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寫/ 蘇子涵 李沁樺
編輯/ 劉汨
服下十幾片白色圓形藥片後,小雅躺在臥室的床上,一邊聽喜歡的歌,一邊等待藥效出現。
過不了多久,她只要閉上眼睛,就會進入「另一個世界」:在這裡,時間被拉長,所有的疲憊感與負面情緒都消失了,她好像置身在歌詞所唱的畫面里,一輛綠皮火車穿過望不到邊際的綠色麥田,她站在軌道旁,戴著一條紅色圍巾。
這種帶給小雅神奇體驗的藥,叫作右美沙芬,是一種中樞性鎮咳藥,適用於感冒、急慢性支氣管炎等疾病,超劑量使用時可使人產生欣快感與幻覺。因此一些年輕人把它當成生活的調味品,當感覺無聊或心情不好時,它會被拿出來,調味結束,它又被放到一邊。
看似輕易可獲得的這份饋贈禮物,是有「代價」的。非醫療目的反覆、大量濫用右美沙芬,可能會導致成癮。2016年11月至今,北京高新醫院戒毒科接診了近1000名右美沙芬成癮患者,據科室主任徐傑介紹,其中約有40%是未成年人,約20%在18至20歲間。副作用很快在他們身上顯現,抽搐、休克,乃至心腦血管問題、神經功能受損……
即使有專業醫生的幫助,戒癮仍然是一件困難的事。有人自比為右美沙芬的「奴隸」,深陷於此,無法逃離。
藥物「烏托邦」
小雅第一次過量服用右美沙芬,是在今年暑假的一個晚上。她形容第二天起床時的感覺,像獲得了「新生」,突破了一層和世界隔著的、朦朦朧朧的膜,「久違的陽光健康,我就像做回了正常人一樣……」。
儘管前一晚只睡了五個多小時,她完全感覺不到疲憊。做早餐、打遊戲、中午幫母親打下手、下午做家務,她充滿幹勁,曾經遲鈍的感官變得敏銳起來,目光所及所有色彩都是鮮明的。
這樣的「好」狀態,對於那時的小雅是難得的。過去幾年裡,由於父母之間的矛盾、高中快速的學習節奏、疏離的人際關係,她每天都過得很壓抑,一度通過自殘逃避壓力。她曾幾次向父母提出想看心理醫生,但出於種種原因並未成行。
得知右美沙芬的「效果」是在微博,小雅看到有人說這種藥「可以治療抑鬱症」。半個月後的一次狀態崩潰下,她一次性購買了3盒共計72片右美沙芬。
到貨後,她配合可樂吞下了10片藥,當時只覺得暈暈的,像是在醒著做夢。但在之後的兩天裡,她「如獲新生」,感受不到任何負面情緒。
事實上,右美沙芬並不具備治療心理疾病的功效。它是一種中樞性鎮咳藥,上世紀50年代由瑞士一家公司研發,1990年在我國生產上市,臨床上常用於治療上呼吸道感染、急慢性支氣管炎引起的咳嗽,成人用量通常為每次1至2片、每日3至4次。
一些「附加作用」來自於過量服用。一項研究表明,高劑量的右美沙芬對人體產生的影響與致幻劑相似。體重150斤的人,攝入100至200毫克的右美沙芬,會帶來躁動與欣快感,攝入量達到200至500毫克時,則會引起誇大的聽覺和視覺感受、幻覺與失衡。攝入500至1000毫克時,人可能會視聽紊亂、意識改變、反應遲鈍、狂躁、恐慌、部分分離。
一位未成年受訪者用「一個不切實際的烏托邦」,來形容高劑量右美沙芬製造出的世界。
今年31歲的雷澤雨在21歲時第一次接觸右美沙芬,此後斷斷續續濫用了六七年時間,直到現在也沒徹底戒掉,他一年會服藥三五次,每次約120片。
他有著固定的吃藥習慣,會分三次在1個小時內吃完所有藥片。隨著藥量的增加與藥效的變化,雷澤雨的「烏托邦」分成了三個階段。
前段發生在吃下第一把藥後的半小時內,他會覺得頭重腳輕。中段會持續幾個小時,他的注意力和反應大幅提升,視力與聽力被放大,視線變得清晰,能聽到貓在客廳里亂動東西,或是東跳一下西跳一下。他還會回憶起很多過去的事,幻覺也出現在此階段。到了後段,他的視力變得模糊,反應開始變慢,有時他會抽筋,看見小臂和大腿上的筋在跳動,這一階段也會持續幾小時。
和小雅的情況類似,過量服用右美沙芬後的幾天時間裡,雷澤雨能一直保持良好的狀態。可藥效總會消失,那時該怎麼辦呢?對於很多濫用者而言,答案很簡單:再吃藥就行了。
循環
吃藥、沉浸於高劑量藥物製造的「烏托邦」、藥效消失、再吃藥……就這樣,很多人陷入濫用右美沙芬的莫比烏斯環中。
濫用的下一步,可能是藥物依賴。由於濫用具有致依賴作用的精神活性藥物,導致的一種特殊精神和軀體狀態,表現為對該藥強烈的「渴求」願望和強迫性「覓用」行為。
濫用右美沙芬約三個月後,雷澤雨就發現自己離不開它了。藥吃得最凶的那幾年,他每隔三四天就要吃至少120片。同別人交談時,一聊到這款藥,就會有「想吃」的念頭,「你不去提它還好,只要聊到這個東西,它就好像在提醒你一樣。」
遇到不開心的事或是身體不舒服,都可能成為濫用右美沙芬的理由,「我把它當成一個精神的支柱,突然間碰到一些很崩潰的事情時,想快樂些,第一時間就會想到它。」更多的時候,服藥不需要理由,不吃的話,他會覺得身體不適。
北京高新醫院戒毒科主任徐傑提到,右美沙芬依賴與身體的獎懲機制失調有關,「你吃了藥就會舒服,這是一種正性強化,不吃的話就會難受,即負性強化,在正性強化和負性強化的相互作用下,人逐漸成癮。」這也是所有成癮物質共同的成癮機制。
濫用時間久了,人往往會產生藥物耐受性。為了避免出現戒斷症狀、獲取預期的愉快感,一些人選擇加大藥量。徐傑說,這會形成一種惡性循環,服藥者將更加難以戒斷藥物。
36歲的廣東人陳猛就正處在這個循環之中。過去12年間,他的藥量從最初的12片右美沙芬逐漸增加到了120片。
右美沙芬不是陳猛濫用的第一種藥。初三下學期輟學後,他在幾位網吧結識的朋友的引導下開始喝聯邦止咳露,這是一種含有可待因的、具有成癮性的止咳水。21歲時,由於每天喝三瓶聯邦也「沒有感覺」,他和朋友們在止咳露的基礎上,疊加了同樣有成癮性的中樞性鎮痛藥曲馬多。
當時曲馬多需要處方才能購買。為了買藥,陳猛多次偷拿當醫生的叔叔的空白處方,蓋上叔叔的名章,去認識的藥店開藥。因為要幫幾個朋友一起買藥,店員會問買這麼多幹嘛,他總是理直氣壯地回答:「治療癌症。」
如此操作了兩年後,偷拿處方的事被叔叔發現。一位朋友提議,可以用右美沙芬代替曲馬多,不僅價格便宜,也不需要處方,很多藥店都在賣。
第一次吃右美沙芬時,陳猛用1板藥(每板12片)搭配了1瓶聯邦。此後的1個月,他每天服下3瓶聯邦和1板右美沙芬。
耐受性不久後出現。當12片藥無法再帶給陳猛「感覺」,右美沙芬的量被提升至1天2板。
後來,隨著聯邦價格的不斷上漲,陳猛漸漸無法負擔每天3瓶的花銷。為了獲得相同的藥效,他再次加大了右美沙芬的服用量。
陳猛28歲時,聯邦的價格已經達到1瓶100多元,自此他不再喝止咳露,保持著每天吃3板藥的狀態。他明白,自己已經對右美沙芬上癮了,但他不知道的是,要想跳出這個惡性循環,需要付出多少努力。
失控
某國產品牌氫溴酸右美沙芬片的說明書顯示,過量服用此藥可能導致精神混亂、興奮、緊張、煩躁、神志不清、支氣管痙攣、呼吸抑制等症狀,根據中毒的程度,症狀可能會有所不同。
陳猛曾不止一次經歷過量服藥後神志不清的狀態,他稱這為「斷片」, 「(那時)人是醒著的,但是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完全像個傻子,當時做了什麼事情你不會記得。」
第一次斷片的那天,陳猛早上吃了2板右美沙芬,中午因藥效消失補了1板,下午臨近下班時又補了1板,相當於在十幾個小時內吃了48片藥。
當時他的耐藥性還沒有那麼強,吃完3板藥後,身體就已經出現了與之前不同的反應。工作期間同事問了他一個很簡單的問題,他能理解對方的意思,腦中也有一個答案,但是話卡在嘴邊,怎麼也說不出來,只能發出「呃-呃-呃-呃」的回應。
陳猛發覺自己的整個身體都是麻木的,失去了對周邊所有事物的感覺,但他還是又吃了1板藥,隨後騎著電動車回家了。
幾小時後,他清醒過來,看見大腿處流了很多血。他努力回想自己怎麼會摔成這樣、是在哪裡摔的、為什麼當時沒有處理傷口,卻什麼也想不起來,「那是我離死亡最近的一次」。
徐傑主任將過量服用右美沙芬的危害歸納為身體與生活兩個方面。身體上,一次性濫用太多,人有可能出現急性中毒症狀,導致四肢抽搐,甚至休克昏迷,長期濫用則會造成心腦血管方面的問題以及肝腎、神經功能的受損,人容易抑鬱、焦慮、脾氣暴躁、情緒不穩定。
生活上,右美沙芬成癮後,人的社會功能會受損。以未成年患者為例,首先被影響的是學習,他們的注意力會很難集中,記憶力下降,致使學習能力下降。同時因情緒不穩定,他們與同學、老師、家人的關係可能會發生改變。此外,儘管右美沙芬的價格比其他具有成癮性的藥物要低,但濫用後對於沒有經濟能力的青少年而言仍是一筆不小的開銷,這種情況下有的人會走上違法犯罪的道路。
雷澤雨和陳猛都體會到了徐傑主任所說的危害。藥吃得最凶的那幾年,雷澤雨常吃不下飯,身高1米78的他體重只有110斤,人也變得健忘。從去年起,陳猛身體上的問題集中爆發,高血壓、耳鳴、排尿困難,下腹經常感覺寒冷,「像有一塊冰在那裡」。
當過量服用右美沙芬的不良反應出現,有的人選擇換一種藥來吃。生活在東北的何婧就是其中之一。每次吃完兩三板藥,她會覺得反胃、噁心,身體特別僵硬,容易忘記一段時間內發生的事。所以在濫用右美沙芬半年後,她改為吃阿片類鎮痛藥泰勒寧,那時她只有16歲。
也有人在不良反應出現後決定暫時退出。今年9月中旬,剛剛升入大專一年級的小雅在學校里經歷了一次「斷片」。那天她一次性吃了30片右美沙芬,吃完後腦子悶悶的,喘不上氣,心臟跳得很快,室友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失真的電子音頻,以前閉眼才會出現的幻覺,現在睜著眼睛也會「看見」。
正巧母親來學校給她送物品,她被室友攙扶著下樓,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在晃動。見面後母親調侃她「好虛弱呀」,她勉強笑了笑,暈乎乎回到宿舍,躺到了床上。
意識恢復時已是第二天的零點,躺在黑黢黢的宿舍里,小雅很恐懼,「(當時)想的就是好可怕啊,在思考這次是不是太過了,然後就決定健康生活一段時間,養養身體。」
自救
25歲時,看到圈子裡一個朋友因過量服藥去世,陳猛第一次嘗試戒斷。
他採用了逐漸減量的方法,「本來一天要吃24片(右美沙芬)的,我減到12片,吃了去做別的事情,讓自己不去想這件事。」堅持了半年後,他失敗了,藥量不降反增。
26歲,他再次試著戒藥。這次的方法比上次更加極端,他讓幾個朋友把自己鎖在家裡,每天的三餐由他們輪流定點送來。
最初他不覺得這是一件困難的事。可隨著戒藥時間的延長,他開始拉肚子、頭痛,感覺身體總是不舒服,人也變得狂躁,就連放在面前的紙巾都看不順眼。
陳猛身心的不適,屬於戒斷症狀。中國藥物濫用防治協會第五屆常務理事楊良在《藥物依賴學》一書中提到,藥物依賴者一旦終止用藥或突減藥量,機體即會出現嚴重的撤藥或減藥臨床症狀,稱為「急性撤藥戒斷症狀」或「臨床戒斷綜合徵。徐傑主任認為,停藥導致的身體不適症狀和心理的焦慮不安,即撤藥綜合徵,也是促使成癮者再次服藥的一個原因。
陳猛最終沒能戰勝藥癮。被關在家裡一個月後,他要求朋友放他出門,對方不忍心看他繼續難受下去,答應了。重獲自由之後,陳猛直奔藥店買右美沙芬,一次性吃了24片,「因為有一段時間沒有吃,效果很快就上來了,人馬上就舒服了。」
此後的十年間,他試著減藥或戒藥了很多次,每次都以失敗告終,其中堅持最久的一次是十個月。
像陳猛一樣想要自救的藥物成癮者還有很多。他們中的一些人通過網絡連接在一起,在標題為「戒XX第XX天」的帖子中以打卡形式記錄戒藥進展,互道加油,或是建立一個群聊,分享戒斷經驗,彼此監督。
在一個有60多位成員的微信戒藥群中,搜索「戒」這個字,會彈出近900條聊天記錄。群友們用暱稱代指自己濫用的藥,「512」是泰勒寧,右美沙芬簡稱「右美」或「美莎」,「複方」與「安分」指的分別是複方曲馬多與氨酚曲馬多。
儘管素未謀面、情況各異,群友們之間表現出了信任和團結。他們聊起自己如何沾染上藥物,吃多了產生過哪些反應,停藥後難受怎麼辦,該使用什麼替代品來熬過戒斷症狀。每當有人想放棄,會有人鼓勵他「堅持住」。面對在群里打廣告的藥販子,他們會毫不猶豫地要求群主「踢人」。
李洋曾隱藏身份加入此類群聊,想幫助這些成癮者。他是一位臨床醫生,讀書時從事過藥物研發,接觸過藥物精神研究、禁毒相關內容。
2020年起,李洋在知乎、貼吧、天涯論壇等平台,科普右美沙芬、曲馬多等藥物的設計思路、腦內作用與戒斷方法。他解釋隱藏職業的原因時說,「往往你說是做醫生的,(他們)第一時間就是覺得防備,覺得你會不會舉報我、你會不會報警。」
李洋能明顯感覺到,不論是完全依靠個人自制力戒藥,還是在朋友或網友的鼓勵與監督下戒斷,效果都不容樂觀。
「在貼吧也好,在一些其他的網絡渠道也好,你能看到很多人每天發帖,第一天戒了,第二天戒了,第三天沒挺住又吃了」,在加了他微信的20多位右美沙芬成癮者中,真正成功戒斷的只有四五人,其餘基本都復吃了。
復吃
通過自救的方式徹底戒掉右美沙芬並不容易。那麼在戒癮科專業醫生的介入下,戒藥的難度會有所降低嗎?
在徐傑就職的北京高新醫院戒毒科,面對前來看病的右美沙芬濫用者,醫生首先會根據DSM-5(美國的《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中關於物質使用障礙的診斷標準,判斷患者藥物依賴的程度。11項症狀中,若患者在12個月內表現出2至3項症狀即為輕度成癮,4至5項症狀為中度,6項或更多症狀為重度。
徐傑會建議成癮程度相對嚴重的人住院治療。如果患者未成年,他會要求家長一同入住,「家長不在的話,在沒有醫護陪同的情況下我們一般不允許他出病房,因為出了門後極有可能和外界有溝通有聯繫,我們會怕造成一些影響。」
徐傑所說的影響,指的是濫用不同藥物的住院患者,可能會在交流後互相改變,進而接觸新的藥物。為了避免這種情況,患者們不會混住,出院時不能交換聯繫方式。同時,住院期間禁止使用電子產品,以免患者接觸曾使其成癮的社交圈。
治療周期一般為1至3個月,包含三個階段:第一階段為脫毒治療階段,幫助患者軀體上脫離對右美沙芬的依賴狀態,消除或減少軀體戒斷症狀;第二階段為康復階段,通過心理老師的專業干預使患者減少對右美沙芬的精神依賴,控制心理渴求;第三階段為回歸社會階段,目的是改變患者的生活方式,預防出院後復吃。
當患者體內的毒素排光、心理測試結果良好,同時通過主治醫師、主管護士以及心理老師的三方評估,就可以判定他已經戒癮成功,能夠出院了。
遺憾的是,出院往往不是戒藥的終點。自2016年11月至今,高新醫院戒毒科接診了近千位右美沙芬成癮患者,其中有四五百人被收治入院,出院一年內超過80%的人再次濫用右美沙芬。「這個復吃率和海洛因都差不多,非常高。」徐傑稱。
問題出在哪裡?
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在成癮研究與干預實踐領域有五年經驗的王娟認為,這首先與成癮者的觀念有關。
她曾和多位患者深度會談,發現很多成癮者尤其是年輕人,始終秉持著「吃藥不是一件很嚴重的事」的觀點,不覺得濫用藥物危害很大,「(出院時)他知道(吃藥)是大人、醫生、社會不允許的,但是他未必會對自身的行為有一些大的認識的變化。這是他們會復吃的原因之一。」
幾年前,雷澤雨的哥哥無意中發現他在濫用右美沙芬,將他送去戒毒所呆了近兩個月。期間他接受了脫毒和心理治療,但每次都將心理醫生的話左耳進右耳出。這次經歷沒有改變他對濫用藥物的態度,離開戒毒所幾天後,他就去熟悉的藥店買了藥。
王娟提到,從生理角度來說,藥物會對人的神經系統產生影響,給人帶來常規生活中難以獲得的欣快感,「它在生活中是有功能的,服藥者是喜歡那個功能,未必是執著於藥物」,這也是無法成功戒藥的原因。
在採訪中,面對「你會擔心或害怕副作用嗎」這類問題,多位受訪者表現出了不在意。
一位高一女生大約一年前開始濫用右美沙芬。第一次吃藥前,她在貼吧看過有人說,「表弟一次嗑三四板,房間、酒吧什麼(地方)都嗑,最近有次口吐白沫進醫院了」。但這沒有讓她打消吃藥的念頭,「會擔心啊,但是不在乎啊,我們這種人想的肯定是死就死唄,沒什麼大不了的。」她解釋道,她的母親在學習上一直對她管教頗嚴,在她看來,上學是痛苦的,日子是無趣的,結交的朋友大多不能交心,而右美沙芬就像乏味生活中的調料包,可以暫時帶給她快樂。
這樣的觀念來自於成癮者所處的環境。很多人濫用右美沙芬是為了逃避來自家庭、社交圈、學校或生活中的痛苦,也是希望通過吃藥融入到特定圈子中。
徐傑所在的科室會強烈建議患者,出院後,要遠離那個讓他們濫用右美沙芬的環境。李洋也觀察到,那四五個成功戒掉右美沙芬的人有一個共同點,都脫離了原來的社交圈子,開始了新生活。
管控
2016年11月,高新醫院戒毒科接診了第一位右美沙芬成癮患者,那是一位未成年人。此後五年裡,前來戒右美沙芬的患者人數逐年上升,僅在2021年1月至9月間,就有至少300人。
2021年12月,國家藥監局發布關於氫溴酸右美沙芬口服單方製劑由非處方藥轉換為處方藥的公告,同時11種相關品種的藥品被要求修訂說明書中的安全性信息,包括刪除「長期服用無成癮性和耐受性」的表述、補充過量服用的不良反應等。
自此,來高新醫院戒右美沙芬的人數有所下降。但很多人的濫用行為並沒有受到影響,原因在於已是處方藥的右美沙芬片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依然很好獲取。
線上購買時,只需要填寫姓名、身份證號、手機號、疾病史,在「咳嗽」「支氣管炎」等疾病中選擇一項,確認已確診此疾病並使用過右美沙芬,就可以獲得網際網路醫院開具的電子處方,再憑處方買藥。對於熟練者來說,從選藥、到問診開方、到購藥,花費不到五分鐘時間。
今年秋天,小雅一次性在網上買了十盒右美沙芬,這顯然超出了正常使用劑量,但操作時她沒有受到任何限制。在一個有幾十位右美沙芬濫用者聚集的QQ群里,成員們曾商量使用網上公布的逃犯的身份信息買藥。
而在線下,並非每個藥店都嚴格遵守著處方藥的管理規定。陳猛十多年來一直在藥店買右美沙芬,很多家藥店的店員都認識他,同他形成了一種「我買你賣」的默契。過去一年裡他去買藥,沒有一次被要求出具處方。
徐傑認為,右美沙芬的易獲得性加劇了它被濫用的可能。一方面,這種藥價格低廉,即便是青少年對它也有一定的購買力。另一方面,儘管單方製劑已列入處方藥,但實際上它很容易便可以買到。對此,徐傑建議加強對右美沙芬的監管,「尤其是未成年人來買這個藥物,一定要進行登記,同時限定買的盒數,不能說你想買10盒,那明顯是異常的。」
徐傑的期待正在變成現實。今年12月起,國家對右美沙芬的管理進一步升級,右美沙芬口服單方製劑被列入藥品網絡銷售禁止清單(第一版)。
管控越來越嚴格,濫用行為會就此告終嗎?
在貼吧等網絡平台,許多人正在討論是否可以將愈美片、右美沙芬口服溶液、右美沙芬糖漿等藥物當成替代品,還有一些人在兜售手頭多餘的片劑,甚至售賣所謂的「更上勁」的藥。
圈子
吃藥後,小雅會比平時更健談、交流欲更強。為了避免在那時找不到人聊天,她試著尋找同類人。
小雅在微博上搜索關鍵詞,看到了一個QQ群二維碼。群名很隱晦,看不出和濫用藥物有關,群里有60個成員,大多數是和小雅年齡相仿的女生。她們互相交流著濫用右美沙芬的經驗,把濫用行為叫作od(overdose,即用藥過量),親昵地互稱「老公」。她們小心地維護著自己的秘密空間,群公告裡寫,「禁止向外面散播群內消息,不然群會炸。」
在群里,小雅交到了一個朋友,有時她們會聊起身邊的小事,有時會聊到吃藥後看到的畫面和發生的事,而後者是她無法告訴父母、室友和一些現實中的朋友的秘密。
類似的右美沙芬od群並不少見。在一個個私密的小圈子裡,成員們分享著不能被其他人所知的感受與心事,在交換秘密的過程中獲得陪伴與溫暖。
王娟能夠理解為什麼有的右美沙芬濫用者會加入此類社群。在她看來,很多人在最需要成年人引導的年紀,得不到充分的情感支持與生活指導,因此會選擇進入一個能為其提供情感慰藉的圈子,「比如說日常真實的生活中沒有人關注我、覺得我重要,但是在那個圈子裡他們誇獎我、接納我、支持我,覺得我是他們當中的一員,你說我願不願意去?」對於圈內人來說,圈子支撐著他們的自我發展,體現著個人價值,因此他們往往很難從中脫離。
群聊形式的od圈正在網絡中悄悄生長,而這些年,也存在很多線下的濫用右美沙芬等藥物的小團體。不止一位受訪者提到,他們吃的第一片藥是朋友給的,後來也曾和朋友一起吃藥。
多年後,回憶起那些引導他接觸聯邦止咳露、曲馬多和右美沙芬的人,陳猛覺得那不過是一群剛出社會的小毛頭。但當年跟他們一起吃藥、一起玩時,他有了一種被認同感。
年紀尚小時,陳猛就經歷了父母離婚、母親離家、父親逝世,只能跟著爺爺及其他幾位親戚生活,成長過程中很少得到家人的關心與管教,由於家庭結構特殊,在學校里也被一些同學以異樣的眼光看待,初三下學期便輟學了。「很多濫用藥物的人都是因為心裡孤單,家庭給不到溫暖,到了社會上面,認識到一些不好的人,誤以為得到了溫暖,然後就被帶偏。」陳猛稱。
從事心理諮詢、成癮研究與干預實踐多年來,王娟發現,大部分人,尤其是未成年人之所以會濫用藥物甚至是毒品,與家庭有不小的關係,「有的時候反映的問題其實是整個家庭系統的問題。」無論是缺少支持與管教,還是溺愛,抑或是對孩子過高的期待,都是不恰當的。當來自家庭的正確引導缺失,有人會試圖用藥物來應對或逃避生活中的問題,這一點在多位受訪者的描述中得到了印證。
王娟呼籲父母關注孩子的情感需求,「在青少年階段,成年人的引導非常重要,幫助他們解決問題,教導他們解決問題的方式,培養一個正常的健康的生活態度,我覺得這是未成年人家長需要負起的一個責任。」
這幾年,陳猛多次後悔濫用藥物。如果從未吃藥、堅持上學,也許他會成為醫生。他的爺爺曾是當地有名的中醫,從小他就立志學醫。
今年10月上旬,陳猛再一次嘗試戒藥。10月19日中午,他控制不住地走進熟悉的藥店,「拿四盒」,他對店員說,接著又去旁邊的便利店買了可樂。
走在街上,他動作麻利地將24片右美沙芬掰到手心,沿途經過了一個垃圾桶,某一瞬間,「要不要丟掉12片」的念頭冒出來,下一秒又消失了。他左瞄一眼右看一下,確認沒人注意,隨後將藥啪一下全部扔進嘴裡,用可樂送了下去。
吃完藥後,陳猛心底的壓力突然變小,「反正都吃了。」但後悔很快湧上心頭,「堅持了那麼多天,一下子又被你毀了。」
什麼時候才能戒掉?這是一個沒有人能回答的問題。
(應受訪人要求,文中小雅、雷澤雨、陳猛、何婧、李洋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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