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微橙子
01
「樹,讓咱爹來過周末吧。你周五下了班就去接他。」
妻在廚房探出頭來沖他喊。
兒子一聽很興奮,從客廳沙發上一蹦三尺高,滿心歡喜地嚷嚷著:「要回老家看爺爺嘍,要回老家看爺爺嘍!」
妻知道,他想父親了。
上一回,父親來他們家,結果只睡了一晚就因一件小事被她氣走了。
來的時候,他捉了兩隻雞來,她當時就不太高興地說:「爸你看這活蹦亂跳的,咱家也沒地兒裝啊!」
父親樂呵呵地說:「我有辦法。」
說完變魔術般地從隨身帶的蛇皮袋裡,掏出一個撕掉膠帶壓扁的小紙箱,又取出一卷膠帶紙重新粘上,然後挖了兩個孔,再將兩隻雞裝了進去,上面扣上一隻碗搬到了陽台。
小雞在裡面嘰嘰咕咕地叫著,兒子圍在一旁看,樂不可支。
當天晚上睡覺的時候,兩隻雞在紙箱裡嘰哩咕嚕動靜不停,妻是個好安靜的人,一整晚被吵得沒怎麼睡著。
第二天一早起來做早餐時,妻尖叫起來:「快來快來,不得了不得了!」
一家人趕緊跑出來一看,兩隻雞早已從紙箱中掙脫出來,正在客廳沙發間上竄下跳,陽台上一地的雞屎!
她氣得臉都綠了。
02
父親趕緊展開捉雞行動,好不容易將它們重新投入紙箱「監牢」,但一屋子裡的雞屎味掃完也遲遲不散,雞身上脫落的毛毛也是四處亂飛,真是一地雞毛。
妻黑了臉:「爸,都跟你說過多少回了,咱家不缺一隻雞,讓你來你就來,瞎帶些這麼些玩意兒幹嘛呢?以後別帶這些東西了,煩死了!」
父親尷尬地說:「我,我是想著給大孫子補補身體,這是自家養的,不像外頭買的,沒營養。」
他聽在心裡,很不是滋味,用力咳了一聲,想用眼神制止妻子,可她還是繼續說著:「營養什麼啊,城裡人不養雞的難道都餓死了?弄得家裡臟不拉稀的,覺都沒法睡。」
聽到這,父親的臉由紅轉白,他連早飯都沒扒拉一口,起身就往門外走。
妻這才意識到話說得過了,趕緊跟他一起去拉父親,父親卻用力一甩,頭也不回地下了樓。
他追下去不住地跟父親道歉,父親回他一句:「你們城裡人能耐了,有出息了,就忘本了!我啊今後不上你家的門,不給你們丟人!」
他知道父親火大,非回不可,要送他,他拒絕,自己一個人坐上公交車就往郊區鄉下走了。
03
父親一個人生活已快三十年了。
母親因病走的那年,父親才三十六歲。後來父親既當爹又當媽把他和姐姐養大成人,再未另娶。
他家祖上是書香世家,只是到了爺爺這輩敗落,父親於是有一個堅定的信念,一定要將他們周家惟一的兒子培養成讀書人。可家裡家外全靠父親一人支撐,終有力不從心的時候。
他學習成績好,老師們都跟父親說他肯定能考上大學,高三那年,父親給初中畢業後就在外打工的姐姐擇了門親事,姐姐死活不肯,但架不住父親苦苦相勸:
「娃啊,聽爸一句勸,爸不會看錯人。他家條件不差,是忠厚家庭,那男娃也是樸實本份之人,嫁給這樣的人家,虧不了!
你要嫁到外地,人生地不熟的,萬一被人欺負,可怎麼辦?」
父親叫來左鄰右舍,親朋好友輪番來勸,最後姐姐含著眼淚出嫁。
沒多久他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可他知道家裡沒余錢了,想著要是讀不起就放棄去打工養家。可沒想到,父親小心翼翼地從床頭的米枕里掏出一個布包,把布包一層層揭開給他看:
「樹,這是給你備好的三萬塊學費,你藏好了,路上注意安全,別被人摸走了。到了學校,省著點花。」
他一怔:「爸,咱家哪有這麼多錢?」
父親唉聲嘆了口氣:「唉,兒啊,我對不起你姐……」
說著父親背過臉去,用那長滿老繭的手抹了把臉:「你姐一直在怪我,是我沒能耐,才讓她早早出嫁。」
他這才醒悟過來,原來,這筆錢,是姐姐出嫁餘下的彩禮。怪不得,姐姐自出嫁一年一次娘家都沒回過。
那一刻,他內心如狂潮洶湧,風雷激蕩,想哭,卻終究不能讓父親看見自己的脆弱。
04
他在父親的期待中走進了大學的門。
那三萬塊錢,在繳納學費餐費之後,他不敢亂花半分。為了減輕父親的負擔,他開始在課餘瘋狂兼職,做家教,發傳單,賣電話卡,賣礦泉水,順利完成了學業。
後來他工作,成家,生娃。妻子娘家遠在外地,岳父岳母也要照看孫子,沒法過來幫他們帶孩子,父親又從鄉下來幫他們看孩子,每天做飯,買菜,給孩子洗洗刷刷,一晃孩子到了上幼兒園的年齡。
但因為育兒理念和生活習慣的不合,妻與父親發生過多次摩擦。他夾在中間,既不忍看父親受委屈,也不忍看妻子心裡難受,只好提出雇請一個人來照看孩子,以便讓父親安享晚年。
父親為此大發脾氣。
他知道這讓父親傷了心,辛苦為他周全了幾十年,到頭來卻不如一個花錢僱傭的外人。
他也暗地裡恨自己無能,調和不了妻與父親的關係,只是好聲好氣、小心翼翼地跟父親賠著笑,以求得父親的原諒。
可最終,父親還是回了老家,又恢復了一個人的生活。
姐姐當年出嫁,雖然情非所願,但姐夫待她極好,也踏實肯干,一兒一女,這些年日子過得也圓滿,可她始終記恨著父親當年用她的婚姻換取他讀書的舊事,一直跟父親失了親近。
這些年,姐姐偶爾來看父親,也是帶著怨氣而來,每回都要跟父親絮叨著他重男輕女,把她的愛情婚姻當成買賣。
父親聽得多了,也會氣,跟姐姐又忍不住吵上了。
父親堅持自己當年的擇婿眼光不賴,並沒有為姐姐選錯丈夫,以此維持著他做為一個父親的威嚴。
姐姐建新房,父親悄悄給他一個信封,托他轉給姐姐:「你姐做事業,我也幫不上什麼忙,你替我給她就當代她請客吃茶的費用。」
信封鼓鼓地,他悄悄數了數,整整兩萬塊!他知道,這得父親節衣縮食多少日子才能攢下這筆錢啊!
可姐姐一臉不屑:「這點錢就打發了?當初賣我時,還不止這個數呢!」他聽了,氣得忍不住發抖。
父親始終沒能得到姐姐的原諒,也就漸漸失了熱情,一來二去,姐姐也只是跟他保持著客氣疏離的形式化往來。
姐姐給他打電話,話里話外每每全是責怪:「我為你付出這麼多,才有了你的今天。爸眼裡從來就沒我這個閨女!」
他只是低低地回:「姐,我知道,委屈你了。」
他不知道要怎麼報答姐姐的恩情,只是身上一有餘錢就給姐姐匯一些,可一面又惱怒於她對父親的冷漠。
在他看來,父親固然有錯,可罪不至讓她六親不認。
05
後來,他多次央求父親搬來跟他們同住。父親卻通通否決:
「人老了,不中用了,我也不摻合你們的家事了,免得又生是非,給你們添堵。我一個人這麼多年也習慣了,別擔心。」
私底下,他給父親一些錢,父親也總是拒絕:「你們要用錢的地方多著呢,我還有些老本,也沒什麼額外的花銷,只要身體硬朗,夠用。」
只是父親會時時想大孫子,每每跟他要求孩子寒暑假回鄉下小住一陣,他總是照辦。
父親給他打電話,問得最多的是:
「工作順不順利?有沒有人給你小鞋穿?有沒有跟媳婦鬧矛盾?你爹沒文化沒有肚量常惹她生氣,你是文化人可不能這麼混,男子漢大丈夫多忍讓一些,她遠離父母嫁到咱家來不容易,別跟女人計較!」
妻在把父親氣回老家後,冷靜下來也覺得自己做得不妥,主動催他去接父親來過周末,也是想表達她的歉意吧!
距老家也就一個多小時車程,周末下完班接上孩子,他急匆匆地開車往老家趕,想著要見到父親,內心還是跟兒時犯了錯希望得到他寬恕一般緊張又期待。
快到家門時,天尚未黑,遠遠地看見父親搬了把小板凳坐在院門前,手裡有煙,只見他低著頭似乎在想心事,嘴裡正吞雲吐霧。
看著他瘦小的身影,孤獨地在夕陽的餘暉下坐成了一根木樁,他的鼻子忍不住一酸。
06
聽到他按喇叭的聲音,父親驚喜地抬起頭,手裡的煙頭往地上一丟,孩子似地朝他們揮手,到得門口時,父親前後左右地指揮著他往院子里開:
「往左一點,對對,再往右,慢慢打盤,好,穩住,可以了!」
兒子跳下車,快活地撲向父親的懷抱:「爺爺爺爺,我們可想死你了!」
父親那滿是皺紋的臉上堆滿了笑意,只見父親吃力地想把孫子抱起來,卻終究還是沒抱動,孫子說著:「爺爺老啦,都抱不動我了!」
父親摟著他的小孫子,一臉地寵溺,嘿嘿地笑。
他就那樣看著父親跟孩子親昵著,粘膩著,想到父親一個人在家的日子,該有多冷清寂寞,淚,說下就下了。
妻的電話打了過來,讓父親接電話,她在電話里說:「爸,我包了你愛吃的韭菜肉餡餃,來和我們一起吃吧!」
「哎,好,好。」父親的語氣里,有意外,有舒展,有受寵若驚的欣喜。
他長舒一口氣。
或許,我們每一個人,想起父親,都會有不一樣的感受,父親像山,像海,像大樹,可父親的孤獨與艱辛,又有幾人知?
他的苦與淚,痛與悲,失望與期待,從來都不言,不說。
父親像一塊石頭,樂觀、堅硬,卻又最終在歲月藏不住的[冷清與孤獨]中慢慢老去。
你以為他要強一世,風吹不垮,雨擊不倒,卻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最孤獨的男人,是爸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