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父親開始話里話外透露出想要找老伴的意思時,他在我心中的形象已經開始慢慢坍塌了。
  
  記憶里,他和母親相濡以沫,是村子裡有名的模範夫妻。不知多少女人暗地裡艷羨母親的福氣,有這樣百依百順的丈夫。母親是普通農民,而父親是吃商品糧的老師;母親用勞動掙工分,而父親用工資來買工分。
  
  母親50歲時突患腦血栓,留下了後遺症,再也不能下地幹活。她的活動空間只剩下家裡的大院子,僅有的活動是從她住的屋子到院子角落去上廁所,再到廚房吃飯。之後的15年,不曾有絲毫改善。為了照顧家,父親索性提前退休,專心相妻教子,曾擔心他變心的母親把笑容一點點重新找了回來。
  
  沒想到,母親去世不到100天,屍骨未寒,父親就自亂陣腳。他堅持要另娶,說那個老太太心眼好,善良,年紀相當,能互相照顧,不讓我們操心。我當然希望他幸福,但不希望他臨老變節。看著他和母親給我們唱一出叫幸福的大戲長大,但他現在卻要親手打碎他給我們的幸福概念,我當然堅決反對。
  
  父親彷彿鐵下心來,不再避諱我們。我眼見他對後妻的寵愛遠遠超出了對我母親的好,心裡更加不平衡。為她,父親重新花錢裝修了家裡的房子;她怕冷,父親花一萬多買來了新的暖氣;為她,父親放棄了自己節省的習慣,開始到處旅遊;為她,父親甘願做飯、洗衣、打掃衛生,自己卻越來越瘦。我回去的越來越少,因為怕他和她那些恩愛會刺痛我們的眼睛,傷害我記憶里的母親。即使偶爾回去,也轉會兒就走,不再有以前的天倫之樂。
  
  半年後,我接到姑姑的電話,說父親得了癌症,讓我去醫院。我不敢相信,平時身體硬朗的他怎麼突然就得癌症了!
  
  那天,他躺在病床上,枯瘦如柴。那個女人正小心翼翼地喂他飯菜。我反身出去找大夫,問父親的病。大夫告訴我,原來母親剛去世他就查出了這個病,但怕我們擔心,一直沒敢說,現在嚴重了才過來治療。
  
  我謝過大夫之後,氣呼呼地去見他。女人見我來,朝我點點頭,拿著暖壺出去了。我坐下就開始興師問罪:早就知道病了,為什麼不早點治療?他木訥地笑笑:現在該知道為什麼我要著急娶老伴了吧。不是老爸沒伴不行,只是不想拖累你們啊。
  
  我突然從這場父親再婚的戰役中回過神來,鼻子一酸,眼淚就掉了下來,說:子女照顧父母是理所應當的,說什麼拖累不拖累。
  
  他笑著搖搖頭:你母親去世前,我就偷偷做過一個檢查,知道了自己的病。等到你母親去世三個月時,我又去醫院,大夫命我立刻做手術。你們工作都忙,誰能有時間每天到醫院看我,不是給你們添麻煩嗎?我只能趕緊找一個能與我互相照顧的伴兒。不管跟誰,我都把得病的事情,先告訴人家,人家同意了才行。現在找這個女的,人家沒任何意見。這世界上啊,除了爹媽,誰能平白無故對你好啊,所以我得先對人家好,才能讓人家心甘情願地跟我,你們也才能安心工作啊。你們已經沒有了媽,我怎麼忍心讓你們沒爸啊。
  
  那一刻,我的淚如決堤的洪水奔涌而出。我早該知道,讓父親後半生幸福安康才是對已逝的母親最大的告慰,於我則才是最大的孝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