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一位焦慮的媽媽在辦公室上網搜尋台北市政府網頁,查詢公立幼稚園抽籤結果。冷不防心一沉,候補八十九號!這位媽媽心裡一邊咒罵一邊大笑,阿Q地對自己說:「公托本來就不能抱太大希望啊!是我自己太傻。」然後,沒有幼兒園能托育孩子的焦慮,又如噩夢般排山倒海而來。

每年四、五月,就會有成千上萬的媽媽跟我一樣,每天上網查閱公告,然後逐一打電話詢問各個幼兒園的參訪時間、評估抽籤機率,弄清公共與私立幼兒園學費的巨大差異,然後開始分析各種幼兒園的軟硬體,以及評估大人必須付出的代價,最後試圖選擇一個自己能夠給孩子的、理想的、幸福的童年劇本。

做父母也許有一百種方式,但台灣社會養育幼兒的普遍迷思卻十分接近。在為自己孩子尋找幼兒園的過程讓我領悟到:童年本來就該是多元的,父母卻常常在眾聲喧嘩的廣告招生詞彙中迷失,對昂貴的月費與五光十色的課程名目感到不解。這真的是我想要給孩子的童年時光嗎?身兼母親與研究者的雙重角色,我把自己經歷的反思,收納在這個章節,並進一步邀請讀者一起翻轉對幼兒園的兩大迷思,並思考幼兒教育的本質。

迷思一:全美語幼兒園可以增加孩子的國際競爭力

過去語言學研究的沙皮爾––沃爾夫假說(Sapir-Wholf Hypothesis)發現,人類仰賴語言系統來建構認知世界的能力。換言之,不同語言反映不同文化生態的需求,也影響一個人對生活世界的分類與認知,例如愛斯基摩人對於不同類型結晶的雪有不同名稱,米食在中文裡也有多樣詞彙,但拿到其他文化與社會中,不見得有對應的名稱。換句話說,語言是一個人的世界觀,是限制,卻也是認知感官的基礎。

從這個觀點來看,將不懂美語的孩子送到全美語幼兒園,年幼的孩子在心理和人際互動上所經歷的「文化衝擊」,會引發難以名狀的衝突不安,更有礙孩子發展中文的互動溝通能力。課後補習安親過分強調美語的優越性並刻意輕忽母語學習,日常生活卻處於中文語境,這種「強迫式雙語」將會帶來相當負面的後果,造成孩子的學習障礙。在筆者的研究過程中,就見過低年級孩子看不懂數學考卷上「以中文寫成」的應用題,也見過孩子因為在全美語安親班的挫折經驗,每每見到金髮碧眼的外國人就害怕地低下頭來。這些父母知道原委後都後悔莫及,而孩子遭受的傷害,更不是一句「我都是為了孩子好」所能夠彌補的。

其實,在越來越全球化的未來,擁有優秀的在地語言能力,才是孩子在國際競爭的重要關鍵,與其讓孩子在年幼時進行沒有效率的美語學習,不如在家多以母語(台灣台語、客語、原住民語,甚至東南亞語言等等)對話,這才是真正的雙語環境,也才能真正培養多種語言的基礎與能力。家長作為孩子最親密的夥伴,與其讓孩子上全美語幼兒園,不如想辦法減少親職外包的時間,與孩子進行更多有質感的互動與對話,相信你會發現孩子的語言能力不斷在進步。

倘若非得學美語,必須注意教育環境的友善程度、是否會貶抑並排擠母語的學習,因為母語是建立家庭儀式的重要溝通工具。家庭研究文獻提出「家庭儀式」(family ritual)概念,意指只要有新生家庭成員誕生或加入,家人互動就會產生新的模式與次文化。這些次文化僅僅由團體內的成員共享,並可藉由儀式化成為家庭的某種日常,例如孩子的小名、經常收看的卡通人物代稱,或是週末的遊樂地點與活動等等,而母語則在這些家庭日常儀式中扮演相當關鍵的角色。唯有家庭成員才能理解這些專有的小祕密,而這樣的家庭儀式也能鞏固家庭成員的向心力與認同。

這正是「做家庭」的意義:一個家庭的凝聚,並不是依賴血緣或基因的相似度,而是家人之間的親密感。試想,如果親職外包了,如果母語說不好,如果孩子無法用好的中文向家人表達自己的傷心難過、雀躍興奮或是害羞不安,甚至無法聽懂阿公阿嬤的話,這些家庭儀式在溝通上就會較為艱難,家人關係的親密性也更難建立。

給孩子一點空間和時間,在他熟悉的家庭與語言裡建立他的小小宇宙吧!父母可以為孩子做的,是放下自己把語言能力當作競爭工具的焦慮,還給孩子鍛鍊母語的機會,讓他放心地表達自己。不管家裡是說台語、華語、客家話、原住民語或是東南亞語,若孩子在家中不需要長期以英語進行溝通,請先讓孩子好好建立他的母語世界,讓他嫻熟地運用一種語言系統,更適切地表達自我的喜怒哀樂,這有助於孩子發展成更全面的人,也鼓勵了孩子勇於表達自己。以母語溝通的基本能力,是父母送給年幼子女最好的禮物之一。

迷思二:蒙特梭利、華德福是萬靈丹

在台灣,金髮碧眼的白人經常等同於現代進步的象徵。過去電視上的成藥廣告不時出現白人扮演醫師護士來向台灣大眾推薦效果奇佳的藥物,由此可見一斑。同樣的文化迷思也出現在幼兒園的市場競爭,從命名(康橋、劍橋、牛津、哈佛、耶魯⋯⋯)到教養哲學(蒙特梭利、華德福⋯⋯),或是設備教材(使用美國小學教科書),或是教師組成(聘用外籍、金髮碧眼的教師),無一不是在迎合主流的教養價值與市場需求。對這些名詞一知半解的大多數父母,則在教養的洪流中載浮載沉,有些死命學習,自己殺出一條血路(自學、共學⋯⋯),有些聽信人際網路中的非正式權威訊息,更有許多無所適從的新手父母在一次次幼兒園參觀中磨練、積累出理解幼兒園的「知識庫」。

如同全美語的標籤,蒙特梭利這一塊金字招牌,在台灣的幼教界已經成為高貴的代名詞,坊間甚至還有「全蒙、半蒙」之分。這塊招牌標榜訓練幼兒生活自理,並衍生出多種教具的教學法,是台北許多私立幼兒園的主流。幼教界另一個新興的流行寵兒華德福則是厭棄升學競爭的家長追求的教育哲學:親近自然、不計排名,講求回歸質樸生活,台北市有不少父母甚至為了讓孩子就讀華德福幼兒園,選擇移居到其他縣市的學區生活。蒙特梭利與華德福成了幼兒教育的金字招牌,一旦加上這幾個字,收費便會跳級,而強調生活自理或是全人發展的理想,則吸引著家長不斷掏錢註冊明星幼稚園。

這些標榜特定教育理念的幼兒園並不是萬靈丹,因為每一個孩子都是獨特的。這些訴求固然吸引人,不過還請各位為人父母的讀者停下來想想,號稱蒙特梭利與華德福教育哲學的園所,是否適合你孩子的教養方式?你是否充分理解這些教養哲學背後的邏輯?每一家園所實踐理念的程度與訓練是否足夠?最重要的是,你是否認真觀察自己的孩子在幼兒園的生活,每一天是如何被對待、老師是如何回應孩子的各種行為?你又是否願意自己的孩子在這樣的方式下接受教育?也許,在多采多姿的幼兒園招生競爭中,我們該思考的並不是「最理想」或「最高級」,而是「最適合」自己孩子氣質的幼兒園。

孩子需要的不是經營,而是陪伴

行筆至此,我想起這幾年參觀的幼兒園和小學畢業典禮,除了驪歌已經不再是青青校樹而換成了五月天,畢業典禮的儀式元素仍和三十年前十分相似:以教育行政長官和老師威權角色為主角,由上對下行禮如儀的頒獎,感謝師長的言詞,以及樣板的學生表演。這些在在顯示了我們的教育系統對待兒童的態度並沒有多大的改變。仔細觀察幼兒園的畢業典禮,那可說是一場娛樂家長、滿足父母的成長秀,舞台上為了一段音樂不斷反覆練習舞步、細心打扮的孩子,台下爭相卡位、瘋狂追星攝影與指揮孩子看鏡頭的父母,構成一幅奇特的幼教風景。這值得我們重新思考:這場畢業典禮是安撫父母的表演,還是以孩子為主體的人生慶典?

近年來,哈佛教授蔡美兒出版的《虎媽的戰歌》,引起美國主流社會的震撼與討論。她宣稱中式的權威教養比美式的直升機父母更能培養出優秀成功的子女。蔡美兒擁有猶太裔丈夫和兩個優秀的女兒,之後她與夫婿又出版《虎媽的戰甲》一書以優越情結、不安全感以及衝動控制三種人格特質,論述華人與猶太人得以在美國社會成功的原因,書中相當程度肯定了華人與猶太人這兩種族裔的文化教養。

虎媽高舉的文化教養成功學,刺激了教養論述的討論,究竟當代父母教養子女的方式是不是一種過度干預?「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的中式傳統想法,是不是阻礙了孩子挑戰自己、探索新可能的機會?閩南諺語說的「打斷手骨顛倒勇」的智慧,在溫室中被保護得好好的孩子是否都無法獲得,變成不堪一擊的草莓族?最近,歐美社會又開始討論1960年代風靡一時的「放山雞教養」(free-range parenting)。放牛吃草,放雞奔跑,放下父母焦慮的心,放山土雞跟籠子中的飼料雞相比,誰的成長環境和身心狀況較佳?顯然,再優美寬敞的飼料場都比不上在大自然中自由走動來得快活,這就是放山雞教養的精神。在60年代,小兒科醫師斯波克(Benjamin Spock)亟欲跟大眾宣導兒童自主的重要性。

當時美國父母為了避免孩子受傷,經常限制孩童自由,忽略了孩童心理狀態。他寫出一本據稱是美國史上最暢銷的育兒書籍《嬰幼兒照護指南》(The Common Sense Book of Baby and Child Care)【註1目前已出到第九版《全方位育兒教養聖經》(Dr. Spock's Baby and Child Care: 9th Edition)。】,提倡「盡可能最大化兒童的自由,讓孩子在空間時間上不受成人監視,並冒著可以接受的風險,自由發展成他想要的樣子,而不是一直處於無風險的環境」。這種精神與蒙特梭利講求的生活自理、華德福講求的全人發展及親近自然,其實相當接近,但本意是為了告誡那些廿四小時緊盯兒童的父母,盡可能放寬心情,讓孩子在有稍微風險的環境中享受無邊界的自由,因為放山土雞的身體與心理都能更健康地成長。

過往由大孩子照顧小孩子、讓年幼的孩子自行上下學,或是孩子幫父母跑腿買東西等離家自行探索的行為,在現代社會中只會被視為忽略孩童甚至不負責任。然而,我們即便無法回到過去那種令人放心的大環境,還是可以思考當代父母為了養育孩子而筋疲力竭地施肥、灌溉,這是否有必要?為了孩子安全而戒慎恐懼、寸步不離,又是否得當?適度放手讓孩子學會自己處理功課、自己整理房間,自己規劃度過漫長的暑假,是否可能?放山雞教養在現下的台灣也許無法一步到位地充分實踐,其精神卻打破一個教養的框架,讓我們得以回過頭來思考主流的虎媽教育、升學補習、過分結構化的童年,能否有調整甚至革新的可能。

放山雞教養不是要父母放棄對小孩的控管,而是回歸最小限度的控制。要實踐放山雞教養,除了父母要放手,讓孩子尋找自我的意義與本質,也需要整個社會國家與公民社區一起致力於打造一個健康安全飼養放山雞孩子的社會環境,這才是更值得努力的永續目標。

畢竟,孩子最需要的,是父母的陪伴,不是經營;是能夠安全健康生活的社區,不是成人無時無刻的監控。讓整座城市成為孩子的遊樂場,讓整個社會成為孩子的幼兒園。我們不需要明星雙語幼稚園,只需要觀察與支持我們的孩子探索這個世界。希望有一天,這個超完美的都市傳說可以在台灣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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