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電影節影後,偶然看到一個名字,蕭芳芳。
頓時心中一震。
這是一個很久遠的名字,久到如今大多數的人,
幾乎遺忘了她的傳奇,與那些鮮豔明亮的輝煌。
但,若在電影圈隨便一問,沒有人不知道“蕭芳芳”三個字。
她是周星馳最愛的搭檔,張國榮心中不滅的女神,
段奕宏夢寐以求的對戲女演員,更是王晶刻在骨血裡的驕傲。
曾有人問王晶:如果給女演員的演技排名,你最喜歡誰?
王晶篤定道:“ 在我眼裡第一名永遠是蕭芳芳。 ”
她是香江人的榮耀,他們稱她:香港電影泰斗。
更是外媒記憶裡的符號,他們叫她:秀蘭·鄧波兒。
就是這樣一個享譽盛名的女人,
用自身演技、智識、才華、
勤奮、自律,贏得了所有人的敬重。
媒體對蕭芳芳的評價一直充滿矛盾。
有人說她慘,2歲離家,3歲喪父,6歲還債,14歲還要在大西洋漂泊。
有人說她幸,出身書香門第,與傅雷、王仁曼關係密切,
出道不久即爆紅,青年重修學士學位,老年獲得終生成就獎。
還有人說,她是複雜的、立體的,甚至是多變的。
正如外人所雲,蕭芳芳確實是一個變化多端,又跌宕起伏的人。
她出生在上海,身上具有上海女孩特有的名媛貴氣。
家境也很好,父親留過學,
母親曾是上海美專學生會主席,典型的藝術世家。
可惜,命運卻不怎麼眷顧她。
在她3歲那年,父親留下一堆債務因病去世了。
她與母親相依為命。
家中頂樑柱倒了,債主一窩蜂找上門,日日夜夜討債。
為了還債,母親把家中值錢的東西全賣了,但遠遠不夠。
她們母女倆被逼入絕境。
幸好,當時流行小孩拍戲,
母親一朋友建議蕭芳芳也去嘗試拍戲。
因無路可走,母親答應這一法子,
在朋友的引領下,她帶著6歲的蕭芳芳趕往片場。
當時蕭母想著只需拍一天,先解決生活問題,
沒想到,蕭芳芳很有表演天賦,一場戲下來,得到大家一致認可。
因她台詞說得溜,劇組裡的大人圍起來鼓掌。
這滿足了蕭芳芳的虛榮心。
就這樣,一天又一天,她一邊拍戲一邊長大。
拍戲經常需要熬夜,有時為了趕場,她鮮少有時間去學校。
讀到二年級,蕭芳芳索性輟了學,從此一門心思拍戲。
入圈沒多久,她就遇到了麻煩。
娛樂圈錯綜複雜,利益大於天,她雖是小孩,仍未能倖免。
只要蕭母不在,劇組的人不是罵她,就是打她,
有時導演會當著蕭芳芳的面,
鼓勵其他演員在對戲時,對蕭芳芳下重手,直到打到她哭。
如今回憶過往,蕭芳芳說:
“拍《苦兒流浪記》時,每次開工前,
我都會坐在車上想一會,祈禱今天不要被人罵。”
記著問她是否恨母親讓自己踏入這行。
蕭芳芳淺笑:
“沒有,因為那時候我就知道,我們是為了生活去拍戲。”
所幸,她的努力有了回報。
《苦兒流浪記》這部電影上映沒多久,就被舊金山國際影展金獎提名。
這是中國電影第一次得到舊金山國際影展的認可。
其中,由蕭芳芳主唱的《世上只有媽媽好》名震海內外。
那一年,她才11歲。
在中國,鮮少有人沒聽過這首歌。
雖然事業有了起步,但要還清所有債務,還需努力。
母親又為她接了很多戲,從1960年至1966年,
短短數年間,她共出演了100多部古裝片。
經常一個月內完成至少兩部以上電影。
她不鬧,也不惱,時常一個人呆在片場,
看著大人演戲,輪到自己,才調整狀態上前。
有人問她是否開心。
她笑笑:“我童星的時代就不是我最開心的,現在才是我最開心的。”
過早踏入成人社會,她的心,早已迷霧重重。
但為了生活,小小年紀的她,將這份心思埋得很深。
那時候,她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夠與同齡小孩玩耍,
因為劇組裡全是大人,她與他們說不上話。
母親心疼蕭芳芳,為她聘請很多名師,來教授她知識。
在老師的指導下,蕭芳芳從懵懵懂懂的稚嫩小孩,
變成對未來充滿無限想像的成熟女孩。
她很愛學習。
曾拜粉菊花、王仁曼、傅雷為師,學習京劇、芭蕾舞與書法。
稍大一些,又主動學習繪畫、騎馬、射箭與舞劍。
但凡是新鮮的、未曾接觸過的,對自己有益的,她從不拒絕。
13歲那年,蕭芳芳遇到了改變命運的英文老師,
在學英文過程中,他鼓勵蕭芳芳去英國皇家戲劇學院深造。
蕭芳芳自二年級輟學後,再也沒入過學堂,
對校園生活一直有執念,她很想去。
英文老師說:“如果你確定要去,我可以為你寫推薦信。”
她跑去求母親,一定要讓自己去上學。
母親有些猶豫,那時她正爆紅,
身上還壓著好幾部戲,如果走了,就是違約。
蕭芳芳不放棄,那一整年,她都在求母親,祈求她鬆口。
母親是心軟了,可是,有個致命問題擺在眼前,接到的戲怎麼辦?
她只能暫時留在香港,並開了一個新節目——《芳芳的誕生》。
因為夠勤奮,演技也愈發成熟,她的人氣越來越高。
最巔峰時,與陳寶珠、沈芝華、薛家燕等女星並稱香港“七公主”。
即便如此,她還是想走。
留學,是她朝思暮想的夢。
等到15歲,母親突然帶來一個好消息,
她告訴蕭芳芳,只要蕭芳芳到星馬登台,就有錢上學。
蕭芳芳激動不已,跟隨劇組去了三個月,
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十分賣力。
可,表演完畢分賬時,她的錢最少,遠遠不夠去留學。
夢,再次破碎。
她仍不放棄。
又一邊拍戲,一邊想念自己的夢想,
那段時間,蕭芳芳演了大量的戲,
《少女心》、《飛賊紅玫瑰》、《紫色風雨夜》、《飛女正傳》……
這是她重要的轉型期。
在戲中,她一人分飾10角,
表演各類舞蹈,姿態多變,演技多重,創下香港粵語片票房記錄。
戲拍完了,1970年,蕭芳芳終於等到了機會。
母親放下擔憂,鼓勵她去留學。
蕭芳芳有些疑惑。
母親說:“我知道如果不做,你一定會不開心。”
聽聞這話,她跳了起來,“我很開心,開心到不得了。”
最終,蕭芳芳選擇去美國。
親戚朋友聽聞她要留學,皆是一聲唏噓,
不是嘲諷她傻,就說她瘋了。
初戀聽說蕭芳芳要走,很果決與她分手。
蕭芳芳全然不顧,毅然決然踏上留學路。
在去美國的飛機上,她一路都在憧憬,
對校園生活,對感情世界,甚至有對未來的藍圖。
可,當飛機降落,她還未走進校園,
就接到母親打來的越洋電話:
“我與人合資做生意,被人騙了錢,你能寄錢回來嗎?”
那一瞬,蕭芳芳的心,瞬間碎裂。
她沒錢,唯一的錢,是僅有的學費,難道又要與學校無緣?
也不過20出頭的孩子,好不容易走了這麼遠,卻面臨歸零的窘迫抉擇。
兩難之際,譚秉庸伸出了援手,
他對蕭芳芳說:“小妹妹,有八叔在,不用怕。”
雖然只是一句安慰話,但給了蕭芳芳無盡的勇氣。
她沒有全部依賴譚秉庸,而是半工半讀,
又拾起老本行,利用空閒時間登台演出,去各大戲院唱歌跳舞。
最多時,一連上演數百場。
曾因疲勞過度,昏迷了30個小時。
債務還完了,又要籌備下一學期學費。
蕭芳芳又去當地電視台當助手。
這樣忙碌又心酸的生活,並未阻擋她對愛情的嚮往。
在留學期間,她談過很多次戀愛,
甚至訂了2次婚,但最後,都無疾而終。
友人問她有沒有傷心。
蕭芳芳一如從前,淡然一笑:“結束了愛情,復活了生命。”
也是很豁然了。
三年時光很快過去,1973年,
蕭芳芳頂著“學士明星”的稱號回了香港。
港媒皆稱:這是真正的學霸明星。
誰說不是呢,她畢業成績全A,
其論文《中國電影的回顧與前瞻》,受到教授大力讚賞。
是個實打實的勤奮學霸。
此時回國,擺在她面前的,有兩條路:
一,繼續拍戲。
二,遠離娛樂圈。
蕭芳芳想選擇後者,她打算接母親去美國定居,並繼續讀書。
但被一台灣導演阻止了息影的念頭,
他勸誡蕭芳芳去日本拍戲,與秦祥林合作《廣島廿八》。
蕭芳芳去了。
結果秦祥林對她一見傾心,戲未拍完,便瘋狂展開追求。
為求多接觸,他經常追隨蕭芳芳的腳步,在香港、台灣、美國間徘徊。
據說,他還利用林青霞為自己編理由,祈求與蕭芳芳單獨相處。
痴情如此,蕭芳芳淪陷了。
可,蕭母不同意。
秦祥林花名在外,行事浪蕩,不是一個好依靠。
她不聽,果斷與秦祥林結了婚。
原本以為婚後秦祥林會收斂,不曾想,結婚後,
他依舊我行我素,打牌賭博,
常常半夜宿醉而歸,無論蕭芳芳怎麼勸解,就是不改。
有一次,蕭芳芳急了,當他再次半夜而歸,
蕭芳芳將大門緊閉,就是不給他開門。
秦祥林當即報了警,待蕭芳芳敞開門,他立馬送上一耳光。
蕭芳芳多傲啊,怎會受這種氣。
次日清晨,她整理好行李,不帶一絲猶豫飛回香港。
這段婚姻徹底破滅。
據說,她也愛過謝賢,但謝賢與秦祥林一樣,都是花花公子,最終分道揚鑣。
很多影迷以為,經過這兩段情傷,蕭芳芳一定會悲傷不已,甚至一蹶不振。
她沒有。
回來後,蕭芳芳迅速進入工作狀態,又做了幾件轟動影壇的大事。
一,自編、自導、自演《跳灰》。電影人稱她帶動了香港電影的新浪潮。
二、從端莊典雅的玉女明星,轉型為幽默搞怪的“林亞珍”。令影壇驚呼不斷。
三、憑《不是冤家不聚頭》,斬獲金像獎影後。
期間,又去美國留了一次學。
回國後不久,她立志要拍喜劇。
於是,苗翠花誕生了。
我想,對這個角色,大多人都耳熟能詳,
她與李連傑的配合,簡直驚艷。
外表逗比,內心柔軟。
調皮搗蛋、嬉笑怒罵,爬得了桌子,護得住兒子。
動作、眼神、台詞拿捏精準,絲毫不齣戲。
尤其是遭人羞辱這一段,眼神冷而倔,震懾力十足。
圖片來源於:騰訊視頻
觀眾直呼過癮!
有人不解,明明一代玉女巨星,為何要改型走喜劇之路?
蕭芳芳坦言:“因為哭得太多了。”
憑藉這一角色,她入圍了當屆金像獎,但無奈敗給了袁詠儀。
不過沒關係,很快,
蕭芳芳捲土重來,以一部《女人四十》,震驚世界。
她用最樸實的表演,將一個40歲女人的喜怒哀樂,詮釋得惟妙惟肖。
你看不出她在演,只會覺得:40歲女人就是這樣的。
這部戲,令蕭芳芳同時斬獲六大獎——金像獎,
金紫荊獎,金馬獎,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最佳女主獎,
柏林國際電影節影後及最高成就獎。
風頭之盛,一時無雙。
榮耀還在繼續。
幾年後,她被頒發英女皇MBE勳銜,香港藝術家年獎,金像獎終身成就獎。
那一天,她坐在台下,聽著台上張國榮與鞏俐的電話互侃,時不時面露微笑。
當張國榮大聲念出“最佳女演員蕭芳芳”時,
她沒有反應,直到身邊人提醒,蕭芳芳才緩慢站起身,步履輕盈走上台。
頒獎環節有些凌亂,她的披肩莫名下滑,
蕭芳芳依舊秉持逗比性格:
“這女人過了40歲,什麼東西都往下耷拉。”
眾人鬨笑不止。
末了,蕭芳芳補充:
“謝謝導演,謝謝評委會,頒這個獎給我這個聾子……”
現場頓時靜下來。
原來,一身璀璨的她,早年左耳失聰,
隨著年齡增長,右耳也日漸衰退,現今連自己說話都聽不清了。
難怪她曾在觀眾面前嬉笑:
“我的耳朵內有一百隻公蟬在叫。”
那時的觀眾,和現在的頒獎典禮一樣,
都在歡呼雀躍,沒有人知道,說這句話時,她飽受著怎樣的折磨。
但是這些,依然沒能阻擋她對生活的熱情。
與秦祥林離婚後,蕭芳芳與張正甫結婚了。
他是圈外人,為人誠懇,有愛心,曾資助過一千多名重病患兒。
蕭芳芳受其影響,也熱衷慈善這一行業,
當丈夫去澳洲任職,她緊隨而去,順便又讀了建築學。
90年代末,因身體狀況愈發惡化,她暫停了演藝事業。
很多人覺得可惜,問她在家做什麼。
蕭芳芳說:
“我在家裡比拍戲還好玩,因為我學到很多事,
因為我要整天不斷反省,之後還要改自己身上不好的東西。”
生活給予她很多磨難,但她從未後退,愈痛,反而愈勇猛。
臨近息影前,蕭芳芳演過一部電影,《虎度門》。
戲裡的冷劍心是一代名伶,馳騁舞台三十年,
面臨眾多冗冗雜雜的人生選擇,
她想要移民澳洲,想要很多理解,想要踏實的愛……
最後,她走出迷霧,眼淚婆娑:
“我希望你們別那麼快就忘了我,
一個在台上奮鬥了三十年的一個人。我,冷劍心,今生無悔。”
其實,影迷都清楚,她真正想說的是:
“我希望你們別那麼快就忘了我,
一個在台上奮鬥了三十年的一個人。我,蕭芳芳,今生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