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天邊一片艷艷的晚霞,將暖暖的光投到這一老一小身上,也投到他們身邊這個山野精靈的身上——它叫小四,熊貓小四。

你想過在家養一隻熊貓嗎?你想過和熊貓一起的生活嗎?秦嶺深處的農家孩子汪汪養了一隻可以一起吃飯,一起玩耍的熊貓——小四。今日,小編邀您和「文學陝軍」一同前往秦嶺深處,看葉廣芩秦嶺系列創作背後的故事,感受熊貓小四有趣有愛的農家生活。

《熊貓小四》是陝西作家葉廣芩依託9年秦嶺深處生活感觸創作的又一新作。出版後,收穫了許多孩子的喜愛,2023年2月3日,《熊貓小四》入選中國傳媒出版商報「2022年度影響力圖書」童書類榜單。


創作背後

在高山峽谷盡頭

這本小書是我近年開始創作的「動物與孩子」系列中的一本,寫的是秦嶺的大熊貓。上一本《大福與二福》是寫華南虎的,下邊還有金絲猴、狗熊、羚牛……秦嶺的動物很多,它們的故事無窮無盡,一直可以演繹到地老天荒。

我原先在報社當記者,自20世紀80年代開始,幾乎每年都要去秦嶺自然保護區採訪。2000年以後,我又在秦嶺腹地老縣城村生活了九年,接觸過不少動物,也結識了不少山裡的孩子。這些山野精靈為我創作這套書提供了豐富的素材,一想起他們,我便想回到那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抹掉塵埃,洗淨靈魂,回歸一個清爽的自我。我寫過不少山林紀實文字,得過中國生態環保方面的獎勵,在這裡談論得獎有點兒自我標榜,不好意思!但我是一個正宗的野生動物保護協會會員,這是比得獎還重要的!

《熊貓小四》的故事來自三官廟村和老縣城村。那裡的山深得不能再深,故事的主角基本都有原型,我只是在細節上做了些文學加工,使它們讀起來更連貫。


/ 熊貓小故事 /

(梁啟慧 攝)

1991年11月。佛坪保護區三官廟保護站的工作人員救助回一隻熊貓幼崽。

當時保護站沒有任何飼養熊貓幼崽的條件,三官廟村的何長林老人與妻子聞訊,拿著自己孫子的奶瓶與奶粉來到保護站,將香甜的奶水餵給了這隻熊貓幼崽。

這隻熊貓幼崽得救了,後被取名為「坪坪」。


佛坪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內三官廟村的村民老張夾著竹筍在竹林邊可以喊來附近的熊貓,熊貓只認他,別人不行。老張給那些熊貓都取了名字:一貓、二貓、三貓。三隻熊貓,三種性情,老張講起他的三隻熊貓,總是津津樂道……

華陽九池村的大熊貓過年竄到村民家裡做客,挨家串,吃遍了各家的臘肉、洋芋、米飯、奶粉。它就如新年的吉祥物,深受村民的歡迎,後來竟不想走了,進羊圈裡過了夜,也算是在村里過年了。大熊貓進村足足逛了幾天,最後因拉肚子被送進西安的野生動物救護中心。

佛坪的趙鐵軍在山野中救護了一隻小小的能貓,像抱小花貓一樣,將熊貓抱回來放在自己的被窩裡暖著。三官廟村的何家老漢和老伴拿自己孫子的奶瓶給熊貓崽崽餵奶,給它取名叫「坪坪」。熊貓崽崽在大家的關愛下健康成長,跟村裡的小狗打成一片,跟孩子們在一起翻滾,甚至已經忘記了自己是一隻熊貓。當然,最終它還是被送走了。後來我在野生動物救護中心看到了被關在柵欄後邊的坪坪,我蹲下來輕輕地喊了它一聲它似乎有所反應,伸出爪子一把抓住了我的衣裳,不想鬆開。可憐我那件衣服,立刻慘不忍睹了。如今何家老漢和老伴都已經作古,當年那個奶瓶的小主人也已經長大,他叫何鑫,在佛坪從事著大熊貓研究工作。



有一年我到大鼓坪保護站採訪,見到了保護站被熊貓咬得稀巴爛的窗戶,那搖搖欲墜的鐵窗欄帶有嘲笑意味地掛在窗戶上,有這樣本事的也只有熊貓。保護站的小白告訴我:「村民在野外發現了這隻奄奄一息的大熊貓,弄回來了。熊貓病得抬不起頭來,我們給它打了蟲子,吃了藥,餵了糠饃饃。熊貓緩過勁兒來了,昨天夜裡跑了!」我說:「去追呀!」小白說:「追什麼追?隨它去!拜託你還是幫我弄一套路遙寫的《平凡的世界》吧!」我明白了,大熊貓跑了不是壞事……

我在老縣城村待過九年,村里許多孩子都跟我熟。那時的老縣城村很閉塞,周圍都是原始森林,不通路,不通電,沒有電信信號,天一黑伸手不見五指,還有野物在山上叫喚。孩子中有個叫汪汪的,被他奶奶慣得厲害,嬌氣、敏感,說話總帶著哭腔。汪汪他媽媽是村小學的老師,叫李琴英。李琴英是山外姑娘,因為傾慕汪汪的爸爸,自願嫁到山裡來,當了老師。汪汪爸爸會畫畫,曾經想報考美術學院,因家境太差,回鄉務農了。這兩口子很有藝術情調,常常給我送花,有一回竟然把他們家盛開的芍藥剪下來,插在瓷酒瓶子裡,擺在了我的窗台上,讓我感動得不知說什麼好。我是看著汪汪長大的,從他剛會走路,騎在板凳上與貓搶粥喝,到被他媽媽拽到教室里強行聽課,這個淘氣的有個性的孩子在山風裡無拘無束地成長著,最終考上了大學……


/ 熊貓小故事 /

1985年3月,在佛坪縣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內發現了世界上第一隻棕色大熊貓「丹丹」,打破了大熊貓黑白形態學說,轟動了世界。


最不能讓我忘卻的是曾周。他是北京大學生物系學生,20 世紀 80 年代中期到三官廟村來實習,為了跟蹤大熊貓,從三星橋的崖頂跌落下去,一個年輕的生命就此在深山定格,再沒能回到北京。曾周是個好學生,他以汕頭市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北京大學,馬上就要畢業了,他還要考研究生……曾周被安葬在三官廟村的山坡上,他的同學在周邊種了很多樹,立了碑,上邊刻著「看見你我們更熱愛這片山林」。字裡行間滿是懷念,滿是激勵的情愫,讓人的心不能平靜。我沒見過曾周,但是我見到了他的父親——一個文質彬彬的老人。老人千里迢迢趕到秦嶺腹地三官廟村,記得當時我陪著老人在曾周墓前坐了許久許久。我們都沒有說話,任何安慰在喪子的老人面前都是蒼白無力的。老人拿出曾周生前的照片給我看,照片上,一張年輕的面孔,目光清澈……老人離開的時候對著墳墓大聲說:「周周,爸爸走了,爸爸老了,以後不能來看你了……」是的,老人不能來了,但是我們還會來。幾十年了,曾周的墓前常有人前去弔唁,有當地的孩子,有保護站的工作人員,有來考察的科學工作者。我每次去三官廟村,都要在山坡沿途摘一捧野花,送到他的墓前。曾周,看見你我們更熱愛這片山林……


三官廟村、老縣城村,這些地方深藏在秦嶺高山峽谷盡頭。進入其中,人和動物的故事撲面而來,將我們緊緊護住,給我們以溫情,給我們以感動,讓我們敬畏,讓我們感恩。我願意和你們一起分享它們。

葉廣芩

2021年9月19日


精彩節選

遇見熊貓小四

下雪了。

秦嶺的雪下得大,山嶺白茫茫一片,一腳踏下去能埋住汪汪半個身子。這些雪要在山上待一個冬天,到明年杜鵑花開的時候才會慢慢化盡。山地苦寒,人活得很艱難,爺爺天天圍著火塘烤火,喝吊罐里煨出來的罐罐茶,奶奶惦記著屋後堆積的柴,說怕燒不到開春。

早晨的時候,院裡飛來幾隻血雉。天陰一起霧,山裡的血雉就犯迷糊,它們喪失了方向感,昏頭昏腦地愛往人院裡飛。爺爺朝院裡撒了一把苞谷,血雉眼瞎,在雪地上鑽來鑽去竟然尋不見幾粒。汪汪本來想畫一畫血雉,現在又不想畫了。因為這幾隻血雉長得實在不好看,滾圓的身材,麻灰的色彩,一副很不起眼的模樣。

天冷,熊貓們卻很快活。冬天的竹子照樣青翠,冬天的雪窩特別溫暖,熊貓在三廟村附近的竹林里正度過一個愜意的季節。嘴饞的一貓幾次出現在村莊附近,有時候孩子們上學也會在路上撞見它。

爸爸和貓調隊的人還在搞調查,他們要趕在開春的時候結束工作,所以下大雪也沒有停歇。有一天,小周從三星橋那邊用衣服包回了一棵小松樹,說要抽空種在村口,那裡缺少一棵這樣的樹。小松樹綠綠的葉子上落著晶瑩的雪花,很精神地站在牆角。小周讓汪汪明天和他一起去栽,說這個季節正是栽松樹的好時候。

奶奶說:「這樣的松樹山裡有的是,一點兒也不稀罕,三星橋那邊都成了林子,滿地都是參天大樹,風一刮,松果噼里啪啦往下掉,引來成群結隊的毛老鼠。」

小周說:「這棵小苗雖然小,造型卻很漂亮。這是一棵地道的華山松,抗旱耐寒禁摔打,將來一定能長成一棵美麗的大樹。」

爺爺說:「那得上百年以後啦,咱們這輩子是看不到了。」

小周說:「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嘛。幾百年後,有人坐在村口樹底下稱讚這棵大松樹,一定會問誰栽的呀。也一定會有人回答,是幾百年前一個叫汪汪的孩子和一個叫周陽的人栽的!」

小周指著樹說:「汪汪,這是咱們倆的樹。」

汪汪說:「對,是咱們倆的樹。」


一進冬月,爸爸和貓調隊就轉移到老縣城村搞調查去了。老縣城村是一座廢棄的石頭古城,是過去蜀道儻駱道上的一個驛站,現在廢棄的城池裡只住了九戶人家,周圍都是原始森林,一年四季很少有人走進那座帶有神秘色彩的老城。老縣城村比三廟村還偏僻,那裡的熊貓更為密集,貓調隊要在老縣城村停留一個多月才能回來。

老宋的狗大黃被戴上了嚼子,不能隨便咬東西,也不能在外頭隨便撿吃的了。它掄著個大腦袋,痛苦不堪地嗚嗚著,向每個人傾訴它的不滿。大黃來到汪汪家,爺爺見了,把大黃的嚼子扯下來,丟進火塘,埋怨老宋「不能這樣整治狗」!

大黃得到了解放,高興得蹦了個高,衝出門外,竄沒影兒了。

汪汪跟著大黃跑出門,直奔村外的小溪,他知道,這會兒他的小夥伴都會集中在水塘那邊。清澈的山溪在雪的覆蓋下依舊流動,在山岩下打了個轉,拐了個彎,形成了一個不大的水塘。水塘不深,由於水面靜止,天氣特別冷的時候會結一層厚厚的冰。孩子們把冰面鑿開,那些小魚在冰底下憋得太久了,會自己往上躥。水塘里沒有大魚,只有手指頭長的「小麥穗」。這些不起眼的小麥穗,連腸肚也不用掏,抓一把鹽,扔進一棵細辛②,放在火塘的吊罐里慢慢熬,熬出的湯奶白奶白的,香氣撲鼻。這套操作簡單實用,山里誰家的小孩不會煮魚湯啊?都會!

汪汪跟著大黃往水塘那邊跑,離很遠就聽到大軍他們的喊叫聲。大黃突然停下來,低著頭在雪地里使勁兒嗅。汪汪發現路邊雪地上有幾個巨大的梅花腳印,腳印周圍的一大片雪都被踏亂了。好像有隻野雞在這裡把命丟掉了,雞尾巴上美麗的羽毛留在地上,還沾著點點鮮血。這肯定是那隻母豹子乾的。也不知母豹子生了崽沒有,小豹子在這樣地凍天寒的時候會不會有溫暖的窩。汪汪站在路邊,看著這廝殺後的痕跡呆呆地發愣。雪粒敲打在枯草上,發出唰唰的聲響,汪汪不禁打了個寒戰,不願意再想下去,趕緊找大軍他們去了。

汪汪來到水塘邊,發現大軍和王圈他們並沒有逮小麥穗,而是在澗石上跳來跳去,張著胳膊大喊大叫。石頭很滑,上邊有雪,他們一個個渾身弄得濕漉漉的。

這是幹嗎呢?

二玲遠遠地招呼汪汪過去,告訴他溪水裡有一隻小花熊。

汪汪跑過去,果然看見一隻小小的熊貓崽崽半截身子泡在冰水裡,半截身子卡在石頭縫裡動彈不得了。熊貓崽崽很小很小,跟汪汪家的花貓差不多大,一動不動地趴著。

汪汪也顧不得什麼了,蹚著溪水走近了熊貓,想把它拉出來。二玲說:「別動它,熊貓崽崽也厲害得很,會咬人的!」

大軍說:「說不定它的親娘就在附近轉悠呢,動崽崽,惹怒了它娘,咱們誰也招架不了!」

大家都知道,熊貓發起脾氣來比黑熊還厲害,它們的思路不會拐彎,只會窮追不捨、連撕帶咬,非把你干趴下,整個半死不可。

於是大家就分散開來,靜等大熊貓來找它的兒。

可是等了好半天,也沒見有大熊貓出現。大軍說:「小東西可能死了,大熊貓救不了它的孩子,放棄了。」

汪汪說:「熊貓卡在那兒多可憐,咱們得把它弄出來。」

大家就動手拽熊貓,卻怎麼也拽不動。熊貓崽崽身體軟軟的,一條腿彆扭地翻著,看樣子是斷了。正是這條斷腿,成了它卡在石頭縫裡的原因。

王圈說:「算了吧,準是死了,連大熊貓都不管它了……」

汪汪說:「沒死,剛才我還看見它睜了一下眼睛!」

二玲說:「你怕是看花眼了,黑眼圈裡的小眼睛,睜與不睜根本看不清楚!」

大家都主張放棄。汪汪心腸軟,不忍心丟下這隻小小的熊貓。熊貓和他們家的花貓、蘆花雞,和老宋家不招人待見的大黃一樣,是應該在陽光下、在大山里生長的活物。

汪汪想把熊貓拉出來,一雙手凍得通紅,不少地方被冰凌劃出了一道道口子,出了血。弄不出熊貓,他急得眼淚都掉下來了。

大家不看熊貓了,都看汪汪。看汪汪的淚珠從臉頰上滾落,看這個小男孩站在冰水裡對著熊貓哭泣,聽他那「哇嗚哇嗚」小狗叫一般的哭聲。大伙兒都覺得汪汪的模樣又可憐又有點兒可笑。

大軍對汪汪說:「哭有什麼用,你能把它哭出來?」

汪汪說:「不救它,它就死了啊!」

大軍學著大人的口氣說:「這是一隻死熊貓!大自然是很殘酷的,咱們得學會面對現實。」

汪汪的倔勁兒上來了,高聲喊道:「我就不面對現實!」說完他又蹲下來把熊貓一點兒一點兒從石縫裡往外拽。一會兒工夫,汪汪的棉襖棉褲就濕透了。

二玲說:「別拽了,你自個兒都快成水鴨子了!待會兒我們還得撈你!」

汪汪對二玲說:「叫我爺爺來吧,咱們幾個弄不了它。」

二玲應了一聲,跑回村里去叫汪汪爺爺。

爺爺很快來了。爺爺比孩子們有辦法,他前前後後看了看,說:「順著來路退,不要死拽,它既然能過來,就能退回去。」

熊貓一動不動,任著人們擺弄。也許大軍說得對,它已經死了。

爺爺說:「看情況,就是退出來了,這碎貨也活不過來啦。」

「碎貨」是秦嶺山里人對喜愛的孩子的暱稱,「碎」就是「小」的意思,「貨」是「東西」的意思,爺爺奶奶常把汪汪叫碎貨,意思就是汪汪是個小東西。

爺爺把熊貓叫碎貨,是把熊貓看作了和汪汪一樣的孩子。

汪汪一直堅持:熊貓沒有死!

他幾次說看到了熊貓眼睛在動,其實他壓根兒就沒找到熊貓的眼睛。他是說給爺爺聽的,他怕爺爺半途而廢,不救熊貓了。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碎貨終於被掏出來了。被掏出的碎貨一動不動地躺在石頭上,渾身精濕,半天沒有動靜。大黃湊過去聞了聞,張嘴便要咬,被大軍一腳踢開了。

王圈說:「爺爺,死了。」

爺爺說:「爺爺沒死!」

王圈說:「我是說小花熊。」

爺爺說:「這隻碎貨大概是一貓的孩子,看模樣是活不過來了。」

王圈說:「咱們費了半天勁兒,掏出個死傢伙!」汪汪說:「竹林里住著三隻貓,這個應該是第四隻,是小四,咱們得救它哩!」

二玲說:「嘿嘿,它叫小四!」

大軍說:「咱三廟的熊貓挨著叫,它可不就是小四嘛。」

爺爺說:「按說它可能是一貓的孩子,差著輩呢。行,就聽你們的了,叫小四。」

天色變得昏暗了,村里升起了裊裊炊煙,人們開始做飯了。氣溫已經明顯下降,北風呼嘯起來,天空中灑下的小雪粒抽打在孩子們的臉上、手上,生疼。渾身精濕的汪汪更是冷得打哆嗦,已經凍得說不出話來了。爺爺拍拍汪汪的腦袋說:「挺住!得像個爺們兒!」

汪汪點點頭說:「嗯。」

爺爺夾起熊貓小四朝村里走,孩子們緊緊地跟在後邊。汪汪看見熊貓小四的一條斷腿從爺爺的臂彎里垂下來,隨著爺爺的腳步一下一下晃蕩著,顯得特別彆扭。

小四被安置在汪汪家堂屋的角落裡,沒有聲息,像一堆髒兮兮的爛皮子。

奶奶說:「從哪兒撿來這麼只死花熊呀,還往屋裡拿,快點兒扔出去!」

爺爺說:「讓它緩一緩,萬一能活過來呢。」奶奶用手戳了戳熊貓說:「死結實了,都硬了。

汪汪說:「那是在冰水裡凍的,我也快硬了呢!」

奶奶說:「你沒硬,是你的衣裳硬了,凍得梆梆的!」

汪汪說:「小四沒硬,是小四的皮凍得梆梆的。」

換了干松的衣裳,汪汪從閣樓上扯下一張爛棉花套,要給小四鋪上。奶奶不讓,說:「棉花套彈一彈還能派用場,給死花熊用糟蹋了。」

汪汪堅持說小四沒死,就是腿斷了。奶奶說「能活過來也是個斷腿的殘疾,活受罪呢,還不如死了的好。」

奶奶從汪汪手裡搶過棉花套,扔到床上說:「沒見過哪個畜生躺棉花套的,哪兒拿的給我擱回哪兒去!」

汪汪爭辯說:「小四在林子裡睡在一貓的肚子上,窩在一貓的懷裡,風吹不著,雪打不著,是個嬌滴滴的小嬌子,在咱家睡棉花套,是虧待了人家哩!」

奶奶說:「那你乾脆把它摟被窩裡睡。」

汪汪頂嘴說:「睡就睡!花貓就常在我被窩裡睡呢。」

這時候,爺爺抱來乾草,給牆角的碎貨鋪上了。爺爺摸了摸小四的身體說:「這會兒好像有了點兒溫乎勁兒……」

奶奶說:「那是火塘烤的!」

汪汪不想睡覺,隔一會兒就來看看小四,他從來沒有對一個小生命投入這樣的關愛。這個小生命是他讓爺爺撿回來的,這無形中讓他感受到了很大的責任,讓他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得把這個小生命給挽救回來。他決不相信小四死了的話,這麼可愛的小東西怎麼能輕易就死!

讓大軍說的「大自然是很殘酷的」的話見鬼去吧!

奶奶讓汪汪趕緊上床睡覺。汪汪拒絕上床。他坐在乾草上陪著小四,一下一下摩挲它的身體,想用自己的體溫給小四溫暖,想把自己的生命活力傳遞給這個毛茸茸的碎貨。

奶奶叫了幾回,讓汪汪去睡覺,汪汪都不理。

爺爺說:「隨他去,這孩子太倔!」

半夜,睏倦已極的汪汪仍舊不敢有半點兒鬆懈,幾次貼近了臉去端詳躺在乾草上的小四。藉助屋外的雪光,藉助火塘內微弱的火亮,汪汪有一次看見小四微微睜開了眼睛,無力地看著自己,可憐又無助。汪汪把小周給的巧克力推到小四嘴邊,他認為這樣的糖有營養,一定能救活受傷的小四。可小四對巧克力沒有反應,眼睛反而慢慢閉上了。

汪汪難過極了,對小四說:「你一定很疼,你還是個小嬰兒,不算是男子漢,你可以大聲地哭,大聲喊媽媽……」

小四沒哭,汪汪自己倒哭了。

他哭著哭著就睡著了。

後來,是奶奶像抱熊貓一樣把汪汪抱回了床上。

早晨,大鼓坪村的李大夫冒著紛飛大雪趕來了,來救治從溪水裡撿來的熊貓。

大鼓坪村是與三廟村相隔二十多里的一個村落,與三廟村比,大鼓坪村住戶多點兒,說是多也不過十幾戶。大鼓坪村有醫療點,醫療點的大夫姓李。李大夫臉大手大眼睛大,說話直來直去,對汪汪從來也不客氣。有一回汪汪發燒,媽媽帶他去大鼓坪村看病,那個李大夫的大手一伸,一把把汪汪抓過去,夾在兩條腿中間,拿著針管照直就往汪汪屁股上扎,把汪汪當成了圈裡的小豬崽兒。汪汪叫喚掙扎,使勁兒往李大夫身上抹鼻涕,李大夫全不在意。李大夫要不是汪汪的三舅,汪汪絕對會咬他。關鍵時刻汪汪可是像小狗一樣,會咬人。後來汪汪畫了一幅三舅的畫,腦袋大,身子小,大門牙,說是穿著衣服的狗熊也有人信。三舅看了那幅畫卻很認可,說汪汪畫得很是傳神。

現在三舅背著帶紅十字的急救箱過來了,是爺爺讓小叔請來的。滿身是雪的三舅進門就嚷嚷,他對給熊貓看病有點兒不樂意,說他是給人看病的,不是給貓狗畜生療傷的,給人治病的大夫被叫來侍弄動物,傳出去有點兒掉價。爺爺說:「給人看病,給動物看病,道理都是一樣的,都是救死扶傷,人的命是命,動物的命也是命,一樣的。」

汪汪學著小周叔叔的話說:「在水溝里的草履蟲,也和人一樣有尊嚴。」

三舅看著汪汪說:「鸚鵡學舌哩,準是跟貓調隊的人學的。你知道什麼是草履蟲?你懂得什麼是尊嚴?外頭的人來了沒幾天,你倒學成精了。」

汪汪說:「反正熊貓很重要。」

三舅對爺爺說:「醫學院的學生好多都得學五年才能畢業,林業學院學獸醫的頂多學四年,學五年的怎麼能和學四年的一樣?」話雖然這樣說、三舅還是把小四托在手裡捏咕了半天。小四任憑三舅折騰,還是沒有反應。

汪汪提醒三舅:「別弄疼了它,它還活著哩。」

三舅瞪了汪汪一眼,說:「用不著你提醒,它是死是活,我比你清楚!」

三舅最後得出結論:碎貨嚴重外傷,失血過多、右後腿斷裂性骨折。

三舅找了塊木板,把碎貨的斷腿夾上,用繃帶結結實實地捆了,囑咐汪汪:「看住它,不要讓它把板子咬爛。」

汪汪認真地點點頭。

三舅說:「繃帶我打的是雙層十字花,緊得很,這貨無論如何也解不開。」

三舅收拾藥箱準備離開。外面雪很大,天氣又冷,奶奶煮了四個荷包蛋讓三舅吃了再走。爺爺的意思是讓三舅留一宿,觀察觀察小四的病情再說,畢竟小四現在還生死未卜。

三舅說:「這小東西命大著哩!你不要小瞧了山野里的生命,它們的自愈能力比咱們強!」

爺爺說:「不給碎貨打一針,救救急?」

三舅說:「打什麼針?」

爺爺說:「給它開幾片藥吃也行。」

三舅說:「吃什麼藥?」

爺爺試探地說:「比如消炎藥……」

三舅說:「它發炎了嗎?它沒發炎,瞎吃什麼消炎藥!它在林子裡有消炎藥嗎?」

三舅愛抬槓,仗著在這一帶醫療技術高超,也仗著是學了五年的大學生,把誰都不放在眼裡,常常擺出一副狗熊式的野蠻做派。

爺爺有點兒氣惱,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對三舅說:「今天給你多少出診費?」

三舅說:「我能要你的出診費?天晴了我到縣上管理局去要出診費,這筆錢該他們出!」

爺爺說:「搶救大熊貓,人人有責。」

三舅的態度緩和下來,笑笑說:「要熊貓的出診費,您讓我去外頭丟人!其實沒用什麼錢,權當盡義務哩。」

爺爺說:「就是,夾熊貓腿的木頭板子還是我們家的……」

三舅出門的時候對奶奶說:「缺血,給那畜生加強營養,多餵點兒好吃的!」

奶奶問什麼是好吃的,三舅指著汪汪說:「他吃什麼,碎貨就吃什麼!」

呼嘯的風裹挾著雪吹進屋裡,三舅頭也不回地走了。

看著三舅消失在風雪裡的背影,奶奶心疼地說:「這麼寒冷的天氣,他三舅也是不易,來回幾十里山路呢……連口熱水也沒喝。」

三舅走了以後,小四臥在牆角半天不出一口氣。

奶奶說:「這花熊太小了,弱得厲害,怕是得喝奶。」

聽到奶奶的話,汪汪立刻爬上閣樓,從破筐里翻出一個玻璃奶瓶。這是他小時候喝奶的瓶子,全村用奶瓶子喝奶的孩子只有汪汪一個。汪汪的媽媽生下他就到漢中師範進修去了,汪汪是喝羊奶長大的。

奶奶看到了汪汪手裡的奶瓶子,立刻明白了汪汪的意思。她讓汪汪到山叔家擠一缸子羊奶來,山叔家的母羊剛產下小羊,有奶。

汪汪的動作很快,沒一會兒工夫就端回了滿滿一缸子羊奶,還帶回了山叔的一番話:「只要是餵小花熊,羊奶隨時可以去擠。」

奶奶將還帶著母羊體溫的鮮奶灌到奶瓶里,挨到小四嘴邊,小四沒有反應。奶奶用奶嘴觸碰小四的小嘴,它連動也不動。

爺爺說:「怕是真不行了。」

奶奶說:「只要它肯張嘴,就有救。」

但是小四不張嘴。

只見奶奶不動聲色地抱起了小四,就像當年抱汪汪那樣,把它摟在懷裡。小四似乎感到了什麼,微微地睜了一下眼睛。奶奶就勢在小四的嘴邊滴了幾滴羊奶,它的頭轉動了一下,奶奶將奶嘴塞到小四嘴裡,奶液立刻順著它的嘴角流出來。

汪汪在旁邊著急地喊:「小四,快嘬,你快嘬呀!」

奶奶說:「別急,慢慢來,奶流出來不少,但還是進去了一點兒。」

在這一刻,汪汪覺得奶奶真偉大,儘管她愛嘮叨,但也是一個偉大的好奶奶。

節選自《熊貓小四》

釋義:

①毛老鼠,陝西方言,即松鼠。

②細辛,中藥名,屬多年生草本植物,有祛風、散寒等功效。

圖片來源:網絡、書中插圖

設計製作@一非


 作家簡介 

葉廣芩,北京市人,滿族。國家一級作家,陝西省作協主席團顧問,西安市文史研究館館員,西安培華學院女子學院院長。曾被國務院授予「有特殊貢獻專家」稱號,被陝西省委省政府授予「德藝雙馨文藝工作者」稱號,被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授予「北京人藝榮譽編劇」稱號。主要作品有小說《採桑子》《全家福》《青木川》《狀元媒》《夢也何曾到謝橋》等,長篇紀實文學《沒有日記的羅敷河》《琢玉記》《老縣城》等,兒童文學《太陽宮》《花貓三丫上房了》《耗子大爺起晚了》等。曾獲魯迅文學獎、少數民族文學「駿馬獎」、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老舍文學獎、蕭紅文學獎、中國女性文學獎、中國環保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