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1月7日清晨,日本的裕仁天皇病逝。
一個多小時後,宮內廳長官藤森昭一在皇居的新聞發布會現場宣告了這個消息——
“本日午前6點33分天皇陛下在(皇居)吹山御所崩禦!”
NHK綜合、教育、BS1、BS2 、FM七個頻道全部中斷了節目,
在4秒的最高級別緊急放送鈴聲中,彈出了「天皇陛下崩禦」全黑底白色六個大字。
鏡頭切換到演播廳,
有著40年播報經驗的元老級主播齋藤季夫再次播報了這個消息,
但在重複官宣後,後場導演顧慮觀眾聽不懂最高敬語
(畢竟“崩禦”這個詞已經64年沒有出現在日本民眾面前了。)
還特意指示齋藤增加了一句:
“天皇陛下亡故了……重複一遍,剛剛來自宮內廳公表,天皇陛下於本日午前6點33分亡故了!”
裕仁天皇的離世,宣告著持續64年的昭和時代正式落幕。
隔天的1月8日起,平成時代正式開始,
“平成”的年號,取中國古書“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內平外成”之意,
55歲的明仁成為新一代天皇。
1.
平成年的開端,以截然不同的兩種氣氛籠罩日本伊始。
前任天皇悲報以後,政府要求下的全國自肅活動開始,
兩日內電視廣告全面禁止,電視劇、娛樂節目更不必說,
各電視台48小時內連續滾動播放裕仁天皇特集,電影院、酒吧與卡拉OK全部閉店謝客。
自肅頭七,全國街景燈,霓虹燈,招牌燈一律禁亮,
商場商公共場合社必須懸掛天皇遺像,供客瞻仰。
街頭的廣告牌被撤下,街道兩側花壇改植白菊。
全國有數人殉死,都是年過七、八旬的老年人。
然而這份悲傷,對於80年代末,習慣了現代生活的日本年輕人來說,卻不那麼適應。
前任天皇逝世的7日,剛好是星期六,又正值傳統的元旦休期,
出行遊玩的人數眾多,儘管各大商圈尊照政府指示掛滿祭奠逝者的“弔旗白籠”,
但像淺草、原宿竹下通商店街等地依然人山人海、熱鬧非凡。
熱鬧的還有迪士尼樂園,因為日本中小學原定於兩天後的1月9日開學,
所以很多家長趁著最後一個週未帶著孩子去迪士尼玩,
然而到了7日中午時分,迪士尼接到通知要求停止遊藝項目,
慶祝元旦的嘉年華也被取消,迪士尼最終在下午閉園,
作為補償,12歲以下的入園兒童每人可以得到一份小禮物。
被迫取消的,還有將於7、8兩日在武道館舉行的當紅男團“光GENJI”的演唱會,
這讓當時很多隻為見偶像一面而上京的女高中生非常沮喪不滿。
當時的“光GENJI”是絕對的國民偶像組合,同屬J家(傑尼斯)的木村拓哉當時才18歲不到,
還是為光GENJI伴舞的默默無聞的溜冰男孩,離SMAP成團在亞洲一炮而紅還有兩年。
不過木村拓哉後來的妻子工藤靜香在80年代末早已是當紅歌姬,
裕仁逝世前一年,她的一條巧克力廣告被緊急撤下,
因為廣告中有一句「その日が來ました」台詞,“這一天終於來臨了!”
被認為有對天皇的“咒死嫌疑”。
一橋大學社會學博士市川孝一,後來對首都圈三所大學311名學生進行問卷調查,
當問到天皇病逝對你未來行動會發生改變嗎?
壓倒性選擇“不會”。
會感到悲傷嗎?
選擇一點不會的比例的高達5/8,
而極度悲傷的1/8都不到。
2.
80年代的日本,經過一輪驚人的經濟高速增長,國內投機活動興盛,
迎來消費景氣、物慾高漲的泡沫時期。
賺錢和花錢,是絕對的社會主流,“消費即美德”是人們的普遍信仰。
前任天皇的崩禦,可以讓一代人為之殉死,卻也無法阻止另一代日本人投機的熱情。
1月9日的東京大手町大和證券本店,
因為沖繩電力公社民營化,政府保有股初日發賣,人山人海的登記購買者殺到,
那是股票穩賺不賠的泡沫時代,人們不會錯過平成時代第一波發財的好時機,
有的顧客甚至戲稱“這是天皇帶給日本國民最後也是最好的禮物”。
以最能反映社會瘋狂程度的地產和股票為例。
日本股市巔峰期的1989年,
東京證券交易所年成交量佔到了世界三大金融市場成交總額的54.6%,
約為同期紐約證交所成交量1.79倍。
炒房問題更加瘋狂,比如1989年的東京銀座5丁目鳩居堂前,
當時國土交通廳公佈的當年土地公示價格1平米1億1千萬円
(摺合97萬美元,這也是當年獲金氏世界紀錄的全球最高地價。)
到1991年最高時曾達到1億2千萬円,然而也是這個地方,如今的價格跌至約4000萬円。
炒房嚴重,買房也困難,
當時的新聞還報導過一次東京某地的商品房搖號抽籤式,
一套55㎡的房總價高達6200萬円,搖號率竟有1/3700,
到了第二年,甚至達到了1/6200。
因為房子的問題,東京還爆發過一次案件,
1989年11月,42歲的中年人岡下香,
殺死了一位居住在東京杉並區的82歲名叫遠藤的孤寡老太,
原因就是為騙得遠藤老太的公寓賣出,岡下香直到1995年才在茨城縣被捕。
平成初期的日本,還處在泡沫經濟最後的輝煌時期,
普通民眾們的休閒娛樂活動是打高爾夫球和滑雪,出行的必要交通工具是出租車。
一個日本的普通公司職員的每日行程是,加班到深夜,接著到迪斯科熱舞買醉,
然後在凌晨時分的東京街頭揮舞一把萬元大鈔招呼出租車回家。
職員過得風光,畢業的學生也不用擔心找不到工作,尤其是大學生,
反而有大把缺人的公司拿著錢請你吃喝玩樂,那是“笨蛋也能找到好工作”的時代。
三十年過去,仍有人陶醉於那時的光景:
“有些莫名其妙的打工,比如在一個人也沒有的事務所裡坐一天就能拿兩萬日元。”
“一進公司就被帶去旅行了3個禮拜(防止我跳槽)。”
“表姐做了7年文職,當時公司叫員工買公司的股票,於是她就買了,
後來辭職的時候那些股票賣了1億日元,她出門世界旅行了3年……”
泡沫時期的日本人,出國旅行成為潮流,曾經在世界各地爆買的日本人,也震驚過世界,
尤其是名噪一時的,在香奈兒和阿瑪尼瘋狂爆買的日本女大學生。
值得一提的是,80年代出國的日本人們,
曾經被美國《時代》周刊諷刺為“橫掃全世界觀光地的野蠻人”,
其報導的日本遊客的野蠻行徑比如:
為了留作紀念,直接把羅馬元老院的大理石地板削下一塊,然後偷偷帶回家;
在義大利的教堂拍照不關閃光燈,直接拍攝正在虔誠做懺悔的信徒;
在德國的某處已經列為文化遺產的建築上,偷偷刻上“XX信用金庫到此一遊”等等。
1970年,日本出版了一本《醜陋的日本人》,
轟動一時,書中列舉了當時日本人的種種惡習。
結果作者高橋敷反而被民眾責罵“滾出國內”。
十年後,台灣作家柏楊寫了一本《醜陋的中國人》,
據說就是因為受到這本書的啟發而來的。
在世界盃賽場上撿垃圾的好評深入人心以前,
很長一段時間裡,日本也曾一度是暴發戶形象,有人這樣描述當時日本經濟的盛況:
“日本人買了美國金融帝國的象徵——洛克菲勒大廈,
買了美國電影的象徵——哥倫比亞電影公司,
買了加拿大的森林,澳洲鐵礦,香港最貴的房子,
日本女人買了70%法國生產的LV手袋,日本男人成群結隊飛去泰國打高爾夫……”
3.
然而好景不長,1990年,被視為日本泡沫經濟崩盤的開始。
從幾家重要銀行破產開始,大型金融證券公司、信用金庫相繼倒閉,
日本陷入長達20年的通貨緊縮,從此進入經濟發展幾乎停滯的不景氣當中。
曾唱火《北國之春》的日本歌手千昌夫,泡沫時期受到慫恿,
拿著五家銀行給的2700億日元貸款到夏威夷投資五星級酒店。
房產崩潰後,賣了豪車,所有房地產交給銀行還不夠還債,
他又重新當起歌手慢慢還錢,被人調侃說:“千昌夫變成百昌夫啦!”
對於普通人來說,泡沫時代的結束,更為之焦慮的則是就業問題,
企業倒閉時代到來,大規模裁員潮爆發。
當時的一組數據顯示,日本企業的求人倍率
在1987—1990年分別是2.34倍、2.48倍、2.68倍、2.77倍,1991年最高為2.86倍,
然而到了新世紀的2000年,這個數字最低僅為0.99倍。
平成一代成長起來的年輕人,不但再也不能像自己的父母輩一樣不愁就業,
反而背上了因為社會高速發展帶來的沉重的社保負擔。
就業問題日益突出,直接導致相應的社會問題,
無業閒散人員犯罪率上升,以及此起彼伏的輕生潮。
從90年代開始,平成的中後期後來被日本媒體稱為“失落的20年”,
這種失落感,在後來1995年的阪神大地震、2008年的雷曼危機
與2011年的東日本大地震等事件的重創下,一直延續至今。
在失落的20年裡,平成一代的年輕人們,就業機會減少,
甚至認為上了大學也找不大合適的工作,於是索性高中畢業就進入社會打工。
沒有錢,沒有夢想,不敢消費,加上網路和二次元文化的普及,連婚戀似乎也不那麼必要了。
然後越來越呈現出“遠離聚餐、遠離喝酒、遠離汽車、遠離時尚、遠離戀愛……
遠離一切與消費主義相關的一切”的狀態。
也有學者認為,成長於相對富裕的社會,
加上泡沫之後政府在寬鬆教育上的改革,
使得表面上豐衣足食的平成一代日本年輕人們,再也沒有戰後時期全國一心搞經濟求上進的野心。
4.
2016年播出的日劇《寬鬆世代又如何》中,
三個男主角或許能代表平成一代的現狀,
一個在職場毫無競爭心,
一個在感情中唯唯諾諾,
還有一個是11年老高考生,淪落在街頭當小混混。
而其中飾演職場廢柴的岡田將生,剛好就出生在平成元年。
還有2015年的日劇《約會大作戰》,曾描述過完全不就職的尼特族群體,
男主35歲還躲在閣樓裡看書看電影,靠母親的收入生活,自稱“高等遊民” 。
而現實中,日本像這樣年輕的不就職者已經超過200萬人,
“27年不出門的'宅神',45歲隨意棲身到不到2平米的膠囊旅館的單身漢……”,
在媒體眼中,冷漠、孤僻、廢柴、心無大志、
甚至國家觀念淡薄,越來越成為“寬鬆世代”的標籤。
失落的平成時代發展至今,2016年8月8日,明仁天皇向日本國民發布電視講話,正
式表明了自己“生前退位”的決定,明確於2019年傳位於皇太子德仁,並修改年號。
如今是平成30週年,今年的4月即將迎來這個時代的終結。
只是對於普通的日本年輕人來說,天皇是誰恐怕也早已不再重要,
稍微需要在意一點的,不過是新一年的手帳上該寫什麼年號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