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的清明節,我在蘇州。蘇州拙政園的門口大排長龍,車上的我卻沒有旅遊觀光的心情。因為爸爸正在住院,我是趕過來陪護的。
  
  三個月前,也是周五,爸爸被我和媽媽送到了蘇州。一路上,他煩躁不已,在車裡唉聲嘆氣,抓了座椅又抓安全帶,彷彿手裡非要有個東西才安心。到了醫院,還是熟悉的醫生,還是同樣的診斷:肝硬化導致的腦昏迷。但他腦昏迷的發作一次比一次嚴重,說不出自己的名字、自己的歲數以及所在的地方,並且不時地想要坐起來下床小解,實際上他根本不需要。但這還只是開始。護士特別囑咐我們,因為肝昏迷的病人煩躁起來會想要動手,所以一旦他想要拔針,就必須把他捆起來以防不測。
  
  果然,不出十分鐘,爸爸就開始在病床上蹬腿揮手,不停喊著要上廁所。我不顧媽媽的反對喊來護士,護士給了我四根專門的捆綁帶。手腳都固定在病床上之後,無意識的爸爸卻更兇猛了。他不斷地掙扎,連帶著病床都在顫抖。我只得壓住他的肩膀和手臂,好讓藥水能滴得順利些,他也就清醒得快些。就這樣折騰了一晚,直到第三天,爸爸才完全清醒過來。說對自己的名字和年紀以及簡單的加減法之後,第一句話喊的卻是媽媽的名字,問她在哪。媽媽不在病房,因為她太疲勞,我讓她去旅館休息了。把這告訴爸爸以後,他卻一直看向門口,在那個瞬間,我懷疑起自己在爸爸心中的地位。以前我一直以為,我在他心中是除了酒以外最重要的第一位。
  
  太陽還沒下山,媽媽就提前來了。她說:實在放心不下,哪能睡得著。我告訴媽媽爸爸一醒來就找她的事,媽媽笑著說:他現在知道只有靠我才能救他的命。爸爸也笑了。
  
  清醒的爸爸其實更麻煩。因為他之前住院的時候摔到了腰椎,有點骨裂,加上痛風等原因,已經與下肢癱瘓的病人無異。要解手的時候,他昏迷時還可以當癱瘓病人處理,他清醒了卻不願意,總要試圖自己去廁所解決。可在女兒面前又不好意思,所以完全是靠媽媽一個人支撐著去完成。
  
  媽媽每幫爸爸完成一趟去廁所的任務,時間都在半小時以上。爸爸一步一步地挪,好不容易坐上馬桶,又總是因為沒法控制而弄髒身體和衣物。所以等他再回到床上,媽媽還要去收拾殘局。有時候難免收拾得心情暴躁,媽媽就喊我出去散步。
  
  夕陽下的小池塘,金魚自由地追逐,柳條舒展擺動。大概因為是感染科,來這兒探望的人並不多。我不解地問媽媽:你為什麼縱容爸爸?把他當癱瘓病人來處理不好嗎?
  
  他是個人啊,也想活得有尊嚴。媽媽嘆氣道。
  
  可是他把自己糟蹋成這樣,有什麼尊嚴?酒就是他的尊嚴,以前勸他少喝點酒就給臉色,現在怎麼知道要尊嚴了?以前他總說喝死了拉倒,現在怎麼知道要活命了?!我爆發了。
  
  媽媽無奈地說:現在他都已經這樣了,能怎麼辦呢?
  
  給他用成人紙尿褲或者一次性床墊啊,他昏迷的時候不都是這麼解決的?
  
  媽媽不同意:他不肯的,用了不舒服。他在醫院也受罪啊。
  
  馬上就要過年了,這個年怎麼過?我說。以前爸爸沒有發病的時候,逢年過節總是與他的酒鬼朋友喝得不省人事然後嘔吐。我和媽媽只得無奈地一起打掃地板上散發著惡臭的嘔吐物。這樣的家庭讓我想遠遠地逃離,所以畢業之後,我就去了外地打工。爸爸生病後不再喝酒,卻和醫院結緣了。從本地醫院轉到蘇州,日子一天天過去,爸爸從原來看起來還算正常的樣子到只能拄拐杖,到坐輪椅,到頻頻陷入昏迷,這一步步走過來,年年難過。
  
  那我們就在蘇州過吧。如果你爸第三次幹細胞移植效果好,我們就能回家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