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磨砂玻璃的後方,
一個小女孩透過透明縫隙,
好奇地張望外面的世界。
眼睛、嘴巴、神情……
無一不透出對這個世界的渴望。
正是這塊磨砂玻璃,
讓女孩和世界之間產生了疏離。
一個奇妙的瞬間,
仿佛隱喻了每一個個體,
在現代城市裡的處境。
很多人都想不到,
拍攝這張照片的,
是個未曾接受,
專業訓練的菲傭。
2015年,
在世界上獎金最高的攝影大賽,
哈姆丹國際攝影賽上,
她用這幅掃街作品,
擊敗了另外60000位攝影師,
拿下第一名。
評審之一Adamopolulos直言,
從無數相片中,
一眼就挑出這張作品,
因為相片的情感非常觸目:
「甚至是女孩手指擺放的角度和方向,
都流露著滿美感,
這需要有相當的天份和經驗,
才能預知女孩的動作並拍出。」
星期天去過香港的人,
都能看到一個特別的景觀。
香港有將近30萬的菲傭,
她們平時的勞動非常辛苦。
到了星期天,
她們就出來,三五成群在一起,
聊天、上網、打撲克,
中午到麥當勞吃飯。
這個寶貴的周末、
成了她們唯一放鬆的機會。
和其他菲傭不同的是,
這個名叫Xyza Cruz Bacani的姑娘,
周末都是孤身一人,
背著相機,走遍香港的大街小巷,
與無數人擦肩而過,
用鏡頭記錄這個城市的寸寸流光。
在她的鏡頭下,
有明明面對面而坐,
卻只顧著玩兒手機的情侶。
兩人各自懷揣心事,
任手指在鍵盤上馳騁…
從這個角度看上去,
每個人都顯得那麼孤立。
陪伴自己時間最多的,
是自己的影子…
還有打扮妖冶露骨的女子,
不停地在街邊張望,
故意和過路人發生目光交觸。
她們的肉體敞開,
心靈卻深深閉合。
不得不曲意逢迎…
公車上一個破碎的眼神,
叫人猜不透裡面裝著什麼。
或許是無意識的一瞥,
或許是想在這個大城市裡,
尋找一瞬間的慰藉…
Xyza Cruz Bacani掃街拍出的照片,
多半帶著這種疏離的氣質。
黑白色調凸顯了,
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感。
無論他們在幹什麼,
是否在一個畫幅之中。
這種氣質只屬於Bacani,
她把它放進城市的白天黑夜,
平淡的日常生活,
那是她感受到的城市體溫。
她喜歡拍攝那些寂寞的人。
因為他們蕭瑟的身影,
與身為菲傭的自己,
從這座大城市領會到的東西,
是那樣的相似。
Xyza Cruz Bacani是一個二代菲傭,
母親8歲就來到香港做傭人。
17歲那年,為了弟弟妹妹的學費,
Bacani也來到了香港。
她出生的新比斯開省,
一個盛產柑橘類水果的省份,
向香港輸送大量的僱傭人員。
許多當地人,
寧願將自家田地房屋賣掉,
支付中介費用,也要到海外謀生。
放棄學業,她並不覺得可惜。
家鄉是個貧窮落後的小鎮,
滿足不了年輕的心。
雖然離家時難過不舍,
但一踏上香港地面,
令人驚奇的現代化之美撲面而來,
鄉愁立馬無暇顧及了。
Bacani說香港是個神奇的地方,
而且能給她安全的生活。
「我可以自如地走來走去,
不用擔心有人襲擊我,
但在家時,
白天也不太敢一個人出去。」
但生活得越久,
她越是能夠肯定:
這座城市並不認可她們,
無論生活多久,
她們都是異鄉人罷了。
她非常明確地認識到:
以菲傭身份生活在香港,
毫無自由、平等可言。
「但攝影不一樣,
按下快門的聲音都一樣,
拍照的人們說著同一種語言,
這個時候,
她和那些本土人,是平等的。」
其實,畫畫才是Bacani的初戀,
她喜歡把色彩、線條,
搭配在一起的過程。
因為窮,她兒時沒能學畫。
上學後,她覺得拍照更適合自己。
同樣是構建畫面的過程。
它很快,只要摁下快門,
瞬間就定格成永久。
然而一架相機對她太過奢侈。
媽媽也說,
那是有錢人玩兒的東西。
來香港最開始那五年,
她住在僱主的豪宅里,每周頭六天,
都要在清晨起床、做飯、
打掃衛生,洗衣服,帶孩子…
周末,就和其他菲傭一樣去中環,
消磨一個寶貴但又無聊的午後,
把掙到錢寄給故鄉的弟弟妹妹。
直到她從74歲的僱主那兒借錢,
買下了人生的第一台相機,
生活從此發生了改變。
每個周末是她最開心的時光,
哪怕前六天再苦再累,
她還是會背著相機穿梭在城市裡,
走到腿腳發酸也不肯停下來…
不停地摁下快門。
那仿佛是她心靈顫抖的聲音…
在她的鏡頭下,
城市偶爾會發出夢想的光亮,
但光亮中是人們彷徨的身影…
父親在人群中親吻孩子,
孩子眼裡流露出的純真,
不知道在這座城市裡,
是否有地方可以安放…
夜幕下,城市浮囂撼天,
工作了一天的司機,
已經疲憊不堪,
最終在座位上睡去…
地鐵上的人,
彼此之間沒有交流,
神情顯得格外木訥…
忙碌了一天的上班族,
早已經沒有了體面可講。
大家萍水相逢,
為生活癱成一副模樣…
整整一晚上沒有生意,
算命老先生只好,
在昏黃的燈光下看起書來…
空蕩蕩的大廳里,
一個匆忙而孤獨的身影,
不知是去赴一場約會,
還是加班到這時才回家…
已經是深夜了,
但建築工人們還在作業,
以城市的巨大樓壁為背景,
如同踩在救生船上…
在這些照片里,
看不到太多璀璨、熱烈,
而是疲憊、孤獨和落寞。
但這就是我們的故事…
作為異鄉人,
Bacani喜歡拍攝這樣的照片。
她尤其留意反光鏡和玻璃,
鏡中世界朦朦朧朧,
就如她和香港的關係一樣,
伸手可見,卻觸不可及。
她的伯樂Rick Rocamora,
在臉書上發現這些作品時,
以為她是在港菲律賓富人家庭的小孩,
拍攝只是打發無聊時光的產物。
得知Bacani真實身份後,
他驚訝得不行:「天吶,
她簡直是現代版的Vivian Maier。」
薇薇安·邁爾,終身職業是保姆,一生拍攝10萬張照片,死後才被人發現
Vivian Maier被視作美國當代,
最重要的街頭攝影師之一,
終身以保姆為主業,
作品與才華在死後才被發現。
但Bacani無意以現代版Vivian自居,
她希望以鮮明的風格為人所識,
「讓人一看就知道是我的作品」。
不久後,Bacani的這些作品,
便被伯樂Rick Rocamora介紹,
刊登在《紐約時報》上。
文章還刊發了一大段文字,
來敘述香港菲傭的生存處境。
這種處境,
Bacani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
在這群人中間,
她不是一個旁觀者,
而是一個親歷者。
雖然她的僱主十分善良,
甚至最初幫她學習攝影,
但她知道,很多菲傭都受過虐待。
Bacani曾深入白求恩女性之家,
(安置被虐待移民女性的批護所),
記錄了被虐待的移民女傭生活。
在香港,有成千上萬的移民女傭,
她們生活在公眾視野之外,
猶如「隱身人」在他人家中工作。
上面照片中 Kuryati ,
是個來自印尼的移民工人,
因被控盜竊正在等候庭審。
這張照片里的Shirley ,
背部、手臂被燙致三度燒傷,
由於僱主拒絕支付病假工資,
並且終止了她的合同。
Shirley搬進了庇護所,
失業6個月,四處尋求法律援助。
在目光與鏡頭交觸的剎那,
她的眼神顯得如此凌厲,
同時滿含屈辱…
白求恩之家的宿舍中,
有6張雙層床。
庇護所提供臨時住所與食物,
但並不能從根本上,
改變她們的生存處境…
這組紀實照片,
揭開了殘酷的現實,
反映了菲傭悲慘的生活,
廣泛流傳,引起了極大反響。
Bacani因此榮獲馬格南人權基金,
此前,這個獎項,
僅4 名中國攝影師獲得過。
一方面是平平無奇的菲傭,
一方面拍出如此出色的作品,
這樣身份的落差,
自然讓Bacani成為媒體的寵兒,
連CNN 也對她進行採訪。
當她用那張小女孩的照片,
一舉摘下哈姆丹國際攝影大賽,
第一名之後,
她在展覽上踮起腳尖,
掛起了一張張作品,
身後是一聲高過一聲的讚賞。
每個看過作品的人,
都不敢相信,
這個從未有過專業訓練的小姑娘,
居然有如此敏銳的,
觀察力和捕捉能力。
在度公子我看來,
這些充滿疏離感的街拍,
不僅反映了Bacani的個體體驗,
也恰好擊中了現代人的心靈。
從某種程度而言,
在高度發達的現代社會,
人與人之間的溝通減少,
心與心之間的隔閡加重。
人們奔忙於生計,
內心深處卻缺乏深刻的慰藉,
從這個角度來看,每個人,
都像漂流在大城市裡的浮萍。
你屬於某個城市也好,
不屬於某個城市也罷,
心若沒有棲息的地方,
到哪裡都是流浪…
照片里的芸芸眾生,
正如加繆那篇著名小說的名字:
《局外人》
這是現代社會中,
每個人都難以逃脫的孤獨感。
因為Bacani對自己的生活,
有著頗為深刻的體驗,
才將這種感覺表現得淋漓盡致。
如今,Bacani再也不是那個,
一周只休息一天的菲傭了,
她已經辭了工作,
回到菲律賓成為專業攝影記者,
用自己的鏡頭為底層人民說話。
她說,以後的日子裡,
她會用自己的相機,
捕捉更多的可能,
去更多的國家,拍攝不一樣的人,
讓作品的主題得到延伸。
如果你在城市的某個夜晚,
獨自一人身懷孤獨的夢想,
走在回家的路上。
忽然有人沖你舉起相機,
那麼不用害怕…
那也許是Bacani在捕捉,
城市裡那些無根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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