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
那美豔女子鼻中輕哼一聲,紅唇一挑,竟似是不屑地譏笑了一聲。
她聲音嬌柔,透著一種若有似無的嗔意,如果忽略掉她話裡的諷刺意味的話,則無疑會使人沉醉這吳儂軟語中,浮想聯翩。
“如假包換。”女子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即便他易了容,周身氣派也天翻地覆,可他騙得了別人,卻休想騙過我。”
男子聽得這話,方回頭看了女子一眼,似是被女子篤定的口吻所打動。
“可照你所說,那個孟仁之子孟珩從前是個一無是處的草包,而且已經被你滅口,怎地眼下,不僅又憑空冒出來,而且還得了個操控人心之術,連你手下的妖都被他收服了去,這又該作何解釋?”
男子緩緩踱步到女子面前,眯起他那雙細長幽暗的眼,沉聲逼問道。
女子臉色難看了一瞬,然而隨即又恢復了鎮定,她直視回去,挑眉道:“我當日雖將他滅口,可總也有意料不到的地方,誰知他這個草包竟是個命大的,倒不像他那薄命的娘。”
語罷她停頓了一瞬,倒對男子上下打量一番,冷笑一聲,道:“至於他那操控人心之術,又憑什麼追問到我頭上?即便是首輔大人您,不也有漏算的地方麼?被人揪著辮子參了一本,落得個閉門自省的笑話。這麼看來,我倒是比您明智一些,那些個被孟珩收服去了的妖,不過是些修為低微、不入流的小妖罷了,根本入不得我的眼!哪像首輔大人您呢?”
話到此處,她卻是驟然停下,緊緊皺起了眉頭。
眼前男子的臉色陰沉得可怕,雖未說一字,然而那從眼睛裡透出的神色卻冷如冰窟,竟使她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
她冷哼一聲,僵硬地撇過頭去。
吳有貞意味不明地低笑了兩聲,方淡淡挪開視線,踱步到書案前,道:“不要忘了,你我之間,到底誰是掌舵者,誰是依附者。理清這個關係,對你才是最明智之舉。”
女子眸色微閃了幾分,終是半垂下眼瞼,緊抿了紅唇。
吳有貞又瞥她兩眼,方沉吟道:“孟仁現在對此事仍舊一無所知麼?”
“有我在,必不會讓他知道半分。”女子答道,語氣裡倒不似剛才那般陰沉,反多了幾許篤定隨意之態。
男子這才揚眉笑了幾聲,道:“很好,不愧是玉面山姿容言語最為惑人的紅玉姑娘,有姑娘照拂,吳某方省去很多閒心。”
被喚作紅玉的女子聽得如此恭維,方揚了揚嘴角。然而隨即,她嘴邊的笑意便又淡了下去。
這個男人的恭維,從來是比那脅迫都更為危險的話語。
吳有貞將紅玉的表情盡收眼底,不作聲地笑了笑。半晌才道:“還有一事須紅玉姑娘代勞。據聞,那王世朴已被肖彧注意上,還請姑娘辛苦一趟,牢牢堵上王世樸的嘴才是。”
不想那紅玉卻是譏笑一聲,道:“如此跳樑小丑,還勞得當朝首輔記掛?真不知他上輩子是積了福,還是積了怨了?”
卻見男子只不疾不徐地笑道:“做事謹慎,為保萬無一失,這還是從紅玉姑娘身上得來的教訓呢,想必姑娘不須吳某再重複一遍吧?”
紅玉狠狠斜他一眼,方冷冷道:“不需要。”然後淡淡瞥過目光,不再看他。
“這便好。”吳有貞滿意地點點頭,繼而又幽幽道:“而至於孟珩,不知紅玉姑娘對他有何打算?想必相較于吳某而言,此人對於紅玉姑娘的威脅反而更大吧?”
“這個自然不用首輔來提醒。”紅玉冷聲道,她的眼裡驀地躥上一團狠絕的怒火,“無論他是易容還是變了副皮囊,這次既然堂而皇之地出現在我面前,都休想再從我手下逃生!”
她說著,那雙本就過分妖異狹長的眼眸恍惚竟更添了幾分不似人類的陰毒之氣。令吳有貞也不由得稍稍眯起了眼。
“他以為自己憑著那點微末之技就可以大搖大擺地回去孟府了麼?休想!我要讓他明白不自量力的下場。”女子邊說著,邊低頭把玩著指甲上那紅得灼眼的丹蔻。
白皙有如嫩蔥般的指尖一一撫上去,更顯得膚白似雪,紅蔻似火。
“姑娘既如此說了,吳某便放心了。”吳有貞眯眼笑了兩聲,眸色變換了幾許。
*
大雪過後的天氣總是格外晴朗,天空藍得透亮,一絲流雲也無。
肖彧著一身青色回紋錦緞長袍,乘車一路往孟宅而來。
這幾日閑得無事,將至年尾,朝中政事也告一段落,他便總三天兩頭地往孟宅上跑。
總不見少年倒還使得,可愈是見得勤了,半日不見,這心上便像是被什麼東西牽絆了一般,實在磨人。
或許自己也是得了什麼心疾,下次見到孟大夫時須得讓他給自己看一看。肖彧有時會如此自嘲道。
時近晌午,此時孟宅靜悄悄的,許是冬日人都懶怠出門的緣故,並不似往日那般見門口有候著往裡面遞名帖的求診之人。
肖彧卻是不必再像從前那般須遞了名帖才可入內見到少年,羅雲已經駕輕就熟地牽了他的馬車,同黎青一起去馬廄喂馬,他也相當熟稔地沿著那畫棟雕樑一路入內,最後終在庭院裡找到了少年。
卻見少年斜坐在院中一處倚水閣樓邊,遠處天藍似洗,近處紅亭一點,水面上片片冰晶似雪,而中間那清俊少年,沐浴了半邊淺淡陽光,如詩如畫。
肖彧出了一會兒神,被忽然拂過的一陣寒風吹了一個激靈,才驀然想起了什麼似的,皺了皺眉,疾步朝那亭中少年走去。
走得近了,才發現原來亭中還有一人,卻是個豆丁一般的小人兒,個子只到少年腰側,正仰著個臉兒似乎是在對少年說著什麼。
肖彧頗有些訝異,待細細一看,才發現這男孩竟有些眼熟,再一回味,驀然想起竟是當日在公堂之上被少年醫好的韋氏之“子”。
此時一見,男孩已被養得白白嫩嫩的了,圓圓小臉上忽閃忽閃的一雙大眼分外招人喜歡,那穿著厚厚棉衣的身子也圓滾滾的,此時手中竟提著一隻兔子,獻寶似的往少年跟前湊。
只見那雪白雪白的弱小生物,似是已不堪小孩□□,被揪住的一雙兔耳紅彤彤的,顫個不停,懸空的前爪也來回上下撲騰。
孟珩見此,不由噗嗤一笑,也伸出手去揪了把那兔子嘴上的鬍鬚,不懷好意地笑道:“003號,這就是你偷偷把我的草藥吃掉的下場。”
003號兔子精瞪著他那兩隻豆大的眼睛,用只有孟珩才能聽到的聲音憤憤道:“你那草藥早在這大冬天的給凍死了,我好意幫你清理掉它們,竟然還怪我,哼,小心眼。”
孟珩並不理會,反朗笑幾聲,而後又抬手在小孩絨絨的發頂上輕輕揉了揉,溫聲道:“這大冷天的,別貪玩凍著自己,回屋去吧。”
待小孩一臉興奮地跑遠了,方抬起頭,看向亭外那呆站了半晌的青年,淡笑道:“你來了。”語畢又話鋒一轉,打趣道:“皇子殿下三天兩頭往我這兒跑,莫不是來催債的?”
肖彧笑著搖了搖頭,他拾階而上,步入亭中,動作極為自然地將少年一雙手捧入手中,卻是驀地一皺眉,柔聲呵責道:“你只說讓那孩童別凍著自己,你自己卻又在這大冷天的,坐在這四面透風的亭子裡,怎地不怕被凍著?”
說著便令趕過來候在一旁的黎青,把他從宮裡帶過來的手爐拿了過來,塞到少年手中。
又親自把那亭中的爐火燒得更旺了些。
孟宅下人少,一來二去,青年竟也習慣了事事親自動手,這讓從小侍候青年的黎青也著實經歷了一番從震驚到努力適應的過程。
孟珩眯著眼笑看著青年這一番舉動,點了點頭,故作了然道:“原來皇子殿下來我這兒是當老媽子來的,又是嘮嘮叨叨,又是忙活一通,嘖嘖,我是不是得給殿下您付點月錢?”
肖彧動作一僵。
自己一番好意被少年如此形容,實在令他又好氣又好笑,他轉過身來快步走到少年面前,駐足眯眼笑了兩聲,而後趁少年不備,用那沾了黑炭的手指飛快往少年鼻尖一刮,便見那似雪的膚容上多了黑黢黢一點,煞是滑稽。
“孟大夫倒是說說,誰是老媽子?嗯?”語罷還作勢擒住孟珩一雙手腕,張著五指就要往孟珩臉上抹去。
孟大夫雖有那出神入化的“催眠術”,武功格鬥卻是不佳,身子也較一般男子纖弱,此時他只用一隻手,便把少年那兩隻手腕都握住。
卻見少年那如墨的眼眸裡驟然閃過一絲訝然,然而又極快地恢復了鎮定,眼眸裡依舊被那總也打不破的平靜笑意所溢滿。
只聽他低低笑了一聲,恍然似放柔了嗓音,口中語氣如輕風般徐徐吹過:“皇子殿下真的想聽我,好好地說一番,嗯?”
說著,他反倒更湊近了青年幾寸,仿佛對視之間,青年便要跌入對方那海一般深邃的眼眸裡。
“我……”肖彧忍不住愣神道。
少年今日竟是未曾易容,那俊美得恍惚有些不真實的臉龐近在咫尺,不知怎地,突然叫他心慌意亂。
此時那白皙鼻尖上的一點黑痕,也因這距離而顯得分外曖昧起來。
他下意識移開目光,喉嚨上下滾動一番,啞著嗓子道:“孟大夫今日怎地未曾易容?”
☆、第40章 發|表
孟珩見他並不接自己的話,無趣地瞥了他一眼,方淡淡道:“近幾日家中除了皇子殿下您以外,無人叨擾,便懶得費那功夫罷了。”
聽了這話,肖彧不覺又心中莫名一喜,方放下少年雙手,笑道:“孟大夫多休息幾日也好。”
語罷又掏出懷中一塊素白錦帕,動作輕柔地撫上少年鼻尖,一點一點地擦去那黑痕。
見擦得乾淨了,方仔細端詳一遍少年的面孔,滿意一笑,與少年對坐兩側,問道:“那剛剛那個小孩是……”
孟珩下意識地皺了皺鼻尖,瞥開目光,道:“府尹大人見那孩子可憐,無人寄養,又不忍隨便交給那一般婦人姨婆帶去賣了,便托我養著,我也就答應了。”
肖彧這才了然地點了點頭,又笑道:“想不到孟大夫這般仁愛。”
孟珩卻是嗤笑一聲,搖了搖頭,譏道:“你這個詞是最用不到我身上的。一般閒事我才懶怠去管。”
話落卻又似輕歎一聲,道:“唯只這孩童之心,是最乾淨如同白紙一般,我看著他的眼睛,就覺得舒服。想來孟宅地方也大,一個孩子還是能養得下的,便順口應下罷了。”
“原來如此。”肖彧看著少年略有些感歎的神情,若有所思地道。
兩人又在這亭中坐了一會兒,才覺得寒氣侵入,有些冷了,肖彧怕少年凍著,強逼著他進了屋去,方作罷。
直至午後用膳時刻,肖彧又攜著少年往那崇光閣去了,時值寒冬,崇光閣內不見爐火,卻不知怎麼安排鋪設的,竟弄得暖意融融,又有店老闆專門著人去那山上打來的野味,味道比夏秋時節更為鮮美,兩人品嘗一番,酒足飯飽,喝茶談天,直至黃昏時刻方回得府中。
孟珩有些受不了肖彧的嘮叨,猛地一挑車簾,便飛快地跳下馬車,頭也不回地朝身後探出頭來的青年擺了擺手,便要進得家門。
青年有些無奈,只好也趕緊躍下馬車,疾走兩步,跨至少年跟前,把那手中斗篷披在少年肩上,略低了聲音,道:“不許再把它拿下來,晚上寒氣逼人,若孟大夫因為跟我出去而受了涼,便真叫我心裡難安了。”
卻見少年仍一副漫不經心想要抬手解下斗篷的模樣,肖彧皺了皺眉,道:“不然還是我送孟大夫進去,看到孟大夫好好進了屋內,我才能放心。”
孟珩手上動作一頓,白了青年一眼,這才咧咧嘴角,懶洋洋回了個“不敢勞您大駕”,方不理睬那肩上的斗篷,搖了搖頭,進得屋內。
青年好笑地歎了口氣,又站在原地看著少年,直至那抹纖瘦頎長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之內,方轉身登上了馬車,慢悠悠離去。
那邊孟珩卻是在踏入宅中的刹那,陡然收起那副慵懶的模樣,他雙眸驟然眯起,眼神裡劃過一絲不明的神色。
*
這已經是連續第三天夜晚了。
弦月高掛,星辰寥落,不見飛雪,只聞那風聲一下一下地敲擊著葉已發黃的蒼竹。
孟珩盤腿坐於榻上,目下昏暗一片,唯見一縷如水月光透過窗前單薄的紗紙照耀下來,帶來些許光亮。
他不動聲色地撫了撫袖中的竹笛。
說起來這根用鳳眼竹製作的笛子還是上次在那青年的府上,砍了他一根竹子,挑其中材質最好的一部分做成的。
誰讓他的笛子因為那次被妖精襲擊而遺落了呢。
想到那妖,孟珩的神色不由又凝重了幾分。
自他搬到這所宅子以來,許是地處京中人口較為密集之地,倒是甚少再受到妖精主動的騷擾和襲擊了。
況且宅子裡還有那001號到016號一眾妖精在,妖精們甚少互擾,便本不應再隨意進得別的妖精才是。
然而如今的情況卻是有些古怪。
此陣突如其來的妖氣已在他這宅子裡盤桓了三天,然而此妖卻一直不現身,非但如此,此妖的身上還隱隱有一種令他感到莫名熟悉的氣息。
仿佛與上次在那左都禦史府外遭襲擊的妖有相似之處。
難道是……同類?
彼時忽聞得窗外一聲喑啞的嘶吼,孟珩驀地眯起了眼。
是003號兔子精的叫聲。
他飛快地起身,三兩步推開房門走了出去,凝神看向院中。
卻不見兔子精的身影,唯有那狸妖少年一身的戒備模樣,弓著身子,姿態仿佛一頭隨時都準備撲向敵人的猛獸。
孟珩再視線輕掃,才發現此時院中不僅有狸妖少年,還有001號畫皮精以及其他幾個妖精也在此,然而人數卻是不全。
有的妖精莫名消失了。
忽而又是一陣冷風襲來,便見那庭中僅剩的幾個妖精更是神色一凜,皆是一副準備隨時大戰一場的姿勢。
這情景很是古怪。
這些妖精們平日雖可聽他派遣,然而卻極懶怠跟他們的同類相較量,不為友亦不為敵,便是他們一貫的態度,因此孟珩近來也不指望他們能幫自己驅逐妖怪。
然而此時,情況卻顯然與平時大相徑庭。
看來此番盤桓在孟宅之上的妖,不僅於他是來者不善,甚至對這些同類們都不打算放過。
孟珩不再猶豫,他悄然把竹笛舉至唇邊,修長白皙的手指輕撫上去。
悠揚的曲調登時飄散出去,和著那風吹竹葉的颯颯響聲,顯得尤為詭譎沉鬱。
仿佛是一曲悲壯凜冽的哀歌。
庭中立著的那幾個小妖已經沒了招架之力,然他們也知孟珩此番不是針對著自己而來,便也不掙扎,只任憑身體軟倒在地上,希冀孟珩能用這他們領教過的曲子制服那盤桓不去的不速之客。
一曲終了,果見那異風漸止,庭院之中仿佛恢復了寧靜。
孟珩卻是皺了皺眉。
催眠的效力還要幾個時辰才能過去,因而此時院中狸妖他們都仍仰躺在地,不做動彈。
那不速之客恍若也沒了聲息。
可是仍有不對勁。那妖異之氣雖已大為減弱,然而那令他感到熟悉的氣息卻是不減反增。
甚至隱隱地、一點一點地勾動著他身體裡血液的共鳴。
忽然之間,那股氣息猛地席捲而來。
孟珩臉色難看了一瞬。
他猛地轉身走回房中,“哐當”一聲巨響,把門甩在身後。
卻是在門關上的刹那,整個人毫無預兆地倒在地上,蜷縮成一團。
*
肖彧看著眼前大門緊鎖的孟宅,心下一陣沉悶焦躁之感。
這已是他第三次被拒之門外了。
兩日前上門拜訪,羅雲只言先生身體不適,懶怠見客,他心下擔憂不已,想要進去探看少年,卻被羅雲死命阻攔,當下便覺得不對,然而也不忍強逆著少年的意,只得退了回去。
昨日前來,依舊如此。
今日甚至連羅雲都不肯再出來,只冷冷地以這緊閉的大門示人。
少年他……到底怎麼了?
黎青看著一旁自家主子呆站在孟宅外的身影,有些不忍,便再次上前跨至門邊,叩了一陣那朱紅門上的銅扣。
無人應答。
他皺了皺眉,剛想再抬手叩門,便聞“吱扭”一聲,門從裡面被打開了。
一旁的肖彧不由一怔,忙走上前來,卻見那從門裡走出的羅雲,臉上比昨日更添了幾分慘澹愁雲。
“肖公子,怎地還是你?”羅雲話剛出口,頓覺得有些失禮,忙致歉道:“實在抱歉,我家先生今日還是不便見客,肖公子請回吧。”
說完他便要轉身關門回去,卻被肖彧一個箭步上前,拉住了門沿,動彈不得。
肖彧劍眉緊皺,他細細打量了一番羅雲臉上的匆忙神色,沉聲問道:“你家先生到底怎麼了?”
羅雲眸光微暗,動了動嘴角,卻終是抿唇不語。
肖彧心裡更發覺事情的嚴重,然而心下雖慌,嘴上卻不得不反放柔了聲音,道:“羅雲,你應知道我和孟大夫的交情如何,眼下孟大夫有了不測,我于情於理都不應袖手旁觀。”
見羅雲神色一動,似是有被說動的痕跡,他忙又接著道:“難道你忍心看著你家先生就這樣獨自一人忍受病痛而無人照看?”
“我……”羅雲下意識地便要搖頭否認,被肖彧盯著的眼眸裡已滿是擔憂慌忙之色,他看了眼前的青年幾眼,終是緊緊咬了咬下唇,顫聲道:“肖公子……請一定要幫幫我家先生!”
☆、第41章 |
肖彧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看到眼前這番情景時,心裡的複雜感受。
一路上詢問羅雲,羅雲卻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支吾之間更是加深了他心裡的不安。
然而都抵不上此刻親眼見到的震撼。
孟珩衣衫淩亂,青絲未束,與平日判若兩人,那總是微眯帶笑的雙眸此時也佈滿了紅血絲,隱隱有血腥之氣,看到他時也不做理睬,只飛快而淡漠地移開視線,然後瘋狂地尋找著觸目可及的有尖銳棱角的東西。
然而此時屋內似乎已被人做了輕掃一般,連半個瓷瓶也無,少年像是耐心已忍到極限,便猛地搬起被挪到牆角的一隻八仙椅,發狂地往地上摔去。
如此兩番,八仙椅應聲而斷,椅子的一隻腿折得四分五裂,露出了尖銳的棱角。
少年眼睛一眯,極快地拾起那根斷裂的木棍,就要往自己手臂上劃去。
羅雲驚呼一聲“不好”,忙沖過去想要制止少年的行為,然而已經晚了。
白皙細緻的皮膚眨眼之間就已被劃開一道口子,汩汩鮮血登時冒了出來,順著少年纖細的手臂緩慢流淌下來。
卻見少年眼睛一亮,薄唇微勾,竟露出了一個笑容來。
那是一個極為邪氣的笑容。
他薄唇輕湊上手臂,貼著那流血之處竟肆意地吮-吸起來。
血液瞬間染紅了少年形狀優美的薄唇,甚至蹭到他那未曾易容的蒼白精緻的面容上,然而他卻一無所覺,只享受般地吮-吸著那從自己手臂上流淌出的鮮血。
那一雙如墨的眼眸甚至也亮得驚人。
肖彧當下只覺心如刀割。震驚、難以置信、痛心……種種複雜情感湧上心頭,險些淹沒了他,讓他動彈不得。
直至那少年停下了動作,拾起剛剛那被他自己棄在地上的木棍,竟似是又要對著自己另一隻手臂劃下。
心仿佛被懸在了嗓子眼。
肖彧幾乎是飛奔到少年跟前,奪下那根木棍,扔得遠遠的,又一把將少年牢牢抱入懷中,緊緊地桎梏住那雙仍企圖自殘的手,口中痛心地呵問著:“珩兒,你怎麼了?你為什麼會這樣……”
然而動作間卻又不由得放輕了力道,生怕碰著少年手臂上的傷口。
少年卻是一點反應也無,只怒意十足地望著面前這個阻攔他的人,眼睛裡的瘋狂神色仿佛下一秒,就要吞噬掉青年,還有他自身。
肖彧深吸一口氣,可那壓在胸腔上的窒息感卻不減反增。
他現在知道自己有多麼愚蠢可笑了。
他之前竟然會想看少年發怒的模樣,此刻真的見到了,卻讓他深刻地明白了一個事實。
少年笑容的消失,只會讓他感到痛心而已,從來沒有過的痛心。
“他到底是怎麼了?”肖彧強自按捺著心頭的情緒,轉頭對那已經呆住的羅雲沉聲喝問。
“我也不知道……”羅雲張口,已是隱隱有哭腔:“自從三天前,宅子裡似乎是進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我只見先生吹著笛子,好像是在驅趕那東西。第一夜還好,先生只說已把那妖異之物趕跑,叫我放心,可是……可是第二天一早先生就昏迷不醒,到了中午雖然醒了,可卻變成這般模樣,從昨日到現在,已經砸了十七八個瓷瓶,砸爛瓷瓶便要拿那碎瓷片往自己身上劃,還發瘋了般喝自己身上的血……”
羅雲說到這裡,已經泣不成聲,他不過也只十二三歲年紀,又哪裡見得過這般場景,自是擔驚受怕了整整兩天,此時終見得他人,當是一時忍不住情緒,掩面抽噎起來。
“那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實情?!”肖彧只恨沒能早一刻陪在少年身邊,眼下也再顧不得風度,便禁不住對羅雲質問道。
“是先生不讓說的……”羅雲邊哽咽邊道:“先生雖變得這般模樣,可偶爾竟還是有意識的,他聽聞肖公子前來,便命我阻擋在外,一定不能讓肖公子進來……”
肖彧只覺得心仿佛泛著尖銳的疼痛,一點一點地將他所有的理智都蠶食殆盡。
他禁不住挽起了少年的衣袖仔細察看,果見那瑩白如瓷的肌膚上竟遍佈著大大小小的傷痕,有些傷痕尚未癒合,隱隱仍有血絲冒出。
肖彧閉了閉眼,像是不忍再看一眼那怵目的傷痕,他把少年的腦袋輕靠在自己的胸口,下巴擱在少年的頭頂輕輕磨蹭,口中不住地呼喚著少年的名字。
“珩兒,珩兒……”
喚了兩聲,青年驀地睜開眼睛,語氣也突地一轉,變成另一番堅定之色,道:“你若是非要如此的話,便喝我的血吧!”
話音剛落,青年便在黎青和羅雲震驚的目光中,飛快地拾起躺在一旁散架了的椅子,奮力地往地下一摔,然後也如同剛才少年的動作一樣,拿那折斷了一半的尖銳的木棍毫不猶豫地劃向了自己的手臂。
燒灼的痛感一下子從傷口處襲來,然而青年卻恍若未覺,只把手臂湊到少年的唇邊,低低開口:“珩兒,你喝我的血吧!”
少年掙扎的動作停了一瞬,似是被這撲面而來的腥甜味道吸引了注意,他眼中的瘋狂神色一閃而過,而後便如同一隻小獸一般趴到青年的手臂上,對著那鮮血流淌的地方飛快地舔-舐-吮-吸起來。
彼時房間裡安靜得嚇人,唯只能聽到少年舐血的聲音。
一襲錦袍的青年,抱著渾身沾血的少年席地而坐,被少年那墨染青絲纏繞了滿身。
宛如一副詭譎的畫面。
*
兩人就這麼交纏成一團,任憑黎青與羅雲兩人怎樣勸說,青年都不為所動。
時間流逝得格外的慢,直至晚間夜幕漸垂,少年似乎才慢慢恢復了神智。
濃郁的鮮血味道縈繞在鼻尖,甚至充塞於唇舌之間,孟珩不用深想,便知道自己之前做了什麼。
他不由得眉頭緊鎖,眼眸裡陰翳一片。
只是在那混沌不堪的記憶裡,卻仿佛有一個人闖了進來,始終沒有被失去神智的自己趕走,反而一直陪伴在自己的身邊。
他抬眸看了看斜上方的青年。
青年看起來有些疲憊,見到孟珩的目光,似乎微微怔愣了一下,隨即眼裡便閃過不可抑制的驚喜,正要開口,卻又顯得小心翼翼,半晌才溫聲道:“珩兒,你……好些了?”
像是在斟酌用詞,青年的語氣格外謹慎。
孟珩沒有回答,只默默地看著對方,神情頗有些複雜。
雖然他大多數時候記不清自己在那種狀態下具體做了什麼,可五感還是有的。
剛剛,這個人在拿自己的血,喂他。
他默默偏過頭去,推開青年手臂的桎梏,有些步伐不穩地站起,往前走了兩步,又轉過身,向青年伸出了手。
青年又是一怔,而後隨即會意,忙一手扶著孟珩的手,一手按地,站了起來。許是坐了一下午的緣故,青年的步履也有些踉蹌。
孟珩默默地看著青年站好,又被一旁黎青扶到那僅存的椅子上坐好,方開口道:“為什麼要這樣做?”
青年垂下眸來,半晌方聲音沉沉地道:“我不能任由你一個人在這兒忍受折磨,所以逼著羅雲讓我進來見你……”
然而他話未說完,卻被少年打斷:“我是問你為什麼要傷了自己?”
孟珩三兩步跨至青年面前,一把抬起青年手臂,卷起袖子,露出那慘不忍睹的一道血痕。
“為什麼,要讓我喝你的血?”孟珩質問的聲音裡少見地帶上了毫不掩藏的情緒波動,那一雙墨玉般的眼眸也微微眯起,直直地望著青年。
肖彧對上孟珩的雙眸,微微皺了眉頭,並不做聲,良久,他才毫無躲閃地答道:“因為不忍。”
“在下不忍心看到孟大夫如此磋磨自己。”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
孟珩卻顯然並不打算就這樣放過青年,他更傾身湊近了青年幾分,染著血的薄唇紅得刺目而淒糜,冷聲開口道:“你難道就不想想,我若是被什麼妖魔附體,或是徹底失了神智,把你也一併殺掉喝血,又該當如何?”
“孟大夫你怎能如此對主子說話……”旁邊黎青實在看不過去,忍不住對這不依不饒、不知感恩的少年喝道。
卻聞得青年一聲怒喝。
“黎青,住嘴!”青年喝斥道:“若你閑得無事,自可退下,無須在此多言。”
黎青咬了咬牙,有些不甘心地閉了口,他看了二人一眼,終是默默退下,走出這間屋子,守在幾丈遠之地。
羅雲見此,也默默地退到一邊,不打擾二人相談。
肖彧這才轉過頭來,看著少年,神色竟頗為鄭重地道:“如果是那樣的話,在下也甘之如飴,只要能為孟大夫解得些許苦痛,在下便值得了。”
他說完,神情中又添上一抹輕鬆,甚至還有一絲發自內心的笑意悄悄浮上青年的嘴角。
☆、第42章 |
孟珩的表情有些默然。他看著青年,許久才緩緩吐出兩個字:“愚蠢。”
撂下這冷冷的一句話,他不顧青年瞬間閃過的黯淡神色,轉身便拂袖而去。
“珩兒!”
背後傳來一道略顯焦急的呼喚,孟珩卻仍沒有回頭,只一徑往那東廂房而去。
兩天以來的混亂狀態再加上失血過多,以及體內還未徹底平復下來的那極寒極熱氣息的來回激蕩,使得陣陣的暈眩感不斷席捲而來。
孟珩有些吃力地扶住路旁斜出來的竹枝,閉了閉眼。
此刻再想如往常那般調動精神意志的集中,竟似是極其困難的事情,然而腦中不斷回現的青年血流滿臂的畫面卻在不停地刺激著他。
他強忍著暈眩感,一把衝開面前東廂房的門,動作粗魯地在裡面一片翻找。
所幸平日裡他那些藥材都會分門別類地整理在幾處,他很快便找到了自己要的東西,滿意一笑,才又回到正廳。
肖彧看著去而複返的少年,倒是面露幾分喜色,剛想開口說什麼,卻見少年冷著一張臉,道:“把胳膊伸出來。”
肖彧一時有些不解,心下卻牽掛少年體虛,不敢再惹著少年,便老老實實地伸出手臂。
卻見孟珩搬了張椅子坐于肖彧對面,一手將那從東廂房拿來的木匣放在桌上,一手握住青年的手腕,將他的手臂微微懸空在桌面上,然後動作竟甚為輕柔地卷起了青年的衣袖。
卷到一半,卻聽見青年倒吸一口冷氣,似是剛剛幾番動作下來,那衣袖被血液凝住,竟揭不下來。
孟珩抬眸看了一眼青年的表情,複又微低下頭在那木匣裡找出一把剪刀來,對準那被黏住的地方,利索地把那半截衣袖都剪了下來。
“閣下這一身衣服看上去就價值不菲,不過這被剪壞的損失,我可是一點都不會賠的。”
他一邊冷言道,一邊拿他用竹製成的鑷子,捏起木匣裡的幾團藥棉,點了藥,更放輕了幾分力道,往青年手臂上那淋淋的血痕上擦去。
“在下自是不敢讓孟大夫賠償。”肖彧看著少年微垂著眸的側臉,苦笑道,語罷,他頓了頓,聲音裡似乎浸潤了一些別樣的情緒,“這些,都是肖某心甘情願的。”
少年聽了這話並無應答,只半垂著頭,動作似極為認真地在給他處理著傷口。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般。
被少年用棉花擦拭的地方泛起了些微的癢意,仿佛倒消融了剛剛那劇烈的燒灼感,他甚至有一種錯覺,似乎剛剛那令他肝腸寸斷的痛心未曾出現過,兩人只是如同現在一般,祥和安寧地對坐一處。
如此想著,卻聽得少年聲音低低地說了句什麼,肖彧愣了愣,並沒有聽清。
“我問你,疼麼?剛剛。”少年並沒有抬頭,只留那如墨染般的烏黑發頂對著他。
肖彧緩緩搖了搖頭,道:“不疼。”
卻見少年抬眼看他,雙眸微眯,似有不信,便又忙道:“真的。”
他用另一隻手從懷裡掏出一張素白帕子,輕輕湊到少年的唇邊,動作略有些笨拙地拭去少年唇角殷紅的血漬,眸色微暗,語氣裡似有落寞:“以後若是再發生這類事情,孟大夫可否告知于我,無論何時……”
孟珩手上動作一頓,而後偏頭躲過青年的手,低下頭給青年受傷的手臂做最後的包紮。
肖彧見孟珩不答,心裡登時像被火燎了一般,之前被擋在門外而不得入的不安焦躁、驟然見到少年失常狀態時的震驚痛心、以及抱著少年時的自覺無力無用之感統統湧上心頭。
“珩兒,你答應我呀!”他禁不住低聲哀求道。
孟珩眼瞼微顫了一瞬,他拿剪刀剪掉綁在青年傷口上的多餘的綁帶,抬頭看了青年良久,最終才在那雙眼眸深切的注視下,若有似無地歎了口氣:“好。”
然後就被抱了個滿懷。
青年絲毫不顧剛剛受傷的手臂,只緊緊地抱著少年,把下巴放在少年頭頂,一手輕撫著少年身後如瀑的青絲,一遍又一遍地喚著:“珩兒……”
孟珩的神色微微變換了幾番,過了半晌,終是緩緩閉上了雙眸,略有些疲憊地倚在青年的懷中。
*
然而孟珩還是沒有告訴肖彧,他之所以會如此失常的原因。
並無他故,只是連他自己也不能確定這原因罷了。
把自己都無法確認的事情告訴他人,無非是讓那人也白添了份擔心而已。
肖彧卻無論如何都不肯輕易離開,他在不斷地用一種極其幼稚的方式勸-誘著少年。
“珩兒,無論如何,今晚我都不能放你一個人待在家裡,讓我留下來陪你,不然你跟我回宮,我叫太醫給你診治。”
孟珩有些哭笑不得地看著對方,只隨意把袖子一挽,露出那已經包紮好的手臂,笑道:“還診治什麼?莫不是皇子殿下自己都信不過自己處理傷口的手法?小傷而已,用不著大驚小怪。”
“我是怕你……”肖彧眸色一暗,有些欲言又止。
孟珩眯了眯眼,他突然覺得青年在自己面前分外小心翼翼的模樣,讓自己十分受用。
便薄唇一勾,邪笑了兩聲,湊到青年的耳邊,低聲道:“怕我什麼?”
言語間嗓音略帶了點刻意壓低的沙啞,再夾雜著那隱隱的笑意,比平時更添了幾分誘-惑。
“怕我劃傷自己?還是怕我喝自己的血?”
話落,他竟還伸出舌尖,舔了舔那略有些乾澀的薄唇,而後感歎般道:“可是,那血的滋味實在是太美妙了……”
“珩兒!”肖彧忍不住打斷少年的話。
孟珩瞥了眼對方紅得快要滴出血的耳垂,眯眼笑得愉悅:“不嘗嘗怎麼知道呢?血液的腥-甜混合著皮膚上略帶著汗液的鹹味,舔-舐的時候有一種別樣的快-感呢。肖公子不想知道這是怎樣一種感覺麼?”
然而他話未說完,便戛然而止,只挑著眉望著對方的眼眸。
那是一雙太過於憂心忡忡以至於隱隱含著瀕臨怒意的眼眸。
他太理解這種眼神了,他曾經在病患的家屬身上,不止一次地看到過這種眼神。
憂之深,責之切。
沒想到這種眼神有一天也會被用到他自己身上。
孟珩聳聳眉心,輕笑了兩聲,半垂下眼瞼低聲道:“好了,我只是開個玩笑罷了。我已經沒事了,閣下實不用如此憂心。”
直過了良久,才聽得青年悠悠一聲長歎,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少年的囑託:“珩兒,我是真的擔心你。你可否哪怕稍微有一點,也體諒一下我的心情,好麼。”
月光下的青年臉色顯得尤為蒼白,那恍然是緊繃的神經驟然放鬆下來的無力之態。
孟珩斂眸輕笑,彼時有風拂過,少年的聲音被風吹著,輕飄飄地飛到了青年的耳中。
“好。”他如此答道。
肖彧心上一動,只覺月華如水,晚風輕旭,那凜冽寒風全都被這一句輕悠悠的“好”沖得蕩然無存。
唯餘一種難言的、恍惚夾雜著酸澀的喜悅之情,緩緩流淌過來。
*
孟珩到底是沒留肖彧夜宿,更懶怠隨他去什麼宮裡,兩人又在門口磋磨了好一會兒,青年才頗有些不舍地命黎青駕車而去。
孟珩也笑意玩味地看著青年的背影,過了會兒方回得宅中。
此時時候已不早,星辰逐漸漫布於夜幕之上,偶有寒風刮過,拂得那竹葉颯颯作響,倒更顯得庭中一片靜謐。
仿佛風平浪靜,再不會發生什麼不測之事。
然而孟珩卻是絲毫無法放鬆起來。
那陣妖異之氣來得詭譎,又去得突兀,被那不速之客帶走的003號兔子精、007號、009號他們都一去不見蹤影,在他狀態失常的兩天裡,甚至剩下的妖也一併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恐怕未必是什麼好兆頭。
此妖對自己的影響如此之大,也是前所未有,此番直沖著孟宅而來,恐怕也是早有準備。
想必它定不會如此善罷甘休。
孟珩如此思索著,臉色更沉了幾分。
他現在狀態很不好,撇去那手臂上的道道傷痕不提,僅是體內不時翻滾的那兩股氣息的衝撞,就很有可能會隨時使他再次失去神智。
孟珩的手緊緊握成拳。
肖彧的心情他當然理解,甚至感同身受。可雖然理解,卻也依舊不能讓他對自己的決定做出任何改變。
無論接下來面臨的是什麼,他只需一個人去面對,便已足矣。
這接下來的風暴,甚至並沒有讓孟珩等多久,便驟然降臨。
☆、第43章 |家
這日又是一場大雪,年關將至,每個人都似忙碌起來,並不因這大雪停下匆忙而又飽含著喜悅的身影。
來孟宅送禮拜年的也並不少,卻都意外地遭到了婉拒。
然而聽說是孟大夫身體不適之後,也都表示萬分理解,唯留下禮品以表心意。
可見少年並未因年前入-獄一事而名聲有損,相反倒因那公堂之上離奇曲折的案情變化而更添了幾分名氣。
羅雲無法再推拒,也只好收了。
那順天府的府尹大人聽聞少年身體有恙,竟也放在了心上,忙讓陳平代自己去孟宅探望少年一番。
對於真心實意的好意,孟珩是無法推拒的,只得強打精神起來待客。
好在陳平並未察覺到有何異樣,見了他的蒼白臉色,也只當他是風寒、著涼一般的普通小病,噓寒問暖一番,又留下好些不便宜的補品,方放心離去。
孟珩眼睛瞥到那堆補品之上,卻是驟然冷下臉來。
有一股陰沉沉的妖異之氣從那外觀精美的禮品上散發出去,成包圍之勢極其緩慢地侵襲過來。
如絲如縷,勾動著他體內氣息的翻攪。
孟珩眉心蹙了蹙,他強忍著不適,快步走過去,對著那堆東西凝目細看了一番,然後猛地伸手拎出一個雕花木匣來,毫不猶豫地扔進房中燃燒正旺的火爐內。
“噗呲”一聲,火焰沒過了木匣,緩緩吞噬著那材質上好的木料。
然而那股妖異之氣卻不減反增,竟隨著火勢的高漲猛地竄出,黑壓壓地鋪卷過來。
孟珩退後了兩步,眯眼看著那火爐上不斷跳動的火焰。
從剛剛陳平來這兒的一舉一動表明,他對此顯然是一無所知。必是那妖物尋機借著陳平的動向,溜入孟宅之內。
此妖著實狡猾,幾番騷擾下來,都不肯顯露真身,只憑著那股氣息便攪得他不得安寧。
就像是抓住了他的弱點在狠命利用一般。
孟珩眼睛眯起,眸中劃過一道淩厲的神色。
此妖,或是這妖的背後指使之人,定然對他十分熟悉,熟悉到居然能掌握這個連他自己都尚未弄清緣由的弱點。
孟珩勾了勾唇。他想他可以確定這背後作祟之人到底是何方神聖了。
此時那妖異之氣愈加濃烈,連帶著那噗呲作響的火爐都快要被這股氣息所撲滅。
孟珩的臉色愈加蒼白,他像是無法忍受體內氣息的翻攪一般,身子慢慢綿軟下來,“撲通”一聲,重重地倒在地上。
恰好走進房門的羅雲看到這一幕,驚呼一聲,連連呼喚著少年,卻始終無法把他叫醒。
而那股羅雲無法察覺的妖異之氣,此時見孟珩暈倒,反愈發彌漫上來,逐漸將他整個人都覆蓋進去。
*
夜深人靜。羅雲把昏倒過去的孟珩安置在床榻上,又使了百般功夫,仍不見孟珩醒來,心中又憂又懼,只得守在少年身邊,生旺了暖爐,怕少年在昏睡中被這幾日來愈加凜冽的寒意凍著。
又鑒於上次那般混亂景象,他此次事先把房中一應有棱角能劃傷人的東西都清理出去。
最後竟是疲倦地趴在少年床邊睡了過去。
而就在這時,床上靜靜躺著的少年身上竟被一陣突然纏繞上來的陰翳彌漫,不消片刻,少年整個人竟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床邊的羅雲似有所感,他鼻中輕哼了一聲,側了側頭,又睡了過去。
唯有房中的暖爐偶爾“噗”地一聲,冒出火星來。
卻說那陣鬼魅的陰翳不是別的,正是這幾天以來日日騷擾孟珩的妖異之氣。
此時那東西挾了孟珩一路出得孟宅來,速度竟如一陣風般,轉瞬之間就從那夜幕下的街道之中,走街串巷地掠過,只半盞茶時間,便見其現身於京城另一側的高宅大院之內。
卻恍若是一間女子的閨房。
從外面看這房間裡黑乎乎的,然而裡面竟是燈火通明,極為亮敞。
一位身姿曼妙、容色極為豔麗的女子,於這數九寒冬的天氣裡,竟只披了件緋紅紗衣,裹一身銀白長裙,斜倚在房間內的軟塌上。
仔細一看,這女子也不是個陌生的,竟是那曾出現在首輔吳有貞府上的美豔女子,紅玉。
此時她正笑意嫣然地看著房間裡驟然出現的那團陰翳。
只見那黑漆漆仿佛雲霧般的東西緩緩地飄散幻化開去,不多時竟化出了幾個人來。
除去孟珩被丟在地上,口中似悶哼了一聲。再看那黑影幻化出的幾人,模樣竟都與常人迥異。
其中有男有女,一個個卻都尖牙利爪,眉眼細長,眼眸轉動之間都隱隱流出一股兇狠冷漠之色。
乍眼看去,竟和當初那狸妖的模樣有幾分相似,卻是更為狡詐陰險得多。
紅玉輕笑一陣,聲音有如黃鶯般悅耳,手上卻猛地撐榻坐起,身形如飛一般,驀地閃到孟珩面前,再一個閃身,諸妖只覺還未看清女子身形,便見那地上的少年已經被女子放到了那軟塌之上。
女子傾身細細端詳了少年幾番,伸出她那細白如蔥的手指輕撫上少年那肌膚頗有些粗糙的面頰,冷笑一聲,手指上暗施了力道。
便見那塗著火紅丹蔻的尖利指甲竟從少年的面頰上刮出一道藥泥來,藥泥汙了那鮮豔的丹蔻,紅玉卻不在意地掏出袖中錦帕,邊隨意地拭了拭,邊看向少年的臉。
只見少年那略微發黃的臉上多了道指甲刮過的紅痕,然而待紅痕漸漸消褪,卻可見得那處的肌膚竟是與別處不同的白皙細緻。
紅玉不由得又是一陣輕笑,卻與前番不同,仔細聽來,這笑聲裡竟多了幾分毫不掩藏的陰冷。
“端月、青鳳,你們退下吧。”紅玉望著少年的臉,緩緩道:“這次的事,於你們幾個身上各記一功,鑒於此,那從孟宅裡擄來的十幾個小妖,可任你們處置。”
那堂下立著的諸妖一聽這話,都不禁面上一喜,隨即紛紛面色恭謹地道了聲“是”,便又一齊於原地憑空消失了。
此時房間無人,女子臉上更沒了笑意,隻眼中神情不斷被狠絕、惱恨又有得意等諸般情緒來回交織佔據。
然彼時她細看少年的臉,一雙鳳眼卻驀地眯起,神色也陰暗了幾分。
“原來你早就醒了。”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冷聲道。
果見剛剛還仿佛昏迷不醒的少年此時正緩緩地睜開眼,露出他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眸,恍若明鏡一般,冷靜而又淡然地看向女子。
“若是不醒,又豈能見到閣下的廬山真面目?”少年淡淡一笑,邊以手撐榻坐了起來,邊漫不經心地道:“承蒙閣下不棄,幾次三番惦念著孟某這一條賤命,半年前險些置孟某於死地,如今又不辭辛苦地派那一眾妖魔,把我弄得身心俱疲,無法施那操控人心之術,再趁我昏迷不醒之時將我帶到此地。如此費心盡力地想要我性命之人,不見一見廬山真面目,又怎麼夠本?”
“你……”紅玉沒想到少年竟把她那一番動作都已看透,心下不由一驚,然而下一秒,她又立即恢復了鎮定。
女子那似血紅唇勾起一抹冷意森森的笑:“你果然與以往判若兩人了。”
她欺身上前,飛快地伸出手,緊緊地鉗住少年纖瘦的下頷,徐徐道:“半年前你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告訴我。”
女子尖利的指甲掐住他的下巴,帶來一陣尖銳的痛感。孟珩卻只一挑眉毛,淡淡道:“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他頓了頓,伸手緩緩推開女子的手,道:“沒人教過你,這個動作很失禮麼。”
他兀自推開女子,起身下榻,挺直著背脊,負手立於一側。
宛如蒼勁翠竹,寒風冷雪不可動搖。
紅玉的臉色難看了一瞬。她不禁想起過去種種,那壓抑著的怒火更是竄了上來。
她旋身一轉,身影如同鬼魅一般閃身到孟珩面前,伸手一下子勒住對方的脖頸,陰沉一笑,道:“看來那名震京城的孟大夫卻是個不會審時度勢的,眼下你落到我手上,還有什麼資格跟我擺架子。”
她細眉一挑,面上的笑容更扭曲了幾分,一字一句地道:“別忘了,你早已不是那個孟府的二公子了,孟仁到現在都不知你還活著,你不要妄想我會因為他而放過你!”
☆、第44章 |
孟珩眉心一皺。
咽喉處傳來的窒息感令他臉色有些難看。再加上幾天以來連續不斷的體乏無力,都讓他無法動得這女人半分。
還有從對方身上傳來的,他前所未見的濃重的妖異之氣。
比以往任何時候對他造成的衝擊和影響都更為劇烈。
體內那兩股極寒極暖之氣仿佛脫韁的野馬,從他的指尖開始便流竄不止,直沖向他的面門,活像是要將他整個人生生撕裂成兩半。
汗水浸濕了他整個後背。在這寒冬冷夜裡,他居然感受不到絲毫涼意。
又是一陣猛烈的劇痛襲來。
孟珩狠狠地握緊自他被帶進這間屋子以來,就未曾鬆開的拳頭。
指甲毫不留情地掐進肉裡,借由這外部肢體上的微弱痛感,他強自堅持著不讓自己就此暈眩過去。
孟珩稍稍轉了轉頭,直視著眼前的女人。
他臉上非但未流露出一絲紅玉預料中的畏怯屈從之色,反倒緩緩勾起薄唇,笑意中竟有微微的嘲諷。
那雙深邃黝黑的眼眸微微眯起,目光流轉之間竟是讓紅玉頗覺陌生的淡然無謂神色。
仿佛無論對方說什麼,以什麼人為要脅倚峙,甚至掐住了他的命脈,都不會讓他有絲毫屈服。
“你這副樣子,簡直和你那個薄命的娘一模一樣。”紅玉微微一怔,細長鳳眼斜挑成一個陰沉的弧度,聲音也更壓抑了幾分。
“哦?”孟珩似饒有興趣地挑了挑眉,淡笑著問道。
然而這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卻刺了紅玉的眼。若是以前那般怯懦脆弱不堪一擊的孟珩倒還好,眼前這位神情溫和不卑不亢,卻偏偏像綿裡藏針一般,使她那積壓於胸的十多年的怒火反而猛地竄出來。
她手下不再猶豫,體內那千百年來流通運轉的修為也來回流竄,頃刻之間,那龐大的妖異之氣便漫布了整個房間,甚至使那燭火都感受到了一絲威脅,忽明忽暗地跳動不止。
女子看著少年一瞬之間變得痛苦至極的神色,擰出一個陰惻惻的笑容,道:“你的那點得意之技,在我看來不過是班門弄斧,居然還敢不自量力地再次跑到我眼皮子底下來!當初你有幸從我手上逃生,就應該滾得遠遠的,現在落得這般下場,都是你活該!”
女子一字一句地道,話落,她看著少年一點一點闔上的雙目,笑意更擴大了幾分。
事情果然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孟珩雖有那駭人聽聞的操控人心之術,據手下一位修為五百年的道行頗為深厚的狐妖透露,當時在左都禦史府,那狐妖已將孟珩擊至重傷,差一點便要得手,然就在幾息之間,便被他不知不覺地奪去了意識,鬼使神差地放了孟珩逃生,實為詭異。
可同樣也是因為此事,那狐妖抓住了這位孟大夫的一個驚天弱點。
即是孟珩似乎偶爾會因體內氣息的混亂,而有精神極度脆弱、意識混亂,難以順利實施他那操控人心之術的時候。
然而要達成這一結果,卻似乎要滿足兩個條件,一則便是有修為深厚、妖氣異常濃重之妖,對孟珩造成干擾,二則,此種妖,必是妖界最為強大、狡猾之狐妖才可。
因為只有同類,而且是強大的同類,彼此之間才能引起最強烈的共鳴。
這幾日那連連到孟宅騷擾盤桓卻不現身,使得孟珩只能備受其擾卻無法借由眼神對視而施操控人心之術的狐妖們,便是由她派出,等的便是孟珩心力交瘁、只能任由她擺佈的時刻,就像現在。
紅玉挑起鳳眼輕笑了兩聲,勒住少年脖頸的手一松,便見少年毫無抗拒之力地摔倒在地,似是已完全沒了生機。
她居高臨下地細細端詳著少年,半晌方蹲下身來,伸手探上少年的脈息之間。
果然有兩股氣息來回糾纏不休,一股極寒,一股卻是極暖。
當真奇異。
尤其是那股極暖之氣,恍若源源春水,乾淨透澈而強勢,比她在其他人類身上吸食過的元陽之氣都更為優質。
紅玉禁不住眯了眯眸,眼底劃過一絲貪婪神色。
世間萬物陰陽相生,妖為陰,人為陽,這天底下大多滋養日月精華、化而為形的妖魔鬼怪,體內都生有一種閉陰之氣,虛柔綿長,變化萬端,方可漫溢於四肢百骸,充盈體力、裨益修為,若能苦心孤詣、一心求道,更可化而為天地間綿延長壽不絕之物。
尤其是狐妖,貌美而妖嬈的狐妖乃天地間至陰至柔之物,體內的閉陰之氣更是質地純粹,也因此能夠比其他妖精煉得更深厚的修為。
然而這還遠遠不夠。妖性貪婪,靠求道練功獲得修為實在是一條艱難而又漫無盡頭的路,妖生有限,或許還未等得修為有成,便耗盡了體內的閉陰之氣,衰老而死。
所幸世間陰陽相生,於妖界尋不到的,於人間卻可尋得捷徑,那便是人類身上的元陽之氣。
元陽之氣於人間男子身上更為純粹顯著。剛健性暖,發於胸中,雖未及妖類閉陰之氣綿長恒久,卻亦有妖類所不及之和暖強勢,堅忍不拔。
若能將其從人類身上擷取煉化一二,于妖精而言,便可剛柔相濟、陰陽調和,對修為更是大有助益。
也正因為此,才不斷地有妖精幻化為千嬌百媚的女子,來到人間魅惑人類男子,與之顛鸞倒鳳、翻雲覆雨,趁機殺人喝血,采得那元陽之氣,吞食腹中,辛苦化煉,再增修為。
更有那頑劣之妖躲藏出沒於尋常人家,裝神弄鬼,呼風喚雨,嚇得那好好的血氣方剛之男兒神智盡失,癡癡傻傻,於是便坐收漁利,盡收那散溢的元陽之氣。
不過此種做法對於紅玉來說,卻是入不得眼的下賤之舉。
她來到人間,自也是為了那元陽之氣,可卻並不打算對那人間男子承歡雌伏,更看不上那零星微末的一點點散溢的氣息。
她想要的,乃是更多。
女子那細白修長的手指忽地變成了利爪模樣,仔細看來,竟像是狐狸的爪子。原來這美豔女子竟也是個狐妖。
她爪間寒光一閃,只輕輕在那少年白皙細嫩的脖頸上一劃,便見一道血痕破開肌膚而出。
腥甜的氣息頓時逸散開來。
女子低頭湊上去,伸出舌尖在那汩汩冒出的鮮血上肆意舔-舐,果然感到一股充盈的元陽之氣隨著這血液進入了體內。
甚至這元陽之氣經過少年體內閉陰之氣的淬煉,而更加的柔韌溫暖,如同泉水一般,靈動而充盈。
紅玉嘴邊的微笑卻更陰沉了幾分。
她早該有所猜測的。孟珩身世與普通的妖類、人類皆為不同,體質自當有異,只不知為何,半年前她親手將少年打至重傷時,乃至更早的十數年間,她都未發現少年體內竟有這閉陰、元陽兩種截然相反,而又勢力相當的兩股氣息,且其互為爭鬥不休,居然沒落得個兩敗俱傷的境地,反都愈發強勁起來。
著實怪異。
不對,當時她確有探測過孟珩體內的氣息,卻只探測到了尤為濃重陰鬱的閉陰之氣,雖也有一小股來回竄動的元陽之氣,可卻星星點點,孱弱微小,根本不成氣候。
也因為此,當時她根本不屑於吸盡他體內的氣息,只予其致命一擊,確保他失了性命罷了。
可沒想到如今他不但未死,反而變得這樣一副尤為罕見的體質,而且,又再次落到了她手裡。
簡直是如有天助。
這樣一種罕見體質,若是化煉得當,不要說數十年、百年的修為,即便是數百年、上千年的修為也唾手可得。
紅玉站起身來,手中長袖一舞,便把那已經徹底昏死過去的少年放置在軟塌之上。
她決定這幾日都要以這少年為器,好好化煉一番。
*
連綿大雪覆壓下來,外面冷風呼嘯不止,唯這閨房之中溫暖如春。
不僅如此,那身處這間閨房背後暗室的女子,已經是滿頭大汗。
紅玉看著被她放置在石台之上已經血流半身的少年,臉色更難看了幾分。
沒想到這孟珩體內的元陽之氣竟如此難以化煉,即使對方已被她在渾身上下各處要穴之上劃開血脈,多方引導其體內的氣息,然而那元陽之氣非但不肯順著她遞過去的靈氣飄散過來,反連帶著攪得她體內氣息也極為紊亂,險些傷到了自己。
還浪費了諸多血液。
果然不愧能攪得少年自己也挺不住,弄得心力交瘁。
紅玉冷笑一聲,那秀美的眉目卻是更緊皺了起來。
如此情形,她倒不能直接喝幹孟珩的血去採捕那元陽之氣。否則,那混雜了強大閉陰之氣的血液非但不能對她修為有所幫助,反倒會成為她自身閉陰之氣的異體而相互排斥,難以相容,成為她修行的阻礙。
難道竟是個雞肋,食之無用棄之可惜?!
紅玉不甘地收起自身靈氣,俯身上前掐住少年的下頷,皺眉沉思。
心緒飛轉之間,有一個人卻驟然浮現在她腦海之中。
☆、第45章 發|表
離京城一千多裡地以西是一片連綿起伏、茫然無際的山脈,頭頂蒼穹,伏脈千里,昂然雄踞,蔚為壯觀。
彼時在這寒冬臘月裡,這迤邐游龍的山脈更是千里冰封,銀裝素裹,與那蒼茫天地渾然而為一體,萬里一色。
卻有一座山自是與別個不同,它坐落於這一線山脈的南部日照之處,許是避開了些許寒流之故,山腳下竟仍留有蒼松翠柏、綠柳白楊,遠遠一看,竟是蓊蓊鬱鬱,蔚然深秀。
原來此山名喚玉面山,年年如此,歲歲相同,不染絲毫落雪,亦無半分寒意,甫一進入那密林口處,便覺春意撲面,暖意融融,實為古怪。
據當地此山附近的百姓說,這山上住有靈狐庇佑,方得此奇觀。
眼下撇開這些不論,單說這日又是一個飛雪天氣,寒風大作,玉面山周圍幾十裡地也都不見一人,顯得甚為淒清冷寂,卻忽地見一陣冰消霧散,那蒼勁綠柏之下便驀地多了個人來。
竟還是個女子,姿容嬌麗無雙,身姿曼妙窈窕,只這腳邊還躺著個少年,細看之下,卻不禁更為少年的容貌所折服。
少年雖緊閉著雙眸,臉色也極其蒼白消瘦,可即便如此,僅見之一眼,便如同見了夜空中的皎月一般,再是難忘。
相形之下,那女子的容貌倒顯得失色幾分了。
此二人,正是半日前還待在京城那高宅之內的紅玉和孟珩。
雖則已經十數年未曾回到此地,紅玉卻並未表現出些許懷念之意,只仍端著那副冷臉,動作粗魯地提起地上的少年,又是旋身一轉,身形便如一陣風般,飛快地奔入那毓秀叢林之內。
只見愈往那叢林深處奔去,眼前之景也愈是別有洞天。
曲徑通幽,淙淙溪水,引著那融融暖意,直往那秀山麗水處而去。
又穿過幾個溶洞杏林,幾處暖鶯綠草,才終於在一座精雕細琢的石府外駐足細觀。
這裡和她十幾年前離開之前,未曾有半分不同。
不過也合該如此。妖生綿長,人間的十幾年於狐妖來說,不過是彈指而已。
此時有幾隻沒化形的狐狸似察覺到玉面山多了個人,紛紛向這邊轉頭看過來,見是紅玉,也並不驚訝,只動作恭敬地低垂了頭,以示拜服尊敬之意。
紅玉不予理會,只仰頭看著那石府上的幾個字。
玄玉映天。
她似微微出神了一會兒,方邁開腳步,踏進了這一方洞府。
只見裡面瑩瑩光輝,穹頂玉壁,竟不比那人間貴紳富豪之家差些許,單從這一點,便可見這洞府主人的奢豪性子。
再撩開那垂于梁上的一扇珠玉簾,進得里間寢房,才終於看到這洞府的主人。
那是一位驚為天姿的男子。
男子一襲素白衣衫,長袍廣袖斜鋪開來,有如月華垂地,溶溶泄泄,溫潤了人的眼。他一頭青絲未束,僅隨意披了滿身,更有幾縷碎發垂于鬢邊臉側,然非但不顯得不修邊幅,反更襯出男子的幾分超然之姿。
那是仿佛令世間所有俗物都黯然失色、只能瞻仰的俊美容顏。
男子此時斜倚在一張鋪了皎白絨毯的軟塌上,一手撐腮,一手把玩著一隻臥於其懷中的幼小白狐,嘴角帶著一抹不經意的笑。
然只這一笑,便足以令百花失色,春風駐足。
可若是細看之下,卻發現男子的眉眼之間竟有幾分熟悉。
紅玉眯了眯眼,把臂彎裡提著的少年置於地上,上前一步,不怒不喜地道:“我回來了。”
男子似是此時才發現女子的到來,只稍稍抬了抬眼,眼波流轉間便足以惑人心智。然而只下一瞬間,他又重收回目光,將視線落在了手邊那只白狐上。
“外面的風光可好?”他薄唇一勾,淺淡一笑,漫不經心地問道,聲音竟有如玉石琤琮般低沉悅耳。
紅玉輕哼了一聲,並不答話,只把她那紅唇一挑,神情輕慢地道:“自是比這荒山野地要好得多。”
語罷她略一停頓,微蹙了眉頭,神情稍稍正色道:“你為何不問問我此次回來,究竟是所為何事?”
男子一笑,略一伸手,指了指地上昏迷不醒的少年,道:“何須多問,你自是為了他。”
他廣袖一揮,便見那少年隨著一股靈氣而起,轉眼之間便到得男子面前。
男子饒有興致地對著少年仔細端詳了幾分,半晌卻是挑了挑眉。
“我怎麼覺得,這少年頗有幾分眼熟?”他似笑非笑地問道,再對著少年上下一瞧,目光停留在少年那傷痕累累的脖頸上,心下倒是有些訝然,口中也不禁“嘖嘖”有聲。
“喲,這俊俏小哥是怎麼得罪你了,把人家弄成這副樣子?嗯?”轉頭見紅玉凝眉不語,便伸出兩根手指探上少年脈息。
人還活著,只是這脈息卻是奇怪,竟然像是……
不過片刻時間,便見他驟然冷了臉色,像是嫌惡一般,甩袖將少年拋擲于地上。
“你把他帶回來幹什麼?”男子冷冷問道。剛剛還色若春風的面孔登時冷如冰窖,叫人不禁一顫。
紅玉定定地看了他幾眼,良久方緩緩勾起紅唇,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我帶他回來,自是為了見你。”
“玉姐姐唯一的骨肉,你就不憐惜一下?”紅玉說著,嘴邊笑意更上揚了幾分,然而眼底卻只一片漠然譏誚之色。
“憐惜?”男子斂眸輕笑,白皙如玉的手指輕輕撫弄著身側的白狐,白狐似被他撫摸得舒服了,眯起眼輕哼一聲。
“若說憐惜,我就只憐惜這玉面山歸順於我的上下一干大小靈狐,他算個什麼東西,憑什麼得我的憐惜?”他淡淡道,語畢抬眸瞥了一眼立於堂下的女子,上下打量她一番,譏笑道:“你到底是帶他來讓我憐惜的,還是讓我……殺了他?”
說到此處,他眉宇間笑意頓斂,周身妖異之氣驀地竄出丈高,那少年的臉色登時扭曲起來,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嚨一般,痛苦不堪。
再看那堂下女子也禁不住渾身一顫,她屏息凝神,暗調氣息,埋在衣袖下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緊,才堪堪抵擋住這陣突然襲來的妖異之氣。
沒想到,他的修為竟又上升到如此地步。
紅玉額前冒出一層冷汗,眼中神色更變換了幾分。
男子身側的白狐也被這強大的妖異之氣震懾,喉中發出痛苦的嘶吼聲,男子見此方略略收斂了氣息,抬手輕輕撫摸著那白狐絨絨的腦袋。
紅玉咬了咬牙,上前一步,開口道:“沒錯,我就是要你殺了他。”
“殺了這個玉芙裳不知廉恥和人間男子生下的孽種。”紅玉一字一頓地說,塗了鮮紅丹蔻的指甲狠狠掐進肉裡。
男子淡淡瞥她一眼,挑眉笑了笑:“還有呢?”
紅玉神色一凜,眉頭微蹙,看向對方那宛如深潭一般的眼眸。
幽邃漆黑,叫人望不到底,可偏偏又仿佛已把自己所有的心思都看透,叫人無處躲藏。
這種洞悉一切的目光,曾經令她仰慕不已,然而也只是曾經罷了。
她緩緩開口,話語中仿佛帶著寒意:“抽其筋血,煉化其氣,采陽去陰,助我修為。”
男子靜等她說完,方驀地朗聲一陣大笑,有如雲撥月影,光華萬方,他笑罷撫掌歎息道:“想不到你去世間僅十數年,修為不見多長,這狠毒性情,卻同那狡詐世人學了個十成十。”
語罷他卻又話鋒一轉,眯眼笑道:“可你又為何篤定,我就一定會幫你?”
“你沒有理由不幫。”紅玉嘴邊也徐徐綻開一抹笑意,道:“你恨玉芙裳流連人世、忘卻修行,心中積怨已久,得知她與人間男子育有一子之後,更是與她徹底決裂,直到她掙扎垂死之時,都未曾出手相幫,可見你是徹底惱了她。如今見得這玉芙裳的孽子,依你一向有恨必報的性子,定視他為玉面山的污點、狐族的恥辱,又豈會容他苟且偷生?”
她邊說著,邊又強自忍住心神,好叫自己不被男子身上愈發陰沉的妖異之氣所侵襲。
“而既是要殺了他,又何必白白放過他體內的元陽之氣?我知玉郎你修為深厚,早已不屑採擷人類的元陽之氣來助益修行,既是如此,何不幫小妹一把,讓小妹也免去這數百年辛苦修行,好早日修煉有成?”
紅玉說到此處,眸中隱隱含著幾許殷切希冀。
她自決定找軒玉郎相幫之時,便已做好了和盤托出的準備。此人向來喜直不喜曲,況且他修為深厚得可怕,早已容不得任何人在他面前陽奉陰違,故而她一開始便準備好了這番話,反能激他一激,也許便能得償所願。
如若不行,她便將孟珩碎屍萬段,她得不到那至純至韌的元陽之氣,別的狐妖也休想得到。
軒玉郎但笑不語,似在玩味女子所說的一番話,良久方道:“你在激我?”
見女子笑容一僵,他反倒眯起了眼,輕聲一笑道:“不過你確實很瞭解我。這個少年,你既帶到了我面前,我定然不會叫他活著回去。”
☆、第46章 |
女子剛露喜色,便又見軒玉郎淡然道:“但是否要幫你,還要看我的心情。”
“你……”紅玉語塞,半晌方道:“你不是說過只要玉面山的靈狐想要修道,你都不吝相幫的麼?”
“我是說過。”軒玉郎面無表情地道:“不過對於你,我倒是不敢確定還算不算是我玉面山的狐。聽說,你早已和那世間一眾高官巨蠡沆瀣一氣,飛黃騰達去了,又何須我來幫你?”
紅玉心中一驚,似是沒想到男子早已將她動向摸清,垂頭半晌不語,心中急思一番,才道:“我雖和世間男子共謀,然終也是為了修煉得道。玉郎你信我,我絕不會淪落到玉芙裳的地步!”
“哦?是麼?”男子的神情卻有些懶懶的,只眯眼看著紅玉,若有似無地輕笑幾聲,見那紅玉一臉焦急解釋之意,似覺有趣,只觀而不語,輕輕撫弄懷中白狐。
直至女子索性也垂頭不語,一副清者自清模樣,他才覺得無趣了,便懶洋洋揮手道:“行了,我信你便是。既是要采陽去陰,化煉那元陽之氣,給我三日時間即可,其間休得擾我。”他說著,把手上那白狐一拋,便見那白狐穩穩落到女子手上,“把它也帶下去。”
紅玉登時一喜,忙答了個“是”,卻又聞軒玉郎道:“不過你卻是要答應我一個條件,我方能幫你。”
“煉得那元陽之氣、助你修為之後,你便不准再去那京城之地,與世間男子同流合污。”
男子淡然吐出這句話。
紅玉心內一緊,望了男子一眼,垂下頭來,握緊了雙拳,半晌才輕輕道了個“好”,心內卻另有一番打算。
*
映天石府內。
寒冰池的池水泡著一個渾身赤-裸的少年,少年身材纖瘦,肌膚白皙如玉,然而透過那冒著汩汩寒氣的池水,隱隱可見少年身上竟然遍佈了傷痕。
脖頸上,手腕上,肩背處……每一道傷痕雖不深得刻骨,然而卻不斷有細小的血液從中冒出,又因著這奇異的池水而緩緩流淌、綿延不息,竟像是要把這少年的血活活放幹!
造成這一幕的始作俑者卻仿佛並未意識到此事的殘忍性,一襲白衣、素塵不染的男子神情慵懶地走到池水邊,在少年的背後駐足。
過了一會兒,他緩緩蹲下身來,伸出一指虛懸在離少年脖頸一寸之地的半空,眼眸微眯,細細感受少年體內氣息的運轉。
然而不多時,卻是皺起了修眉,收起那副懶散的表情。
少年體質果然罕見。若不是因那脈息之間流動的與他軒玉郎,還有玉芙裳一模一樣的至純至粹的閉陰之氣,他現在都有些懷疑,這個眉眼間與他有三分相似、與玉芙裳有五分相似的少年,究竟是不是那個一出生就孱弱得險些夭折的孟珩。
天下間妖魔千千萬萬,有這等至純至粹、至柔至陰的閉陰之氣者,卻是極其罕見。縱然是得上天厚待的狐族,千百年來,軒玉郎也僅見過自己,和玉芙裳二人獨有。
也是因這個緣故,他二人于修為求道之上,進益極快,不過短短數百年時間,便已成為其他狐妖難以望其項背的存在。
直至被一眾狐妖水到渠成地推崇為這玉面山的王者。
眼下這個少年,卻是第三個擁有如此閉陰之氣的人。
不過這倒是沒甚稀奇,玉芙裳的血脈自然與她有一樣的稟賦。可令他在意的是,纏繞在少年體內的那股元陽之氣。
自他修行上千年來,竟從未見過此等強勁的元陽之氣。
與少年體內那股至柔至陰的閉陰之氣相反,此股元陽之氣竟是任那常人不可敵的閉陰之氣如何化解糾纏,都不作絲毫退讓,反倒因這無休爭鬥,而愈發強勢起來。
甚至連軒玉郎自己傳遞過去的靈力修為,都無法引導其乖順下來。
實在是有趣得緊。
男子不由得勾起了他那形狀優美的薄唇,收回了自己探出去的一絲靈氣,看著少年脖頸上怵目的血痕,似笑非笑。
這還是頭一回有他深厚修為也掌控不了的妖。
尤其是眼前這位,連個純種的狐妖都算不上。
他隱約記得他曾經是見過這個少年一面的,當時的少年尚在繈褓之中,弱小得兩根指頭就能掐死,甚至不知是因為來自母體強大的妖氣,還是別的什麼,根本不用他出手,就快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
那樣的人,絕無可能成長為今天的模樣。
那股強大得甚為奇異的元陽之氣,根本就像是來自……另一個靈魂。
軒玉郎眯了眯眼,寬大長袖一甩,站起身來。
相比于給別人勞心勞力地煉化元陽之氣,助益他人修為,眼下他倒是想起來一個更為有趣的事。
他手掌輕輕一揮,便見那少年從池中慢慢升起,冰涼剔透的水珠滑過那玉白的軀體,僅一瞬之間,少年各處傷口上的血痕便像是凝固了一般,不再流出。
*
許給紅玉的三日之期過得飛快,待軒玉郎回神之時,他已在這石府中待了足有一個月時日。
在這三十天內,他用了各種方法想要消解、打敗少年體內的元陽之氣,卻始終收效甚微。
譬如用他曾經偶然從一老仙山之上得來的仙草,以靈力錘煉洗濯,化而為劇毒之藥,泡在寒冰池水之中,又不傷其性命,只沐浴少年全身,以期能磋磨其體膚,蠶食其精神,損耗其元氣。
結果少年看起來確實比之前更為憔悴痛苦,本來白皙無瑕的肌膚也被折騰得不忍直視,可偏偏其體內那股元陽之氣僅消沉頹唐了一兩天時間,便又漸漸復蘇過來,又與那閉陰之氣糾纏不休。
再譬如他曾經拿一條自己養了百餘年的血蟲試驗。此蟲顧名思義,便是專會從人的皮膚鑽入,融入人的血液,饕餮般地吸食人體內的元氣,待吸食乾淨,方再回到豢養人手上,把那吸食之元氣悉數傳導給豢養人,可謂是助妖魔提高修為之神器。
軒玉郎養得此血蟲不過是出於好玩,倒未曾用之吸食過那零零星星,著實入不得眼的元氣,此番用在少年身上,倒叫他覺得頗值一試。
然而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這蟲自入得少年血液之中不過半個時辰功夫,居然腹裂而死,竟像是無法承受那過於強勁的元陽之氣。
此事簡直聞所未聞。
事情變得複雜有趣得多。
軒玉郎越來越想知道這股元陽之氣究竟從何而來,又究竟為何會如此強勁不可撼動。
說到底他厭惡孟珩,不過是因為玉芙裳叛離了玉面山,跟人間男子廝混一處,令他瞧不上眼。
當年生下的孟珩也弱小得丟盡了他靈狐的臉,讓他恨不能掐死這個害玉芙裳流連人世的孽種。
不過恨歸恨,若是那個孟珩變成了如今這個體內擁有奇強無比的元陽之氣的人,他倒是頗有些興致留他一命,先探個究竟再說。
而至於紅玉的要求,他從來也未放在心上過,那不過是一隻自作聰明還自以為天衣無縫的低等狐妖罷了。
若不是察覺到她身上果沒有沾染上太過於糜爛的人間的氣息,他連看都不想看她一眼。
軒玉郎終於決定暫且停止試驗,手中微運了靈力,將少年安放入他洞府內的另一處池水中。
此處池水卻是溫暖宜人,最適合療傷養病不過的。
*
孟珩有意識的時候,已是又堪堪過了一個月。
渾身上下無處不在的痛感仿佛針紮,又像是巨石碾過一般,叫他僅動一下手指,便浸了滿頭大汗。
隨之而來的,還有隱藏在腦中仿佛隨時都要炸裂般的疼痛。
孟珩閉了閉眼,輕輕呼出一口氣。
腦中一片混亂,自他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混亂。
記憶、思緒、意識、知覺,全都被撕裂成碎片,浮光掠影,來回翻飛,讓他無法拼湊出一塊完整的圖像。
他握了握拳,想抓住什麼,然而動作間卻又是一陣針紮般的麻癢之感,令他不得不無力地鬆開手掌。
恍惚中只覺得,自己仿佛昏迷了很久。
到底是多久呢。
孟珩轉動視線,打量著現在身處的環境。
穹頂,石壁,從未見過的奇花異草,還有一股隱隱的妖異之氣。
他微微垂眸,便看到了離他幾丈遠的地上匍匐著一隻毛色雪白的狐狸,狐狸一雙細眼眯起,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仿佛隨時都要撲上來把他這個獵物大快朵頤。
竟不像是人類的居所。
孟珩眉心微蹙,兩手強自施力,掙扎著坐起,身上一條薄毯滑落,他這才發現,現下他居然未著寸縷。
若此地並非人類居所,妖魔鬼怪、野獸山精之流,倒似乎對衣著也不甚在意。
孟珩撿起那條薄毯披在肩上,系於腰間,不顧身體上各處的疼痛,強忍著扶著一邊牆壁,走下了榻。
每走一步,都讓他冷汗淋漓。
然而筆直的站立卻能比躺在床上讓他更能快速地恢復意識的清醒,也借由這痛感,刺激著混沌的頭腦,讓那一團亂麻般的記憶終能連接在一起。
他想起來了。是那個叫做紅玉的女人,將他擄走,可現在,他居然沒死在紅玉的手上。
在他昏迷期間,到底又發生了什麼?
卻正在這時,聽得外間一陣腳步聲傳來,然後便挑簾走進一個白衣男子來,那男子看了他半晌,挑唇笑道:“嘖,比我想像得倒是早醒幾日,看來你果然有意思。”
☆、第47章 |
只見他話音未落,孟珩的臉色就難看起來。
背上冷汗涔涔,全身的血液都仿佛戰慄起來,叫囂著衝破著就要把他整個人撕裂,再加諸剛恢復意識不久的渾沌,一陣滔天的暈眩感前赴後繼地襲來。
他不由自主地緊皺著眉頭,一雙眼眸狠狠地眯起。
這個人……不,這妖身上的妖異之氣居然如此強大,幾乎轉瞬之間就勾動起了他體內那兩股氣息的翻滾。
比之之前那個叫紅玉的妖更為強大,甚至二者根本不能相提並論。
此人強大到甚至已然帶出了他那不可抑制的嗜血*。
孟珩緊緊握住了拳,狠狠地掐著自己的手心,強自刺激著自己的神經,不讓自己精神失控。
遠處那只白狐似乎也感到了這股威壓,渾身白毛顫了幾下,口中哼唧一聲,於地面之上不安地來回亂竄一陣,最後閃電一般向孟珩撲過來,蜷縮在他身後的牆腳下。
孟珩被白狐撞了一下,腳下不穩,險些要摔倒在地,然而他手中極快地攀住身邊牆壁,咬牙挺直了背脊。
不想那白衣男子竟更走近了幾步,隨即像是對孟珩這副模樣頗感興趣似的,微傾了身子,笑眯眯挑著一雙俊眉修眼,細細打量著他。
不多時,竟還伸出手去掀開孟珩身上裹著的那條薄毯,露出脖頸,探上他的脈息之間。
孟珩擰了擰眉,卻並不動彈,只強忍著體內的不適,強迫自己抬眸看向對方那雙過於俊麗的眼眸。
然而卻只見裡面笑意盈盈,別的意味竟然是一絲不露。
他心裡不由更沉了些許。
此妖不但妖力強大,心性之堅韌更是與普通凡人凡妖不同。
卻是難對付。
正如此思索著,卻驀地聽到對方帶有笑意的聲音響起:“元陽之氣受那陰綿不絕之閉陰之氣如此糾纏干擾,竟非但未有頹勢,反愈挫愈勇,有意思。你昏迷之時此兩股氣息已是爭鬥得難分難舍,誰想到如今清醒之時,卻比之前更激烈了幾分,當真是罕見。告訴我,你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白衣男子收回了探在孟珩頸間的手,一甩衣袖,便見那躲在角落裡的白狐被一陣輕風卷住,徑直撲到男子懷裡。
男子笑盈盈接住,然後方姿態優雅地坐於那軟塌之上,斜倚上去,對孟珩如此問道。
只是在這一瞬之間,那逼迫得孟珩血脈沸騰、天旋地轉的強大妖異之氣也隨著男子甩袖的動作,頓時收斂起來,仿佛什麼也沒發生過。
白狐舒服地嚶嚀一聲,也轉過頭來看著孟珩。
孟珩閉了閉眼,待那疼痛的微潮平復下去,才又睜開眼看向那白衣男子。
卻並不回答白衣男子的問題,反而站在原地上下理了理“衣衫”,半晌才表情平靜無波地反問道:“閣下既與那位紅玉姑娘同出一族,又與之交情匪淺,想必關於孟某的事情,紅玉姑娘知道的,閣下也亦當了然於胸才是,又何必來問孟某這一遭?”
說完這話,他便緊盯著那白衣男子的面龐,不放過其一絲表情變化。
白衣男子眼中微微閃過一絲訝異,然而只在一瞬之後,便又恢復了那盈盈笑意,饒有興趣地道:“你應當從未見過我才是,又怎知我和紅玉的關係?”
說著,還似是下意識地前傾了身子,擺出一副側耳恭聽的模樣。
孟珩眨了眨眼,緩緩地勾起薄唇,但笑不語。
他一向於識別妖氣之上尤為敏銳,此妖和紅玉身上的妖氣極為相似,怕是族類相去不遠。
況且……都能對自己造成異常劇烈的干擾。
他雖未徹底弄清楚自己會出現此種狀況的緣由,然而這麼多次下來,有兩點卻是不會錯的。
一則並非所有的妖都能以其身上妖氣對自己造成干擾,必是某些特定族類的妖才可;二則此種妖的妖力越強大,越難以對付,對自己的影響則越大。
眼前這男子恐怕是這兩樣都占了。
至於這人和紅玉的交情是深是淺,二者關係如何,不過是簡單的邏輯推理罷了。
這一點,孟珩卻並不打算回答白衣男子。
他微微側過視線,淡淡掃視著這一方石室,見地上所長之奇花異草甚多,而那石台之上更有研磨成粉、化煉成汁、以琉璃方碗盛著的草藥。
若不是為了害人,便是為了救人的。
他收回視線,又看向那白衣男子,嘴邊挑起一抹若有似無的笑,徐徐道:“不過閣下雖同為妖異之族,卻留得孟某一命,無論閣下的目的是什麼,孟某還是要對閣下說一句感謝的。”
話落卻聽得白衣男子眯眸朗笑一陣,笑罷方道:“你們這些人說話便是這樣彎彎繞繞的,沒勁得很。我可以直接告訴你,孟珩,留你一命,不是為救你,卻是為了吸幹你身上的血,化煉你血中的元陽之氣,好助我修為罷了。”
說到此處,白衣男子微微壓低了嗓音,那本就低沉飄渺的聲音更透出一股陰森狡詐之意來,嚇得他懷中白狐都是一抖。
孟珩卻並不為所動,嘴邊的笑意反而更悠悠張揚了幾分,他邊笑邊輕輕搖了搖頭,聲音有如清風般淡然:“閣下此言不實。”
白衣男子笑意一僵,眯起雙眸看向孟珩。
孟珩恍若未覺,只淡淡笑道:“雖然我不得不稱讚一下,閣下出言恐嚇孟某之時,語氣表情都尤為到位,不過,謊言終究是謊言,閣下一雙眼睛已如此告訴孟某。”
“哦?”白衣男子蹙起他那俊秀的眉,輕哼一聲,半晌才又計上心頭,扭過頭來,笑道:“你既如此會洞察人心,倒不妨猜猜我留你一命,究竟何為?若是你連這個也能從我這一雙眼睛裡看出來,興許我這便放了你,任你自去。”
語罷,男子那笑眯眯的眼睛裡閃過一絲狡黠神色。
孟珩亦是勾了勾唇。
單從目光裡便看出對方的真實意圖,這顯然是不切實際的,不過對方既如此說的話,倒是些微流露出了一絲別樣的意味來。
孟珩負著手緩緩上前幾步,離白衣男子更近了幾分。
彼時兩人一個在榻上,一個在塌下,一個斜坐著,一個站著微微傾身,兩人的視線便正好平齊,中間隔了不過半尺。
在這個距離,倒是更方便二人互相打量。
對方的眉目之間隱隱有些熟悉,恍惚間竟是和自己這副皮囊有幾分相像,這一點剛剛便令他有幾分在意,眼下對方既給了他任意打量的機會,這下便可一同問出個原委來。
還有那埋藏於胸,令自己深為不解的幾個疑點。
孟珩笑了笑,直直望著白衣男子的眼眸,嗓音放輕緩了幾分:“閣下周身氣度風華,均與一般小妖不同,既對孟某有此諾,定要說話算話才是。”
白衣男子笑意未減,點頭道:“那是自然。”他未有躲閃地看向孟珩的雙眸,態度有些漫不經心的不屑。
然而片刻之後,他便收起了那副隨意的態度,神情微微正色。
少年的眼睛裡竟是他看不到底的星辰大海,剛剛稍不留神,他竟差點隨著那眼眸裡的笑意懈怠了神思,叫他哄騙了去。
如此想著,他體內不由稍稍運了功,眯眸看向少年。
孟珩挑了挑眉,眼睛也不由微微眯起,聲音也更壓低了幾分,甚至還帶上了一絲笑意:“怎麼,閣下此等修為之人,也會忌憚孟某這類凡人?”
他輕笑一聲,聲音清越溫潤有如泉水擊石,煞是悅耳。
“閣下儘管放心便是,孟某手無寸鐵,更是對自己如今身在何處都頗為茫然忐忑,又如何對閣下造成威脅呢?”他緩緩道來,不疾不徐,嗓音裡仿佛蘊含有某種魔力。
白衣男子眼瞼微微顫了顫,腦內剛剛繃起的那根弦仿佛被溫水浸潤,又緩緩放鬆下來。
他不禁嗤笑道:“你小小一介凡人,我怎麼可能忌憚你?”
“便是這個道理。”孟珩應道,轉而又輕笑一聲,徐徐道:“所以,仔細看著我的眼睛,勿要思索其他瑣事,只聽著我的聲音便可。”
白衣男子警覺的眼神慢慢放鬆下來,裡面只剩下一灘綿軟笑意。
“那麼,禮尚往來,閣下既要我回答問題,也請閣下先回答孟某幾個疑惑才是。”
白衣男子不語,只輕輕點了點頭。
孟珩滿意地笑了笑,慢吞吞問道:“很好,第一個問題,閣下究竟是何人?”
☆、第48章 |
白衣男子只覺思緒略有些輕飄飄的,對方的眼睛眯起,彎彎的如同月牙般好看,雖與自己有幾分相似,卻不知怎地,這會兒倒叫他有些看不夠了。
恍惚間聽得對方問自己是何人,他想都沒想,便呵呵一陣笑,撩撥了兩下手中的白狐,懶懶道:“我乃執掌這玉面山的狐妖,軒玉郎。”
如此簡單無意義的問題,倒不怕叫這少年打聽了去。
“原來如此。”那少年得了答案,似是更愉悅了幾分,一雙湖泊深潭般的眼眸微微閃動了幾下,裡面仿佛有淺淺流光波動,更叫他好奇了幾分。
“第二個問題,”少年薄唇淺淺一勾,那吐出的話語溫綿綿的,竟叫他愈發放緩了思緒。
“閣下剛剛所說的‘元陽之氣’‘閉陰之氣’,到底是何意?可否給在下解釋一二?”
軒玉郎只覺得對面之人所問的問題都忒沒趣了些,便懶懶地動了動嘴唇,不耐煩道:“天下萬物陰陽相生,妖為陰,人為陽,你本是狐妖之子,體內自當有遺自你母親的閉陰之氣,或許又因乃父為人的緣故,體內亦有元陽之氣,倒也未可知。”
說到這裡,他方興趣上來,道:“不過我修行數千年,卻從未見過元陽之氣如此堅韌強健之人,你是頭一個。”
頭一個……怎樣來著?
軒玉郎說到這裡,覺得有些意猶未盡,張了張口,想再補些什麼,卻是話到嘴邊,又如一股輕煙般飄散無蹤。
他突然有些記不起剛剛自己想問這少年的話,是什麼來了,只得作罷,複又下意識般地望向少年的眼睛。
少年卻是沉默一陣,微斂雙目,半晌才又抬眸,沉聲問道:“既是狐妖之子,亦當為妖,可又為何時常引得眾妖前來,想要分食了我?”
軒玉郎嗤笑一聲,只覺這才想起剛剛忘到嘴邊之話,忙道:“你傻麼?我都說了你雖為狐妖之子,體內卻亦有人類特有的元陽之氣,且尤為剛健柔韌,與一般人不同。要知道這元陽之氣可是助益眾妖修行的至寶,妖之嗅覺靈敏,嗅到了你身上的氣息,自是爭先恐後地對你勾-引-誘-惑,企圖據為己有,好大快朵頤、吃肉喝血一番,也可借助你那元陽之氣增益修為。”
“原來是這樣。”少年似輕歎一聲,搖了搖頭,轉而又暢然一笑,薄唇輕啟,道:“第三個問題,閣下和孟某,可有血緣關係?”
軒玉郎直覺有些不想回答這個問題。然而少年一對眼眸直勾勾地盯著他,不知怎地,竟叫他無法躲閃,嘴邊不由自主便道:“勉強算有吧。”
“你娘玉芙裳,曾經是我軒玉郎的姐姐,玉面山除我之外修為最高深的狐妖。”他蹙著眉頭答道,“不過那只是曾經。”
少年輕輕哦了一聲,便見那深邃眼眸中閃過一抹不明神色。
他恍惚是後退了幾步,那眸中叫軒玉郎頗為好奇的淺淺流光也看不真切了。
軒玉郎想傾身湊過去瞧,奈何頭腦中昏昏沉沉的,身子也莫名地有些乏,只得略略闔上了眼,小憩片刻。
約莫過了半盞茶時間。
軒玉郎驀地睜開眼睛,神色晦暗不明地瞪著眼前的少年。
卻見孟珩長身玉立於階下,不躲不閃,只嘴角噙一抹悠悠笑意。
“你剛剛做了什麼?”他冷聲道。
方才他並未從少年身上感受到一絲修為、靈力的運轉,這一兩個月以來,他在少年身上的百般試驗也足以讓他摸透少年的底細。
根本是個毫無修為之人。
連自己手邊這個剛出世兩個月的白狐都不如。
可這樣一個人,偏偏讓他失神了片刻之久。
軒玉郎的臉上頗有些半青半白。
栽倒在一個凡人手上多少還是有些傷面子的啊,即便對方有著那等奇異的元陽之氣,本不應以一個普通凡人來看待。
孟珩不動聲色地將軒玉郎的神態變化盡收眼底。
他淡然一笑道:“方才孟某略施小計,從閣下處問得幾個問題,或可使閣下有勞神乏思之狀,是孟某失禮了。”
言辭間態度坦然,既不見畏縮,亦不見遮掩,竟是絲毫未把對方看做是一個修為深厚、能瞬間予人生死的妖。
這種輕描淡寫、直言歉意的態度倒叫軒玉郎有火無處發。
他擰了擰眉,瞪了少年幾眼,鳳眸顧盼間卻是狡黠一笑,道:“好好,我不跟你一個凡人計較。”
他輕拂衣袖,走下榻來,一步步走到孟珩身側,微傾下身,湊到孟珩耳邊,也學著孟珩剛剛聲音輕柔的樣子,笑道:“橫豎到了我軒玉郎的手中,你便記住,以後有你好受的就是了。”
話落,他朗笑一陣,悠哉悠哉地出了這一方石府,只留孟珩一人立在原地。
孟珩閉了閉眼。眼前略有些發黑,待那白衣男子身影遠去,他這才踉蹌幾步,扶住一側石柱,俯身深呼吸了幾下。
剛剛對軒玉郎的催眠逼得他集中了所有精力,使得體內那本就尚未平復的氣息又微微騷動,現在陡一放鬆下來,更覺渾身筋疲力盡。
就在這時,只聽嚶嚀一聲,那被軒玉郎抱住的白狐似又返身跑回來,跐溜一下撲到孟珩腳邊。
孟珩腳下一軟,手中一松,堪堪倒在了地上。
所幸石府中這一方地面乃柔軟絨毛鋪就,摔在地上倒無大礙。
孟珩幽幽轉過眼眸,看向與自己視線平齊之處,那乖覺地臥在一旁的白狐,心裡細細回味剛剛軒玉郎的幾番話。
天下之物,陰陽相生,妖為陰,人為陽……
以及他體內的元陽之氣和閉陰之氣……
恐怕那時時攪得自己不得安寧的兩股氣息便是這“元陽之氣”和“閉陰之氣”了,他記得軒玉郎甫一見到自己,就說什麼“兩股氣息爭鬥不休”“元陽之氣受閉陰之氣纏繞干擾”云云……應是不會有錯。
這閉陰之氣是因原主為狐妖之子,體內自帶,只這元陽之氣若說是因為原主之父的緣故,卻是不通。
因為在原主的記憶裡,並無此等因兩股氣息來回交戰而痛苦不已的回憶。
難道說,是因為他穿越過來,把自己原本的所謂“元陽之氣”帶到這副軀殼裡的緣故?
想到這裡,孟珩竟不由得有些想發笑。
在現代社會又哪裡聽說過什麼“元陽之氣”?!
他搖了搖頭,視線恰巧對上身邊白狐那黑漆漆的眼眸,心裡又不禁輕歎。
原來原主這副皮囊竟是和這畜生同出一族,而且身世還頗有些曲折——狐族的母親,人類的父親。
只怕自己那發作之時那難以抑制的嗜血**也與原主的狐妖本性有關——潛意識裡深知自己體內有著妖類都趨之若鶩的元陽之氣,氣息不穩、饑不擇食之時便本能地想要去吸-食,如此才會自-殘己身,茹毛飲血,簡直如同野獸一般。
他心情頗有些複雜地抬臂枕在腦後,轉過視線似有些不願再看身側那白狐,闔上眼瞼,略有些疲憊地睡去。
*
孟珩這一覺又是悠悠過了兩日。
他是被鑽入頸間拱來拱去的白狐給擾醒的。醒來時那畜生正伸著它那濕答答的舌在舔舐他的脖頸,他微一側頭,便看見那小畜生亮出了尖利的牙,就要咬上他的脖子。
幸而那牙齒雖尖利,卻實在短小,不然只怕已咬得他皮開肉綻。
孟珩揮手撥開那白狐,撐著地坐了起來。
昏迷時不覺得,這會兒醒了,便覺腹中一陣饑餓之感,倒是提醒了他。
也不知在他之前昏迷的時候,是靠什麼維持能量的。
必是這洞府中有什麼神異之物才是。
事到如今,孟珩早已把曾經信奉的唯物主義棄之一旁,滄海桑田,世事變化,快速適應才是王道。
他晃晃悠悠站起身子,還裹著他昏迷之時裹的薄毯,緩緩地走出了這間石室。
期間一一俯下身去聞嗅那長在角落裡的奇花異草,還有擺在石臺上已有些乾澀的藥末。
聞其氣味溫和,顏色普通,並不像是有毒。
又摘了一點葉尖放在嘴裡咀嚼嘗試,若有所思。
半晌,他忽地眼睛一亮,摘下一把那尖尖草葉塞進一直跟著他的白狐嘴裡,笑眯眯地看著白狐的反應。
見那白狐自然吞咽下去,並未抗拒掙扎,咽下之後也並無異常,仍雙目炯炯地看著自己。
看來這草,十有□□也是于這些修道之妖有助益的東西。
孟珩這方攥下一把草藥一一擱進嘴裡咀嚼咽下,大約一盞茶時間過後,果然覺得身上爽利不少。
再出得這間石室,便是一間格外寬敞高大仿若廳堂一般的房間,裡面未點燭火,不見天窗,卻是通明異常,輝煌金碧。
孟珩對此不感興趣,只一徑出了這映天石府。
外面倒是柳暗花明,別有洞天。
近處流觴曲水,花紅柳綠,遠處水墨青山,雲蒸霞蔚,儼然是一副昂然春景。
只不過在這如畫美景中,目之所及卻可見來回出沒的野獸。
不是別的,正是狐狸。
孟珩的視線淡淡掃過眼前之景,隱隱還能感到一絲妖異之氣,些微地勾動著他體內那所謂的“元陽之氣”和“閉陰之氣”。
但或許是眼前這些狐狸修為都不甚高深以及距離尚遠的緣故,這股氣息的異動並不明顯,尚可在他忍受範圍之內。
他邁開腳,並不往那狐狸群聚之處走,只向著一旁溪水邊的幾叢桃樹走去。
卻也是奇怪,明明那邊桃樹尚在開花期間,這邊幾棵桃樹卻已結出了碩大的果,紅撲撲的桃子掛在枝頭,看起來十分誘人。
孟珩伸出手去輕而易舉摘下一隻,蹲下身來在那溪水邊洗了洗,然後湊到嘴邊一口咬掉大半。
甜得發膩。
而後他三兩下便把這只桃子吞咽腹中,又接連吃了兩個才作罷。
這才些許有了飽腹感,他正待要蹲下身清清手,身子卻是頓在了半空中。
☆、第49章 |
有一股濃烈的妖異之氣撲面而來,且成包圍之勢襲來。
孟珩蹙了蹙眉頭,扶著一側斜枝慢慢站了起來,抬眸看向對岸。
幾丈寬的溪水對岸,一群狐狸正緩緩地圍過來。其間有大有小,毛色有的純白,有的呈棕紅色,或許是年歲不一。
一個個呲牙咧嘴,眸光閃動,幾欲撲過來,將他這個獵物四分五裂。
其中一隻軀體強健、毛光發亮的紅狐已匍匐至岸邊,虎視眈眈地盯著那並不十分深的溪水,似是意圖淌水渡溪。
他身側跟著的那只白狐似是被對面的狐群感染,也興奮地張牙舞爪起來,喉間低低嘶吼著,又要往孟珩身上撲。
正當此時,耳邊突然傳來一陣低低的輕笑聲。
孟珩轉頭看去,見是那不知何時突然現身的白衣男子。
軒玉郎正用他那寬大皎白的衣袖掩口而笑,見孟珩扭頭看他,方略略收斂了笑意,挑眉道:“你看我作什麼?又不是我引它們來的。狐妖嗜-血-吃-人乃是天性,這偌大的玉面山突然多了你這麼個秀色可餐的嫩娃娃來,不啻於羊入虎口。你還是自求多福吧。”
語罷又是一陣毫不掩飾的譏笑。
孟珩卻不見著惱,他淡淡打量軒玉郎一番,待他笑夠了,方平靜無波地問道:“狐妖吃人乃是天性?若果真如此,閣下何不與他們一同吃了孟某?”
他邊說邊不動聲色地從一旁桃樹上摘下幾片肥厚的樹葉,握進手中。
“那自是因為我與他們這等低級妖物不同,你這點元陽之氣,我還看不到眼裡。”軒玉郎淡淡道,語氣裡頗有些倨傲。
“哦?想不到閣下倒不是個茹毛飲血、饑不擇食的妖獸啊。”孟珩輕輕勾了勾薄唇,反譏道。
說話間只見剛剛那健壯紅狐已經沒入溪水中,動作矯捷地劃動著四肢,就要渡到岸邊。
它身後的狐狸見此,也都躍躍欲試,跟在那紅狐身後,首尾相連地泅于水中,渡過溪來。
軒玉郎被孟珩明褒暗貶一句,心裡氣不平,本想再反諷回去,眼下見眾狐渡得溪水,漸漸朝孟珩圍攏過來,方又幸災樂禍起來,退後兩步,饒有興致地看著神情正色起來的孟珩,觀他如何應對。
只見孟珩不慌不忙地搓動著手中的樹葉,撿出其中葉片尤為寬闊的,稍稍翻卷起來,卷起一個微翹的棱角,然後將其舉至唇邊。
軒玉郎一動不動地盯著孟珩的動作,笑眯眯道:“別是叫我玉面山的狐給嚇傻了,你拿樹葉有什麼用?該去折那桃樹上最壯的一根枝,說不得還能支支楞楞喝退幾隻膽弱的狐呢。”
語罷他還“好心”地撿起地上一根折枝丟過去,堪堪丟在少年腳邊,道:“拿起來,拿起來!”
孟珩對他這一番舉動不予理睬,只凝神望著領頭的那只火紅的狐。
此時這狐離他尚有一丈距離,其餘眾狐也都在一丈開外,圈成半圓漸漸圍攏過來。
然步履之間雖蓄勢待發,卻也都小心翼翼,似是在等待最後的指令。
孟珩不著痕跡地瞥了眼右後方倚在一塊巨石上的白衣男子。
必是在等這位的指示無疑。
他輕笑一聲,動作反淡然起來,薄唇輕抿上那簡易的“樂器”,氣流震盪,便有風嘯林泉一般的悠揚曲調斷斷續續從那單薄的葉片中頓挫飄蕩出去。
用樹葉吹曲,於他而言並非是第一次。當初為了精深以聲樂催眠的技法,除了拿現成的各種樂器訓練外,更有意地訓練了以各種不常見的民族樂器,乃至手邊任意可得之物為樂器來吹奏催眠樂曲。
樹葉便是最常用的一種。
其音色雖與竹笛、琴瑟相去甚遠,然而那音域尖利之處倒也正可把那催眠曲的詭吊陰譎之處表現出來。
時而幽咽鳴泣,時而斷續梗塞,時而嘹亮開闊。
不知不覺間,眾狐已下意識地退去一箭之地。
軒玉郎更是神色一凜。
且不說用樹葉吹曲本身就見所未見,此等詭譎陰翳的曲調更是聞所未聞。他不耐地揮了揮袖,屏息凝神,不想那曲調偏生像一縷不易察覺的微風一般,見縫插針地往耳朵裡鑽,竟纏得他昏昏沉沉,渾身不自在。
再一看那些個本來威勢凜凜的狐狸們,這會兒更是七仰八叉,躺的臥的都有,一個個喉中嘶吼,痛苦不堪,比起他自己來,姿態更是目不忍視。
軒玉郎的臉色有些陰晴不定了。這些狐狸中最不濟的也有一二百年修為,打頭那紅狐卻是比紅玉的修為還要深些,此刻竟都不敵少年一曲。
他強自運功穩住心神,這才能稍稍驅趕一些心中煩躁渾沌之感。甩袖正坐,扭過頭去看向孟珩。
卻見少年雖姿容有些疲憊憔悴之意,然背脊挺直,傲然而立,手執一片單薄樹葉,便像是負劍操戈,劍指長虹。
少年的嘴邊似乎還微微帶了一抹從容笑意。
軒玉郎挑了挑眉。這副模樣倒叫他有些欣賞了,不過麼……
他唇邊綻開一抹狡黠的笑,輕輕挑動了手指,不再遮蔽自己身上那龐大的妖異之氣,直逼孟珩而去。
眾狐也被這頓起的氣息所感,本就被孟珩一曲折磨得幾欲抓狂,現下更是兩股戰戰,瑟瑟發抖,俱是倒地不起。
軒玉郎對它們輕瞥一眼,不耐地揮了揮衣袖,把它們卷到了十丈開外,這才些微減輕了點眾狐的痛苦,然後方悠哉悠哉地看著不遠處的少年。
少年額上冒了一層冷汗,然而他仍堅持著吹奏那一首未完的曲。
不過視線卻是轉到了軒玉郎這邊,雙目有如星辰般亮瑩瑩地看著他。
軒玉郎不由一笑,道:“怎麼?我看你在這種情況下還如何淡然得起來。”
他見少年不為所動,緊繃著一張臉,神情頗為嚴肅,倒笑得愈發愉悅:“扛不住了吧?扛不住就別扛了,你們人類不是最會審時度勢、趨利避害的麼?既是如此,你乖乖叫我一聲舅舅,說不定我一高興,就不折騰你了呢。”
然而這邊孟珩已是血脈賁張,氣息沸騰,腦中神經突突地跳動,叫他幾次險些摔倒在地,手中的樹葉也不知何時滑落出去了。
自那狐群出現,再到軒玉郎妖氣頓起,他堅持到現在已是極限。
此刻那體內的妖性又蠢蠢欲動,勾動著他心底的嗜血*。
他猛地抬頭看向軒玉郎,雙眸裡佈滿血絲。
這個人言辭神態之間對他挑逗居多,卻並無明確意圖,推來想去不過是想在他身上看場戲罷了。
實不必受此人的挑釁。
只他既知道那嗜血*是由原主妖性所起,就絕不可任由這妖性控制自己的意志。
原主死都死了,難不成還想借由這殼子來控制自己麼。
孟珩如此想著,彎唇一笑,驀地後退兩步,猛地紮進剛剛那溪水之中。
溪水沁涼,從頭頂猛地沖下,一瞬之間倒澆滅了那些許氣息的躁動,然而許是那涼意過猛,竟激得他頭腦又是一陣昏沉,他眼前一黑,終是暈眩了過去。
軒玉郎有些驚詫地看著孟珩的舉動。
他在原地愣了半晌,終是嘖嘖有聲地搖了搖頭,躍下巨石,走到溪邊,蹲在地上看了半晌。
只見少年已昏死過去,衣袖烏髮相互纏擾間,整個人漸漸浮上水面。
臉色已是青白,眉頭微蹙間堆積著滿滿的倦色。
軒玉郎頗覺得有些無趣,正待要拂袖離去,忽然想到剛剛少年以樹葉吹曲震退一干妖狐,又想起之前在石府之中不知怎地,那一雙眼眸竟叫自己看得出神迷思之事,心中玩味不已,腦中便又閃過一計,忙一揮衣袖,把*的少年提起到岸邊,又對著他看了半日,方狡黠一笑,起身而去。
卻見他起身之時,那方才還春和景明的一派景色已是天翻地覆。
陰雲驟起,波濤洶湧,野獸嘶鳴,迷霧重重。
竟不知究竟方才那如畫景致是真,還是眼前這陰森景象為真了。
☆、第50章 |
“淅淅瀝瀝——”
一陣淒風冷雨打在孟珩的身上,他蹙了蹙眉頭,終是醒了過來。
沉入溪中之時肺裡嗆進了不少水汽,他猛地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方覺得胸腔裡好受了些許。
雨勢卻是愈發的大了。冷雨粘在身上,叫他不由得有些發抖。
重重雨幕擋在眼前,使一丈之外的地方都看得有些不真切。漫天陰雲翻滾著捲動著移過來,更使目之所及皆是晦暗一片。
孟珩集中精神看向遠處,然而視線卻被阻擋。
他索性閉上了眼睛,只聚精會神地聽著耳畔的動靜。
風吹雨響,隱隱地有野獸的嘶吼聲,穿過雨幕而來。
這究竟是……玉面山,還是又到了什麼地方?
孟珩又睜開雙目,往身側看去。
他記得昏過去之前為了使那氣息歸於平靜,他撲進了水中,眼下卻是身側無水,只有一條沙徑,遙遙地延伸向那雨幕之中。
沙徑?此處緣何會有沙徑?
那耳畔的野獸嘶鳴卻是越來越近了,容不得他細想,便有風馳電掣一陣匆匆腳步,由遠及近地傳來。
卻不是狐狸。看那被雨幕遮掩得影影綽綽的身形,竟像是豺狼虎豹之類。
然而鼻尖卻亦隱隱捕捉到一絲妖異之氣,卻是怪異得很。
那一群野獸並不多等,似是見孟珩隻身一人,手中無物,又身形單薄,便漸漸壯了膽,邁動著四肢匍匐過來。
孟珩沒有動。眼下四周皆是厚重雨幕,目不可視,身側又皆為沙徑石路,處處為平地,根本藏無可藏。
更是連一棵樹、半片草也不見,不可能像剛剛那樣採摘樹葉為樂器,來吹奏催眠曲。
或許便要命喪於此。孟珩凝眉暗想。
只不過,不到最後一刻,便仍有嘗試的餘地。
他穩住氣息,底盤紋絲不動,只透過那雨幕,目光平靜地望著最前面那身姿猛健的獸中之王。
既是妖物所化,定然有神智、思維,應當比猛獸倒要好應對一些。
這只黑斑黃紋虎又穿過雨簾,往前湊了幾分,現下離孟珩只有兩尺距離。
獸王所噴出的溫熱鼻息近在眼前,它張了張那血盆大口,似是迫不及待地想把孟珩吞入腹中。
孟珩皺了皺眉,視線掃過一同靠近過來的豺、狼、獅、豹等獸,心中疑雲漸漸醞釀。
不對,眼下情景很是不對勁。
他再凝眸看向那蓄勢待發的黑斑黃紋虎,仔細審視了片刻,竟是緩緩地勾唇笑了。
索性也不再幹坐在原地,以手撐地慢悠悠站了起來。
一眾野獸登時將虎視眈眈的目光追隨過來,那黑斑黃紋虎更是喉中咆哮一聲,目眥盡裂地怒視著眼前意圖反抗的獵物。
仿佛只要孟珩再動一下,它便要撲過來將他撕成碎片!
孟珩卻恍若未覺,只嘴角噙笑,目不斜視地向那最前面的獸王走去。
兩尺、一尺、半尺……終於,二者的距離只在一寸之間。
在傲然盤踞的猛虎面前,少年瘦小的就像是一隻白兔,只要那野獸張一張口,便能把他的脖頸咬斷。
然而那獸王卻沒有動作。
除了咆哮、怒視和舞爪示威之外,便再沒有下一步的動作了。
再看一旁幾個跟隨的豺狼獅豹,竟也是如此,彼此之間拉開圓陣將他團團圍住,可偏沒有一個伸出自己那尖牙利齒,朝他撲過來。
孟珩了然地微微一笑。
虎豹豺狼、猛獸雄獅本來就勢同水火,絕不相容,縱然天長日久有了靈性,化而為妖,亦不當融洽共處、群攻一個獵物。
再細察那黑斑黃紋虎身上所纏之妖氣,雖陰沉詭吊,卻若有若無,平淡和緩,決然不像是蓄勢待發、獵物在前的猛獸所發出,與之前想要取他性命、張牙舞爪的妖所散發出的妖氣完全是兩番模樣。
雖有兇悍之形,卻無兇悍之氣,便是漏洞所在。
孟珩更上前了一步,他伸出手去輕輕觸碰那猛虎的前額,只見刹那之間,這體格龐大的猛獸竟如同煙霧一般,緩緩蒸騰在那重重雨幕之中,不見蹤影。
與此同時,兩側的豺狼獅豹也一陣煙霧繚繞,然後被那淒風冷雨打散,蕩然無存。
原來竟是幻境。
孟珩輕笑一聲,微微仰頸看向天邊漸漸散去的陰霾。
有幾縷微光衝破雲層,漸次擴大,而後緩緩驅散了這淒糜的雨。
雨聲漸停,風聲漸止,終於露出了這一方天地的本真面目。
卻是飛沙走石,重巒疊嶂,道路交錯,不見歸途。
孟珩卻不見方才的驚疑了。
本來沙地之上,緣何會引來瓢潑大雨?既有雨水澆灌,又緣何會有不毛之沙?
處處矛盾,處處疑雲,可見此情此景,大抵是有人故意為之,專門擾人思緒,亂象迷眼罷了。
既是幻象亂景,此間又淡淡彌漫著一股妖異之氣,想必定是仍在玉面山無疑。
而出此幻象之者,也只有那位千年的狐妖了。
既是那位的手筆,恐怕任自己四處探查走動也無濟於事,也不會只是亂景這麼簡單,或許會有如同剛才那般猛獸一類的威脅出現。因而不如待在此處,靜觀其變。
孟珩微微收斂笑意,倒也不四處觀望了,只斂眉垂目,靜等變故出現。
果然不過須臾之間,眼前景色又有變化。飛沙走石皆一幻而成車水馬龍,那重巒疊嶂影影綽綽、漣漪晃蕩,也終於天翻地覆,幻化成了玉宇瓊樓、雕樑畫棟。
恍惚間竟像是回到了繁華京城之內。
再一眨眼之間,竟覺得身下有些顛簸,孟珩垂眸看去,發現自己竟是坐於馬車之上,身上也衣衫齊整,馬車內燃著暖爐,又一搖一晃地,晃得他不由有些發困。
想不到這情景倒是有些逼真。孟珩心裡玩味道。
不多時,馬車便停了,車外是羅雲的聲音,正喚著自己下馬。
孟珩勾了勾唇。他傾身掀開車簾,一躍跳下了馬車,便見到眼前“孟宅”二字。
原來是回家了啊。他淡淡地想。
他走過去推開了那棗紅色大門,不緊不慢地走在那熟悉的道路上。
卻見此時已是冰消雪融,嫩柳吐枝,庭院裡的蒼竹褪下了那有些發黃的葉,新一茬綠瑩瑩的竹筍已破土而出。
沒想到山間渾渾沌沌不知氣候、不問時間,山外已是冬去春來、又是一年。
孟珩難得的有些感慨。
孟宅跟他離去時並無兩樣,草木齊整,竟像是有人維護修葺一般。只是這半路都不見一個人影,倒是比之前更冷清了。
哦,狸妖、兔子精他們都失蹤不知去向了。孟珩驀然想起。
不光如此,連那慣會滿地跑的從李大人那兒領回來的男孩也不見了蹤影。
孟珩微微有些怔神。
彼時卻突然聽聞背後一聲呼喚,卻是一道極其熟悉的溫潤嗓音。
仔細聽來那聲音裡竟有些絲絲顫抖的驚喜、不可置信之意。
“珩兒……”
孟珩緩緩回過頭去。
只見一身素色錦袍的青年站在一簇翠竹之下,正遙望著自己。青年的身形似有些消瘦了,本來英俊的臉龐更顯瘦削,俊朗的眉目間也恍惚堆積著一片揮之不去的疲態。
肖彧……怎會是他。
孟珩在心裡默默道。
青年卻已是疾步走了過來,伸出手來攥住孟珩的手臂,力道很大,攥得他微微地疼。
“珩兒,這麼多天來究竟是去了哪裡?為何不告訴我一聲?叫我尋遍了整個京城,差點就要一路往南往北,策馬尋去。”青年的聲音極是低沉沙啞,仿佛在這漫漫兩個月間,已是承受了太多東西,以至於疲憊不堪。
孟珩心裡微微一動,卻不作答,只垂眸凝神望著對方攥住自己的手。
“珩兒,你怎麼不說話?”青年輕聲問道,良久,又抬手撫上他的鬢髮,動作間頗有些小心翼翼。
“是發生了什麼事情不便言說嗎?”青年微蹙了眉頭,聲音裡有些擔憂。半晌見孟珩仍是不語,方苦笑一聲,低低道:“不說也罷。只要你如今好好地站在我面前,我就安心了。”
青年的手停留在孟珩的發間,一下一下地輕輕撫弄。有微癢的觸感傳來,孟珩閉了閉眼。
下一刻,他一把拉住了青年的手腕,阻止了青年的動作,目光也不再躲閃,抬眸直直地望了過去。
“珩兒?”青年的眼神裡有些微的疑惑。
孟珩薄唇緊抿,只覺得嗓子裡有些發幹,他皺了皺眉,終於穩定了心神,冷聲開口道:“你不是他。”
☆、第51章 |
青年的瞳孔微微縮緊,似是疑惑,又似是黯然神傷。
孟珩卻並不心軟,一字一句道:“你不該出現在這裡。”
雖然這次的幻境比剛剛那虎豹豺狼要逼真許多,眼前的青年也仿佛是活生生的,有聲音,觸摸得到,還有掌心暖意融融的溫度。
然而,假的便是假的。
即便他剛剛差點就要忽略掉那隨著青年而來的一股若有若無的妖異之氣。
“珩兒,你怎麼……”青年怔愣了一下,然後滿臉焦急之色,像是急於解釋著什麼。
孟珩搖了搖頭,打斷了他的話。
“你走吧,你不該出現在這裡。”他又強調了一遍。除此之外,卻是不肯多說。話落,便狠心揮掉青年握上來的手,轉身而去。
“珩兒。”青年在背後低低喚道,語氣裡頗有幾分落寞。
孟珩腳步一頓,終是呆立半晌,而後微微側過身,扭過來半邊臉,道:“你等著,我會回來的。”
然後便是大步離去,再不顧身後之人的呼喚,一路出了孟宅。
卻在剛踏出門檻的刹那,又是一陣天旋地轉,昏天暗地,再抬眸時,哪裡還有剛剛那玉宇瓊樓、雕樑畫棟!
孟珩有些許的悵然若失。然而那只是一瞬,下一刻,他便冷眼打量著又生變化的幻境。
此刻他卻是身處一座懸崖之上。
此崖看起來竟像是有萬丈高,腳下雲霧繚繞看不真切,然而透過那黑漆漆的幽光往下看去,竟是深不可測,望不到底。
遠處是一片似血殘陽,霞光旖旎,雲纏兩側,崖邊長著百年的老松,招搖著被風吹動的枝葉。
再凝神一聽,遠遠地似有鳥鳴猿嘯,淒涼婉轉,久不斷絕。
四下一望,竟是無路可退,無處可走。
眼下,孟珩正立在這懸崖上的一塊較為平坦的巨石之上,要想脫離開這座懸崖,必得從巨石上攀爬而下,方可。
然而此石龐大無比,足有三層樓高,四周又極為光滑,根本無手腳攀附之處。
分明是絕路。
“敕啦——”一聲,鳥兒振翅飛來,一隻體形格外龐大的禿鷲落在石上,目光炯炯地盯著他。
孟珩挑了挑眉,眯眼打量著這只禿鷲。
鳥喙細長而尖利,兩爪緊緊叩在地上,堪比雄鷹,卻是比鷹的體格大了幾倍不止。
在這峭壁之上,只要它輕輕扇動一下那肥厚的羽翼,想必就能把他掀翻下去,掉入那萬丈深淵。
既是如此,且等它撲過來便是。
孟珩從容站在懸崖邊上,背脊挺得筆直。
不過片刻,那禿鷲果然一陣疾跑滑翔,碩大的羽翼張開,如同一片陰雲般從孟珩頭頂堪堪掠過。
然後又是來回一陣旋轉。忽地一下,鳥喙頂著孟珩腰部,直直地將他甩下了懸崖。
一陣利痛從腰側傳來,然而孟珩此時已顧不得了,唯感到颯颯風聲從耳邊呼嘯而過。
眼前是飛快閃過的景色,氣壓的急劇變化也使得他胸腔裡壓抑得難受。
仿佛此時此刻,死亡就真的近在眼前。
孟珩能感受到自己心臟的跳動。
他深吸一口氣,閉上了眼,只凝神靜心,細細感受著周身真實的氣流變化。
和風徐徐,潺潺水聲,花香鳥語,不見異動。
他猛地睜開了眼。果見自己正好好地立在平地之上,周圍也並無懸崖峭壁,有的只是那綠柳依依、繁榮春景。
腳邊有一陣瘙癢襲來。孟珩低頭一看,見是那白狐,正拱成一團,蹭在自己的腳邊。
果然仍是玉面山的地界。與自己沉水之前的景致並無半點不同。
看來,這是出了幻境了吧。
他正要抬眸掃視一番,便聞得一陣笑聲傳來:“元陽之氣,洞察人心,樹葉吹曲,樂聲惑人,現下又安然無恙地從我軒玉郎一手佈置的幻境裡走了出來,孟珩,你到底還有多少讓人驚歎的地方?”
孟珩尋聲望去,見果是軒玉郎。男子仍是那身寬袍廣袖,雪白長衫,滿臉玩味笑意地走過來。
孟珩扯了扯嘴角,淡淡道:“勞閣下掛心,孟某也是九死一生,才能勉強從這幻境中逃脫。”
軒玉郎一陣朗笑,邊笑邊搖了搖頭,走過來徑直拉起孟珩的手腕,以兩指掐住,道:“狐術本來最能惑人,我這一幻境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如你這般,能歷經幻境卻不迷失本心的,我數來數去,此生見過的也不超過三人罷了。”
這確是實話。早年他玩心尚在之時,多次以這幻境惑人。其實不論是妖是人,但凡進了這幻境的,要麼被那猛獸厲鬼活活嚇死,要麼沉浸在自己心底隱秘之事上一醉不醒,要麼百般焦躁、團團亂轉而徹底失了理智,欲尋出路而更加不可得,便被困於那幻境之中,孤獨終老。
他這邊感歎著,邊細細探查孟珩的脈息來。
如此探著,眼中倒更是一片驚異之色,而後斂眉不語,只伸出兩根指來又探上少年頸間,直過了半晌,才神色微沉,道:“那元陽之氣竟又強勁了幾分。不過麼……”
說到這兒,軒玉郎又狡黠笑了兩聲,道:“只怕這氣息衝撞起來,那股力道更會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他想了想,又笑道:“不然,你認我一聲‘舅舅’,我倒是可以教你一些趨利避害的法子。”
說話間,他那一雙狹長鳳目微微眨動,裡面神色似別有意味。
不懷好意。
孟珩淡淡瞥他一眼,不冷不熱地推開對方擱在自己頸間的手,譏笑道:“這麼說來,我這是通過了閣下的考核了?”
軒玉郎一怔,似是在品味“考核”一詞,越玩味越覺得有趣,不由驀地一笑,眯著一雙眼,道:“沒錯,你確實通過了我的考核。”
*
話雖這麼說,軒玉郎這個親“舅舅”卻並沒有做什麼庇護外甥的善事,反倒整日糾纏不休,問孟珩樹葉吹曲,惑人心智,再者是不被幻境所困、全身而退,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又不信他一介凡人能做到這等地步,認定他是修了什麼邪門歪道的法術,趁孟珩不注意,將他渾身脈息元氣又探過一遍,弄得孟珩果真氣血沸騰,劇痛難忍。
“不對啊,你當真沒修煉什麼法術?”軒玉郎又湊到正凝神運息的孟珩身前,皺眉問道。
孟珩不欲理睬他。他此時正按照對方告知的秘訣,做一些能調控內息的基本修煉之事。
雖然那秘訣只有八個字:“負陰抱陽,始而為一。”
乍眼一看無從下手,然而他這幾日細細觀察那林間妖狐修煉之法,卻也頗有所得。
看來修煉之事,大抵如同催眠一般,自我體會和了悟乃是最關緊的,具體的步驟和方法倒是因人而異。
只是眼前之人的喋喋不休和騷擾,著實煩人。
孟珩在再一次被對方擾亂氣息後,才懶懶抬眸看他,不耐煩道:“我之前從不懂你們那些修為法術之流,我使用的,叫做催眠術,管你是人是妖,只要有意識,有思維,有心志,一經催眠,心志便被催眠師掌控,無從逃遁,只能任催眠師的擺佈。故而你雖修為深厚,意識、思維、心志卻並不比常人更為堅定強悍,也並不因你的修為而有所變化,所以於催眠之事上,你,還有你那些狐子狐孫們,也只能是束手無策了。”
他難得如此有耐心講這麼長一通,也不過是被對方打擾得煩了,想徹底結束掉對方的好奇心。
軒玉郎聽完果然像是若有所思,口中念念有詞道“催眠”“意識”“思維”,反復念叨卻也是不解其意,心下不甘,便又欲糾纏上來。
轉眼一看,卻見剛剛還盤腿坐於榻上的少年已不見了蹤影,他倒也不生氣,心中只覺得少年更添了幾分神奇有趣來,忙一陣左顧右盼,出得這石府之中,尋少年去了。
☆、第52章 |
兩人這邊倒還算相安無事,卻有一人,早已是撕心裂肺、怒火中燒。
紅玉此時站在玉面山離入口不遠的竹林處,初春時節日漸和暖的陽光照耀下來,透過那瑩瑩如碧的竹葉灑在身上,暖意融融。
然而紅玉的心裡卻不似這二月春景,倒像那六月驕陽。
自她把孟珩帶到軒玉郎處,希冀能借由軒玉郎的深厚修為化煉孟珩體內的元陽之氣,到今日已過了一月有餘。
按說即便是化煉失敗了,這一個月時間也足夠出結果了吧。
可軒玉郎卻一直拖著她,不是避而不見,就說是正在百般試探中,不讓她前來打擾。
只怕是……事情有變。
想到這裡,她內心更添了幾分煩躁。她恨恨瞥了眼一旁扯著嗓子鳴叫的黃鶯,伸手一揮衣袖,便見那黃鶯轉瞬之間就沒了生機,一頭栽倒在地。
若是軒玉郎膽敢騙她,她定然不會就此甘休!他千餘年的修行著實深厚不假,可這麼些年來,她紅玉也不是虛度時日的。
可再轉念一想,心裡又不由生出幾分希冀來。
軒玉郎一向恨透了玉芙裳,又確實不屑吸食人類的元氣,沒道理不按照自己設想的行事啊……
如此左右思量幾番,更是無法再空等下去。這日她既又登上了玉面山,為的可不是在這山口處空等的。
只這入口之處不知何時多的一層屏障,卻著實可疑。
紅玉微斂起雙眸,體內暗暗運功,指尖虛對著那屏障,只見過了約莫半個時辰功夫,那屏障才稍稍裂了個口子。
她眼睛一眯,瞅准那空隙,縱身一躍,便穿屏而過。
這才入得那玉面山之中。
遠處有只來回走動覓食的狐狸似乎對這外來之客有所察覺,那黑溜溜的細長眼睛來回一轉,轉身便是幾個縱躍,消失在一地繁花綠草之中。
瞧著倒像是急著回去報信兒的。
只可惜那狐狸也是有幾分修為的,此刻又是獸態,趁她不備之時便竄出老遠,倒叫她追趕不上。
她皺了皺眉,只得不予理睬,一路往軒玉郎的住處尋去。
幸而這回軒玉郎倒沒叫她遍尋不著,甫一靠近那映天石府,便見那姿容映月的男子斜倚在石府外一棵桃花樹下,抱臂望著樹下那條清溪,似是在賞玩水裡的遊魚。
偶有幾片桃花花瓣落下,沾在男子的衣襟上,男子輕淺一笑,便覺風景如畫。
可惜紅玉卻是沒什麼心情欣賞。軒玉郎這副瀟灑悠遊的模樣只叫她覺得渾身不舒爽,心下也更添了幾分疑雲。
她屏住氣息細細探查感受一番,卻沒能察覺到孟珩的氣息。
而那樹下男子像是此時才在不經意間注意到紅玉一般,微側過頭,笑看著她。
半晌,男子薄唇輕啟,笑意中似有玩味:“不用算了,你算不到的。”
紅玉猛地睜開眼睛,蹙眉凝望著他。
“你什麼意思?”話落,心思一通急轉,回味過來,忙厲聲問道:“你殺了他了?”
軒玉郎大笑一陣,邊笑邊踱到紅玉身邊,伸出手來撫掉她頭頂的幾片桃花,笑意流轉,道:“沒錯。”
語罷又道:“我為什麼不能殺了他?一個空有元陽之氣卻不能化煉的雞肋,食之無用,還不如殺了乾脆。”
男子那形狀優美的薄唇輕描淡寫地吐出這句話,神情間一片淡漠,恍若此間談論的不過是捏死一隻螞蟻般的無關痛癢之事,而非奪人性命。
紅玉皺眉看他,像是要在那雙桃花美目間一探真假。
“可孟珩是我帶來的人,你就算要殺了他,也要先告知於我才可。”她盯著他看了半晌,卻也無所獲,只得冷聲道。
“你這話倒真是可笑。”軒玉郎鼻中輕嗤一聲,長眉一挑,道:“我做事,什麼時候輪得到你來過問了?但凡只要到我玉面山的東西,不論是一個人,還是一棵草,都輪不到第三人插嘴。”
話落竟是甩袖而去,一副懶怠再跟她多說的模樣。
紅玉的臉上不由青白一陣。
想她在京城數年間,何時受過這等難堪,他軒玉郎不過是一隻年歲大了點的野狐而已,又憑什麼到她面前拿大?
她剛想要上前追上軒玉郎,卻見對方竟像是腳下生煙,剛剛還近在眼前,眨眼之間,卻又像是離了數丈,人卻仍是不緊不慢地走著。
心下不覺有些駭然。
此等修為,自己竟著實奈何他不得!
然而下一刻,她便被自己眼前之所見點燃了怒火。
數丈遠之地,就在軒玉郎剛剛消失的地方,一個身形單薄的青衣少年背對著她,正與一隻白狐嬉戲耍鬧。
正玩鬧間,那白狐似是咬了少年一口,少年不由有些著惱,站起身來便要追著那白狐而去,卻在起身的瞬間,身形一頓,似有所感般地側過身來,淡淡瞥了這邊一眼。
而後便不以為意地追著那白狐而去了。
是孟珩!
他根本沒死,軒玉郎果然在騙他。
一股怒火在肺腑中熊熊燃燒,叫她差點劈掌砍斷身側的桃花樹。
若是孟珩已死,她倒可以當做軒玉郎做事任意妄為,以後只不求到他門上便可。然而如今看來,孟珩非但未死,反而過得很是愜意。
況且竟敢堂而皇之地出現在她的面前!
她一腳踢開不長眼湊上來的低等靈狐,豔紅的指甲狠狠攥進手心裡,又最後看了一眼兩人消失的地方,忿忿轉身而去。
*
那邊孟珩若有似無地瞥了眼對岸情形,嘴邊不由挑起一抹淺淡似水的笑。
他懶懶放下那幼小白狐,打算找一清淨之地,繼續嘗試那煉氣之法。
說來軒玉郎給的那八字要訣倒是意外的管用。元陽之氣也好,閉陰之氣也罷,如今都屬他一人所有,就好比他自身意志一般,總逃不過他內心的管控。
況且,事實上這兩股氣息也並不是非敵對不可。
只要他瞭解了事情的前因後果。
之前他雖未有意排斥原主的記憶、軀體,乃至體內的閉陰之氣,然而他原本便是個自我意識極強的人,這不僅體現在他做事行動力強、不易受他人影響之上,更體現在他意志的堅定之上,而這甚至也使得他體內的元陽之氣變得異常強勢,下意識地排斥一切外來之物。
而在他不斷地受到那兩股氣息來回衝撞導致的劇痛侵擾之時,他本體的元陽之氣在接受到他潛意識裡想要戰勝劇痛的指示後,便愈發不惜一切地排斥那閉陰之氣,可惜卻始終不能把那綿延不絕、陰柔之至的閉陰之氣驅逐出去,反而更陷入了無休無止的爭鬥狀態。
不過,這都是之前的事了。
如今他已了悟,堅定並非頑固,強勢也並不意味著水火不容。有時候適當地退後一步,並不代表著示弱,那反而表徵著真正的強大。
更何況,陰陽不僅相克,更是相生。
只要能引導那兩股氣息彼此相濟相容,不用驅逐任何一種,便可破困局,得萬全。
只是他眼下仍在摸索階段,雖尚有所悟,到底還須細細琢磨才可。
孟珩欲在那石臺上打坐,甫一抬頭,卻看到了去而複返的白衣男子。
那人率先倒在石臺上,白衣鋪了半邊,支腮看著他,神情中似有不滿。
孟珩淡淡瞥他一眼,不作聲,默默轉身,打算另找一處石台。
“喂,你這小子知不知道好歹啊?我難得心情好,親自出面替你打發了那女人,你倒好,卻專往她眼前晃悠,卻不知安得什麼心,嗯?”軒玉郎雖如此埋怨,那桃花眼裡卻仍是笑意流轉,手上也不閑著,邊說邊朝孟珩扔了一棵身下雜草。
孟珩閃身避過,勾唇一笑,道:“知,我當然知。閣下的恩情,我自是沒齒難忘,這幾日我看閣下頗為清閒無趣,左思右想,也不能替閣下分憂,於是便趁著紅玉姑娘到訪,將己身的存在透露於她,也好讓她惦念上閣下的仁慈之舉,如此,她若是有一番‘報答閣下善心’之舉,想必閣下也不會無聊到日日觀看孟某清修的地步了。”
他聲音清越,不疾不徐,把這一番話說得可謂是誠懇無比。
軒玉郎一時語塞,無言以對,只得用那桃花眼瞪了孟珩幾眼,半晌方道:“好你個孟珩,我叫你得意,待她找來,我定推說都是你巧言令色,騙的我一時心軟!”
☆、第53章 |
二月春風似剪刀,裁得那柳枝依依,又吐新芽。話雖如此,春風拂過之時,卻仍有一股料峭春寒,稍不注意,便凍得人瑟瑟發抖。
這孟府祠堂裡更是如此——卻是那當朝兵部尚書孟仁之府,並非孟珩在京城的宅第。
只見祠堂大門緊閉,窗戶也扣得死死的,幾重素白帷帳拂下來,靜靜地垂在地上,更遮去了屋外的幾分光亮,透出一股子陰冷來。
祠堂內靜立的男子卻不察覺,唯看著手中的牌位,心中泛起陣陣寒意來。
仔細打量那男子,原來也是個俊逸出眾的人物。一身鴉青色錦緞長袍披在身上,不顯厚重,反襯出男子出塵的氣概,仿佛挾裹著戰場上席捲風雲的風姿,一頭烏髮豎之於頂,露出男子俊朗的眉目和光潔的額頭,若非那鬢邊的幾縷銀絲,令人猜測男子或許有些年紀,不然還以為他是個英俊小生呢。
然而男子雖通身有一種英武之氣,看得久了,倒發覺那眉目氣質之間,恍若又有幾分儒雅的書卷味道。倒像是個儒將。
只可惜男子此時的神色卻是過於糾結沉痛了些,好看的眉目緊皺著,寒星似的雙眸裡醞釀著複雜難言的情緒。
此時,同立在祠堂內的紅玉也難得未著一身緋紅,她一身素淨的茶白色衣裙,襯得那張豔麗容顏平白添了幾分憔悴哀戚之色,倒與那男子同是一副愁容。
“仁哥,你定要信我,此事乃我親眼所見、再三確認,為得尋珩兒去向,我甚至日夜兼程親自到那西方妖山上去看,一片苦心想要把珩兒找回來,可珩兒他卻受那妖山上妖氣所蠱,竟是決計不肯跟我回來,再有那一眾牛鬼蛇神的阻攔,妾身差點命喪此處!”
紅玉說著,似想到了什麼為難之事,言語間竟有些哽咽:“我一心想著要把珩兒安全無恙帶回來,在此之前不想白白教你擔驚受怕,所以才未曾告知珩兒下落,絕非是有意隱瞞的啊。”
她伸手握住男子那有些冰涼的白皙手掌,淚光搖搖地望著他。
孟仁抬眸看了她一眼,然而隨即又移開目光,半垂眼瞼,嗓音低沉道:“我何曾說了不信你?你大可不必如此。”
話落卻是有些冷淡地慢慢抽出了手掌,仍舊撫著那塊牌位上的字出神。
上面只一行小字,道:“玉芙裳之位”,卻是無出身無份位,甚是奇怪。
半晌,孟仁方回過神來,將那牌位重端端正正地擺回一眾靈位之中,無力地低歎一聲:“只覺得有些對不住她罷了。”
“明明那孩子就在我眼皮子底下過了大半年,我竟然絲毫未曾察覺,若不是太子殿下找我密談,恐怕時至今日,我仍被蒙在鼓裡。”
紅玉面上一沉,她知道對方口裡的“她”指的是誰,更知道對方所謂“蒙在鼓裡”暗含何意,心裡不由慌了幾分。
然而片刻之後,她便又恢復了鎮定,面上勉強哀戚一笑,上前一步,動作溫柔地理了理男子的衣襟,心裡飛快思量了幾番,嘴上卻猶猶豫豫地道:“是啊,實話說,妾身也並非打從一開始便知道珩兒竟還活著,而且還就在京城之內,這消息竟瞞得嚴嚴實實的,只怕是……有心為之。”
她半抬眼眸,隱而不露地瞥了眼孟仁神色,繼續輕聲道:“妾身聽說珩兒之前還易了容,莫不是他有心瞞著不想叫咱們知道?不然沒道理這半年時間都不回家啊。”
“況且……妾身還聽人說,這珩兒的脾性竟是與以前天翻地覆了,簡直判若兩人,還有那不知從哪裡學來的本事,傳聞竟有那操控人心的邪門術法,妾身聽著,倒像是、倒像是……”說到這裡,她像是想到了什麼驚悚之事般,卻是不肯再說下去了。
“倒像是什麼?”孟仁忍不住追問道,心中一片疑雲。
紅玉猶豫再三,終於似是下定了決心,沉聲道:“倒像是狐媚之術,妖邪之法。”
孟仁眸中一片驚駭之色,竟是不由得後退了兩步,半晌,那驚駭之色方慢慢沉澱下來,轉而醞釀成絲絲縷縷慘痛的哀愁。
“珩兒他,怎麼會……”他不由自主地呢喃道:“早知如此,我當初便不應讓他離開家門半步……”
紅玉定定打量著男子慘白一片的臉色,心知自己戳住了對方心底最隱痛的一點,心下暗沉沉一笑,面上卻仍是一片哀婉,勸道:“仁哥,這十多年來,你一直將他護得那般小心,又何曾料到會有今日?實不該自責。珩兒他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或許是他命中合該如此吧,畢竟是玉姐姐的骨肉……”
話到此處,她仿佛驟然驚覺男子瞬間難看起來的臉色,忙驚慌失措地後退兩步,半跪下來示歉道:“妾身失言了,還請老爺責罰!”
孟仁卻是久久地立在原地,看著她不語,眉宇間一片鬱結痛楚之色。
陳年舊事被揭開,就恍若已經結痂的傷疤被硬生生地撕開一般,鈍痛隱隱,拂之難去。
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得孟仁口中喃喃道:“命中合該如此……”
“難道上天這是在懲罰我?所以才逼著珩兒墮入妖道……”他邊自言自語,邊搖頭道:“還是說,她仍在怨我……”
他說著,緩緩回頭看向那靜靜立在那兒的牌位,怔愣良久。
紅玉追逐著男子的眼眸微微眯起,眼角劃過一絲怨懟之色。
她喉間動了動,閉了閉眼,半晌才低低道:“仁哥,往昔之事,錯本不在你……”
“你說往昔?”孟仁似有所觸動,莫名地品味著這個並無特殊意義的詞,膠著在牌位上的視線裡摻雜上一種既懷念,又哀痛的神情。
直至良久,他才默默移開視線,重又把目光投向眼前面容姣好的女子身上,蹙眉道:“你無須致歉,此事與你無關。”
與她無關?
紅玉心裡冷冷一笑,只覺得心臟之處已經麻木不堪。她直起那半跪了半日,已是有些發麻的腿,走上前去,語氣平淡地道:“此事與我無關,與仁哥無關,卻是與一人有關。”
“仁哥可還記得,軒玉郎此人?”紅玉挑眉問道,嘴邊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冷笑。
她見孟仁似有所記憶,便接著道:“此人當年便意圖從仁哥與玉姐姐之事上從中作梗,現如今又對珩兒下手。”
“正是他,勾得珩兒墮了妖道。”紅玉一字一句地道。
孟仁的瞳孔微微緊縮了一下,而後便見那漆黑眼眸變換了幾番風雲。
“如若仁哥不信,只管交給妾身去做,”紅玉眼瞼微垂,遮擋住那纖長睫毛下陰沉的神色,“妾身已想得一計。若按此計行事,非但能把珩兒尋回,還能叫軒玉郎這個慣常狡詐的,再無作亂的可能!”
她語氣仍舊是那般柔柔的,然而卻仿佛包裹一股直竄人脊樑骨的涼意,讓孟仁也不禁側目看她。
孟仁盯著她半晌,方低歎一聲,點了點頭,卻似是有氣無力。
*
紅玉勸得孟仁不要胡思亂想,服侍其用膳洗漱之後,方找了個由頭出得孟府,一路小心翼翼,往自己私下佈置的郊外宅第而去。
此時尚是晌午時分,外面日頭明晃晃的,可這偏居一隅的幽閉宅院,卻竟有一股陰森之氣撲面而來。
紅玉指尖微動,解了那門上之鎖,閃身進去,在庭中立定,卻不由得擰起秀眉,拿絹帕掩了鼻。
庭中氤氳纏繞著一股濃重的血腥妖異之氣。
她駐足靜立半晌,方適應些許,卻是仍皺眉走進了一間房間。
這是一間堪比陰司鬼府的房間。
房間雖透著一絲光亮,但卻更把房內的可怖景象照得一覽無遺,倒不若黑漆漆一團,看不見也就罷了。
因為屋內四處都擺放著刑-具,以及被架在刑具上鮮血累累的囚-犯。
那些個囚-犯已因酷刑折磨,面目身形早已無可辨認,一個個青面白骨,形銷骨立,讓人不忍直視。
紅玉的臉上卻漸漸浮上一個猙獰的笑。
她緩步走上前去,用她那白皙如蔥的手揪住一人的頭髮,笑道:“幾日不見,諸位過得可好?”
☆、第54章 |
卻見那被揪住頭髮的人緩緩露出整張臉來,面上掛血,眼下烏青,依稀間卻是個少年模樣。
紅玉滿意地審視了他幾眼,不期然卻對上了一雙倔強的眼眸,她眉心一蹙,取下一旁長滿倒刺的軟鞭,冷不丁地一甩,便見少年本就傷痕累累的身上又多了一道鞭-痕。
少年悶哼一聲,有些無力地垂下了頭,然而頭髮又被紅玉提起,不得不強忍著銳痛看過去。
“你倒是個有點骨氣的。”紅玉笑了笑,道:“既如此,我便不得不讓你比其他諸位,更多遭點磨難了,是也不是?”
她說著便伸出手去掐住少年頸項,纖纖玉指眨眼之間就變成了森森利爪,爪尖輕輕一劃,便見少年脖頸處開了條怵目血痕。
鮮血汩汩流出,與之同時還有那絲絲縷縷的閉陰之氣,隨著紅玉爪間風力,一點點流逝出來。
少年的表情愈發的糾結痛苦起來,冷汗密密麻麻地冒了滿頭,直到徹底沒了意識,昏死過去。
紅玉這才嫌惡地將少年撂下,她直起身子,拍了拍重新變回玉指纖纖的手。
“你們可看到了?如果有誰像這只不自量力的狸妖一樣,我便一點一點抽幹他的靈力修為,叫他肝腸寸裂,求死不能。”
原來這少年不是別個,正是當日被孟珩收服,有一番差遣安置的狸妖。眼下這副淒淒慘慘的模樣竟一點兒沒了當初那般靈動活潑的樣子。
果然是肝腸寸裂,求死不能。
再看這房中其他“囚-犯”,也不是眼生的,恰恰正好對上了孟珩手下那001號到016號一支妖怪隊伍。
自兩月前孟宅中出的那場變故,妖精們並非失蹤,而是被紅玉手下擄了來,囚至此地,受盡百般折磨。
先是被紅玉的手下以各種手段淩辱磋磨了一番,再是被施了法,肉身硬生生被維持在人形模樣,不得幻化本身,無論是何種難忍之痛楚,都要以人肉之軀硬挨著,更叫他們體虛乏力,無絲毫抵抗之意。
眼下更是被紅玉活生生抽走體內修為。
妖精的修為好比生命,若要抽走,那便真的是抽筋伐髓之痛。
眾妖聽了這話,心頭的畏懼顫慄又都添了幾分,臉上皆一片慘澹絕望之色。
只這房中還有一人,卻是與眾妖不同,他不堪酷-刑,早已昏死過去。
他是個人類。
紅玉對這羸弱之人不感興趣,只從眾妖身前挨個走過去,一人抽了一鞭。
屋內響起一片哀嚎之聲。
有妖抵不住,已是聲淚俱下,趴跪於地,哀哀乞求紅玉手下留情。
紅玉卻不為所動,只冷冷一笑,道:“當初你們和那孟珩沆瀣一氣之時,便該料到有今日!”
她修為不淺,十多年來在京城內,於眾妖中更是積了一番威望,向來派遣指揮眾妖為自己做事,以攪亂凡人心性,吸取男子元氣。
可沒想到這些個憑自己一手就能捏死的小妖怪們,居然膽敢背叛自己,吃裡扒外!
緣由便是那個孟珩!
想到這兒,她臉上笑意更是狠戾了幾分,抬手又是一鞭,狠狠打在眾妖身上。
待一眾妖精都奄奄一息,連求饒哭喊的力氣也無了,紅玉方撂了鞭子,拿帕子不緊不慢地拭了拭手。
她就是要讓他們明白,選擇投靠孟珩是多麼愚蠢的行為,只有她紅玉才是眾妖臣服的物件。
無論是過去,現在,還是以後,都將是如此。
她將目光落在一個蜷縮于地的男孩——兔子精身上,紅唇輕啟,勾唇之時的動作顯得尤為嬌媚撩人。
“你們要是想活命,我倒也不是不可以給你們指條明路。”
她話音一落,便見眾妖微怔,回過神來便都猶如攀附住海裡的浮木般,緊緊地盯著她。
“我要讓你,”她目光掃過諸人,最後淡淡落到剛剛那男孩身上,嫣然一笑,道:“為我做一件事情。”
“待得此事辦成,拿來孟珩性命,我與你們之間,自然兩清了。”
*
五城兵馬司指揮陳廷文剛一踏入家中門檻,那渾身的乏累便奔湧上來,欲倒地就睡,幸而身邊侍從機靈,忙扶著自家主子一腳深一腳淺地往那臥房走去。
剛沾上柔軟床邊,他卻又像彈簧一樣彈了起來,擺擺手示意那侍從退下,自己則匆匆忙忙摸到書案邊,邊打著哈欠邊鋪開了案上宣紙。
心裡還止不住暗罵,他-娘-的,差點就這麼一覺睡過去,幸好那床上有一枚掉落的玉玨硌住了屁股,讓他猛一清醒,不然明早兒還怎麼跟上面交差?
想到今天又是一整天的輾轉忙碌,陳廷文本來昏昏欲睡的心思倒是消了大半。
若是再找不著太子殿下口中所說那人,也不知道京城會被鬧成什麼樣?
近一兩個月來,京城怪事頻發,朝局動盪多變,實是駭人。聖上久不問政事,一心沉湎于修道長生之術,將一應大小事務全交由內閣掌管,更縱容了那叢生之亂象。
先是為官數十年的禦史中丞史善長突然暴病而亡,慘死家中。據聞死相極其淒慘,仵作都不忍直視,更難以判斷究竟是因何病而亡,只知氣血衰竭,面皮枯萎猶如塌陷一般,竟與乾屍毫無兩樣。
再有刑部尚書高大人、戶部侍郎孫大人、戶部員外郎錢大人、安定侯鄒侯爺等等諸人,雖不像史善長那般暴病家中,卻也隱現面目蒼白、形容枯槁之症,這兩日更是臥床不起,難以上衙。
官員出了事,朝政也不得安寧。暴病原因難以查證,人事調動混亂不清,更有近來河東春季大旱,急需賑災銀糧,更無異於雪上加霜,叫戶部應接不暇,直呼國庫空虛,難以為繼。
此等亂局,本就攪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聖上不問政事,太子殿下也對此等亂象顯得捉襟見肘,非但如此,在這緊要當口,還被那“尋人”一事弄得筋疲力盡、大失方寸,全然失了往日鎮定。
陳廷文無奈地搖了搖頭。
今日,他都領著手下一干人馬沖進了順天府,不光是府尹大人家中各處,就連順天府大牢裡他都挨間地探查過了,還是連半分線索都沒影。
或許是太子殿下真的急瘋了?京城誰人不知孟大夫和順天府李大人、陳大人交好,查誰也不該查到他們頭上啊?
幸而李大人脾氣好,家中被翻得一團糟也沒說什麼,那陳平大人卻是個脾氣爆的,自己一提此間來意,便沖著自己一通吼,口中還大罵不止。
好像自己污蔑了他什麼似的。這還不都是為上面辦事麼。
陳廷文低低歎一聲。
命人往諸位朝廷要員家中探查……說不準,那一向冷靜的太子殿下真的是失了理智。
不過也難怪,據聞太子殿下與那孟大夫的關係之前便很不一般。
那孟大夫還是與京城內諸位高官都有來往的一位要人,保不齊這孟大夫失蹤一事,是沖著太子殿下來的……
陳廷文突然覺得背脊湧上一陣寒意,然而越想越覺得其中定是另有關竅。
兩日前到太子殿下那兒覆命之時,恍惚在書房外聽得禦史中丞遇刺一事,還隱隱聽到了內閣首輔吳大人的名字,這其中又有什麼關聯?
陳廷文只覺得腦子快炸了,本就昏昏欲睡的頭腦這會兒想到這些朝臣們的彎彎繞繞,更是想不明白,他索性腦子一甩,任那千頭萬緒自去,自己則提起筆將這兩日的搜查結果一一寫於紙上,包括各人反應云云。
寫完了,他方滿意放下筆來,又檢查一遍可有錯處,確保準確無疑後,才拿鎮紙壓上,打著哈欠往那床鋪走去。
管他們重臣之間的彎彎繞繞,反正他只知道自己明面上是吏部尚書任命的兵馬司指揮,實則聽命于太子殿下即可……
走到床鋪邊正欲摸床躺下,卻恍惚見得床上似乎有什麼東西。他定睛一看,卻是怔愣在那裡,一時間睡意全無。
那是一個曼妙無雙的美人。
美人著一身桃粉紗衣,酥-胸半露,脖頸纖長,一雙美目如同瀲灩秋波,望著他一眨一眨的,簡直要把人的魂兒勾過去。
再看美人那纖纖玉手,一隻搭在那纖細的腰肢上來回游-走,一隻則在撫弄著一塊玉玨。
正是剛剛硌到陳廷文的那塊玉玨。
陳廷文疑雲頓起。
這女子,她從未見過,不應是府中歌姬之流。
卻聽得女子嬌笑一聲,軟聲嗔道:“老爺,你怎麼呆了?莫不是不認得奴家了?奴家是您前日剛剛買回府中的玉瑤呀。”
她說著,將那玉玨捧在柔嫩白皙的手心,湊到陳廷文面前,道:“老爺您看,這是您打賞給我的那塊玉玨,剔透通靈,奴家見著了它,就像見著了老爺一樣。”
陳廷文皺眉看向那塊玉玨。這玉玨他倒是有些印象,之前確是他跟前的東西。
難不成是這兩日太忙,竟忘了這茬?亦或是他那管家的老母親偷著給他買的?
如此想著,他便伸手接過那玉玨,細細琢磨察看。
正看著,卻突然聞得一股異香似是從那玉玨中發出,纏繞上來,直直往鼻尖裡鑽,癢癢的,有些好聞,又有些沖鼻。
他正欲抬眸細問那女子,卻見女子勾起紅唇嫵媚一笑,甚是*,笑得他心都有些癢癢的。
“老爺,來呀~”女子伸出那蓮藕似的玉璧,對他勾了勾手指。他便覺得腦內不知怎地,突然蒙上一層霧濛濛的屏障一般,不知所云。
那異香更濃烈了些,直沖得他腦子暈暈的,麻麻的。
什麼太子殿下、一身公務,都如一陣青煙般消散。
陳廷文咧開嘴一笑,一頭栽倒在床上。
☆、第55章 |
肖彧接過對方遞過來的公文,細細察看不語,眉眼間卻是有一片深藏的鬱色與疲態。
陳廷文甚少被太子殿下親自召見,此次聞太子殿下傳喚,忙沐浴淨身,又換一身鮮亮官服,方揣著這幾日的搜查結果,前來覲見。
此時見太子殿下翻看得極為認真,心裡不免有幾分忐忑,大氣都不敢出。
約莫過了一盞茶時間,肖彧才放下那公文,遞給一旁侍從,道:“愛卿這些時日以來辛苦了。”
嗓音裡卻是深沉沙啞了許多,與往日那般溫潤嗓音有異。
陳廷文皺了皺眉,偷覷了眼青年蒼白憔悴的臉色,忙道:“這本是微臣職責所在,不敢言辛苦。”
心裡卻不由得嘖嘖一陣,感歎太子殿下果然看起來甚為操勞、心憂體乏。
肖彧點了點頭,停頓半晌,複又抬眸看向對方,審視幾番下來,眸中神色卻是變換了幾分。
“愛卿這幾日可是沒休息好?我看你臉色甚為疲憊,莫不是遇到了什麼難處?”青年溫聲問道,眼中一片關懷之色。
陳廷文臉上一僵,忙垂首告罪道:“微臣在殿下面前失儀,萬望殿下恕罪。”
“職責所在,不敢言難處。許是這幾日家中頗有些瑣事,倒攪得微臣有些許疲累,還請殿下見諒。”
陳廷文抹了把頭上汗珠,勉勉強強找了個理由。
總不能叫他說是……日日和那歌姬纏綿,耽於美色之故吧……只是他在覲見太子殿下之前明明已經焚香沐浴,竟仍被看出窘態來,實是叫他無地自容。
肖彧若有所思地放下茶盞,又不動聲色地打量了對方幾眼,方慢吞吞道:“既是家裡私事,倒也無妨,只是愛卿定要保重身體才是。不若我叫章太醫隨愛卿家去,給愛卿細細看診一番,有病便醫,無事也好求個心安。”
對於太子殿下此番好意,陳廷文不敢推拒,只得連連叩首謝恩,方抹著額頭上的汗退下了。
肖彧但笑不語,只待對方身影消失在門外,那臉上笑意方一點一點消褪,只餘一片苦澀倦容。
侍從換上了一杯新茶,輕手輕腳地放在青年面前,青年卻恍若未聞,只呆呆望著門外的天空出神,不知思緒被那天穹上的流雲帶到了何方。
他靜坐良久,直到那新茶的嫋嫋熱氣消融在微冷的空氣中,方舉盞將那如同井水似的冰涼茶水一飲而盡。
然後起身換了套便裝,一路打馬而去。
卻是在一所民宅前停下。
“孟宅”二字的匾額仍端端正正、亮亮堂堂地掛在正上方,可不知怎地,肖彧卻覺得那上面似落了一層灰塵般,叫他總忍不住讓人一遍又一遍擦拭那筆走游龍的匾額。
他搖了搖頭,從懷中掏出一把鑰匙來,小心翼翼地開了鎖,推門走了進去。
然而在推開大門的瞬間,他的動作卻有些遲疑,像是察覺到自己擅自闖入的行為有些不妥似的,腳步微微頓了一下。
可惜大門打開,“吱扭”扇動的聲音在空蕩蕩的院落中突兀響起,複又歸於平靜,更顯得整個院子靜悄悄的,靜得仿佛能聽到他一個人呼吸的聲音。
並沒有人上前來阻攔他,或者是迎接他。
肖彧的神色暗了一下,半晌又自嘲一笑。
彼時恰有一陣微風拂過,吹掉一片碧綠的竹葉,打著旋兒落在肖彧腳下。
肖彧怔怔地盯著那枚竹葉發了會兒呆,然後又將目光移到身側鬱鬱蔥蔥的新竹上。
冬去春來,這被人精心照料打理的竹子也一片大好長勢,彼此爭先恐後地筆挺著身子竄向藍天,絲毫不顧這庭中去了何人,來了何人。
如此無情,卻也如此自在。
肖彧伸出手去,撫了撫那斜出來的一隻竹枝,動作竟是說不出的溫柔。
遠遠地跟在身後的黎青看到這一幕,無聲地歎了一口氣,走開了,悄沒生息地掩上了大門,自己則靜靜守在孟宅之外。
他心內知曉,這麼些日子來,主子無論于朝政紛爭上有多忙碌,尋孟大夫尋得有多心焦,總會抽出一些時間來,到那已是空無一人的孟宅靜待上一段。
只這一待,便是整日的功夫,非到日暮宮禁時分,是決計不肯回去的。
他一個做侍衛的,勸也勸不動,只得老老實實守在這兒。如果這能讓主子心情好一些的話。
肖彧放下手中枝葉,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嘴邊浮起了一抹極淡的微笑。
少年似乎很喜歡竹子。無論是當日在翠微林苑的初次相見,還是後來與少年的多番來往,少年恍若都對有竹之景施以青眼。
聽羅雲說,是因為先生尤為喜歡以竹制笛之故。
自己也恍惚見過,少年總會隨身攜帶一管精緻竹笛,製作精巧,巧奪天工,竟是比宮中匠人所制的更為精妙。
可惜,他卻未曾有幸聆聽過少年一曲。
想到此處,肖彧嘴邊的笑意又驀然消失,反暈染成一片酸澀之意。
若是此生都再見不到少年……
肖彧猛然一驚,忙按壓下這個過於驚駭的想法,連連搖頭。
不會的,不可能,珩兒一身過人稟賦,絕不會出事的!
然而雖如此努力說服自己,他卻仍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日所見之景。
在門外叫門不應,苦等兩日仍未有所動靜,擔心少年再次出現失常嗜-血的狀況,他只得叫黎青破門而入。
卻是見到一地淩亂。
叫府中下人無人應答,可那房中地上卻竟有乾涸的血跡,暗沉沉的散發著讓人絕望的氣息。
桌椅被淩亂地掀翻在地,那總是嫋嫋飄香的熏爐灑了一地煙灰,床榻上被褥被亂糟糟掀成一團。
卻是遍尋不到少年的身影。
肖彧閉上了眼,深吸了幾口氣,終是不願再回想那日情景。
恰在這時,卻突然聽聞一陣腳步聲自背後響起。
黎青應不會前來相擾,孟宅裡也絕不會再有第二個人。
如此想著,肖彧心裡一悸,下意識轉身看去,卻是呆愣在原地。
他喉間艱難地滾動一番,緊握成拳的手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那是一個纖瘦修長的背影,一身白衫輕裹,滿頭青絲垂落,走路間步態仍是那般的從容淡然。
一如他千百次凝望的那樣。
“珩兒……”他不可抑制地喚出了聲,聲音裡有他自己都難以忽視的喑啞。
少年徐徐地轉過身來。
肖彧聽到了自己有如擂鼓一般的心跳。仿佛是身體先於意識,待他回過神來,便已站到了少年的面前。
他下意識地就要伸手去握少年的手臂,然而觸手卻是一片冰涼。
有風從指縫間呼嘯而過,他握緊了手指,卻只觸摸到自己那止不住顫抖的骨節。
強壓在心底的情緒在這一刻統統奔湧而出,淚水竟不由得從青年眼眶中淌出,“啪嗒”一聲摔碎在地上。
“珩兒……”他不由自主地喚道。
少年卻始終未曾言語,只靜靜地站在那裡,抓不住,碰不到,眉眼間一片漠然之色,仿佛任何事情都看不到他的眼睛裡去。
就像少年此番決絕地消失在他的視線中,不給他留分毫線索一般。
肖彧只覺渾身像被定住一般,再無力氣動彈一下,只能怔怔地望著少年,心裡乞求哪怕他能給自己一句話也好。
不知過了多久,才終於見少年薄唇微動,聲音還是那般清越,吐出的話卻叫他心驚。
“你不該出現在這裡。”少年一字一句地說道。
嗓子像是被堵上一般,喉嚨處艱澀的疼,想問的話悉數擋在心裡,難以訴出。
他親眼見少年毫不留情地轉身而去。
眼前微微有些發黑,肖彧仿佛使出全身力氣,才堪堪抓住身側竹枝,不致使自己摔到地上。
“珩兒。”他又低低喚了一聲。這回卻是不期盼少年能有什麼回應了。
終是自己思念太過,以致竟出現了少年的幻影。
可為何既是幻影,也要如此絕情……
“你等著,我會回來的。”少年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卻是讓他怔在原地。
你說什……
他剛想問出口,便清晰地看到,少年那如墨雙眸裡,氤氳的一片愁思。
極淡,卻又極濃,仿佛要溢出來,將他淹沒。
他終是立在原地,看著少年一步步地消失在自己面前。
然後才恍若驚醒,長長嗟歎一聲。
心裡不知為何,那茫茫絕望仿佛消散了些許,有細小的希望從心底竄出,一點一點地蔓上來,漸漸填補上他日漸流失的勇氣。
我定能將你找回來。
他默默地許下諾言。
☆、第56章 |
年逾不惑的威嚴男子端坐于書案邊,一手細細摩挲案上那玉白鎮紙,一邊挑眉聽著案前幾人的彙報。
聽了半晌,他那深沉的眉目間方微露出幾許笑意。
一旁紅玉見此,嘴邊也不由挑起一抹譏笑,道:“如今太子顯然已是方寸大亂,竟愚蠢到把一干元老重臣通通得罪一遍的地步,以致於現下各方對太子都頗有微詞,大人,依奴家看,不待咱們對他出手,他自己就已經自顧不暇了。”
末了,又添一句:“就這等人物,還妄想要跟大人作對,跟我作對,真真是不自量力。”
說著,她眼角劃過一道狠戾輕蔑神色。
除了那個人,她一向從未把人間男子看進眼裡,哪怕對方是身份尊貴的當朝太子。
尤其是對方還跟孟珩有牽扯不清的聯繫時,便更讓她厭惡。
一想到至今仍在玉面山逍遙自在、抓不得殺不掉的孟珩,紅玉的臉色更陰沉了幾分。
吳有貞轉過頭來,淡淡瞥她一眼,緩緩捋了把頜下長須,有深不可測的微光從他那雙深邃的眼眸裡發出。
“依老夫對太子的瞭解,倒不像是如此輕浮躁動之人。”他徐徐道:“太子此舉,或許是有意為之,故作此態。”
“不然,便是孟珩此人在太子心中的地位著實有幾分分量,如此才會失了方寸。”
話到此處,他的目光又別有意味地落到女子身上。
紅玉面色一緊,知對方是在提醒自己未曾成功殺掉孟珩,放任孟珩苟活至今之事,欲開口解釋幾句,可心中鬱結,反繃緊了紅唇,一個字都不願吐出。
因為她比誰都更不想看到孟珩活著。
卻聽得吳有貞低笑一聲,道:“紅玉姑娘可願將功補過,再為老夫辦一差事?”
紅玉一怔,抬眸看向對方,似是想從對方那深不見底的眼眸中窺探一二,半晌方道:“大人請講。”
如今的情勢下,她仍十分需要吳有貞的勢力,因而也不得不適當聽從對方差遣。
只要在她的容忍度之內。
吳有貞點了點頭,道:“勞煩紅玉姑娘將那孟珩的去處,尋一恰當時機,透露給太子知道。”
紅玉微微有些詫異,然而不過片刻,便意會過來,一抹涼薄冷酷的笑意慢慢爬上了她豔麗的嘴角。
*
蕭宅這兩日很是不太平。連灑掃侍奉的侍女都察覺出來,行動處更比平日添了幾分謹慎小心。
彼時那大門緊閉的房間內,氣氛也頗為沉重。
“皇兄當真下了決定?”三皇子看著坐在上首凝眉不語的青年,忍不住開口問道,語氣中似乎希冀青年還有轉圜心思的餘地。
肖彧眼中一片深沉之色,良久,方緩緩道:“我意已決。”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況且,有皇弟在,我相信定不會出事。”話落,他臉上本來那薄薄的一層愁容已被堅定的神色所取代。
三皇子暗歎一聲,罷了,又似想起了什麼,不由笑道:“真不知那被皇兄尋了整整兩個月的‘孟大夫’究竟是何方神聖,竟能讓皇兄下此等決心。”
肖彧苦笑一聲,搖了搖頭,正待要說什麼,便見門外侍從通報,說是人已到齊。
他正了正神色,揚聲道:“請他們到大堂稍候。”轉而又對三皇子道:“皇弟還請隨我一同過去。”
語罷卻是一副肅然神情,儼然是對即將到來的情景做好了準備。
三皇子見此,也收起那副揶揄神色,周身上下轉瞬之間便盡顯皇族威嚴,甩了甩袖,同肖彧一起往大堂去了。
堂上等候的,不是別個,卻是當朝左都禦史、刑部侍郎、順天府尹諸位朝中重臣,以及接任暴病而亡的禦史中丞的新任禦史、替臥病家中的安定侯鄒侯爺前來的侯府長公子、五城兵馬司指揮陳廷文諸人。
這些官員人數不多,卻皆是太子殿下的心腹,為一方循吏清流,廉潔正派,與吳有貞把持的內閣一派涇渭分明。
此前兩月朝中局勢動盪,怪事頻仍,這一干能臣也著實忙碌調查一番,心中自有幾分憂國憂民之懷。
此次前來太子私宅,更是懷揣了幾番憂慮之情,希望能與太子建言獻策,以穩定朝局。
肖彧站在諸人中間,淡淡掃了一眼,靜觀眾人神色態度,緩緩沉聲道:“此次叫大家前來,是有一事要告知大家,還請諸位提前做好準備。”
“日前五城兵馬司陳廷文陳大人得到消息,稱有人親見,孟大夫被人擄到那西北方向,千里之外的峽谷妖山之中,為了確證此事是否屬實以及儘早尋回孟大夫,我預備帶一小撥人馬親自往那西北尋去。”
此話一落,便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座下眾人皆是一片譁然。
新提拔上來的禦史中丞最先發難:“眼下朝局不太平,當朝重臣先禦史史善長、安定侯鄒侯爺、刑部尚書高大人諸人皆慘遭不測,天災還是*尚未有所定論,且不論這幾位大人都是殿下的肱股之臣,即便為防著有人惡意作祟,殿下此刻也決計不能離開京城半步!”
此番話引得眾人一片附和之聲,更有順天府尹李大人溫言勸誡,刑部侍郎慷慨陳詞,亦有人以擔心太子殿下的安危為由,質疑陳廷文的消息是否準確,從而一力阻攔太子殿下離京。
唯三皇子始終抿唇不語,一片淡然神色。
面對眾人阻攔,肖彧卻也並不著惱,只視線淡淡掃過座下眾人。
這些人都可算朝之棟樑,肱股之臣,為官清正廉潔,從不與那奸佞小人沆瀣一氣,皆算得可以信任之人,唯有……
他將目光停留在坐在下首神色頗有些不甯的陳廷文身上,眼中神情略微一變,然而轉瞬又恢復平靜。
他靜等眾人議論聲音漸止,方道:“諸位所言,肖某都深有所感,因而待肖某離開之後,一應事務都交由三皇子殿下暫理,還請諸位鼎力相助。”
眾人聽了這話,更是驚詫不止,一個兩個又紛紛起身勸阻,然而青年卻始終不為所動。
待見得眾人議論得差不多了,方與三皇子交換了一個眼神,轉而沉聲喝道:“我此番叫諸位前來,不是為著讓諸位勸阻我的,而是把我的決定告知各位,也好叫各位做好準備,在我離去之後各司其職,莫要亂了方寸。”
青年聲音低沉喑啞,不復之前的溫潤柔和,反透著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恍然間倒叫這幫大臣們瞬間記起此人尊貴無比的身份,一時間紛紛禁了音,鴉雀無聲。心裡即便仍想力勸,此時也不敢再開口,更何況旁邊還有三皇子在,一味勸阻倒顯得不信任三皇子了。
肖彧這才放緩了臉色,神情之間卻有幾番倦色和不耐。
他揮了揮手,示意這幫大臣可以各自離去了,便轉身回了寢房。
諸位“肱骨”臉上又是難看幾分,各自歎了口氣,卻也只得無奈離去,心裡只期盼著太子殿下能幡然醒悟過來便好了。
只有陳廷文臉上始終一片恍惚之色,這會兒倒是眼中閃過一道異色,沒聲沒息地掩在人群中離去了。
☆、第57章 |
京城往西,一路翻過必經之地太行山,卻是一條峽谷。二月初春之時,料峭春寒尤在,到得這陰涼穀底,更覺冷風陣陣,刮得人渾身上下一哆嗦。
這一行人已走了一天一夜,離京城百里地有餘,到得此無人之處,都有些疲倦,唯最前面的肖彧仍是未有絲毫懈怠。
黎青跟上前來,請肖彧到馬車上避風,肖彧卻搖頭拒絕了,堅持駕馬走在隊伍的最前端。
一身青衣長袍,身材挺拔頎長,氣質凜然卓越的青年駕馬在最前端,宛如一道風景線,惹人矚目。
肖彧卻好似渾然未覺,他神色嚴肅冷然,還時不時回身看向身後跟隨著的一小隊人馬,心內數著人數。
一人未少。
心下稍安,方調轉回頭,神經更是繃緊了幾分,臉色也愈發凝重。
黎青實在看不過去青年這副緊繃的模樣,又勸道:“主子您回車裡坐吧,左右是一樣的路程,犯不著同小的們在外吹風啊。”
肖彧亦是搖頭:“不,我乘馬還能腳程再快一些。”
黎青見此,只得作罷,默默跟在肖彧身後護著,心知孟大夫在青年心中地位,便不再言語。
正當此時,卻忽聞一陣大風呼嘯而過,卷起地上雜草落花,竟直沖著這行人而來。
一時間眾人皆被大風眯眼,紛紛舉袖遮擋,座下馬兒也一陣嘶鳴亂叫,好不吵嚷雜亂。
黎青亦趕忙護在青年身前,替他擋著這陣怪風,待了好一會兒,這風才漸漸停止,黎青回頭看去,卻是嚇呆在那裡。
那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上,竟然空無一人!
他忙翻身下馬,左右翻找一遍,整個隊伍都找遍了,仍是未見青年身影!
眾人都覺察出不對勁來了,再一看隊伍前方,還有那黎護衛的焦急臉色,一個個瞬間也都煞白了臉。
天爺,要是主子丟了,回去可是殺頭的罪啊,搞不好還會株連九族!
眾人紛紛驚得摔下馬來,也無心再管那西行不西行的任務,彼此亂作一團,恨不能把整個穀底都掀翻一遍。
卻終是一無所獲。
唯見黎護衛拔劍對那穀中花草亂砍一番,最後如泄了氣的皮球般,癱軟在地上。
*
卻說那頭肖彧被那奇風擄走,心頭也著實一驚,他極力睜開眼想要看清那劫他之物,奈何風緊,刮得眼皮沉重,根本睜不開。
朦朧間只覺得抓著自己的不像是繩索,亦不像是人類,竟像是牲畜的爪子……
肖彧心裡下沉些許。然眼下別無他法,只得待這陣風止,且看這東西要把他帶到何處。
過了大約一炷香時間,此物行動的速度漸漸慢下來,最後那兩爪一松,把他撂在了地上。
肖彧緩緩地睜開眼睛。然而入目所見,卻並非想像中的猛獸妖邪,卻是一個貌美妖嬈的女子。
女子一身緋紅衣裙,青絲墨染,鳳眼微挑,笑意盈盈。
肖彧眯了眯眼,又淡淡移開視線,打量周遭環境。只見四周仍是荒山野嶺,杳無人煙,看植被草木,倒不像是走了有多遠。
再定睛一看,原來不止女子一人,他身旁還站著幾人。
不,那幾位並非人類。
雖則都同女子一般,有著姣好的面容和長相,然而有的卻露出一把尖牙利齒,有的則長有奇形怪狀的耳朵,有的則把一雙猛獸利爪掩在袖口。
他們此時都虎視眈眈地盯著自己。
女子輕笑一聲,走上前來道:“別嚇著我們的貴客了,他可是還有大用處的。把他扶起來。”她對左右吩咐道。
一“人”上前扶起了肖彧。
肖彧不著痕跡地推開了那人,自己撐著地面站起,然後動作怡然地拍了拍身上沾染的塵土,臉上恭謹有禮地問道:“不知姑娘把在下掠至此地,所為何事?”
“在下可有得罪過姑娘?”
紅衣女子咯咯一笑,以絹帕掩著嘴道:“我看公子長得俊俏,想來一定秀色可餐,故將公子略來此地一敘,並無他事,還請公子勿怪。”
她話音一落,便見旁邊諸位都一齊笑了起來,那笑聲千奇百怪,如果說女子的笑聲好比黃鶯出穀般悅耳,那剩下幾位竟像是鬼哭狼嚎,不堪入耳。
其中一人還欺身上前,攬住肖彧脖頸,用那尖利的爪子往肖彧脖頸上輕輕一劃,便見那細皮嫩肉的脖頸處驟然出現了一條血痕。
鮮血的氣味瞬間彌漫開來,目下眾人的神情皆是一變,與剛才那般輕慢戲謔之色相去甚遠。
那是一種隱忍的嗜-血的衝動。
肖彧眉心一皺,卻並未推開那人,只臉色微沉地靜立原地,像是在看她會否還有下一步動作。
那人見紅衣女子並未阻止,舉動更大膽了幾分,伸出舌便舔上那道血痕,來回吸噬啃咬。
有一陣陣尖利的疼痛從脖頸處傳來,肖彧的臉色愈發難看起來。
眾人一見此等情景,都像是發了瘋般撲到青年身上,直把青年撲倒在地,紛紛推搡著擁擠著要去啃咬青年脖頸處的那道血痕。
有人見脖頸處擠不出位置來,只得放棄那味道最鮮美之地,扒開青年衣襟露出胸膛來,而後竟沖著心口處一口咬下去。
竟像是要吞心吃肺的樣子。
紅衣女子見此,方變了顏色,上前一把扇飛那人,恨恨道:“一群見了血腥就邁不動步、只知道吃的蠢貨!都給我起開,留著這人還有用!”
聽得紅衣女子這一喝,諸人才慢慢停了嘴上動作,陸續磨磨蹭蹭地起身退後,一人見青年胸口處已被咬出血印來,又忍不住低下頭來沖著那血印舔舐一圈,抬頭見到紅衣女子冰冷神色,方噌地跳起,躲到人群後去。
肖彧已是滿頭大汗。
被人活生生咬肉喝血的滋味竟比刀□□入還叫人難以忍受,想到諸多妖異之人趴在他頸間胸前喝血,更叫他有一種作嘔的感覺。
他不由得把目光對向正向他慢慢湊近的紅衣女子,眸中變換了幾番神色。
紅衣女子怔了怔,半晌又發出一陣動人的嬌笑聲,道:“你看我作什麼?眼下你栽在我的手裡,饒是你有什麼身份,可都不管用了。”
肖彧眯了眯眼,強忍住因為失血而不斷湧上頭來的暈眩感,啞聲問道:“看來姑娘早知在下今日會經過此地。”
“在下或可猜測,正是姑娘將那條消息散發給在下的?”
“沒錯,就是我。”女子毫不遮掩地承認道。語罷又眯眼一笑,道:“對於這一點,你可要好好感謝我才是,我透露給你的消息,可是千真萬確的。”
“孟珩他,就在那千里之外的玉面山。”
女子瞥到青年略有怔愣的神情,更是笑得粲然:“非但如此。我此次將你劫掠過來,不是為了阻撓你去那玉面山,卻是為了助你一程,讓你更快地見到孟珩。”
她說完略一停頓,挑了挑那秀麗的眉眼,別有意味地笑道:“只不過麼,看在我們姐妹盡心盡力幫你的份兒上,這一路不好好滿足一下姐妹們的食欲,可是說不過去的呀。”
“你說是嗎,太子殿下?”紅衣女子湊到青年耳邊,低笑著問。
語罷她重又直起身子,抱臂饒有興致地觀察著青年的表情,希冀能從那上面看到恐慌、害怕、懊惱、退縮等等神情。
然而沒有,什麼都沒有。
那雙深邃漆黑的眼眸裡只有波瀾不興的平靜,以及微不可察的,細微的擔憂。
一股莫名怒火從心底騰地升起,女子收起那副好顏色,冷眼打量著青年。
軒玉郎是這樣,孟珩是這樣,這個人也是這樣,都是那麼的令人氣惱!
“既然我們的貴客不識趣,姐妹們也無須客氣對待,儘管盡情享用便是,只要給我留他一條命即可。”紅衣女子冷冷吩咐道。
眾妖隨即面上一喜,又紛紛撲湧過來。
*
這整整兩天,諸妖輪番在青年頸間、手臂、胸腹處啃咬喝血,竟咬得青年血-肉-模-糊,力氣盡失。紅玉似乎也有意折磨青年,放慢了腳程,這兩天時間也不再抓著他一飛而過,反而走走停停,給足了那幫妖精噬-血磨人的時間。
故意折磨是一方面,有意叫青年慘相兮兮是另一方面。她饒是不信,待到了玉面山,叫孟珩那小子見了被自己挾持的肖彧,還能不聽任自己差遣?
對這兩人的關係,自去歲韋氏母子以毒膠囊陷害孟珩入獄一案,她便窺得端倪,這次經首輔大人點撥,再回顧冬日手下妖精窺得之景,更是豁然大悟。
這肖彧豈不是比那什麼兔子精、狸妖更為管用?
她叫兔子精到玉面山去見孟珩已過了半月,本以為孟珩是個心軟的,必會因著兔子精的求救出得玉面山返回京城找上門來,待那時等候他的便是天羅地網,叫他再難逃命。
誰知半月已去,孟珩竟是不上套,此等心狠絕情倒叫她也有些側目。
不過這青年卻是不同。
手下妖精幾日前親口對自己確認說,去歲冬日晚間,確確實實見此二人相擁一處,密不可分,神情言語間頗為曖昧,與首輔大人猜測的別無二致。
紅玉忍不住輕蔑一笑。
沒想到玉芙裳流連人世,情根深種,這玉芙裳的種竟也是個癡情種子,而且這癡情兒居然另闢蹊徑,竟是跟了個男人!
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子,都是一樣的下賤!
不過依憑兩人這般關係,到時恐怕別說叫孟珩去死,恐怕叫他給自己當牛做馬,他都不會說半個不字。
紅玉想到此處,心裡之前那堆積的所有怨恨都一掃而空,反被一種無上的快意所填塞,恨不能立即便看到孟珩隱忍不發、只能任自己磋磨的屈辱表情。
☆、第58章 |
濃重的血腥味直鑽入鼻孔,再加上不知是失血過多還是別的什麼原因,肖彧不由覺得頭暈目眩,他悄然用掩在袖中的砂石狠狠地紮向手指。
刺痛如針紮般由指腹入心,肖彧卻僅皺了皺眉頭,借由這痛感勉強撐起最後一絲清明神智,半斂著眸打量周遭的環境。
彼時應是正午時分,日漸灼熱的太陽高掛頭頂,驅散了縷縷薄雲,揮灑下一地耀眼光芒。
曬得這一方飛沙走石的荒蕪之地更顯茫然無際。
本來看守他的妖邪之物們也離得稍遠了些,放慢了行進的步伐,正四仰八叉地躺在不遠處。
妖物們似乎放鬆了警惕。
經過這幾日的觀察,他發現妖物們似乎喜陰不喜陽。每每到正午日照最為強烈之時,要麼擇陰涼避日之處行走,要麼無陰可蔽,便放鬆了警惕,懶懶地躲在一旁。
若是下手,這便是最好的時機。
肖彧不禁又抬眸看了眼那茫茫無際的荒原。
此處植被漸稀,到底走了多遠,走到何處,已是不可估計。
只知應是整整三日了。
肖彧暗自摩挲了一下被他掐進手心裡的三道印子。
再恍惚記得昨夜抬眸觀星,應是一路西行未錯。
正思索時,卻有一妖察覺到了肖彧細微的異動,走過來朝他身上狠踹了一腳。
“大白日的,休得異動,小心我掏了你五臟六腑!”
那妖罵著,方大大咧咧地走到幾步遠處懶洋洋地坐著。
紅衣女子聽到這邊響動,側頭看了幾眼,見肖彧那副奄奄一息、連動彈都艱難的模樣,眯眼笑了。
肖彧強自忍耐下傷口處陣痛,待她轉過眼去,悄然捏碎了袖口內藏著的迷蹤香。
迷蹤香被捏成了粉末,悄無聲息地灑進了地面。
這是最後一粒了。
再往前走,便只能以這周身的血腥味為蹤了。
所幸這些妖物們似乎對這迷蹤香並無察覺,蓋因這濃重的血腥味遮掩,是以這三日都未曾發覺異樣。
一行妖在原地歇息了片刻,也不急著行路,你推我我搡你地站了起來。有兩個面容姣好,卻長著一雙尖耳利爪的女妖走過來,嘻嘻笑著看著肖彧。
兩人不知耳語了什麼,半晌過後,竟一人拽著肖彧一隻胳膊,將他硬生生地拖行於地。
堅硬的砂石從背上劃過,火辣辣的痛感經由脊骨竄至頭腦,本就被撕扯得不成樣子的衣衫更是襤褸不堪,起不到丁點保護作用。
肖彧忍不住悶哼一聲。
他感到背部已凝滯的傷口又再次裂開,有灼熱的液體從裡面淌出。
計量時間、路途變得更加艱難,渾渾噩噩之中,竟無法分辨到底被拖行著走了多久。
只隱約聽到妖精們一片譏笑之聲。
一旁的紅玉則始終袖手旁觀,與青年的狼狽不堪相反,她的臉上帶著一種明媚而又狠戾的笑容。
甚至無可否認,每看到青年被手下妖物們折磨,她心裡就更快意了幾分。
就仿佛看到孟珩備受折磨的樣子一般。
約走了兩裡路,青年終於受不住,暈了過去。
紅玉眼睛一眯,疾步走過去,伸手攔下那兩個小妖,慢悠悠地蹲了下來。
她舉起手,輕輕撫上青年滲出血的嘴角,動作竟甚是溫柔。
然而下一秒,只聽“啪”地一聲響動,青年蒼白憔悴的臉上驟然多了一個鮮紅的五指印。
紅玉笑眯眯地盯著悠悠轉醒的青年。
“這麼享受的時刻,你怎麼能睡過去呢?別睡,我要讓你一路上保持著這個狀態,去見你的心上人。”她咯咯一笑,似是想起了什麼般,聲音愈發柔美動聽:“你說,若是叫孟珩看到了你這副樣子,他是會無動於衷呢,還是會驚慌失措跪下求我原諒呢?”
見青年不語,只微皺了眉心,她便挑起青年下顎,仔細盯著青年的表情,饒有興致地道:“好,就是這個眼神。你愈發恨我,我便愈高興,非但如此,我還要叫你們二人往後日日叫仇恨折磨,欲報而不得。”
她一字一句地說著最後幾句話,細長的鳳眼裡醞釀著一片幽邃陰雲。
肖彧垂眸,撇過頭去,並不看她。
紅玉臉色一沉,還要說什麼,卻突然變了神色。
她眯眼看了青年一眼,冷笑一聲,五指成爪抓住青年脖頸一躍而起,片刻之間便不見了蹤影。
餘下妖精們見了,紛紛收起那副散漫表情,彼此對視一眼,也連忙追尋著紅玉的方向而去。
彼時恰逢狂風亂作,卷起一地飛沙走石,紛紛揚揚,飄飄蕩蕩,轉瞬之間便在那血跡之上覆了一層新土,複又重歸平靜。
恍若從未有人在這兒停留。
再看那攜著青年而去的紅玉,幾息之間便縱躍到一處隱蔽石洞中,來回掃視一番,見洞內並無他物,方把青年毫不留情地撂在地上。
於半空中墜下的撞擊使得青年悶哼一聲,紅玉卻不見手軟,一把勒住青年頸項。
“居然有人來救援,說,是不是你一路上做了什麼記號?”她厲聲問道。
肖彧低低地笑了起來,並不回答,心內卻松了一口氣。
如此,計畫便完成了一半。
他決計不會拖著這副身軀去見珩兒,更不會讓自己成為少年的軟肋。
紅玉咬牙切齒,然而片刻,她便又恢復了那張盈盈笑臉:“你以為這樣做就能從我手上逃出?看來太子殿下還是沒有認清自己的處境。”
“不過是*凡胎,我動一動手指,便能叫你下黃泉!”她尖利的指甲泛著寒光,飛快地朝青年脖頸上的致命處掠去。
眼見指甲輕輕一劃,便要將青年割頸,卻堪堪停住了動作。
紅玉笑眼瞥著青年,希冀從那裡面看到恐懼、驚慌等等神情。
然而那裡面依舊是什麼都沒有的平靜,甚至還有些微的令人訝異的釋然。
她忍無可忍,爪上動作不再停滯,卻是轉了方向,狠狠向青年前胸抓去。
本已結痂的傷口處頓時又血流如注。
青年額頭上爆出青筋,臉上冷汗如瀑,汗珠蜿蜒而下,滴在胸前,更加劇了那火焰炙烤般的痛感。
可他卻始終悶聲不語,薄唇已被他咬得鮮血淋漓,卻未曾發出半點聲音。
紅玉陰沉著臉色看他幾眼,不再在此間停留,揮手示意這才趕來的一眾小妖,便要加快腳程,徑直往那目的地而去。
雖然於她而言,縱使那救援之人再來百個千個,她也不懼,更不會因此逃竄,卻仍是要隱匿氣息,掩藏身份,少惹是非。
畢竟在京中見過她的人不少,她並不願在此時暴露了身份。
至於被她挾持的青年,她根本沒打算在利用完了之後還叫他活著回去。
一隻並不如表面般溫順、易掌控的綿羊,留著遲早是養虎為患。
她如此想著,更是加快了腳下步伐,意圖甩掉身後漸漸跟上來的腳步聲。
然而她還未走出多遠,便不得不重又停下腳步,渾身僵硬地立在原地。
她感到了一股強大的、讓她無法抗拒的威壓。
這威壓來得如此迅猛、劇烈,以至於竟使她動彈不得,只能靜靜感受著那從心底蔓延上來的仿佛是本能的恐懼感。
她使出十分力氣略略側頭,看向身後一眾小妖,見她們各個也都是面色糾結,甚至已有人忍耐不住躺在地上痛苦哀嚎,一片慘相。
心中不安又擴大了幾分。
這種感覺,她上次親身體驗時,還是在面對著軒玉郎的時候。
再有便是十多年前的玉芙裳。然而玉芙裳早就死了。
難道……
她握成拳的手不由又緊了幾分,面色一片凜然之色。
可接下來的場景卻是出乎她的意料,更讓她驚呆在那裡,半個字也不能吐出,只得咬牙切齒、目眥盡裂地看著對方,一步步向她走來。
☆、第59章 |
那是一個身材頎長纖瘦的少年,少年滿頭青絲未束,如墨一般潑灑下來,交纏在那皎白如月的長袍廣袖上,隨風而來,獵獵作響。
他似乎全然未把周遭一切放在眼裡,只睥睨著那點漆似的深邃雙眸,漫不經心地向前瞥了一眼,而後便收起目光,徑直而來。
“把他交給我。”他在女子面前駐足,形狀優美的薄唇輕啟,聲音涼薄如水。
紅玉咬了咬牙,陰沉著眉目看著眼前的人。
不過幾個月時間,少年竟像變了個人似的,雖還是那副相貌,可眉目流轉間卻有按壓不住的妖孽風情跳脫而出。
目如秋水暗含,又似巨濤翻卷,一挑眉,一斜眼,便叫人流連不止,驚懼三分。
這是獨屬於強大狐妖的特徵。
非但如此,孟珩周身彌漫的威壓也竟與往昔截然不同!
她能從他身上感受到一股從未感受過的強大氣息。
與軒玉郎有些相似,卻更有幾分不同。
雖然稍遜于來自于軒玉郎的令人戰慄的純粹陰戾之氣,卻夾雜著一種令人敬服拜仰的氣息。
如烈日般灼熱而溫暖。
竟連她這等修為的狐也有些抵制不住。
紅玉的臉色陰沉得能擠出水來。
這短短幾月,對方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她從未見過能改頭換面、日進千里到這種地步的修煉效果!
孟珩見女子不答,倒也不急,反悠悠然然地笑開去,如同陽光拂過樹葉,叫看著他的人心裡癢癢的。
“我再說一遍,把他交給我。”話落他卻是懶懶收起笑容,只把那幽深似海的目光淡淡投過來,掃了女子一眼。
陰雲翻滾,威壓不再收斂,鋪天蓋地而來。
只一眼,便叫她無從抗拒,如遭雷擊。
她的手指慢慢鬆開了對青年的桎梏。
孟珩贊許地瞥了她一眼,伸手接過青年,扶在肩上,轉身便要離去。
周遭一眾小妖卻在這時掙扎著圍了過來。
他們雖亦被少年散發出的強大氣勢震懾而痛苦不堪,此時卻無論如何也不敢眼睜睜地放二人走。
孟珩輕笑一聲,視線掃過這一群妖物們。
“你們受命於紅玉,又聽從于妖之本性,也屬事出無奈。故而我本無意為難諸位,只請諸位看清形勢,順勢而為,莫要再隨紅玉作惡便是。”
他語調沉緩和旭,運了半分靈力,將這句話一字一句地吐出,猶如晨鐘暮鼓,震撼人心。
諸妖只覺得心頭一震,不由得神情恍惚,待再回神之時,眼前早已沒了少年身影。
周遭卻是不知何時忽啦啦來了一群帶刀侍衛,二話不說便拿那黑黝黝的玄鐵將諸人牢牢鎖住。
雖於妖而言,隱匿身形逃脫困境不是難事,可少年臨走前的話卻像是在心頭生了根一般,竟久久回蕩於腦海之中,驅之不散,令他們生不起半點反抗的念頭,就這樣眼睜睜地任憑侍衛們綁了自己,被押著驅策過去。
唯有紅玉無聲無息地遁去了身影,看樣子竟是掙扎著逃匿了。
侍衛們四周搜捕一陣未果,又見天色漸晚,實不宜久留,也只得作罷,幸而手裡已握得對方把柄,便聽便裝打扮的三皇子殿下一聲令下,與黎青他們一道收拾人馬,回得京中。
卻是把被孟大夫救走的太子殿下頗為放心地置於不顧。
這於他們而言,雖是預料之外,卻比原定計劃更令人寬慰不已。
那邊孟珩運了靈力半抱半扶著肖彧一路西去,並不吃力,因而也並不焦急,只慢悠悠地走在那茫茫荒原上,似是伴隨著旖旎落日而去。
東邊的星辰漸漸升上來,暮色四合,晚風習習。
肖彧直直望著孟珩掩在夕陽光輝下,線條柔和動人的側臉,眸中的驚訝、狂喜之色漸漸沉澱下來,轉而醞釀成一片濃得化不開的深沉神色。
孟珩輕笑出聲,道:“怎麼,幾月不見,便不認得我了?”
“還是說,見了我卻不敢認?”他似笑非笑地睨了一眼青年,聲音輕曼,如這涼風一般,刮耳即過。
肖彧張了張口,像是想說什麼,卻是又閉口不言,半晌才喉嚨微動,聲音喑啞地道:“珩兒,你怎會尋得此地?”
然後,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
這後半句話卻被他咽了回去,連同這幾月以來的尋尋覓覓一同壓在心底。
孟珩挑了挑眉,嘴邊笑意未減,卻並不看青年,只淡淡道:“我只是路過此地,湊巧見到你那些個侍衛于這茫茫荒原上團團亂轉不得思緒,便一時興起,跟他們一同來到此地。”
語罷卻是略停頓了一下,道:“沒想到,卻遇見了你。”
他這話說得漫不經心,漏洞百出,可肖彧此時也沒心思細問,只覺得自心底溢出的萬般喜樂哀愁快要將他淹沒。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少年,似乎絲毫不知疲倦。
“你沒事就好。”種種複雜情緒和疑問擔憂悉堆心頭,堵塞於胸不得問,過了良久,他卻輕輕歎出這麼一句。
孟珩不禁嗤笑一聲:“你還有功夫關心我?也不看看你自己已經成了怎麼一副樣子。”
他伸出一指探上肩頭那人的頸項之間,微凝神思,細細感受脈息間流淌而過的氣息強弱。
卻是皺了眉頭。
這人已經太過虛弱了,元氣已被眾妖吸食得所剩無幾,只怕自己若是再晚一步,就……
他眼中不禁陰翳一片。手上卻動作輕柔地將青年擱置在一處,自己則取出一把隨身攜帶的匕首來,將衣袖隨手一綰,露出一截玉白的手臂。
匕首揮過之處,便見那白生生的手腕上驀地多了一道血痕。
青年驚呼一聲,想要阻止卻無能為力,只得眼睜睜看著少年動作。
孟珩不以為意地朝他笑了笑,舉起手臂噙了幾口那汩汩流出的鮮血,卻並不吞咽,只含在口中,雙腿盤坐於地,心中回想平日修煉體驗,將那口鮮血中夾雜的閉陰之氣緩緩壓制了下來,再歸引到自己腹中,只留下純粹、溫暖的元陽之氣。
這大概是他兩月以來盤桓在玉面山的最大所得了。
試著掌控血液中來回糾纏不休的兩股氣息,使之相生相助,為己之所用。
雖然他還未煉到爐火純青的地步,可淬煉一口鮮血,來替人補一點元陽,還是可以做到的。
說來也只有他自己才能做到此番地步。無論是紅玉,還是玉面山諸多對他虎視眈眈的狐妖們,都只能對著自己的血液望洋興嘆。
可恨卻也可笑。
沒想到他再活一世,這身體裡的血液竟成了至寶,這個事實多多少少有些玄幻。
他收回思緒,俯身湊到那蒼白虛弱的青年唇邊,壓著那口鮮血悶聲道:“張嘴。”
含混不清的聲音微有些沙啞,與平時的清越嗓音不同,卻更令人晃了神思。
被近在咫尺的溫熱鼻息拂面,青年的表情有些怔愣。
孟珩那水潤幽邃的瀲灩雙眸一挑,笑意邪肆:“不敢喝我的血?”
肖彧不答,目光卻情不自禁地駐足在少年那染了血的唇上。
紅得刺目而妖豔。
他覺得喉嚨處微微發幹,臉頰似乎被什麼東西燙了下似的,熱得令他有些慌亂無措。
卻聽少年低低笑了一聲,緊接著他的下顎便被鉗住,一對溫熱柔軟的,帶著腥甜氣息的唇就這樣猝不及防地覆了上來。
一股細細流動的熱得發燙的液體慢慢渡了過來,少年似還嫌速度太慢,竟伸出了舌湊進來,與他舌尖相抵。
最後一絲神智徹底淪陷,肖彧只覺腦中轟地炸響一片,整個人都滾燙得如同被置在沸水上一般,帶著一種既惶惑焦躁,又昏昏沉沉的戰慄。
呼吸不受控制地變得急促,肖彧情不自禁地抬手撫上少年後腦,力道漸沉,將少年緊緊扣住,那與少年交纏在一起的舌也轉守為攻,癡迷而又小心翼翼地一寸一寸吻啄過去。
如同在對待一件失而復得的珍寶。
直到此刻,他才終於有了一些少年回到他身邊的實感,不是那夢中幻影,亦不是那掩埋在記憶中的模糊身影,而是真真切切的,完好無損的珩兒。
一絲酸楚從鼻尖湧起,有苦澀而喜悅的淚珠順著青年輕閉的眼角蜿蜒而下,流淌到兩人的唇齒間。
孟珩微微愣了一下,思緒回轉間只覺得心頭一軟,也不由得輕抬手臂緊緊回抱住青年,微閉眼瞼,沉溺在兩人緊緊相依的唇舌間。
☆、第60章 |
紅著一張臉的夕陽瑟瑟地收斂了最後一絲餘暉,涼風驟起,入夜漸寒。
不知過了多久,孟珩才勉強掙扎著從青年的懷抱中坐起,卻又把手臂撐在青年兩側,俯下身來,一張臉貼得極盡,細細觀察著青年燒了兩團紅雲的面容。
彼此仍未消褪的急促喘息聲又交融到了一起,連帶著兩人之間被炙烤得灼人的空氣。
“感覺怎麼樣?”孟珩微微勾了唇角,聲音極輕地問道。
說話間有一縷如墨青絲從少年肩頭滑落,拂到肖彧的臉上,既而又被晚風吹走,飄拂而過。
肖彧閉了閉眼,強忍住再次吻上少年雙唇的深沉欲-望,睜開眼,望進少年宛若浩渺星辰一般的深邃眼眸裡。
那雙眼眸似乎浸潤了水光一般,亮得驚人,此時專注地望著自己,令他不由得目眩神迷。
“我……”他動了動唇,吐出一個音節,卻驚覺自己的嗓音竟如此喑啞,無奈地在心裡低歎一聲,想要竭盡所能地找出一個詞來將自己心頭快要溢出來的情感吐露出來,卻終究是徒勞。
此時此刻,他的頭腦竟像是被那滾燙的熔岩融化了般,空白一片,除了深深望著頭頂的少年,竟再說不出半句話。
孟珩把肖彧的表情盡收眼底,心裡覺得好笑之餘,不知怎地,又有一種輕鬆、釋然的脈脈喜悅漫溢上來。
他撐著手臂,緩緩拉開了兩人的距離,瞥到青年似有些慌張無措的神情,才嗤笑一聲,道:“我是問你現在,有沒有覺得身上好一些了?”
手指輕撫上青年頸間凝固的傷痕,聲音略有些低沉地問:“這些傷,還痛麼?”
他血液中的元陽之氣曾把軒玉郎的血蟲撐爆,於凡人而言更是只需一口,便有補氣益血的奇效。
肖彧怔愣了一瞬,旋即才明白過來,臉上又是困窘至極,忙乾咳兩聲,強作掩飾,啞著嗓子下意識承接少年的話,道:“好、好些了……”
話落回過神來,果然覺得身上一股氣息竄動,溫溫的,暖暖的,從唇齒間逸散開來,逐漸流淌至四肢百骸。
是少年的血。
肖彧這才豁然了悟少年突如其來的舉動,一時間有些訝然不解,但更多的,卻是一種不知名的情緒湧上心頭,滔滔不絕,直沖向微微發澀的鼻尖。
“珩兒,你……”他想張開口說什麼,少年為了救他割破手腕以血相喂,他覺得他必須要說些什麼,然而情感鼓蕩間卻難以言表,眼角餘光瞥到少年割傷的手腕,心頭立即被另一種心疼的情緒所代替。
“你的手腕有沒有事?”力氣稍稍回爐,他小心翼翼地撫上少年的手臂,待要觸及傷口時,又慌慌忙忙想從身上找出一條乾淨絹帕來細心包裹,低頭一看,卻瞥到了自己那一身已經襤褸不堪的衣衫,又不得不尷尬地頓下動作。
冷不防卻被孟珩拽住了前襟。
“我說你這人,蠢也要有個限度。你看我這個樣子,像是有事麼,嗯?”孟珩斜眯起他那雙水波粼粼的眼眸,又好氣又好笑地睥睨著青年。
“不過你既有力氣閑操心那亂七八糟的,就說明你現下已無大礙,走吧。”他放開青年,轉而站起身來,朝他伸出手去。
肖彧一愣,忙握上孟珩的手,順力穩穩地站起身來,神思卻因孟珩那雙瞟過來的水眸恍惚不已,只覺得每每被少年視線掃過,都有一種酥麻的、燙燙的感覺,自心底升騰而起。
不,應該說自剛剛那個突如其來的吻開始,這種滾燙的感覺就從未消散。
讓他迷醉,卻亦有些不知所措。
卻見少年並未鬆開他的手,反倒背對著他,把他的兩隻大手放在少年那纖細勁瘦的腰間,道:“你一路被紅玉她們挾持,應也適應了禦風而行的感受吧,眼下入夜天寒,你身上傷又未痊癒,實不宜在此地久留,因而我們不得不加快腳程了,你姑且忍忍吧。”
肖彧微微晃神,下意識答了個“嗯”,雙手卻有些僵硬地微微懸在半空,並不敢觸碰那看起來不盈一握的腰肢。
心底有個聲音在叫囂,然而他卻極力克制,仿佛一碰上少年,就再抑制不住那深埋的滾動洶湧的欲-望,再也不能放手。
孟珩察覺到身後人的異樣,挑眉側頭去看,入目卻見一張傻氣四溢的臉,不由又被氣笑了。
他索性轉過身來,輕拍青年的臉,道:“想什麼呢?要走了!”
“不想摔死的話,就抱緊我。”語罷他動作頗為自然地攏了攏青年的手,將其扣在自己腰前,整個人還往後靠了靠,確保兩人之間並無多餘的距離,身後那人也絕不會被自己甩下去。
這才又開口道:“別想那些有的沒的了,眼下上路重要。”
感受到身後那人姿勢稍微自然了些,又故意挑了挑唇,勾起一抹粲然的笑,偏過頭去和青年離得極近,與他鼻息相拂,低聲道:“不過看你反應那麼大,剛剛那個,不會是你的初吻吧?”
見青年剛剛恢復正常的臉色騰地又燒了起來,一瞬之間就像上了調色盤一般,青青紅紅一陣斑斕,孟珩不禁大笑連連,攥緊了青年的手,暗運了靈力,足尖點地便旋身飛去。
有風從耳邊呼嘯而過,掩飾了青年內心怦怦作響的心跳聲。
肖彧嗅著少年發頂的淡淡清香,深吸了一口氣,手臂不由得緊緊箍住了少年,把少年按在自己的胸膛上。
*
兩人疾行一個夜間,至次日黎明朝陽未升之時,方停下了腳步。
比不得孟珩如今有靈力護體,這一路下來,肖彧的臉色卻是有些蒼白。
孟珩瞥他一眼,沒說什麼,卻悄然握住了青年有些冰涼的手。
兩人此時正站在一處山林腳下,不知什麼緣故,此處倒比之前那茫茫荒原上暖和了些許。
“跟在我後面,不要出聲。”孟珩低低囑咐道。
肖彧會意,反握住少年的手,壓下那略微的不適之感,緊緊跟隨著少年的腳步。
時間漸逝,陽光一縷一縷地穿透暗沉沉的天幕,淡淡灑在葉影斑駁的林間,有野獸淒厲悠長的嘶鳴聲響起,一陣陣地回蕩在林間,仿佛近在咫尺。
“害怕麼?跟著我來這麼一個地方。”冷不丁地,埋頭前行、靜默了良久的少年突然出聲問道。
肖彧搖了搖頭:“不,有珩兒在。”
孟珩腳步一頓,複又繼續前行,卻是偏過頭來笑睨他一眼,道:“你難道就不怕我把你害了?叫你跟我走便跟我走,卻是連問也不問,倒是稀罕。”
肖彧沉默了半晌,見少年又回過頭來看他,一時忍不住,伸出手臂攬過少年,將這個幾月以來日日出現在自己夢中的人緊緊摟入懷中,輕歎了一聲。
“珩兒千里迢迢救我於危難之中,又割傷自己以血餵食,又怎會害我呢。”
“況且……”他喉嚨上下滾動,聲音變得喑啞而低不可聞:“我怕不跟著你,你又消失不見了……”
孟珩怔了一下,抬眸深深地看了一眼肖彧,良久才似是無奈般低低笑了。
口中卻是壓低了聲音,開始解釋道:“此處名叫玉面山,確是與你們探聽得來的消息無二,這幾月以來,我便是一直待在此處……嗯,療傷休養。此番帶你前來,也是因為這玉面山的主人是個……心善仁慈的,他洞裡有一方上好的療傷池水,可以借來為你療養治癒。”
青年此番元氣大傷,雖有他的血補益,卻到底*凡胎,不好多補,軒玉郎洞府中那個暖池倒正好適宜療傷,遂他略一轉念,便決定先將青年帶回玉面山。
“原來如此。”肖彧豁然歎道,語氣裡似有惋惜和懊惱:“若是我早些得知,便可早些來尋你了……”
孟珩笑著搖了搖頭:“此地距京城千里之遙,你又如何能得知?左不過是有人故意透露給你,引你中計罷了。”
見青年欲要解釋,他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抵在青年唇上,道:“我知道,尋到你之前先碰到了黎青,他把一切都告訴我了。雖則你有意順著紅玉的意思將計就計,引蛇出洞,後發制人,然而你到底還是低估了對方,要知道她們可都是殺人喝血不眨眼的妖孽,又豈能以常人論?雖說你佈置的人馬差點就尋到了紅玉的蹤跡,可她轉眼就能逃得無影無蹤,若那時我未及時趕到,你就……”
說到這裡,他戛然而止,沒再說下去。
偏頭躲過青年愈發深沉凝望的視線,孟珩冷哼一聲,徐徐道:“你總是這般愚蠢。”
話落卻被青年桎梏得更緊了些,低低的嗓音從頭頂傳來:“是,和珩兒有關的事,我向來愚蠢,讓珩兒擔心了。”
語罷又是悠悠一歎:“可我此時卻是慶倖我的愚蠢,若非如此,還不知究竟何時才能見得珩兒一面……”
他抬手撫摸懷中少年柔軟的發頂,動作輕柔。
孟珩被他撫弄得沒了脾氣,也只好不再計較,兩人在林間靜靜相擁一會兒,方繼續前行。
☆、第61章 |
愈走到深處,便見視野漸闊,林木漸稀,日光揮灑下來,這玉面山的一幅麗景才終於顯露出來。
有紅得如火,白得似雪,棕得發亮的,身形高大健碩的野狐在草原山澗匍匐走動,一雙幽碧幽碧的眸時不時地向闖進來的兩人瞟去,帶著虎視眈眈的意味。
可不知為何,卻只窺伺在兩人周圍方圓三尺之外,並不敢靠近。
除此之外,這天上飛的神鳥體格也異常龐大,偶然滑翔過來,淒厲鳴叫一聲,便能叫人兩股戰戰,抓心撓肺。
可孟珩像是早已見怪不怪,一路挺直著背脊,目不斜視,如入無人之境。
及到了一處花紅柳綠之地,淌著那看似極深,卻輕易潛過的溪水,到得一處題為“玄玉映天”的精緻石府前,才停了下來。
“你且在這裡等候片刻,我去去就來。”孟珩轉過身向肖彧道,末了又補充一句:“那些野獸不敢靠近,你只待在原地不動便是。”
“好,我聽珩兒的。”肖彧溫潤一笑,有些不舍地鬆開了少年的手,這才立在原地看著少年走進石府中的背影。
孟珩甫一進入洞中,便看到了懶懶倚在石榻上逗弄白狐的軒玉郎。
男子一見他進來,便立即抬頭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似是故意在此等候。
“喲,回來了?可是想好了要如何報答我,嗯?”軒玉郎桃花眼一挑,笑意中的算計和得意毫不掩飾:“我此次借你靈石一用,可是大展威風,嚇得紅玉那一干黃毛丫頭再不敢囂張了吧?這等恩情,照你們凡人的話來說,可不是要結草銜環、當牛做馬?”
孟珩雙手負於背後,但笑不語。
不錯,他之所以能震懾紅玉她們,雖則有一半的原因是,這幾月以來的修身養性使自己的催眠術大為精進,於聲音和眼神中運了幾分靈力便比之從前有事半功倍的效果,而且自身因氣息調和陰陽互益,結成一股強大的氣勢,隱隱地竟能放出一股令小妖膽寒的威壓。
可最根本的,還是借了軒玉郎的勢。
軒玉郎給他了一枚靈石,上面附了一絲他的靈力。釋放出來便如同他本人在場,威壓強大令諸妖不可抗,擷取運用又能助他禦風而行,日行千里。
他兩日前從軒玉郎手中騙得這塊靈石的說辭是,替他好好收拾玩弄紅玉等人一番,給大家圖個樂子。
還有就是,等辦完了事兒,可以勉為其難地手把手教教他催眠之法。
“恩情我當然記得,不過麼,學催眠一事可是急不來的。”孟珩想了想,笑盈盈慢悠悠地說道。
軒玉郎點頭,也眯眼笑:“不急不急,一年兩年,十年八年我都耗得起。”
孟珩挑了挑眉:“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他一副樂於傳道授業解惑的人師模樣在石府中踱了兩步,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面中似有難色。
“但還有一點,你既不願去京城,我要教你又是一日不能落下,這其中路途往返,還須倚仗你的靈石一用啊,不知……”說到這裡,他意味深長地停住了。
“儘管拿去用,就一塊破石頭,送你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拿去拿去!”軒玉郎頗為大方地揮了揮手,人卻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少年。
“那我便不客氣了。”孟珩一口應下,旋即又道:“還有我既要教你,自是比平常更為勞心勞力,再加上我修為低淺,比不得你,若是哪日精神不濟身體倦了,或者有個小病小災,我倒是沒什麼,怕只怕耽誤了教你催眠術一事……”
他瞥了眼軒玉郎有些緊張的表情,粲然一笑道:“若要能借你的暖玉池一用,消病消災,強身健體,這些問題自是不在話下了。”
軒玉郎恍然大悟:“說得有理,只管去用,只管去用!”
孟珩心中一松,面上半點不露,只施施然道了個謝,方轉身而出。
軒玉郎這個人說好對付也好對付,說難對付更是極難,單只論他數千年修為道行,動動手指便能叫人死無葬身之地。
可這樣一個人,偏心性卻是極為古怪,常人所道恩怨情仇全不論,只對那稀奇古怪、尤其是他自己弄不懂的“好玩兒”之事施以青眼。
愛恨如此兩極分化。
不過這對孟珩來說卻是更好把握一些。
因著這此世罕見的催眠術和他體內獨特的元陽之氣,軒玉郎對他還是有一定容忍度的。
於是他大大方方地把肖彧帶進了石府的暖池之中,連個解釋也無,只擺出一副理所應當的淡然模樣,又輕車熟路地採集四周奇珍異草,研磨萃取,煉煮熬湯,叫肖彧服下。
軒玉郎對著這個不速之客起初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又是診測脈息,又要拿各種草藥實驗,照他的說法是,想看看跟孟珩小兒打交道的人是不是都有那勢力奇強的元陽之氣。
結果當然是令他失望。
然而他緊接著又道:“不然叫我殺了他,化煉了他的元陽之氣給你,讓你修為一日千里?他體內元陽雖比不得你,卻也是少見的純粹剛勁。”
他笑嘻嘻地瞥了眼赤-身-裸-體浸泡在池水中閉目養神的青年,又伏在孟珩肩上,故意揚聲道:“你本身體質不俗,又有我軒玉郎一半的血脈在,若是再吸食他的元陽之氣,想必不多時,便能和我比肩。怎麼樣,我這個主意不錯吧?”
孟珩默默睨他一眼,並不作聲,手上的動作也沒停下。
肖彧卻聽到了兩人的談話,他緩緩睜開眼,面上並不見半分驚恐不安之色,只轉過頭來,對著少年揚起了一抹輕淺的笑。
那笑容裡有心安,有滿足,更有毫無保留的對少年滿滿的信賴。
孟珩也不禁回之以一笑。
軒玉郎俊美修長的桃花眼眯了起來,剛想說什麼,卻聽得少年聲音淡淡地道:“你不用再對我百般試探,更不用想著挑撥離間,我二人的關係……不,我對肖彧的感情,如你所見,確是不同一般。”
他絲毫不顧對方由訝然逐漸變得冰冷的表情,平靜無波地道:“非但如此,在這玉面山,我還會盡我所能地保護他,因此,你妄想從我的眼皮子底下傷他半分。”
“不過當然,你也可以殺了我。”說到這裡,孟珩一展笑顏,聲音也變得柔和,微微偏過頭來,暗運了一絲靈力,低沉著嗓音道:“只不過若是這樣的話,你就再也不用想著能學什麼催眠術了。”
孟珩看過來的眼眸裡仿佛蕩起了一圈圈漣漪,清明透徹,又引人沉淪,無聲無息地誘導著對方內心的潛意識。
軒玉郎的神思恍惚了一下。
可卻也只有一瞬,他對孟珩早有防備,事先以靈力護住心神,可眼見得即便這樣,也差點被孟珩小兒矇騙過去,心裡又急又癢,更對那“催眠術”的秘法迫不及待了幾分,可那深埋於心的鬱結又實在過不去,只得惡狠狠瞪了池中青年一眼,怒氣衝衝地甩袖而去。
孟珩眯眼笑了笑。
如此給肖彧調理了五六天時日,方見得那被紅玉一夥狐妖折磨得殘破不堪的身子痊癒如初,孟珩伸手再次探上肖彧頸間,測試脈息,感受到了一股充盈的元陽之氣靜靜流動,這才放下心來。
可軒玉郎那關卻是不好過。
他一是不願放孟珩離開,二是總也看肖彧不順眼,滿心的不耐和蔑視就差寫在臉上了。
他那雙桃花眼停留在兩人交握的手上,冷聲一笑,對肖彧道:“我說你這小兒也忒愚鈍了些,相處這麼多日就是傻子也看出了關竅來,你身邊站著的那位,不是人,卻是跟我一樣的狐妖,狐妖,懂麼?!”
“這會兒如膠似漆,小心轉眼他就把你吃了!還不快快鬆開你的手!”軒玉郎說著,邊伸手做了個掏心挖肺的動作。
對孟珩他無可奈何,可對這個凡人的小子,他不信嚇唬不了他!
反正凡人在他眼裡都是慫包、螻蟻,沒一個好傢伙,更是休想染-指他玉面山的寶貝狐兒們!
可肖彧的表現卻是叫他大失所望。
青年非但未曾退卻,反倒更握緊了少年的手,與少年相視一笑,眼睛裡的寵溺意味快要流淌出來:“我知道。”
“珩兒與一般常人不同,這我早已有所察覺。”他說著,恍惚間想起當日看到少年失去神智、自殘嗜血的場景,漆黑的眼眸裡暈染上一抹心疼神色,不由得抬手輕輕撫上少年亂髮拂過的鬢角:“可是他卻絕不會害我,這一點,沒有人比我更清楚。”
“無論珩兒是人是妖,在我眼裡都沒有分別,珩兒就是珩兒,任何人都不能相比。”
青年的聲音格外沉靜,一字一句緩緩吐出,帶著毫不遲疑的堅定。
孟珩心裡一動,嘴角不覺浮上一抹笑意。
☆、第62章 |
兩人當日便啟程離開了玉面山,絲毫不顧及軒玉郎越來越難看的臉色。
軒玉郎最後也只得冷冷地吐了一句:“我且看著你二人分道揚鑣、徹底決裂的一天!”
卻只換得了肖彧有禮有節的回應:“前輩放心,絕不會有那一天的。”然後便和孟珩雙雙離去,對了,一同離去的還有那只被紅玉“放虎歸山”求到孟珩跟前的兔子精。
只留軒玉郎在玉面山捶胸頓足。
說到這只兔子精,當日被紅玉作為誘餌引誘孟珩前來施救,卻壓根沒走到孟珩跟前,便被玉面山一眾狐妖逗弄耍完,慘相兮兮。
及某日嗅到了孟珩那獨特的氣息,拼死拼活地沖了出來,撲到孟珩腳邊,竟像是見了親人一般,也顧不得什麼央求引誘了,只蜷在一團瑟瑟發抖。
此為其一。第二則是,他發現孟珩渾身的氣勢都與以往迥乎不同了。
不再是普普通通的凡人氣息,周身反倒彌漫著強勢狐妖所有的威壓,令他這個修為低微的小妖,竟生出了一股自心底而出的敬畏拜服之感。
弱者天生屈從于強者,向強者尋求庇護,人如此,妖更如此。
那兔子精一股腦兒地將紅玉如何如何把他們一眾小妖抓起來,如何對他們加以折磨,又如何派遣他作為誘餌只等孟珩上勾,出了玉面山,去救他們時便是孟珩落入陷阱之時,等等事情,全都和盤托出。
在孟珩面前說謊的後果他已經不止一次品嘗過了,更何況此番見得少年,更是脫胎換骨的強大,令他不由自主地折服。
這大概是紅玉沒有料到的。
不過即便他不說,孟珩也已經知曉此事。
透過軒玉郎的幻境,他時不時能看到一些出乎意料的東西。譬如千里之外的京城,譬如尋他尋得筋疲力盡的肖彧。
按照軒玉郎的說法是,幻境由境中人的心念牽動,心之所系,再與現實場景交疊變化,浮游牽扯,便顯現於幻境之中。
不過這幻境之所以能作為軒玉郎時時報復孟珩催眠術的強有力的威-脅-性-武-器,不僅在於它能折射出人的內心,更詭譎的一點是,它能將人內心的恐懼無數倍地放大扭曲,然後以一種最慘烈、境中人最無法抵擋的景象呈現出來。
無數生靈被塗炭的場景曾經在幻境中出現過,肖彧一行人被慘絕人寰地折磨的場景也曾出現過。
那是一片漫漫無際的黃沙,殘陽似血,鴉聲滿天。待孟珩尋過去的時候,便只見得一堆森森白骨半埋于黃沙之下,旁邊橫躺著一根湘妃竹製成的精緻竹笛。
那是他的竹笛。
那是肖彧的屍骨。
那一次的幻境是軒玉郎製造的最成功的一次,險些把他困在其中,差點引得他妖性大發,理智全失,真正蛻變成一個隻知嗜血吸陽的狐妖。
然而勇者不在於無畏,而在於能夠戰勝畏懼。
孟珩最終還是從幻境中安然無恙地走出,待走出之時,他體內的元陽之氣已然變得更加強勢剛健,令軒玉郎嘖嘖稱奇。
這也是他能夠獲知肖彧遇險,前去相救的原因。
此番既然人已平安無事,他也實是不耐煩與軒玉郎這種心性古怪、唯恐天下不亂的人整日相對,便藉口收拾紅玉一事,離開玉面山,而至於時不時回來一趟對付對付軒玉郎,還得看他的心情。
眼下他們借助靈石之力,日行千里,一日夜時間便回到了京城之內。
不想京城卻是亂成了一鍋粥。
黎青一行人久候太子殿下不至,一個個都是提心吊膽,日日守在城門口盤查來往進城之人,偏此事不得聲張,仍依舊把由頭歸在孟珩身上。
眼下看到便衣打扮的三人,有知底細的遠遠認了出來,忙把人迎進城內好生伺候著,不多時便候來了匆匆趕到的黎護衛,又得一陣誠惶誠恐的請罪和噓寒問暖。
肖彧溫雅笑道:“多虧了孟大夫,我今日才能全身而歸。”
不經意間便把話題引到了有些被冷落的少年身上。
黎青轉過頭來,卻見少年絲毫沒有“救了太子殿下”的自覺,亦無被冷落一旁的怨懟,只一副淡然神情站在青年身後,仿佛此間談論之事全與他無關。
若不是他親見了當時孟大夫尋找自家主子的心急如焚的模樣,恐怕還以為主子這話是托詞呢。
回轉思緒,他忙擺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架勢朝少年施了一禮,這回的事情,孟大夫不僅是救了主子一命,更是救了他們這幫侍衛的命啊。
想起從前對少年的輕視不屑,心裡更是又添了幾分愧疚,忙又拜了三拜。
拜完方作出一副急切神色,請肖彧回宮。
眼下皇帝那裡,三皇子那裡,一干大臣那裡還等著太子殿下回去解釋交接一番呢,只怕又是要勞神費思一番了。
肖彧卻是微蹙了眉頭,並不作答,只回過頭來看向身側的少年。
孟珩了然,淡淡開口道:“你只管回去便是,用不著擔心我。眼下即便紅玉再找上門來,我也不懼。”
肖彧定定地看了面色平淡的少年一眼,方無奈地歎了口氣,道:“珩兒,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把你一同帶進宮去。”片刻不離,這樣他才能放心。
孟珩卻嗤笑一聲:“進宮去作什麼?是讓你的皇帝老爹看看勾著他兒子一去不回的妖孽到底長什麼樣子?還是讓一眾大臣討伐?我可聽說之前你尋我尋的得罪了一干重臣。”
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也只有孟珩敢說得出口,卻不見肖彧有丁點異色,只是神情間似緊張了些。
他握住少年的手,忙開口道:“珩兒你信我,將來我定不會讓你受半點委屈。你知道我……”
他不由得想要表明心跡,然而考慮到此地人多嘴雜,只得把話堵在喉嚨間,用一種蘊藏著深沉情緒的目光看著少年。
孟珩挑了挑眉,深深看一眼肖彧,沉默不語。半晌才輕輕移開視線,似笑非笑地道:“你怎麼想的,我可一點都不知道呢。”
“不過你放心,今後我再不會無故失蹤,叫你白擔了心。”他抿唇一笑,雙手亦反握住青年,帶著能夠安撫人心的溫度。
*
兩人剛回了京便各自分離。肖彧縱有些不舍,也只能按壓在心中,坐上了黎青備好的馬車,卻是先未回宮,反倒回了他在宮外的私宅。
三皇子和一眾心腹大臣事先得了信兒,已等候在府,見肖彧毫髮未損地信步而來,方放下心來,行禮過後,將這段時日的要事紛紛上呈一遍。
原來自紅玉一夥妖物被伏擊,這些大臣便已得知太子殿下西去尋人乃是詐,將計就計引蛇出洞才是真。
然而得知太子殿下竟以身作餌,且聽下人說還被那夥妖物折磨得奄奄一息之時,仍是叫他們大驚失色、惶恐不已。
所幸現在還是安然無恙地回來了。
肖彧對眾人的擔心不置可否。也只有他自己明白,無論那個“蛇”是否出洞,他都一樣要親自去把少年尋回來。
哪怕只有一線的希望。
幸而天可憐見,珩兒到底還是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殿下,雖則妖物被抓,可據聞還有一個挾持了殿下的妖物逃出生天,卻是如何是好?”一道聲音打斷了肖彧的思緒,肖彧抬起頭來,看向那人。
卻是順天府府尹李大人,那夥妖物正是關在他的大牢裡。
肖彧凝眉道:“不妨事,我已知此人底細身份,料她不會善罷甘休,就此逃匿隱遁,定然還要再興風作浪一番。到時我們便可先發制人,以靜制動。”
“更何況,此人和我朝內閣的首輔大人還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他說著,語調變得低沉而不可測。
自去歲珩兒被誣陷入牢時,他便已著人查出與首輔吳有貞有關,此人表面上剛正不阿,實則工于心計,城府頗深,珩兒也說曾到得他府上,察其家中竟有妖邪之氣。
之前朝中大臣接連暴病家中,雖看似毫無頭緒,仔細暗察下來,絲絲縷縷的證據也都若有若無地指向此人。
當時尚覺得不可思議,此番從那妖物爪下經歷一番,倒是豁然開朗。
可憐那些個老臣死前到底經歷了多少折磨。
肖彧收斂思緒,眸色深沉:“只不過,既已打草驚蛇,再想要一舉將其打壓,還需萬分警惕才是。”
☆、第63章 |
翌日上朝,肖彧便被人以“無故離京,擾亂朝綱”為由大加彈劾。
此人官職不大,卻甫一發言便引起一片附議之聲,五六個四五品的官員將這幾月以來肖彧著人搜查各位重臣府邸,以及帶手下侍衛擅自離京之事細細道來,言辭間頗為犀利激昂,且毫無畏色。
再看那奏摺上面洋洋灑灑數千言,寫的全是平日裡無關緊要的小事兒,卻盡挑出錯處來說,對這位太子殿下的不滿之情溢於言表。
文字也條分縷析,“罪證”齊全,竟像是對太子殿下的一舉一動都了若指掌,更像是有備而來,勢在必勝。
即便是久不問朝政,對自己的太子也不甚關心的聖上,閱覽了這幾份奏摺之後也緊緊地皺起了眉頭,臉上一片陰沉之色。
朝堂之上,站在文武百官之首的內閣首輔吳有貞,卻是悄然露出了一抹高深莫測的微笑。
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計畫行進著。
即便肖彧設計勘破了紅玉的身份,握住了他的最大把柄,他也有能力扭轉局面,以最快的速度把握聖聽。
一身絳色滾金朝服的俊朗青年卻始終是不為所動,他靜靜聽完了朝臣的彈劾,並不反駁,只是面色慘白地上前一步,對著今上長拜不起。
太子願意承擔自己的罪責,並主動提出願意禁足以自省,同時願交出五城兵馬司的掌管之權,以平諸位朝臣之憤。
聖上沉吟半晌,當庭准許。
竟是無一人上前替太子求情恕罪,可見太子已是不得人心。
臨退朝之時,聖上有意無意問的一句話,更是令諸位朝臣側目不已,也叫暗中觀察這一切的吳有貞心中更定,笑意漸深。
聖上抿了一口清茶,徐徐開口道:“聽說太子此次執意離京,罔顧倫常,乃是為了尋一個叫做‘孟珩’的少年郎?”
青年一聽此言,臉上神色一變,眉頭不由深鎖。
“也不知此人是何等品貌風格,竟能吸引太子不顧自身安危前去相尋,不免令朕都有些好奇了。”
青年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不安,定了定神,答道:“孟珩此人並無特殊之處,兒臣此次離京也與他無關,乃是聽聞西方聖山上有靈物靈草,想去尋了來好獻給聖上。”
聖上聞言不語,良久只冷笑一聲,站起身拂袖而去。
把聖上表情盡收眼底的吳有貞亦輕蔑一笑,上上下下打量了眼眉頭緊鎖的青年,甩袖邁步離去。
一眾朝臣方緊隨其後,陸陸續續出得大殿。
唯有青年留在殿中。
肖彧悠悠站起身,走出殿外,面對迎上來面有憂色、欲言又止的黎青,緩緩搖了搖頭。
*
那邊吳有貞卻是心頭大定。
下朝之後他並未出宮,而是老神在在地拐到了皇帝的乾元殿,通報宮人求見。
片刻之後便得到聖上准許,進得殿中。
吳有貞深不見底的眼眸中透露出一股得意傲然之色,他的視線轉了轉,落在了正與老道對坐清談的聖人身上。
聖人已褪下了那身皇袍,只著一身粗布青袍,作道士打扮,臉色蒼白,眉目間透著深深的疲憊之態。
然而這個年近不惑的男人卻並未察覺,眼眸中倒還隱隱閃現著興味昂然之色。
吳有貞笑了笑,立在一旁並不打攪。
那老道卻隱晦地與吳有貞對視一眼,而後話頭漸收,呼吸吐納之間,起身施禮:“陛下,今日的講道暫且就到此處吧,還望陛下不要勞累,早些休息才是。”
他轉身退後,與吳有貞擦肩而過之時,卻低下頭暗沉沉地笑了一聲。
聖人卻絲毫未覺。他的目光空洞而淡漠,仿佛彌漫上了一層薄薄的陰翳,神思也游離不知所蹤,體內五臟六腑之處,只感覺空蕩蕩的,像是被那老道牽走了一絲生氣。
這是聖上與道長對談過後,一貫會湧出的感覺。
雖則空虛,卻也奇妙。
道長告訴聖人說,此是由於修行尚淺之故,還需進一步修身養性,煉氣補陽。
“陛下?”吳有貞看著雙眸漸漸恢復清明的聖人,低低開口笑道:“臣此番又得了一枚靈丹,特來獻給陛下。”
“這枚靈丹,乃是仙道閉關七七四十九日,專門為陛下所煉,若陛下服了,非但能洪福齊天,延年益壽,更能于修為上大有進益啊。”
他說著,從袖中掏出一個烏木雕花方盒,打開呈到聖人的面前。
那裡面正躺著一粒浮動著瑩白色澤的丹藥。
聖上眸光微閃,伸手接過了盒子,兩指撚起丹藥細細察看。
卻是與他平時所服的元陽丹看著略有不同。
吳有貞似是看出了聖人的疑問,從容解釋道:“這枚丹藥叫做閉陰丹,因功效益于元陽丹數倍,故而外形色澤上有些許不同,聖上放心服用便是,臣可以拿身家性命作擔保。”
聖人擺了擺手,目光悠悠地落在了吳有貞身上:“不必如此,你的話朕何時懷疑過?”
語罷便將閉陰丹含在嘴裡,抬手端起一旁宮女奉上的溫茶,以水送丹,吞進腹中。
不多時,便見聖人閉了閉眼,再睜開眼時,目光卻是一片神采奕奕的清亮。
吳有貞唇邊笑意漸揚,略謙遜幾句,接受了聖人的賞賜,便施禮告辭,轉身出了乾元殿,放心地離了宮。
卻見那個剛剛與聖人對談的老道不知從何處突然冒出來,於漸濃的夜色間竟化作一隻火紅的狐狸,幾步跨縱跳躍,便躍進了吳有貞的馬車之上。
卻是無一人發現。
吳有貞看著馬車內突然出現的紅衣女子,陰沉沉地笑了。
原來這女子不是別人,正是銷聲匿跡、叫太子一夥人搜查不著的紅玉。
他們只知紅玉與吳有貞來往密切,又何曾知道那時常出入皇宮大殿的神仙道長卻是紅玉所扮!
吳有貞盯著女子那鬱結不解的神色,幽幽開口道:“幸而你未在聖人面前露出破綻,不然即使我有心庇護你,你也恐怕再難保全。”
紅玉握了握拳,沒作聲。
“算了,此次是我低估了他們,一則沒料到肖彧那小子竟是事先勘破了你我二人計策,反被他將了一軍。事已至此,陳廷文此人便決不能再留。”
“二則,想不到孟珩竟是個有造化的,卻與你,和你那薄命的姐姐迥乎不同。”他說到這裡,意有所指地瞥了眼紅玉,似笑非笑。
紅玉抿了抿唇,終是忍不住冷哼一聲道:“造化?我倒要看看他今後還能再有那般造化不能?”
“想來當日他不過是借了軒玉郎的勢而已,現在到得京中,我看他能否還憑藉著那妖術囂張橫行?這些姑且不論,如今我已有了萬全之策,只要抬出了此人來,想必孟珩就是有通天本領,也不得不敗下陣來。”
她說話間眉目自有一股狠毒之意流露出來,吳有貞見此,反露出一抹笑容來,眼角劃過一抹精明神色。
*
與朝堂之上的勾心鬥角不同,這邊孟珩回到孟宅以後,四顧看著空蕩蕩的宅子,頗為不適,當即就決定要採取簡單粗暴的手段,把那一干尚被抓走關押的小妖們救回來。
說來自孟珩突然失蹤後,宅邸一時無人看管,一直是肖彧派人灑掃庭除,精心照看,是以幾月過後,他再登家門,竟絲毫未覺落寞之象,反倒比他在時更乾淨整潔了些許。
庭院裡的新竹整整齊齊地挺立成幾行,翠綠翠綠的竹葉在陽光下泛著瑩瑩的色澤,池邊花圃中不知何時多了幾簇白海棠,迎風舒卷,嬌豔欲滴。
只這院中人卻是一個也不剩。
倒是那被孟珩收養的男孩韋堯章當日因獨居一室,人小氣息也微弱,所幸逃過一劫,後被肖彧發現,帶回去托人養著。
而至於羅雲、狸妖少年等人,肖彧也有心無力,心知定是被妖物擄走,可根本無法尋得妖物蹤跡,便一時不得相救。
可孟珩卻是能感受到妖精的氣息。
妖之氣息相通,狐妖又尤為靈敏,再加之孟珩此番習得煉氣之術,比之前只能被動地感應到妖氣又有所不同。
他挺直著背脊站在庭中,輕輕闔上眼瞼,伸出一縷纏綿不絕的閉陰之氣飄散於空中,隨風逝去。
半盞茶功夫,便又睜開雙眼,似有所得。
只不過距離頗遠,若要知其精確方向,還須借助另一樣東西。
他把軒玉郎給予的靈石從懷中掏出,借由意念牽動,細細感受其中的氣息流動,不多時,便驀地一挑眉梢,收回了靈石。
位在東北。
他與一旁殷切看著他的兔子精對視一眼,勾唇笑了笑,兩人一人駕了輛馬車,又牽了一輛,一同出門而去。
只在出門乘上馬車之時,卻聽得身後一陣極細微的響動,然而不過瞬間,又隱沒下去,重歸於無。
孟珩心下了然,只當作未曾察覺,淡然駕著馬車而去。
京城東北。與南郊的郁秀之林不同,僅一燕山之隔,便風景迥異。行道處見怪楊異柏,寒風穿梭,平白添了幾分陰冷氣息。
孟珩一路跟著那靈石的指示,不多時便到得一處隱蔽的院落前停下。
果然一股撲面而來的血腥妖異之氣。
他皺了皺眉,與兔子精一同翻身躍下馬車,掌中運了幾分靈力,便拔鎖推門而入。
兔子精不由得撲到孟珩身上,緊緊抱著孟珩的手臂,抖著聲音道:“她當日把我們抓到這裡嚴-刑-拷-打、百般折磨,我一想起那日子就痛不欲生,幸好孟珩你來了。”
“不過你也要小心啊,指不定紅玉會不會突然蹦出來!”他說著,又是往孟珩懷裡一拱。
孟珩安撫性地拍了拍懷裡的兔子精男孩,心裡卻也不禁有些狐疑。
對方應料到自己回京之後定然會找到此處,理應在此處設下重重防備才是,可他眼下竟如此輕易得進了來,況且這院中竟是無一人一妖把守。
他微蹙著眉頭,暫放下心中猶疑,照著兔子精的回憶,撞開了一扇房門,目之所及果然是一片慘烈之象。
被各色刑-具駕著的“囚徒”已然被折磨得面目難辨、血肉模糊,他們恍然已經失去了神智,只沉浸在這低沉一片的痛苦哀嚎聲中,連孟珩闖進來也未能察覺。
倒是兔子精一個激靈,痛哭流涕地撲過去,喚醒了他們一絲神智。
眾妖紛紛抬頭看向來人,見到門口立著的清俊少年,一時間有些呆滯。
再一個轉念,便是哭聲震天,涕淚連連。
淚水打在傷口上,泛起尖銳的痛感,然而他們此時卻都顧不得了,心下只被一片酸澀和驚喜所淹沒。
和紅玉的殘忍手段相比,即使跟隨孟珩便意味著要時不時被他的催眠術玩弄整治,可也要溫和愜意得太多。
孟珩嘴角挑起一抹無奈的笑,走過去一一運了靈力,幫他們解開束-縛,又命兔子精將帶來的草藥喂他們服下,一時間只聞妖精口中一片感恩戴德之聲。
唯有一同被關在這裡的羅雲已是奄奄一息,與妖精們有修為護體不同,他已經命懸一線。
孟珩蹲下來探了探羅雲脈息,低低歎了一聲,取出一個瓷瓶來,將自己事先化煉好的元陽之血順著羅雲乾裂的唇間,滴了進去。
見羅雲悠悠轉醒,方放下心來,與兔子精兩人將眾人半扶半抬地往馬車上抱去。
待一切收拾妥當,正要出得這院中之時,卻見來時還空無一人的林間小道不知何時已圍滿了官兵,截住了他們去路。
孟珩看著為首的那兩個人,不屑地挑了挑眉。
“仁哥,這回你可親眼看見了,孟珩果然已與那妖物沆瀣一氣,他早已不是當初那個珩兒了!”長相豔麗的女子倚在男人身側,徐徐地吐出一句話來。
男子聽了這話,本就愁眉深鎖的眉宇間更是一片慘澹痛心之色。
他腳步有些不穩地扶著女子上前幾步,撩開了馬車的車簾,然後緩緩轉過頭來,眸色深沉地望著孟珩。
“孟珩,還不跪下!”男子怒喝一聲,埋在袖子裡的手微微地發抖。
孟珩眼眸眯起,站在原地,並無動作。
“你這個逆子!”孟仁氣不過,拔起一旁侍衛的腰刀就要向孟珩揮去。
孟珩冷笑一聲,暗自借了靈石一絲靈力,紋絲未動便將那寒光閃閃的刀彈到了一邊。“咣啷”一聲,那刀彈跳了幾下,終是摔到了地上,發出一聲脆響。
孟仁大驚,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少年,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幾步,然而又不得不信,回過神來,更是怒火攻心,悲從中來,禁不住指著孟珩厲聲喝斥:“你已然是妖氣附體,墜入邪道,今日我便大義滅親,再不能容你橫行作亂!”
☆、第64章 |
他話音一落,便見眾家丁侍衛“噌”地一下紛紛拔出腰刀來,幾息之間,便將孟珩和那三輛馬車團團圍住,圍得水泄不通。
孟仁更是親手持著一柄利劍,劍尖微微顫抖著指向幾尺之遠的少年。
這柄寶劍曾跟隨著他登上戰場,砍殺了無數敵人的頭顱,而如今,他卻用它親手指向自己親生骨肉的脖頸。
望向對面少年不羈的眉眼,孟仁只覺胸腔裡像是壓了塊石頭般讓他喘不過氣來,他沉著嗓音喝道:“你若肯知錯,跟我回去領罰,我尚可饒你一條性命,如若不然,我今日便親手結果了你,然後我自會向你娘的在天之靈請罪告禱!”
不想少年非但露有半分怯意,反悠悠上前踱了一步,任那劍鋒比向自己的喉嚨。
“我的事情,何時輪到你來定奪了?”孟珩斜挑著一雙眼眸,目光緩緩掃過男人那張神情倉皇而憤怒的臉龐,一字一句地冷聲開口道:“不過一個懦夫罷了,你有什麼資格?”
他抬手用手背一寸一寸地擋開劍鋒,像是連一個眼神也懶怠再給予對方,目不斜視地走過去,翻身跳上馬車,牽著韁繩就要縱馬沖出。
“豎子爾敢!”孟仁已是氣得手都直打哆嗦,再不顧得臉面,怒叱道:“連當今太子殿下都被你使手段勾了去,怪不得今日敢如此目中無人!諸位將士聽令,決計不能將此妖孽放虎歸山,給我活捉孟珩!”
原來這些“家丁”“侍衛”竟是孟仁以手中兵部尚書之權私自調遣的軍中將士,為掩人耳目之故特扮作普通家丁侍衛,為的就是今日趁其不備,將孟珩一舉拿下!
眼下這些將士也親見了孟珩與妖為伍,甚至會有妖邪法術,再聽了兩人對話,更是對孟珩添了幾分憎惡忌憚,此時一聽命令,都迅速行動,極快地圍攏了過來,不再猶豫,紛紛抽刀率先砍向那幾匹駿馬,阻了孟珩去路。
鮮血從馬腿中奔湧而出,馬兒嘶鳴一聲,癱倒在地上,打著粗重的鼻息。
孟珩冷不防被顛簸了一下,就地摔下馬車,他悶哼一聲,手臂支地,欲要站起。
不想還未起身,便被一把寒光閃閃的劍架在了脖子上。
只要他一偏頭,劍鋒便會隔斷他的頭顱。
孟珩臉色一沉,手悄然摸向袖中的靈石。
既然對方認定了他是妖孽作亂,他索性便坐實了這一罪名,且讓他們領略一下妖法的厲害。
他屏息凝神,正待要釋放靈力,卻聽聞一聲高喝突然響起,緊接著便像是有另一隊人馬踏著威嚴整齊的步伐疾速而來。
“太子殿下諭令在此,誰敢造次?!”
來人聲音有如洪鐘,猛然間闖入眾人耳膜,恍若當頭棒喝,令眾人都不由一愣,下意識放下手中武器。
再轉回頭看去,見為首那人騎著一匹青棕色高頭大馬上,手中赫然舉著一塊金光閃閃的權杖,眯眼一看,果然是太子殿下的諭令金牌!
見令如見人,雖則這一眾將士,包括孟仁向來不是太子陣營,然而儲君在上,仍然不得不拜。
更何況對方帶來的人馬竟比己方數量還要多!
利劍收起,一眾剛剛還耀武揚威、橫刀怒目的將士彼時紛紛跪倒一片,口中連連告罪。
馬上那人卻恍若未聞,只一徑翻身下馬,疾步走向將士們包圍中的少年。
“孟大夫,你沒事吧?卑職來得晚了,請孟大夫降罪!”那人畢恭畢敬地將孟珩扶起,做足了姿態,才垂首附在孟珩近前低聲道:“主子特派屬下來暗中保護孟大夫,沒想到屬下一路尾隨,卻撞見了令尊如此令人不齒的作為,孟大夫放心,有主子在,定然不會讓孟大夫受半點委屈。只還要請教孟大夫,對令尊大人……”
孟珩拍了拍身上塵土,淡淡道:“他不是我父親。”
黎青了然,乾脆俐落地點頭道:“屬下明白了。”
主子讓他暗中保護追隨的是孟大夫,那麼一切與孟大夫作對的人,無論是誰,都要被劃向“敵對”的範圍。何況少年已經親口劃開了兩人的界限。
跪倒在地的眾人一見這架勢,都暗道不妙,然而眼下想要退卻,卻是悔之晚矣。
卻見黎青轉回身,負手持劍,慢騰騰踱步至臉色青白,緊皺著眉頭的孟仁跟前,冷聲發問:“尚書大人看來近日頗為清閒,竟有空到這郊外林間閒遊暗訪?”
孟仁臉上神色變換,悶聲不語。
黎青見此,又逼近一步,沉聲道:“大人果然鐵面無私,連自己的親身骨肉都能設計埋伏,痛下殺手,若要叫太子殿下知道了,恐怕大人十個腦袋都不夠砍!”
“本官教訓自己的孩兒,何錯之有?豈容你在此置喙!”孟仁猛地抬頭,怒視著黎青:“再者你又從何看到本官對著孟珩痛下殺手?閣下不要仗著自己是太子殿下的近侍便血口噴人!今日即便是殿下在此,只怕也不能對本官的家事多加干預。”
他將手中長劍支地而起,面色冷然,官-場積壓多年的氣勢一下子散發出來。
不過是小小一個侍衛,他還未放到眼裡去。
然而黎青也是見慣了大場面的,絲毫未被孟仁氣勢震住。
“尚書大人真是好口才。”黎青定定地看了男人一眼,漠然轉過視線,走到那匹被刺穿了腿肚的傷馬旁邊,語氣突然一轉,厲聲道:“大人若說未曾對孟大夫痛下殺手,這匹馬又作何解釋?若卑職再晚來一步,恐怕此時流血當場的就不是這匹馬,而是孟大夫了!”
孟仁一時語塞,剛想張口反駁,卻又聽黎青冷冷道:“家事?尚書大人還真是大言不慚啊。”
黎青舉目掃視了一圈這四周的將士,道:“哪一樁家事需要派遣這一眾士兵、持刀帶劍地上場?不知道的,還以為尚書大人這是在領兵殺敵呢!”
他語罷抽出袖中匕首,飛快地劃向身邊一個小兵的腰間,眾人只見一道黑影閃過,手起刀落,便聽“撲通”一聲,那小兵的腰帶落在地上,露出了被遮在裡面的腰牌。
那是我-朝軍營中官兵用以證明身份的腰牌。
孟仁臉色一僵,便又聽黎青似是恍然大悟般喝道:“尚書大人好大的膽子!竟敢私自調用軍防,也不知大人還有沒有把聖上,把太子殿下放進眼裡?!”
這一句喝問威力不小,孟仁已是再說不出半句話來。
他本以為此次計畫密不透風,再者這些士兵們都是隨他戰場上浴血奮戰過來的,料孟珩再有能耐也逃不出去,誰曾想竟把太子殿下的人惹了來。
他抬眼看向不知何時,悄然將他們圍在內圈的太子親衛,面色愈發難看起來。
黎青冷哼一聲,道:“尚書大人乃朝廷命官,卑職小小一介護衛卻是動彈不得,不過今日大人私自調兵一事,卻是人證物證齊全,再誣賴不得。尚書大人,咱們朝堂上見!”
語罷便不再與孟仁多話,揮手一擺,沉聲道:“來人,把這一眾私自離營的小兵押回去,等候問審!”
話音一落,一眾身穿暗黃色回紋官服的帶刀侍衛便呼啦啦圍攏過來,不由分說地綁了剛剛那露了腰牌的小兵,和其餘士兵而去。
這些個士兵雖則一個個都上過戰場,血氣方剛,武藝高強,可太子手下的這些侍衛更是摸爬滾打訓練出來的,不比這些將士們相差半分。
更遑論天子腳下,孟仁再是手握兵權,也全然不敢跟太子硬碰,也只得眼睜睜地任憑黎青提了人而去。
孟仁緊皺著眉頭看著這一幕,眉心擠出兩道溝壑,任心頭煎熬似火,卻是無可奈何。
平日上陣調兵,皆須聖上虎符,此番他私自調兵對付孟珩,根本不可能驚動聖上,卻是假傳聖旨,藉口捉妖擒賊一事事出緊急,虎符未到,憑藉與軍中將士共同浴血奮戰的關係,才調得動他們前往此地拿人。
這下將士們被黎護衛提走,一對口供,此事必然敗露無遺……
孟仁臉上一片慘澹之色,再是站不住,他腳下踉蹌了兩番,下意識扶住身側之人。
觸手卻是一片沁涼之感。
他略有呆滯地轉過頭來,見竟是孟珩,不由微微發怔。
從黎護衛出現開始到現在一直事不關己、不發一言的少年,此時正斜挑著那雙如墨玉般的漆黑眼眸,半含笑意地看著他。
水波瀲灩,繾綣風流。
竟愈發地像那個回憶中的女子了。
孟珩笑睨一眼有些慌張失措的男人,更握緊了男人的手,稍稍傾身,湊近了男人幾分,目光細細在男人臉上掃過。
“尚書大人,心神可還穩得住?”他溫聲開口,嗓音低沉悅耳有如春風拂過。
孟仁晃了晃神,半晌神思回爐,再一看少年那滿含譏誚笑意的眼神,登時怒意複燃,便要厲聲喝斥:“你這不孝的逆子……”
然而話到一半,他卻再說不下去了。
仿佛寒冰深潭一般的冷水浸上來,慢慢將他淹沒,讓他動彈不得,甚至張不得口。
然後便聽耳邊一道聲音竄進來,往他心頭爬去。
那聲音極輕極緩,卻叫他如墜深淵,萬劫不復。
“除魔捉妖,心魔焉能捉得;殺妻弑子,休祲自有天降。”
“孟仁,你自去品嘗你種下的苦果吧。”
☆、65.第 65 章
紅玉早已趁亂逃走,私自離營的將士被黎青帶來的一行人一個個押了回去,眼下這林間就只剩下孟仁、黎青、孟珩與一眾受傷的妖怪們。
孟珩窺得孟仁心中最隱秘之事,只約略杜撰了幾句話,以眼神施術引他墜入過往,自閉不出,便勾得他心神大亂,方寸大失,無力地癱軟在地,滿目恓惶之色。
孟珩輕笑一聲,跨過孟仁,轉身去探看那匹傷了的馬。
馬腿傷了,已是不能再駕車,只得將這輛馬車棄之不顧了。
他掀開車簾,正欲彎腰將車廂裡的傷患們轉移到另一輛馬車上,卻聽得背後黎青吞吞吐吐地喚道:“孟大夫……”
孟珩轉身回頭,見黎青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便雙手抱臂,眼眸斜挑,靜等著他把話說完。
黎青嘿嘿乾笑兩聲,道:“其實這兩日我家主子禁足宮中,出不得門……”
孟珩挑眉:“嗯,我知道。”
此事已傳得沸沸揚揚,縱然他不想去打聽,也總會有些議論聲傳到他的耳朵裡。
黎青撓了撓頭,讓他這種粗人傳這種話總覺得有些拉不下臉來,蹙眉想了想,眼睛一亮,便從懷中掏出一根玉笛來,雙手呈至孟珩眼前。
“主子他讓我把這個送給孟大夫,希望孟大夫收下。”
孟珩掃了眼那笛子。只見短笛用上好的碧玉製成,通體碧綠剔透,隱隱有暗光浮動,笛身還刻有精細雅致的竹葉紋,看來是頗費了一番功夫。
他伸手接過短笛,更覺入手一股沁涼之感,冰膩溫潤,直叫人愛不釋手。
孟珩眼底不由淌過一絲笑意,將笛子收下,道:“替我謝過你家主子。”
黎青面上一喜,忙趁熱打鐵道:“孟大夫不妨隨我便裝入宮,親自去謝我家主子?”
孟珩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道:“肖彧讓你這麼說的?”
黎青點了點頭,末了又慌忙搖了搖頭,道:“不不,我家主子只想見孟大夫一面,自是不會讓孟大夫言謝的。我這……不是想辦成主子的差事麼。”
說完他有些赧然地笑了笑,目光殷切地看著孟珩。
孟珩好笑地望過去,剛想說什麼,卻心念轉動間話鋒一轉,走過去摸了摸黎青騎來的那匹青棕色駿馬,笑道:“黎護衛,你這匹馬可否借我一用?”
“哎?”黎青有些摸不著頭腦地看著少年。
*
孟珩並未跟隨黎青去見肖彧,眼下的當務之急還是需把這些傷患們安置妥當才是。
他借了黎青一匹馬,與兔子精一同駕著那三輛馬車馳回家中,一路上以靈石庇護,隱匿這血腥妖異之氣,以防再招來什麼意料之外的東西。
當日他養在宅中的一干草藥幸得肖彧著人照料,竟一株株長得愈發茂盛了。那草藥雖比不上玉面山的仙藥靈草,能包治百病起死回生,可也準備得齊全,既有鎮痛止血之藥,又有補氣健體之藥。
他與兔子精一一熬了來,讓諸妖和羅雲服下,又運轉自己體內閉陰、元陽之氣,一一照拂過去,如是不過短短幾日,便見諸妖逐漸恢復了生氣。
好不容易活過來的諸妖們再見孟珩,自是另一番與從前截然不同的態度。
從前的孟珩,他們面服心不服,可現在,卻是從頭至尾的崇敬拜服。
這可是他們的救命恩人哪。
更何況,孟珩身上的氣息與以前相比,也迥乎不同了。
那是一種不再因為閉陰、元陽兩相爭鬥而一損俱損的內斂氣息,相反,經由調和化煉之後,這兩股氣息愈發的顯示出它本來的強大面目來。
狐妖之王者的血脈,令諸妖臣服而不自禁,孟珩本身的淡然剛勁氣質,又令諸妖倚靠而難自持。
一時間,孟珩所說之話便是聖旨,諸妖再不會有半句置喙。
連帶著羅雲,這個對妖氣並不敏感的凡人,都對孟珩更添了幾分小心。
然而事有兩面,受孟珩恩惠的人自是對他感恩戴德,可那看不得孟珩好的人則另有一番動作。
京城裡因孟珩失蹤,曾經一度響震京城的“孟大夫”的名聲,便落寞蕭條了下去。
孟珩開的膠囊鋪也再無人問津,牌匾上落了厚厚的一層灰。
這本是事之常理,人之常情,萬物有興便有衰,正如月有陰晴圓缺一般,並無可煩惱感歎之處。
孟珩對此並不在意。
可眼下那“孟大夫”的名聲卻突然又聲名鵲起,恍惚就在一夜之間。
然而這回,“孟大夫”這三個字卻不再代表著神奇與瞻仰,反而沾染上一身泥濘與污穢。
是羅雲最先發現事情的異樣的。
他外出採買食材,偶然聽到街角路邊小攤上有人議論紛紛,言語間時不時有“孟大夫”三個字閃過,於是便留了幾分意,不著痕跡地湊過去聽。
這一聽卻是令他大為震驚。
那是一個街邊的茶點鋪子,彼時正是飯點,鋪子裡三五成群,擠滿了人。
坐在桌邊正高談闊論的幾人也不過是尋常百姓打扮,衣著質樸五大三粗的模樣,可口中的話卻玄乎其玄,聳人聽聞。
一鬍子拉碴的大漢道:“你們知道三個月前莫名其妙失蹤了的孟大夫,如今又回來了嗎?”
他見眾人露出一副興味表情,神秘兮兮地笑了笑,道:“他非但回來了,還煉成了一身可怕妖法,能咫尺之間奪人性命!”
“你道他這妖法從何而來?原是這三個月來,孟珩孟大夫沒去別的地兒,卻是往那西方妖山上去了,與那牛鬼蛇神沆瀣一氣,學得一身妖法,要回來占山為王,把這京城一眾高官紳貴的血拿了,供他修煉去呢!不說這個,就連這位,和那位,都性命堪憂咯!”此人說著,壓低了聲音,手悄然指了指頭頂的方向。
四周眾人皆是倒吸一口冷氣,有不肯相信的,可亦有興致衝衝上前附和的。
“這話我可以作證!”旁邊一瘦弱男子接話道:“我舅舅在朝中為官,那日他下朝後無意間透露出,咱們當朝的那位爺半月前突然失蹤了一陣兒,當時滿朝文武都快急壞了,不知何處去尋,卻沒想到原來是被孟珩給抓走了!”
那人說著,臉上露出一片驚恐之色,倒像是親見了一般:“聽人說,那位爺回來的時候滿身都是血窟窿啊!”
他話音一落,四周又響起一片“嘖嘖”之聲,半晌,這瘦弱男子又是眼睛一亮,似想起了什麼似的,一拍桌案,神情激動地接著道:“怪道前陣子舅舅說朝廷裡出了大亂子了,你們猜怎地?卻是朝中幾位二品大員,連帶著兩位侯爺,接連暴病家中,且不是尋常的疑難雜症,卻是氣血衰竭,肌膚塌陷而亡,你們說這不是被人吸了精血,還能是什麼?!”
這瘦弱男子也並未指名道姓,然而此刻在座諸人卻是已經對號入座,把這罪魁禍首悉推到孟珩頭上。
有人唏噓道:“想不到這孟大夫居然如此殘忍毒辣……我呸,這樣的妖孽哪裡配得上‘大夫’二字?稱他作‘大夫’,簡直是對天下大夫的侮辱!”
然他尚未說完,便被人拍了肩膀,原來是那最先開口的大漢。
大漢小心翼翼提醒道:“兄台不可高聲,小心被孟大夫聽了去,拿你的命!要知道他如今可不像咱們凡人,他但凡一施妖法,咱們在座的全都要完-蛋!”
那人連忙噤聲不語,然而臉上卻是更添了幾分敢怒不敢言的忿忿神色。
大漢道:“且不說他如今怎樣,咱們現在細細回想起來,卻發現原來這孟大夫打從一開始就不是良善之輩。”
“大家還記得去歲臘月初旬,那起順天府府尹大人親審的毒膠囊一案麼?”
一提起這茬,在座諸人都是無一不知,無一不曉,更有人親自去旁聽過,因而一時間都七嘴八舌議論不止,把鄰座的幾桌也都引得往這邊看過來。
大漢古怪一笑,道:“當日案情了結之後,咱們都道是錯怪了孟大夫,可現在細想,卻未必如此。”
“那件案子本來已經鐵證如山,這要是換了你我任意一人,早就伏首告罪,可偏偏孟大夫就沒事,不但沒事,還拿出了韋氏之子做證據,翻了案!諸位想想,那韋氏之子本來已死,怎地又活了?尋常人哪裡有這個本事,必是妖法無疑!”
大漢如此說著,已是面沉如水,看著就叫人心頭髮沉。
眾人一聽,深覺有理,又有人想到旁的細枝末節,連忙補充道:“不光這件,早就聽人說了,這孟大夫醫心疾的手段向來古怪,別的大夫看病少不得也要診脈開藥,可這孟大夫,據說只用三言兩語,或是與你對視一眼,便能叫人神思大改,心神俱變,可不就是妖法麼?!”
“果真如此!”此話一出,立即引來一片感歎叫嚷之聲。
都說牆倒眾人推,眼下這茶點鋪內只因得某人一句空穴來風的閒談,便三人成虎,儼然成了對孟珩的口誅筆伐。
竟無一人肯站出來說句公道話。
羅雲實在聽不下去了,他拔腿就走,兜兜轉轉,來到了曾經的膠囊鋪外。
卻見往昔風光一時的膠囊鋪現下已是破敗不堪。
牌匾被人摘了去扔在地上,有嬉戲玩鬧的小孩從上面踏過,砰砰作響。
羅雲一惱,走上前去趕走那幾個稚兒,心疼地抱起那塊牌匾,拿袖子蹭了蹭。
卻是怎麼也蹭不乾淨。
正欲四下找一塊抹布來擦拭,卻冷不丁聽聞一道稚嫩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快看啊,妖孽回來了!大家快跑!”
羅雲猛地回頭,便見那夥孩童一個一個站得離自己一丈遠,瞪大著眼睛看著自己,如同在看一個怪物。
羅雲欲喝退他們,然而他張了張口,卻什麼也喊不出,只露出一個苦澀難言的表情,喃喃道:“孟大夫不是妖精……”
☆、第66章 |
陽春三月,一場春雨如油如酥,淅淅瀝瀝滴得滿城遍翠,然後轉眼便又是雲銷雨霽,暖陽高照。
藍得透亮的天空向遠處延伸出去,襯得這京城下紅牆黃瓦的宮廷煥然一新。
只可惜宮牆之內的人卻並無心思欣賞,反倒是黑雲壓頂,眉頭深鎖。
乾元殿內,聖人剛服用過道長進獻的靈丹,此時正微微倚在榻上,輕闔著雙目。
許是最近連綿陰雨的緣故,他總覺得腦內昏昏沉沉,精神不濟,連帶著身體也氣虛無力的,著實惱人,不得不愈發頻繁地靠食用丹藥醒神了。
偏這種時候,煩心事卻是不斷。
聖人瞥了眼手上的兩份摺子,心頭一亂,把兩份摺子俱撂到面前的幾案上,長歎一聲。
卻見這攤開的兩份摺子上,所述之事不是別的,正是前日孟仁私自調兵一事。
口吻卻是完全相反。
一份由順天府尹和左都禦史聯名呈上,直指孟仁身為兵部尚書、朝中棟樑卻動用私權、假傳聖旨、私自調兵等數項罪名,要求對孟仁嚴懲不貸。
其中言辭犀利激昂,罪證條分縷析,又兼之這兩名要員聯名上書,繞過內閣千方百計遞到自己手中,分量可謂重之又重。
另一份卻是由內閣首輔吳有貞呈上,雖也提及孟仁私自調兵一事,卻解釋道此乃事出有因,孟仁教子心切,一時糊塗,完全不必小題大做,言辭間卻是在為孟仁說情。
聖人目光在兩份摺子上掃過,不由又皺緊了眉頭。
他這兩年來一心求道,早已無心政事,每每只撿要緊的摺子看上兩眼,便叫秉筆太監或是吳首輔自去定奪。可眼下這出事關涉兵中大權,便不得不慎重思量。
可這吳首輔又偏偏來替孟仁說情……
他對吳有貞一直十分信賴倚重。吳有貞為官數十年,處理朝政老辣果覺不說,最重要的是,此人與其他朝臣不同,非但不阻攔自己煉丹求道,反而為自己招攬天下名道,搜集天下仙草,以助自己修道有得,長生不老。
如此賢臣,滿朝文武再找不出第二個了。
若是連吳首輔也替孟仁求情的話……
一旁靜默良久的老道察覺到聖人的為難,緩緩開口道:“聖上可是為朝中政事煩心?”
老道鬚髮皆白,一副仙風道骨模樣,開口時嗓音也是極為低沉悅耳,不疾不徐有如鐘磬之聲。
“世俗王權,金銀富貴,皆乃雲煙繞眼,是清修養性之大忌,希望陛下不要被俗事凡塵迷失了本心哪。”
被這金石之音一震,聖人只覺心頭微顫,回過神來,忙把自己所思所想告知于老道:“道長說得有理。只是此事頗有些棘手,還請道長指點一二。”
於是便把孟仁私自調兵一事連同兩份摺子一同說與道長知道。
話落卻見老道閉目沉吟,一手捋著鬍鬚,似在沉思。
聖人不敢打攪,只望著老道靜候。
只見半注香時間過去,方見老道悠悠睜開了雙目,眸中似閃過一絲清明。
“陛下雖向老道請教,老道卻也不敢對朝堂之事多加置喙,只與陛下說一事,或可幫助陛下決斷。”
“陛下可知近日京城流傳甚廣的一則軼事?”老道微眯著雙眸,若有似無地掃了聖人一眼,又極快地轉過了視線,仍是那副仙人之資。
聖人皺了皺眉,疑惑問道:“是何軼事?”
“乃尚書孟大人之子孟珩,被妖孽迷惑,墮入邪道,西去妖山,食人喝血一事。”老道猛地睜開眼睛,一字一頓地冷冷說道,目光有如寒冰一般,凍得人渾身發冷。
然而那只是一瞬,下一秒,老道的神態又變得平靜淡然,看不出喜怒,仿佛談論之事不過是風霜雨露,日飲三餐。
“老道雖修行尚淺,不知此事是真是假,可人雲‘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假若確有其事,那麼孟大人的行為則可以理解了。”道士說到此處,略略停頓了一下,片刻之後才壓低了嗓音繼續道:“或許孟大人是被孟珩趁其不備時,施妖法迷惑了也未可知……”
聖人已聽得心下一片驚疑。
這位道長已然是得道仙人,既他都如此猜測,那恐怕事情也**不離十了。
“那孟珩果真如此厲害?”聖人禁不住問道。
老道不答,卻面目深沉地微微頷首,半晌才又補充道:“聖人難道忘了,半個月前太子殿下緣何突然失蹤?又是去了何處?”
聖人心下一驚,猛地回想起來,心思回轉間不由得冷汗連連。
老道覷著聖人臉色,對他心中所思十分了然,不由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微笑。
“陛下莫怕,有老道在,定不會讓那妖孽傷到陛下半分!”他捋了捋鬍鬚,神情中已然是成竹在胸:“只不過,在老道擒住那妖孽之前,陛下還是莫要失了方寸為好。”
這句話說得沉穩有力,不慌不忙,聖人闔目吐息了幾番,已是恢復了鎮定。
“道長說的是。”聖人睜開雙眸,眼睛裡有許久不見的烈焰複燃起來,那是一個帝王深諳的權謀野心:“定不能叫那妖邪小人鑽了空子。”
*
孟珩家中闖入一隊禁軍時,尚是清晨他剛洗漱之後。
彼時許是宮闈剛剛解禁,這禁軍便從宮中直奔此處而來,傳旨說要他到宮中面聖。
孟珩的目光在禁軍身上的官服上打了個轉,心裡不禁玩味一笑。
沒想到他居然“有幸”見一見這個時代的皇帝,並且是在這個流言四起的節骨眼上。
是的,他已經得知了近來京城瘋傳的流言。
流言向來如同柳絮,見風而起,擋也擋不住。那日羅雲失魂落魄地回來,問他發生了何事竟是死不張口。他無奈之下,略略施術,這才問出了個中緣由。
得知真相之後卻不禁嗤笑了羅雲一番。不過是有人暗中推手,有意為之,再加上尋常人等不明真相、人云亦云罷了。
而有這等心機,又直沖著他而來的,數來數去,也不過是那幾個人罷了。
不過倒是沒想到此人竟頗有手段,直接把這股風吹到了皇帝的耳邊。
孟珩不在意地笑了笑,理了理身上衣襟,從容隨他們而去。
卻是一路快馬加鞭,刀劍相抵,竟像是怕他長了翅膀飛走一般。
甫一到得宮內乾元殿內,更是立即緊鎖了大門,身後“砰”地一聲響動,把縷縷朝日微光擋在門外。
孟珩挑了挑眉,目光在殿內淡淡掃過。
偌大的宮殿之內光線不甚明晰,只有甬道左右點了幾束宮燈,用以照明。
巨大的陰影蟄伏在牆角,恍惚蘊藏著危險的氣息。
孟珩薄唇微勾,抬眸目不斜視地朝高坐於皇位之上的男人看去。
男人頭戴一頂十二旈的冕冠,那垂下來的玉串散發出瑩瑩光輝,遮擋了男人的臉,讓人看不清楚。
男人左右並未有內侍宮女伺候,只下手立著一個身著道袍的長者,鬚髮皆白,半立在陰影之中,影影綽綽,看得並不真切。
可就在一瞬之間,孟珩就識出了那老道的身份。
原來如此。果然如此。
他唇邊笑意漸深,識破這一點後反倒愈發從容,不緊不慢地一步步朝聖人走去。
聖人眯了眯眼,目光猶如利劍,緊緊地盯在孟珩身上,直到他走到近前行了一禮之後,方沉聲開口道:“你就是孟珩?”
少年如此一副姿容相貌,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不過,若非如此,必不足以惑人。
孟珩垂首笑道:“正是。”
嗓音清越有如玉石之音,卻是態度輕慢,禮儀欠缺。
聖人不由眉頭微皺,他按捺下心中不快,側頭對牆邊那處陰影道:“孟仁,你出來吧。”
“給朕好好說說,你是如何得知孟珩確是被妖氣纏身,又是如何被他妖法所惑的?”
“罪臣遵旨。”一道略有些沙啞的低沉嗓音響起,與此同時,便見一個身影佝僂著背從陰影中走出。
正是被褫奪了兵部尚書之位、本該遠調他鄉的孟仁。
孟仁未著官服,只一身布衣,此刻彎腰而出,竟顯得老態了許多。
他垂首走到階前站定,下意識抬頭看了少年一眼,卻是臉色大變,冷汗直冒,強忍著心頭古怪之感,硬生生低下頭來不再看少年。
“除魔捉妖,心魔焉能捉得;殺妻弑子,休祲自有天降。”
冷不丁地,少年那天的話又再次浮現在心頭,一字一句,如同咒語一般,箍得他頭痛欲裂,揮之難去。
孟仁的臉色變得青白。
聖人等了許久不見孟仁出聲,有些不耐地催促道:“孟仁,朕叫你把孟珩所做之事一一道來,你若不說,朕便只好叫你去西南荒漠之地孤獨終老了。”
這一句話方如一句警鐘,驀地把孟仁頭腦中最後一絲猶豫驅逐乾淨。
他閉了閉眼,終是上前一步,對聖上行了個大禮,聲音沉痛地道:“陛下且容臣細稟。”
“孟珩此子自小身體孱弱,性格孤僻,臣一直將他養在府中別院,著人盡心侍奉照看,如此將他養到十六歲,不想一年前此子突然得了重病,不治而亡,臣痛心之下將其厚葬。沒想到變故就是在此時驟生。”
“原來孽子並未亡故,而是流落在外,非但如此,孽子竟和那妖邪之物淪落一處,沆瀣一氣,學了一身妖術邪法,幾個月來在京城內為非作歹,橫行作孽!”孟仁說到此處,臉上愈顯痛心之色:“是罪臣之過,竟未能趁早察覺孽子動作,以至於今日讓孽子釀成大禍,還請聖上賜罪!”
他說著,跪下身來朝聖人重重地叩了幾個響頭。地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而半月之前,此子愈發無法無天!竟然在大庭廣眾之下當眾施展妖法,而且還違逆父命,不服管教,實在是大逆不道!”最後一句話孟仁已說得涕淚橫流,伏倒在地上:“子不教,父之過,無論陛下今日是否願意饒恕珩兒,都請賜罪于臣,成全罪臣為父之德。”
自從那日捉孟珩回府不得,他已是連日噩夢纏身,憂思不斷。
尤其是少年最後附在自己耳邊所說的那句話,更成為了他隱痛的夢靨。
除魔捉妖,心魔焉能捉得;殺妻弑子,休祲自有天降。
往事如潮水洪流般一遍一遍湧上來,將他這十多年來好不容易在心上築成的堅硬壁壘一下子摧毀得蕩然無存。
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昔日伊人魂斷處,夜夜哀歌夜夜思。
然而他愈是噩夢纏身,便愈不能放任孟珩不管。
那是她唯一的骨肉,他絕不能讓他重蹈芙裳的覆轍。
為此,他將付出一切代價,也在所不惜。
聖人見不得臣下這副樣子,心頭惻然,然而一想到那流言,便一絲惻忍也無了。
他皺了皺眉,道:“今日喚孟珩前來,便是為了借道長一力,驅逐他身上的妖氣,若是此事成了,孟珩恢復常人,朕自然也不會再怪罪於他。再者此事你也不知情,孟仁,你不必太過自責。”
語罷見孟仁還想再說什麼,聖人連忙擺了擺手,示意他可暫退一旁,既而轉過視線,看向了始終站在階下未發一言的少年。
少年表情平淡,似乎剛剛孟仁的一番陳情說辭與他全然無關,只靜靜地站在那裡,嘴角噙一抹極淡的微笑。
聖人眉心皺得愈發緊了,他不悅地繃直了唇角,冷冷道:“孟珩,剛剛乃父所言,你可承認?”
作者有話要說: 他喵朝堂鬥爭寫的真煩,作者菌好想開車好想開車啊啊啊_(:зゝ∠)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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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那個不是我,快忽視掉!!我可是一本正經的好青年【泥垢……
☆、第67章 |
孟珩掃了一眼孟仁,又將視線移到聖人臉上,低低輕笑一聲,道:“承認如何?不承認又如何?”
“若你肯承認,那證明你是被妖邪入體,迷惑了心智,尚有可救。”聖人冷冷道:“若不承認,那便是冥頑不靈,有意作惡,如此,即便是天神下凡,也救不了你了。”
“哦,原來如此。”孟珩點了點頭,一副豁然大悟的模樣。
“想不到陛下如此仁慈,還給了草民一條退路。”他似笑非笑地道:“只不知陛下打算如何救草民呢?”
聖人對孟珩這副低眉淺笑的模樣愈發不耐,口氣不善地道:“算你是個有造化的,得元妙真人憐憫,肯為你設陣施法,除去你體內戾氣妖邪,因而我勸你還是承認了為好,尚能有一條活路。”
孟珩聽得此言,不禁揚眉一笑:“承認,為什麼不呢?這位……孟大人所說,十之**,倒還算是話無虛言。”
“不過麼……”
他負著手一步一步走到那階前的老道身邊,毫不在意聖人越來越陰沉的臉色,上上下下將那老道審視一遍,良久才笑道:“救我倒是不必了,畢竟這……元妙真人的手段我是領教過的。”
“這一點,想必真人也不會否認。”
老道瞬間眯起了雙眼,然而片刻之間又恢復鎮定,笑意淡然地看著孟珩,並不作答。
聖人的目光在兩人中間掃過,心下一片狐疑,心內不快之感卻是愈甚。
早知這孟珩如此難纏,就應該待他甫一進來便直接動用陣法,將他擒住,也不必費如此多的口舌。
更何況乾元殿內左右禁軍在陣,饒他是人是妖,都休想逃出去。
如此想著,聖人便不再廢話,只暗暗朝老道看去,悄然比了個手勢。
老道立即心領神會,驀地睜大了雙眼,收起那副平和的面容,朝孟珩厲聲喝斥道:“大膽妖孽,御駕在前,豈容你胡言亂語!”
“我與你從未相識,更不曾鬥過法,你又從何處領教過老道的手段?!”
“看來你果然是妖性狡詐,死到臨頭還要妖言惑眾,掙扎一番。”
老道邊說邊退,話音落處,人已經退了一射之地,正恰好被殿中宮燈籠罩,一身道袍白得刺眼。
孟珩下意識眯起了眼,待再睜開之時眼前景象卻已俱變。
本來陰影重重的大殿突然四處點起了燈火,把大殿內的每一個角落都照得一覽無餘。
金碧輝煌,卻早已是排兵佈陣,殺機暗伏。
大殿之下有兩列禁軍把持,皆是披堅執銳,劍指孟珩,禁軍之外卻是一眾道士,三三兩兩圍坐在地,星羅棋佈,自成陣法。
手中持著寶劍,身上卻是妖氣纏繞。
道士四周則布了幾個鐘鼎銅爐,上面插著幾束高香,把孟珩、道士與那些禁軍團團圍在中間。
“孟珩,今日我便要做法收了你這個妖孽!”老道高喝一聲,手中劍氣一指,便見有炎炎烈火從那鐘鼎銅爐中燃起,一瞬之間竟是火光滔天,黑煙繚繞。
卻並不嗆人。
站在外-圍的孟仁眼睜睜看著火勢突起,火舌吞吐之間,頃刻便把孟珩的身影全部淹沒,不由心下一驚,轉過頭來看向皇位之上的聖人。
聖人看到如此大的火勢卻似乎並不驚訝,他一動不動地盯著那熊熊烈火,漆黑如夜的眼眸裡暗暗閃動著深不可測的光芒。
“陛下……”孟仁禁不住顫聲道。
聖人卻是置若罔聞,連一個眼神都懶怠給孟仁,只面沉如水地盯著那烈火。
道長所置的這三味真火,不會傷人傷物,卻能讓妖孽現出原形,燒灼欲死!
捉拿孟珩,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什麼設陣施法,驅逐妖氣,都不過是託辭罷了。
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賺得孟珩進宮,然後,除之而後快!
至於孟仁……
聖人在心中涼涼一歎,削薄而線條堅硬的唇角露出了一個冷酷的微笑。
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孟仁肯指證孟珩,權當他是將功補過,之後再一併賜死,封他個侯爵之位,也算是他為國盡忠了。
孟珩掃了一眼四周烈火,並不驚懼,只心內玩味一笑。
這烈火單單把自己、禁軍和這一眾妖氣纏身的“道士”圍進來,阻隔了聖人視線,其中用心,可見一斑。
他輕笑出聲,走到那老道面前,淡然道:“這裡既已被你佈置成了你我二人的屠戮場,又何必再裝模作樣,想必此刻你即便露出真身來,外面諸人也不會有絲毫察覺。”
老道皺了皺眉,那溫和平靜的眉目如同面具般被人撕碎,露出一張陰毒至極的面容來。
不錯,這滔天烈焰能逼出孟珩原型是假,遮擋住聖人視聽卻是真。
說到底,這火究竟能不能把孟珩的原型逼出來,他一點也不在意,橫豎在聖人的眼裡,在孟仁的眼裡,他總會讓他們看到“孟珩被逼無奈,妖性大發,殺人嗜血”的場景。
然後再由他這個元妙真人替天行道,將孟珩妖孽收服賜死。
然而此刻火中仍有他人在,因此他不得不極力忍耐著,不被孟珩挑釁,反厲聲呵斥道:“孟珩妖孽,休得胡言亂語!”
然後扭過頭來,向著一旁嚴陣以待的禁軍道:“此妖孽慣會以言語惑人,諸將萬不可輕信其言,被他迷惑了心智!”
“此妖手段高明,一則能以眼神奪人心智,二則能以言語混淆視聽,諸位將軍請謹記,萬不可直視孟珩雙目,否則轉瞬之間便六親不認、神志不清,即便老道也救不得諸位!”
語罷他劍氣一揮,直指蒼穹,俐落喝道:“諸將沖上,將孟珩妖孽一舉擒拿!”
話音一落,便見眾禁軍刀劍橫轉,成圍攻之勢向孟珩步步逼近。
與此同時,那老道則悄然後退,躲在禁軍之外,臉上露出一抹不著痕跡的得意神色。
孟珩的本事他早已摸清底細,他身上妖壓強大,於妖而言令人震顫畏懼,但對人來說卻是不起作用的。
只要把這些禁軍當做人肉牆擋在前面,又注意躲過孟珩惑人視線,就可萬無一失。
待禁軍把孟珩綁了押到自己面前,自己只要一伸手,就能讓孟珩身形俱滅、死無葬身之地!
老道,也就是紅玉,此時見孟珩被刀劍圍在中間,插翅難飛,只覺心裡快意無比。
馬上,她就能把孟珩的喉嚨一刀劃破!
她嘴角的笑容不由得漸漸擴大,兀自沉浸在得意之中,然而卻渾然未覺,自己身後那一眾道士臉上的神色逐漸被驚恐佔據。
那是一種近乎窒息般的驚恐。
作者有話要說: 嗯,這一章,孟仁皇帝紅玉,三個人三種心思,互相利用互相欺瞞,不過最毒還是帝王心啊_(:зゝ∠)_
☆、第68章 |
日漸高掛,霧散露消,已近辰時。
肖彧冷著一張臉看向乾元殿外密密麻麻的守衛。
吳有貞一身朝服,正站在一眾守衛之前,斜睨著他。
“如果臣沒記錯的話,殿下此時應還在禁足自省期間吧,緣何會來乾元殿?可是要向聖上請安?那可來得真是不湊巧,聖上此時無暇接見殿下,殿下還是請回吧。”
他說著,不緊不慢地走上前來,態度輕慢地上下掃了眼肖彧,連臣子之禮都未行,只不痛不癢地如此問候道。
肖彧皺了皺眉,不答反問道:“吳大人又緣何會在此處?莫不是今日內閣休沐,吳大人不用上衙值守了麼?”
吳有貞聽得此言,反倒眯眼朗笑一聲,眉宇間盡是掩飾不住的倨傲之態:“難道殿下還不知道,因孟仁孟大人私自調兵被降職責罰,兵部尚書一職由此空懸,日前由臣暫代。”
“眼下聖上陷身於危難之中,特著臣調動京中駐兵,前來乾元殿守衛,如此,臣當然是在盡忠職守,自是與禁足自省、賦閑許久的太子殿下不同。”
吳有貞話落,瞥向一眾令行禁止的持刀守衛們,心中得意更甚。
此一局已然是勝利在望。
自孟仁被紅玉說動,私自調兵設埋伏捉拿孟珩之時,事情便一步步按照他的掌控發展。
若孟珩被孟仁捉住,他便可借孟仁之手壓制住孟珩,如若不然,他亦可以借由孟仁私自調兵一事大做文章,擺出一副仁慈寬善的模樣向聖上進言求情,反倒博了聖上好感,將孟仁手中兵權交由自己,可謂是一箭雙雕之計。
聖人果然對自己信任無疑,將兵權交給了自己。
眼下只待孟珩被擒而賜死,所有的籌碼都將緊緊攥在自己的手中。到時,一個小小的太子又算得了什麼!
不過是一個隨時可被廢黜的傀儡而已。
肖彧心下更為狐疑,沉聲道:“好端端地,聖上怎會陷身危難之中?”
吳有貞不答,只笑看了肖彧一眼,眸中似有輕蔑之意。
肖彧不由眉頭深鎖。
今日拂曉之時,手下人探得乾元殿有異動,竟是禁軍出動,一路往宮外而去。
那禁軍去得快,來得也快,不過半個時辰功夫便折身而返。
再著人打探禁軍出動為何,卻始終是一無所獲。這消息竟被裹得密不透風。
愈是打探不得,他心下不知怎地,愈是一片焦灼心慌。
有不好的預感在心頭不斷地醞釀發酵。
他已被禁足了一個月時日,這一月以來朝中大小事宜皆由吳有貞把持,清官遠調,奸佞橫行,聖人更是日日求道食丹,不問政事。
更有半月之前那驟然而起的針對珩兒的流言,竟像是要把少年逼向絕路。
他雖禁足東宮之中,可也絕不能放任這流言不管。便命人暗暗搜查,將最先煽風點火、危言聳聽的數人抓捕,嚴懲一番,再追問那始作俑者,卻是不得其詳。
線索到此便斷了。
他雖心內一清二楚,針對珩兒的除吳有貞、紅玉一夥之外再無旁人,可無論如何拿不到證據卻是於事無補,不能將流言徹底斬斷,只能在心裡暗暗發急。
而今這乾元殿上卻突聞異動,吳有貞又親自帶兵前來鎮守。倒不像是防之於外,反像是守之於內。
珩兒這幾日又未曾回復自己的信件……
難道果然是……
肖彧臉色一變,再無暇跟吳有貞周旋,繞過他便要向乾元殿內奪步而去。
“攔住他!”吳有貞急忙喝道。
話音一落,便聞刀劍破空之聲,肖彧已被幾把寒光閃閃的利刃擋住,前進不得半分。
身後黎青也被人押住,動彈不得。
肖彧眯了眯眼,手悄然按上腰間寶劍。
今日他不顧侍衛阻攔,硬闖出東宮已是犯下一罪,如今也不在乎再犯一罪了!
“吳大人,你雖暫代兵部尚書之權,可到底也是臣子,卻膽敢阻攔皇子,也未免太過逾矩了!”肖彧冷冷地道。
吳有貞不以為意地笑道:“本官雖攔了殿下,卻是遵從聖上諭令,為聖上辦事,倒是殿下,不顧聖上旨意,執意闖進去,卻是不遵守做臣子的本分了。”
“識時務者為俊傑,我勸殿下還是三思而後行,不然在此地打了起來,對殿下來說,也決計討不了好。”吳有貞說到此處,停頓片刻,臉上露出了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橫豎對孟珩這種妖孽,又哪裡值得殿下為其奔走呢?”
“放肆!”肖彧厲聲喝斷吳有貞,語罷緊蹙了眉頭,緊緊地盯著他,一字一句地道:“果然是你對珩兒不利。今日禁軍出動,也是你一手安排,意圖將珩兒推至絕境!”
“沒錯。”吳有貞大方承認,笑眯眯地道:“今日我不但要叫他步入絕地,還要讓他命喪此處,甚至死無葬身之地!”
*
且不說殿外之人的僵持,乾元殿內已是天翻地覆。
紅玉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兩手企圖攀附住可以依持之物,然而慌亂之下卻只撲了個空,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在地。
她皺著眉頭看向那竄向她的火舌,使勁抖動著身上的道袍,然而衣襟上燃著了火焰,此番動作非但未能降低火勢,反而使得那火焰愈竄愈高。
身後一眾小妖化作的道士卻是比她更加狼狽,早已橫倒在地來回翻騰打滾,身上道袍已被燒灼得破爛不堪。
一股濃濃的燒焦氣味傳來。
坐在寶座之上的聖人還道是三味真火果真有效,把孟珩燒到,臉上的神情微微變了變。
只可惜煙霧繚繞遮擋視線,卻是看不清裡面到底怎樣一番場景,連帶著聲響也被那火焰一同隔絕在內。
紅玉開始察覺到事情的不對。
這火乃她親自引來,自當受她的掌控,然而此刻火勢滔天,任她如何施法祛除,都毫不見效,已然脫離了自己的掌控。
竟是如此怪異!
她不由自主之下抬頭看向那被禁軍圍攻的少年,這一看卻是大驚失色。
那火已將禁軍全部湮沒,數十個禁軍將士全然不見平日鎮定之色,早忘了擒拿孟珩的任務,一個一個翻滾著嘶嚎著,痛苦萬狀。
不對,這火明明對凡人無用!
一聲輕笑卻突然從那火光中飄出來,在這一眾慘烈哀聲中顯得尤為突兀。
那是孟珩的聲音!
紅玉目眥盡裂地狠狠盯著一步一步從火光中踏出的少年,心下又驚又怒。
孟珩居然毫髮無傷,這絕無可能!
又一聲輕笑從少年嘴邊溢出,下一刻少年便到了她跟前來。
然而就在此時,便見變故又生!
火焰獵獵作響,猛地一下把少年吞噬,紅玉還未來得及得意,便見另一個身影出現在少年消失的地方。
那是一個如竹如玉的青年。
青年一身石青色素緞長袍,站在月光下,向她淺笑招手。
與此同時,那滔天火光就在一瞬之間,如同潮水般褪去,不留痕跡。
青年背後的景色逐漸顯露出來。那是深藍的佈滿了星辰的天穹,天穹之下有小園芳徑,梅影橫斜,還有一對相依相偎的璧人。
紅玉心神恍惚,情不自禁走上前去,喃喃喚道:“仁哥……”
那正是年輕時候的孟仁。
卻見青年仿佛並未聽到她的聲音,反倒低下頭去,輕輕地親吻了一下懷中女子的額頭。
那是一個懷胎六月的女子。然而女子雖然頂著肚子,卻絲毫未損她的風采。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當世之名門淑女、傾城絕色,無人能出其右。
女子抬手撫摸著被青年吻過的地方,臉上露出了一抹淺淡的笑。是連寒冰都不禁要融化成一灘春水的動人微笑。
紅玉的身體僵了一瞬,腳步如同生根般紮在地上。
玉芙裳。
她的手不由得緊握成拳,指甲狠狠掐進掌心。
“玉小妹,傻站在那兒幹什麼,快過來,嘗嘗你姐姐親自做的糕點。”青年抬首笑看了她一眼,然而不過片刻又低下頭來,與女子脈脈對視。
那目光中的深情快要流淌出來。
紅玉步履維艱地走過去,身體僵硬地坐在了石凳上,默默拾起一塊盤中糕點,擱進了嘴裡。
是這個時節難見的蜜漬櫻桃,點綴在芙蓉餅上,精緻好看,那糖汁蜂蜜差點要淌了下來。
可她卻覺得苦澀難咽。
心中一堵,她不由覺得反胃,扭過頭來便是一陣幹嘔,把那糕點又悉數吐了出來。
“玉小妹,這是怎麼了?莫不是這糕點不合口味?”
她聽到他關切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不由苦笑著搖了搖頭。
“抱歉,小妹今天身體有恙,就先回去了。”她站起身落荒而逃,不敢再看身後的人一眼。
邁出腳步之時眼前景色卻又是驀地一變。
驟雨初歇,陰雲不散,冷風一陣一陣地打在人身上。
還是那個如竹如玉的青年,只不過青年的臉上卻再沒了丁點笑容,反被一種沉寂的痛苦和絕望所覆蓋。
紅玉抬起腳尖,輕輕走過去,想要問問青年發生了什麼。
卻在下一刻渾身僵硬在原地。
“你走吧。”青年用一種沙啞至極的聲音道。
那聲音很輕,卻如同一道驚雷般在她的耳邊炸響。
“我不想再看到你,你走吧。”青年又重複了一遍。
她心臟瞬間跌入穀底,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只用一種極其複雜的神情望著他。
青年緩緩抬頭,露出了一雙滿含著仇恨與憎惡的眼眸看著她,那目光裡的惡意凍得她如墜冰窖。
“滾!不要逼我親自趕你走!”青年的情緒仿佛在這一刻全部爆發出來,他站起身朝她怒吼:“都是你害得芙裳慘死,全都是你……”
然而他話到一半,怒火未泄,卻有滾燙的淚水從眼中淌下。青年已是泣不成聲。
他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翩翩風度,仿佛目之所及,眼之所見,一切的一切都成了謀害他與玉芙裳的罪魁禍首。
宅院已被他折騰得七零八落,下人全都被遣散,青年在日復一日的借酒消愁中沉淪發洩著,將一旁剛出世的嬰孩棄之於不顧。
他不僅折磨旁人,更折磨他自己。紅玉不止一次地偷窺到,青年以冷水澆頭而灌,以利器劃傷自己,像一個瘋子。
“我為什麼不信她,為什麼不信她……”青年一遍一遍地痛苦自問,卻無人回答。
紅玉幾次忍不住上前去安慰青年,卻又克制住了衝動,最終只是冷冷地看著沉浸在痛苦中的青年。
她竟然感到一股無上的快意從心頭湧出。
他終於也親自嘗到了自己一直以來遭受的煎熬。
愛而不得,求而不予。
她嘴角邊的笑意甚至都要忍不住洋溢出來。卻在下一刻,又愣在了那裡。
青年的身影逐漸模糊而消散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玉芙裳絕美而冷淡的面容。
紅玉驚叫一聲,淒厲喊道:“你不是已經死了嗎?!”
玉芙裳沒有回答,只笑睨了她一眼,那顧盼生輝的眼眸裡是她最厭惡的憐憫神情。
“玉妹妹,你本該不必如此。”玉芙裳輕歎一聲:“有些事情是強求不來的。”
她聲音如同環佩叮噹般悅耳,卻空漠而不含一絲情緒,仿佛任何事情她都不再在意。
不怨恨,不乞求,不惱怒,亦不後悔。
“你即便設計離間了我二人,又害死了我,也改變不了事情的分毫,不如就此罷手吧。”她定定地看著她,輕輕說道。
怒火再次翻騰上來,幾年以來的恨意都在這一刻上湧。
仿佛聽了什麼好笑的事情一般,紅玉冷笑不止,繼而又揚聲一陣大笑。
“玉芙裳你知道麼,我最痛恨的便是你這副一切都不關心的樣子!你什麼都不在乎,卻又得到了一切!你憑什麼?!”
“罷手?簡直笑話!我此生最後悔的事便是沒有一開始便殺掉你!”她將自己心底隱藏最深的殺念喊了出來,便再也沒有什麼可掩飾的了。
雙手變成利爪,粉面被猙獰佔據,她運足了生平所有修為,向玉芙裳襲擊而去。
掏心挖肺,殺人嗜血,已成瘋魔!
作者有話要說: 如大家所願,肖小攻出來露了個臉╰(*°▽°*)╯
訂閱又在減少,難道小天使們都去看盜文了麼,悲痛欲絕,簡直提不起精神來碼字_(:зゝ∠)_
感謝留下來陪我的小天使們,還好有你們嚶嚶嚶,愛你們(づ ̄3 ̄)づ╭~
☆、第69章 |
端坐在寶座之上的聖人和一旁緊張注視著陣法的孟仁,此時都被眼前之景震驚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火勢明明滅滅來回竄動,黑煙飄飄渺渺逐漸散去,雖仍未徹底撲滅,可與剛才的滔天盛焰不同,已能夠透過火焰清晰地看到裡面發生的場景。
這一看卻是目瞪口呆,難以置信。
只見那白須白眉的元妙真人竟像是全然換了個人似的,平和淡然的面容蕩然無存,反被一種猙獰惡毒的神情所替代,他的發上、臉上、全身上下甚至都沾滿了血,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從陣法裡面傳出來。
那是孟珩的血嗎?
兩人目光忙在陣內逡巡一陣,卻更看到了意想不到的畫面。
孟珩正毫髮未傷地站在一旁,雙手負於背後,與道長的窘迫對比鮮明,孟珩顯得尤為淡定。
再看那本該上前擒住孟珩的禁軍,此刻竟刀劍全落,站立在原地,像一群木偶一般毫無動作。
孟珩簡直倡狂!
聖人不禁怫然大怒,然而下一秒,目光落處,他便如同被澆了盆冷水一般,僵在原地。
道長的手竟變成猛獸利爪模樣,朝一個小道的心口挖去!
鮮血頓時噴湧而出,染紅了道長的衣袍,然而他還不甘休,狠狠抓住小道的脖頸就張口咬去。
小道瞬間沒了聲息,被道長隨手扔在地上,棄如敝履。
“殺!我要殺了你!”嘶啞的吼聲從他的喉嚨中喊出,他已然殺紅了雙目。
又是隨手鉗住一個小道,利爪毫不猶豫貫心而入,小道的胸膛前竟是被挖出一個血窟窿。
地上已經橫屍一片。
可是這並沒能讓她有一絲清醒,反更刺激了她心中的殺念。
玉芙裳……竟然處處都是玉芙裳的影子!
這個賤人!
再一晃神,眼前之人卻又變了一個模樣,身形頎長纖瘦,青絲束之於頂,神情冷漠,嘴角卻勾著一抹笑意。
是孟珩!
這該死的母子兩個!
她再一次運足了全身法力,毫不猶豫地掏向孟珩的心肺。
又一個小道倒在了地上。
可她卻渾然未覺,心頭全然被殺戮的快意和對玉芙裳、孟珩二人的仇恨交織佔據。
只要再將利爪對準他們二人的心臟,這兩人就能徹底消失在她的面前!
孟珩站在一旁,冷眼看著紅玉的一舉一動。
心魔所成,幻境所象,這火焰幻化而成的幻境已將紅玉的心魔無數倍地放大,最終將她自己束縛其中。
紅玉所引之火,與自然燃燒之火不同,本就蘊含了大量靈力,隨狐妖心念意轉而來回吞吐,對妖和人都不會造成致命傷害,卻能擋人視線,隔人聽覺,亦可掩蓋真相,幻化出一副虛假圖景來迷惑聖人耳目。
與軒玉郎所制的幻境倒是如出一轍。
以境中人內心的恐懼夢靨為餌,以人心中最不願看到的東西為畫面呈現出來。
這與催眠又是何其相似。
深埋在潛意識中的畏懼,反倒是最容易被挖掘掌控的東西。
人懼火燒灼之痛,因而禁軍會被根本無法傷人的靈火圍攻煎熬。
而紅玉所懼者,他則在與她數次的交鋒中窺見了端倪。
那是一張由忌恨、不甘和執念等等負面情緒所交織成的巨網,成為她心頭的巨大陰影,一戳即破。
她欲逼得孟珩現出原形,到頭來卻只把自己逼得原形畢露。
紅玉終於把所有的小道都置於死地,她像是終於發現了孟珩的存在,猛地轉過頭來,死死地盯著他。
“受死去吧!”她厲聲喝道,然後如同一頭猛獸般撲了過來。
孟珩眯了眯眸,不著痕跡地瞥了一眼陣外神情又驚又怒的聖人,低低一笑,並不反抗,只閃身一退,叫紅玉撲了個空。
紅玉神情更加瘋狂,她劈手抓過站在孟珩身後的一個禁軍脖頸,就要啃齧下去。
“給朕住手!”座上的聖人終於忍不住喝道,然他話音剛落,便見老道扭過頭來,用那雙粹了毒汁一般的通紅眼眸死死地盯住他。
仿佛下一刻便會朝他撲過來。
聖人禁不住吞了一下口水,臉色發僵,慌亂之下不由得朝禁軍大喊:“你們這幫飯桶還愣著幹什麼!快把這妖道給朕抓起來!”
然而這些禁軍並無反應,他們尚處在孟珩催眠術的效力之下,仍未清醒過來。
紅玉卻是已被激怒,她兀自沉浸在幻境之中,人影皆為魔影,人聲皆為阻礙她之聲,在她腦中不停叫囂。
“孟珩,我要殺了你!你們都給我去死!”她一把撂下那禁軍,跨過火焰,發瘋般沖上漢白玉臺階,一個瞬息之間便扼住了聖人的咽喉,狐妖尖利的指甲堪堪劃過那脆弱的脖頸,留下一道血痕!
“你!”聖人被勒住脖頸,臉漲得發紫,平日的天子之威已經煙消雲散,雙手顫抖地抵住那古怪的利爪,兩眼驚恐地望著猙獰的老道。
這是他頭一次感受到命懸一線的滋味。
“救朕……”他從牙齒裡擠出這兩個字。
紅玉全然失了神智,不再猶豫,抬爪就向聖人的心口掏去。
指甲抓爛那明黃色的衣袍,沒入皮膚,再往前卻是受到了阻力,不能寸進。
紅玉下意識皺了皺眉,惡狠狠地抬頭看去。
卻是一個人攥住了她的手臂,阻擋了她的動作。
這個人面容清俊無雙,薄唇緊抿,眉宇間還有淡淡的熟悉之感。
仿佛像一個人……像誰呢?
紅玉不由得愣住,手上力道鬆動下來。
孟珩敏銳地察覺到這一時機,運足了靈力,俐落地將紅玉的利爪抽出,牢牢地鉗制住。
聖人悶哼一聲,臉色已是青白一陣,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冒出。沒了紅玉爪上力道的鉗制,他狼狽地摔回了椅子之上,不可思議地看著這一幕。
老道要來殺他,孟珩卻救了他……
孟珩似有所感,扭過頭來看向聖人,冷笑一聲:“陛下,你縱要捉我,也該派一個真正除惡揚善的道士才對,你看看這所謂的元妙真人,究竟是什麼貨色!”
“元妙真人”被孟珩桎梏住一隻利爪,卻仍不甘休,愈發兇惡地掙扎起來,另一隻帶著濃重血腥氣的爪子猛地朝聖人胸口抓去。
聖人已驚嚇得渾身震顫,口不成句,狼狽萬分地從椅子上跌落在地,袍角被□□得不成樣子。
“孟、孟……孟珩,救朕!”聖人顫聲呼道,口中隱隱有抽噎之聲:“你要什麼,朕都給你!只、只要你能救朕,高官厚祿、金銀珠寶,朕都可以給你!”
“都到這個時候了,陛下居然還只想著自己的一條命?”孟珩輕笑出聲,那笑聲清越好聽,卻夾雜著毫不掩飾的譏諷意味,聽了讓人不覺渾身一冷。
“陛下居然毫不關心,這老道究竟是何來歷,接近陛下的目的又是為何,在此之前又掏過多少人的心肺,食過多少人的血?!”
他質問聲一句比一句高,最後已變成凜然喝問,重重砸在聖人的心上。可聖人卻只囁嚅兩句,並不答話。
孟珩微微側頭,睨了眼面如菜色的男人,皺了皺眉。
他袖中靈石暗自運轉,一瞬之間釋放出強大的妖壓,直逼紅玉而去。
紅玉的外形立即發生肉眼可見的變化。在強大的妖壓面前,再加上幾近崩潰的心神,老道的偽裝再也維持不住,那童顏鶴髮一層一層剝落下來。
一隻體格碩大、通體棕紅的狐狸驀地出現在原地,將老道取而代之。那狐狸雙眸幽碧,尖嘴利牙,喉中嘶吼一聲,便震得聖人又渾身一抖,往後退了幾步。
作者有話要說: 紅玉和黃桑一塊虐了……
鑒於這章小攻又沒能出場,作者君又沒能開上車,所以作者君很自覺地來打個預告:小攻下章出場,而且戲份會比較多,信我!!!
☆、第70章 |
“孟珩救朕!”
聖人一聲淒厲呼喊,被那狐狸逼著,狼狽地撞翻座前幾案,背伏在地。眼見得背後妖獸鼻息近前,噴灑著濃重血腥味的呼吸就在耳畔,聖人腦中幾近一片空白,嚇得肝膽俱裂。
若他早料到會有眼下這般兇險,再給他一萬禁軍,他也決計不會聽從那妖道所言擺這個勞什子陣法,捉這莫須有的妖啊!
什麼元妙真人,竟原來自己就是殺人嗜血的妖怪,聽信其言,結果妖捉不成,反倒把自己的性命送了上去!
他心中驚懼交加,悔愧摻半,然而眼下顧不得其他,命懸一線之刻,只能放下顏面,搜腸刮肚、極盡所能地向殿中唯一鎮靜之人孟珩求救!
“孟、孟大夫,你若是救了朕,朕便叫那些損你清譽、散播謠言之人統統斬首示眾,給你賠罪!”見孟珩無動於衷,他慌忙又道:“你若不想當官也可,朕可以給你萬貫家產,讓你成為這天下富可敵國之人!”
“除了這皇位,和朕的性命,你想要什麼,朕都可以給你!”
那妖狐已經撲了過來,尖牙利齒堪堪劃過男人的頸項,穿著明黃色龍袍的男人已是瑟瑟發抖,面目蒼白。
孟珩挑眉瞥了眼聖人,見把人嚇得差不多了,才裝作一副吃力模樣,微微收放手中靈力,把妖狐紅玉牢牢制住,逼退一射之地。
“為陛下效勞,是草民的福分,孟某不敢邀功。”他悠悠開口道,笑睨了眼仍伏在地上,兩股戰戰的帝王,話鋒一轉,語氣突然犀利道:“不過,有一事卻是要請教陛下。”
“陛下可看清了,到底誰才是殺人嗜血的妖孽?到底誰才是妖言惑眾,迷惑人心?”
“這妖狐扮作元妙真人模樣,在陛下面前惹是生非、無端造謠,又利用陛下威名橫行作亂,如果今日站在這裡的不是孟某,而是其他任意一人,恐怕早就成為妖狐手下的殘羹冷飯了。這一點,陛下究竟是否看清楚了?!”
孟珩聲音清冷,一字一句猶如雨打秋聲,肅肅而過。
聖人斥滿驚惶的瞳孔一點一點地放大,最終渙散一片,唯留那惶惑不安之色凝滯在眼底,愈化愈濃。
孟珩拽過聖人頸上衣襟,湊近了去瞧他神色,待看清之後,曼然嗤笑一聲。
“原來竟是嚇呆了。果然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你們君君臣臣、帝王道士,都不過是些心魔藏垢其中,任其驅遣的蠢物罷了。”
他目光有意無意地從角落裡同樣瞠目結舌、紋絲不動的孟仁身上掃過,見他用一種複雜的神情望著自己,反倒放肆一陣大笑,瀟灑地鬆開手,甩袖揚長而去。
妖狐紅玉既現出原形,神智又已然大亂,再無可能裝模作樣、施法施靈地顛倒是非,眼下已全然如一頭野獸無異,見人殺人、見佛殺佛,且叫她留待此處撲打鬧騰,也好叫這一干禁軍、將士有點事做不是?
孟珩推開乾元殿的大門,被一擁而入的陽光晃得微眯了雙眸,片刻之後,他笑睨一眼守在殿外的一眾守衛和吳有貞,在他們驚愕的目光中飄然離去。
唯有肖彧驚喜地看著少年的背影,口中喚一聲“珩兒”便追隨去了。
且不說此二人動向,單說吳有貞看到孟珩毫髮無損地走出大殿,便知事情不妙,忙帶著一應守衛沖進殿中,見得殿中混亂場景更是目瞪口呆。
只見那事先設計好的陣法已經是七零八落,銅鼎之上黑煙繚繞,禁軍將士搖搖晃晃,面上皆是一片茫然之色,階下竟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血屍!它們俱是渾身淌血,胸前血窟散發著瘮人的腥臭氣息。
目下這些小道模樣的屍體已經慢慢發生了變化,此刻待吳有貞他們沖進殿內,一個兩個都已接二連三現出原形來,卻是一隻只被掏了心肺的野狐狸!
再找那“元妙真人”,哪裡還有什麼真人、道士的影子,卻有一隻體格龐大、毛色棕紅的狐狸在殿內亂竄嘶吼,碧眸利爪,寒光閃閃。
吳有貞霎時間汗毛倒豎、冷汗直流。
乾元殿上一眾道士眾目睽睽之下變成一地死狐的醜聞,誰能擔待得起?!
再想到剛剛孟珩的淡然得意之色,他一瞬之間明白過來。
孟珩,又是那該死的孟珩!
他強忍住湧上來的頭暈目眩之感,極盡所能鎮定下來,目光匆忙掃視一番,終於找到了一角明黃色,疾奔了過去。
“陛下!”他兩次三番呼喚,才將躲在幾案之下瑟瑟發抖的聖人喚了出來。
聖人身上竟染了血,似有傷痕,臉上更是蒼白如紙,眸底一片驚惶之色,口中還直喚:“孟珩救朕!快捉住那妖狐,莫要讓他傷了朕!”
吳有貞心頭一驚,勉強道:“陛下,孟珩是妖孽,如何能救陛下?臣已經帶著五百守衛來營救陛下了。”
然而無論任他如何勸解,聖人都沒任何反應,只一徑兒指著那妖狐驚恐萬狀。
他心下轉念間明白事已敗露,然眼下別無他法,只得慌忙收拾殘局,著守衛將士合力捉住那妖狐,作出一副忠心護主的模樣。
可這一地的狐屍卻是難以解釋。這一眾道士乃至紅玉所扮的元妙真人,都是他親口引薦給陛下的,眼下出了事,他卻是難逃其咎!
吳有貞已經五內俱焚,一面咒怨紅玉如此辦事不力,自己手下妖狐竟全叫人打出原形,恨不得立即將此時仍掙扎嘶吼的妖狐殺之滅口,一面又恨透了孟珩,只想把他碎屍萬段。
可面上偏只能裝出一副事不關己的鎮定模樣,面對著守衛將士懷疑的目光,也只得把所有罪責全都推到孟珩頭上,禍水東引,借梯而下!
橫豎陛下現在受了驚嚇,神志不清,趁這個時候將狐妖紅玉滅口,便是死無對證!
他眼中劃過一抹狠意,轉頭更要命人將這“孟珩帶來的妖狐”殺無赦。然他正待要開口,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呆愣在原地。
大殿之內哪裡還有妖狐的影子?那妖狐竟然憑空消失了!
吳有貞臉色黑沉如水,指著那殿外陰沉沉地擠出一個字來:“追……”
*
那妖狐究竟能否被追到,又能否從妖狐口中問出什麼驚天謀劃來,聖人對此已是有心無力。
他已經幾天幾夜沒好好合眼了。
整宿整宿的噩夢,如同陰魂般纏繞不散。
陰暗的大殿,聲音清冷的幽魂,漫天的火光,和濃重的血腥味。
心肺一點一點被人挖出來,然後塞進那血盆大口中慢慢咀嚼。
含混不清的吞咽聲響起,黏膩冰涼的唾液滴落在頸項之上……
然後便是汗如雨下,魂驚而坐起。
元妙真人……妖狐……孟珩……
幾日前乾元殿內發生的一幕幕如同幻影一般在他腦海中不斷交織上演,片刻也不曾停息,他已經心力交瘁。
著內侍拿一粒元陽丹來補氣提神,放進嘴中才驀然想起這竟是那妖狐所獻,張口便是翻江倒海般地一陣嘔吐。
吐完更是面目蒼黃,憔悴不堪。
病來如山倒。聖人一病不起的消息便在這宮闈中不脛而走。
與此同時,肖彧已經在乾元殿外等候了數天了。
禁足期限已到,他沒有去別的地方,卻是在此地又守了好些日子。
卻是為孟珩的事情而來。
京城內流言尚未平息,吳有貞趁聖人病著更是大放厥詞,顛倒黑白,把一切責任統統推到了孟珩頭上,勢必得而誅之。
竟是要明目張膽地將少年置之死地。
當日乾元殿內究竟發生了什麼,除了少年自己和那逃竄的妖狐之外,也就只有聖上和在場的孟仁能夠作證了。
可惜孟仁已是身無官職、人微言輕了,更被吳有貞以私調兵權、護駕不力、任由妖孽作亂為由打入大牢。
現下唯一能還少年清白的,也只有病中的聖上了。
守在大殿門口的內侍看著階下站著的太子殿下,搖了搖頭,眼見得時至晌午,烈日灼人,心中似有不忍,轉身進殿又去通報了一次。
回來後依舊是無奈地搖了搖頭。
聖人不肯見任何人,更不願提起當日之事,任誰也是毫無辦法。
肖彧蹙了蹙眉,他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手心,又在此地站了一個時辰,才不甘離去。
腳下卻是未回東宮,而是喬裝打扮,換上便衣,隻身一人悄然往宮外而去。
到了他宮外的私宅方勒馬停下。
他已經勸說少年搬進了他的私宅住下。那日孟珩被聖人派禁軍一聲不響地帶進宮裡,雖說後來安然無恙,可他卻覺得後怕,無論如何再不想經歷一遍。
把少年放在身邊,他能夠時時看到他,總比派人跟著保護更要周全些。
目下已近未時,少年正躺在廊下的籐椅上午眠。有一絲陽光斜照在少年的眼瞼上,暈染出一點小小的光斑。
肖彧輕手輕腳地走過去,遣散周圍侍女,嘴角不由自主勾起一抹笑意。
他回房拿了一塊薄毯來,輕輕覆在少年身上,正要抽手,指尖卻驀地被人攥住。
肖彧莞爾,反握回去,低聲問:“醒了?怎麼在外面睡?雖說如今天氣漸暖,可還要防著寒氣入體……”
“囉嗦。”孟珩皺了皺眉打斷青年,連眼睛也未睜,翻了個身,因著未睡醒而嗓音有些沙啞地問道:“你可是從宮裡回來?”
“嗯,宮裡有點小事要處理,不妨事的。”肖彧一邊答話,一邊注視著少年的臉龐,用目光細細地勾畫著他的眉眼。
卻驀地撞進了少年突然睜開的眼眸中。
深邃如子夜,澄澈如星辰,瞳孔四周的紋路如同漣漪清波般微微蕩去,叫人迷離。
此時定定地看著他,便仿佛把他心底的一切都已洞悉。
肖彧心頭突地一悸,正待要開口說些什麼,便感到手上力道一緊,身形一個不穩,接著便是一陣天旋地轉,竟是半摔半躺在了籐椅上。
椅子吱扭一聲,肖彧回過神來,卻見少年正從上方望著自己。
少年整個人都壓在了他的身上,兩個人的身體緊緊地貼在一起,隔著並不厚實的衣料,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彼此身體的溫度。
在這暖春的午後顯得分外灼熱。
“珩兒?”他眼睛微眨,喉嚨莫名地有些發緊。
孟珩只凝望他不語,半晌方微挑了眼角,若有似無的笑意從那眉眼裡邪肆地淌了出來。
“小事?聽人說你已經在乾元殿外連續站了五六日了。”孟珩幽幽開口道:“還聽說,吳有貞給你扣了頂‘勾結妖孽、作亂朝廷”的帽子,嗯,當然這妖孽便是我。你這太子的頭銜已是岌岌可危了,如此,還算小事?”
說完他又是盈盈一笑,薄唇勾起一個惑人的弧度,單手支腮撐在肖彧臉側,另一手則緩緩撫過肖彧的脖頸,直至胸膛。
“況且,如此多事之秋,太子殿下還不趕緊避著嫌?我聽說此次不光那些個禦史極力勸你與我遠著些,連順天府李大人也都是這番說辭,你倒好,反而見我見得勤了,莫不是真被我這個妖孽魅了心智,嗯?”
肖彧呼吸驀地一滯,連忙抓住身上人來回亂竄的手,牢牢握住,頭也硬生生偏過去,不敢看他。
心下不知怎地,卻突然想起那次西北之行,少年也是這樣欺身上來,然後便是那突如其來的一吻。
小腹上一股熱流竄動,身體的某個部位忽然像點了火般燥熱。他眼神一暗,喉嚨上下滾動一番,啞著聲音道:“珩兒,下來。”
孟珩眯了眯眼,上下掃視他一番,視線在某個不可言說的地方停下,笑意裡劃過一絲狡黠。
“幹什麼下來?不是你說的麼,天氣乍暖還寒,既如此,相擁一處倒還可取暖。再者,你還未回答我的問題。說,是不是被我魅了心智了?”
他尾音上揚,既帶著些愉悅,又帶著些慵懶。
作者有話要說: 媽呀,孟孟一言不合就調戲小攻,寫得我也是很羞恥啊(*/ω╲*)
哎這個時候氣氛正好,話說到底要不要開車呢_(:зゝ∠)_
PS:抱歉啦昨天作者菌實在有點卡文,就沒更新,自我懺悔中……
☆、第71章 |
“我……”嗓音低啞得已經不成樣子,少年離得實在太近了,叫他根本無法思考。那團火焰也已是越燒越旺,讓他整個人都處在一種太過燒灼而暈眩的狀態中。
一絲紅暈悄然爬上臉側,肖彧倒吸一口氣,閉了閉眼,握緊了少年被他攥在掌心中的溫熱的手,再睜開眼時,圈緊了臂膀護好少年腦袋,便是一個施力,旋身一轉,兩人位置一顛,便將少年壓在了身下。
冷不防喪失了居高臨下的優勢地位,孟珩不悅挑眉:“喂,你……”
話還未說完,卻被正上方青年的眼神震到了,微微愣住,噤聲不言。
那是一種膠著了什麼情感、濃得化不開的眼神。
“沒錯,我的心智確確實實已被珩兒魅了去。”肖彧暗沉了眸色,聲音低低地道:“從很早以前就開始。”
他略微撐起了手臂,稍稍支開和少年的距離,伸出手一寸一寸地撫摸著少年白皙如玉的臉龐,滑過那微翹的鼻尖,在少年柔軟殷紅的唇邊停下。
手指稍稍僵了一瞬,終是忍不住在那唇上輕輕撫過,微微按壓流連。
“因而我但凡看到任何對珩兒不利的人,都無法容忍。無論是想要害珩兒的紅玉,吳首輔,還是只有無心之言的府尹大人、左都禦史,亦或是被蒙蔽的聖上,我都無法容忍。哪怕此人是我的父皇。”他眼睫輕顫,目光在那唇上徘徊不去。
卻聽聞少年低低一笑,伸出手勾住肖彧脖頸,往下一拽,兩對唇幾近貼住。
“要我說,管他們作甚,橫豎這些人奈何不了我,只要你我二人安然無恙,逍遙自在,不也很好麼?”語罷孟珩不再廢話。兩人身體交纏,剛剛又上下折騰一番,腹下□□已燒得他愈發難耐,身體某處和對方摩擦之間,已是滾燙得緊。
他呼吸愈發粗重,情不自禁地微微仰頸,薄唇輕啟,一把含住對方的唇,舌尖靈巧地鑽了進去,在那同樣滾燙的唇齒之間來回遊移。
“啪”地一聲,肖彧只覺腦中弦脆聲而斷,再顧不得許多,手上忽然發力,緊緊按住少年後腦,一手輕闔上少年惑人的眼眸,反客為主,急促地在少年唇齒間攻城掠地。
舌尖無意中觸到上-顎一點,只聽少年悶哼一聲,那清越的嗓音突地變得旖旎了幾分。
肖彧眼神更是暗沉下去,眼角甚至被情-欲暈染得些許發紅。然他已無暇顧及,只更加癡迷地舔舐著少年口中的每一絲瓊汁甘釀。
有一絲唾-液猶如銀絲般從兩人嘴角中滴出來,順著少年的下巴流淌下去。
肖彧眯了眯眼,追逐著那絲唾-液啄吻下去,直至下頷,脖頸,再到鎖-骨。
再往下,卻是被已經略微淩亂的衣襟遮擋住了去路。
肖彧眼角發紅地抬眸凝望孟珩,卻見孟珩白皙的臉頰上已暈染了兩抹綺麗雲霞,那被狠-狠-疼-愛了一番的唇瓣也豔紅似血,更是按捺不下心中幾近癡狂的渴求。
手不由停留在少年腰間的衣帶處來回徘徊,啞著嗓子問道:“珩兒,可以嗎?”
說話間他已然感到自己身下某處漲得發疼。然而只要少年哪怕微微皺一下眉頭,他便不忍再繼續下去。
孟珩亦是被他吻得七葷八素,渾身顫慄,理智早已被丟棄一旁不知所蹤,身體深處的欲-望不斷上湧叫囂。
眼下見肖彧停了,身體愈發難-耐地磨蹭起來,口中忍不住傾瀉出斷斷續續的呻-吟,手更是不由自主攀上對方,壓下對方頭顱,吻了過去。
邊吻邊在青年身上一陣來回摸索,去解他的衣帶,解到一半卻是又被青年鉗住了手腕,動彈不得。
鬱悶抬頭,卻見青年喘著粗氣垂眸注視著他,低低笑道:“珩兒,你這是羊入虎口。從今往後,你都休想再逃開了。”
青年低沉沙啞的聲音顯得尤為勾人,孟珩竟是難得的愣住了。
再回過神來,便覺身上一輕,腳下懸空,原來是被青年抱了起來。
肖彧抱著孟珩,繞過籐椅幾步跨進寢房,“嘩啦”一聲將門扉緊緊拉死,這才快步往那床榻走去。
雖說一眾侍女都已被他遣散,可外面廊廡上到底是毫無遮掩,若叫哪個莽撞的下人或是遍佈府內的暗衛窺見了珩兒的旖旎風-情,他無法保證自己還能如聖賢教誨那般,寬赦他們。
他將孟珩動作溫柔地放置在床上,然後不再忍耐,再次欺身而上,含住少年肩上露出的鎖-骨,流連不止地吻啄齧咬過去。
兩手則早已跟隨著本-能-欲-望一路遊-移到少年蜂腰處,飛快地解開衣帶,如同拆一件珍貴的禮物般,迅速而小心翼翼地將少年的衣物一件件剝除。
皮膚暴露在微涼的空氣中,偏頸窩處被人用舌尖撫-弄著,孟珩只覺得仿佛陷入冰火兩重天一般。被放開的雙手於是便下意識地尋找著可倚靠之物,然後終於捉住了青年溫熱得有些發燙的大手覆在自己的小-腹上來回蹭著。
肖彧險些失控。少年小-腹上細膩光滑的觸感比瓊脂更讓人愛不釋手。他低下頭,忘乎所以地吻了上去,探出舌尖在那愈來愈發燙的肌膚上舔-弄。
一點一點,一寸一寸,直至那最為隱-私而滾燙的地方,流連忘返。
孟珩情不自禁呻-吟出聲,最後一絲意識也徹底沉淪,身體竟隨著肖彧唇舌的動作而不由自主地曳動起來。
最後竟是渾身一陣震顫,整個人下意識地緊繃了起來,修長的脖頸不受控制地後仰,形成一道優美的弧線。
宛如起舞之鶴。
肖彧看得癡迷,伸出手撥開少年額前汗濕的鬢髮,垂首吻上了少年光潔的額頭。
待少年稍稍平復了喘息,才將手掌輕輕探至他的身後。竟已是濕潤一片。
他眸色一暗,飛快將少年翻了過來,撩開他雪白脊背上的滿頭如墨青絲,覆了上去,身下已緊貼著那處緊-致,卻仍是強忍著未入,伏在少年耳邊啞聲道:“珩兒,可能會有些疼,只得委屈你忍耐一下了。”
孟珩悶哼一聲,渾身癱軟無力,然而身上卻仍是燥-熱得難耐,似是情念尚未紓解,便睜開雙眼,側過頭來深深地看他一眼,道:“無妨。”
這一眼又勾得肖彧心馳神往,俯身側頭含住少年唇瓣,手指則往少年身下探去。
連連按壓探入,待聞一聲醉人的呻-吟,才一個挺-身,伴隨著粗重的喘息,沒了進去。
卻是另一番叫人迷醉忘情的無上滋味。肖彧恨不能把少年狠狠地壓進胸膛裡,融進身體裡,禁錮到自己的靈魂中。
他時而猛烈又時而溫柔地撞擊著,一次又一次地沉淪,一次又一次地顫慄,不知與少年纏綿了許久。
直到那金烏西墜,晚霞瑰麗的光輝從窗紙上透下來,更添了一室旖旎。
鳥雀的啼叫聲似乎都小了下去,漸升的星辰半遮半掩地躲在雲層中,似是被這繾綣春情羞紅了臉。
肖彧半支起手臂看著懷中昏昏欲睡的孟珩許久,彎了彎嘴角,在他腮側又落下一吻,方拿起衣袍將他裹住,目光從少年脖頸上的紅痕艱難移開。
少年此番模樣,他決計不想讓任何人窺見,便自己起身披了衣裳下床,拉住床邊帷帳,喚侍女來打了桶熱水放在外間,關上門,方返身而歸,抱著少年入了浴桶。
正要拿巾帕擦拭少年的身體,卻被突然握住了手腕。
孟珩睜開眼,半眯著眼眸笑看著他。
那裡面微含水汽,較之□□之前更添了幾分朦朧醉意。
肖彧剛滅下去的火瞬間又有升騰起來的跡象,他眉心微動,忍不住低下頭又含上了孟珩的唇。
兩人吮吸吻舐許久才氣喘吁吁地鬆開。
孟珩低低笑道:“這種事情,你是初次嘗試?”末了,又補了一句:“我是說,不論男女。”
他身為一個後世而來的人,自不會有什麼貞-潔的觀念,更何況他可是個男人。然而從剛才青年一系列過於小心謹慎的動作,乃至幾次試探下來對方都顯得有些不知所措的反應,窺探到青年或許之前從未嘗試過這樣的事情。
更直白地說,對方身為一個皇子卻從未有過任何女人或孌寵的事實,或多或少地都叫他有些驚訝,甚至是,若有似無的驚喜。
要知道他在現代時雖清楚自己喜歡的是男人,可也看不上同志圈**的惡習,也一直是孤身一人。
肖彧被這句冷不防的話問住,愣在當場,似是未想到少年話語間如此直白,回過神來卻是猛地漲紅了臉,半吞半吐答道:“嗯……是……”
好半晌才恢復鎮定,解釋道:“聖上一直求道煉丹,于朝政上尚且不顧,又哪裡顧得上我和皇弟們,一直不曾賜婚。而我……”說到此處,不自在地清咳兩聲,道:“又一向於男女事上無意,故而不曾納半個側妃侍妾。”
“哦,那還真是可惜。”孟珩煞有介事地搖頭歎息道:“不曾體驗男女之事,就先被我拐帶著陷入了男男之事的泥沼中,倒是會少了人生很多樂趣。”
肖彧失笑,刮了刮孟珩鼻尖,轉而認真地道:“我覺得我此生最大的樂趣,便是跟珩兒在一處,除此之外,不過是俗事煩擾,又哪裡談得上樂趣?”
“這話說得好,我也這麼認為。”孟珩眯眼而笑,湊過來用自己沾濕的手臂勾住肖彧脖頸,又與他交纏到一處。
“撲騰”一聲,浴桶裡水花一響,濺了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我居然真!的!開!車!了!天了嚕這是作者菌第!一!次!開!車!啊啊啊!純潔的第一次就這麼沒了,小天使你們要負責嚶嚶嚶(*/ω╲*)
不過話說回來一旦開上車就不想停了哈哈哈哈哈哈,開車會上-癮喲吼吼吼吼吼~~~
姓名:某蠢作者
年齡:18【嗯我永遠18】
駕齡:從今天開始就是1了!!!爭取以後本本開車,快速熟練車技【認真奸詐臉】!
PS:調戲有技巧,撩人需謹慎,不然一不小心就做了他人身下受啊233333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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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菌:這樣突然開車會不會顯得進展太快啊?
孟珩:就是要讓你們這些饑渴難耐的小傢伙們看看,什麼叫“一言不和就開車”。
朕身為一個男人,又有了男票,自然想撩就撩,想調戲就調戲,想開車就開車!【傲嬌臉】
肖彧:好好好,讓你撩,讓你調戲,讓你開車,什麼都依你。【寵溺臉】
作者菌:……被秀了一臉啊啊啊掀桌(╯‵□′)╯︵┻━┻【禁欲臉】
☆、第72章 |
三月末的天氣春和景明,杏花如雪飄搖了整個京城。
然而與這靜謐如畫的美景極不相稱,京城內下至平民百姓,上至高官貴胄,都處在人人自危的狀態之中。
平日裡人來人往的旺鋪、酒樓此時都謹小慎微,甚至關門大吉,只為了求得一個平安。
往日最為熱鬧繁盛的朱雀街也驟然之間變得人煙稀少,僅有的行人也要瞻前顧後,免得冷不防衝撞了來回巡街的士兵,挨一頓臭駡。
如此情境不是為了別的,卻是為了通緝兩個人。
只見街角偶然飄過一抹月白色的身影,青絲如墨,身形纖瘦修長,那領頭的兵將當即一聲令下,便領著一隊人馬沖了過去,將此人團團圍住,誰料想正面一看,卻是個年近三十、骨瘦如柴,昏昏沉沉滿臉酒色的中年人,與畫像上眉目如畫的俊秀少年相去甚遠。
只得晦氣地揮了揮手,罵了這酒鬼兩句,扭頭就走,照著這畫像繼續搜捕。
這畫像上的少年,正是孟珩。
躲在家中或是背街暗巷的茶館裡的百姓們,提起這孟珩也是一肚子驚奇和八卦。
一個多月前便聞得這孟大夫突然失蹤,然後便是一陣大張旗鼓地搜尋,如今聽聞這孟珩不但回來了,弄出滿城的風言風語之後,又不知惹得什麼罪,居然又引得這兵部衙門都出動了,竟還是要通緝。
亦有有心人留意到,此次被通緝的不止孟珩一人,卻還有一個女子,名喚紅玉,畫像上也畫得是貌比天仙,豔若桃李。
只是那畫像下面的通緝令卻寫得著實可怕。原來此女竟是個妖怪,雖常以女子相貌示人,卻亦可變化多端,法力深厚,殘忍兇暴,與那孟珩竟是狼狽為奸,害人不淺。
實在不是他們這些普通百姓招惹得起的。
正議論間,便又見一隊人馬肅殺而過,便急急地關上窗,噤聲不語。
已然是道路以目。
然而此時,正被官府通緝的孟珩,卻正悠哉悠哉地往返於京城的大街小巷。
失去了紅玉的吳有貞,想要單靠這些絲毫不會術法的官差抓到孟珩,其實是異想天開。搜捕了幾日都沒線索,他也只好命人把已經人去樓空的孟宅團團圍住,日夜不放鬆地盯著,只待孟珩一旦回府便伏擊抓人。
近幾日更是膽大包天,派了一隊精兵,以保護太子殿下為藉口,將太子的私宅也盯得滴水不漏。
朝政上更是開始煽動群臣上書,指責太子包庇妖孽,要求廢黜太子,改立新儲。
可以說是動作頻頻。
一個人對外界表現出愈發濃厚的敵意和攻擊行為,則愈可表徵其內裡的虛弱。
吳有貞的行為,在孟珩的眼裡,不過是困獸猶鬥,溺水掙扎,可笑又可憐。為了讓他掙扎的時間縮短一些,孟珩絲毫不介意幫他一把,適時地抽掉水面上的那根浮木,也好讓他早些解脫。
不過在這之前,卻是還有許多樂趣可尋。
孟珩一面遊街串巷,隱匿身形,一面細細感受暗暗潛藏在各個角落裡的妖異之氣。不多時,他眯眼一笑,腳步一頓,便拐進一條無人注意的暗巷裡。
暗巷很深,恰位於背街之上,因而就連巡街的官差也漏過了這條巷子。
巷子深處,正有一男一女在耳鬢廝磨、顛鸞倒鳳,口中嗯嗯啊啊之聲霪-靡之至,叫人羞於耳聞。
孟珩卻是置若罔聞,他面不改色地踏進巷裡,雙手環胸倚在牆邊,嘴角掛著一抹饒有興趣的笑意。
“兩位好興致,光天化日之下也懂得如此享受,叫孟某大開眼界。”
“不過那位兄台可要留心了,你身上那軟玉溫香可不是什麼善類,小心這一番**之後,她把你的命也拿了去。”
他暗含笑意的嗓音不大,卻在這一方天地裡異常清晰。
抱在一處的男女立即被他的聲音吸引。男子身體一僵,那衣衫半露的女子更是面色一變,瞪了這男子一眼,剛剛還綿軟得無法站立的身體立即繃得緊直,甚至猛地推開了男子,毫不留情地將男子掀翻在地。
被人打擾了好事,女子紅暈未散的臉上兇神惡煞,恨恨一甩袖,立即閃身竄至孟珩的跟前,伸出利爪便要抓破孟珩的胸口。
“你這無眼小兒,竟敢打擾老娘的好事,看老娘不挖了你的心肝喂狗吃!”
然而手還未伸出去,整個身體便僵在了原地。
她感到一股強大的威壓從面前這少年身上突然散發出來,源源不斷,叫她整個身心都顫慄不止!
這個人,法力修為遠在她數十倍之上!
她咬了咬牙,驚愕抬頭,卻驀地陷入了一片見不到底的深潭之中。
“做什麼這麼大的戾氣?你若肯聽我的,我自可給你指一個更好的去處。”孟珩彎眸一笑,那深潭裡便水波粼粼,引得人彌足深陷。
“更好的……去處……”女妖面色已是一片恍然,朦朦朧朧地喃喃自語。
“沒錯。”孟珩眯眼笑得愉悅。
*
這次是京郊的一所破廟裡。陰氣沉沉,暗不透光,一股妖異之氣撲面而來。
孟珩甫一踏進廟裡,便見眼前白影飄飄,不見人面,卻聞人語,有女子的嬌笑聲纏繞縷縷。
孟珩只負手而立,笑而不語,挺直著背脊站在原處,任這幾個女鬼女妖圍著他嬉戲玩耍。
袖中卻是暗暗借了那靈石的法道,幾息之間,便將自己體內威壓散佈於整座廟宇之中。
不過片刻,那剛剛還自得其樂飄來飄去的女鬼女妖們便紛紛墜落在地,身體抖如篩糠,趴伏在地,看著面前的少年,一聲也不敢吭。
孟珩笑道:“姑娘們日日在此無人之地徘徊,終歸是了無趣味,不若隨孟某去了,可比在這廟中空耗著要好上許多。”
幾個女妖女鬼彼此面面相覷一番,都跪伏在地,不敢有絲毫猶豫地答了個“是”。
再是箕尾山上逗弄砍柴人的花妖,藏在民宅裡以唬人為樂的鬼魂……短短兩三日下來,數年間慣常在京中作亂的鬼怪們,全都知曉了孟珩的名聲。
孟珩身上強大的妖壓、乾脆俐落的手段,和神秘莫測、來去無蹤的身影,如一陣風般席捲了妖族、鬼魂們生活的每一個角落。
使其莫不聞之而色變,見之而俯首。
如此,趣事也只算成了一半。
孟宅外,一眾看守的官差神情緊張,片刻不敢放鬆地來回巡視。然而他們毫不知情的是,此刻孟宅裡已經是熱鬧非凡。
孟珩負手站在院中,滿意地看著面前整整齊齊站著的一眾男女鬼妖。
一眼掃去,大概有數十之眾。
妖怪們一見孟珩的視線掃過來,都下意識地垂下眼瞼,不敢看他,彼此都對孟珩的手段心有餘悸。
孟珩勾唇一笑,揚聲道:“此次把大家召集到此處,卻是有一事要勞煩諸位。”
“待此事結束之後,去留隨君,出路任意,孟某決不會再為難諸位。”
**
風深露重,明月高懸,一大片雲朵被風吹著遮住了圓月,月光絲絲縷縷地透出,照的那雲朵仿佛蛛網銀絲般,美麗得詭譎。
從四品官員陸慶瀚剛剛從衙門裡回來,這幾日吳首輔連連敦促他們這些主事們,要緊鑼密鼓地跟上奏摺,一封接一封地上書彈劾太子勾結妖孽孟珩一事,他這也是費盡了心思,拖到了這個時辰,才完成了份還算拿得出手的奏摺。
話說回來,太子到底有沒有和妖孽勾結,那個孟珩又到底是何來歷,真相如何,他們這些小官也根本毫不關心,只知要保住頭頂的烏紗帽,要平步青雲、大富大貴,非要聽吳首輔的安排不可。
誰讓吳首輔是當今滿朝上下權勢滔天的第一人呢。
陸慶瀚正倚在轎子裡昏昏欲睡,卻聽得家僕“啊呀”驚叫一聲,轎子一簸,差點將他摔了出來。
他正欲發怒,卻又聽兩聲尖叫連連,然後竟是“撲通”一聲巨響,他連人帶轎整個摔在地上。
陸慶瀚哎呦一陣呻-吟,揉著腰爬出了轎子,抬頭一看,卻是空無一人。
家僕竟是一個都不見了蹤影,甚是古怪。
再一回身,更是嚇呆在那裡,禁不住兩股顫顫。
那摔落在地的轎子悄沒生息地被踢到了一旁,站在那裡的,卻是一位身姿窈窕的佳人。
佳人青絲如雲,隨著晚風飄飄揚揚,一身白如雪的廣袖長裙在風中上下翻飛。
只那皓齒明眸上,卻染了幾道森森的鮮血。
淋漓刺目。
“啊——”陸慶瀚一聲尖叫,扭身就要抱頭鼠竄。
這女鬼也不攔他,只不遠不近地跟著,又時不時飄忽過來,對著他淒然一笑。
配上那滴血雙瞳,獠牙利齒,更嚇得人魂飛魄散。
陸慶瀚一口氣沒提上來,暈死了過去。
所幸只是暈了,第二日被家人尋到,好一番探看,卻沒發現異常。唯有陸慶瀚一人能看到這飄來飄去的女鬼,喝之不去,說與旁人,又都不肯信,只能暗中叫苦。
連連被這女鬼纏了三日,他已成驚弓之鳥,面目焦黃,筋疲力盡,差點就氣衰而亡,方聽這女鬼突然飄到他面前,低低哭訴道:“冤枉,大人,小女子有冤情哪……”
陸慶瀚此時已身心俱疲,這女鬼一刀殺了他也罷,放了他也罷,無論怎樣,痛痛快快地總比整日提心吊帶、擔驚受怕要強,眼下一聽原來竟是另有內情,登時打起了十分精神。
巴不得這女鬼說出個什麼一二三來,他也好有所對策,快快脫了這女鬼糾纏。
女鬼打了遍腹稿,才擺出一副慘慘戚戚的模樣,將那曲折冤情一一訴說了來。
待她說完,卻已把這陸慶瀚聽得瞠目結舌、驚歎連連,在書房踱步了整整一宿,才和衣而睡。
然後稱病休沐在家,連衙門也不去了。
與此同時,另一衙門裡的三品大官嚴顥,也遭遇了同樣的事情。
先是妖物糾纏上來,纏了兩三日,把人嚇得肝膽俱裂,再口吐冤情,哀泣漣漣。
嚴顥聽了,亦是稱病在家,不上衙門。
還有正五品官員張賢,從三品官員李可栻,正二品大員莫如是……幾天之內,竟有數十名官員統統遭遇了這一匪夷所思的女鬼纏身訴冤情之事。
偏偏這些官員都對此諱莫如深,一個兩個俱稱病在家,謝絕見客。
可畢竟,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女鬼訴冤之時,都有意無意地叫這些官員們的家屬看見聽見。於是早在這些官員不知不覺的時候,一個驚天的傳聞已經遍佈了京城了。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大概是孟孟欲-求-不-滿,然後變著法地拆別人家的鴛鴦?2333333
噢no,開了次車之後我的節操就撿不回來惹,淚奔/(ㄒo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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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沒有感謝地雷啦,謝謝親們的支持,麼麼(づ ̄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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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
與其說是傳聞,不如說是醜聞。
早些天街談巷議的孟大夫以妖法惑人的流言還未散去,轉眼便被這驚天醜聞淹沒了下去。
什麼那本是良家婦女、閨中小姐的王家媳婦、李家姑娘,被當朝某位位高權重的大員欺辱壓榨,含冤而死化為鬼魂,走投無路之下只得大膽攔官轎的奇聞軼事,飛快地傳遍了京城的每一個角落。
言語流傳之間,還把那細節之處描述得繪聲繪色,仿若親見一般。
什麼陸大人日日回府都專撿大路走,為的就是避開那女鬼,嚴大人家裡門庭深鎖,然而卻能時時聞到門內傳出的女鬼啼哭聲,再有李大人、張大人也因這女鬼的冤情而病氣纏身、臥床不起……可見這一眾女鬼的冤情有多麼深哪!死在吳首輔手下的良家女有多麼苦啊!
——噓,小聲!這吳首輔權勢滔天,可不是你我能猜疑置喙的,切記謹言慎行,以免惹禍上身啊!
有人這麼提醒道。
可偏偏如同火上澆油,更惹得一眾天怒人怨。有人甚至怒火東引,把恨都發洩在那幾個龜縮不出、躲病在家的官員身上。
——得知了這等冤情,不說上書皇帝,反而龜縮在家,官官相護,他們必定和那欺壓百姓的吳首輔是一路的!我呸,一群狗官!
要知道這與當初孟珩的流言性質不同,傳聞中孟珩無論是人也好妖也好,雖被描繪得兇狠殘暴,可害的卻都是當官的,與百姓們八竿子打不著,普通人當個新鮮事兒聽聽也就過了。
而這回,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有一些人是親見了那圍繞在官轎旁的厲鬼的!
民間向來敬鬼神,若果有厲鬼陰魂不肯散去,那定是受了莫大的冤情無疑,不會有假。更何況這些一眾含冤而死、化為陰魂的女鬼們可都是尋常人家的姑娘媳婦,這吳首輔連普通百姓都不放過,實是不能不惹民怨。
一時間可謂眾怒沸騰。
再見到街上那打著吳首輔的旗號大搖大擺巡街的官差們,百姓們不是敬畏,而是滿腔怒火了。
有人當面恭恭敬敬,轉頭就爬上了房頂,將備好的爛雞蛋、菜葉子一股腦兒地朝那官差砸去。
官差驚怒之下,厲聲大罵不止,然而要逮到罪魁禍首卻是無法,那人早已跳下磚瓦,逃遁而去了。
這一幕在接下來的幾天裡可謂是頻頻上演。吳有貞三個字連同他那些巡街緝人的官兵都變得臭不可聞。
等傳到吳有貞耳朵裡的時候,他急得跳腳,除了抓幾個帶頭鬧事的以儆效尤之外,卻也是毫無辦法。
流言的力量有多大,他可是親有體會,他利用流言整治了孟珩一番,眼下自身竟也深受其害,可見“因果報應自有天定,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此時正懶懶歪在榻上,閉口不認這些醜聞都是自己散播出去的孟珩,也只淡然一笑,悠悠吐出如上這句話。
“誰叫他先心思不正,惡意誹謗他人,誰料風水輪流轉,害人終害己,吳有貞這是作繭自縛,跟旁人無關。天知道這幾日我可都是被拘在這府裡,哪兒都去不得呢,又哪裡會知道這傳聞的始末?”
孟珩雖如此說著,眼神裡卻是毫不掩飾地透露出幾分愉悅神情。
肖彧好笑地搖了搖頭,少年懂術法,能夠驅策群妖,這些他都知曉,也親見過一些,眼下這京城由一眾女鬼引出的傳聞,想來想去也只能是少年才能夠做到。
可若不是此前孟珩特意提醒了句“請等著看好戲吧”,他也是決計不會去懷疑孟珩的。
偏偏眼下少年又是這副毫不遮掩的坦然神情,嘴上雖因著隔牆有耳並未明說,眉宇間的愉悅之色卻已然承認。
肖彧見慣了孟珩總是風輕雲淡,寵辱不驚、看不出喜怒的模樣,如今發現少年居然亦會把一些事情記在心上,並且採取如此叫人意想不到的手段去報復,也會因為手段得逞而露出狡黠得意的笑容,竟叫他發現了少年的另一面。
卻是讓他覺得如此可愛。
他想湊過去輕捏孟珩白皙的鼻尖,然走了幾步,才想起身邊還有他人,不得不暫時忍耐,終是沒伸出手去。
身旁那兩人卻是沒意會到少年話中深意,權當少年只是有感而發。
便也忍不住歎道:“說得對!吳有貞這是多行不義必自斃,他的事自有鬼神裁斷,與旁人無關。這下讓他也體驗一下流言漫天飛的感覺,看他還敢不敢膽大妄為,信口雌黃!”
“是呀,這吳有貞已經儼然被描述成了一個無惡不作、專殘害百姓的大惡人,接連著他那些收受賄賂、暗害朝廷命官的醜事也被一鍋接了出來,解氣,實在解氣!只那些個女鬼也忒善解人意了些,且不論這一眾傳聞到底是真是假,只這弄得滿城風雨的本事就讓人叫好!”
說話的兩人是三皇子和七皇子。此次兩人前來是與肖彧商討對付吳有貞一事的。
他們已經掌握了吳有貞這幾年來真正勾結妖魔、煉製有-毒丹藥進獻給聖人,以及種種貪罪惡行,只差一個一齊呈上、一擊必中的契機。
可以說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沒想到這邊計策尚未定下,便突然聽到了那漫天的流言。心裡不由好一陣爽快!
畢竟這流言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這節骨眼上,簡直像是特意來助他們扳倒吳有貞的。
孟珩笑睨兩人一眼,慢悠悠踱步到兩人面前,煞有介事地點點頭,道:“兩位殿下愛恨分明,義憤填膺,這一番慷慨陳詞,叫孟某佩服、佩服。”
語罷還真的拱了拱手施了一禮,做出一副敬佩謙恭姿態。
惹得兩人倒是一陣朗笑。肖彧在一旁只但笑不語,靜靜注視著少年。
他兩人來此地商量事情歸商量事情,眼下硬要尾隨肖彧而來,卻是要先見一見這傳聞中萬般了不得的孟大夫。
百聞不如一見,甫一見到孟珩,兩人便是先呆了一陣。
“沒想到皇長兄口中的‘孟大夫’竟是如此風姿雪容一般的人物,怪不得一貫被皇長兄放在口中心上。”
七皇子呆呆看了孟珩一陣兒,方讚歎道。
三皇子沒吭聲,可心裡也是一樣想法。
孟珩朗聲一笑,斜眼掃了下肖彧,又轉回視線,笑道:“皮囊好又有何用?放在某些人眼中,倒是妖孽惑人的罪證了。”
“不過,我看二位皇子殿下倒與那一般庸人不同,是別有眼界的。”孟珩走過來在二人面前站定,視線淡淡掃過兩人,語氣頗有些認真。
兩人未待喜上眉梢,卻又聽孟珩道:“只不過麼,和你們皇長兄相比,還是遜色了幾分。”
不等二人反應過來,就聽得一陣清越大笑,再回神時,少年的身影已經飄然而去。
肖彧有些喜悅又有些無奈地追到門外,喚一句“珩兒莫走,且稍等我一會兒”,見少年擺了擺手,放慢了腳步,方放心回轉身來,推門而入。
卻是一回身便見到了兩張神情複雜、頗為窘迫的面孔。
“皇長兄和孟大夫果然情誼甚篤啊。”三皇子如此感歎道。
肖彧一愣,驀地也一陣朗笑,眉眼間的愉悅神情毫不掩蓋地傾瀉下來。
那邊孟珩雖應了肖彧不遠走,可估摸著幾人談話還需要一段功夫,便逕自離了蕭府,用術法隱匿了身形,堂而皇之地從一眾官差中穿過,悠游自在地走街串巷,回到了孟宅。
孟宅已儼然變成了諸妖彙集之地。
形形□□的妖鬼聚在這裡,有的是因凝聚天地精華而得道,有的確因生前怨氣不得解而化為鬼魂留在人間,總之青面獠牙者有之,慘慘戚戚者亦有之,不一而足。眼下見了孟珩,卻都不約而同地收斂了那副兇神惡煞模樣,老老實實地垂首立於庭中,等候孟珩吩咐。
孟珩滿意地掃視過去。
這些天來,女妖女鬼們十分上道,按照他的吩咐紛紛扮演了一個個有冤未伸,怨氣不散的苦情女子們。
而這些所謂的冤情並不需要編排挖掘,只需讓女鬼們涕淚漣漣,作出一副哀怨悲慘的模樣,再含沙射影、欲語還休地吐半句、遮半句,爆出自己的悲慘身世,然後重重點出吳有貞的名字,自能讓人浮想聯翩,將吳有貞想像成一個欺壓百姓、殘害良家婦女的形象。
要擱在現代,他這也算是誹謗他人了。
可孟珩臉上卻無絲毫赧意。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吳有貞顛倒黑白、污蔑自己在先,他這些舉措也只是還他的禮罷了。
畢竟這年代,法-律不好使,便只能自己上了。
再者孟珩也不算白白污蔑了他。吳有貞做沒做過殘害婦女的事,他不知道,可吳有貞貪污受賄、兼併土地、乃至勾結紅玉狐妖,吸取一眾忠臣元陽、將他們殘害致死之事卻是板上釘釘的。
然而此類事情宣揚出去,百姓不會感興趣,唯有借助女鬼訴冤的奇聞,才能達到他想要的效果。
此時庭中所聚之妖鬼,已有數十之眾,每個妖鬼的秉性、身上所帶的陰氣或妖氣不同,有相互干擾不能和諧共處的,亦有勉強共處一室卻貌合神離的,管理起來卻是有些麻煩。
然而此時他們能夠和平共處,還有賴於這些功臣。
孟珩視線淡淡轉到站在最前面的一列妖精身上,停了下來。
那是以狸貓妖為首的十六隻妖精,最早跟著他的001號到016號。
此十六個妖的秉性已不似早前那般嗜血兇殘,經歷被紅玉折磨一事,也明白了些與人和睦相處的道理。
於是他便把這一眾妖鬼交於這十六個妖來管。包括有哪些妖鬼已打擾過朝中哪些大臣,哪些妖鬼希望恢復自由身,哪些妖鬼遇到問題需要解決云云。
竟也管得井井有條,毫不出錯。
兔子精見孟珩把視線掃過來,忙上前一步,把這幾日的情況都細細彙報一番。
流言已成氣候,有些人已經蠢蠢欲動,只待澆上最後一滴油。
“還有,近日靈石轉動,許是那位元已有了消息……”兔子精低低地道。
孟珩挑了挑眉,眼眸中多了幾絲笑意:“看來她終究沒有躲遠。”
“厘默笙、陸行遠,你們兩個就同我一齊外出一趟吧。”
“還有剩下諸妖,可聽羅雲安排,不許妄自行動。”
狸貓妖和兔子精垂首說了個“是”,神態中亦是一番狡黠愉悅神情。
作者有話要說: 兩個小妖怪終於有了名字了,其實一直都有,只是孟珩不願意叫_(:зゝ∠)_
狸=厘,傲嬌不愛說話=默笙(默聲);兔子在地上跑得快=陸行遠
☆、第74章 |
流言飄轉如風起,與此同時,還有被流言一同帶入厄運的陸慶瀚。
這已是他稱病在家的第七日了。家人陸陸續續請了不少大夫來看診,卻無一人能醫。
原因無他,此是心病,尋常藥物豈能醫得?
不單如此,臥病期間,還不斷有人上門來以探病為名來打探消息,讓陸慶瀚不勝其煩。
都是聽從了那流言想要一探真假的。
還有人不光打探消息,言談間更是極力施壓,讓他做出表示——流言已經傳得越來越難聽了,他作為上達聖聽、下探民意的禦史總不能不有所行動。
到底是乘著民意參吳首輔一本,還是置若罔聞、裝聾作啞。
外部有來自於官-場人際的壓力,內部的壓力更是讓他捉襟見肘。
那女鬼已經整整纏他一旬時日了,這幾日愈發啜泣哀嚎,淒厲哀婉,不絕如縷。
再來幾日,恐怕他還未被同僚的吐沫星子淹死,未被吳首輔發配到遠疆顛沛流離而死,就已經活活折磨而死了。
面臨同樣窘境的還有那同被女鬼纏身的三品官嚴顥、五品官張賢等人。
一方面是官-場明哲保身的處事原則,另一方面則是幾欲弦斷的緊繃的精神理智。
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如此油煎火烤般的日子,簡直比十八層地獄還不如。
直到這第七日清晨,朝露未晞,淺金色的陽光遍灑上被水洗過的青石板道路,事情才迎來了轉機。
聽聞家僕說門外來了能醫心疾、了卻心病的大夫時,陸慶瀚心裡一驚一懼,下意識竟想到是神鬼顯靈,來對他施以了斷的,不禁汗下沾襟,火急火燎。
然正躊躇之時,那大夫卻已踏進了家門,一眾僕人竟是呆了般未加阻攔,眼睜睜看著他走了進去。
陸慶瀚驚怒交加,正欲趕人,卻突然愣住了。
因為,一直在他耳邊哭哭啼啼的女鬼竟然沒了聲息。
他猛地轉回頭去看,便發現那白衣女鬼臉上可怖的道道血痕竟一點一點地消失了,那纏繞在女鬼身上讓人顫慄的陰氣,也似乎減輕了些許。
陸慶瀚這幾日壓在心頭的沉悶感驀地消散了片刻。他轉回視線,驚奇地看著眼前的大夫。
那人身量不高,卻筆直纖瘦,一襲玄色長衫穿在身上,如竹如松。只這臉上卻戴了半邊面具,看不清面容,唯露出一對漆黑深邃、仿佛辰星夜露般的眼眸在外面。
他身後還站著兩個少年模樣的人,一穿白,一穿黑,都是面容清秀,神態淡漠,果與常人不同。
陸慶瀚心念微轉,便明白此人果真是來為他了卻心病、指點迷津的,登時對這人升起了十二分的恭敬,又是倒茶,又是看座。
這大夫亦不客氣,換了兩盞茶,點了一炷香,才悠悠吐露了幾句話。
“病本無良醫,還須心中求。大人眼窩淤青浮腫,臉上面無血色,可見那心中鬱塞已擾得大人夜夜不得安眠,既是如此,何不回歸初心,擇明路而走。”
“那陰魂所求者,不過‘伸冤’二字,于大人而言只是舉手之勞。鄙人相信若大人放下重重思慮,只聽從本心做事,定會使那心疾全消,大人也可得福澤庇佑。”
“而至於事後的因果報應,自有那惡人承受,又幹大人何事?”
那人不輕不重的幾句,徐徐如流水般淌過,本是淺白、無甚可說的道理,從那人口中說出,卻像是悠悠鐘鳴,叫人驚醒。
陸慶瀚精神一震,仿佛積郁於胸的烏煙瘴氣通通化開了般,如同茅塞頓開,神清氣爽。
心裡想通了,這之後的事情便順其自然了。
了卻一樁心事,陸慶瀚恭謹問道:“請問閣下貴姓?”
那人淡淡一笑,聲音清越空曠猶如環佩叮噹。
“免貴姓孟。”
語罷便同身後那兩個少年郎,一同飄然遠去。
陸慶瀚呆在原地,細細品味那個“孟”字,總覺得有些熟悉,有些不對勁,然而一時卻說不上來熟悉在何處。
只得半是讚歎半是驚奇地轉身回房,甫一抬頭,看見那片刻不離的女鬼,才驀然驚叫道:“原來是他!”
竟是那通緝令上的妖孽孟珩!
“來人,把那人給我抓回來!”如是叫家丁折騰一番,卻是徒勞。
孟珩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街角,遍尋不著。
陸慶瀚已是一身冷汗。剛想忿忿叫駡自己差點被那妖孽玩弄,然一陣異香飄過來,卻是令他神思回轉,冷靜不少。
那是剛剛那人來時,身旁的少年走過去,在香爐裡點上的一炷香。
香已燃到一半,香氣飄飄嫋嫋,如月下橫梅,讓人心曠神怡。
若那妖孽想要玩弄自己,沒道理整這麼一出啊。按傳聞說,那可是個殺人如麻、挖心食肺的妖物,又怎會氣質出塵恍若天外高人,聲音泠然如同高山流水呢。
再抬眼看那女鬼,與剛剛自己所見相類,面目比之前訴冤之時要和善許多。
或許是那孟珩所言是真的,才化解了女鬼的些許怨氣……
陸慶瀚心思百轉千回,終是暗暗下了決定。
他不知道的是,在這接下來的幾日內,與他遭遇相似的,已有半個朝廷的官員。待吳有貞察覺之時,已是為時晚矣。
*
四月初一,飛紅萬點,亂花盡謝,唯有柳枝偕風相依,吐出滿城風絮。
天空藍得發亮,萬里無雲。註定是不平常的一日。
今日上朝的官員甫一踏入金鑾殿,便察覺到了一絲不同尋常。
有緊張的氣息微微蔓延。
有人將目光掃視一圈,便發現不只他一人如此感受,許多同僚的臉上都帶著嚴肅凝重的表情。如同開弓前的箭。
今日是聖上因病休養十數天后的首次開朝。
這十多天以來,可謂是風雨不息、波瀾迭起。先是最初,聖上莫名其妙地病了,群臣只略微探悉到,那日乾元殿上,似有大動靜,吳首輔甚至也調動了兵部許可權,帶兵而來,然到底所為何事,卻是不知。
只之後便聽吳首輔一口咬定,孟珩驅策妖狐作亂,害得聖上臥病不起,更有太子縱橫包庇,實是失德之行,已是連連上書,要求罷黜太子。
只是聖上一直沒有回應。
再往後,便是那傳聞驟起,一時之間遍佈京城。吳首輔幾乎傾盡了手下兵力,搜捕了京城每個角落,都未能揪出那幕後煽風點火、造謠生事之人。
眼下,他已是怒不可遏了。
吳有貞一襲鑲黑色織金邊錦緞官袍,一步一步地踏上漢白玉的階梯,走上大殿。
官靴踏在淨如水洗的地磚上,發出清晰的聲響。群臣不由自主地噤了聲音,回過頭來,自發地分成兩側,讓開一條道路。
哪怕是御座之上的聖人,此時都將目光注視著姍姍來遲的吳有貞,卻是默不作聲、神情平靜,沒有半點呵斥責難之意。
吳有貞滿意地眯了眯眼,這才邁開步伐,不疾不徐地從群臣中間走過,神情倨傲。
有人憤憤不平地握緊了拳,然而卻忍下了怒火。且讓他再囂張片刻。
吳有貞按例走到群臣的最前面,略一點頭,帶領群臣跪地朝聖。
悠悠呼萬歲之聲,響徹大殿。
然而抬起頭來,吳有貞的面容上卻無半分恭謹之意。
在他的眼裡,聖人需要他的扶持,依仗他的能力,又離不開那丹藥,更離不開自己,又有什麼好敬畏害怕的呢?
這幾日來即便傳聞愈演愈烈,他除了怒意之外,卻是沒有絲毫擔心。
他篤定,聖人不會對他產生丁點懷疑。畢竟什麼事情聖人都要倚仗他,又憑什麼對他產生懷疑呢?
就像剛剛這樣,即便他來得遲了,聖人也沒有一絲不滿。
吳有貞抬眼看向聖人,並不像其他人那樣恭敬地避開視線,亦沒有按照慣例彙報朝政之事,反倒態度漫然,故意隨意開口說了一句話。
“臣看聖上今日臉色憔悴,精神不濟,不若回乾元殿好好休養,何必上朝?朝堂之事,自有臣替聖上決斷。”
作者有話要說: 一隻驕傲的首輔= =
☆、第75章 |
吳有貞語罷微挑嘴角,不慌不忙地抬眸打量聖人神色。
聖人雙眉微蹙,臉龐大概是因為病中的緣故有些難看,不過仍沒開口說什麼。
吳有貞慢悠悠一笑,眼眸中透露出幾許得意的光芒。
今日聖上突然宣召群臣上朝,有臣下特意跑來透露給他說,要他做好準備,恐怕有人要在今日朝上興風作浪,對他吳首輔不利。
眼下看來無疑是庸人自擾、多此一舉了。
聖人對他,仍舊同以前那般態度,並沒有什麼改變。
再退一步,即便聖人察覺到了什麼異樣,他也根本不懼。
他有什麼可懼的呢?當日乾元殿內雖說擒孟珩一事失敗,聖人也受了妖狐驚嚇,受了傷,以至於臥病十數日。可紅玉才是明面上的罪魁禍首,是她自己把孟珩是妖孽的傳言說與聖上、獻計排佈陣法捉孟珩,又是她帶一眾狐妖扮作的小道入宮,乃至顯出原形傷了聖上,這些都是紅玉一人所為,他可是半點都沒參與進去。
現下紅玉那妖狐躲了起來,晾她也沒膽再出現,不過如此一來,便更是死無對證,他只需把種種罪責統統推到那妖狐身上,自己則全推說不知,自當能夠置身事外。
而今日散播的種種傳聞,更是可笑,全是些捕風捉影的無稽之談,且不說聖上會拿這些來怪罪於他,他倒是要請求聖上憐恤,大力懲處那些傳播謠言之人呢。
更何況,他還有最後一步棋。
籌畫已久、謀篇佈局,只待最後魚死網破、破釜沉舟之時亮出,到那時便會改天換日,推陳出新。
這天下,到底由誰說了算,尚還未有定論呢。
大殿之上落針可聞,群臣之中隱隱壓抑著因為吳有貞的倨傲語氣而挑起的怒火。
吳有貞卻渾然未覺,他瞥了一眼站在另一側神情沉靜的肖彧,眯眼笑了笑。
“怎地殿下也來了?臣聽聞殿下近日似有麻煩惹上了身,怎地還能如此鎮定地前來面聖?”吳有貞對他上下打量一番,半晌笑道:“莫不是殿下已明白自身皇儲身份難保,特來向聖上求情的?”
他已連續數日發動群臣向聖上奏疏,要求罷黜太子,若說今日聖上上朝是針對他而來,他倒是相信聖上是來宣告對肖彧的裁決的。
肖彧並未被激怒,只淡淡望他一眼,唇邊掛一抹若有似無的淺笑。
“吳首輔,你有些逾矩了!”
卻是有人看不下去了,站出來冷不丁地提醒了這麼一句。
吳有貞回頭,見是襲了安定侯一爵,接替其暴病而亡的父親前來上朝的鄒侯爺,便挑了挑眉,抿唇但笑不語。
臉上卻是一副全然不在意的神情。
恰在兩人僵持間,方聽聖人開了口。
“太子的事,朕自有定奪。”聖人略有些不耐地瞥了殿下諸人一眼,沉聲開口道:“朕聽諸位皇子請願說,各位愛卿有一件要事要秉,朕方帶病上朝,卻不知這件要事,到底為何?”
這十數日來他夜夜被噩夢所擾,已是身心俱疲,只想好好待在乾元殿內休養,誰也不想見,眼下上朝召見群臣,他已是強打了十分精神,只想儘快結束,好回去休養。
如此想著,便有些埋怨地瞥了眼站在下手的吳有貞。
有什麼事,這吳首輔為何不幫著朕處理好,何必放在朝堂上說?
心下不禁更是煩躁煎熬,不得已方抬手抿了口幾案上的龍井,稍定心緒。
整個大殿上安靜了一瞬,竟是鴉雀無聲。
正待聖人以為沒有人會做聲,正欲發怒之時,卻聽到一道洪亮沉穩的聲音驀地響起,響徹了大殿。
“回陛下,微臣有事請奏!”
這一聲好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帶起了一陣陣漣漪。
“回陛下,微臣亦有事要奏!”
“回陛下,臣等有要事秉奏……”
波瀾相接,擲地起伏,已成汪洋之勢。
聖人微微眯起了眼,目光深沉地看向朝臣。
*
此時遠離京城的另一個地方,也正發生著不亞于那宮城內精彩程度的一幕。
京城以南百餘裡的虢州,乃當朝皇室的旁系一支世代承襲的封地。
現如今已是四世傳承,到了郕王肖睿手中,已很有些動盪了。
這一帶地處西南高地,本來就土地貧瘠,加之毗鄰南夷之地,多遭蠻人搶奪,更是穀物難收、人心難安。
人心難安的地方,就容易產生異動。
郕王已經不安分許久了,他有封地,有駐兵,有野心,可卻一直苦於無門路改變自己的境遇。
可就在不久之前,事情突然迎來了轉機。
京城內權勢滔天的內閣首輔吳大人忽然主動跟他密聯,並送來了黃金數萬兩並糧米無數旦、絲綢布帛數百匹,以及珠玉寶石十幾箱。
任誰也不可能不動心。
吳有貞需要一個退路,需要一個能任他宰割的傀儡君王,郕王需要一個生路,需要一方富貴無憂無慮的天地,而這天下最富貴最享受的位置,則莫若帝王之位。
兩人一拍即合。只待那京城裡重重宮闈中的朝局一變,即可改天換日、翻江倒海。
眼下太子儲位岌岌可危,吳首輔亦傳來密信篤定說聖人命不久矣,實在沒有比這更好的時機。
更何況近日京城盛傳的太子與妖孽勾結一處,橫行作亂,害的聖人臥病不起一事也已經風傳到了虢州一帶。
豈不是正好可以借“清君側”的名義,起兵勤王?
郕王日夜悄悄練兵,已經蠢蠢欲動了,只待吳首輔密信傳來,兩人裡應外合,即可完成大業!
然而近幾日,他估摸著京城那邊局勢應已差不多了,大軍也已訓練有素,嚴陣以待卻仍沒等到吳有貞的密報,心裡不免有些焦躁。
於是便召集能人異士占卜求算,其中一人道,只待明日清晨首陽星初升未降之時,一觀天象,便可勘破天機,求得謀事的最佳時機。
郕王喜不自勝,翌日一大早,便跟隨了一眾謀士站在營帳外面,向天際瞭望。
月光漸漸淡去,雲朵被風吹開,一顆閃爍著粲然光芒的辰星慢慢顯露了出來。正是首陽星。
郕王一喜,正待要開口問身側之人,可看出什麼沒有,眼前卻突然飄來一層淼淼霧氣,陰森寒重,好不瘮人!
郕王心下一驚,下意識後退了一步,卻驀地聽到背後傳來一道涼薄的仿佛沒有一絲溫度的聲音。
“郕王殿下想要求問天時?”
那聲音邊說邊低低一笑,清越好聽,然而此刻驀然出現,卻讓郕王刹那間毛骨悚然!
郕王僵硬地轉回身體,看向來人。
卻仍是一陣霧氣,飄飄茫茫,看不清楚。待他茫然四顧一陣,才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正一步一步向他走近。
卻是一個少年郎,身形頎長纖細,有晨曦的微光灑在他的身上,籠罩了他半個臉龐。
影影綽綽,如同九天外的仙人,亦仿佛陰河畔的魂靈。
“你你……你是何人……”郕王張口發問,卻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他已經發現了不對勁,眼下他四周一眾謀士隨從竟然都憑空消失了!
在這白茫茫霧氣之中,看不到天,看不到地,竟只剩了他一人……不對,還有這憑空而降的少年!
“殿下無須緊張,在下前來是要幫助殿下的。”
“殿下想要求問天時,卻竟然忘了所謂‘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若是人心有變,殿下即便求來了天時,恐怕也是無用之功。”
那少年不疾不徐,在他面前悠悠說道。
郕王驚疑不止:“你知道我……”
那少年勾唇一笑,微微點頭:“世上無不透風的牆,只要做了,自會有人知道。”
“更何況涉關殿下生死存亡的另一人,早已敗露無遺。他的忠心,絕不會在殿下身上。”
少年語罷,還未待郕王有所反應,便聞悲音嫋嫋從那愈發濃厚的霧氣中穿過,環繞過來,緊接著,他只覺一陣天旋地轉,再睜開眼時,眼前場景竟然全然變了。
朱門紅瓦,寶馬雕車,大街上人-流如織。
再一抬頭,見身後城樓上“京城”二字高懸,心下不禁訝異至極。
這怎地,就來到了京城?
他不由轉身去看那神鬼莫測的少年,卻發現少年不知何時已不見了蹤影。
他只好跟隨著這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而去。
卻是突然看到了一個人——吳有貞。
吳有貞是坐在馬車之內,可令人驚奇的是,自己居然能透過車簾,看得到他。
他看見吳有貞在跟一個人說話,那是個女子,貌美如仙、面若桃李。
可兩人說著說著,他便發現了怪異之處——那女子竟不是常人,有尖牙利齒、大耳長尾從女子身上露出!
沒多久,女子便躍出了馬車,竟化作一隻狐狸,極快地消失在人群中。
再然後又是場景一轉,這回,視線卻是跟著那女子的行動而走。
他親眼看到女子是如何把利爪掏向耋耄忠臣的胸膛,掏出心肺來的!
還有女子指揮了一眾狐狸,潛進一個又一個朝臣家中,幻化為貌美女子,糾纏上去,再一點一點地從那些朝臣的身上,吸食什麼東西。
或許是血,或許是什麼陽氣。
他不知道,卻能看到,之後那些朝臣的身體就像是乾癟的麻袋一般,一點一點地塌陷下去。
最後的面目,令人驚駭。
再然後,便是火熱的煉丹爐,那個貌美女子似乎將心肺、將從那些朝臣身上吸食的精氣投放進去,然後煉造出一顆顆丹藥,獻給了吳有貞。
吳有貞收下,臉上露出了一個高深莫測、令人膽顫的笑容。
郕王突然感到一陣噁心,俯下身便是一陣嘔吐。
若僅止於朝臣倒還算了,緊接著他便看到了更駭人的場景。
那貌美狐妖化作道士潛進宮裡,將自己在大臣身上的所作所為,又加諸於聖上。
只可惜她做的小心,聖上絲毫未覺,身體卻是日復一日地衰弱下去了。
原來這便是吳首輔能夠隻手遮天的原因……
郕王感到背脊處似乎陡然被一陣寒氣侵襲,讓他整個人都禁不住顫慄。
假若今後,自己沒能滿足吳首輔的要求,他是不是也會如此對待自己?!
郕王一時間只覺滿目蕭然,慘慘戚戚,仿佛他已然是一隻待宰的羔羊,心內已是後悔不迭。
恰在這時,只聞一句朗笑,打破了這重重迷霧。
“殿下何須自怨自艾,亡羊補牢,尚且為時未晚,殿下只需回頭便是。”
少年一句話,仿佛當頭棒喝。郕王即刻回過味來。
他轉過頭去,便看到另一番景象。
那是朝堂之上,滿朝文武已對吳有貞進行發難,吳有貞已是寡不敵眾。
東窗事發,已在旦夕之間。
罷罷!舉-兵-謀-反之事,就當他從未提起過。
郕王愧然斂目,一副頹喪無力之態。
少年卻是輕不可聞地笑了,眉眼間閃過一絲狡黠神情。
作者有話要說: 蝶殤扔了1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6-07-22 23:15:27
冰雪淵扔了1個手榴彈投擲時間:2016-07-22 18:32:50
謝謝地雷和手榴彈,麼麼(づ ̄ 3 ̄)づ
另外作者菌突然發現前兩天的評論回復居然沒顯示出來!晉受它居然把回復給吃了!果然是欲-求-不-滿,哼哼o( ̄ヘ ̄o#)
☆、第76章 |
視線回轉過來,那真實的金鑾殿裡,氣氛也確實劍拔弩張了。
“你們給朕再說一遍!”聖人緊皺著眉頭,手稍稍握緊了旁邊的青玉龍柄杯,沉聲喝問。
仿佛下一瞬間,那個青玉杯便會被狠狠摔下來。
殿下之人咬了咬牙,向前舉了舉牙笏,心裡一橫,道:“臣等要狀告吳首輔!”
“吳首輔私自兼併佃戶租地,使得佃農蕩盡家財,最後家破人亡。吳首輔為官不仁,此乃罪一。”
陸大人向前一步,垂首沉聲道。
“吳首輔欺壓良家婦女,將貧苦百姓欺淩至死。吳首輔德行有虧,此乃罪二。”
嚴大人向前一步,斂眉正色道。
“吳首輔唆使地方官員暴斂橫賦,使得河東春旱之地災情愈重,百姓皆成難民,流離失所,此乃罪三。”
張大人亦向前一步,面色沉重道。
“此三項罪責,于百姓則不仁不義,於社稷則如附骨之疽,還望陛下明察秋毫,勿要放過此等罪責深重之人。”
一旦有人開了頭,剩下的,便如江上波濤,一浪接著一浪,轉眼之間,朝臣們紛紛跪倒在地,伏首懇求。
豁出去了!
若今日不能把吳有貞扳倒,回去之後也仍不得安寧,與其被那陰靈惡鬼纏死,不若今日便拼得你死我活!
聖人臉色發黑,抬眼不悅地看向離他最近的吳有貞。
這位肱股之臣的某些舉動他並非不知,只不過吳首輔人雖極好奢侈,貪享財富,可德行他倒覺得不應如此不堪。
畢竟當年滿朝文武都反對他修道煉丹,只有吳首輔站出來支持他,非但如此,還主動網羅天下真君道長,邀進宮來為他講道。
這麼些年來,其在御前的侍奉也一直頗合他的心意。
只不過今日的動靜,鬧得確有些大了,實在不好收場。
“吳首輔,對於他們所說的,你有什麼說法?”沉默了良久,方聽聖人沉著聲音問道。
吳有貞面色巋然不動,恭恭敬敬垂首施禮,然後站得筆直,朗聲喝道:“臣只有一句話,‘清者自清,濁者自濁’,除此之外,無甚好辯駁的。”
“辯駁只會顯得臣心虛,故而臣選擇噤聲不言。可是臣不言,不等於臣可以縱容那些惡意誹謗的奸佞!陛下,這幾日以來,類似於此等謠言層出不窮,其言辭之粗鄙,用心之險惡,日月可昭!有些同僚辨不清謠言真假,倒也是無可厚非,可到陛下面前搬弄唇舌,非但不對流言加以批駁,反而助紂為虐,汙臣清白,卻不能不讓臣痛心哪陛下!”
他這番話說得是正氣凜然,聲淚俱下,更會混淆視聽,三言兩語間便把矛頭從那些罪責上引到了官員“告發同僚”的不義之舉上,竟搖身一變,把自己置在了被害的地位上!
有人耐不住了,站出來就想反駁吳有貞,不料聖人卻把這話聽到了耳朵裡。
“既然是謠言,諸位愛卿就該查清楚再來呈上,不然沒有證據便白白毀了人家清譽,卻是不好。”聖人眉頭漸展,卻是又冷下一張臉來,對著剛剛一眾進言的朝臣道。
吳有貞臉上露出了一個不動聲色的倨傲笑容。
群臣臉上的表情卻是都僵住了,一個比一個難看。
查清楚、要證據?這麼多人證都不算證據?吳有貞幾年來的行為,朝臣們莫不是都一一看在眼裡。當日與其同為一党的官員們,又有哪個沒有因為吳有貞的明示暗示向他施過賄?
更何況這等貪污墨蹟之事若要查,何其簡單?連戶部的帳簿都不用對,只需聖上一個旨意,抄了吳有貞的家便是,指不定能抄出一個金庫呢!
而那欺壓良民之事,卻是根本無從查起,來訴苦伸冤的都是陰魂,早不知屍身何處了,又從哪裡去查?
聖人此言不是要他們查,卻是要包庇吳有貞了!
心涼,心涼哪!
群臣彼時都一片陰沉晦暗之色,一陣無聲的憤慨和絕望蔓延開來。
卻在此時,一道高喝聲驟然響起。
“兒臣有證據!”
此話一出,登時便攫取了所有人的注意,群臣不禁心頭一驚,紛紛抬眸看向站出一步的青年。
青年一身暗紅色滾金朝服,身形筆直地站在那裡,薄唇緊抿,深邃俊朗的眉目間並無怒意或是不悅,然而視線掃過之處,卻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流露出來。
唯有衣袖下緊握的雙拳,稍稍透露出他的幾分情緒來。
實際上,他已經忍耐許久了。
群臣都頗為疑惑又頗有幾分期待地看著他,只有為數不多的知情人面上不動聲色,內裡卻已然胸有成竹。
他們同他一樣,已經等待了許久了。
肖彧上前一步,淡淡看了吳有貞一眼,而後將視線投到了御座之上的聖人,再次開口道:“此樣證據,不在別處,就在陛下的乾元殿內!”
此話一出,群臣譁然一片。
聖人更是陰沉了臉色,面色不善地看著肖彧,冷聲喝道:“太子,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兒臣當然知道。”肖彧定定看著他,一字一句道:“陛下既不肯相信諸位重臣所言,有一事卻是關切陛下龍體,陛下不得不知。”
“陛下可還記得元妙真人?”
聽聞太子冷不丁的問話,殿上諸臣一時都愣住,不解其意。
有兩個人卻是面色陡然一變。
吳有貞臉上的鎮定神色蕩然無存,眼眸中的處變不驚全然被一種陰鷙的目光所替代,他惡狠狠地盯住肖彧,仿佛下一刻那目光裡就會射出冷箭來!
而御座之上的聖人更是面目蒼白,額頭青筋凸顯,冒出一頭涔涔汗水來。
時至今日,一提起這幾個字,那夢靨一般的場景便會又纏繞上來,讓他膽戰心驚。
“妖狐……妖狐殺我……”聖人目光渙散,口裡喃喃不止。幸而身側內侍看出不妙來,已知此種情景該如何應對,連忙舉一杯熱茶,放在聖上手裡,連連溫聲勸解了一陣,又使聖人將那熱茶灌入口中,好一陣忙活,才見聖人稍稍恢復了臉色。
殿上群臣看到這一幕,卻覺得十分怪異,彼此面面相覷一眼,更對太子口中的“元妙真人”產生了幾分狐疑。
肖彧眼底神色變了變,待聖人神思稍定,方繼續道:“元妙真人自那日逃匿之後,近日終於被緝拿歸案,現在她願意伏首認罪,也願意站出來,指證其背後的指使。”
“請陛下宣她進殿。”
此話說得擲地有聲,話音一落,便引得群臣附議之聲連綿起伏。
吳有貞已是目眥盡裂,恨不能即刻走上前去將肖彧撕成碎片,然而此刻他卻不得不強裝鎮定,心裡卻已經是慌亂十分。
他日夜加派人手,將京城乃至周邊方圓百餘裡翻了個遍,都沒能找到紅玉的身影,沒想到現在居然被肖彧找到了!
肖彧,一個被自己手下嚴密盯著的岌岌可危的太子,怎麼可能找得到一條妖狐?!
吳有貞狠狠盯著肖彧,想要從那張臉上的神情一探真假,對方卻似乎也感應到了他的目光,轉過頭來,淡淡一笑。
非常平和的笑意,卻登時又讓他火冒三丈!
然不待他發作,便聞聖上一句輕飄飄的“宣吧”,便叫他咽喉被鎖住了般,發不出一句聲音。
群臣回過頭去,看向敞開著門的殿外。
有鐵鍊撞擊的聲音沉重地砸在地上,每一步,聽著都叫人心驚。
那是個白眉白須的道士,一身半舊的衣袍裹在身上,看不出什麼異樣來。再往下一看,才發現道士的一雙腳踝上,原來被纏上了粗重的寒鐵!
然而那道士眼中卻並無被束縛的哀戚之色,那雙眼睛裡只充斥著漠然和隱隱的恨意。
他甫一踏入殿中,就用他那蒼老的目光直直地盯著站在最前列的吳有貞,片刻不離。
聖人臉上閃過惶惑之色,他微微瑟縮了一下,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才低聲喝問:“你背後可有指使之人?說吧,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
道士涼涼一笑,笑聲竟然是尖銳刺耳的女聲:“指使之人就是他!”
他指尖所指的,正是吳有貞無疑。
“你胡說!哪裡來的野道,敢在此污蔑我?!”吳有貞已經有些口不擇言。
“野道?吳大人,你推得好乾淨!”道士冷冷道:“十年前,你我相識結盟,約定我助你掌控群臣,你則任我取走群臣元陽之氣,不加干預。三年前,你要我化作道士模樣進宮蟄伏在皇帝身邊,日日煉製丹藥進獻于皇帝。殊不知那丹藥卻是□□,吃了非但不會使人延長壽數,反倒如同飲鴆止渴,日日食用,日日離不得,不出幾年便會叫人神思迷亂,如同癡傻兒一般,卻又查不出一絲痕跡!”
“而半年前,你動作愈發加大,為了打擊異党,你已然沒有絲毫仁善之心,那暴病而亡死在家中的史大人、高大人、孫大人卻不是病逝,而是被妖物活活吸幹了陽氣而死!”
他這話一落,更引得群臣側目不已,唏噓一片,都不禁想起當日禦史中丞史善長那悲慘的死相。
面皮枯萎,眼窩塌陷,整個人如同乾屍一般,不是被吸了陽氣又是什麼?!
群臣禁不住驚怒交加。然而有人卻是比他們更為震驚。
御座之上的聖人大瞪著一雙眼,面無表情地看向吳有貞,而那一雙眼裡的目光已像是無底的空洞一般,醞釀著徹骨的寒氣,讓人忍不住渾身戰慄。
吳有貞不由自主倒退了兩步。
作者有話要說: 這文……離結局不遠了……
☆、第77章 |
“陛下,他是在污蔑臣!”吳有貞踉蹌兩步,下意識辯解:“這道士雖是臣引薦的,可臣並未與他勾結啊!”
“污蔑?”那道士不容他辯駁,口中發出張揚一陣譏笑,從懷中掏出一個木盒來,漠然道:“陛下,可還記得這個?”
他把那木盒打開,高高舉起,讓所有人都能夠看清。
木盒裡面盛著幾粒丹藥,有一絲瑩白色的溫潤光輝在上面流轉。
有內侍走上前來接過那木盒,遞到了聖上眼前。
聖人默不作聲了。
他當然記得。他三年來服食的丹藥都是這個。
一想到這裡,他臉上又閃過一絲夾雜著懼怕、厭惡、恐慌的神情,驀地站起,甩袖一揮,將那木盒“嘩”地一下掀翻在地。
“拿走、拿走!”聖人失態地驚叫道。
道士反緩緩地笑了,慢騰騰地道:“陛下,你看清楚了,吳首輔叫我煉的,究竟是靈丹,還是□□!”
他話音一落,便見那滾落在地的丹藥上面,那瑩白色流轉的光芒仿佛蒸法了一般,升騰出淼淼霧氣,不多時,竟有絲絲縷縷的黑水從那丹藥上面流出,腐蝕得那堅固的地磚印記斑斑。
簡直駭人聽聞。
聖人臉色大變,幾欲暈厥過去,腳下踉踉蹌蹌,猛地跌坐在御座之上,惹得殿上一眾群臣驚呼。
“大、大膽!”他趴伏在御座的扶手上,喘著粗氣喝道。
卻不知到底是在喝那呈上了丹藥的道士,還是在喝吳有貞。
“陛下,臣冤枉啊!臣從未與這道士有過來往,也是被蒙在鼓裡的,絲毫不知這丹藥竟是□□啊!”吳有貞跪倒在地,叩首道,然後猛地抬頭指向老道,厲聲喝斥:“來人,把這胡言亂語的妖道給本官抓起來,立即杖斃!”
“來人哪!”
吳有貞越來越嘶啞的呼喊聲在大殿回蕩,難聽刺耳。
然而卻沒有人動。
肖彧皺了皺眉,冷聲叱道:“吳首輔,陛下尚且未有旨意,你又何必著急?眼下元妙真人被寒鐵所縛,根本無從逃遁,何須用抓?”
有人看了這半天,也大體上明白過來這個中關竅,立即上前附和:“沒錯。吳首輔這麼急著杖斃了證人,莫不是要殺人滅口?”
“你!”吳有貞瞠目結舌,卻是話到嘴邊,無從反駁,臉色已是難看至極。
卻見那道士反不慌不忙地淡淡一笑,道:“你被蒙在鼓裡?那你敢不敢讓陛下派人到你的府上走一遭,看能否搜查出什麼意外之物來?”
“你這妖道——”吳有貞咬牙切齒,內心悔極當初沒早一點識破紅玉秉性,以至於今日讓她反咬自己一口。
然而此時他話未說完,便被一道冰冷的聲音打斷了。
“夠了!”
聖人扶著一旁內侍的手,緩緩坐正了身子,把同樣冰冷的視線投向吳有貞。
他已經忍耐到了極限。現在,他只感到憤怒,自己竟像是傻子一樣被吳有貞玩弄於鼓掌之上!
吳有貞怎麼可能不知道這道士底細?三年前,來宮中謁見的方外道士那麼多,吳有貞卻偏偏不遺餘力地引薦這一個!
當時他未有所察覺,然而現在想來,自這妖道被引薦到他跟前來,其他的道士一個兩個統統都沒了下落,豈不古怪?!
再有這三年來,自己每每對吳有貞說不見這丹藥有所效用,吳有貞是怎樣回答的?他說他與那道士交情甚篤,也常常得道士送與靈丹品嘗,已用了七八載時光,可謂是功效甚佳,如此,自己才聽信其言……
沒想到這丹藥竟是如此這般的功效——服用幾年,形同癡傻!吳有貞這是要他徹底變成傻子,好聽從他的支配!
現如今,身體的病弱不堪也只有他自己才清楚!這期間也不是沒有請過太醫,可太醫卻是與吳有貞一樣說辭,現在想來,莫不是這太醫也被吳有貞一同收買了?!
越想到深處,怒火和寒意更是彼此交替著翻騰上來,聖人撐著座椅的手都在微微地顫慄。
“欺君罔上,謀害君主,吳首輔,你好大的膽子!”
之前有多倚賴這位“肱股之臣”,眼下他就有多憤怒!
怒到極致,他抬手便將幾案上的茶杯拾起,“砰”地一聲扔了出去。
“嘩啦”一聲脆響,碎瓷片飛濺了滿地,聲音震得群臣齊齊一驚,心下惻然。
“不,朕看你早就做膩了‘首輔’了!來人,把罪臣吳有貞押入大牢,另責令錦衣衛即刻將吳府抄查,不得有誤!”
“是!”殿外立即湧入一隊身著飛魚服的守衛,不由分說便將吳有貞死死摁住,刀劍相抵,帶了下去。
吳有貞尤在掙扎,竭盡全力辯解:“陛下,這妖道是在血口噴人,故意害臣,陛下切勿聽了小人讒言啊!”
他那一貫鎮定倨傲的神情已經蕩然無存,反被一種難看至極的扭曲面容所取代。
令人搖頭側目。
殿上一眾大臣看著這副場景大快人心者有之,暗自慶倖者有之,然而更多的卻是如釋重負。
面上忿色猶在,心中蕩氣已出。
不過無論怎樣,已經沒有人理會他了,御座之上,聖人筋疲力盡地癱坐在那裡,目光空洞而漠然。
只有紅玉冷冷一笑,在吳有貞經過之時,用只有他一人能聽到的聲音道:“你且到陰曹地府去哭訴吧。”
她此時此刻蒼老的眉眼中方流露出一絲不明的恨意和爽快。
孟仁被這狗官發配,半道上又被人謀害而死。而她也被孟珩的幻境折磨得靈氣大失,心智時時有失控的危險,再難借由修為得道。
既如此,便拼個魚死網破、玉石俱焚。
她得不到的東西,誰也別想得到!
*
誰也沒料到烜赫一時的內閣首輔吳大人就這麼被打入了大牢。
恍惚一夜之間,那吳大人手下滿城威武之至來回巡邏搜捕的士兵們都如霜打了的茄子一般,避嫌的避嫌,奪職的奪職,如喪家之犬。
之前一同上書彈劾吳有貞的官員們更是恍然,沒想到吳有貞真的被扳倒了!之前他們屢次向聖上彈劾、揭發吳有貞種種罪行都得不到半點回應,這次卻一舉將他打入塵埃。
有人縱觀了整個事件後,心思百轉,通曉緣由,不由喟然長歎。
一部分歸功於此番即便是吳有貞手下黨羽,竟也仗義執言,同心協力揭露吳有貞種種罪行,懇求聖人明辨忠奸,向上施加了壓力,讓聖人無法在百官面前堂而皇之地包庇吳有貞。
而另一部分的原因卻是個中關鍵。
聖人可以容忍吳有貞貪污、受賄、欺壓百姓,卻獨獨容忍不了自己的權力、地位乃至性命遭到挑戰。
這便是自古以來,種種罪行,唯謀逆欺君之罪,最不可翻案、刑罰最為殘酷的緣由。
如同龍之逆鱗,觸之則萬劫不復。
非借由這一點,是不能觸動本朝的君上的。
天下何嘗是百姓的天下,不過是君王一人的天下。善惡忠奸又何嘗因百姓的得失而有所分辨,不過是君王制定的服從於他一人的準則罷了。
吳有貞府邸被抄家之後,共計抄出黃金百萬兩,白銀千萬兩,另有金銀珠寶無數,地產當鋪無數,家產相當於本朝數年的財政收入。查出官員來往收受賄賂的帳單十數冊,細細翻看後愕然發現,竟然囊括了朝中大半的官員。
而那道士所指證的,雖因吳有貞做得極小心,可也終是查到了蛛絲馬跡。
吳有貞的書房裡藏著一個暗道,由那暗道進去,竟然別有洞天。那是間密室,密室裡並無金銀,卻擺放著一個未點燃的巨大銅爐,那銅爐裡塞滿的不是草藥,卻是腥臭的血水,混雜著仿佛人的器官一樣的東西。
讓即便是訓練有素的錦衣衛也不禁好一陣噁心嘔吐。
煉丹煉丹,原來煉的是人!
將這幾樣證據遞上去,只聽聞聖上勃然大怒,而後更是連著十多天都未能下飯,病倒在床,形容枯槁。
緊接著,對吳有貞的判處旨意便下來了。
淩遲處死,株連九族,秋後問斬。
向吳有貞施過賄的官員也都一時被降職、發配,一時間京城已是變了個天。
然而沒想到的是,眼看著一切都塵埃落定,中間卻又出了個岔子。
吳有貞逃獄了。整晚都沒人發現動靜,直至第二日獄卒例行供飯時,才驀然發現那獄中人已換了副面孔。
卻是李代桃僵之計。
大理寺連忙層層上報,著人去追。一番追查下來,才發現人似是已潛逃出京,一路往南面的虢州方向而去了。
慌忙之中不得不向聖人伏首認罪,然而這頭還沒叩下,便又聽消息傳來——虢州郕王肖睿竟親自前來,把潛逃在外的吳有貞押了回來。
不但把人送回來,還一同送了好些金銀財寶、虢州特產,又連連在乾元殿上叩頭不止,以表忠心。
郕王緝拿罪犯有功,自是全須全尾、高枕無憂地回了領地,只這前吳首輔的刑期,卻是要提前了。
肖彧聞知此事,恍然大悟,看向庭中與厘默笙、陸行遠取笑玩鬧的少年,不禁又是好笑又是讚歎地搖了搖頭。
他快步走上前去,伸出手捏了捏少年臉頰,道:“怪道你前日一直篤定說,吳有貞他逃不遠的,還叫我心安,原來竟是早已算到郕王會有此一舉嗎?”
厘默笙、陸行遠見肖彧過來,心下會意,可又不甘被孟珩玩弄取笑,憤憤不平地瞪他一眼,方不聲不響地退至一旁,自去找那些個新來的小妖們解解氣。
孟珩給了他一個高深莫測的眼神,坐到石凳上翹起腿來,一手撐在石桌上支著腮,一手向肖彧勾了勾。
“問那麼多做什麼,你只要知道但凡跟我孟小爺作對的,都沒有好下場就成了。”孟珩笑意流轉,眉眼間半是漫然半是狡黠的神情看得肖彧沉醉,“而你麼,把我伺候好了,小爺我自會保你衣食無憂。”
這一番說辭更說得肖彧哭笑不得,心裡跟貓抓了般,瘙癢難耐。
他幾步上前,一把握住少年手指,低頭輕輕吻啄,而另一手,則早已把少年攔腰抱起,放置在自己的腿上,自己則順勢往石凳上一坐,手不安分起來。
孟珩低低一笑,抽出手指伸手一勾,按下肖彧的頭,把唇湊了上去,惡意咬了一口對方,啞著聲音道:“吻手多沒意思,往這兒吻。”說話間頸部微仰,露出衣領內一片白皙肌膚。
春-色-惑-人。
肖彧眼神一暗,不待孟珩有所反應,便將他徑直抱起,疾步往房中走去。
然後便“砰”地一聲,將這一室旖旎春-光關在門內。
作者有話要說: 寫著寫著就開始批判封建社會了,我真是社會主義好青年【泥垢_(:зゝ∠)_】
感覺胸前的紅領巾更鮮豔了呢~
☆、第78章 |
吳有貞伏法,與他交往密切、施賄頻繁的官員去了小半,一時間朝堂之上再無人敢渾水摸魚,惶惶度日。
可聖人卻是一病不起了。
吳有貞指使紅玉化作老道,進獻來的丹藥已給聖人的身體造成了莫大的傷害,損陽折陰,已是使聖人孱弱不堪。
然而比身體的羸弱更嚴重的,卻是精神的受創。
先是親眼目睹妖物顯形、掏人心肺的血-腥場面,又被妖狐差點拿了性命,再是被之前最倚重的人背叛。
聖人的精神已瀕臨崩潰的邊緣,整個人更是連夜昏迷不醒。連守在乾元殿伺候的內侍,都禁不住露出愁苦的神情。
已經有謠言從宮裡傳出,似乎已在準備著那最後的時刻。
不料此時,卻有一個人站了出來。
肖彧帶孟珩進乾元殿的時候,乾元殿外跪滿了朝中元老。見是太子殿下帶了一白衫少年而來,諸臣都不禁有些側目。
細看之下才驀然驚醒。
原來是那個一朝弄得滿城風雨的孟珩。
一時間臉色都有些陰晴不定,晦暗不明。
太子殿下帶這麼個讓人非議的人物前來是幹什麼?就算和這孟珩關係非比尋常,也不能如此不顧禮節!
然而轉頭就有人低聲點醒道,這孟珩可不是個尋常人物,莫要忘了,那曾經名震京城的“醫天下所不能醫之心疾”的孟大夫。
如此一句,才使那人回味過來。原來這孟珩是來診治陛下的?
可依舊有些懷疑不屑。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當時若真有那般厲害,怎地後來會跌落至塵埃裡?
那少年卻是神色平靜,對這紛紛議論置若罔聞,目不斜視地跟隨肖彧一同進了殿裡。
穿過一眾跪在地上守孝的皇子,少年甚為逾矩地跨坐在聖人床邊,微微傾下了身子。
有內侍下意識想要阻攔,看到旁邊太子殿下的神情,卻是僵住了動作,不得不靜候一旁。
卻見少年先是命人在殿中焚了柱香,回頭便伸手撐開聖人那緊閉枯瘦的眼皮,來回翻看。不多時又蹲下身子,趴在聖人耳邊。
不知道在做什麼。
內侍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閉目輕歎。然而沒過多久,他便怔住了。
不僅是他,這一眾殿內的皇子都怔住了。
少年似乎對聖人說了些什麼,起初並不見效果,可那柱香尚有一寸長之時,便聽聞一道劇烈的咳嗽聲響起。
聖人醒了!
殿內登時有些慌亂。那是一種夾雜著喜悅和不可置信的慌亂。
肖彧松了口氣,向孟珩走過去,卻見孟珩眼角眉梢淡淡飄過一縷笑意。
他張了張嘴,口型似在說:看你要怎樣謝我。
然後不待肖彧回答,便擺了擺手,慢悠悠走出乾元殿,留下一堆手忙腳亂的人在殿內喊太醫的喊太醫,上前侍候的去侍候。
肖彧看著孟珩的背影,也淡淡地笑了。
殿外一眾大臣更是驚訝,已有內侍出來傳信,說是孟大夫竟真的喚醒了陛下。
他們正待要問個究竟,便見少年那抹月白的身影已從眾人身側穿過,逕自遠去了。
*
卻說乾元殿的那位,心病還須心藥醫。往後的十多天裡,少年時常還會再同太子殿下一齊現身乾元殿,卻是如初次那般不做別的,只對坐交談,內侍們看得久了便也不以為怪了,卻是一天更比一天欣喜地看著陛下的身體漸漸有所好轉。
禁不住對這孟大夫也刮目相看,由衷敬佩,私下閒談時經常把孟珩的一舉一動掛在嘴邊。
如此一來二去,這“孟大夫”三個字竟又聲名鵲起了,引得諸多名貴清流爭相拜訪。
趁勢東風,不久之後,孟珩的膠囊店又重新開張了起來,生意更比從前紅火了十分。
再然後,原來孟宅所在之地更是被重新修葺,一塊嶄新的牌匾掛了起來——“催眠診療綜合服務中心”。
一時間被引為京城的新鮮玩意兒,不少高官勳貴私下裡都按耐不住好奇,亦為凸顯自身之身份,紛紛到此一擲千金,只為與孟大夫交談一個半個時辰。
而孟珩也漸漸地不耐應對如此之多的客流,親自尋了幾個品性良好、心志堅定的少年來,與羅雲一同教授了洞察人心、心理疏導等等技巧,便做了撒手掌櫃,每日坐收銀兩,好不愉悅。
如是春日漸晚,時間飛過,轉眼已是夏日炎炎。
有了太醫調理,聖人的身體雖然好轉,可精神到底是大不如前。
驚嚇與夢靨雖已淡去,心裡的結卻是難去。
梧桐空響,芭蕉扇垂,空蕩蕩的殿外是綿延而下的漢白玉石階,再往下跪著一眾循吏名臣。天下仿佛都在他的手掌之中。然而他又何曾真的擁有過天下?
金鑾殿上的御座散發出的光暉迷了人的眼,將他推到那至高無上的地方,卻也更是成了擺脫不掉的囚-籠。
他曾經想要尋一個出口,尋一個能夠不被這囚-籠束縛的出口,然後就讓這一身肉身枯坐在這裡,而神魂則去往一個無拘無束的地方。
可惜現在,連這個出口也被堵死了,以一種最狠毒的方式。
於是,他便只能龜縮在這囚-籠裡,了卻餘生。
七月流火,秋意微涼。
朝局上傳來的變動又讓許多人措手不及,然而塵埃落定之後便覺情理之中。
乾元殿傳下一旨聖令,昭告天下,禪位於太子。
新帝登基,次年改元換代,整肅朝綱,于百姓則輕徭薄賦,于朝廷則清理吏治,一時間河清海晏,民殷國富。
只不過,這新朝的文武官員中卻多了位侯爺——清心侯孟珩。
賜良田百頃,金銀數萬,新宅兩座。還有皇上親自叫人從南方毓秀之地運來的紫竹上千棵,精心種植在這孟侯的府邸。
一時間恩榮萬千,羨煞旁人。
可任誰也不會說半句風涼話。
畢竟這孟珩孟侯爺的本事,滿朝上下可謂有目共睹,先是在今上還是太子的時候便救過其一命,沒多久之前又救了老聖人一命,更有傳聞說,在扳倒吳有貞一事上,孟侯也是出過大力氣的。
如此功勞,誰能不服呢。
即便是這孟侯每日與皇上出入相隨,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也沒有人敢說半句閒話。
這甚至成了一道風景。一身玄色赤金龍紋衣袍的年輕帝王,與不愛華服只愛白衫的少年相攜走過,於御花園簌簌落下的秋梧桐下麵,相視一笑,如此親切美好,讓人不忍打擾。
作者有話要說: ——正文完——
恩,正文就到此結束啦。不過先別急,明天有超長!肥章!番外送上~~【嗯這個字數對於作者菌來說已經很長啦破紀錄啦!】
對於想看開車的童鞋,我……話不多說,明天見吧喲嘿~~~~~
另外,現在**很嚴滴,脖子以下不准什麼的,所以開車不拉燈作者菌怕被請去喝茶【認真臉】,有過一次放飛自我作者菌已經很膽戰心驚了喂!
至於明天的情節……作者菌只能說已經盡力啦,希望能滿足你們這群磨-人的小妖精_(:зゝ∠)_
對對還有,親們最好也不要再在評論裡說到“開車”及其相關字眼啦,作者菌真的很害怕被人舉報啥的【驚恐臉】,大家默默看默默激動就好,愛你們,麼麼噠(づ ̄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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