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9日,蘇州一名年輕的副主任醫師在搶救病人長達7個小時後倒地去世。之前,北京兩家知名三甲醫院接連倒下了三位醫生。

很多人聽聞醫生患病或離世,總是很吃驚:他不是醫生嗎?是的,現在的中國醫生甚至比公眾還面臨更大的健康隱患……但同時,中國醫生可能還需要重新調整與患者的溝通方式。

2013年10月8日

順便查體查出癌

好幾個夜班後我都沒有休息,湊了幾天假回老家看望父母。

他們已經到了耄耋之年,我很是放心不下,一早就帶著他們到醫院體檢。B超醫生是我的老同學,她一邊用探頭在母親的腹部掃著,一邊和我抱怨工作太過繁忙。她拍拍母親的肩膀,“阿姨,您身體不錯,沒什麼毛病。”看她此時不忙,我也順帶做個B超。

我有膽結石十幾年了,時斷時續地痛,痛的時候吃點藥,不痛就懶得管了,已經多年沒做過全面體檢了。當探頭觸及到我膽囊的時候,老同學的眉頭一下皺起來了,“膽囊有一個三釐米的實性包塊,有血流信號,不太好啊,趕緊手術吧。”我有點恍惚:“性質能確定嗎?”老同學含糊其辭:“不管怎麼樣,趕緊手術吧。”畢竟只是B超的單項診斷,我還抱有一絲幻想。回到單位,我沒有和任何人談及病情,照常上班依舊手術,但已經開始等待床位,准備手術。

2013年10月9日

未見病理結果,心存幻想

今天我住院了。做了一系列相關檢查,核磁、CT、腫瘤標記物,都指向惡性腫瘤,但畢竟沒有病理結果,我仍然心存幻想。

女兒請了長假,扔下年幼的孩子,每天都來醫院陪我。看她紅腫的眼睛和勉強擠出的笑容,我能想像得到交待病情時醫生和她說了什麼。未諳世事的她,承受著痛苦和壓力……

之前,我也無數次給病人做過談話,所有可能的風險都要一一告知,哪怕萬分之一的可能性都不能忽略,畢竟沒開腹之前裡面的情況不能百分之百確定,日益緊張的醫患關系也讓我們不得不小心謹慎。

每當談及手術風險,家屬們就不再淡定了,有些拿著錢往我兜裡塞,有的雙手顫抖著寫不了自己的名字,還有些家屬下跪磕頭,甚至有些家屬決定放棄手術。我不能打包票說手術一定成功,所有並發症一定能避免,我只能憑醫生的良心和職業道德做出承諾:出現風險只是可能,而我一定會百分之百地盡力。有些事真的不是醫生所能左右,我們治病不治命。

2013年10月16日

熟悉的手術室,陌生的恐懼感

今天是我手術的日子。女兒特意穿了一件大紅毛衣,還把她的玉如意掛在我脖子上。這個如意是我在她病重的時候送給她的,女兒用這種方式給我打氣為我祝福。我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備皮,插尿管,插胃管。當胃管從喉嚨插進去的時候,又干又痛,雖然醫生操作極其輕柔小心,但我還是覺得萬般無助,我為魚肉,毫無尊嚴。家人送我到電梯口,我突然覺得很恐懼,我不捨得放開女兒的手,我怕這是一扇生死之門。

躺在冰冷的手術床上,醫生和護士談笑風生。我在這個手術室工作了三十年,周圍的環境無比熟悉,可是此時我卻覺得陌生和恐懼。我越來越冷,渾身不自覺地開始哆嗦。麻醉師問,“還好吧?”然後就把面罩給我戴上了。我睡著了,睡得很香很沉,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下午兩點了。睜開眼睛那一刻,伴隨著的是一陣陣劇痛。摸了一下肚子,腹帶,引流袋,我知道自己真的是癌了。此時顧不得悲傷害怕,就是痛,五髒六腑撕裂般的痛,按一下鎮痛棒疼痛稍微緩解一些,然後我就昏昏睡去了。

術前我告訴女兒,術後無論什麼情況都要如實告訴我,我是醫生,有勇氣面對,也有能力參與。面對突如其來的癌魔,悲傷痛苦是每個人都要經歷的必由階段,或長或短,一旦承認了接受了,就可以坦然處之,積極面對了。因為癌,重新規劃生活,認真反思人生,日子雖然前途未卜,但患者會活好每一天。

2013年10月20日

醫生“殺人”的三句話,原先我不信

最痛的三天終於熬過去了,我下地了。我雙膝酸軟無力,只能將全部重心都壓在老伴身上,艱難前行。走一步一身汗,傷口隨著腳步的移動一下一下地抻著,那種痛只讓人感覺生不如死。

之前,我也是這麼近乎殘忍地要求術後病人盡早下地的,面對怕痛不願意下地的患者,我總是一番長篇大論,“您遲遲不下床容易粘連不易於恢復,還有可能造成傷口感染,如果再出現下肢靜脈血栓就更麻煩了,咬咬牙,下來走走。”

生病之後,我才理解患者對醫生的那份信任和依戀,還有什麼比生命之託更重的呢?主任來看我了,我抓著他的手淚水瞬間就下來了。感激,他為我手術,讓我的人生再次有了生的希望;感慨,幾天前還是並肩作戰的同事,而今我為患者他是醫生,人生無常;委屈,三十年兢兢業業的工作,救人無數,正要安頓晚年之際卻罹患大病,命運如此不公。

主任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我拉著他的手,問他病理結果,他絲毫沒有隱瞞,然後握握我的手,“安心養病,別想多了。”他的副手性格截然相反,開朗健談,剛從日本回來的博士。他告訴我他在日本的病人十幾年了如常人般高質量地生活著。主任的握手、博士的故事如同強心劑一般給了我莫大的鼓勵和安慰。雖然我也是醫生,也一直從事惡性腫瘤的治療,但是臨到自己的頭上,我還是束手無策,還希望能從醫生那裡獲得鼓勵和支持。

醫學之父希波克拉底曾說過醫生有三大法寶:語言、藥物、手術刀。有笑話說醫生“殺人”的三句話,不好、晚了、早干什麼去了。之前看到這些的時候,我總覺得有些誇大其詞,不以為然。每當有病患家屬問到我愈後的時候,我總是告訴他們五年生存率的統計數據。面對可憐的百分比,家屬悲痛得不能自己,我表示愛莫能助,很少寬慰勸解。而今,我既想知道自己的愈後,又不想聽到那些冰冷的數字,我最想聽到一句,“手術很成功,一切都會好的。”哪怕僅僅是出於安慰。

一篇文章說國外醫生面對腫瘤患者時會說:人體會有強大的自愈功能,你的疾病也有一部分痊癒的可能,我們醫生會有辦法控制疾病最大限度延長你的生命,減輕你的痛苦。雖然真實性有待考證,但如果醫生真的能用這樣的方式和患者溝通,患者內心的傷痛一定會治療大半的。

2013年11月20日

誰能感同身受痛苦和壓力?

今天是我術後復查的日子。一個月了,我的身體恢復得還不是很好,發燒成了家常便飯,每天的活動僅限於在家裡地上走上兩圈,大部分時間都是躺著。

我徹底接受了我是一名癌症患者的現實,一個月內我流了一生的淚。每一次親人朋友來看我,我都淚流不止,我再也不是那個連續十幾個小時站在手術台上不知道疲倦的鋼鐵醫生了,我成了一名“懦夫”,整日虛弱不堪地半倚在沙發上蓋著毛毯,一集集看電視劇麻痺自己,經常電視開著,我早已神遊四方了。

癌症發病率高,死亡率高,國人基本都是談癌色變,在大家的頭腦裡癌症就等於死亡,癌症來臨的時候給一個家庭所造成的打擊幾乎是毀滅性的,無論從經濟還是精神。知道患癌的那一瞬間,我頭腦裡出現的是對死亡的恐懼,我捨不得乖巧的女兒,放不下體貼的老伴,扔不開年邁的父母。大家都勸我振作起來,可是我承受的肉體痛苦和精神壓力你們誰能理解,誰又能替代?我只能寄希望於時間,希望時間能抹平我的一切傷痛。

2014年1月16日

雖然醫生意見不一,但我選擇了化療

術後對於是否進行化療,醫生們意見不一,我選擇了化療。我有溫暖的家,有熱愛的事業,生活如此美好,無論多麼艱難痛苦我都要努力活下來。今天我第一次化療。對化療的痛苦我有足夠的心理准備。我見過病人捧著馬桶哇哇地吐直到吐出膽汁,我見過二十歲的小姑娘幾天之內就掉光了滿頭的秀發,我也見過拔掉針頭寧可放棄生命也不願意受化療之苦的。我提前買好了假發,從心理上,身體上,做好了一切准備,迎接新一輪的戰斗。

液體輸入體內後各種不舒服的症狀就出現了,我渾身酸軟,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翻個身都困難無比,每個骨頭縫裡好像有萬只螞蟻咬噬一樣,痛不可言。然後就是冷,好像瞬間掉到了冰窟窿裡一樣寒徹骨頭,之後就是高燒,燒到迷迷糊糊。幾天之後,待那些藥物代謝掉後,我的身體才又恢復一些。可是第二個療程又開始了。

2014年8月22日

老太婆我挺過來了

今天,我的靜脈化療徹底結束了,十二個療程,三種藥物聯合的超強化療方案終於結束了。半年的時間裡,我經歷了各種化療的不良反應,發燒、關節痛、神經炎、血小板低、打白介素後的周身不適、血尿、尿蛋白四個加號……終於,一切苦難都結束了。我老太婆挺過來了,我為自己叫聲好。

2014年10月16日

一歲了,我要重新思考生命

今天,我一歲了,做了全面的復查,一切都好。我們全家去了一趟大連,這是我病後第一次出遠門,雖然有些疲憊,但更多的是開心快樂。

站在海邊,看著海浪滾滾,我思緒萬分。如果不是癌症,現在的我一定仍然工作在第一線,手術和病人仍然佔據著我幾乎生活的全部,我像一隻上了發條的陀螺,一個勁地旋轉著,卻不知道為了什麼,也未曾考慮將轉向何處。突如其來的疾病打亂了我原來的生活步伐,讓我慢下來了,給我時間我讓思考生命,沉澱人生。

我對家庭付出很少,將幾乎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女兒小的時候,我和老伴分居兩地,每逢值班的時候,我就把她帶到值班室,經常半夜我做手術走了,快天亮的時候才回來,女兒早就醒了,一個人躲在被窩裡因為害怕而哭泣。又有多少次,女兒生病,我出門診忘記了正在打吊針的女兒,等我回來一看,液體早就輸完了,她自己拔了針頭,床單上地上都是濺落的血滴。我沒有給女兒開過家長會,沒帶她去過公園,我的生活全部被工作佔滿了。對於家庭我滿心虧欠。

三十多年的從醫生涯我問心無愧,我覺得自己是個善良的醫生,我很少拒絕患者加號的要求,寧可不吃午飯也要看完所有的病人,而不願意讓病人等到下午。我認為自己算得上是一個敬業的醫生,三十多年來,我很少在家完完整整休息過一天,只要有手術病人,第二天我一定去查房,哪怕是除夕。我自詡是一個有責任心的醫生,我經手的所有病人從入院的查體到出院後的回訪,我都親力親為,我記不得多少次打電話喊回來體檢報告有問題而本人毫不在意的腫瘤患者。

而今,站在一個患者的角度上思考我的職業生涯,我又覺得我似乎可以做得更多更好。雖然我對病人盡到了百分之百的責任,但是我眼中看到的是他們的病,而很少關注作為他們的內心世界。我在乎手術范圍是否夠,淋巴是否剔除到位,是否出現並發症,但是很少設身處地考慮過病人的感受和他們的情緒。

身體的傷痛肉眼看得見,我們可以及時處理。而患者內心的痛苦和悲傷,我們因為看不到所以忽略,因為不影響對技術的評判,所以我們漠視。對於患者而言,醫生鼓勵安慰的作用是任何親人,朋友,甚至心理醫生都不能企及的,也許醫生短短幾句的鼓勵就能成為患者做完整個治療的支撐。等我重返工作崗位的那一天,我一定會面帶微笑地和每一位病人問好,握著要進手術室的病人的手,輕聲地告訴她,“別怕,我也是一名癌症患者,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術後,我會俯下身子,輕聲地問她,“感覺怎麼樣?疼得厲害嗎?要不要用些止痛藥?”

當過患者之後,我一定會是一名另一種評判標准下的好醫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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