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鑫誠／台大政研所陸生
初識Milena是在一次兩岸青年論壇上，座位鄰近的我們聊起天來，她竟說不久前剛剛讀過我的一篇文章，這讓名不見經傳的我有點驚訝。但更令人驚訝的事情還在後面，眼前這位尚未畢業的台灣女大學生，毫不掩飾地跟我說到：「我很喜歡大陸，喜歡陸生，我還想嫁到大陸去。」
我想嫁到大陸去
要知道，那天論壇的主題之一，就是台灣青年的「天然獨」問題。但Milena這個反例，實在反得有點徹底。這種即時的反差讓我感到有趣和好奇，好奇這個台灣女孩的成長歷程，好奇她為何對大陸有如此的親近，當然，也好奇她什麼時候會真的嫁到大陸去。
那次相識之後，和Milena再見面的次數少到需要花點精力才勉強記得起來。記憶不出錯的話，是一次在劍潭青年活動中心舉辦的，也和兩岸有關的活動。她仍一直很關注，並常常出現在這些場合，那想必是在台灣，能一次性見到最多陸生，以及最多與她想法相近的台生的場合。
偶然見到我的時候，她總是帶著笑，叫一聲「哥」。我並不喜歡被人叫做「哥」，大概因為聽起來莫名有一種與我本人風格不搭的雄壯感，因而有些不知情的人這麼叫時，我常覺得有些彆扭，有時還特別說明一番。
但這個字從Milena口中說出來的時候，我幾乎總是無力反駁的，或者說，我好像找不到什麼太正當的立場來反駁，反駁一個也許是處於好意而用大陸的口吻稱呼大陸人的台灣女孩。久而久之，在她這裡，這個稱呼竟也讓我習慣了。
最近一次跟她在網路上聯繫，是因為在寫一篇關於「台灣人最喜歡的大陸城市」的文章。我當時想在微信上問幾個對大陸感興趣的台灣朋友，滑動通訊錄時便看到她的名字。
「重慶，重慶有濃濃的江湖味，我遇到的人都很友善熱情，食物還特別好吃，要是有機會，我真想永遠住在哪裡。」
「而且山城風景也很好，我是夏天去的，但我覺得特別舒心。」
想永遠住在重慶
這兩條訊息很快在螢幕上彈出之後，第一次見面時那個兩眼放光地宣稱想嫁到大陸去的台北女孩又出現了。這一次，在Milena又提到自己的家庭背景，稱奶奶是上海浦東人之後，我忍不住想解開曾經的好奇，徵得同意之後，我們便聊到了那些形塑她兩岸觀的身世和故事。
原來，Milena的爺爺是蘇州人，與奶奶的老家上海自是鄰近。他們都屬國共內戰後遷台的「外省人」。後來，Milena的父親娶了「本省」的妻子，組成了很有台灣特色的跨族群「本外通婚」家庭。用Milena自己的話說，「我是1949的產物，番薯芋頭。」
芋頭和番薯是台灣常見的兩種農產，台灣人用前者來喻指外省人，後者則指本省人。因而，台語裡說的「芋仔番薯」，就成了那些本省、外省人同婚後代的共同名字。
根據《遠見》雜誌的一次民調，第一代「芋仔番薯」的「製造模式」主要是「爸爸外省人，媽媽本省人」，Milena的家庭與此吻合，而她的爸爸一方，也對應著在台灣各族群中通常最有「中國人」認同的群體。
與兩岸大歷史嵌套的家族史，使得Milena對彼岸的好感與親近顯得越發合理起來。但事實上，此種認同的建立也充滿了教育和親歷的痕跡，並非天然形成的。
她對我說：「被問番薯芋頭這件事只在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出現過一次，而且我發現很多人都是，當時沒有什麼感悟，也沒有明白來台第三代是什麼意思，到後來跟看了些歷史書的時候才有體會的。」
與大陸更具體的生命連接從Milena的大學時代開始，和來台陸生交流過後，她找來幾本以1949前後歷史為背景的書。她說看完之後，覺得爺爺奶奶特別不容易。「特別想問他們細節，但他們走了。」
搭起過去與未來
我想起同樣被那波時代的浪潮捲到台灣的同鄉姑婆，想起她從幼年來台，到大半輩子以後終於得以回鄉探親的那種大悲大喜，在一瞬間便明白了什麼叫「特別不容易」。
那一代人的故事已經久遠到輕易可被新潮淹沒，被人們遺忘的地步了。倘若不是接觸過從彼岸土地上漂洋過海而來的同齡人，歷史如今對像Milena這個年紀的台灣年輕人來說，總顯得有些沉重。但那些她言必提及的陸生所激活的，其實也不過是她原有的家族記憶。
過去與現在之間的橋就這樣搭起來了，「對！這才引發了對自己身世的好奇。」Milena說這話的時候，彷彿一個好不容易找到家的孩子。
也許正因為這樣，她每次到大陸探親或旅行的時候，總是想辦法「待到滿待到好」。而現在，才聊完自己的身世，她馬上又跟我說起自己對大陸生活的美好回憶與期待了。
像似候鳥的回望
「我印象很深的是有一個六月的周日，我在重慶大太陽底下走了六七小時，但我內心一點都不煩躁，我覺得重慶真美。後來吃了一碗六元的小麵，那時候簡直覺得我能不能永遠別走了，真是世界最好吃的小麵。」
我說確實，對於這樣一個台灣女孩來說，大概只缺一個有緣的大陸男孩，勇敢地把她留下了吧。
「被發現了！」Milena只害羞了一秒鐘，話題又飛到大陸男生給她留下的有趣、體貼的好印象。她說計畫2019年春天先去大陸工作，但更憧憬在那邊能有一個家，一個有歸屬的地方。
「我曾說過自己是隻候鳥，期待飛回北方。」不知道這算不算一個輪迴，一段家族歷史的輪迴，一種人間情感的輪迴。六七十年前從蘇州和上海來到台灣的爺爺奶奶，和六七十年後，一心想把自己嫁回大陸的孫女。至少，這算是一種隔代的，跨越海峽的回望吧。
至於為什麼是重慶，而不是爺爺的蘇州或奶奶的上海，就讓Milena和她未來的「陸配」去講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