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輸新村是本城處於繁華地段的一個老小區，建於上世紀七十年代。主要住戶為本城最大運輸公司的員工，官方名稱叫文苑新村。大夥兒習慣叫運輸新村，運輸新村隔壁是鐵路新村。再過去，再過去就是西湖景區了。

運輸新村2幢2單元203室，住著佳芬阿姨一家，我家住202。門對門的鄰居，更兼我媽和佳芬阿姨是老姐妹，兩家顯得比親戚還要親上三分。哪怕五年前我們搬出運輸新村，兩家也沒斷了走動。

那天剛好是周日，我在家休息。門鈴響了，我走過去開門，一看是佳芬阿姨和他兒子李明華。阿姨手裡拎著一壺油，我忙著讓進屋，媽也從廚房裡走出來，忙著讓座沏茶。

一番寒暄後，開始說正題。我悄悄地看看明華哥，他應該也快五十歲了，一米八的個子，高高大大，白皙的臉色中透著一絲蒼白。

從一落座，就聽到明華哥滔滔不絕的說話聲，他從小就很能說。我媽看著他，臉上掛笑，在我看來這笑似笑非笑。我媽開始誇明華哥，說他從小就聰明，又孝順，說他聽媽的話，是個好兒子。

這話聽得佳芬阿姨臉上滿是笑容，她說：「老姐妹，我今天來，是來和你道個別。」我媽問：「這是要去哪裡呀？」佳芬阿姨回答說：「要跟著兒子去寺廟裡了。」

我媽問：「哪個廟？以後來看你方便嗎？」明華馬上接過話頭，「在金華那邊的一個小廟，離杭州有點遠，來去不大方便，所以我和媽來和大家說再見。」

我媽說：「這樣的話，今天中飯一定要在這裡吃的，以後我們姐妹再見面就不方便了。」

直到他們告別離開，我耳邊還迴響著佳芬阿姨誇兒子的話。她說兒子修佛法很有毅力，每天下午打坐三小時，天天如此。不沾葷腥，也是雷打不動的，說兒子還到鄰居家幫去世老人念佛超度。

末了，就像她從小說到大一樣，總要有意無意說一句，「我兒子啊，厲害著呢。上次靈隱寺里的方丈都誇我兒子經書念得好。」

這時，聽的人多半也附和說：「那倒是的。你家兒子確實厲害的。」我想起小時候去佳芬阿姨家拜年，她總能變戲法似的擺出滿滿一桌子菜。這多半是在自己單位里實惠價買的，一般人是買不到的。

那時她在國營菜場做班組長，大小是個頭，人又精明能幹。我媽每次去都要稱讚她是個好當家，誇李伯找了個賢惠老婆。

李伯也總是笑笑，誰說不是呢，自家老婆里外一把手。把家裡兩個小的也照顧得妥妥貼貼，不像別人家雙職工的孩子多是面黃飢瘦、三餐不勻的。

那時的李明華，是親朋好友眼裡的驕傲。他生相好，皮膚白凈，大眼睛、鼻樑筆挺，從幼兒園起就是老師們喜歡的孩子。學習也認真自覺，從不要大人催作業。還在少年宮學書法，寫的字掛在家裡的牆上。

每次我們去，總聽得到他媽誇他，說我兒子可厲害，今年又被評上三好學生了，書法還得獎了。那時，我心裡想，明華哥真的是很優秀。

眾人眼裡優秀的明華哥大專畢業後，拒絕了李伯要他進運輸公司當調度員的安排。他想出國學習，那時流行出國。於是，他媽媽取出了準備給他成家的積蓄，支持他去留學。

同時，明華的妹妹明秀高中畢了業，她進運輸公司當了調度員。

李明華一去就是五年，五年里，只回來過一次。媽媽看到兒子變得愈加高大威猛了，心裡樂開了花，天天在家給兒子做好吃的。那會兒，她剛辦好退休，有的是時間。

兒子在家住了不到一周，又要走。走前，兒子說：「媽，你支持我點錢，我在國外做個項目，急需一筆資金。有了這筆錢，不出三年，回來准能給你在杭州買三套一百方的房子，到時候，媽你就坐在家裡收錢吧。」

這番話，把一向精明，但在兒子面前智商為零的老太太說得是深信不疑的。只有李伯持中立態度，他說你總得問問兒子在做什麼吧，你總得把把關。

不料，老太太說：「兒子是我生的，我還不了解他？他不會到外頭亂花錢的，放心吧。」李伯想想，也不說話了，要說這倒也是。兒子隨媽，處事精明，從不吃虧。

就這樣，老太太把自己的養老錢拿出來，送到兒子手上。那年年末，女兒明秀結婚，老太太啥也沒操心，輕描淡寫地說：「等以後媽有錢了再貼補你，現在錢給你哥，他做生意要緊。」

明華這次出去三年，一直沒回來過。一次，明秀找到我，手裡拿一封英文信，她說：「小多你幫我看下，這封信里寫了什麼？」

我看完信，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便把明秀拉到一邊，說：「這是一封說，明華哥在外面犯事的信。」明秀一聽，愈加茫然，「我哥在外面犯了事？怎麼可能？我哥他怎麼會犯事啊？」

接下來的事實印證了這封信的內容，很快，明華的案子移交到國內。罪名是在邊境上搞非法偷渡活動，他還是組織里的小頭目。

李明華被押解回國，關了三年。出獄那年，媽帶著我去佳芬阿姨家看望，老太太傷感地看著兒子，「兒子這回吃了不少苦，在裡頭受虐待，真真是遭罪啊。」

從此，老太太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一心一意在家照顧兒子，兒子在家又過起了像小時候一樣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一年多後，老太太把兒子又養得白白凈凈。

這時，李伯開口了，說：「你得為兒子想想了，讓他出去找份工作。」不料話還沒說完，老太太便責備起老頭子，「著什麼急，孩子吃了那麼多苦，等身體養好，再去上班也不遲。」

不過李伯還是發動親戚好友幫兒子找工作，有案底的人找工作比普通人要難，還好親戚里有幾位在公司里擔任一定職務。

很快，李明華在汽車5S店裡當了倉庫保管員。但幹了不到半個月，卻提出離職。原因是上夜班身體吃不消，老太太說：「身體要緊，你趕緊辭職。」

又有親戚介紹去做了商場保安，在門口站崗，做了十七天。那天商場領導查崗，發現他不在崗，回來後問原因，他說：「上衛生間了。」領導說：「沒見過上衛生間上一小時的，你還是另謀高就吧。」

回到家，老太太給他打氣，說：「這明明是領導的錯，誰還不上個廁所，不做就不做，我們還不稀罕呢。」

為這事，老太太還替兒子去了勞動局投訴，要求商場賠錢，說是無故開除員工。這事弄得介紹工作的親戚很是尷尬。日子一長，親戚中也沒人再給他介紹工作了。

見四肢健全的兒子在家吃閑飯，李伯坐不住了，下了最後通牒，「你再怎麼樣也要弄個事情做做，我們總有一天要走的，到時你靠誰去？」

兒子聽了，馬上回一句，「可以啊，你們放我出去，就什麼都不用管了。」

一聽這話，老太太急了，忙說：「不行，除非我兩隻腳伸直，什麼也看不到，那時，你愛怎樣就怎樣。」

不過，明華倒是找了事做，老太太在和鄰居們聊天時帶點驕傲的表情，說：「我們兒子現在要忙起來了。」鄰居阿姨們忙問：「明華上班啦？」

老太太說：「我兒子現在是居士了，在家帶髮修行。每天三小時打坐，對佛法很有研究的。」

幾位平時經常到寺廟走動的阿姨們一聽，忙誇獎說：「這是好事呀，阿芬。你這個兒子啊，從小就很厲害的，做什麼都很認真的呀。」老太太一聽，心裡又樂開了花。

回家和李伯說起，還驕傲著，「我說我兒子會有出息的，你就是不相信他。明天開始，全家支持兒子，家裡不準帶進葷的，都吃素。」

李伯吃驚地看著說這話的老太婆，不能吃葷的。這可把已經是七十五歲的老人難住了，人老了，愛喝上二口，也就這點愛好。

每當晚飯時分，李伯獨自走出小區，拐過三條馬路，摸到小飯館，點上幾個小菜，一個人慢慢喝酒。畢竟年紀大了，喝好酒後，人就有點犯迷糊，最想到床上躺一會，眯上眼小憩會。李伯每次從小飯館裡出來，腳步總有些晃。

那天，李伯在小飯館裡吃好老酒，走出來時，熱面孔被涼風一吹，整個人像麵條一樣癱軟在地。

當李伯被路人叫120送到醫院時，佳芬阿姨和女兒很快趕到了醫院。醫生說是腦溢血，得趕快做手術，需要家屬馬上決定。

老太太就問：「醫生，做手術能保證恢復嗎？」醫生說：「手術是有風險的，誰也不能保證手術一定會成功。」

老太太說：「那你等下，我問問我兒子。」說著，拿起手機打家裡電話，打半天也沒人接，女兒急了，「媽，來不及了，別等哥意見了，剛才為啥不一起來？」

老太太聽了，愣了一下，說：「你哥在打坐，怎麼能去打擾他的？」這話把心直口快的明秀給氣得臉都漲紅了，「媽你糊塗了，這時還打坐，爸都躺在醫院了！」

老太太聽了，頭也不抬地說：「一樣重要，你哥是在求菩薩保佑你爸爸。」明秀聽了，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氣得直剁腳。

就這樣，在等待中耗去了半個小時。醫生又做了檢查，說：「現在已過了做手術的最佳時間，就是做了，治癒的可能性也不大。」老太太聽了，便說：「那就不做了，保守治療吧。」

就這樣，李伯像個植物人似的，在病床上躺了三年後離世。

明秀氣憤地說：「我爸在醫院裡，我哥一個月難得來看一兩次，都是媽和我在守著，就這樣我也不能多說一句。我一說，我媽就批評我。」

這個時候，她媽就說：「你哥在家念經，求菩薩保佑你爸，要不是你哥念《金剛經》，你爸怕也堅持不到今天。」一番話把明秀說得無法反駁，媽說得好像真的是這麼回事一樣。

安排好李伯的後事，兒子和媽說想去寺廟裡修行，說：「媽，你在家我也不放心。我和寺里主持說好了，你如果也想去，就專門給你安排一個房間。師父說山裡空氣好，水也乾淨，是天然的養老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