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我在上海一所大學聽對外漢語教學的聽力課。課上,老師要求學生聽兩個故事,然後回答問題。學生們來自世界各國,有美洲的,有歐洲的,也有亞洲的。這堂聽力課的內容對我震動很大。
一個故事講的是台灣某個賣烙餅起家的人,少年的時候給烙餅店打工送烙餅。他在羞辱中成長,咬牙吞掉羞辱和苦難,下決心自己將來開一個大的烙餅店,最終實現了夢想,成了「烙餅王」。另一個故事講的是中國某個非常有錢的人怎樣淘了「第一桶金」。這個人在什麼地方借了錢,買了很多東西,怎樣倒賣,怎樣辛苦,終於淘得第一桶金,後來成為億萬富翁。
這兩個故事,一個講「韓信胯下受辱」最終出人頭地,一個講怎樣利用環境和他人出人頭地。兩個故事都講出人頭地,出人頭地就是成功,成功的標誌就是掙了很多錢,成了有產業或有錢的人。
離開那間教室的時候,我納悶那些外國學生在想什麼,「成功就是有錢」這樣赤裸裸的概念他們怎樣接受。
這個教室里提倡的「成功」讓我非常壓抑,讓我逃跑,讓我意識到中國文化里惡劣的一面,勢利眼的一面,我與這樣的勢利眼格格不入。
這堂課深入地刻在我的頭腦里,觸發了我對中國文化中迷戀「成功」的思考。幾年來我一直想寫這個小事,想談談中國文化對「成功」的專一的瘋狂。其實我前半生都是聽這樣的故事長大的,所謂成功的故事卻從來沒有像那一刻那樣深刻地、幾乎是刺痛地感到中國社會的「拜成功狂」和「拜金狂」。
中國社會裡,到處都是躊躇滿志地要成功、要成為有地位的人。
兩三年前看張愛玲的《小團圓》,裡面說到主人公在鄉下看戲,看戲裡的人生,二美三美大團圓的金錢名利美女的成功,感嘆說「這些人都是數學上的一個點,只有地位,沒有長度闊度」,而「穿著臃腫的藍布面大棉袍的九莉,她只有長度闊度厚度,沒有地位」。坐在那裡,我忍不住想,原來我跟張愛玲的感觸一樣啊。
我看那些成功的人也是只有地位卻沒有.生命的長度闊度,因為如果生命的,一點都集中到了「成功」上,集中到出人頭地、比別人高一等的地位上,生命的長度闊度厚度呢?
出人頭地是中國傳統儒家文化的思想支柱之一。中國的儒家傳統強調「光宗耀祖」和「出人頭地」,要成為「人上人」,這成為中國傳統儒生讀書發奮的根本動力。美國華裔虎媽的教育方式也是這種思想的表達,是在美國的大發揚。我承認我很羨慕這種嚴格的教育方式,也許她的孩子真的能成為「人上人」,成為一個如她自己一樣住著非常豪華的大房子的教授。但是,我不羨慕她的生活方式,無論她住怎樣大的房子和開怎樣豪華的車。
無論誰開著豪華的汽車和住著豪華的大房子,我都不羨慕。
如果全中國或美國的人,人人都要成「人上人」,誰會成為人下人呢?
我一直以為這個世界很大,每個人的道路不是非此即彼相,推操的,不是別人在前面你就過不去了。
顯然我的認識有偏差。中國的傳統文化教育人們,你要是爬上去就得把別人擠下來。這種總覺得別人礙事的感覺在中國的「出人頭地」的文化里非常顯著,所以中國人才有對別人的本質的不信任。中國的誠信危機其實是中國文化本身的產物,已經有幾千年了。中國人不善於群體合作,中國人的「人心隔肚皮」是對誰都不相信,都是這種出人頭地、總覺得別人礙事的產物。
也許是與這種文化對著乾的叛逆思想,我喜歡寶哥哥。寶二哥對那些見天就談上進成功的人離得比較遠,還把那些人稱為「祿蠹之人」。「蠹」這個宇很有意思,一大堆小蟲子在石磨下爬來爬去,怪膩歪的,正是這種人的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