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期主持人 | 尹清露

隨著人口老齡化和獨居人群增加,養寵物的人越來越多。無論是貓貓狗狗,還是時下流行的蜜袋鼬和鸚鵡,寵物給人帶來了許多陪伴,也與我們建立起深刻的情感聯結。小時候讀《我在雨中等你》《忠犬八公》的故事時深受感動,並開始想像擁有屬於自己的小狗,得償所願之後,我家的小狗每晚趴在床前睡覺,我白天帶它出門遛彎,這種為另一個生命負責、逐漸形成的信賴關係想必是養狗人的共同經驗。

但是人寵關係並不是毫無問題,有時,這些想像更多是人類在希求來自動物的治癒,卻可能忽視了動物自身的視角。就像地理學家段義孚在《製造寵物:支配與感情》中提出的,對寵物的寵愛和權力控制有時是一體兩面的,「寵物必須學會靜止不動……要學會的一種最重要的招數是立即服從『坐著』和『臥倒』的命令。」 這也顯示出人對待動物時的某些觀念,比起人類,動物仍然是低一級別的生命。

同時,在近兩年來,國內商業寵物克隆服務的火熱也牽扯出了深層的倫理問題,這種行為已經傷害到了供卵的母貓,它們被長年累月關在籠子裡,似乎活著的意義就是成全別人家死去的寵物。這也促使我們反思:對於寵物的愛,是否能夠等同於對動物的關懷?倡導動物解放的活動家彼得·辛格顯然不認同這一觀點,我們此前的採訪已經指出了這一點——他認為,所有動物都應該是平等的,用作食物的動物的問題,顯然比寵物問題更重要。

我們一起聊了聊養寵物的經歷,以及隨之而來的思考——除了「寵愛」和「控制」,還可以怎樣想像我們與寵物以及動物們的關係?

小雞和小貓:我們曾經養過的寵物們

潘文捷:小時候親戚把剛孵出的小雞放到我家暫住幾天。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小雞!在散發熱量的巨型黃色暖光燈照明下,它們在幾張大報紙上走來走去,鵝黃色的,毛絨絨的,不停地啾啾啾嘰嘰嘰!我哀求爸爸把它們養在家裡,當然是慘遭拒絕。小雞再可愛,也是用來吃的,不是寵物。小雞和小貓有什麼差別呢?人類是一種感情用事、不講邏輯的生物,吃雞就心安理得,吃貓你會被網友批評到下地獄。

人類也按照自己的喜好區分害蟲、益蟲,凡是對自己有利的就可以謳歌讚美,不利的就要趕盡殺絕,這根本毫無道理,因為也許那些蟲子早就在我們還是猿猴捶胸頓足嗷嗷叫的時候就稱霸地球了。對寵物的區別對待讓我想到到了上學時選舉班幹部,有個同學說選某人的理由是他幫我拿過東西,所以他是好人,所以他應該當選。我們真的該好好看看自己千瘡百孔的邏輯。

林子人:我從來沒有養過寵物,小時候是爸媽不允許(現在偶爾和他們聊到「好想養寵物啊」,他們也是一臉嫌棄,「你有這閒心不如早點生娃!」),獨立生活後一度非常想養一隻貓,我家附近的商場裡有一家寵物店,我和先生每次路過都會貼著寵物店的玻璃窗看很久各種小貓咪,直到內心被柔情填得滿滿當當才依依不捨地離開,我還關注了領養流浪貓的機構,讀了養貓科普書。但因為種種顧慮我們遲遲沒有展開行動,比如房東不允許、疫情期間充滿不確定性擔心照顧不好「毛孩子」等等。

於是我退而求其次,用其他方式「吸貓」。前幾天看了日本漫畫家Kyuryu Z的《與貓共度的夜晚》,漫畫記錄了他與寵物貓丘爾嘉的種種趣事。貓可真是一種神奇的動物啊,我才知道貓的舌頭上有倒刺(事實上貓科動物普遍舌頭上有倒刺,這能幫助它們更好地咀嚼消化食物),白天和夜晚瞳孔的形狀會改變,身體柔韌性強得驚人,而且不喜歡被人觸碰鬚鬚。漫畫書的書腰上有這麼一句推薦語:「萬千『鏟屎官』的簡單願望:結束疲憊的一天回到家中,整晚跟貓咪膩在一起。」我想著,如果我也有一隻古靈精怪、我行我素但又無比依賴自己的貓,我肯定也會想一直和它膩在一起的。

葉青:曾經和前室友一起養了兩年多的貓,是一隻名叫小咪的黑色長毛貓。接回來的第一天我非常興奮,我媽不喜歡小動物,所以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養過寵物,現在家裡終於有貓了!但現實與想像相差甚遠。短視頻中的貓咪溫順可愛,隨便摸隨便抱,還會撒嬌,有的還會安慰主人。真正養貓以後才發現都是假的(怒取關一堆擺拍萌寵號)。貓是非常獨立的生物,大多數貓咪並不喜歡被人類抱在懷裡,因為它們會失去安全感。冬天貓喜歡往人懷裡鑽,不是因為喜歡你,單純是為了取暖,沖你喵喵叫大多數時候也不是在向你撒嬌,只是餓了在索要食物。你會發現養貓其實和養小嬰兒並沒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他們都會半夜鬧著要吃的(或是要你陪玩),都會不可避免地在你的床單上留下一些液體,而你只能無怨無悔地跟在後面鏟屎鏟尿,並且他們還不會領情,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

最讓我崩潰和後怕的,是有一次小咪上廁所沒有斷乾淨,屁股上粘了一坨排泄物——相信所有養長毛貓的人都經歷過類似的事情,她大概也急了,開始屁股朝地滿屋子蹭,我改完稿子出來一看,差點當場暈倒。當下特別生氣,抓小咪去洗澡的時候動作有些粗魯,她顯然嚇壞了,清理時應激反應非常強烈,她越反抗我也就更惱火——明明是你的錯,你還不配合我!

事後我被自己的憤怒嚇到了,為什麼我覺得我有沖她發火的權利?我是不是把自己的壞情緒因為這件事投射在了她身上?可明明是我們自己選擇養貓,她只是一隻貓,她能懂什麼呢?那一刻我才意識到,我變成了我最討厭的「中國式家長」,我沒有把她當作一個平等的個體對待,而是下意識地把她當成了我的所有物。因為我養育她,所以她就得聽話;因為我這麼做是為了她好,所以她就得照辦。這種思維實在可怕,事後我試圖和小咪道歉,但她當然聽不懂,並且有些記仇,直到我用她最愛的零食賄賂她,她才消氣。

養貓的兩年時間裡,類似事情時常發生,但現在回頭看我一點都不後悔,和小動物近距離地相處後我才更懂得如何尊重它們。雖然經常要拖地洗床單,但看到小咪躺在沙發上,毫不設防地露出最柔軟的腹部,睡得呼呼作響,就覺得這一切都值得,不就是地板和床單嗎,我拖!我洗!

尹清露:我也養過貓,只不過是幫別人短暫寄養。這隻小貓名叫老換,它在家中來去自由,應該過得還算快活。某天我和男朋友在樓下大廳又發現了一隻蜷縮在角落的小灰貓,是從很高的樓上掉下來的,一隻腿瘸了,還伴有很嚴重的應激反應,看著特別可憐。我們起初想要收養,但無奈老換對它充滿敵意,遇到它就又慫又凶地弓起後背,陷入一山不容二貓的境地,我們僵持了幾天後只好放棄,另外再找領養的人家。

所以,在養寵物這件事上,並不是自己有愛心就可以無限收留人家,比如老換也有它的脾氣和性格、有領地意識。就像葉青說的,貓不是人的所有物,人和貓需要時不時坐下來談判並嘗試彼此理解,這很難,但也因為如此,才能讓我們反思人與動物如何在同一方天地中更好地相處。

寵物「權利高漲」只是另一種物化

徐魯青:大多數動物保護界人士都提倡以「同伴動物」代替「寵物」這個詞,因為「寵物」本身就包含了物化的色彩。很多人也建議不用「寶寶」「崽崽」等擬人幼稚化的說法稱呼同伴動物,避免將它們簡單化,塑造成天真幼稚的形象。我之前採訪動物文學研究者黃宗潔的時候,她觀察到,在現代社會裡,人對寵物的「人格化」與「物化」不是此消彼長,而是呈同時並進的狀態,寵物雖然被比喻為人類的「孩子」「朋友」,但是也越發成為人類不斷干預的「產品」。現在看似寵物權利高漲,寵物能享受高級玩具、服裝,甚至按摩、美容、生日派對等服務,甚至被很多人譏諷「人不如狗」,但背後大多只是為滿足人的欲望。把狗染成各種各樣的顏色,表面上看好像是為它們美容,實際上是動物們更加被物化的表現,不代表動物權利的真正提升。

人類在挑選自己未來寵物時,總會傾向於純種血統,市面上有大大小小的貓狗血統貼牌認證比賽。很多機構會人為干預,讓寵物貓狗的眼睛更大、腿更短,打造成無辜可愛的形象,但一旦進入野外,離開了人類,這類體型會讓它們非常難以存活。

不僅如此,很多改造過程本身也讓動物們痛不欲生。以寵物狗作為例子,幾乎所有的純種犬都是基於人類審美被形塑過的——騎士查理王獵犬的頭骨被人類刻意調小,但因為大腦來不及跟上骨骼變化,只能被迫塞在過小的頭骨中,可以想像一下40碼的腳塞在36碼鞋裡一輩子的感覺;德國狼犬被人類改造後驅角度的體型,造成了後腿關節的問題;巴哥的鼻子形狀改造也讓它們一生患有慢性呼吸道疾病。這一切如果放在人類身上,誰都會說是升級版法西斯,那放在所謂「人類的朋友」身上為什麼就可以?

狗的「血統」也成為了流行文化的一種,這導致某些種類的狗會突然大受歡迎,然後快速被「淘汰」,比如現在上海時尚街拍里,靈緹和阿富汗犬都站在凹造型的鄙視鏈頂端,很多網紅為了拍照會特意養這些品類,十多年前「流行」(流行這個詞也有非常濃重的物化色彩)的泰迪犬現在則面臨時尚浪潮的淘汰。這種市場流行趨勢讓很多狗遭到遺棄,如果只是無生命的商品,不要它們了就只是浪費和環保問題,但對於依賴人類的生命來說,問題就要複雜得多。

黃宗潔還批評過很多主流的動物敘事,比如《忠犬八公》中典型的忠犬護主的故事,狗的忠實與犧牲奉獻形象似乎是人狗關係當中最核心的標誌,也被用來鼓勵民眾愛護狗狗,但是為什麼動物一定要「奉獻」或「偉大」才值得珍惜呢?想像一下我們親密的人類同伴們,無論是朋友、親人還是愛人,互動關係遠比愛與控制這兩種極端情況複雜得多,一旦放在動物身上,我們對關係的理解好像就變狹隘了。

我們與動物在和彼此的相遇中互相改變

姜妍:我在看魯青做的段義孚那篇《製造寵物:支配與感情》書摘時也蠻有感觸的。很多時候人類對寵物的情感里包含了許多控制與想像,落實在行為上是一種選擇與塑造。比如我記得以前在路上經常會碰見的是京巴狗,現在幾乎看不到有人遛京巴了,取而代之的可能是柯基和柴犬,那我不免會想,京巴去了哪裡?不被人類喜愛以後,它們是以怎樣的方式在減少數量?我希望背後真實的情況不要太悲慘。

另一方面,我覺得沒辦法要求每個人都喜愛動物,但即便不喜愛,是不是也可以做到不傷害、不介入、不干涉,讓動物也可以和我們共享一片天地?比如流浪貓的平均壽命是遠低於家貓的,其中一個很重要的死因是腎衰竭,因為它們很難喝到乾淨的水,所以會有一些愛貓人在隱蔽的地方,比如牆角、樹葉下放置小鋁罐,定期更換乾淨的水源,這對流浪貓來說真的很重要,但是現實里總會有人把這些小水罐挪走掀翻。

我很喜歡清晨大批遊客還沒進入天壇時那種人和動物的關係,就是大家共享一片空間,彼此不互相介入。晨練的人蠻習慣身邊有松鼠跑來跑去,或是野貓蹲在草叢中曬太陽,相對於遊客來說較少會想要去逗弄或驅趕。在這種狀態里,人可以觀察到很多動物更自然的反應與行為,比如會看到小松鼠摟著媽媽的脖子被帶到樹上,媽媽自己下來,鼓勵小松鼠學會下樹,比如烏鴉之間的反哺等等。當然也不是所有畫面都很美好,也會遇見野貓捕食松鼠,或是鳥兒擦著地面飛過,地面只剩下一個空空的蝸牛殼。

尹清露:之前讀書的時候,我接觸過學者唐娜·哈拉維(Donna Haraway)的「伴侶種」概念,大意是重新想像人與其他物種(如寵物狗)的關係,二者不應該是支配與被支配的關係,而是在和彼此的相遇中互相改變的關係。另一位人類學者愛德華多·康(Eduardo Kohn)也在民族志《How Forests Think》中提到,人類和動物的交流系統是全然不同的,人類習慣通過象徵符號來溝通,而動物們是通過索引(index)——也就是事物的物理性關聯——來達成交流的。當狗狗看到一顆樹倒下,它就能感受到危險臨近;如果狗狗咬了人的拖鞋,讓它看到咬痕,它就知道自己八成是做錯事了。我們想當然地以為人類的系統更高級,但這兩類系統並沒有高下之分,如果人可以去觀察和理解動物的交流系統(雖然這能在多大程度上達到還未可知),那我們是否就能去反思對動物的種種暴行,並且加以改變呢?

上述的理論也可以用很樸素的想法來理解——不要把人類的慾念和偏好投射到動物身上,在理解物種差異之後,用更平等的姿態與之相處。姜妍提到天壇里人和動物之間互相尊重、互不介入,在我看來就是這樣的一種實踐吧。但遺憾的是,當我們將目光轉向現實,當人的手觸碰到動物,並為之賦予「可愛」「可怕」「噁心」等評判標準之後,權力關係就已經形成了。

看到魯青說的「改造動物」,不禁想起自己家養過的狗狗也被殘忍地「改造」過。幾年前我爸帶回家一隻活潑可愛的雪納瑞,叫聲十分沙啞,原來是因為前主人嫌吵,把它的聲帶割掉了。那句「人生來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對動物來說何嘗不是如此,而且它們的困境往往是更尖銳、更根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