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取消了?在這篇文章中,時事評論作家長平回顧了他的獲獎作品《烏坎人,歷史的浮雕》(亞洲出版協會2012年度/SOPA2012卓越評論獎)的寫作經過。
(德國之聲中文網)站在亞琛火車站的門口,看著漫天飛舞的雪花,我意識到必須要做一個新的決定。
這是一趟計劃已久的行程。當時我和家人住在德國作家海因裡希·伯爾的故居"伯爾小屋"(Heinrich Böll House),位於迪倫縣(Düren)一個叫朗根博赫(Langenbroich)的村子裡。我不知道我們會留在德國,孩子會在此長大成人,但我知道中國已經回不去了,香港入境處仍然沒有批准我的工作簽證。
當時我是香港一份時政刊物《陽光時務》的創刊主編。我的一些來自中國內地的同事已經獲得簽證,每天在香港柴灣一棟大廈的辦公室裡忙碌。我也在那裡度過了兩個月令人懷念的時光。
此時此刻,在這個大雪飄飛的德國古城,我尤其懷念那些強烈的陽光照耀著的香港的中午,在編輯部所在辦公樓附近的餐館排長隊買的午餐。這些被稱作工作便當的盒飯,竟然可以做得那麼美味。午餐之後,我總是帶著kindle到附近一棟大樓的庭院裡看一會兒書。幾步之外,人潮洶湧,而這裡安靜得如同世外桃源。我還記得,當時讀的是記者張彤禾(Leslie Chan)寫的《工廠女孩》(Factory Girls: From Village to City in a Changing China)。
入境處拒絕告訴律師的"隱私"
我仍在期待重新回到那些強烈的陽光照耀著的中午,但是負責處理簽證事務的香港入境處的回復越來越奇怪。正常的處理流程是四個星期,但是我的申請都快半年了還沒有結果。
剛開始,他們要求補充這樣那樣的材料,代理我申請簽證的律師事務所都一一照辦。律師得到的最新回復是:申請人的入境記錄還在調查及確認,而且已經牽涉到其他部門。律師問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入境處回復說,由於涉及申請人的隱私,不能告知。
好感謝入境處對我的隱私溫馨體貼的關照,竟然連律師都不能告知!後來我才知道,他們說的大概是內地警方以我並沒有參與的"茉莉花革命"為名對我立案調查,同時又以並沒有發生的"赴達蘭薩拉見達賴喇嘛"為由指控我 "勾結境外勢力顛覆國家政權"。
不管怎麼說,香港入境處並沒有拒絕我的工作簽證申請,我和我的同事們都還懷抱著一絲期待。我們希望能夠在同樣的時間和空間裡一起工作,而不是遠隔重洋晝夜顛倒聯網上班。不過,這也讓我提早十年習慣了新冠疫情之後才全球普及的遠程工作模式。我會在朗根博赫的第一縷晨曦中視頻連線他們的中午時光,也會在旅途中審讀記者稿件及撰寫每期卷首語"主編的話"。
跟很多短期訪問者一樣,我也帶家人在歐洲做一些旅行。巴黎的朋友張倫盛情邀請我們去他家小住,並精心安排了一周的行程。我也寫信給巴黎的其他幾位朋友約了見面。
"烏坎人,歷史的浮雕"
兩歲的女兒在推車裡睡了一覺,此時醒來,正欣喜地看著地上厚厚的積雪。她高興地說:"我們要去巴黎!"她並不知道巴黎為何物,但是趕火車意味著出遠門,是讓她興奮的事情。
作為一種日常,這趟行程中我也帶著要做的工作,而且是一份很重要的任務--撰寫《陽光時務》年終特刊的卷首語。幾乎無可爭議地,編輯部選定了年度人物--烏坎人。
這是2011年。位於中國南部邊遠鄉村的烏坎村,成為震動全球的輿論焦點。村民十數次上訪無效之後,終於意識到反對腐敗是一個民主問題,提出了自己選舉村長的要求。面對武警鎮壓,村民們誓死抗爭,竟然暫時成功了,實現了一人一票的真民主,選出了自己的村長。(參見《長平觀察:烏坎結局,謊言背後的真相》)
如同黑夜中的一束強光,烏坎人的抗爭如此耀眼,讓一些媒體和評論人都感到暈眩。在內地媒體面臨高壓的情況下,《陽光時務》投入大量的采編力量,深入現場進行了長篇報道,並拍攝了紀錄片。
我很抱歉把這篇重要的文章帶到路上。我已經為此准備了好幾天,閱讀了大量的材料,但是一直到今天凌晨,我都沒有寫出滿意的第一句話。烏坎事件太令人激動了。我已經想好了標題,叫"烏坎人,歷史的浮雕"。我要寫一篇時評。我要盡很大的努力,才不讓這篇文字成為一首抒情詩。
時評文章的第一句話
不知道是哪位作家說過,第一個句子為整部小說或者整篇文章定下基調。我深以為然。但是,人家說的是要藏之名山、傳之後世的藝術作品,時評文章在這裡啥也不是。貽笑大方的是,我也經常不自量力地用這個標准來寫作時評。
我常常花兩天的時間來想一篇時評文章的第一句話,然後用兩個小時寫完其余的部分--並不是因為我想寫這麼快,而是這個時候已經到截稿時間了。花了兩天時間寫出的那句開頭語,可能平淡無奇,甚至被編輯抬手就刪掉。從時間的分配上,這是很不科學的,但我總是改不掉這個陋習,也縱容它成為拖延的借口。
我們一大早出發,從朗根博赫村打車到迪倫火車站,然後坐火車到達亞琛。按照計劃,我們將從亞琛坐快車到布魯塞爾南站,然後轉車前往巴黎北站。這兩趟車程有大約四個小時,我可以用來完成這篇文章。我已經有了標題,而且將材料爛熟於胸。我只差寫出第一句話,然後就能一氣呵成。
然而,我沒有料到的是,到布魯塞爾的這趟火車取消了。當時我還不知道有個公司叫"德鐵",有著總是晚點的壞名聲,只覺得大雪天出狀況情有可原。
也許真的不能怪鐵路公司,但是我需要作出一個新的決定。信息處的工作人員給我們更改的路線,是乘坐三趟本地慢車趕往布魯塞爾南站再轉車,或者換乘大巴車直達巴黎--但是大巴車還有沒有,或者能否到達,他們也不知道。
風雪交加,拖家帶口,我對復雜路線的行程安全沒有把握。更重要的是,《陽光時務》編輯部還在等著我的卷首語發排。
我很抱歉地給張倫發了一個信息,取消這趟行程。然後,我把女兒抱出推車,在亞琛火車站門口的雪地裡玩了十分鐘。在雪地裡奔跑,她非常快樂。
最後,我們走進旁邊一家麥當勞店。我拿出電腦,打開word文檔,寫下標題:烏坎人,歷史的浮雕。然後寫下第一段文字:
烏坎人。烏坎人。
我要盡很大的努力,才不讓這篇文字成為一首抒情詩。
烏坎人。烏坎人。
你值得每一個中國人反復稱贊,但我並不希望你的名字成為傳說。
作者長平是中國資深媒體人、時事評論作家,六四記憶 · 人權博物館總策展人,現居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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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長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