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人落到無家可歸、一無所有時,完全不可能翻身,沒有例外...(示意圖/li-penny@flickr,CC BY 2.0)
當人生一瞬間跌落谷底,誰敢保證自己一定能再站起來?一名七年級女孩朱冠蓁,雖然與街友接觸一陣子、多少聽聞他們的身不由己,但帶著100元流落街頭3天2夜後,她才真正明白:當一個人落到無家可歸、一無所有時,完全不可能翻身,沒有例外。(封面圖片為示意圖,來源:li-penny@flickr,CC BY 2.0)
太陽花學運前,朱冠蓁其實對街友無感,連同情、好奇都沒有,但在學運現場看到有剩餘物資,想趕緊趁食物壞掉前分送給其他有需要的人,因此開始與街友搭上線。 2014年,朱冠蓁與夥伴巫彥德、張書懷組成「人生百味」,第一個計畫是「把回收拿給阿公阿嬤」,標出全台灣以拾荒者蒐集物資的地點,讓民眾可以把回收物集中、增加他們的收入。此外也做過蒐集食材煮食分予街友的「石頭湯」計畫、開發文創商品讓街賣者收入增加的「人生柑仔店」等。
朱冠蓁曾經樂觀看待街友困境,認為總有例外能翻身,但當她真正去體驗芒草心協會舉辦的3天流浪生活後,才明白不可能。儘管她接觸過不少街友、知道一些生存訣竅,卻仍躲不了辛苦工作一整天只賺到57元的窘境。
一大車回收物只賺57元 買不起便當卻在艋舺公園感受最暖人情
街友真如外界想像「好吃懶做」嗎?朱冠蓁表示,《遊民問題調查》指出其實7成街友都有工作,但多數都是高風險、低收入,也容易讓人覺得活著沒意義;例如舉牌工日薪雖有8、900元,卻得承受日曬與車禍風險,而且「就像一個輪子的感覺,碰到警察就要移走」,人不再是人,只是一架會跑的推車。
再者,舉牌工競爭激烈,並不是想做就能做。舉牌工早上6點開始頂工,許多街友前一天會夜宿龍山寺、艋舺公園卡位,朱冠蓁與夥伴也是早早準備,卻還是沒排到。
「所有工作機會都在早上8、9點前就確定了,要是天沒亮找不到工作,那你一整天就沒工作。」為了撐過這3天,朱冠蓁只好去撿資源回收賣錢。
然而,撿資源回收的收入連個便當也買不起。儘管朱冠蓁熟悉街頭生存的「門路」,知道要去哪借推車、有推車才能裝大量回收物,但當她與夥伴推著一整車垃圾到資源回收站,秤下去,辛勞一整個早上只值57元。
借了推車、裝滿一大車只有57元,那沒推車的怎麼辦?朱冠蓁說,這是許多「新手街友」的絕望,新手根本不知道能去哪借東西、不知道可以去公園問工作,需要幫助也難以啟齒,這時街友的互助網就非常重要。
沮喪萬分的朱冠蓁被街友老師帶去艋舺公園,下午拿到善心團體的餐點,也有賺到錢的街友請她飲料、酒、麵包,讓她感悟:「好險有一個地方,可以容納這樣的自己。」雖然老師認為這類請客有利益往來的成份在,並不是單純的善意,朱冠蓁仍深深感謝:「他有點像網,拉緊彼此之間的網,拉緊我未來的希望。」
「外面很危險」街友堅持睡公園多年不離開 她夜宿騎樓才知背後無奈
接受他人善意後,還是得回來面對現實。街友之所以無法持續工作,歸根究抵或許是在「無家」──沒有家的人必須露宿街頭,隨時承受被攻擊、被驅趕的風險,擔心得一整夜都睡不好,隔天哪來的精神工作?
清晨舉牌頂工時,朱冠蓁就聽見一位阿姨告訴工頭,因為昨夜公園有人吵架讓她沒睡好,今天不敢做工、怕精神不好會出事情,就這樣放棄一天收入。
露宿街頭有多累,只有睡過的人知道。朱冠蓁與夥伴的第2日貧窮體驗決定睡騎樓,一到定點,各種擔心湧現:「真的可以睡在一個不認識的人的家門口嗎?會不會被打?」她相當在意對街商家的目光,直到商家熄燈才敢坐地上。
好不容易能休息了,卻碰上在地巡守隊來驅趕。巡守隊隊員多是老人家、婦女、還有人帶小孩,如此平凡的民眾,說出的話卻傷透朱冠蓁。當街友老師表示年輕女生睡公園很危險、希望他們通融時,一位大嬸冷回:「你既然要體驗當街友,自己要知道這樣的風險存在。」
後來朱冠蓁跟一位熟識的街友阿美聊起此事,並問她:睡公園這麼久,會不會想去外面住?阿美回答:「外面很危險。」
「外面很危險」,危險的不只是民眾冷漠,也包含隨時可能被攻擊的風險,「雖然社工都覺得公園很危險,但對街友來說反而比較安心。無家者被攻擊的機率其實非常頻繁,但幾乎不會被寫進新聞裡。」朱冠蓁說。
朱冠蓁表示,街友真正需要的不只有食物,工作、住處以及人際關係的連結,才能讓他們找回活下去的動力。目前租屋環境對老弱又沒有穩定工作的街友相當苛刻,而芒草心對街友的「自立支援」計畫,便包含與社工合作尋找居所、對街友友善的房東等,也幸好萬華一些老社區有房東願意配合。
「當你一無所有,你確定自己可以按照你的道德標準過生活嗎?」
街友最大的困境,或許仍在「不被當人看」。朱冠蓁夜宿騎樓遭巡守隊驅離時,街友老師嘗試溝通卻無效,最後無奈表示「我們要離開了」,大嬸卻像聽不懂他說的話,不斷高聲重覆「你們可以到別的地方睡覺嗎?」朱冠蓁看不過去,跳出來說「我們要離開了」,這時大嬸卻突然像聽懂人話,才停止爭執。
「我們講的話一模一樣,她卻只聽我的!」這讓朱冠蓁相當驚訝,她以「玻璃牆」為喻,表示街友跟一般民眾的世界就像隔著一道透明的牆,當人進到牆的另一邊,就像到了異世界:
「就算你展現出自己非常好的樣貌完整的樣子,試圖跟你過往的世界溝通,你會發現對方完全聽不到你講的話……大家看得到你,但不會相信你是跟他們自己一樣的人。」
朱冠蓁說,街上最常聽到的一句話就是「這樣沒用啦」,有人不接受社工服務也不願意工作,一開始她覺得只是有群人特別固執,後來才會開始問:「是不是你覺得這些服務幫不了你,就算去工作也沒辦法賺取到理想的生活?」
他們不是沒努力過,相反地,他們比誰都要努力,換來的卻是一次次失望。朱冠蓁說,有人試過申請補助,卻因為與親友長期失聯而不符資格;也有人努力工作,但當他們累了受傷了,沒有任何人接住他們,才會這樣一路跌,跌到無法翻身。
為何萬華居民那麼討厭街友,朱冠蓁其實可以理解,畢竟他們見證從小生長的地方從繁盛變得髒亂破敗,難免覺得是街友的錯。然而朱冠蓁也強調,這些髒亂未必是街友造成的。
再者,就算有街友沿街大小便,問題也出在生存空間不夠友善,車站晚上就關閉、公園廁所少、進速食店上廁所可能還要消費,他們也別無選擇。有條件的人可以開車騎車去找廁所,忍一下就好,但街友無法。
「當你一無所有的時候,你真確定自己可以這麼按照你的道德標準過生活嗎?如果社會早就對這人不抱有尊重跟期待,憑什麼要他對社會抱有尊重?」
恐懼的源頭,或許仍在「不了解」。唯有知悉街友的別無選擇、站在同一邊,才能與之溝通並改善他們的生活。3天2夜體驗當然比不上經年累月的流浪,卻也讓朱冠蓁更堅持打破那道牆,只願牆內之人稍稍理解:街友需要的從來不是被指責「不努力」,而是找回生而為人的尊嚴,還有活下去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