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有座喇沙書院,遠近聞名,只因校友明星薈萃,白先勇、林夕、許冠文、李小龍、黃霑等皆在這裡讀過書。
當年的毛頭小子們長大成人,這裡卻留下了他們的逸聞,其中一則“李小龍和黃霑不打不相識”,頗有幾分江湖氣。
李小龍的學名叫李元鑑,因為口角,把黃霑的表弟打得夠嗆。黃霑聽說表弟被人打了,氣勢洶洶要去幫他出頭,到後,才發現對方是打遍校園無敵手的李元鑑。
風蕭蕭兮易水寒,黃霑一去兮難復返,硬著頭皮也要把這場架幹下去。
最後,黃霑在李元鑑狂風驟雨般拳腳下抵抗了二十分鐘,徹底敗下陣。
多年後,李元鑑更名李小龍,成了一代功夫巨星,黃霑就把這事掛嘴邊,吹了一輩子。
“我是跟李小龍打過架的人!”
01
黃霑雖為“香港四大才子”,但他原是廣州人。
<香港四大才子;從左至右黃霑、金庸、蔡瀾、倪匡 >
1941年,黃霑出生在廣州,家中兄弟姊妹八個,他排行老六。
8歲那年,舉家遷居香港,從此香港在黃霑心裡、血液裡、歌詞裡駐了腳。
從港大中文系畢業後,在培聖中學教了兩年書,黃霑意識到香港發展迅猛,平民草根翻盤的機會來了。
廣告業就是很好的落腳點,事實證明他的判斷很準確。
當他說出“人頭馬一開,好事自然來”,短短十字,言淺意重,這個半路出家的外行人,就改寫了香港廣告業。
彼時香港流傳的洋廣告,多半是英文或拗口的粵語配音,聽起來很彆扭,加上文案生硬,難以傳播。
初出茅廬的黃霑敢把粵語白話寫進去,朗朗上口,老少都記得住。
正因為這樣的妙處,黃霑在廣告業混得風生水起,還成了首位獲得美國廣告界最高榮譽“基奧獎”的香港人。
一個審時度勢的人,必然能眼觀六路,融會貫通。
還能不局限自己,大膽做嘗試。
02
既然廣告詞能寫,那歌詞也能寫。
黃霑為新電影《青春玫瑰》創作了三首詞曲,廣受好評,此時也與顧嘉輝結成了“輝黃”組合。
1980年,顧嘉輝在電話裡找黃霑填詞,念了一遍曲譜後,黃霑掛掉電話就去寫了。
他先從“浪奔,浪流”開始,在草稿紙上寫寫畫畫,寫完“仍願翻百千浪,在我心中起伏夠”,擱筆,整個過程也就二十分鐘。
這首歌就是周潤發版《上海灘》的同名主題曲《上海灘》,這首二十分鐘創作出來的歌,獲得了當年十大中文金曲獎。
寫這首歌還有個插曲,黃霑給顧嘉輝交完歌詞,忽然想起,還沒去過上海,竟不知黃浦江到底有沒有浪。
於是,打電話給兩位上海好友,一個說有,一個說沒有,各執一詞。
黃霑就翻出家中關於上海的藏書,索性自己找答案,看了一夜,直到天光大亮,把上海灘風雲歷史都了解個遍,合上書,才猛然想起,還是不知道黃浦江到底有沒有浪。
後來有人告訴他,“船隻駛過的時候,就有浪。”
黃霑哈哈大笑,其實結果早已不重要了,那一晚,他讀書也就很痛快了。
黃霑的達觀和他的才,是相輔相成的。畢竟心性疏闊,才能寫出來《上海灘》這樣大氣的詞。
03
1982年,中英開始對香港回歸進入談判階段。
同年,日本篡改教材,掩蓋侵略中國的事實,國內民憤難平。
永恆唱片老闆鄧炳找到黃霑,請他寫首國語歌。黃霑很少寫國語,起初認為沒有市場,想拒絕。
但鄧炳談到這是首愛國題材的歌,黃霑爽利地答應了,一想到政治時局,胸中頓時心潮澎湃,歌名就叫《我的中國心》。
這首歌發行後,果然在香港沒有翻出什麼水花,黃霑也就沒多在意。
1984年,中英簽署聯合聲明,香港回歸進入倒計時。
這一年,春晚導演正在四處找節目,搭車時偶然聽到這首歌。
“當時我們坐在車上被這首歌曲給震動了,我就問開車的司機,這個歌是誰唱的呀?他說是一個香港的歌手,叫什麼他也不知道。後來我就要求他給我複制了一盤這個帶子。”
這個名不見經傳的香港歌手叫張明敏,在兩岸從未有過演藝合作的情況下,春晚導演組對張明敏發出了邀請。
接觸過程一波三折,除夕夜,張明敏登上了春晚舞台,“洋裝雖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中國心,我的祖先早已把我的一切,烙上中國印。”
寥寥幾句,就唱出漂泊在外中華兒女的拳拳中國心。
這首歌之轟動,全國各地寄給張明敏的信件紛至沓來,央視大廳要用麻袋來裝。
著名詞作人閻肅老先生,聽到這首歌時,難掩內心澎湃,對黃霑的詞不吝讚賞,“ 這首歌歌詞大氣,旋律澎湃,沒有幾十年的歷練,是寫不出來這詞的。 ”
隨後,張明敏在香港的一個飯局見到黃霑,對他描述這首歌之火爆,黃霑難以置信,還笑言:“你幫我把版稅收回來好了。”
他把灼熱得發燙的愛國心傾注在歌詞中,生活裡還是一副嬉笑頑皮的樣子。
大隱隱於市,真風流也。
04
90年代的香港,酒綠燈紅,是步入千禧年前最後的狂歡。演藝界的空前繁榮,帶動了黃霑事業上的巔峰。
1991年,《滄海一聲笑》橫空出世。大樂必易,黃霑從古音階“宮、商、角、徵、羽”中找到靈感,唱出來古韻十足,又揮灑大氣。
羅大佑說:“該首歌偉大的地方在於,歌詞不變,用粵語和國語來唱同樣合乎音調,但同樣那麼好聽。這種形式的歌曲幾乎找不到第二首。這是黃霑了不起的地方。”
果不其然,這首歌榮膺香港金像獎最佳原創電影歌曲獎。
領獎台上,黃霑照例用他明快的大嗓門說“其實這首歌現在聽來,仍有不足,當初要不是徐克逼我改了六遍,連現在這版都沒有。”
徐克聽後,也一笑置之,他對這位才子真是一點也不計較。
《滄海一聲笑》另有一版是徐克、羅大佑、黃霑演唱的,很多人聽完都說一定是醉酒後錄的,才能這麼揮灑。
醉不醉酒,無據可考,但這個版本天然無修飾,倒是真的。
當年,徐克和羅大佑趕到黃霑錄音室,為《笑傲江湖》錄這首主題曲,剛唱完一遍,黃霑就告訴他們結束了。徐克以為試唱,畢竟他還把詞唱錯了。
黃霑照舊用他的大嗓門說:“笑傲江湖嘛,就是這樣子。”
再唱一遍,未必就有這般恣意灑脫了。
少看眼前對錯,多做恣意之事,才是黃霑的江湖。
05
蔡瀾說,香港“四大才子”裡最會泡妞的是黃霑。
年輕時,黃霑遊歷歐洲,到了法國,語言不通,他用英語問路,別人都不理不睬的,拿著地圖看不懂,乾著急。
後來,他想了個法子,攔住路人,先用中文說一通,進行完一段“對牛彈琴”的交流後,法國人聽不懂,跟他一塊乾著急。
這時候,時機剛好,他便故作急中生智,問對方會不會說英語,如此就能用英語進行一番親切友好的問路了,還能藉此泡妞。
有其父必有其子,後來,他兒子也學了這個方法,回來對老爸感慨:“要不是帶女友同遊,憑這個法子還能泡到法國妞。”
黃霑、蔡瀾、倪匡三人曾做了一檔風靡香港的談話節目,話題有時涉及性與愛,也不避諱,尺度之大,令後輩節目都望塵莫及。
做節目的淵源更是頗為風流,倪匡在夜總會看上了一個媽媽桑,就邀請兩位老友黃霑、蔡瀾一同前往,三人在夜總會盡力表現講段子,把眾人逗得樂不可支。
夜總會消費不低,還得花力氣逗樂子,得不償失啊。
於是三人一商量,不如做檔電視節目,請來明星嘉賓談話,既有美貌,又有酒喝,還有錢拿,於是《今夜不設防》就開播了。
節目有一期請來張國榮 ——黃霑最愛的男星。愛到什麼程度呢,他每回見張國榮,都要親一下,而張國榮每次都躲不過。
記者問他為何不躲開,哥哥調皮地打趣:“我心裡想的都是他旁邊的林燕妮。”
節目裡,黃霑問:“你覺得他拍過的床戲,哪部最美呢?”
倪匡說:“我覺得《胭脂扣》好。”
黃霑忿忿地打抱不平:“可《胭脂扣》裡Leslie(張國榮)的戲份太少啦!”
黃霑重“色”,不論男女。
但這色氣,又不嫌猥瑣,反倒因為坦蕩,多了幾分“老頑童”式的可愛。
06
他只對哥哥溫柔如斯,旁人可就沒這麼好運了。
1991年,劉德華髮行第一首歌《情是那麼笨》,黃霑對媒體說:“沒有看過,寫歌寫得那麼笨的作詞人。”
幾年後,兩人見面,劉德華問他:“霑叔,你罵就罵,能不能輕點罵。”
黃霑拍拍肩膀,對這位年輕人說:“不要放棄,人是會進步的,我罵你三年,你現在的作品,我聽懂啦。”
1997年,劉德華的《冰雨》發行後,黃霑欣慰地說:“華仔終於開竅了。”
他罵後輩,有規勸勤勉之意,對事不對人,這是基本態度。
在沒有實力的時候,受到樂壇教父級別的人批評,這其實也是黃霑一種逼迫新人成長的方式。罵歸罵,罵完還是要教。
2003年,他還為劉德華《真愛是苦味》譜曲,可見並無嫌隙。
成龍大哥也沒逃過他的酒後羞辱,一次黃霑喝得酩酊大醉,碰到洪金寶、成龍一行人,他正趕著尿急,成龍剛走上來打招呼,他竟當面解開褲子小便。
血氣方剛的成龍當場就要打他,好在洪金寶身手敏捷,搶先攔住了。
這事後被一家香港媒體曝光,黃霑酒醒看了報導以為人家誣告他,就打電話給律師準備訴訟。
後友人告知確有其事,他就趕到成龍面前,跪下磕了三個頭,以示謝罪。
古往今來,疏狂之人多如牛毛,像黃霑這樣收放自如的,卻不多見。
口出狂言,有膽就行了,能收回來,卻要有坦蕩的胸襟。
07
我們將黃霑稱為“鬼才”,有幾分抹殺了他個人努力的誤解。
實然,黃霑是個很勤奮的人。
他最敬仰的文人是香港的“三叔”,傳聞三叔15分鐘成1000字文章,而黃霑那時是一個半小時寫1000字的菜鳥。
和偶像的差距不止一星半點,黃霑就去問三叔,怎樣提高,三叔言簡意賅,答曰“多練。”
於是,黃霑回去就掐表寫作,九個月後,寫1000字還是一個半小時。黃霑很困惑,但既然偶像這麼說了,還是堅持吧。
第十個月,他能45分鐘寫1000字了,後來30分鐘1000字,12個月後,他就能和三叔的速度比肩了。
最快的一次,一小時邊打腹稿邊寫,出了一篇4000字的長文,一字未改,就交給了編輯。
他的《不文集》,一本性幽默短文組成的書,再版60餘次,至今香港無人打破這項暢銷記錄。
若說寫文章是中文係出身的老本行,寫歌卻是真正的野路子,可他有一套完善的思考體系。
《自喜集》中寫道:“每首我愛聽的歌,我都努力分析,音為什麼如此連起來?旋律這樣跳動,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效果?順著音階上下行的曲調,怎麼會這樣親切悅耳?創作不必真的從師。無師自通,絕對可以!只要努力,事無有不成!”
黃霑善於古曲今用,1997年的《男兒當自強》改自《將軍令》,經由他一改編,恢弘之氣魄,再加上林子祥的血性之嗓,充滿鐵骨錚錚的陽剛之氣。
若說天賦,也不盡然,若非通古博今,又怎知去哪裡博採眾長。
可見天賦不是唯一,“鬼才”也絕非生而有之,有了後天的勤奮加成,方成大事。
08
90年代末,粵語流行樂音樂開始衰落,黃霑回到港大攻讀流行音樂系,一篇論文寫了六年,討論社會與流行樂的關係,洋洋灑灑15萬字,幾乎涵蓋了他畢生對流行樂的理解與思考。
寫這篇論文時,他已經步入人生最後階段,肺癌化療,身體虛弱,筆耕不輟。
最終定稿後,港大無人敢審他的論文,直接通過。
黃霑在62歲的高齡,憑藉真才實學,拿到了港大博士學位。
“老實說我不知道,我不明白現在祖國青年需要什麼。從前我抓得住香港青年的心態,我那時候40歲,現在我不懂啊,我不知道他們在幹什麼。”
隨著網際網路的發展,信息空前大爆炸,加之香港回歸,內地流行文化大批湧入,這位老頑童也直呼跟不上年輕人的步伐啦。
但就像《問我》裡所寫:“問我歡呼聲有幾多,問我悲哭聲有幾多,我笑住回答,講一聲,我是我。 ”
人人都嘆息英雄遲暮,黃霑卻要一輩子做個瀟灑恣意的人。
年輕時是少年狂,老來是老頑童、老流氓,擁有這樣的人生,又夫復何求呢!
09
2003年,南方周末採訪黃霑,他不無悲戚地說:“香港粵語流行曲死了。”
2004年,肺癌晚期,黃霑辭世。留下一句警世之言“其實人間盡耳聾。”
黃霑一生留下2000多首詞和曲,文學作品也超過30多本。
他外在風流疏狂,內裡卻是敬畏謙卑、勤勉治學的文人。
他出口成黃段子,也能妙筆生花。
他是世間難一遇的鬼才,也是在塵世中“煙雨任平生”的凡人。
2001年,查出肺部有腫瘤,黃霑的頭髮也剃光了,他就拉來麥嘉、羅家英做了一個新節目《三個光頭佬》,繼續談笑風生。
有人問他為什麼生病了,還這麼打拚,他解釋道要把分期付款的房子買下來,死後,要給老婆一個安居之所,這是做男人的職責。
他雖然怪,卻有真情在。
以前,黃霑愛半夜借人浴室洗澡,每次洗完,都會打張欠條。
他逝世後,蔡瀾整理家中雜物,翻出黃霑的欠條。
“補午夜吵醒嫂夫人之過,特書新簽單以示在欠蔡瀾兄嫂拙作二首,即前後共欠四首。——欠曲人黃霑。”
而今,世間已無黃霑,這四首欠曲再難討回。
嗚呼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