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果有人問楊進最不喜歡的數字是哪一個,他一定會說是13。
楊進和弟弟楊洋剛過了13歲生日,爸爸的生意忽然破產,家裡的房子早被抵押出去。一群放高利貸的人整天在家門外面叫罵威脅。為了躲債,一家人回到爸爸的老家。
老家的小山村還有一個叔爺爺,爸爸最發達的時候,幫無兒無女的叔爺爺蓋了五間瓦房。如今他們一家人佔了叔爺爺的兩間屋子。
北方的冬天寒風刺骨,他們一家人圍坐在叔爺爺家的炕上,和叔爺爺過了一個團圓年。
爸爸和叔爺爺喝了很多酒,楊進和弟弟很早睡了。半夜隔壁房間又傳來爸爸大聲的吼叫和母親的哭嚎。
不知是因為貧賤夫妻百事哀,還是他們原本就不相愛,忽然的巨變,讓他們變成了兩隻張牙舞爪的野獸,白天相敬如冰,夜晚猶如仇敵。
楊進以為刺骨的寒風,每晚不停的爭吵,對高利貸追債人的時刻擔憂,這就是生活能給13歲的他最大的苦難。
但苦難遠不止如此。
春暖花開的時候,楊洋反覆發起了高燒,吃了一個月的退燒藥依舊不好。
爸爸從叔爺爺那裡借了錢帶楊洋去市裡的醫院做檢查,幾天後媽媽和他一起去取結果。
當醫生告訴他們楊洋得的是白血病的時候,媽媽騰地站起來,衝著醫生一通大罵,然後轉身就向外跑。嘴裡大聲喊著:「我要問問老天爺,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她一路橫衝直撞,楊進從來不知道媽媽可以跑那麼快。他眼睜睜地看著她衝上馬路,一輛車將她的身體撞倒在地上。
那一刻,世界好像靜止了。楊進看到媽媽的頭下滲出鮮血,才反應過來。
他衝上去,媽媽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費力地說,「照顧好你弟弟,媽媽解脫了。」
那一天是5月13日,醫生宣判了弟弟的死刑,媽媽在那一天奔赴了死神的約會。
她臨死前的那句解脫,成了楊進的夢魘。他總是夢到自己深陷沼澤,寸步難行。快要被淹沒的那一刻,他口鼻滿是泥漿和水藻,他呼吸困難,卻遲遲不能死去。
醒來後,他總是想,為什麼夢中那麼痛苦,還讓他解脫呢。
2
媽媽的去世拯救了他們一家。
司機賠了二十萬。
這些錢可以用來還爸爸欠下的高利貸,也可以用來給弟弟治病,但只能選一個。
爸爸問醫生,「我兒子的病還能拖多久?」
「這不好說,往好了說,三五年也是可能的,往不好了說,一年半載就可能沒命。」
醫生的話,讓爸爸決定先還債。他說,「放心吧,我一年就能賺到十萬。很快就能帶楊洋去大城市治療。」
楊進覺得爸爸是最自私的人,他不想還背負高利貸的壓力,寧可放棄楊洋的生命。那時候起,他覺得自己失去了爸爸。世界只有他和弟弟。
楊洋是個樂天派,但媽媽的去世讓他難過了半年多。他幾乎不出屋,從前最冷的冬天,他都要跑出去和村子裡新認識的小夥伴一起玩。
中學開學了,楊進和楊洋在一所鄉村中學讀初一。
楊進除了楊洋幾乎沒有朋友,楊洋很快和班裡同學打成一片。
不發燒的他,根本看不出像個得了白血病的病人。楊進曾僥倖地想,也許是醫生弄錯了。
楊進和楊洋在同一班。
楊進十分好學,他滿腦子都是數理化,每科成績都年級前三名。他想快點上大學,他想做一名醫生。他還想要賺錢,他想要的太多,他不想像媽媽那樣解脫。那樣的解脫意味著什麼都沒有。
楊洋他只喜歡語文,他想當個詩人,他想做陶淵明。
他天天不停地寫,寫詩也寫文章。寫好了就寄給雜誌社。但幾乎統統被退稿。可是楊洋絲毫不在乎結果。他依舊不停地寫,樂此不疲。
每周都有信寄出去,也有信寄回來。
後來楊進才發現這些信根本不是雜誌社寄回來的退稿信,而是一個叫「傻傻的莎莎」寄來的。楊洋說,這是他的筆友,在更遠的北方,是個小學六年級的學生。
小學生?楊進嘲笑楊洋,雖然他們也才只有初一,可是小學生太小了好嗎。
很長一段時間,傻傻的莎莎都是楊洋的話題。
在楊洋口中,她是一個善良的、美麗的、聰明的、可愛的女孩子。
每天放學,在楊進的自行車後面,聽到的不是關於作業或者學習問題,幾乎全是那個叫莎莎的女孩子。
「哥,你知道嗎?她特別善良。她想把街上的流浪狗抱回家去,結果狗把她給咬了。哎呦,可笑死我了,你說她是不是有點傻?」
「哥,我跟你講,她真的是很漂亮的。她說同學說她是班花,她嘴上謙虛,心裡偷著高興。哈哈哈……可是她不肯寄照片給我看。」
「哇,哥,你不知道她學習有多厲害。剛上中學,物理竟然能得滿分,我的物理及格都費勁。」
「哥,來給你看看,莎莎是不是特別有才華,這是她畫的畫,怎麼樣,好看吧?我想等我們中考之後,就去和她見面。哥你陪我一起去吧,好不好?」
楊進看著正在測量體溫的弟弟,心裡說不出地難受。
「等你中考過了再說吧。」
他從楊洋手中拿過那幅畫,畫的是她們小鎮的一條街道,畫得很好,很有意境。
楊洋很得意,「她學了三年呢,畫得好吧,我拿著這幅畫就能找到她家,你信不信?」
楊進點點頭。
這三年來,楊洋對那個素未謀面的女孩子充滿喜愛,這種喜愛像是一種精神寄託。
有時候楊進想,或許他根本不了解也不理解楊洋,而那個叫莎莎的女孩子能理解。
楊洋說,「哥,你說我能考上清華嗎?她要考清華呢?我想在大學裡做她的男朋友。」
楊進看著楊洋,有時候會忘了他們是雙胞胎兄弟,他總覺得楊洋是個小弟弟,比他小很多很多。看,他喜歡的女孩子都是小學生那麼小的。可是現在他長大了。十五歲的少年,眼裡有對未來的渴望和期待,也有對異性的嚮往。
面對楊洋清澈的眼神,楊進忽然就想放聲痛哭。
楊洋是個對未來充滿渴望的人,可是他的病是無法給他未來的。
「你一定能考上清華,也一定能做莎莎的男朋友。」
楊洋見楊進如此,咧了咧嘴,笑了。
「哎,我都沒和她說過我有這種想法,你說她會喜歡我這樣的男生嗎?我覺得她會喜歡你這樣的男生。」
「她不喜歡你,為什麼給你寫了三年的信呢?」
「她說我們是神交,是精神上的好朋友。我覺得在現實中,她會喜歡你這樣學習又好,還酷酷的男生。女生都喜歡這樣的男生。」
有時候楊進會忍不住想,楊洋其實也很寂寞吧。他的世界裡,似乎只有他這個哥哥和一個的筆友。他喜歡談論這些,因為這樣會顯得他的世界很熱鬧。
可是,此刻,躺在醫院病床上的,只有他們兩個,還有一個在更北的北方的女孩。
「放心吧,你能考上清華,也能做她男朋友的。但是,你得先把中考給過了。」
3
楊洋沒能參加中考。他在中考前病倒了,除了發燒,還伴隨著出血的情況,牙齒,鼻子。最嚴重的時候,眼角出血。
楊進同樣沒有去參加考試。他在醫院陪楊洋。
還在跑運輸的爸爸,三天後才回來。帶回了三十萬。
他對醫生說。「醫生,我有錢了,快給我兒子治病啊。什麼葯我都能買得起的。」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楊進沒有去看爸爸的失魂落魄的模樣,他只是安靜地守在楊洋的病床邊上。怕錯過他醒著的時候。
爸爸回來那天,楊洋醒了一次。看到爸爸他努力的想要笑。然後盯著楊進看,他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他瘦的如同一個營養不良的難民。
楊進懂了楊洋的意思。忍著淚,「你等著,我這就給你去取信來。你要等著我啊。」
楊進拿著六封信跑進病房。他大口喘息,心臟缺氧似的。他耳邊還回蕩著自己爬樓梯時蹬蹬蹬的聲音,在走廊過道啪嗒啪嗒的腳步聲。然後他看著病床上的楊洋,沖他笑了笑。
終於那些聲音漸漸消失,身邊又是熟悉的消毒水的味道,還有楊洋虛弱的笑。
他趕忙走過去,舉起六個信封。
然後隨便拿起一封打開。
他的手在顫抖,不知道是因為跑得太猛烈還是因為緊張。
洋洋桑!
考試怎麼樣?算了,這種事情無所謂啦。
告訴你哦,我們又被安排去學農了,給田裡的莊稼施肥。
哎,農民伯伯們太辛苦了,以後堅決不剩飯了。
我和同學偷偷去爬了山,風景特別美,下次我把畫好的風景畫寄給你看。
我在山裡遇見一個獨居的老爺爺。
……
我以後有錢了,一定要開一個養老院。
……
回來的時候,我看見在山兩側的石壁上有很多隨風擺動的小花,忽然覺得很感動。
我想起汪國真的那首《石隙中的小花》,那兩句「正是因為欺凌,才開得美麗而瀟洒。」現在想想,感覺像是騙人的句子。
嘿,我怎麼把氣氛給搞得這麼憂傷?
我給你講個笑話聽哈。
但是,我不會講笑話,哈哈哈……
洋洋桑,
要快樂呦!
這是楊進第一次看莎莎寫給楊洋的信,她的文字里洋溢著青春少女特有的天真爛漫。他想,他能明白為什麼楊洋會喜歡和莎莎做筆友,因為他們都是樂觀積極的人,都是天真爛漫的孩子。
他看著已經睡去的楊洋,放下第二封信,他想等楊洋醒來再念給他聽,可是再也沒有機會了。
最終那些信,化成灰燼,青煙縈繞在楊洋墓碑邊,久久不曾散去。
4
楊洋去世後,楊進和爸爸形同陌路。
他看著伏在楊洋身體上痛哭流涕的爸爸,對他恨不起來,但也一樣愛不起來。
他自費去了全市最好的高中,可是他不再學習。他學會了抽煙,開始逃課、打架。他用各種方式發泄著內心的痛苦和孤獨。
老師把電話打到爸爸那裡,爸爸在電話里怒吼,他無動於衷。
他在作文上寫,「我的爸爸就像個賺錢的工具,像個不服輸的賭徒。輸了家庭、輸了親情,剩下的只有錢。」
寒假裡,他一個人去了叔爺爺家。還住在當初和楊洋的房間。
屋子裡冷冷清清的,他一個人一呆就是一下午。
晚上的時候,有同學來。把一個手提袋給了楊進。
「咱們中學的郵箱都爆滿了。這些都是給楊洋的。」
說到楊洋的時候,同學明顯眼圈發紅。楊進面無表情地接過紙袋,瞥了一眼,除了信,還有明信片。
他輕聲道謝,明顯不想多說。
兩人面對面站了一會兒,同學有些尷尬地說了句,「你好好學習。」然後騎著車走了。
楊進看著同學騎車的背影,那是一個學習十分刻苦的同學,估計聽說他不好好學習,感到可惜吧。
手提袋的信嘩啦啦鋪了半床那麼多。
楊進獃獃地看著這些信,眼裡有什麼流過。
「怕疼的洋洋,聽說你病了,有個女孩很著急。」
「怕疼的洋洋,加油!要相信,打不倒你的,必將使你強大。」
「那個怕疼的小子,我在烏鎮一家書店,看到你朋友的祈福貼。你要堅持住!」
……
他抱著那些明信片上的字,彷彿一張張充滿善意的笑臉在他面前閃過。他哭著讀完所有的信,天已經亮了。
那個叫莎莎的女孩聽說楊洋生很嚴重的病。她想為楊洋做點事。
她在他們相識的那個雜誌上發了一個消息,還在貼吧開了一個帖子,希望能收集多多的祝福,為楊洋帶來好運。
自己專門去寺廟拜了拜菩薩。
這兩百多封信中,有六七封是莎莎的。因為一直沒有收到回信,她擔心極了。
最後一封她甚至寫下了「如果你已經離開,願你天堂安好」這樣的話。
那麼多的祝福,沒有留住楊洋的生命。可是,卻救活了他那顆將死的心。
楊進開始給莎莎寫回信,沒有署名,他不想告訴莎莎楊洋已經離開,也不想假冒自己是楊洋。
他們很自然地跳過了生命那一段,從她想辦法收集的祝福開始。
他在信上說,「我彷彿獲得重生,那些祝福給了我新的力量。讓我可以戰勝現有的痛苦和困惑。感謝你,善良的莎莎。」
她在回信里回復,「能夠幫到你真的太好啦,我也覺得我棒棒噠。善良是一種本能,如果是你,你會做得比我更好的。我相信。」
她好像永遠無憂無慮,總是開開心心。她的信中最多的是感嘆詞「哦」「啊」「哇」「呀」,讀她的信,就好像她在跟前一樣,色彩鮮明,青春靚麗。
楊進想,這樣的女孩誰都會喜歡的吧。
她的每一次來信都伴隨著快樂,讓楊進也開朗了起來。
她中考考上了重點高中。他高二期末成績高出尖子的平均線。
他們為彼此的更進一步在信里來回祝賀了好幾次。
上了高中的莎莎有了煩惱,她要放棄自己喜歡的繪畫了,實在是課業緊張。她偶爾也會說說寢室里的室友們。總之她每一天的日子都新奇有趣味。
楊進的室友總是笑他寫信很老土。明明有更方便的手機可以發簡訊。
楊進也曾經問過莎莎想不想聽他的聲音,莎莎說不想,她喜歡這樣。於是楊進就沒再提,但是他一個人難過了好久。因為他想聽她的聲音。他幻想了很多次。
他想,高考之後就去見莎莎,要光明正大地告訴她,他是楊進。不是楊洋。
可是高考之後,他還未出發,就接到了莎莎的信。
原來,在他寫下第一封信的時候,她就已經知道了他不是楊洋。
她沒有拆穿,因為他在信中說,那些祝福給了他新生。
「我想,我應該幫一個脆弱的新生兒長大。」她在這句話後面加了一個調皮的笑臉。
她說。「洋洋是我很重要的朋友。接受他的離開,我也需要點時間。很開心我們一起度過了這段日子。我答應過他,我的筆友只有一個。所以,我不會再給你回信了哦。也許某一天,我們會以另外的方式相遇,我想,那也一定是美好的初見。」
楊進沒有回信。他猶豫了兩天,還是訂了去往莎莎所在城市的火車票。他想讓莎莎筆下的「某一天「來得更早一些。
他在莎莎的學校公告欄上看到了那個高一五班的程莎莎。校報記者、三好學生、繪畫比賽一等獎。她真是個優秀的女孩啊。
她和他幻想的樣子很像,高高的馬尾,大眼睛,愛笑。
高一五班門口徘徊了好幾次,有人出來問他找誰,他不理。忽然聽到有人叫莎莎的名字,然後一抬頭,看到了穿著校服一路小跑著從他身邊擦肩而過的她。似乎注意到他的目光,她回頭看了一眼,疑惑地歪了下頭,上課鈴聲響起,她笑了一下,轉身跑進教室。
只是驚鴻一瞥,她就住進了他心裡。有些人,就像是命中注定。看一眼,就入了心。
楊進有時候會想,或許老天是專門讓他不好過,所以總是會在他覺得日子好過一點的時候,就兜頭一盆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