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裡有對人人稱羨的模範夫妻,結縭30年,太太瑪麗子宮頸癌末期。虛弱的瑪麗選擇安寧療護,希望能平平靜靜過完所剩無幾的日子。

先生唐照顧得無微不至,天天一早就到病房報到,翻身、擦澡、更衣、梳頭、餵藥、餵飯、餵湯,還不忘幫瑪麗擦上她最愛的香水,整間病房充滿了香噴噴的愛!

唐一看就知道年輕時肯定迷死人的帥,聽說還是個事業有成的企業家,幽默風趣。而瑪麗看起來是那麼的溫柔,但眼神裡又隱約透露著堅毅。她體貼所有的工作人員,更體貼唐,總是對著唐忙得風風火火背影輕聲喊:「好啦,別弄了,坐下來休息一下吧!來,坐到我身邊來,牽著我的手吧!」

聽到這句話,唐就像聽到催眠的關鍵字一樣,立刻放下手裡正在進行的事,噠噠地跑到瑪麗身邊,乖乖坐下,伸出一隻大手握住瑪麗瘦弱的小手。

全病房的醫護人員都被他們的相愛感動,每個進入這間病房的人,走出來時臉上總不自覺的掛著微笑。「妳好幸福啊!」我對瑪麗說。

瑪麗帶著一貫的溫柔微笑說:「是啊,我也覺得我好幸福。」一邊說著,還像個少女一樣將頭斜往一側微笑。

走出病房,我發現倚靠在水槽邊的唐在抽泣。水龍頭大開,沖著空蕩蕩的水槽,嘩啦嘩啦的水聲,將他的嗚咽掩蓋過去。

我靠近唐的身邊,輕拍他的背,安慰他:「瑪麗的狀況挺好的,你也把她照顧得很好,不要太擔心了。」唐用他那寬大的手掌將整臉的眼淚一把抹去,又用手指掐住雙眼試圖壓制不斷湧出的淚。

「不是的…」唐低下頭,止不住的淚全滴在地上。

「我不是擔心她的身體…...我是很難過、很心痛,我怎麼會到了這個時候,才讓她有幸福的感覺?我好恨我自己……」

說到這裡唐幾乎要崩潰痛哭,眼看水聲蓋不過他的抽泣了,我將頭探進病房的圍帘裡,對瑪麗說:「瑪麗,把妳的唐借走一下可以嗎?我上次答應要給他一些活動和講座的資料,我放在護理站了,請他跟我去拿。」

瑪麗維持著一貫的溫柔微笑:「當然,讓他順便下去喝杯咖啡吧,他忙了一早上了,上來時也給我帶一杯。」還不忘加一句:「Take your time. (慢慢來)」

我輕拍唐的手,「說說話?」他點了點頭,眼淚依然不止。

我們並肩來到家屬休息室,唐一坐下就將臉埋進雙掌大聲哭泣,我抓過身邊一盒面紙塞進他懷裡,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我知道,他需要哭泣。

終於唐的情緒慢慢平復,他深吸了一口氣,說:「二花,妳知道嗎?我很對不起瑪麗。以前我讓她受了很多的氣,傷她傷得很重…」唐告訴我,他年輕時是個工作狂,瑪麗做什麼都一個人。一個人吃飯睡覺、工作讀書,4個孩子的學校功課、活動,全是瑪麗一手包辦。他得從瑪麗洗出來、裱好框、掛在牆上的照片裡才能知道孩子最近做了什麼?參加了什麼活動?或是得了什麼獎?有一次他發現孩子每年學校班級照片中的制服怎麼不一樣了,一問之下才發現,原來孩子已經上中學了呀!

「很扯對不對,妳一定不相信世界上竟然有我這種爸爸!」唐苦笑著自嘲。

那也就算了,因為事業有成,身邊總有美麗花蝴蝶環繞,唐也樂得周旋其中,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嘛。直到瑪麗一病不起。

唐才發現瑪麗是如何堅定又無聲地守護著他的歲歲年年。

唐第一次被自己多年的理所當然擊潰,是在瑪麗住院的第一晚。

和病床上的瑪麗吻別,唐獨自開車回家,車子在家門口停住,等待車庫電動門開啟時總覺得有點什麼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車庫門完全升起的那霎那,唐明白了!

從前回家,車庫外兩旁牆壁的燈總是亮的;車庫門升起後,車庫裡也是亮的;推開車庫通往家裡的門,門裡的那條走廊也是亮的。一路從車庫進到房間,沿途都有一盞亮度剛好的小燈照著,溫暖,但不刺眼。

溫暖,但不刺眼。就像瑪麗的愛。這樣的溫柔守候,被唐忽略了幾十年。

每次唐回到那個沒有瑪麗為他在必經之途留一盞小燈的家,愧疚與懊悔就會排山倒海而來,壓得他無法喘息。有好長一段時間,唐都是哭著走進家門、哭著爬上床、哭著睡著的。他總是想,在這張床上,瑪麗又是度過了多少個獨自哭泣的夜晚呢?

現在,唐唯一能做的,只有在每晚離開瑪麗病房之時,為瑪麗點上一盞溫暖卻不刺眼的小燈,再慢步踱到護理站,向晚班護理人員說聲:「我先回家了,瑪麗就拜託妳們了。」

隔天清早,唐一定準時在餐車推到病房前抵達,張羅著瑪麗的早餐,接著為她洗澡更衣,扶著虛弱的瑪麗坐在躺椅上,然後自己戴上老花眼鏡一個字、一個字的念報紙上的新聞給瑪麗聽。身旁的瑪麗,總是溫柔地微笑著。

趁著唐走出病房時,瑪麗對我說:「我知道他怪自己,但是我從來不怪他。現在的我覺得很幸福,那就夠了。」

當瑪麗這麼說著時,我又聽見床帘外嘩啦嘩啦的水聲響起,我知道,唐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