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樓鄰居家有一隻全小區最乖的狗狗,芳名「蜜桃」,矮而敦實,無尾,常年披一身淺黑毛衣,睫毛濃而長,漸次遮住了雙眼。

一年四季,它始終保持著一副篤定的檻外人氣質,禪修般站在門口磚地上,出神地望向遠方……它一向沉靜,不比別的狗狗,凡外出,遇見同類,必瘋了般嗷嗷撲上前,無非一副舔人家屁屁的猥瑣樣,要麼就是裝腔作勢欲打一架的兇悍樣。這樣的平庸做派,在它身上無隙可乘——它只活在自己的世界。

鄰居忙得很,平素沒多少時間帶它出來溜達。最多早晨出門買菜,順便攜它出來逛一圈。大多時候,鄰居拎著菜急匆匆回家,它悶不吭聲延宕著,不願跨上單元門台階。連喚幾聲,置若罔聞的它踟躕於草地邊,東嗅一陣,西嗅一陣,就是不願舉步。鄰居性情溫和,笑嘻嘻道:那,我先回去,你再玩一會。

一日,將菜買回,我正欲打開單元門,只見它楚楚可憐站在門口一角,靜靜等。第一次,我試著問它:你想回家嗎?它不應。

我將門推開,它嗖的一下竄進來,跟著我一道進了電梯。我幫它按了七樓。我居二樓,電梯門一忽兒開了,我跨一步出來,它也緊隨我出來。

我趕緊勸:蜜桃,你家在七樓,這是二樓,我給你按了七樓按鈕了,等會電梯門關上,再開一次,你才能出去……

話音剛落,它似乎聽懂了,重新進了電梯。

一隻通靈的狗狗,對於陌生人的話,一霎時心領神會。

幾日後,遇見鄰居,我直誇她的狗狗聰慧,竟也能聽懂我的話。

鄰居恍然大悟,說,怪不得那天它忽然在門口「汪」一聲,我還以為它是一層一層爬樓梯上來的呢。

後來,每遇蜜桃在門口草地上禪定,都上前問一聲,願不願意跟我一道回去。大多時候,它都尾隨我進單元門,進電梯。臨別,我總叮囑它一聲:到七樓你再下哦。

它把頭抬起,骨碌碌眨巴著那雙烏亮的小眼珠,算是道謝了。

有時,它大約在外面呆的時間太久,也會尾隨別人進到單元門內,但,從不跟別人進電梯。它只靜靜站在電梯前等。每次一見我推單元門進了樓道間,它迅速抬頭——它臉上閃過的喜悅,只有我看得到……

這是一個物種對於另一個物種的信任。

一次,在微博上看見一個短視頻:

一個一歲多的小女孩站在沙發邊聚精會神沉浸於玩具中。沙發太矮,她一直彎著腰半蹲半站地夠著玩。這樣的姿勢是最不舒服的……

這時,家裡的金毛走過來,停在小女孩背後,舉起右前爪,輕輕拍拍小女孩的腰,小女孩玩得出神,沒理它。它也不放棄,舉起爪,拍一下,再拍一下,小女孩依舊不理。實在沒轍了,它就勢躺倒在地板上,用自己的背緊挨著小女孩的屁股。玩興正酣的小女孩終於意識到屁股下面來了一隻溫軟的凳子,她頭也沒回,自然而然坐上去,繼續玩。

聽說狗的脊梁骨極度脆弱,稍微受點重,便會感覺到疼痛。

果然,那隻金毛感受到痛了,只見它輕輕調整著自己的姿勢,越躺越低,最後讓小女孩坐在了自己軟乎乎的肚子上。

這個視頻,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心上滾過萬千感慨。

一隻狗狗,如此地通靈,且懂得體恤幼小。

它何以與人類一樣也能體會到小女孩這種半蹲半站的姿勢不舒服,從而不惜將自己的身軀獻出去當她的凳子?

不同物種之間的這種惺惺相惜,何等的純粹無垢。

多年前,看電影《忠犬八公的故事》。

影片改編自1925年發生在日本的真實故事,由萊塞·霍爾斯道姆執導,理查·基爾主演。大學教授帕克在小鎮車站上偶遇一隻流浪的小秋田犬,不顧妻子反對,收養了它,並取名為「八公」。八公陪著帕克全家一起成長,從小狗漸漸變成龐然大物。它每天準時將上班的帕克送去車站,傍晚五點準時出現在車站門口,迎接帕克下班。

當教授從車站出來,叫一聲「八公」,它興奮地撲上去撒嬌的樣子,已經成了車站的每日一景。

然而,就在八公學會撿球的那一天,成了他們最後一次共同的回憶。

當日,教授上課時突然倒下,因心肌梗塞突發而逝,再也沒能準時出現在車站。之後每天傍晚的五點,八公都去車站等候。第二天、第三天,從夏到秋,從秋到冬……九年時間裡,八公風雪無阻,直到自己死去……

看這部影片,淚濕一次又一次,為的還是不同物種之間的那份愛與信。

現實里,在忠犬出生地的大館市車站前,矗立著一座八公銅像。富士電視台前,也有一座高88.8厘米,重88.8千克的八公雕像。(錢紅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