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上海錦江飯店和它背後的故事，可以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張愛玲曾在這裡構思小說，上海灘青幫大佬杜月笙是這裡的常客，
甚至連全球著名的喜劇大師卓別林，也曾在這裡品嚐其拿手菜“香酥鴨”。
這個充滿傳奇、享譽海外的地方，迎送無數商賈巨富，
和孫中山、魯迅、蕭伯納、尼赫魯等眾多歷史風雲人物的名字聯繫在一起，
見證了上海灘七十餘年的傳奇巨變。
而這些傳奇故事背後的締造者，卻是一介青樓女子。
錦江飯店創始人董竹君
這個舊上海洋車夫的女兒，12歲被父母賣到青樓，15歲成為督軍夫人，
29歲離婚獨自帶著兒女創業，52歲受周恩來之邀到家中設宴款待；
年逾九十依然優雅動人，被尊稱為“先生”。
這位從動亂年代中走來的傳奇女子，經歷過動蕩起伏的漫長人生，
並用97歲的生命完美詮釋著——獨立、自由和尊嚴，才是女人一生的體面。
以董竹君經歷為題材的電視劇《世紀人生：董竹君傳奇》
曾在90年代轟動一時，劇中還出現了佟大為、黃奕、薛佳凝等演員
1
在1900年那個多事之秋，當八國聯軍統帥坐上光緒皇帝的寶座時，
千裡之外的上海正在難得的安逸之下，醞釀著“東方巴黎”的20 世紀神話。
這一年的陰曆正月初五，董竹君在上海出生，
因為從小出落得水靈漂亮，鄰裡親戚們都親切地喚她為“小西施”。
在董竹君家中，父親靠拉黃包車為生，母親給人幫傭補貼家用，
一家人經常處於飢寒交迫之中，家裡年幼的弟弟、妹妹皆因生病無錢醫治而夭折。
作為家中的獨女，父母對董竹君疼愛有加。
一次，母親要給董竹君纏小腳，怕疼的她一邊四處躲藏，一邊哭著不肯纏，
母親側著頭，看了董竹君一眼說：“將來長大沒有人要你的。”
母女兩人就這樣僵持著， 最後，是父親在一旁看不下去：
“何必一定要把腳纏小挨疼呢？沒人要，我養她一輩子！”
中國舊社會被裹小腳的女孩
因為家中貧窮，深受貧窮之苦的父母，深知不讀書就沒有出頭之日。
在董竹君六歲那年，父母用拉黃包車、當保姆辛辛苦苦湊來的錢送女兒到附近的私塾唸書，
期望她念成後嫁個好丈夫，不再過苦日子。
那段時間，即使家中常常負債累累，兩位老人依然按時交學費，好讓女兒安心唸書。
然而，命運似乎故意想要刁難董竹君一家。
13歲那年，董竹君的父親病重，一貧如洗的家庭變得愈發舉步維艱，
不僅連房租都付不起，董竹君讀書的費用更是沒有著落。
就這樣，貧窮與父親的疾病，徹底改變了董竹君的人生軌跡。
2
在一個寒冷徹骨的冬天，董竹君被轎子接走，
家人含淚將女兒送去一處名叫長三堂子的青樓賣唱，以她三年的青春換取300塊大洋。
在關於董竹君的影像資料裡，人們找到了一張她14歲那年的照片。
拍攝於董竹君進長三堂子後不久，
也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照相
照片中的她穿著時髦、亭亭玉立，剪刀式劉海，戴著碧綠翠玉耳環，
穿著黑紗透花夾衣褲，眉眼神色裡皆是清秀俊逸。
因為貌美又會彈唱，到了青樓的董竹君當天晚上就接到許多邀請，
唱一曲一元錢，天天都有唱不完的戲。
在青樓，董竹君從來不笑，但在那些公子哥眼裡，這冷艷氣質反而迷人。
歌聲婉轉、天生麗質的董竹君很快成為青樓頭牌、老鴇手中的搖錢樹，
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人不計其數，其中就包括夏之時。
夏之時
當時，夏之時是顯赫的辛亥英雄，24歲便擔任四川副都督兼蜀軍總司令。
夏之時在上海辦事時，為避人耳目經常出入青樓會談，一來二去認識了董竹君，
他見這女子氣質不俗，便教其知識道理。
而董竹君也深為夏之時的風度所折服，
只見夏之時身材高壯，膚色白潤，額寬，眉目清秀，兩目炯炯有神，姿態英俊，
漸生情愫的兩人到最後互許終身。
只是在董竹君周圍，人們都認為青樓歌妓配不上愛國英雄。
但董竹君不以為然，也不妄自菲薄，在夏之時提出想為她贖身時，
董竹君淡淡地說：“我自己會想辦法逃出去，不用你花錢。
以後我和你做了夫妻，你一旦不高興的時候，也許會說，
'你有什麼稀奇的呀！你是我拿錢買來的！'”
就在夏之時將信將疑的時候，聰明的董竹君真的自己從青樓逃了出來。
董竹君（左一）
一日夜晚，董竹君將看守灌醉後，脫去身上華服與金銀珠寶等首飾，
清清白白一身素衣出逃，一路小跑著出現在了夏之時的面前。
回憶起這段出逃經歷，董竹君在自傳中描述道：
“一直被束縛在身心上的什麼東西全部解除了！
能向天空飛翔似的渾身輕鬆，樂開了花一樣。
這是我第一次對自由的體會，永難忘懷！”
同年春末，董竹君和27歲的夏之時在一個洋行舉行婚禮，
從青樓女子到督軍夫人，她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次逆轉。
那一年，她才15歲。
3
對於婚姻，董竹君並不像大多數女孩那般很快就被愛情沖昏了頭腦，
在結婚前，她向夏之時提出了三個條件：
第一，明媒正娶，絕不做小老婆；
第二，送她到日本讀書；
第三，成家之後，男主外女主內。
對此，夏之時全然答應。
當時，雖然夏之時與蔡鍔齊名，但他也正因為辛亥革命失敗而被袁世凱政府通緝，
過著居無定所的日子，為了躲避追殺，兩人在婚後幾日就決定前往日本。
然而，即使到了日本，當時的上流社會也始終瞧不起董竹君。
在日本，夏之時為她請來了老師在家裡授課，
每每有革命黨人來夏之時家做客，聽聞董竹君讀書的事情，便斜著眼冷嘲熱諷：
“一介青樓女子能念得好書？不過就是傳宗接代的工具！”
夏之時的母親更是對兒子放話，
“一個賣唱的只配當姨太太罷了，況且嫁給我們這種大戶算怎麼回事？
你趕緊給我娶個正房回來！”
面對這一切，董竹君忍下羞辱，暗自發奮。
白天，她上課學習家政；夜晚，她挑燈奮戰，讀書讀到雙眼紅腫，
除此之外，她親自操持家務，縫紉、燒菜、洗衣、招呼客人、算帳，
將夏家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條。
一次，有國民黨人來夏家拜訪，讚嘆道：
“你們家前面朗朗讀書聲，後面一片織機聲，真是朝氣蓬勃，好一個文明家庭。”
董竹君用行動向每個曾經看不起她的人證明，她配得起這一切。
在日本的三年多時間裡，董竹君一邊照顧剛出生的女兒，
同時讀完了女子師範高等學校的理科課程，才學在此期間獲得了很大的提升。
1915年，夏之時回國參加革命運動，留下董竹君一人在日本讀書。
兩人雖深愛，但夏之時生性多疑，給董竹君留了一把槍，
告訴她如果對他不忠，便自行了斷。
而這，也為兩人之後的離婚埋下了伏筆。
4
1917年，夏之時被革命黨任命為四川靖國招討軍總司令，
不久他打來電報，叫妻子立刻回國。
於是，董竹君攜女相隨，在成都安了家。
大家族是非多，但董竹君勤勉做事，
燒菜、洗衣、縫紉、算帳、招待客人、操辦小叔子的婚禮…
連原本對這個兒媳婦有諸多不滿的婆婆都對她心服口服。
然而正當夏之時飛黃騰達時，他濫設關卡，強徵捐稅，中飽私囊，引起民怨沸騰，
一年後，夏之時被川軍總司令熊克武解除軍職，結束了人生最輝煌的一頁。
當董竹君一點點打開自己的格局，夏之時卻與妻子漸行漸遠。
這個曾經意氣風發的英雄，在被免去職務後從此一蹶不振，
天天賭博、喝酒、抽煙，不僅動輒大發脾氣，還染上了吸鴉片的惡習。
夏之時每回賭錢輸了，回家便是一通臭罵，
還時時為一些莫須有的事情對她冷嘲熱諷，大發脾氣。
面對這一切，董竹君都忍著，並且努力地想挽回從前的丈夫，
為他搭建書房，讓他尋找新的興趣。
可是，一切都於事無補。
董竹君生了四個女兒，一個兒子。
而夏之時重男輕女，從來不管四個女兒的生活和教育，更不讓四個女兒讀書。
有次看到女兒和男生玩鬧，便罵其不知羞恥，
“都是你媽管教不好，不如我送你一把刀一條繩好了！”
董竹君忍不住和他爭論，夏之時紅了眼，竟操起菜刀追趕妻子。
暗無天日的辱罵和家暴讓董竹君感到窒息，
面對這一切，董竹君提出了離婚，這是她第二次為爭取自由和獨立而逃脫。
這次逃脫轟動了整個成都，成為當時各家報紙紛紛大炒的熱門新聞，
甚至有媒體登出了“夏之時家中難都督，將軍街走出女娜拉”的報導。
天生傲骨的董竹君不肯屈服，一如當年勇敢地跳出火坑，
頭也不回地帶著四個女兒離開了夏家，回到上海。
大為惱火的夏之時為此追到上海，甚至放出狠話：
“如果你能養活4個女兒，我的手掌心給你煎魚吃。”
電視劇《世紀人生：董竹君傳奇》劇照
5
回到家鄉，董竹君忍辱負重，一個人拉扯四個女兒長大，
然而，要在諾大的上海立足談何容易，更何況是在亂世。
期間，董竹君變賣手飾和皮衣作為本錢，與人合夥辦紡紗廠，跑市場推銷業務。
當時，一個女人做推銷員是下三流的事，
但她咬牙堅持下來，廠子越辦越紅火，卻在淞滬戰爭中被日寇炸成廢墟。
所有的付出在一夜之間煙消雲散，還欠下了一大筆債，
董竹君被南洋華僑股東罵作騙子、“下三濫”，父母也因為憂愁成疾，先後逝世。
期間，董竹君一度貧困到連為雙親辦葬禮的錢都沒有，
她先是典當了自己的衣服、首飾，最後還將大女兒心愛的大提琴也典當了。
電視劇《世紀人生：董竹君傳奇》劇照
生活猝不及防地陷入深淵，在最絕望的時候，董竹君甚至想到了輕生：
一陣心酸，一陣沮喪，輕生念頭油然而生。
覺得死是無比的快樂，死是人的安息，一死了百事。
死吧，我再也無力生活下去了！
就在董竹君幾乎撐不下去時，四川人李崇高到上海買辦軍務，慕名拜訪了董竹君，
這個擁有過人的膽色和英勇的奇女子令他深深震撼，決定借出2000大洋。
拿著這筆錢，董竹君背水一戰，她多番考察，開了一家川菜餐館，取名“錦江小館”。
從飯店選址到裝修，從人員招聘到培訓，從菜色到定價，無一不親力親為。
這個天生傲骨的女超人，憑藉自己的名聲與過硬的品質，
將川菜館經營得紅紅火火，生意蒸蒸日上。
那段日子，店裡的食客至少需要提前三天訂座，
就連當時名動一時的杜月笙、黃金榮，以及很多政府要員，都是董竹君的座上常客，
杜月笙更是資助董竹君將飯店的規模進行了擴大。
不僅如此，錦江飯店還為上海地下黨的活動提供了很多方便。
也正是如此，建國以後，
錦江飯店順理成章地成了接待到訪國際友人、政府首腦的首選場所。
董竹君受到周恩來接見
然而，在錦江飯店創辦期間，董竹君為了躲避日本人的刺殺，
帶著女兒出走菲律賓，卻在異國他鄉遭遇太平洋戰爭……
在菲律賓期間，董竹君和女兒歷盡磨難，死裡逃生，還遭遇過差點被驅逐出境的困境。
她們加入了菲律賓逃難大軍，躲藏在偏僻的竹林中。
在菲四年，像是度過了一個漫長的世紀，董竹君望眼欲穿，渴望回到祖國。
在異鄉漂泊了4年之後，1945年，董竹君終於得以跟隨難民船回到國內。
然而，就在董竹君以為戰爭結束、可以安度餘生的時候，
命運的風暴再一次襲來，猝不及防地將她打入深淵，
當文革爆發，董竹君的家被毀，
自己因“特務、漢奸、兩面派、國際間諜”等罪名受到迫害，從此被關押在獄。
70歲生日那天，她在獄中題詩一首以作紀念：
“辰逢七十古稀年，身陷囹圄罪何見。青松不畏寒霜雪，巍然挺立天地間。”
一直到1972 年，72歲的董竹君才得以重獲自由。
晚年的董竹君，將一切都看得很淡，
惡劣的環境沒有使她變得隨便與敷衍，她依然優雅而從容。
改革開放後，已是耄耋老人的董竹君，享有很高的政治待遇，
她以80多歲的高齡，克服病痛的折磨，耗時八年，完成了回憶錄《我的一個世紀》。
1997年的12月6日，97歲的董竹君安靜地離開了人世。
董竹君活得匆忙，從容，始終雅緻，一如姓名中的“竹”字，
臨走前她只有一個心願：舉行葬禮時播放愛爾蘭民歌《夏天最後一朵玫瑰》。
夏日的最後一朵玫瑰還在孤獨地開放
所有她可愛的侶伴都已凋謝死亡
再也沒有一朵鮮花陪伴在她的身旁
映照她緋紅的臉龐
和她一同嘆息悲傷
......
這首古老的愛爾蘭民歌，是15歲那年，
她和夏之時在日本留學、生活時，最愛的歌曲，從此愛了一生。
而她和夏之時經歷的風風雨雨、恩恩怨怨，最後用這首歌劃上了一個完整的句號。
獨自撫養的四個女兒也是各有出息：
長女夏國瓊、二女夏國琇到美國學習鋼琴和聲樂；
三女夏國瑛在紐約學習電影藝術，回國後創建了八一電影製片廠；
小女夏國璋從聖約翰大學畢業之後，也到了美國攻讀博士學位。
董竹君與子女的合影
縱觀董竹君97歲的人生，坎坷又豐富，她吃過很多苦頭，
卻有著比男人更硬的骨頭，最終把自己活成了一個世紀傳奇。
在董竹君的墓碑上，她這樣概括自己的一生：
“我從不因被曲解而改變初衷，不因冷落而懷疑信念，亦不因年邁而放慢腳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