好啊。
師傅,徒弟終究還是渡不過您說的情劫了。斷情,斷情,天不老,情難絕,既是亙古以來蒼天未曾老過,那麼這種刻骨銘心的痛楚又如何斷絕得了呢?除非,除非魂飛魄散之時……
“咳咳……咳……”咳得彎下了腰,身體向前一傾,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眼皮漸漸沉重,終至合上……
身著龍袍的少年坐在龍榻上,清秀的臉龐上目光呆滯,身體仿佛石雕般一動不動,直至寢宮門外傳來太監的唱和聲:“六王爺到——”
軟裘暖帶的俊美男子剛剛推門而入,少年無神的眼仿佛立刻注入了生氣,他幾乎是從榻上跳起,撲向男子,緊緊地抓住他的雙肩。“你告訴我,你究竟把如星藏到哪了,你沒殺他是不是,告訴我,你沒殺他是不是?”
禦音微微皺起眉,拂開他的手,徑直走到梨子木架前,隨手翻開那上面一疊疊的奏摺。“皇上為了一個男寵,已經連續多日沒有上朝了,現在就連奏摺也沒有看過一眼。”
聽到他輕描淡寫的回答,少年的怒火更甚,“如星不是男寵!而且這些奏摺不過是你和那些大臣生出來的官樣文章,不批也罷!”
禦音抬眼瞥了他一眼,複又把視線轉回奏摺上,“臣奉先帝遺命輔政,送奏摺來給皇上批閱,這是分內的事,但皇上卻不顧自身職責,天下百姓,一味地為了一個男寵和臣過不去,犯得著麼?”
少年聽到這番話仿佛頓時死了心,一步步後退伴著一聲聲冷笑,終於站定,卻是一種極憐憫的口氣:“禦音,你真可憐,不知情為何物,不知心上住著一個人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像你如此,一生所汲汲的權勢,終究也不過是春夜一夢,到頭來你究竟得到了什麼!”
“我得到了什麼?”架子前的人終於放下奏摺,朝他一步步走來,帶著詭異的笑容,語氣卻輕柔無比:“瀲,你才幾歲,就敢來跟我談什麼人生,還說我可憐,看來是我把你保護得太好了,以致於沒讓你見識到什麼是真正的醜陋!你可曾見過一個女人失寵後的仇恨會深到什麼地步?你可曾見過一個母親會不斷淩虐自己的兒子,只因他長得和他那負心的父親一模一樣?你可曾見過一個孩子親手將他母親推入湖裡,看著她在無望的掙扎中死去,而那個他稱之為父親的人依然在別出抱著女人尋歡作樂,即使知道了死訊連過來看一眼都沒有的情景?”
皇帝被一步步逼到了角落,終至無路可退,雙眼大睜,驚恐地看著這個與平時截然不同的人。
“什麼是情,什麼是愛,當年的海誓山盟,是多麼動聽,引得一個純真不解世事的少女甘願嫁入了深如海的侯門,結果呢,少女的夢碎了,那個對他說過甜言蜜語的男人又把這些話對著別的女人說,她學會了恨,連她的生命,一起埋葬在這金碧輝煌的宮殿裡,而她當年滿心憐愛的骨肉,卻成為她仇恨的發洩。你知道一個孤苦無依的孩子,要如何在這醜陋的地方生存嗎,不知道的話沒關係,我可以慢慢教你。”他從頭到尾都溫柔入骨的語氣,卻更令人不寒而慄。
禦音把修長的手緩緩地覆在對方頸上,慢慢收緊。“所以只有掌握呼風喚雨的足夠權勢,只有權勢才不會背叛我。”
是的,就是這樣。
就算是那個人……心頭驀地浮起那個俊秀蒼白的面容,卻終究狠狠地將其抹去。滿意地看著皇帝的臉色在他的掌控下逐漸發青,呼吸困難,他笑了:“寧我負盡天下人,莫教天下人負我。”
突然鬆開手,冷眼看著他順著牆壁無力地滑坐在地上,撫著脖子大口大口喘氣。
“來人。”幾名侍衛早已待命于外頭,聞聲入內。“皇上身體不適,將他送入西海瀛台靜養。”
年輕的皇帝被強行扶走,口中的話卻一直伴隨著他的遠去。“禦音,你薄情寡義,會不得好死的……”聲音激動而尖銳,仿佛一個詛咒。
禦音負手而立,對他的喊叫不置可否,冷冷一笑。
薄情寡義,他知道;不得好死,他也料到了。只是那又如何,即使是春夜一夢也好,如果沒有了權勢,他便連活下去的惟一理由也沒有了……
8
悠悠轉醒,眼簾映入青葉擔憂的表情。
雁持發現自己躺在一間草廬裡,而青葉站在床邊為他把脈。
“你何苦把自己弄成這樣?”青葉歎了一聲,又氣又擔心。
他想朝青葉一笑,卻發覺連勾起嘴角都難,欲坐起來,全身也無處著力。“……怎麼回事?”聲音沙啞得連自己也感到驚訝。
“淋了幾天幾夜的雨,就是神仙也受不了,何況你體內還失了一半的靈力。”青葉板著臉道,他卻聽出了話語隱藏的感情。
被發現了?他無奈地想,努力掙扎著半倚在床頭,青葉趕忙扶起他。
“你真是……我是說過不干涉你的事,但到了這個地步,你究竟還想隱瞞我什麼?”青葉氣急敗壞地質問。
“你這樣子完全不像個清心寡欲的神仙了。”心裡不是不感動,他聽得出那聲音之下的關心。
“你還有心思說笑,這句話該我說才是!”
“不要逼我。”淡淡地道,眼睛漫出窗外,望向那薄薄如絲的流雲。整個人明明坐在那裡,青葉卻覺得他仿似透明得要消失。
不是不說,只是說了也沒用。青葉又能幫他什麼呢?徒增另一個人的煩惱罷了,既然這條路是他選擇的,就讓他一個人來承受好了。
“你……”看到雁持這個樣子,青葉心痛得不知說什麼好。話未開頭,便有一人推門而入。白髮青衣,冰肌素骨,活生生是一個不沾人間片塵的謫仙,那種氣質,只怕天庭也萬里挑一,也惟有當年的碧華堪比。
搖搖頭,雁持心底泛起苦澀的笑,怎麼又會想起那個人了?“這位是……”
“我叫無縈。”青衣人淺笑,仿佛曲院風荷,亭亭而立。“九皇子?”他微訝,望向青葉,無縈不正是青葉所要找的人,怎麼人找到了卻還滯留在人間?
青葉一向沉穩的臉龐難得浮起一絲不自在,反觀無縈,依舊是含笑,卻在望向青葉的眼眸裡盛載了太多的柔情。
他頓時明白了,微微一笑,對著兩人:“祝福你們。”又對著青葉促狹地眨眨眼:“天帝那邊只怕不好過。”看來青葉也找到了自己牽掛的人,只希望他們兩人能夠在一起,不要像他一樣……
青葉微嗤:“你先管好自己再說,還有閒情來關心別人。”
“我有什麼不好的,”他壓下心頭的劇痛,淡淡一笑,不想讓他們擔心,卻不知看得旁人心酸。
青葉還要說什麼,卻被無縈用眼神示意著了出去。
“你沒看見雁持根本不想說麼,不要逼他了。”無縈微微蹙眉,不贊同地看著青葉。
“我又何嘗不知,可是他那個樣子,身為莫逆之交的我難道卻只能束手無策麼?”青葉歎了口氣。以前的雁持不是這樣子的,他淡然無欲,除了修行,仿佛世上什麼事情都不曾在他心中停留過,與現在簡直判若兩人。
“心病還須心藥醫,旁人幫不了的。”無縈望著遠處行雲,心底暗歎。那雙深藏著痛苦的眼眸,分明是為情所苦。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青葉眼神一柔,知道他想起了什麼。“所以我們更應該珍惜,即便天帝不允,也動搖不了我們半分。”
“不錯。”無縈望了他一眼,微微而笑。
比起雁持,能夠知道彼此的心意,已是最值得慶倖的事。
這是哪裡?白茫茫的霧氣,擋住了他的視線,想用手撥開,霧卻漸漸自己散去,眼前出現了一個地方。這……這是……他屏住呼吸慢慢地走上前去,突然間腳步被縛住了,他只能站在原地看著。
繁花似錦的瑤池邊,一對天人般風姿的男女在月桂樹下笑語。
“這片葉子真是百年修來的福氣呢,竟教上仙如此呵護。”
“即使一片葉子,也是一個寶貴的生命。”
溫雅清朗聲音,無論過了幾千年,他都能就聽出來。
聽到這裡,他不由把視線移至不遠處,那樹叢中半隱著的身影,正一臉神傷的,靜靜地,望著那一對珠聯璧合的男女。
那……不是幾千年前的自己麼?
蟠桃宴上的驚鴻一瞥,註定沒有結果的戀情,淡淡的悲哀,彌漫在那個以前的自己身上。
如果……如果自己當初不曾遇見他,是不是就不會有後來的黯然?苦澀地想著,他就這樣看著,仿佛站在一面鏡子前,看著從前的自己。
“上窮碧落下黃泉,這就是你要追求的結果?”不知何時,耳旁出現一個少女的聲音,溫婉輕盈,仿佛在哪裡聽過。他轉過頭,一名綠衣少女就站在他身邊,和他一樣注視著眼前這一幕。
“你……”他驚訝地發現這少女正是自己在瑤池邊遇見的小女孩,只不過長大了不少,然而面容卻赫然與當初他所見過的在碧華身邊那位天女一模一樣。“青萍……?”
少女沒有理會他的訝異,只含笑回望他:“可還記得當初你對我說的話?”
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後悔的。
“記得。”
“那麼你現在可曾後悔過?”少女淡笑。
“不悔。”微微苦笑,語氣卻有著不容置疑的肯定。他知道,即使是重來一次,他也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尋找,即使早已知道要面臨心殤。
“既然如此,那你彷徨的是什麼,痛苦的又是什麼?”
心中一動,少女的話仿若晨曦,撥開了心中重重魔障,回復清明的鏡臺。是啊,既然自己早已不悔,那麼又在彷徨什麼呢?即使是痛苦,既然心中早有抉擇,就算是前面是地獄的路自己也會走下去的。
碧華……禦音……
他輕輕地念著這個名字,刹那間心中已有了決定。
“看來你已經明白了。”少女望著他恢復清明的雙眸淺笑。“謝謝你。”
他笑著回望她,“這句話應該我說才對。”
這少女,在一開始,每每迷惘困惑之際,她總是及時出現,為自己指點迷津。雖然對她的來歷有很多不解,但感激的心自始至終都不曾變過。
而且他也認為,惟有這個少女,才是真正瞭解他從頭到尾的心情的人。
“你不知道,”少女的聲音幽幽響起,“你不知道,我欠了碧華哥哥那麼多……”聲音有些苦澀。
“因為天女十三公主的身份,自己要受多大的束縛,如果不是碧華哥哥,我不敢想像自己是否還能在這寂寞的天宮活下去……雖然我很喜歡他,他卻從頭到尾只把我當成妹妹而已。”
她的笑容帶著淡淡的苦澀,“要不是我,他也不會要重曆輪回之苦且不的善終,所以現在即使他做了什麼過分的事,也不過是想把十世的委屈和無可奈何的痛苦發洩出來而已。”少女抬起頭,帶著淚的笑容讓他也能感受到那種心痛。“請你……請你把被我奪走的幸福還給碧華哥哥,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到的。”
不由伸手,想拭去她臉上的淚痕,卻驚諤自己碰到的是一片虛空。“謝謝你……”少女破涕而笑,娉婷的身影漸漸褪色,終至化為透明。
無論一千多年前究竟發生過些什麼,往事早已隨風湮沒,餘下的,就只有她希望這兩人幸福的心願罷了。
“青萍!”他踏前一步,卻踏進了萬丈深淵……
“雁持!雁持!……”緩緩睜開眼,看見青葉和無縈兩人擔憂的神色。
“你終於醒了!”青葉舒了口氣。
“我怎麼了?”頭痛欲裂,很多事情在腦中迴旋,仿佛要將他攪入一個巨大的旋渦。“你突然昏睡了好幾天,差點嚇死我們,把脈又把不出什麼。”
“我沒事了。”他淡淡一笑,如月夜曇花,令人驚豔,全然不復之前的消沉。
“你……”青葉說不出話,覺得他改變了很多。
一旁的無縈卻似乎明白了什麼,也報以了然一笑:“你沒事就好。”
他笑著點點頭,看向窗外。
那名已經幻化成煙火消失在天地之間的少女啊……那個即使魂飛魄散也念念不忘帶給碧華幸福的少女……
即使是為了對她的承諾,自己也會走下去的……
9
瀲,你看,有很多流星啊,雖然沒有我在山上那時候多啦,不過快來許個願吧,你要什麼,我都可以幫你實現哦!
瀲……我,我喜歡你!
瀲,你為什麼整天都悶悶不樂呢,是不是你那個皇叔的緣故啊,放心,我會幫你擺平的!喂喂,幹嘛用這種懷疑的眼神來看我,我武功可是很高的喲!
瀲……
砰!伴隨著沉悶捶牆聲的,是身著明黃色衣飾少年緩緩滑落的身軀。如星,你到底在哪裡……對不起,對不起……嘴唇早已沁出了血絲,牙齒卻還是狠命咬著不肯鬆開。眼眶酸酸澀澀的,是什麼從喉嚨深處湧了上來,又將視線模糊掉,將如星的身影模糊掉……我不該讓你去送死的,不該常常那麼冷淡地對著你……不該……不該從沒有說喜歡你……
少年飛揚著青絲意氣風發的模樣,在星光下暈紅著臉說出自己心意的模樣,拉著自己的衣袖羞憤的可愛模樣……
瀲張了張唇,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那些痛到了極點的感覺,只能隨著體內的回憶一起,化膿,再腐爛……可是我不甘心啊,如星…………
可是,即使是死,為什麼你從來不肯讓我夢見你,是還在怪我麼,怪我不能為你報仇……
“王爺……”怯生生的聲音自門口傳來。
禦音抬眼,只見一個瘦削的身影躊躇著,不知進或不進。“有什麼事嗎?”壓下因處理奏摺而浮起的深深不耐,他揚起和煦溫雅的笑容問道。
似乎被他的笑容所感染,來人進了書房,跪下。“奴才……奴才是侍侯皇上左右的,有事稟報。”
“哦?什麼事?”
“是……”來人深吸了口氣,欲言又止。“皇上先前突然胃口大開,要我們準備膳食,可是沒過多久又叫我們原封不動地拿了出來,奴才,奴才覺得有些奇怪,所以……”咬了咬下唇,他也覺得自己好象有些大驚小怪了,皇帝愛吃不吃,什麼時候輪到他們這些奴才來置疑,其實自己是有私心的……
“這樣啊……”修長的手指輕敲桌面,高深莫測的表情讓人不由屏住了呼吸。“本王知道了。你叫什麼名字?抬起頭來。”
“奴,奴才叫燕卿。”怯怯地將頭抬高了一點,目光碰觸到那雙清如寒潭的眼眸又急忙低下去。
“雁?哪個雁?”他怔了一怔,為那幾分神似的五官。
“回王爺的話,是燕雙飛的燕。”
燕雙飛啊,冷冷地勾起半邊嘴角,他自嘲一笑,轉眼隱逸在空氣之中。“你讀過書?”
“奴才小時候上過幾年私塾。”
“哦?”挑了挑眉,似乎頗感興趣。“書香門第?怎麼會到這裡來當宮人?”難道是犯了事的官宦之家?
“王爺忘了嗎?”燕卿幽幽道,“十年前蕭家的事,奴才被因在株連的九族之列,是王爺出言救了奴才。”
禦音偏頭,好象是有過那麼回事,自己隨手救下他?想來不過是隨興所至,又怎會記得那麼多。
“這樣啊……”沉吟了片刻,揚起一抹親切的笑容。“你可願待在本王身邊?”
“王爺……”燕卿訥訥抬頭,望著上面那俊雅尊貴的面容,不知如何反應。
“不願意麼?”
“不!不!奴才願意。”他回過神來,深深地叩首。
“很好,那麼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本王的人了。”說完又自覺好笑,現在宮中上下還有誰不是他的人,自己為什麼還要多說了這麼一句?
“奴才謝王爺恩典。”抑下心中的狂喜,他知道自己終於可以不用再小心翼翼地等待著機會才有可能看到他了。
“你先下去吧。”
“奴才告退。”
他揉了揉眉心,眼角瞥過那抹在門邊浮動的身影。
只因為他的五官有一絲絲的神似,自己就不顧一切,要把一個不是心腹的人留在身邊麼?我是怎麼了,我是想要手握江山的禦音,而不是那個人口口聲聲,心心念念的那個無用的碧華呵……
會被他發現麼?希望不會。
只是以禦音的能耐,他所能抱的希望也只有那麼多了,如果連那都無望的話……眼神穿過佈滿了天際的透明的星斗,倚立風中的身軀溢出了一點點的恐慌,絕望,還有痛苦……
郭北懷,手握西陲重兵,也是那個人目前惟一不能掌握的變數了。就算這裡風雲變幻,朝代更迭,他也永遠只會在一旁看著。從不插手是他的原則,而兵權就是他最好的籌碼。連先皇亦不得不讓他三分,在禦音根基還未穩的時候,就更加不會去動他了,反正有人替他守著邊疆又不會謀反,何樂而不為?
如此一個令人捉摸不透的人物,而他冷眼旁觀的原因也從來不是為了漁翁得利,至少現在看來還不是。
然而也是他,只有他,才能成為自己惟一的希望,如果自己能說動他,讓他站在自己一邊……皇帝握緊了手,垂下的長睫遮住眸中的異芒。
自己現在被軟禁,根本沒辦法出去,不要說自己去見他,就算拜託一個人也成了奢望。所以他才會兵行險著,將紙條藏在晚膳裡,讓高總管——父皇曾經的親信,那個現在在冷宮掃地的老人帶出去。
很幼稚可笑的方法是不?可是他無計可施了,被一步步逼退到了懸崖,除了跳下去,他只能放手一搏而已……
“你認為這種雕蟲小技瞞得過禦音麼?”
風起,白紗漫天,削長秀頎的身影自簾後步出,無聲無息,飄逸出塵,輕柔明亮的嗓音回蕩在空曠的寢宮。
“你是誰?”瀲一驚,滿是戒備地盯著來人一步步走近。
“陛下不記得我了?”光影緩緩移動,燭火照在來人身上,映出一張清俊蒼白的容顏。
“是你?”瀲先是愕然,繼而又拾起之前的戒備。“你是禦音的那個心腹。”他見過他的,禦音曾在朝中引薦過他。
“心腹嗎?”他喃喃低語,明明是在笑,卻有莫名的悲傷,瀲的心不覺一動。“我已經離開他了。”
什麼?瀲滿腹狐疑。兩人在一起的時候,明明是默契無間,連他這個外人都能感覺得到,況且眼前這個人,叫雁持吧,那絕世的才華連他這種不問朝政的人都為之心動了,禦音又怎麼會輕易放他走?
“你以為朕會相信你?”瀲冷笑。
“皇上不妨相信我,”蒼白的面容扯出一個淡淡的笑容,讓瀲恍恍惚惚,仿佛突然看見了寒冬的雪梅。
“因為,我是來助皇上扳倒禦音的。”
事成之後許卿半壁江山?
真是大方呢。禦音捏著手中的紙條,儒雅的面容浮現一絲嘲弄的笑。皇上啊,你也不小了,怎麼會玩這種幼稚的把戲呢?
也罷,你想玩,我就讓你玩,免得你那脆弱的自尊太早潰散。
10
似夢非夢之間,仿佛有人不停地追問著,為什麼要如此幫朕……
你到底有什麼目的……
他淡然一笑,淒清無物。目的,他會有什麼目的……
只不過因為在乎,所以不忍見他十世受苦引火自焚。
只不過因為心痛,所以不惜與他作對毀他大計。
因為,只為那曾經的回眸一笑,曾經的明若浮空,曾經的朝朝與暮暮……前世今生,他早已分不清楚,那一抹遊煙輕霧,是慈悲的天人,抑或算盡機關的凡夫……
春雲流水,長記青梅才老,一杯未盡,暮景已成空。
“將軍,帳外有一人求見。”
“不見。”
“可是……”
“什麼時候我的話可以當耳邊風了?”
聲音愈是平靜和藹,愈是令傳話的士兵心驚膽寒。
西陲名將郭北懷,手握重兵的郭北懷,他的話在這裡,向來比皇帝的聖旨還要有作用。
屬下唯唯諾諾地退出去,他心中那股壓抑已久的焦躁卻無處發洩,不由得撐起額頭深深地歎息,眼角飛快地瞥過身後那重重未動的簾幕,終究化作無聲。
視線調回案首卷宗,從中抽出一張字條。目光一掠,唇角微諷,暫態在手中散作無塵之末。
天子危難,速救,事成之後許卿一半江山。
一半江山?皇帝還真是狗急跳牆了,況且,在那六王爺禦音眼皮底下的事,想來他也不會不知道,只怕是裝作不知而已。
心隨意動,腳步已不覺朝紗廉處移動,至半途,又停下,踟躇半晌,竟是未有動作,不由自嘲一笑,曾幾何時,面對千軍萬馬不曾改色的自己,會在一道薄薄的簾幕之前徘徊再三。
簾後那名榻上的女子,此時正受著病痛的折磨,輾轉喘息,徘徊於生死之間。
心痛愈甚,為她所受的痛苦,為自己的無能為力。
他這一生最心愛的女人。
救不了她的命,那一半江山對他來說,又有何用處?
飛紗似雪,簾裡簾外,兩個世界。
風起。
異動。
不及抬首,來人已緩步而入。臉色略顯蒼白,卻是衣袂飄搖,仙姿秀逸,仿佛九天之上踏鶴而來。
彈指的訝異過後,臉色已沉下:“你是何人,居然敢擅闖重兵營地!”
“郭將軍,請你派兵勤王。”那人依然笑著,只是清嬴之容多了幾分病態的灰白。
是剛才來通報求見的那個人?“我憑什麼發兵勤王,你未免太不自量力了吧。”說得還真直接,連詢問都不用了,不過敢單槍匹馬地闖入西北大營,這份膽色也不小。他在心底冷冷笑著,面上依舊文風不動,只是愈見陰沉。
“在下敢這樣說,自然是有將軍想要的籌碼。”來人微微一笑,宛若春風,絲毫不受影響。
“籌碼?”郭北懷冷笑一聲,“那個小皇帝能給我什麼?高官,厚祿,還是江山?很遺憾,這些全不是我要的,還有,不要跟我說什麼百姓,那從來就不在我的考慮範圍內。”
“這麼肯定?”他一逕笑得溫和,絲毫未被眼前的氣勢所逼。
“我肯定你再不出去,下場一定會和這張椅子一樣。”唇角微揚,笑得無比殘忍,袖袍一揚,一張上好的紫檀木立刻化做粉末,無聲無息,令人驚駭。
來人勾起一抹淡笑,如清風拂水。“如果我說我能治癒尊夫人的頑疾呢?”
陰影陡然罩下,幾乎將兩人的表情都遮住了,指尖緊緊地掐入對方雙臂,他雙目緊緊定住那張溫和的笑臉。
“你再說一遍!”
“六王爺,六王爺!”
燕卿匆忙跑了進來,門也不敲,腳步淩亂,氣喘吁吁。
“聽說郭北懷在西北發起勤王的旗幟,已經準備起兵了!”
“哦?”聞言凝眸,眼底掠過一絲訝異。
瀲,是我太小看你了麼?
竟然能讓那個一向喜歡坐山觀虎鬥的郭北懷出兵?
那倒也無妨,他勾起一抹笑,意味深遠。
抬眼,遠處山前桃花流水,雲卷雲舒,好一片江山如畫,卻未知誰將最終手執這主宰生死的大權?
遊戲,才剛剛開始。
11
馬嘯風嘶,漢旗翻湧,血色般的晚霞染紅了大半個天空。
不過半月,郭北懷的勤王軍已長驅直下,連破幾十個城池,因禦音的賢名,所以雖則打著勤王的旗幟,所遇抵抗卻是猛烈異常,然而郭北懷畢竟是郭北懷,無一敗績的常勝將軍。不僅兵法過人,且善於拉攏人心,行軍過處嚴禁滋擾百姓,與雁持一起,兩人配合得天衣無縫,仿佛多年同袍。
總的說來,百姓並無多大的涉入這場戰爭,這是一場皇位之爭,或者說,是他與禦音兩個人的事。
“老實說,這場戰爭你準備打多久?”出了帳篷,便看見那個望著夕陽緩緩落下,獨自吹風的寂寥身影,郭北懷忍不住開問。
這人一旦沉默起來,便連閱歷無數的他也消受不了。
“我想要……”眼瞼閉了閉,又睜開,緊抿著蒼白無血色的唇吐出幾個字,仿佛無比困難。“禦音死。”
是的,只要他死,那麼這場戰爭就可以結束了。
“這麼恨他?”始終想不通他對禦音如此仇恨的原因,有些訝異。
“我從來就沒有恨過他。”他終於轉身,綻出一抹笑容,仿佛連四溢流轉的霞光也為之失神。“但只有這樣,才能救他……”歎息浮起在硝煙方散的戰場上,又淡淡消逸,無痕。
殺人是救人?郭北懷挑挑眉,承認自己從來就沒有瞭解過他。初次見時,他以治好心愛女子的病為條件要求自己出兵勤王,而他,也確實以不可思議的能力治癒了連天下名醫亦束手無策的病。行軍時,這個來歷不明的人,不只滿腹驚世奇才令人嘆服,甚至還有著詭秘奇異的法術,足以力挽狂瀾,反敗為勝。醫術超凡,可以治好軍中所有人的病痛,可以憑他的溫暖笑容征服所有的人,卻獨獨任憑自己行銷蝕骨,一天天衰落下去。
雁持,你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
“尊夫人還好吧?”
“已經好多了,現在能站能走,再過不久也許可以和常人一樣了。”
“那就好……”視線從那張為人夫洋溢著淡淡喜悅的臉掃過,嘴角也染上些許笑意。
只要旁人過得好,那麼他這雙以天人之姿沾滿血腥的手,就可以承擔一切後果了吧。
不惜以所剩無幾的法術來改變戰況,甚至扭轉局勢,只是為了贏那個人。
於是世間開始悄悄地流傳一種說法,六王爺其實是圖謀叛亂的大奸臣,才會天象驟變,連老天爺都出手收拾他。
而這種無知小民的傳言,往往又是最致命的。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一切,他都看在眼裡,全然在自己的計算之中。
他是不能插手凡塵俗事的上仙,這樣的罪孽,只怕是墮入十八層地獄也不為過吧。
苦苦一笑,千言萬語皆化作一聲歎息。
“對了,你就不怕禦音挾天子以令諸侯?我記得皇帝還在深宮吧?”
“不要緊的,我早已料到他會有這一著。”蒼白的臉揚起淡淡笑容,全不復郭北懷初見他時的飄逸瀟灑,為了這條路,他到底要走出多遠?
已連陷幾十座城池,副都告急?狹長鳳眸微微眯起,修長的指節輕敲桌案。
郭北懷一向都最懂得什麼叫冷眼旁觀,明哲保身的,怎麼這會兒動得最勤的反而是他了?哼,是自己太過輕敵了麼?
“來人。”
門推開,一襲雪白紫緞滾邊的華貴男子緩緩而入,縮在角落裡的人因而驚動了一下,縮得更往裡面去。
“皇上,有人為了您清君側,您是不是也該在天下臣民面前有點表示呢?”捏起那怯生生的下巴,和善地詢問那個雙眸沾滿了驚恐的人。
瞳孔驀地一縮,變得冰冷犀利。“你不是瀲。”頭拼命搖著,臉還是那張清秀的臉,神韻卻早已差了何止千里。“嗯?”
淚珠開始從眼眶裡溢了出來,一顆顆往下掉,抽抽噎噎。“……不……不……要殺……”
美眸冰冷至極點,忽而又溫暖起來,一如春風拂過湖面。“乖孩子,告訴我,你不是瀲吧?”似乎怔怔於他的和藹,那人愣愣地點頭,一張臉幾乎哭成了淚人兒。
輕歎了口氣,放開他,將人抱上床,輕柔地為他蓋上羽被,哄著他睡著以後,起身離去。
眼神倏然變得陰恨,瀲不可能逃得出這裡的,又怎麼會突然之間讓人掉包了?
剛才那人,除了外表和皇帝一模一樣,簡直就是個癡兒。
他不得不佩服計算這一切的那個人了,仿佛就像跟著自己的思路來走的一樣,一舉一動,都先發制人。
縝密的思路,算無遺策,能夠說動西北名將郭北懷,雖然不顧一切地發起戰爭卻還能夠將傷害降至最低而不殃及百姓……他幾乎可以看見隱藏在郭背後的那個人影了。
是你麼……
見禦音遠去,大殿的門重又闔上,床上的人驀地睜開眼睛,表情不復怯懦,反而流露出一股深切的神傷。
我可以把你的舉動,看作真心而無作偽的麼?……
12
夜風颯颯作響,卷起單薄的白色衣角,襯得那個身影更顯寂寥。
蒼白的唇緊抿不語,迷茫的神色陷入朦朧水墨的遠山,勾起無數回憶。
天庭那邊來人了,如果你再這樣下去,我不敢保證後果。
青葉惡狠狠地揪著自己的衣襟警告,而雁持知道,他不過是在關心自己罷了。
我從來……就不是什麼慈悲的天人呵,修成正果,也不過是為了能更接近他,這麼自私的我,怎麼配當天人呢……我很無用吧,即使他不再是碧華,即使他將自己視若敝履,可是我……我還是放不下他……
你明明知道他……唉,青葉看著他,歎了口氣,既是一定要這樣做,又為何非要在戰場上殺了他呢?橫豎已是殺孽鑄成,又何必將多餘的生靈,無辜的百姓拖了進來?
禦音註定十世不得善終,現在不過五世而已,能擺脫這宿命,一切的苦難就可以結束,本來他應該是在宮廷中被自己最信任的親人背叛而死的,可是現在我出現了,一切便已經改變了這既定的軌跡,若由我殺了他,他的宿命,也會由此轉嫁到我身上……放心吧,等一切事了,我會自縛去請罪,他們要抽筋剝骨,五雷焚心都無妨,統統由我來擔……
將思緒從回憶中拉了回來,他扯起一抹淡淡苦笑,既是已經決定了的事,又還在猶豫什麼呢,縱然會因此造成無數殺孽,縱然會讓那人恨著自己,只要他可以因此而擺脫宿命,那麼自己所做的一切,也都值得了……
一千多年的相思,在燃成了灰燼之後,究竟,還剩下什麼?
青葉的問題,也是自己苦笑著想得到的呵……
炎炎烈火中,刀光劍影下,無數哀號著,翻滾著,痛苦著的無辜冤魂,因為忍受不住痛楚而自盡的,或者是殺紅了眼不分敵我的……一切仿佛人間煉獄,殘酷不堪言。
這就是戰場。
一切,終於結束了,在他把劍插進那個人胸膛的那一瞬間。
逼得他步步退守,逼得他親征,再逼得他與自己戰場相見。
雁持手握青鋒刺入那人身體的一刻,心中竟有了淡淡的解脫。
因為棋逢敵手而死亡的快感讓禦音沒有一絲怨懟,反而多了幾分痛快,這個毫無意義的生命,終於可以了結了……只是那個人,那個親手結束了自己生命的人,為什麼要用如此悲傷的眼眸凝視著自己?
明明是他殺了自己的,不是嗎?
下一世,下一世你就可以得到幸福了……
你在說什麼,為什麼神情看來如此悲傷而欣慰……我聽不到……再說一次吧……
你的宿命……已經得到改變了……下一世……就可以…………
你……在說什麼……還是聽不清楚……
想要抓住那個身影,想要再看一眼初遇時他回眸一笑的驚喜,可是身軀很沉重,手無力得抬不起來,眼前,一片漆黑……
13
青蓮浮水,鬼火幽幽。
一條黝深無波的忘川,將多少記憶隔絕,過了奈何橋,便是另外一個世界了。
上船吧。
那個身著淄衣戴著斗笠看不清容貌的人如是說道。
去哪裡?
恍恍惚惚,無法思考,一切仿佛夢中,卻又身不由己。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問道。
渡河。
渡往……何方?
你該去的地方。
我該去的地方……是哪裡,我是誰,我又是誰……頭開始昏沉,身體也仿若無力,他卻執著著要一個答案。
潛意識中,他知道這個答案對於自己來說很重要。
你是誰不重要,來到這裡,每個人都是一樣的。
幽冷無起伏的聲音,一如這深不見底劃而無波的忘川。
舟緩緩前行,周遭依舊黑暗,躁動的心反而得到一絲平靜,好象前生的恩怨紛擾就此隔斷紅塵,回復原來的清平寧和。
然而,還有一種說不出的空茫揪得生疼,想要抓住什麼,卻漫無邊際。頭又開始痛了……我所忘記的,想要抓住的,究竟是什麼……
到了。那人說道,手中劃動的漿停了下來,等待他上岸。
抬頭一看,前面有燈火,還有人影憧憧。
沒有再多問,他上了岸,徑直往那燈火處而去。心底有一個聲音告訴他,也許自己所有的疑問會在那裡得到解答。
再走近些,才看得清那是座宮殿,威重中透著森森鬼氣。
您終於來了,請進吧。站在門口的人仿佛等他許久,微笑著道。
滿腹疑惑地走了進去,裡面燈火通明,儼然是另一個世界。正中站著三個人,兩男一女。兩名男子皆一身王服,一個容貌俊朗而冷然,毫無表情,另一個亦是俊逸,卻是滿面笑容。還有一名女子,白衣飄然,秀美如月,顯然不屬於這裡。
見他走近,女子臉上現出欣喜的神色。
君上。她如此喚道。
君上……他遲疑著重複了一遍,感覺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你是在叫我?
當然,君上劫數已滿,魂魄來至地府,我是特來接君上回去的。
回去哪裡?茫茫然,他只能這樣問。
當然是天庭了。女子顯得有些驚訝,隨即笑道。
天庭……額頭開始絲絲抽痛,他不由伸手按住,狀似痛苦。我……什麼也不記得了……
君上魂魄離開太久了,記憶難免有所錯亂,會慢慢想起來的。女子安慰道,聲音柔和似水,有種安定人心的力量,讓他慢慢平靜下來。
是麼……他睜開眼睛,那你們是誰?
這兩位,是地府的秦廣王和楚江王。女子微笑著介紹,而我,是您的座前侍女昭玉。
那麼,我又是誰?
您?您是天庭修為最高的上仙,碧華啊。
14
一切仿佛順理成章,他回到了天庭,依舊是那個地位尊崇的上仙。
他亦想起了所有,他,叫碧華,是一個潛心修煉,慈悲為懷的仙人,一直都是。
其他的,便沒有了。
關於自己下凡歷練時的經歷,無論他怎麼想,終究也想不起來,有時候問到侍女昭玉,她會以一貫的面不改色地笑著說,那段經歷,無非是凡人時如何積累功德,您忘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所修行的告成山,草木繁盛,亂碧萋萋,丹房依然紫煙嫋嫋,一切便如同主人出行前一般無二,然而為什麼,為什麼他還會覺得少了一些東西,是自己所遺落的那段記憶麼,那段在凡間修行磨練過的記憶……
“我想到人間去看看,這裡就拜託你了。”
昭玉聞言微愕,“可是君上您才回來……”
“我知道,”他微微一笑,溫雅如玉,卻有隱於形下的堅持。“可是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其實他也說不清自己非去不可的理由,只是冥冥中有一種力量,告訴他要這麼做。
“是,”昭玉垂首,不再多言。“那麼請讓昭玉侍奉左右吧。”
“不必了吧。”略一遲疑,俊美容顏現出一抹苦笑。他想去看看,讓他想之不起卻又念念不忘的,是事,還是人……?
“您的魂魄歸位不久,又要出行,若無一人在身邊,昭玉萬萬不放心。”語氣平和,面含淺笑,卻有著和主人一樣的堅持,讓貫來溫和的碧華不由歎了口氣,誰會相信眼前這名女子的真身其實是一把冰冷無情的靈劍。“好,一起走吧。”
繁華熱鬧的街道,旌旗飄揚的客棧,兩岸往來不斷的商人,還有在河道上徐徐而行的商船畫舫,一再顯示著這是一個太平盛世。走在這樣的人流中,卻有種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覺,是因為自己之前曾下凡為人的緣故吧,只是,怎麼會一點印象都沒有呢,仿佛風拂過的沙面,一絲痕跡都沒留下……
路過輕霖府,卻見到一個為惡倡狂的惡徒流氓,仗著自己是地方官的兒子便為非作歹,順手給了他一個小小的教訓,卻引來他不死心地想殺人滅口,無名火起,便將他的靈智去掉,變為一癡兒,讓他再不能為惡。
身旁的昭玉雖然沒有阻止卻久久驚奇,讓他也跟著莫名起來。
昭玉,難道我頭上開出一朵花了不成?他開玩笑道,侍女卻沒有玩笑的心情。
君上您以前可不是這樣的。
嗯?這回怔愣的人輪到他了。
君上您以前若是遇到這種人,就算他想殺了您,您也會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地教導他,相信人性本善,直到他悔改自新為止呢。
是這樣嗎……他陷入了沉思,仿佛是的,在許久以前,他是這樣一個相信世上無不可教誨之人的人,然而現在,似乎有什麼改變了,是什麼,讓他的心,總是抽痛著卻空茫得無邊無際……
一路出了城外,途經茶坊,被四溢飄散著的茶香所吸引而入座,舉口一啜,香味縈頰。雖然在野外也不乏好茶的小店,讓他起了一絲淡淡的好奇。茶坊人不多,三五個而已,招呼的也只有一個老人,想來是掌櫃,顯得很清閒。看到他這般俊雅無雙的人來主動攀談,現出受寵若驚的神色。
老漢不過是躬逢盛世,混口飯吃而已。被問到的老人笑容滿面,談吐不俗。當今皇上剪除了圖謀叛亂的六王爺,施行仁政,廣納天下諫言,剷除了不少貪官污吏,現在是一片太平盛世啊,不然我如何敢在這荒山野嶺開小店呢。
六王爺……這三個字一入耳,心口如被針刺般驀然一痛,像未痊癒的傷口再次被狠狠扯開,讓他白了臉色,手也捂上心口的位置,卻空蕩蕩好似少了什麼,其他的話也全然沒有聽進去,頭,又開始隱隱作痛……
君上您怎麼了?昭玉焦急關切的聲音遙遠得仿佛從天際傳來。
沒事。
勉強扯起一抹笑容,恍恍惚惚便往前走,腳下未停,好象自有意識地走向一個方向。
不知走了多久,抬首望向眼前的高山,顯得有些迷惑。
山峰直插入雲,四周煙雲繚繞,飄飄渺渺,頗有仙山之姿,偶爾從濃霧中探出一兩枝翠綠暗墨般的色彩,更平添了一抹濕潤,本來是隱居遊歷的好地方,卻因為太過險峻而無人敢攀登,更由此傳出有妖怪出沒的傳說。
這不是……不是常羊山麼?
常羊山,是傳說中埋葬過刑天的山,也是歷來犯了重大罪過的眾神仙被囚禁的地方。
怎麼會走到這裡來呢?
“君上,我們回去吧,這種地方有什麼好看的。”昭玉顯得有些急切,甚至失禮地伸出手來拉住他的袖子。
“這是埋葬過刑天頭顱的地方吧……”淡淡說道,依舊佇立著,沒有表情的容顏讓人看不清在想些什麼。
“這個,君上,我們還是快走吧。”昭玉跺了跺腳,不同於以往的焦躁顯而易見。
“不。”輕輕地吐出這個字,望著那高聳入雲的山,俊美面容上微微起了一絲波動。“我想上去看看。”
“什麼!”昭玉悚然失色。
15
水雲靜靜凝住,萬籟俱寂,惟有腳印過處寬長衣袖碰到的草木,尚能搖曳著沙沙作響,仿佛亙古以來未曾有人踏足過。
自己從未來過常羊山,卻也沒想到會是如此淒清的景致。想他自己乃至其他天人所修行的琳琅福地,雖也清淨無擾,卻處處是祥花瑞草,哪裡會像這裡一般冷寂,似乎連天地間一絲一毫的聲音也不能聽見,若真有人長居於此,只能是日積月累添了一絲絲,終至無數的絕望。
“君上,我們還是回去吧,這裡是連飛鳥也不願意踏足的地方。”
“飛鳥也不願意踏足麼……”他喃喃,抬眼望向遠處,煙雲四溢,白茫茫一片,什麼也看不到。“再走一會吧。”說罷自顧往草木深處而去。
這是宿命麼……悠悠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從身後女子口中逸出,淡淡消散。
不知走了多久,撥雲開霧,終於來到盡頭,卻被眼前的景象驚住,動彈不得。
那是一片潭水。潭不大,卻可以從那碧綠得近乎黝黑的顏色看出潭水之深。單是山上會有如此深潭便已足夠令人吃驚,更勿論潭中還有一個人。
三條鐵鍊,兩條穿過那人的琵琶骨,纏繞住他的手臂,手腕,再固定在潭水兩邊的石壁上。還有一條,緊縛住他的腰,另一頭深入了潭水之中。潭水也只到他的腰而已,卻見那人低垂著頭,一頭白髮觸目驚心,披散著,漂浮在深不見底的碧水之上,看不清面目。
“君上,這是要受天雷之苦的大刑罪人,我們莫要在此處逗留了。”昭玉見狀大驚失色。
“大刑罪人?”他一怔。
“是的,您看他的手腕,那正是大刑罪人的記號。”
他聞言凝目看去,果不其然,在那蒼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膚上,篆刻著一枚火紅色的印記,複雜的圖騰正說明著此人的身份。
“君上?君上!”昭玉的驚呼絲毫不能阻止他的動作。
大刑罪人……說不清是什麼感覺湧上心頭,讓他蹙緊了眉,甚至伸出手去撥開那人的發,想要看清他的容顏。
“你是……犯了什麼罪?”
卻見那人微微一震,似乎是聽到他的聲音,同時緩緩地,似乎極其困難地抬起了頭。
16
接觸到那雙眼睛的一瞬間,碰到他頭髮的手驀然一抖,竟是癡了。
白髮如雪一般流瀉下來,像一泓冷泉,縈繞著如煙如渺的眼神,幽幽蕩蕩,明明蘊藏著極大的痛苦,悲傷得近乎絕望,卻在撥開那雲煙之後,依然明澈無比,仿佛眼前這境況,未曾在他心中掀起一絲漣漪,他所悲傷的,所痛苦的,不是來自外力,而只是自己的內心。
我是不是,曾經見過這樣一雙眼睛?
這樣的容顏,俊秀依舊,卻憔悴萬分,若再過一段時日,是不是就會消瘦得,只剩下一把枯骨?
白髮,若照人間的說法,一寸白髮便是一寸相思,而這三千白髮……有什麼人,值得他思念若斯?
這樣想著,心便莫名痛了起來。
“你犯了什麼罪,要受這樣的大刑?”話出口之前,手早已不顧理智地撫上那張臉,細細摩挲。
本以為自己可以就這麼,靜靜而孤寂地度過千百年的歲月。
加諸身上的種種生不如死的苦痛,還有深深烙在自己手上的那個印記,又怎麼比得上心中的錐心之痛呢?
只要那個人過得好便罷了吧。
雁持對自己這樣說。
於是能夠捺下淒涼寂寞,默默承受著連天人也不堪折磨的天雷之刑,無怨無悔。
可是為什麼,在乍聽到那個聲音之時,還會忍不住激動起來呢?
本以為今生今世,生生世世,都無法得見的人啊……
能夠思索之前,話已早一步由口中吐出。
“我,殺了很多人。”伴隨著話語,還有一抹淡淡的微笑。
“殺人?”
果不其然,那張俊雅的,慈悲的面容暫態變得肅然,眉宇之間深深蹙起,眼神也變得不原諒起來。
“是的,雙手沾滿了血腥,不過我從來不曾後悔過。”
向來慈悲,尤其厭惡殺生的你,怎麼會接近這樣的我呢,這樣就好了吧,這樣你就可以死心了……
“為什麼?”放下了碰觸他臉龐的手,甚至後退了幾步,無可否認心中驟然升起的厭惡,卻仍緊緊盯住那雙眼眸,希望看出一點端倪。
“什麼為什麼?”白髮之人像聽到了一個很好笑的笑話,想縱聲大笑,卻因為牽動了鐵鍊拉扯到骨頭無比痛楚而換作低低的笑。“因為你是長久以來第一個來看我的人我才跟你說的,殺人,可是一件再痛快不過的事了,看著他們痛苦呻吟著求饒著在你面前流幹了血,不是覺得很痛快麼?”
“你簡直是無可救藥!”俊顏因為惱怒而泛起一絲暈紅,終究化作淡淡的一句話,卻比任何動作言語還要傷人。“莫怪你會被囚於此受天雷大刑,真是罪有應得。”
無法理清心中紛擾錯雜的情緒,他只能選擇拂袖而去。
從頭至尾未發一言的昭玉連忙跟上,卻在離去之際忍不住回首望了一眼。
這一望,讓她如遭電擊。
蒼水雲天中,那個人仰望著,閉上眼默默不語,全身因為被束縛著不得動彈,受盡極刑沒有呻吟過一聲的人,卻在眼角劃下一行淚痕。
女子忍不住在心中歎息,你明明知道他最厭惡殺生,卻為何仍要如此說呢?
因為這樣一來,他就永遠也無法再想起你了麼……
17
必靜必清,勿勞爾形,無搖爾精,乃可以長生。
你就是天池上人的弟子麼,果然是玉質良材……
目無所見,耳無所聞,心無所知,汝神將守形,形乃長生。
是我將王爺錯認成一位許久未見的故人了……
往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嗔癡。
正如你所聽到的,我弑父殺母,篡謀皇位,濫殺無辜,根本不是什麼好人,在這個賢王虛名的包裹下的,是一個惡魔的靈魂。我的邪惡,不是你所想像得到的……
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人中,無色。
明明閉上了眼,關上了心,卻仍是一片渾濁,不復清明。忽而是明雲冉冉,江水澹澹,如春拂面,如秋洗身;忽而又是腥紅點點,血跡斑斑,刀光劍影,哭泣哀嚎。口中念盡道家真言,佛家禪理,卻驅不盡心中諸多魔障……
驀地睜開眼,一口鮮紅噴在白衣之上,染出點點觸目驚心,不由歎了口氣,又是冷汗津津,險些走火入魔呵。
回想如幻似真的萬般景象,竟是明澈的少,稠黯的多,而那個為自己帶來些許明澈的人……
……未知公子尊姓大名?
……在下……
似乎閃過什麼念頭,來不及捕捉,手指已不得不緊緊按住眉間二穴,壓下突如其來的劇痛,仿佛想將頭撕裂開來的痛楚。
你到底是誰,那麼重要的名字,何以自己卻想不起來……
“你又來幹什麼?”抬眼看見眼前白衣飄搖的高貴天人,只能更凸顯自己的醜陋和狼狽,連歎氣都覺得多餘,更多的是無奈,仿佛還有一絲竊喜。難道自己上次說的話還不足以逼走他麼?
白髮人冷冷淡淡地道,頭也不抬,語氣間卻帶了一絲厭惡。
常羊山並非什麼名山大川,甚至在神仙眼中是不祥所在,他怎麼毫無顧忌來了又來。
“我來渡化你可好?”溫和的容顏是一貫的慈悲,卻無人看得透那下麵的起伏。
“什麼?”對上碧華認真無比的雙眸,他驚愕得無以復加,竟忘了正在承受的痛苦。
“我來渡化你,讓你可以早點脫離苦海,就算不能恢復原來的身份,也不至於再受刑罰之苦。”
苦海……他的苦海,就是他,碧華,也是禦音,你如何渡得了?原來,只是他的慈悲心腸作祟而已,那個曾經的禦音,莫非只是自己一時的幻覺而已?
扯起一抹自嘲的苦笑,也罷,自己種下的因,便由得自己來承受其果。落花本無意,奈何自作多情?
“不必了。”斂下目光,淡淡道,青灰無血色的唇吐出話語也如同燃過的灰燼一般清冷。“我從來不曾後悔過。”
那人置若罔聞,闔上眼,不再言語,口中念出的,是南華真經,是觀音心經,或是嚴華經……
定定端詳了他半晌,捺下滿腹心酸,淡淡地,抬眼望天。“烏雲漸聚,星宿將近。”
“那又如何?”那人不動如山,依舊闔著眼,那莊重的神情一如壁畫上的神仙繪像。
“天雷又將加諸我身上,你走吧。”心中氣苦,縱然憶不起他,也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的狼狽模樣。
“昔日地藏王菩薩曾有言: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眾生度盡,方證菩提。”
“好!”微微一聲冷笑,絕了他一生的相思。“你慈悲為懷,我冥頑不靈,受此刑罰,本是罪有應得,又何須碧華上仙來可憐?”
那人不語,只是繼續念著他的經。
心中萬般痛苦,卻是半分也說不出,怔怔望著伊人如昔的容顏,眼中無淚,只能任憑千萬心經經由那溫潤的聲音從耳中穿過,將心口一次又一次地撕裂。
一寸相思一寸灰,相思既已成灰,還剩下什麼?
18
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
及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明盡……
皮膚如同經過炮烙,欲褪去一層皮的炙痛,五臟六腑仿佛將要撕裂,擠在一起又生生錯開。所謂極刑,便是天打雷劈,焚心裂骨,生不如死。
身體承受了如斯折磨,耳旁又傳來淳淳禪音,明明想要忘卻的前塵往事浮光掠影由眼前閃過,更增加了萬分的痛苦。
“心中無我,超然物外。你要屏除雜念,不然會增添許多苦楚的。”恍惚間響起略帶急切的聲音,他虛弱地勾起嘲諷一笑。那人,是在關心自己,他可以這麼理解嗎?
嗚……體內的疼痛讓他不由自主仰起頭,此刻多麼希望天能降下一場大雨,將如火炙般的痛楚統統澆熄,偏偏下半身浸在寒潭之中,又是冰寒刺骨。極冷極熱,這種折磨,勿論凡人,就算神仙,又有幾人受得了?“不要念了……”
如果當初不是在瑤池遇見他,現在會不會好過一點……
意識漸漸抽離,他仿佛又回到那段最快樂的日子,那個人還叫禦音的時候,兩人心照不宣,暢所欲談,間或停了下來,相視一笑,多少話便盡在不言之中,也能讓對方知曉……
他想知道,那時候的他,是不是真的不曾對自己動過心,動過情,一切的一切,真的只是自己自作多情而已?
“禦音……”心心念念,口中不由吐露出那個早已銘記在心,刻出了血的名字,卻不知這微弱的兩個字讓旁邊那個人瞬間變了臉色。
“你說什麼?”顫抖的手碰上他的臉,聲音有些小心翼翼,生怕自己錯過了什麼
微微張開眼,早已茫然沒有焦距,仿佛落在很遙遠的虛幻彼方,讓看的人揪痛了心。
“剛剛,你說了什麼?”直覺那兩個字會讓自己想起一些東西,他緊追不捨。
蒼白的眉宇蹙起一下,又緩緩鬆開,說話的人顯然對自己方才說過的話沒有印象。
碧華覺得有些失落,忽然似想起什麼,“昭玉說你是犯了大罪的天人,我卻不知你的名字,你的名字,是什麼?”
“……” 灰白唇色微顫輕啟,終於吐出兩個輕得幾乎會隨風而化的字,“………雁持……”
雁持,雁持……
口中喃喃念著,腳下不由退了好幾步。
你就是天池上人的弟子麼?果然是金質玉材,幾百年便修成正果,這在眾仙之中是很少見的,不要辜負了你師傅的苦心……
雁持,我總覺得自己似乎在哪裡見過你呢……
你知道麼,自從第一次遇見你,我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認識了你,是吧……
無論你把我錯當成誰,我都會讓你知道,即使是前世,我與他也是完全不一樣的兩個人。
我膩了,不是什麼良心發現,我只是不想再在你面前扮演那個人人稱道的高貴賢王,你看著我的眼神,已經噁心得讓我受不了了……
我怎麼會,怎麼會忘了這個名字……
那時自己還是清心寡欲的上仙,在重重花影和人影中獨獨看見了他,只因為那無可取代,飄渺溫和的氣質,那時的他,還不知道這種感覺,就叫動情。
及至被罰轉世為人,十世不得善終,心中積怨越來越深,直到遇見了他,第一次有了溫暖的感覺,然而……
然而用那麼重的話傷他的人,將他害至如今境地的人,竟也是自己……
月光下,那人淚流滿面。
雁持,雁持,本該承擔一切的人,需要贖罪的人,應該是我才對,你告訴我,我要怎麼做,才能贖清我的罪孽?
19
香塵蔽目,他卻獨獨看見他一人。
當初的驚鴻一瞥,可便是種下了今日的苦果?
十殿閻王之一的宋帝王靜靜看著來人,該來的總會來,他在等他開口問。
碧華閉了閉眼,再開口,已不見了那種沉痛,而是近乎平和的冷靜。“可否告知我一切?”
“可以。”宋帝王頷首,早應該告訴他的。“你應該記得,禦音是你的第五世,在那一世裡,你本該和前幾世一樣被最親近之人殺死的,可是雁持的出現將你的一切命盤都打亂了。本應受罰被貶下凡的他,提出條件,以自己全部的修為和受天雷之刑來換你重返仙籍,天帝答應了,所以也就是你現在看到的一切。”
拳頭緊緊握住,指甲深深掐入肉裡,然而無論再如何用力也抵不上心頭驟然紛湧而至的痛感,鋪天蓋地,讓他幾近窒息。
為什麼……我不過是一個有罪的天人,值得你……付出如此麼……
那樣用盡一切的付出,你叫我如何償還……
“你現在知道了一切,是要維持原狀,還是,要替他抵過?”宋帝挑了挑眉,似乎頗感興味。幾千年地府的無趣時光,難得有一件可以挑起他的興致,怎麼可以輕易放過,至少也要湊一下熱鬧才行。眼前這個神仙又會怎麼做呢,像大多數人類一般忘恩負義感動了一陣便故作無事嗎,還是……
“不,”再次睜開眼,眸中已有了一絲堅定。“我想請你幫一件舉手之勞的事。”
“哦?說來聽聽。”
……
黑暗將所有籠罩,讓他分不清日夜,分不清身在何方,甚至,分不清自己是人是鬼。
神仙有天劫,凡人有六道輪回,紅塵漫漫,所謂的命運,是早已定好,無可改變的,就算是神,也無能為力。
如果再給你一世,你願為人,還是為神?
……為人……為神……都逃不過相思之苦,既如此,又有什麼區別呢?
若重新開始,你還願遇見他麼?
雁持緩緩睜開眼,那張溫雅如玉的容顏開始浮現,掛著永遠慈悲的笑意,似乎天下,沒有不可渡之人。禦音,只是一個影子而已,一個挑起碧華心中另一面的影子,是身為天人的碧華所不願提起的……
但對他來說,無論是碧華還是禦音,都是同一個人……
那麼,如果再給你一世,你願為人,還是為神?
無悔……但,如果重來一世,我願……就此灰飛湮滅,永不超生。
……
意識重新沉入黑暗,不復一絲聲色,好舒服,他只願就此沉睡下去,仿佛又回到天地初開的混沌……
雁持。
雁持……
誰在叫他……
醒醒,雁持。
什麼聲音,一直在他耳邊若有似無地縈繞著,他想睜開眼看看,卻連動一根手指都覺得沉重。
雁持,快醒過來。
有人執起他的手,握得如此之緊,像是怕他逃跑。
對不起,對不起。
似乎有什麼抵住額頭,那人一直不停地低喃著同一句話,臉上傳來冰冰涼涼的感覺,好象是水……
對不起,如果不是我……
你是誰……你的聲音好熟悉……
我想看一看……看一看你究竟是誰……
“唔……”眉頭緊緊蹙起,睫毛不停地顫動,似乎萬分痛苦,用盡全力,終於將雙眼撐開一條縫。
“雁持!”聲音裡帶著欣喜,眼神卻溫柔如水,那人一動不動注視著他。
雙眸驀地瞠大,顫抖的手想抬起,扶上那張日思夜想的容顏,卻終究無力地垂下。
“你終於醒了,我擔心了好久,還以為……”說到這裡,清朗溫淳的聲音帶了一絲惶急。“還好你沒事……”長長歎了口氣,將頭埋入他的頸項。
“……”眉頭輕蹙,仍不願相信自己已醒來。“碧華上仙……”
“你封了我的記憶,以為我就此再也想不起來麼?”對方平緩的一句話讓他重重一震,不由自主地將頭撇開。
“你這樣做,會讓我感激你嗎?”
“我從來就不需要感激。”閉上眼,嘴角牽起淺淺苦笑,“何況,你我終究是毫無瓜葛的陌生人而已。”
“你說毫無瓜葛,你會為一個毫無瓜葛的人犧牲至此?”那人微慍,扳過他的頭讓他不許他逃避。
“那只是我犯了天規所須受到懲罰而已。”竭力捺下酸苦,平淡無波地複述著一句話。
“你是我見過最固執的人了……”仿佛是對著一個屢教不改的頑童,那人輕輕歎了口氣,如同春風拂過頭頂。“蟠桃宴上,瑤池邊,甚至是我成為禦音的那一段,都通通成為過去了,放下它吧,好不好?”
放下?
“若放得下,若放得下……”苦笑一聲,不再言語。
“我已活生生地站在你眼前,難道還比不上一個虛幻的過去?”
“你……”他將視線轉開,聲音澀然。“我不需要同情。”
“還記得麼,你第一次出現在蟠桃宴上的時候,隔著無數比你尊貴得多的神仙,我卻獨獨看見了你,因為你的眼神,因為你周圍的氣,讓我忍不住想要親近你,和你說話,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叫做動情,但我知道,從來沒有一個人,一個神仙,讓我有如此的感覺,縱然是與最我親近的十三公主,我也只把她當成妹妹來疼愛而已。”
“太遲了……”閉上眼,卻阻不住滿心的苦澀,“一千多年,相思早已化成了灰,如何給你?”
“我不要你的相思,我只要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這一回,讓我先愛上你,讓我來飽受相思之苦可好?”
若是早已心死,那麼心底湧出的那種微帶著痛的暖意又是什麼,自己的心,還是會感動的呵,可惜……
“我身受天雷之刑,早已是大罪之人。”
“我已稟明天帝,以我的仙籍和修為來抵你的罪行,再讓我們兩個同時下凡為人作為懲罰。”
“你……”他微微哽住,說不出震驚,“你何苦?”
“我不覺得苦,一直以來只有你在苦,現在就算我再如何付出,也無法將你的過去抵消。”那人笑了起來,似乎比過去多了些什麼,“而且我跟十殿宋帝說好了,我們的壽命將是一樣的,你生,我生,你死,我死,而且,每一世都讓我先去找你,而不是你來找我,可好?”
“為什麼……”他為什麼要如此做?
“我確實動了心,卻不知道是不是動了情,那是因為我沒有動過情,然而也從沒有一個人讓我心痛至此,我知道你一直認為我是出於同情,所以你給我一個機會,也給自己一個機會去證明,好不好?”溫柔地抱住他,低喃的話語如暖風薰過,分不清是夢是真。
“好……”如哽在喉,他只能說這個字而已。
如果這是在夢中,請不要讓我醒來……
20
糟了,又忘了時間了!
看了下表,謝醒匆忙趕往地鐵的方向,一邊將手伸進書包裡摸索。
啊,我的錢包呢?掏遍了整個書包,獨獨不見錢包的影子,他欲哭無淚。不會吧,裡面還有學生證啊。
八成剛才落在圖書館了,沒辦法了,回去找找吧。
正想回頭,身後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謝醒?”
咦?他嚇了一跳,回過頭,一個西裝革履,長相清俊的男子正微笑地看著他。
“請問你是?”謝醒有些疑惑,對方怎麼知道自己的名字?
男子遞出一個錢包,“這是你掉下的。”
謝醒欣喜地接過,“謝謝,真是謝謝。”
“不客氣。”男子抿唇而笑,“謝醒,一個很有趣的名字。”
“呃,多謝誇獎。”一般來說他不喜和別人閒聊,但眼前這個男子卻不會讓人反感,反而讓他有一種久違的親切。“你的名字是?”話一出口,他便有些後悔了,這不成了向別人搭訕了?“對不起,你不用回……”
“念持。”男子笑如春風,“我叫蕭念持。”
每一世都讓我先去找你,而不是你來找我。
我們的壽命將是一樣的,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番外
天上一日,人間幾年。
那年東南有叛亂,他率領大軍前去平叛,歷數月,大捷而歸。一路凱旋,從邊鎮至京城,人山人海的觀瞻跪拜,讓他有種異樣的感覺。
天下之主,舍我其誰。
誰說我是妖孽,誰又有什麼資格將莫須有的罪名一開始便降臨在甫出生的自己身上。父皇的冷落,母親的怨恨,兄弟的欺辱,讓他很早就懂得了一個道理:弱肉強食。你不去招惹別人,不代表別人就會放過你。那個在雪夜裡抱著一隻被母親生生捏死的小鳥哭泣著的溫柔少年,早已不復存在。
寧可我負盡天下人,莫教天下人負我。這個世上,怎麼還會有人,對他傾心以待呢。就算有,也是為了他的外表,身份,或權勢罷了。
大軍進了城,在一片跪拜聲中行進,而他,也早已料到也許會有事情發生。果然,當那個武功深厚殺人技巧卻並不高明的刺客出現時,他暗自冷笑著不動,只待刺客近身便一擊斃命,斬草除根。
然而那個人的出現打亂了他的計畫。他敗退了刺客,其實也是救了那刺客。劍法凝練卻並不淩厲,一如他給人的感覺一樣溫和,只是清俊的眉宇之間縈繞著一種揮之不去,讓人看了莫名心痛的黯然。這個人是個很好利用的棋子吧,他的直覺如是想著,掛上感激的笑容詢問了他的名字。
在下雁持。他淡淡笑著,仿佛秋雨過後的梧桐,明澈自有華。那一刻,心被猛然揪了一下,不知是什麼感覺。
我是不是曾經在夢裡,見過這樣的笑容?
系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
前生的遺憾,便這樣匆匆而過了。他說,若待來世,定然要先找到你,先愛上你,不再讓你黯然神傷,獨自淒涼。
蕭念持從小便覺得自己與別的小孩有什麼不同的地方,但卻說不上來。
長輩們只會誇他早熟懂事,不必他們操心。他也不負眾望,在同齡人尚在孜孜求學的時候,他早已遠赴美國完成學業,並回國接手了家族生意。
隨著年紀漸長,他才終於知道為什麼自己會覺得不同了。當別人興高采烈地擺弄著玩具,到遊樂場遊玩時,他會去找來一些佛經,道家書籍閱讀,並總是若有所思地望著窗外來往路人,並非喜歡,只是下意識的動作。
父母嚇壞了將他送往美國,希望以那裡自由的風氣來薰陶改變他。蕭念持也只是一笑,沒有反對,他覺得沒有必要讓父母知道,他所看的一切書籍和資料,都只是為了解釋一個夢,一個從小到大的夢。
那夢並不連續。有時是古代的裝束,有時又是現代,只是夢中的人一直都是一樣的。眼神明澈而溫和,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意,仿佛是可以超脫一切的淡然無求。只是古代的那人,眸色慟然,身邊總是若有似無繞著淺淺哀傷。現代的那人,笑容明朗了許多,看來很是悅目。
蕭念持一直在想,這全部只是我的一個夢境而已,還是真的有這個人的存在呢?如果真的存在,又為什麼從來都沒有遇見過他?
夢中的那個人,不會說話,只是一直站在那裡望著自己。開始會覺得奇怪,後來也習慣了,將他當成生命中的一部分,會與他說自己的事情,思緒,心情。那雙眸子,也是時而哀傷,時而沉靜,時而淺笑。看著他的喜怒哀樂,蕭念持覺得自己的心也會隨之飛揚,隨之落寞。沒有夢到他的日子,反而是若有所失的……
小持,你真不可愛,從小就這樣老成,平白讓我少了許多樂趣。曾聽童心未泯的母親如此抱怨,蕭念持只是一笑置之,不以為意。母親見狀叫道,看吧看吧,又來了,你連名字都是自己取的,真不知道我這個做母親的除了生你,還有別的什麼權利可言。
我的名字是自己取的?見他神色一動,終於有了興趣,母親連忙興奮地告知。是啊,你周歲那年抓周,拿出一大疊卡片讓你選名字,你一眼就看見了壓在最底下的持,無論如何也不肯放手。旁的有你信佛的奶奶在,說這孩子定是前生夙緣未了,便在持字前面加了個念,取名念持。
念持,念持麼,他低頭重複了幾遍,心中莫名的感覺更甚,腦海中驀然浮現的,是夢中那個人的容顏。
我絕不會忘記你的,請再多給我一些時間。
這一生,讓我先去找你,讓我先愛上你,絕不再讓你黯然神傷,獨自淒涼。
你生,我生。
你死,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